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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回 風驟緊 縹緲峰頭雲亂

 

        
  猛聽得山腰裡一人叫道:「使不得,千萬不可傷了王姑娘,我向你投降便是
。」一個灰影如飛的趕來,腳下輕靈之極。站在外圍的數人齊聲呼叱,上前攔阻
,卻給他東一拐,西一閃,避過了眾人,撲到面前,火光下看得明白,卻是段譽
。只聽他叫道:「要投降還不容易?為了王姑娘,你要我投降一千次、一萬次也
成。」奔到那頭陀面前,叫道:「喂,喂,大家快放手,捉住王姑娘幹什麼?」

  王語嫣知他武功若有若無,無時多,有時少,卻這般不顧性命的前來相救,
心下感激,顫聲道:「段……段公子,是你?」段譽喜道:「是我,是我!」

  那頭陀罵道:「你……你是什麼東西?」段譽道:「我是人,怎麼是東西?
」那頭陀反手一拳,拍的一聲,打在段譽下頦。段譽立足不定,一交往左便倒,
額頭撞上一塊巖石,登時鮮血長流。那頭陀見他奔來的輕功,只道他武功頗為不
弱,反手這一拳虛招,原沒想能打到他,這一拳打過之後,右手戒刀連進三招,
那才是真正殺手之所在,不料左拳虛晃一招,便將他打倒,反而一呆,同時段譽
內力反震,也令他左臂隱隱酸麻,幸好他這一拳打得甚輕,反震之力也就不強。
他見慕容復仍在來往衝殺,又即大呼:「慕容小子,你再不住手投降,我可真要
砍去這小妞兒的腦袋了。老佛爺說一是一,絕不騙人,一、二、三!你降是不降
!」

  慕容復好生為難,說到表兄妹之情,他絕不忍心王語嫣命喪邪徒之手,但「
姑蘇慕容」這四個字尊貴無比,絕不能因人要脅,向旁門左道之士投降,從此成
為話柄,在江湖上受人恥笑,何況這一投降,多半連自己性命也送了。他大聲叫
道:「賊頭陀,你要公子爺認輸,那是千難萬難。你只要傷了這位姑娘一根毫毛
,我不將你碎屍萬段,誓不為人!」

  一面說,一面向王語嫣衝去,但二十餘人各挺兵刃左刺右擊,前攔後襲,一
時又怎衝得過去?

  那頭陀怒道:「我偏將這小妞兒殺了,瞧你又拿老佛爺如何?」說著舉起戒
刀,呼的一聲,便向王語嫣頸中揮去。抓住王語嫣手臂的兩個女子恐被波及,同
時放手,向旁躍開。段譽掙扎著正要從地上爬起,左手掩住額頭傷口,神情十分
狼狽,眼見那頭陀當真揮刀要殺王語嫣,而她卻站著不動,不知是嚇得呆了,還
是給人點了穴道,竟不會抗禦閃避。

  段譽這一急自然非同小可,手指一揚,情急之下,自然而然的真氣充沛,使
出了「六脈神劍」功夫,嗤嗤聲響過去,嚓的一聲,那頭陀右手上臂從中斷截,
戒刀連著手掌,跌落在地。段譽急衝搶前,反手將王語嫣負在背上,叫道:「逃
命要緊!」那頭陀右臂被截,自是痛入骨髓,急怒之下狂性大發,左手抄起斷臂
,猛吼一聲,向段譽擲了過去。他斷下的右手仍是緊緊抓著戒刀,連刀帶手,急
擲而至,甚是猛惡。段譽右手一指,嗤一聲響,一招「少陽劍」刺在戒刀上,戒
刀一震,從斷手中跌落下來。斷手卻繼續飛來,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
。這一下只打得段譽頭暈眼花,腳步踉蹌,大叫:「好功夫!斷手還能打人。」
心中念著務須將王語嫣救了出去,展開「凌波微步」,疾向外衝。眾人大聲吶喊
,搶上阻攔。但段譽左斜右歪,彎彎曲曲的衝將出去。眾洞主、島主兵刃拳腳紛
紛往他身上招呼,可是他身子一閃,便避了開去。

  這些日子來,他心中所想,便只是個王語嫣,夢中所見,也只是個王語嫣。
那晚在客店中與范驊、巴天石等人談了一陣,便即就寢,滿腦子都是王語嫣,卻
如何睡得著?半夜裡乘眾人不覺,悄悄偷出客店,循著慕容復、王語嫣一行離去
的方向,追將下來。慕容復和丁春秋一番劇鬥之後,伴著鄧百川在客店中養傷數
日,段譽毫不費力的便追上了。他藏身在客店的另一間房中,不出房門一步,只
覺與王語嫣相去不過數丈,心下便喜慰不勝。

  及至慕容復、王語嫣等出店上道,他又遠遠的跟隨。一路之上,他也不知對
自己說了多少次:「我跟了這裡路後,萬萬不可再跟。段譽啊段譽,你自誤誤人
,陷溺不能自拔,當真是枉讀詩書了。須知懸崖勒馬,回頭是岸,務須揮慧劍斬
斷情絲,否則這一生可就白白斷送了。佛經有云:『當觀色無常,則生厭離,喜
貪盡,則心解脫。色無常,無常即苦,苦即非我。厭於色,厭故不樂,不樂故得
解脫。』」但要他觀王語嫣之「色」為「無常」,而生「厭離」,卻如何能夠?
他腳步輕快之極,遠遠躡在王語嫣身後,居然沒給慕容復、包不同等發覺。王語
嫣上樹、慕容復迎敵等情,他都遙遙望見,待那頭陀要殺王語嫣,他自然挺身而
出,甘願代慕容復「投降」,偏偏對方不肯「受降」,反而斷送了一條手臂。片
刻之間,段譽已負了王語嫣衝出重圍,唯恐有人追來,直奔出數百丈,這才停步
,舒了一口氣,將她放下地來。王語嫣臉上一紅,道:「不,不,段公子,我給
人點了穴道,站立不住。」

  段譽扶住她肩頭,道:「是!你教我解穴,我來給你解穴道。」王語嫣臉上
更加紅了,忸怩道:「不,不用!過得一時三刻,穴道自然會解,你不必給我解
穴。」她知要解自己被點的穴道,須得在「神封穴」上推宮過血,「神封穴」是
在胸前乳房,極是不便。段譽不明其理,說道:「此地危險,不能久留,我還是
先給你解開穴道,再謀脫身的為是。」

  王語嫣紅著臉道:「不好!」一抬頭,只見慕容復與鄧百川等仍在人叢之中
衝殺,她掛念表哥,急道:「段公子,我表哥給人圍住了,咱們須得去救他出來
。」

  段譽胸口一酸,知她心念所繫,只在慕容公子一人,突然間萬念俱灰,心道
:「此番相思,總是沒有了局,段譽今日全她心願,為慕容復而死,也就罷了。
」說道:「很好,你等在這裡,我去救他。」王語嫣道:「不,不成!你不會武
功,怎麼能去救人?」段譽微笑道:「剛才我不是將你背了出來嗎?」

  王語嫣深知他的「六脈神劍」時靈時不靈,不能收發由心,說道:「剛才運
氣好,你……你念著我的安危,六脈神劍使了出來。你對我表哥,未必能像對我
一般,只怕……只怕……」段譽道:「你不用擔心,我對你表哥也如對你一般便
了。」王語嫣搖頭道:「段公子,那太冒險,不成的。」段譽胸口一挺,說道:
「王姑娘,只要你叫我去冒險,萬死不辭。」王語嫣臉上又是一紅,低聲道:「
你對我這般好,當真是不敢當了。」段譽大是高興,道:「怎麼不敢當?敢當的
,敢當的!」一轉身,但覺意氣風發,便欲衝入戰陣。

  王語嫣道:「段公子,我動彈不得,你去後沒人照料,要是有壞人來害我…
…」段譽轉過身來,搔了搔頭道:「這個……嗯……這個……」王語嫣本意是要
他再將自己負在背上,過去相助慕容復,只是這句話說來太羞人,不便出口。她
盼望段譽會意,段譽卻偏偏不懂,只見他搔頭頓足,甚是為難。耳聽得吶喊之聲
轉盛,乒乒乓乓,兵刀相交的聲音大作,慕容復等人鬥得更加緊了。

  王語嫣知道敵人厲害,甚是焦急,當下顧不得害羞,低聲道:「段公子,勞
你駕再……再背負我一陣,咱們同去救我表哥,那就……那就……」段譽恍然大
悟,頓足道:「是極,是極!蠢才,蠢才!我怎麼便想不到?」蹲下身來,又將
她負在背上。

  段譽初次背負她時,一心在救她脫險,全未思及其餘,這時再將她這個軟綿
綿的身子負在背上,兩手又鉤住了她的雙腿,雖是隔著層層衣衫,總也感到了她
滑膩的肌膚,不由得心神蕩漾,隨即自責:「段譽啊段譽,這是什麼時刻,你居
然心起綺念,可真是禽獸不如!人家是冰清玉潔、尊貴無比的姑娘,你心中生起
半分不良念頭,便是褻瀆了她,該打,真正該打!」提起手掌,在自己臉上重重
的打了兩下,放開腳步,向前疾奔。王語嫣好生奇怪,問道:「段公子,你干什
麼?」段譽本來誠實,再加對王語嫣敬若天人,更是不敢相欺,說道:「慚愧之
至,我心中起了對姑娘不敬的念頭,該打,該打!」

  王語嫣明白了他的意思,只羞得耳根子也都紅了。便在此時,一個道士手持
長劍,飛步搶來,叫道:「媽巴羔子的,這小子又來搗亂。」一招「毒龍出洞」
,挺劍向段譽刺來。段譽自然而然的使開「凌波微步」,閃身避開。王語嫣低聲
道:「他第二劍從左側刺來,你先搶到他右側,在他『天宗穴』上拍一掌。」果
然那道士一劍不中,第二劍「清澈梅花」自左方刺到,段譽依著王語嫣的指點,
搶到那道士右側,拍的一掌,正中「天宗穴」。這是那道士的罩門所在,段譽這
一掌力道雖然不重,卻已打得他口噴鮮血,撲地摔倒。

  這道士剛被打倒,又有一漢子搶了過來。王語嫣胸羅萬有,輕聲指點,段譽
依法施為,立時便將這名漢子料理了。段譽見勝得輕易,王語嫣又在自己耳邊低
聲囑咐,軟玉在背,香澤微聞,雖在性命相搏的戰陣之中,卻覺風光旖旎,實是
生平從所未歷的奇境。

  他又打倒兩人,距慕容復已不過二丈,驀地裡風聲響動,兩個身材矮小的青
衫客竄縱而至,兩條軟鞭同時擊到。段譽滑步避開,忽見一條軟鞭在半空中一挺
,反竄上來,撲向自己面門,靈動快捷無比。王語嫣和段譽齊聲驚呼:「啊喲!
」這兩條軟鞭並非兵刃,竟是兩條活蛇,段譽加快腳步,要搶過兩人,不料兩個
青衫客步法迅捷之極,幾次都攔在段譽身前,阻住去路。段譽連連發問:「王姑
娘,怎麼辦?」王語嫣於各家各派的兵刃拳腳,不知者可說極罕,但這兩條活蛇
縱身而噬,絕不依據哪一家哪一派的武功,要預料這兩條活蛇從哪一個方位攻來
,可就全然的無能為力。再看兩個青衫客竄高伏底,姿式雖笨拙難看,卻快速無
倫,顯然兩人並未練過什麼輕功,卻如虎豹一般的天生迅速。段譽閃避之際,接
連遇險。

  王語嫣心想:「活蛇的招數猜它不透,擒賊擒王,須當打倒毒蛇主人。」可
是那兩個蛇主人的身形步法,說怪是奇怪之極,說不怪是半點也不怪,出手跨步
,便似尋常不會武功之人一般,任意所之,絕無章法,王語嫣要料到他們下一步
跨向何處,下一招打向何方,那就為難之極。她叫段譽打他們「期門穴」,點他
們「曲泉穴」,說也奇怪,段譽手掌到處,他們立時便靈動之極的避開,機警矯
健,實是天生。

  王語嫣一面尋思破敵,一面留心看著表哥,耳中只聽得一陣陣慘叫呼喚聲此
起彼伏,數十人躺在地下,不住翻滾,都是中了桑土公牛毛針之人。

  烏老大抓了桑土公之手,要他快快取出解藥,偏偏解藥便埋在慕容復身畔地
下。烏老大忌憚慕容復了得,不敢貿然上前,只不住口的催促儕輩急攻,須得先
拾奪了慕容復,才能取解藥救人。但要打倒慕容復,卻又談何容易?烏老大見情
勢不佳,縱聲發令。圍在慕容復身旁的眾人中退下了三個,換了三人上來。這三
人都是好手,尤其一條矮漢膂力驚人,兩柄鋼錘使將開來,勁風呼呼,聲勢威猛
。慕容復以香露刀擋了一招,只震得手臂隱隱發麻,再見他鋼錘打來,便即閃避
,不敢硬接。

  激鬥之際,忽聽得王語嫣叫道:「表哥,使『金燈萬盞』,轉『披襟當風』
。」慕容復素知表妹武學上的見識高明,當下更不多想,右手連畫三個圈子,刀
光閃閃,幻出點點寒光,只是「綠波香露刀」顏色發綠,化出來是「綠燈萬盞」
,而不是「金燈萬盞」。眾人發一聲喊,都退後了幾步,便在此時,慕容復左袖
拂出,袖底藏掌一帶,那矮子正好使一招「開天闢地」,雙錘指天劃地的猛擊過
來,只聽得噹的一聲巨響。眾人耳中嗡嗡發響,那矮子左錘擊在自己右錘之上,
右錘擊在自己左錘之上,火花四濺。他雙臂之力凌厲威猛,雙錘互擊,喀喇一聲
響,雙臂臂骨自行震斷,登時摔倒在地,暈了過去。慕容復乘機拍出兩掌,助包
不同打退了兩個強敵。包不同俯身扶起公冶乾,但見他臉色發黑,中毒已深,若
再不救,眼見是不成了。段譽那一邊卻又起了變化。王語嫣關心慕容復,指點了
兩招,但心無二用,對段譽身前的兩個敵人不免疏忽。

  段譽聽得她忽然去指點表哥,雖然身在己背,一顆心卻飛到慕容復身邊,霎
時間胸口酸苦,腳下略慢,嗤嗤兩聲,兩條毒蛇撲將上來,同時咬住了他左臂。

  王語嫣「啊」的一聲,叫道:「段公子,你……你……」段譽歎道:「給毒
蛇咬死,也是一樣的。王姑娘,日後你對你孫子說……」王語嫣見那兩條毒蛇混
身青黃相間,斑條鮮明,蛇頭奇扁,作三角之形,顯具劇毒,一時之間嚇得慌了
,沒了主意。忽然間兩條毒蛇身子一挺,掙了兩掙,跌在地下,登時僵斃。兩個
使蛇的青衫客臉如土色,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蠻語,轉身便逃。這兩人自來養蛇
拜蛇,見段譽毒蛇噬體非但不死,反而剋死了毒蛇,料想他必是蛇神,再也不敢
停留,發足狂奔,落荒而走。

  王語嫣不知段譽服食莽牯朱蛤後的神異,連問:「段公子,你怎麼了?你怎
麼了?」段譽正自神傷,忽聽得她軟語關懷,殷殷相詢,不由心花怒放,精神大
振,只聽她又問:「那兩條毒蛇咬了你,現下覺得怎樣?」段譽道:「有些兒痛
,不礙事,不礙事!」心想只要你對我關心,每天都給毒蛇咬上幾口,也所甘願
,當下邁開腳步,向慕容復身邊搶去。忽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從半空中傳了下來
:「慕容公子,列位洞主、島主!各位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何苦如此狠鬥?」

  眾人抬頭向聲音來處望去,只見一株樹頂上站著一個黑鬚道人,手握拂塵,
著足處的樹枝一彈一沉,他便也依勢起伏,神情瀟灑。燈火照耀下見他約莫五十
來歲年紀,臉露微笑,又道:「中毒之人命在頃刻,還是及早醫治的為是。各位
瞧貧道薄面,暫且罷鬥,慢慢再行分辨是非如何?」慕容復見他露了這手輕功,
已知此人武功甚是了得,心中本來掛念公冶乾和風波惡的傷勢,當即說道:「閣
下出來排難解紛,再好也沒有了。在下這就罷鬥便是。」說著揮刀劃了個圈子,
提刀而立,但覺右掌和右臂隱隱發脹,心想:「這使鋼錘的矮子好生了得,震得
我兀自手臂酸麻。」抓著桑土公的烏老大抬頭問道:「閣下尊姓大名?」那道人
尚未回答,人叢中一個聲音道:「烏老大,這人來頭……來頭很大,是……是個
……了不起……了不起的人物,他……他……他是蛟……蛟……蛟……」連說三
個「蛟」字,始終沒能接續下去,此人口吃,心中一急,便一路「蛟」到底,接
不下去。

  烏老大驀地裡想起一個人來,大聲道:「他是蛟王……蛟王不平道人?」

  口吃者喜脫困境,有人將他塞在喉頭的一句話說了出來,忙道:「是……是
……是啊,他……他……他是……蛟……蛟……蛟……蛟……」說到這個「蛟」
字卻又卡住了。烏老大不等他掙扎著說完,向樹頂道人拱手說道:「閣下便是名
聞四海的不平道長嗎?久聞大名,當真如雷貫耳,幸會,幸會。」他說話之際,
餘人都已停手罷鬥。那道人微笑道:「豈敢,豈敢!江湖上都說貧道早已一命嗚
呼,因此烏先生有些不信,是也不是?」說著縱身輕躍,從半空中冉冉而下。本
來他雙足離開樹枝,自然會極快的墮向地面,但他手中拂塵擺動,激起一股勁風
,拍向地下,生出反激,托住他身子緩緩而落,這拂塵上真氣反激之力,委實非
同小可。烏老大脫口叫道:「『憑虛臨風』,好輕功!」他叫聲甫歇,不平道人
也已雙足著地,微微一笑,說道:「雙方衝突之起,純系誤會。何不看貧道的薄
面,化敵為友?先請桑土公取出解藥,解治了各人的傷毒。」他語氣甚是和藹,
但自有一份威嚴,叫人難以拒卻。

  何況受傷的數十人在地下輾轉呻吟,神情痛楚,雙方友好,都盼及早救治。

  烏老大放下桑土公,說道:「桑胖子,瞧著不平道長的金面,咱們非賣帳不
可。」桑土公一言不發,奔到慕容復身前,雙手在地下撥動,迅速異常的挖了一
洞,取出一樣黑黝黝的物事,卻是個包裹。他打開布包,拿了一塊黑鐵,轉身去
吸身旁一人傷口中的牛毛細針。那黑鐵乃是磁石,須得將毒針先行吸出,再敷解
藥。不平道人笑道:「桑洞主,推心置腹,先人後己。何不先治慕容公子的朋友
?」桑土公「嗯」了一聲,喃喃的道:「反正要治,誰先誰後都是一樣。」他話
是那麼說,終究還是依著不平道人的囑咐,先治了公冶乾和風波惡,又治了包不
同的手掌,再去醫治自己一方的朋友。此人矮矮胖胖,似乎十分笨拙,豈知動作
敏捷之極,十根棒槌般的胖手指,比之小姑娘拈繡花針的尖尖纖指還更靈巧。只
一頓飯功夫,桑土公已在眾人傷口中吸出了牛毛細針,敷上解藥。各人麻癢登止


  有的人性情粗暴,破口大罵桑土公使這等歹毒暗器,將來死得慘不堪言。

  桑土公遲鈍木訥,似乎渾渾噩噩,人家罵他,他聽了渾如不覺,全不理睬。
不平道人微笑道:「烏先生,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在此聚會,是為了天
山那個人的事嗎?」

  烏老大臉上變色,隨即寧定,說道:「不平道長說什麼話,在下可不大明白
。我們眾家兄弟散處四方八面,難得見面,大家約齊了在此聚聚,別無他意。不
知如何,姑蘇慕容公子竟找上了我們,要跟大家過不去。」

  慕容覆道:「在下路過此間,實不知眾位高人在此聚會,多有得罪,這裡謝
過了。」

  說著作個四方揖,又道:「不平道長出頭排難解紛,使得在下不致將禍事越
闖越大,在下十分感激。後會有期,就此別過。」他知三十六洞、七十二島一干
旁門左道的人物在此相聚,定有重大隱情,自是不足為外人道,不平道人提起「
天山那個人」,烏老大立即岔開話頭,顯然忌諱極大,自己再不抽身而退,未免
太不識相,倒似有意窺探旁人隱私一般,當下抱拳拱手,轉身便走。

  烏老大拱手還禮,道:「慕容公子,烏老大今日結識了你這號英雄人物,至
感榮幸。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再見了。」言下之意,果是不願他在此多所逗留


  不平道人卻道:「烏老大,你知慕容公子是什麼人?」烏老大一怔,道:「
『北喬峰,南慕容』!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姑蘇慕容氏,誰不知聞?今日一見,果
然名不虛傳。」不平道人笑道:「那就是了。這樣的大人物,你們卻交臂失之,
豈不可惜?平時想求慕容氏出手相助,當真是千難萬難,幸得慕容公子今日在此
,你們卻不開口求懇,那不是入寶山而空手回嗎?」烏老大道:「這個……這個
……」語氣中頗為躊躇。不平道人哈哈一笑,說道:「慕容公子俠名播於天下,
你們這一生受盡了縹緲峰靈鷲宮天山童姥……」這「天山童姥」四字一出口,四
周群豪都不自禁的「哦」了一聲。這些聲音都顯得心情甚是激動,有的驚懼,有
的憤怒,有的惶惑,有的慘痛,更有人退了幾步,身子發抖,直是怕得厲害。慕
容復暗暗奇怪:「天山童姥是什麼人,居然令他們震怖如此?」又想:「今日所
見之人,這不平道人、烏老大等都頗為了得,我卻絲毫不知他們來歷,那『天山
童姥』自是一個更加了不起的人物,可見天下之大,而我的見聞殊屬有限。『姑
蘇慕容』名揚四海,要保住這名頭,可著實不易。」言念及此,心下更增戒懼謹
慎之意。

  王語嫣沉吟道:「縹緲峰靈鷲宮天山童姥?那是什麼門派?使的是什麼武功
家數?」

  段譽對別人的話聽而不聞,王語嫣的一言一語,他卻無不聽得清清楚楚,登
時想起在無量山的經歷,當日神農幫如何奉命來奪無量宮,「無量劍」如何改名
「無量洞」,那身穿綠色斗篷、胸口繡有黑鷲的女子如何叫人將自己這個「小白
臉」帶下山去,那都是出於「天山童姥」之命,可是王語嫣的疑問他卻回答不出
,只說:「好厲害,好厲害!險些將我關到變成『老白臉』,兀自不能脫身。」

  王語嫣素知他說話前言不對後語,微微一笑,也不理會。只聽不平道人續道
:「各位受盡天山童姥的凌辱荼毒,實無生人樂趣,天下豪傑聞之,無不扼腕。
各位這次奮起反抗,誰不願相助一臂之力?連貧道這等無能之輩,也願拔劍共襄
義舉,慕容公子慷慨俠義,怎能袖手?」

  烏老大苦笑道:「道長不知從何處得來訊息,那全是傳聞之誤。童婆婆嘛,
她老人家對我們管束得嚴一點是有的,那也是為了我們好。我們感恩懷德,怎說
得上『反抗』二字?」不平道人哈哈大笑,道:「如此說來,倒是貧道的多事了
。慕容公子,咱們同上天山,去跟童姥談談,便說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朋友們
對她一片孝心,正商量著要給她老人家拜壽呢。」說著身形微動,已靠到了慕容
復身邊。

  人叢中有人驚呼:「烏老大,不能讓這牛鼻子走,洩漏了機密,可不是玩的
。」有人喝道:「連那慕容小子也一併截下來。」一個粗壯的聲音叫道:「一不
做,二不休,咱們今日甩出去啦!」只聽得擦擦、刷刷、乒乒、乓乓,兵刃聲響
成一片,各人本來已經收起的兵器又都拔了出來。

  不平道人笑道:「你們想殺人滅口嗎?只怕沒這麼容易。」突然提高聲音叫
道:「芙蓉仙子,劍神老兄,這裡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陰謀反叛童姥,
給我撞破了機關,要殺我滅口呢。這可不得了,救命哪,救命哪!不平老道今日
可要鶴駕西歸啦!」聲音遠遠傳將出去,四下裡山谷鳴響。不平道人話聲未息,
西首山峰上一個冷峭傲慢的聲音遠遠傳來:「牛鼻子不平道人,你逃得了便逃,
逃不了便認命罷。童姥這些徒子徒孫難纏得緊,我最多不過給你通風報訊,要救
你性命可沒這份能耐。」這聲音少說也在三、四里外。這人剛說完,北邊山峰上
有個女子聲音清脆爽朗的響了起來:「牛鼻子,誰要你多管閒事?人家早就佈置
得妥妥貼貼,這一下發難,童姥可就倒足了大霉啦。我這便上天山去當面請問童
姥,瞧她又有什麼話說?」話聲比西首山峰上那男子相距更遠。眾人一聽之下,
無不神色大變,這兩人都在三、四里外,無論如何追他們不上,顯然不平道人事
先早就有了周密部署,遠處安排下接應。何況從話聲中聽來,那兩人都是內功深
湛之輩,就算追上了,也未必能奈何得了他們。

  烏老大更知道那男女兩人的來歷,提高聲音說道:「不平道長、劍神卓先生
、芙蓉仙子三位,願意助我們解脫困苦,大家都感激之至。真人面前不說假話,
三位既然已知內情,再瞞也是無用,便請同來商議大計如何?」

  那「劍神」笑道:「我們還是站得遠遠的瞧熱鬧為妙,若有什麼三長兩短,
逃起性命來也快些。趕這淌渾水,實在沒什麼好處。」那女子道:「不錯,不平
牛鼻子,我兩個給你把風,否則你給人亂刀分屍,沒人報訊,未免死得太冤。」
烏老大朗聲說道:「兩位取笑了。實在因為對頭太強,我們是驚弓之鳥,行事不
得不加倍小心些。三位仗義相助,我們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適才未能坦誠相告
,這中間實有不得已的難處,還請三位原諒。」

  慕容復向鄧百川對望了一眼,均想:「這烏老大並非易與之輩,何況他們人
多勢眾,卻對人如此低聲下氣,顯是為了怕洩漏消息。這不平道人與劍神、芙蓉
仙子什麼的,嘴裡說是拔刀相助,其實多半不懷好意,另有圖謀,咱們倒真是不
用趕這淌渾水。」兩人點了點頭,鄧百川嘴角一歪,示意還是走路的為是。慕容
覆道:「各位濟濟多士,便天大的難題也對付得了,何況更有不平道長等三位高
手仗義相助,當世更有何人能敵?實無須在下在旁吶喊助威,礙手礙腳。告辭了
!」烏老大道:「且慢!這裡的事情既已揭破了,那是有關幾百人的生死大事。
此間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眾家兄弟,存亡榮辱,全是繫於一線之間。慕容公子,
我們不是信不過你,實因牽涉太大,不敢冒這個奇險。」慕容復說道:「閣下不
許在下離去?」烏老大道:「那是不敢。」包不同道:「什麼童姥姥、童伯伯的
,我們姑蘇慕容氏孤陋寡聞,今日還是首次聽聞,自然更無絲毫牽纏瓜葛。你們
幹你們的,我們擔保不會洩漏片言隻字便是。姑蘇慕容復是什麼人,說過了的話
,豈有不算數的?你們若要硬留,恐怕也未必能夠,要留下包不同容易,難道你
們竟留得下慕容公子和那位段公子?」

  烏老大知他所說確是實情,尤其那個段公子步法古怪,背上雖負了一個女子
,走起路來卻猶如足不點地,輕飄飄的說過便過,誰也攔阻他不住;加之眼前自
顧不暇,實不願再樹強敵,去得罪姑蘇慕容氏。他向不平道人望了一眼,臉有為
難之色,似在瞧他有什麼主意。

  不平道人說道:「烏老大,你的對頭太強,多一個幫手好一個。姑蘇慕容氏
學究天人,施恩不望報,你也不必太顧忌了。今日之事,但求殺了你的對頭,這
一次殺她不了,那就什麼都完了。慕容公子這樣的大幫手,你怎麼不請?」

  烏老大一咬牙,下了決心,走到慕容復跟前深深一揖,說道:「慕容公子,
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兄弟們數十年來受盡荼毒,過著非人的日子,這次是甩出
了性命,要幹掉那老魔頭,求你仗義援手,以解我們倒懸,大恩大德,永不敢忘
。」他求慕容復相助,明明是迫於無奈,非出本心,但這幾句話卻顯然說得十分
誠懇。慕容覆道:「諸位此間高手如雲,如何用得著在下……」他已想好了一番
言語,要待一口拒絕,不欲捲入這個淤渦,突然間心念一動:「這烏老大說道『
大恩大德,永不敢忘』,這三十六洞、七十二島之中,實不乏能人高手。我日後
謀幹大事,只愁人少,不嫌人多,倘若今日我助他們一臂之力,緩急之際,自可
邀他們出馬。這裡數百好手,實是一支大大的精銳之師。」想到此節,當即轉口
:「不過常言道得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原是我輩武人的本份……」

  烏老大聽他如此說,臉現喜色,道:「是啊,是啊!」鄧百川連使眼色,示
意慕容復急速抽身,他見這些人殊非良善之輩,與之交遊,有損無益。但慕容復
只向他點了點頭,示意已明白他意思,繼續說道:「在下見到諸位武功高強,慷
慨仗義,心下更是欽佩得緊,有心要結交這許多朋友。其實呢,諸位殺敵誅惡,
也不一定需在下相助,但既交上了眾位朋友,大夥兒今後有生之年,始終禍福與
共,患難相助,慕容復供各位差遣便了。」眾人采聲雷動,紛紛鼓掌叫好。「姑
蘇慕容」的名頭在武林中響亮之極,適才見到他出手,果然名下無虛,烏老大向
他求助,原沒料想他能答允,只盼能擠得他立下重誓,絕不洩漏秘密,也就是了
,豈知他竟一口允可,不但言語說得十分客氣,還說什麼「大夥兒今後有生之年
,禍福與共,患難相助」,簡直是結成了生死之交,不禁驚喜交集。鄧百川等四
人卻盡皆愕然。只是他們向來聽從慕容復的號令,即令事事喜歡反其道而行的包
不同,對這位公子爺也絕不說「非也非也」四字,心中均道:「公子爺答應援手
,當然另有用意,只不過我一時不懂而已。」

  王語嫣聽得表哥答允與眾人聯手,顯已化敵為友,向段譽道:「段公子,他
們不打了,你放我下來罷!」段譽一怔,道:「是,是,是!」雙膝微屈,將她
放下地來。王語嫣粉頰微紅,低聲道:「多謝你了!」段譽歎道:「唉,天長地
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王語嫣道:「你說什麼?在吟詩嗎?」

  段譽一驚,從幻想中醒轉,原來這頃刻之間,他心中已轉了無數念頭,想像
自己將王語嫣放下地來之後,她隨慕容復而去,此後天涯海角,再無相見之日,
自己飄泊江湖,數十年中鬱鬱寡歡,最後飲恨而終,所謂「天長地久有時盡,此
恨綿綿無絕期」,便由此而發。他聽王語嫣問起,忙道:「沒什麼,我……我…
…我在胡思亂想。」王語嫣隨即也明白了他吟這兩句詩的含意,臉上又是一紅,
只想立時便走到慕容復身邊,苦於穴道未解,無法移步。

  不平道人道:「烏老大,恭喜恭喜,慕容公子肯出手相助,大事已成功了九
成,別說慕容公子本人神功無敵,便是他手下的段相公,便已是武林中難得一見
的高人了。」他見段譽背負王語嫣,神色極是恭謹,只道與鄧百川等是一般身份
,也是慕容復的下屬。慕容復忙道:「這位段兄乃大理段家的名門高弟,在下對
他好生相敬。段兄,請過來與這幾位朋友見見如何?」段譽站在王語嫣身邊,斜
眼偷窺,香澤微聞,雖不敢直視她的臉,但瞧著她白玉般的小手,也已心滿意足
,更無他求,於慕容復的呼喚壓根兒就沒聽見。

  慕容復又叫道:「段兄,請移步來見見這幾位好朋友。」他一心籠絡江湖英
豪,便對段譽也已不再如昔日的倨傲。但段譽眼中所見,只是王語嫣的一雙手掌
,十指尖尖,柔滑如凝脂,怎還聽得見旁人的叫喚?王語嫣道:「段公子,我表
哥叫你呢!」她這句話段譽立時便聽見了。忙道:「是,是!他叫我幹嗎?」王
語嫣道:「表哥說,請你過去見見幾位新朋友。」段譽不願離開她身畔,道:「
那你去不去?」王語嫣給他問得發窘,道:「他們要見你,不是見我。」段譽道
:「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不平道人雖見段譽步法特異,也沒當他是如何了不
起的人物,聽到他和王語嫣的對答,不知他是一片癡心,除了眼前這位姑娘之外
,於普天下億萬人都是視而不見,還道他輕視自己,不願過來相見,不禁心下甚
是惱怒。王語嫣見眾人的眼光都望著段譽和自己,不由得發窘,更恐表哥誤會,
叫道:「表哥,我給人點了穴道,你……你來扶我一把。」慕容復卻不願在眾目
睽睽之下顯示兒女私情,說道:「鄧大哥,你照料一下王姑娘。段兄,請到這邊
來如何?」王語嫣道:「段公子,我表哥請你去,你便去罷。」段譽聽她叫慕容
復相扶,顯是對自己大有見外之意,霎時間心下酸苦,迷迷惘惘的向慕容復走去


  慕容覆道:「段兄,我給你引見幾位高人,這位是不平道長,這位是烏先生
,這位是桑洞主。」

  段譽道:「是!是!」心中卻在想:「我明明站在她身邊,她為什麼不叫我
扶,卻叫表哥來扶?由是觀之,她適才要我背負,只不過危急之際一時從權,倘
若她表哥能夠背負她,她自是要表哥背負,絕不許我碰到她的身子。」又道:「
她如能伏在表哥身上,自必心花怒放。甚至鄧百川、包不同這些人,是她表哥的
下屬,在她心目中也比我親近得多。我呢?我和她無親無故,萍水相逢,只是個
毫不足道的陌生人,她怎會將我放在心上?她許我瞧她幾眼,肯將這剪水雙瞳在
我微賤的身上掃上幾掃,已是我天大的福份了。我如再有他想,只怕眼前這福報
立時便即享盡……唉,她是再也不願我伸手扶她的了。」不平道人和烏老大見他
雙眼無神,望著空處,對慕容復的引見聽而不聞,再加以雙眉緊蹙,滿臉愁容,
顯是不願與自己相見。不平道人笑道:「幸會,幸會!」

  伸出手來,拉住了段譽的右手。烏老大隨即會意,一翻手掌,扣住了段譽的
左手。烏老大的功夫十分霸道,一出手便是劍拔弩張,不似不平道人一般,雖然
用意相同,也是要叫段譽吃些苦頭,卻做得不露絲毫痕跡,全然是十分親熱的模
樣。兩人一拉住段譽的手,四掌掌心相貼,同時運功相握。不平道人頃刻之間便
覺體內真氣迅速向外宣洩,不由得大吃一驚,急忙摔手。但此時段譽內力已深厚
之極,竟將不平道人的手掌粘住了,北冥神功既被引動,吸引對方的內力越來越
快。烏老大一抓住段譽手掌,便運內勁使出毒掌功夫,要段譽渾身麻癢難當,出
聲求饒,才將解藥給他。不料段譽服食莽牯朱蛤後百毒不侵,烏老大掌心毒質對
他全無損害,真氣內力卻也是飛快的給他吸了過去。

  烏老大大叫:「喂,喂,你……你使『化功大法』!」段譽兀自書空咄咄,
心中自怨自歎:「她不要我相扶,我生於天地之間,更有什麼生人樂趣?我不如
回去大理,從此不再見她。唉,不如到天龍寺去,出家做了和尚,皈依枯榮大師
座下,每日裡觀身不淨,作青瘀想,作膿血想,從此六根清淨,一塵不染……」
慕容復不知段譽武功的真相,眼見不平道人與烏老大齊受困厄,臉色大變,只道
段譽存心反擊,忙抓住不平道人的背心急扯,真力疾衝即收,擋住北冥神功的吸
力,將他扯開了,同時叫道:「段兄,手下留情!」

  段譽一驚,從幻想中醒了轉來,當即以伯父段正明所授心法,凝收神功。

  烏老大正自全力向外拉扯,突然掌心一鬆,脫出了對方粘引,向後一個蹌踉
,連退了幾步,這才站住,不由得面紅過耳,又驚又怒,一疊連聲的叫道:「化
功大法,化功大法!」不平道人見識較廣,察覺段譽吸取自己內力的功夫,似與
江湖上惡名昭彰的「化功大法」頗為不同,至於到底是一是二,他沒吃過化功大
法的苦頭,卻也說不上來。

  段譽這北冥神功被人疑為化功大法,早已有過多次,微笑道:「星宿老怪丁
春秋卑鄙齷齪,我怎能去學他的臭功夫?你當真太無見識……唉,唉,唉!」他
本來在取笑烏老大,忽然又想起王語嫣將自己視若路人,自己卻對她神魂顛倒,
說到「太無見識」四字,自己比之烏老大可猶勝萬倍,不由得連歎了三口長氣。
慕容覆道:「這位段兄是大理段氏嫡系,人家名門正派,一陽指與六脈神劍功夫
天下無雙無對,怎能與星宿派丁老怪相提並論?」他說到這裡,只覺得右手的手
掌與臂膀越來越是腫脹,顯然並非由於與那矮子的雙錘碰撞之故,心下驚疑不定
,提起手來,只見手背上隱隱發綠,同時鼻中又聞到一股腥臭之氣,立時省悟:
「啊,是了,我手臂受了這綠波香露刀的蒸熏,毒氣侵入了肌膚。」當即橫過刀
來,刀背向外,刃鋒向著自己,對烏老大道:「烏先生,尊器奉還,多多得罪。


  烏老大伸手來接,卻不見慕容復放開刀柄,一怔之下,笑道:「這把刀有點
兒古怪,多多得罪了。」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瓶,打開瓶塞,倒出一些粉末,放在
掌心之中,反手按上慕容復的手背。頃刻間藥透肌膚,慕容復只感到手掌與臂膀
間一陣清涼,情知解藥已然生效,微微一笑,將鬼頭刀送了過去。烏老大接過刀
來,對段譽道:「這位段兄跟我們到底是友是敵?若是朋友,相互便當推心置腹
,好讓在下將實情坦誠奉告。若是敵人,你武功雖高,說不得只好決一死戰了。
」說著斜眼相視,神色凜然。段譽為情所困,哪裡有烏老大半分的英雄氣概?垂
頭喪氣的道:「我自己的煩惱多得不得了,推不開,解不了,怎有心緒去理會旁
人閒事?我既不是你朋友,更不是你對頭。你們的事我幫不了忙,可也絕不會來
搗亂。唉,我是千古的傷心人,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知我者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江湖上的雞蟲得失,我段譽哪放在心上?」不平道人見他
瘋瘋癲癲,喃喃自語,但每說一兩句話,便偷眼去瞧王語嫣的顏色,當下已猜到
了八、九分,提高聲音向王語嫣道:「王姑娘,令表兄慕容公子已答應仗義援手
,與我們共襄義舉,想必姑娘也是參與的了?」

  王語嫣道:「是啊,我表哥跟你們在一起,我自然也跟隨道長之後,以附驥
末。」不平道人微笑道:「豈敢,豈敢!王姑娘太客氣了。」轉頭向段譽道:「
慕容公子跟我們在一起,王姑娘也跟我們在一起。段公子,倘若你也肯參與,大
伙兒自是十分感激。但如公子無意,就請自便如何?」說著右手一舉,作送客之
狀。烏老大道:「這個……這個……只怕不妥……」心中大大的不以為然,生怕
段譽一走,便洩漏了機密,手中緊緊握住鬼頭刀,只等段譽一邁步,便要上前阻
攔。他卻不知王語嫣既然留下,便用十匹馬來拖拉,也不能將段譽拖走了。

  只見段譽踱步兜了個圈子,說道:「你叫我請便,卻叫我到哪裡去?天地雖
大,何處是我段譽安身之所?我……我……我是無處可去的了。」不平道人微笑
道:「既然如此,段公子便跟大夥兒在一起好啦。事到臨頭之際,你不妨袖手旁
觀,兩不相助。」烏老大猶有疑慮之意,不平道人向他使個眼色,說道:「烏老
大,你做事忒也仔細了。來,來,來!這裡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貧道
大半久仰大名,卻從未見過面。此後大夥兒敵愾同仇,你該當給慕容公子、段公
子,和貧道引見引見。」烏老大道:「原當如此。」當下傳呼眾人姓名,一個個
的引見。

  這些人雄霸一方,相互間也大半不識,烏老大給慕容復等引見之時,旁邊往
往有人叫出聲來:「啊,原來他便是某某洞洞主。」或者輕聲說:「某某島主威
名遠震,想不到是這等模樣。」慕容復暗暗納罕:「這些人怎麼相互間竟然不識
?似乎他們今晚倒是初次見面。」

  這一百零八個高手之中,有四個適才在混戰中為慕容復所殺,這四人的下屬
見到慕容復時,自是神色陰戾,仇恨之意,見於顏色。慕容復朗聲道:「在下失
手誤傷貴方數位朋友,心中好生過意不去,今後自當盡力,以補前愆。但若有哪
一位朋友當真不肯見諒,此刻共御外敵,咱們只好把仇怨擱在一邊,待大事一了
,儘管到姑蘇燕子塢來尋在下,作個了斷便了。」烏老大道:「這話是極。慕容
公子快人快語!在這兒的眾兄弟們,相互間也未始沒有怨仇,只是大敵當前,各
人的小小嫌隙都須拋開。倘若有哪一位目光短淺,不理會大事,卻來乘機報復自
伙裡的私怨,那便如何?」

  人群中多人紛紛說道:「那便是害群之馬,大夥兒先將他清洗出去。」「要
是對付不了天山那老太婆,大夥兒盡數性命難保,還有什麼私怨之可言?」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烏老大、慕容公子,你們儘管放心,誰也不會這般
愚蠢。」慕容覆道:「那好得很,在下當眾謝過了。但不知各位對在下有何差遣
,便請示下。」

  不平道人道:「烏老大,大家共三大事,便須同舟共濟。你是大夥兒帶頭的
,天山童姥的事,相煩你說給我們聽聽,這老婆子到底有什麼厲害之處,有什麼
驚人的本領,讓貧道也好有個防備,免得身首異處之時,還是懵然不知。」烏老
大道:「好!各位洞主、島主這次相推在下暫行主持大計,姓烏的才疏學淺,原
是不能擔當重任,幸好慕容公子、不平道人、劍神卓先生、芙蓉仙子諸位共襄義
舉,在下的擔子便輕得多了。」他對段譽猶有餘憤,不提「段公子」三字。

  人群中有人說道:「客氣話嘛,便省了罷!」又有人道:「你奶奶的,咱們
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性命關頭,還說這些空話,不是拿人來消遣嗎?」

  烏老大笑道:「洪兄弟一出口便粗俗不堪。海馬島欽島主,相煩你在東南方
把守,若有敵人前來窺探,便發訊號。紫巖洞霍洞主,相煩你在正西方把守……
」一連派出八位高手,把守八個方位。那八人各各應諾,帶領部屬,分別奔出守
望。慕容復心想:「這八位洞主、島主,看來個個是桀傲不馴、陰鷙兇悍的人物
,今日居然都接受烏老大的號令,人人並有戒慎恐懼的神氣,可見所謀者大,而
對頭又實在令他們怕到了極處。我答應和他們聯手,只怕這件事真的頗為棘手。
」烏老大待出去守望的八路人眾走遠,說道:「各位請就地坐下罷,由在下述說
我們的苦衷。」

  包不同突然插口道:「你們這些人物,殺人放火,下毒擄掠,只怕便如家常
便飯一般,個個惡狠狠、兇霸霸,看來一生之中,壞事著實做了不少,哪裡會有
什麼苦衷?『苦衷』兩字,居然出於老兄之口,不通啊不通!」慕容覆道:「包
三哥,請靜聽烏洞主述說,別打斷他的話頭。」包不同嘰咕道:「我聽得人家說
話欠通,忍不住便要直言相談。」他話是這麼說,但既然慕容復咐吩了,便也不
再多言。

  烏老大臉露苦笑,說道:「包兄所言本是不錯。姓烏的雖然本領低微,但生
就了一副倔強脾氣,只有我去欺人,絕不容人家欺我,哪知道,唉!」

  烏老大一聲歎息,突然身旁一人也是「唉」的一聲長歎,悲涼之意,卻強得
多了。眾人齊向歎聲所發處望去,只見段譽雙手反背在後,仰天望月,長聲吟道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繚糾兮,勞心悄兮!」他吟的是《詩經》中《月出
》之一章,意思說月光皎潔,美人娉婷,我心中愁思難舒,不由得憂心悄悄。四
周大都是不學無術的武人,怎懂得他的詩雲子曰?都向他怒目而視,怪他打斷烏
老大的話頭。王語嫣自是懂得他的本意,生怕表哥見怪,偷眼向慕容復一瞥,只
見他全神貫注的凝視烏老大,全沒留意段譽吟詩,這才放心。

  烏老大道:「慕容公子和不平道長等諸位此刻已不是外人,說出來也不怕列
位見笑。我們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有的僻居荒山,有的雄霸海島,似
乎好生自由自在,逍遙之極,其實個個受天山童姥的約束。老實說,我們都是她
的奴隸。每一年之中,她總有一兩次派人前來,將我們訓斥一頓,罵得狗血淋頭
,真不是活人能夠受的。你說我們聽她痛罵,心中一定很氣憤了罷?卻又不然,
她派來的人越是罵得厲害,我們越是高興……」

  包不同忍不住插口道:「這就奇了,天下哪有這等犯賤之人,越是給人罵得
厲害,越是開心?」

  烏老大道:「包兄有所不知,童姥派來的人倘若狠狠責罵一頓,我們這一年
的難關就算渡過了,洞中島上,總要大宴數日,歡慶平安。唉,做人做到這般模
樣,果然是賤得很了。童姥派來使者倘若不是大罵我們孫子王八蛋,不罵我們的
十八代祖宗,以後的日子就不好過了。要知道她如不是派人來罵,就會派人來打
,運氣好的,那是三十下大棍,只要不把腿打斷,多半也要設宴慶祝。」

  包不同和風波惡相視而笑,兩人極力克制,才不笑出聲來,給人痛打數十棍
,居然還要擺酒慶祝,那可真是千古從所未有之奇,只是聽得烏老大語聲淒慘,
四周眾人又都紛紛切齒咒罵,料來此事決計不假。

  段譽全心所注,本來只是王語嫣一人,但他目光向王語嫣看去之時,見她在
留神傾聽烏老大說些什麼,便也因她之聽而聽,只聽得幾句,忍不住雙掌一拍,
說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這天山童姥到底是神是仙?是妖是怪?如此橫行
霸道,那不是欺人太甚麼?」

  烏老大道:「段公子此言甚是。這童姥欺壓於我等,將我們虐待得連豬狗也
不如,倘若她不命人前來用大棍子打屁股,那麼往往用蟒鞭抽擊背脊,再不然便
是在我們背上釘幾枚釘子。司馬島主,你受蟒鞭責打的傷痕,請你給列位朋友瞧
瞧。」一個骨瘦如柴的老者道:「慚愧,慚愧!」解開衣衫,露出背上縱三條、
橫三條,縱橫交錯九條鮮紅色印痕,令人一見之下便覺噁心,想像這老者當時身
受之時,一定痛楚之極。一條黑漢子大聲道:「那算得什麼?請看我背上的附骨
釘。」解開衣衫,只見三枚大鐵釘,釘在他背心,釘上生了黃銹,顯然為時已久
,不知如何,這黑漢子竟不設法取將出來。又有一個僧人啞聲說道:「於洞主身
受之慘,只怕還不及小僧!」伸手解開僧袍。眾人見他頸邊琵琶骨中穿了一條細
長鐵鏈,鐵鏈通將下去,又穿過他的腕骨。他手腕只須輕輕一動,便即牽動琵琶
骨,疼痛可想而知。

  段譽怒極,大叫:「反了,反了!天下竟有如此陰險狠惡的人物。烏老大,
段譽決意相助,大夥兒齊心合力,替武林中除去這個大害。」烏老大道:「多謝
段公子仗義相助。」轉頭向慕容覆道:「我們在此聚會之人,沒一個不曾受過童
姥的欺壓荼毒。我們說什麼『萬仙大會』,那是往自己臉上貼金,說是『百鬼大
會』,這才名副其實了。我們這些年來所過的日子,只怕在阿鼻地獄中受苦的鬼
魂也不過如此。往昔大家害怕她手段厲害,只好忍氣吞聲的苦渡光陰,幸好老天
爺有眼,這老賊婆橫蠻一世,也有倒霉的時候。」

  慕容覆道:「各位為天山童姥所制,難以反抗,是否這老婦武功絕頂高強,
是否和她動手,每次都不免落敗?」烏老大道:「這老賊婆的武功,當然厲害得
緊了。只是到底如何高明,卻是誰也不知。」慕容覆道:「深不可測?」

  烏老大點頭道:「深不可測!」慕容覆道:「你說這老婦終於也有倒霉的時
候,卻是如何?」

  烏老大雙眉一揚,精神大振,說道:「眾兄弟今日在此聚會,便是為此了。
今年三月初三,在下與天風洞安洞主、海馬島欽島主等九人輪值供奉,採辦了珍
珠寶貝、綾羅綢緞、山珍海味、胭脂花粉等物,送到天山縹緲峰去……」

  包不同哈哈一笑,問道:「這老太婆是個老妖怪嗎?說是個姥姥,怎麼還用
胭脂花粉?」烏老大道:「老賊婆年紀已大,但她手下侍女僕婦為數不少,其中
的年輕婦女是要用胭脂花粉的。只不過峰上沒一個男子,不知她們打扮了又給誰
看?」包不同笑道:「想來是給你看的。」烏老大正色道:「包兄取笑了。咱們
上縹緲峰去,個個給黑布矇住了眼,聞聲而不見物,縹緲峰中那些人是美是醜,
是老是少,向來誰也不知。」

  慕容覆道:「如此說來,天山童姥到底是何等樣人,你們也從來沒見到過?


  烏老大歎了口氣,道:「倒也有人見到過的。只是見到她的人可就慘了。那
是在二十三年之前,有人大著膽子,偷偷拉開幪眼的黑布,向那老賊婆望了一眼
,還沒來得及將黑布蓋上眼去,便給老賊婆刺瞎了雙眼,又割去了舌頭,斬斷了
雙臂。」慕容覆道:「刺瞎眼睛,那也罷了,割舌斷臂,卻又如何?」

  烏老大道:「想是不許他向人洩漏這老賊婆的形相,割舌叫他不能說話,斷
臂叫他不能寫字。」

  包不同伸了伸舌頭,道:「渾蛋,渾蛋!厲害,厲害!」烏老大道:「我和
安洞主、欽島主等上縹緲峰之時,九個人心裡都是怕得要命。老賊婆三年前囑咐
要齊備的藥物,實在有幾樣太是難得,像三百年海龜的龜蛋,五尺長的鹿角,說
什麼也找不到。我們未能完全依照囑咐備妥,料想這一次責罰必重。哪知道九個
人戰戰兢兢的繳了物品,老賊婆派人傳話出來,說道:『採購的物品也還罷了,
九個孫子王八蛋,快快給我夾了尾巴,滾下峰去罷。』我們便如遇到皇恩大赦,
當真是大喜過望,立即下峰,都想早走一刻好一刻,別要老賊婆發覺物品不對,
追究起來,這罪可就受得大了。九個人來到縹緲峰下,拉開幪眼的黑布,只見山
峰下死了三個人。其中一個,安洞主識得是西夏國一品堂中的高手,名叫九翼道
人。」

  不平道人「哦」了一聲,道:「九翼道人原來是被老賊婆所殺,江湖上傳言
紛紛,都說是姑蘇慕容氏下的毒手呢。」包不同道:「放屁,放屁!什麼八尾和
尚、九翼道人,我們見都沒見過,這筆帳又算在我們頭上了。」他大罵「放屁」
,指的是「江湖上傳言紛紛」,並非罵不平道人放屁,但旁人聽來,總不免刺耳
。不平道人也不生氣,微笑道:「樹大招風,眾望所歸!」包不同喝道:「放…
…」斜眼向慕容復望了望,下面的話便收住了。不平道人道:「包兄怎地把下面
這個字吃進肚裡了。」包不同一轉念間,登時大怒,喝道:「什麼?你罵我吃屁
嗎?」不平道人笑道:「不敢!包兄愛吃什麼,便吃什麼。」包不同還待和他爭
辯,慕容覆道:「世間不虞之譽,求全之毀,原也平常得緊,包三哥何必多辯?
聽說九翼道人輕功極高,一手雷公擋功夫,生平少逢敵手,別說他和在下全無過
節可言,就算真有怨仇,在下也未必勝得過這位號稱『雷動於九天之上』的九翼
道長。」

  不平道人微笑道:「慕容公子卻又太謙了。九翼道人『雷動於九天之上』的
功夫雖然了得,但若慕容公子還他一個『雷動於九天之上』,他也只好束手待斃
了。」

  烏老大道:「九翼道人身上共有兩處傷痕,都是劍傷。因此江湖上傳說他是
死於姑蘇慕容之手,那全是胡說八道。在下親眼目睹,豈有假的?倘若是慕容公
子取他性命,自當以九翼道人的雷公擋傷他了。」

  不平道人接口道:「兩處劍傷?你說是兩處傷痕?這就奇了。」烏老大伸手
一拍大腿,說道:「不平道長果然了得,一聽之下,便知其中有了蹊蹺。九翼道
人死於縹緲峰下,身上卻有兩處劍傷,這事可不對頭啊。」

  慕容復心想:「那有什麼不對頭?這不平道人知道其中有了蹊蹺,我可想不
出來。」

  霎時之間,不由得心生相形見絀之感。

  烏老大偏生要考一考慕容復,說道:「慕容公子,你瞧這不是大大的不對勁
嗎?」慕容復不願強不知為己知,一怔之下,便想說:「在下可不明其理。」忽
聽王語嫣道:「九翼道人一處劍傷,想必是在右腿『風市』穴與『伏兔』穴之間
,另一處劍傷,當是在背心『懸樞』穴,一劍斬斷了脊椎骨,不知是也不是?」
烏老大一驚非小,說道:「當時姑娘也在縹緲峰下嗎?怎地我們都……都沒瞧…
…瞧見姑娘?」他聲音發顫,顯得害怕之極。

  他想王語嫣其時原來也曾在場,自己此後的所作所為不免都逃不過她的眼去
,只怕機密早已洩漏,大事尚未發動,已為天山童姥所知了。另一個聲音從人叢
中傳了出來:「你怎麼知……知……知……我怎麼沒見……見……見……」說話
之人本來口吃得厲害,心中一急,更加說不明白。

  慕容復聽這人口齒笨拙,甚是可笑,但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之中,
竟無一人出口譏嘲,料想此人武功了得,又或行事狠辣,旁人都對他頗為忌憚,
當下向包不同連使眼色,叫他不可得罪了此人。王語嫣淡淡的道:「西域天山,
萬里迢迢的,我這輩子從來沒去過。」烏老大更是害怕,心想:你既不是親眼所
見,當是旁人傳言,難道這件事江湖上早已傳得沸沸揚揚了嗎?忙問:「姑娘是
聽何人所說?」

  王語嫣道:「我不過胡亂猜測罷啦。九翼道人是雷電門的高手,與人動手,
自必施展輕功。他左手使鐵牌,四十二路『蜀道難牌法』護住前胸、後心、上盤
、左方,當真如鐵桶相似,對方難以下手,唯一破綻是在右側,敵方使劍的高手
若要傷他,勢須自他右腿『風市』穴與『伏兔』兩穴之間入手。在這兩穴間刺以
一劍,九翼道人自必舉牌護胸,同時以雷公擋使一招『春雷乍動』,斜劈敵人。
對手既是高手,自然會乘機斬他後背。我猜這一招多半是用『白虹貫日』、『白
帝斬蛇勢』這一類招式,斬他『懸樞』穴上的脊骨。以九翼道人武功之強,用劍
本來不易傷他,最好是用判官筆、點穴橛之類短兵刃克制,既是用劍了,那麼當
以這一類招式最具靈效。」烏老大長吁了一口氣,如釋重負,隔了半晌,才大拇
指一豎,說道:「佩服!佩服!姑蘇慕容門下,實無虛士!姑娘分擘入理,直如
親見。」

  段譽忍不住插口:「這位姑娘姓王,她可不是……她可不是姑蘇慕容……」
王語嫣微笑道:「姑蘇慕容是我至親,說我是姑蘇慕容家的人,也無不可。」段
譽眼前一黑,身子搖晃,耳中嗡嗡然響著的只是一句話:「說我是姑蘇慕容家的
人,也無不可。」

  那個口吃之人道:「原來如……如……如……」烏老大也不等他說出這個「
此」字來,便道:「那九翼道人身上之傷,果如這位王姑娘的推測,右腿風市、
伏兔兩穴間中了一劍,後心懸樞穴間脊背斬斷……」他兀自不放心,又問一句:
「王姑娘,你確是憑武學的道理推斷,並非目見耳聞?」王語嫣點了點頭,說道
:「是。」那口吃之人忽道:「如果你要殺……殺……殺烏老大,那便如……如
……如……」

  烏老大聽他問王語嫣如何來殺自己,怒從心起,喝道:「你問這話,是什麼
居心?」

  但隨即轉念:「這姑娘年紀輕輕,說能憑武學推斷,料知九翼道人的死法,
實是匪夷所思,多半那時她躲在縹緲峰下,親眼見到有人用此劍招。此事關涉太
大,不妨再問個明白。」便道:「不錯。請問姑娘,若要殺我,那便如何?」王
語嫣微微一笑,湊到慕容復耳畔,低聲道:「表哥,此人武功破綻,是在肩後天
宗穴和肘後清冷淵,你出手攻他這兩處,便能克制他。」慕容復當著這數百好手
之前,如何能甘受一個少女指點?他哼了一聲,朗聲道:「烏洞主既然問你,你
大聲說了出來,那也不妨。」王語嫣臉上一紅,好生羞慚,尋思:「我本想討好
於你,沒想到這是當眾逞能,掩蓋了你的男子漢大丈夫的威風,我忒也笨了。」
便道:「表哥,姑蘇慕容於天下武學無所不知,你說給烏老大聽罷。」慕容復不
願假裝,更不願借她之光,說道:「烏洞主武功高強,要想傷他,談何容易?烏
洞主,咱們不必再說這些題外之言,請你繼續告知縹緲峰下的所見所聞。」烏老
大一心要知道當日縹緲峰下是否另有旁人,說道:「王姑娘,你既不知殺傷烏某
之法,自也未必能知誅殺九翼道人的劍招,那麼適才的言語,都是消遣某家的了
。九翼道人的死法,到底姑娘如何得知,務請從實相告,此事非同小可,兒戲不
得。」段譽當王語嫣走到慕容復身邊之時,全神貫注的凝視,瞧她對慕容復如何
,又全神貫注的傾聽她對慕容復說些什麼。

  他內功深厚,王語嫣對慕容復說的這幾句話聲音雖低,他卻也已聽得清清楚
楚,這時聽烏老大的語氣,簡直便是直斥王語嫣撒謊,這位他敬若天神的意中人
,豈是旁人冒瀆得的?當下更不打話,右足一抬,已展開「凌波微步」,東一晃
,西一轉,驀地裡兜到烏老大後心。

  烏老大一驚,喝道:「你干什……」段譽伸出右手,已按在他右肩後的「天
宗穴」上,左手抓住了他左肘後的「清冷淵」。這兩處穴道正是烏老大罩門所在
,是他武功中的弱點。大凡臨敵相鬥,於自己罩門一定防護得十分周密,就算受
傷中招,也總不會是在罩門左近。段譽毛手毛腳,出手全無家數,但一來他步法
精奇,一眨眼間便欺到了烏老大身後,二來王語嫣對烏老大武功的家數看得極準
,烏老大反掌欲待擊敵,兩處罩門已同時受制,對方只須稍吐微勁,自己立時便
成了廢人。他可不知段譽空有一身內功,卻不能隨意發放,縱然抓住了他兩處罩
門,其實半點也加害他不得。他適才已在段譽手下吃過苦頭,如何還敢逞強?只
得苦笑道:「段公子武功神妙,烏某拜服。」段譽道:「在下不會武功,這全憑
王姑娘的指點。」說著放開了他,緩步而回。烏老大又驚又怕,呆了好一陣,才
道:「烏某今日方知天下之大,武功高強者,未必便只天山童姥一人。」向段譽
的背影連望數眼,驚疑不定。不平道人道:「烏老大,你有這樣大本領的高人拔
刀相助,當真可喜可賀。」烏老大點點頭道:「是,是!咱們取勝的把握,又多
了幾成。」不平道人道:「九翼道人既然身有兩處劍傷,那就不是天山童姥下的
手了。」

  烏老大道:「是啊!當時我看到他身上居然有兩處劍傷,便和道長一般的心
思。天山童姥不喜遠行,常人又怎敢到縹緲峰百里之內去撒野?她自是極少有施
展武功的時候。因此在縹緲峰百里之內,若要殺人,定是她親自出手。我們素知
她的脾氣,有時故意引一兩個高手到縹緲峰下,讓這老太婆過過殺人的癮頭。她
殺人向來一招便即取了性命,哪有在對手身上連下兩招之理?」慕容復吃了一驚
,心道:「我慕容家『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已是武林中驚世駭俗的本領,這
天山童姥殺人不用第二招,真不信世上會有如此功夫。」

  包不同可不如慕容復那麼深沉不露,心下也是這般懷疑,便即問道:「烏洞
主,你說天山童姥殺人不用第二招,對付武功平庸之輩當然不難,要是遇到真正
的高手,難道也能在一招之下送了對方性命?浮誇,浮誇!全然的難以入信。」
烏老大道:「包兄不信,在下也無法可想。但我們這些人甘心受天山童姥的欺壓
凌辱,不論她說什麼,我們誰也不敢說半個不字,如果她不是有超人之能,這裡
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哪一個是好相與的?為什麼這些年來服服貼貼,
誰也不生異心?」包不同點頭道:「這中間果然是有些古怪,各位老兄未必是甘
心做奴才。」雖覺烏老大言之有理,仍道:「非也,非也!你說不生異心,現下
可不是大生異心、意圖反叛嗎?」

  烏老大道:「這中間是有道理的。當時我一見九翼道人有兩傷,心下起疑,
再看另外兩個死者,見到那兩人亦非一招致命,顯然是經過了一場惡鬥,簡直是
傷痕纍纍。我當下便和安、欽等諸位兄弟商議,這事可實在透著古怪。難道九翼
道人等三人不是童姥所殺?但如不是童姥下的手,靈鷲宮中童姥屬下那些女人,
又怎敢自行在縹緲峰下殺人,搶去了童姥一招殺人的樂趣?九翼道人這等好手,
殺起來其樂無窮,這般機緣等閒不易遇到,那比之搶去童姥到口的美食,尤為不
敬。我們心中疑雲重重,走出數里後,安洞主突然說道:『莫……莫非老夫人…
…生了……生了……』」慕容復知他指的是那個口吃之人,心道:「原來這人便
是安洞主。」

  只聽烏老大續道:「當時我們離縹緲峰不遠,其實就算是在萬里之外,背後
提到這老賊婆之時,誰也不敢稍有不敬之意,向來都以『老夫人』相稱。安兄弟
說到莫非她是『生了……生了……』這幾個字,眾人不約而同的都道:『生了病
?』」不平道人問道:「這個童姥姥,究竟有多大歲數了?」王語嫣低聲道:「
總不會很年輕罷。」

  段譽道:「是,是,既然用上了這個『姥』字,當然不會年輕了。不過將來
你就算做了『姥姥』,還是挺年輕的。」眼見王語嫣留神傾聽烏老大的話,全不
理會自己說些什麼,頗感沒趣,心道:「這烏老大的話,我也只好聽聽,否則王
姑娘問到我什麼,全然接不上口,豈不是失卻了千載難逢的良機?」只聽烏老大
道:「童姥有多大年紀,那就誰也不知了。我們歸屬她的治下,少則一、二十年
,多則三、四十年,只有無量洞洞主等少數幾位,才是近年來歸屬靈鷲宮治下的
。反正誰也沒見過她面,誰也不敢問起她的歲數。」

  段譽聽到這裡,心想那無量洞洞主倒是素識,四下打量,果見辛雙清遠遠倚
在一塊大巖之旁,低頭沉思,臉上深有憂色。

  烏老大續道:「大夥兒隨即想起:人必有死,童姥姥本領再高,終究不是修
煉成精,有金剛不壞之身。這一次我們供奉的物品不齊,她不加責罰,已是出奇
,而九翼道人等死在峰下,身上居然不止一傷,更加啟人疑竇。總而言之,其中
一定有重大古怪。大夥兒各有各的心思,但也可說各人都是一樣的打算,你瞧瞧
我,我瞧瞧你,誰也不敢先開口說話,有的又驚又喜,有的愁眉苦臉。各人都知
這是我們脫卻枷鎖、再世為人的唯一良機,可是童姥姥治理我們何等嚴峻,又有
誰敢倡議去探個究竟?隔了半天,欽兄弟道:『安二哥的猜測是大有道理,不過
,這件事也太冒險,依兄弟之見,咱們還是各自回去,靜候消息,待等到了確訊
之後,再定行止,也還不遲。』」

  「欽兄弟這老成持重的法子本來十分妥善,可是……可是……我們實在又不
能等。安洞主說道:『這生死符……生死符……』他不用再說下去,各人也均了
然。老賊婆手中握住我們的生死符,誰也反抗不得,倘若她患病身死,生死符落
入了第二人手中,我們豈不是又成為第二個人的奴隸?這一生一世,永遠不能翻
身!倘若那人兇狠惡毒,比之老賊婆猶有過之,我們將來所受的凌辱荼毒,豈不
是比今日更加厲害?這實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明知前途凶險異常,卻也是
非去探個究竟不可。」

  「我們這一群人中,論到武功機智,自以安洞主為第一,他的輕身功夫尤其
比旁人高得多。那時寂靜無聲之中,八個人的目光都望到了安洞主臉上。」

  慕容復、王語嫣、段譽、鄧百川,以及不識安洞主之人,目光都在人群中掃
來掃去,要見這位說話口吃而武功高強的安某,到底是何等樣的人物。眾人又都
記了起來,適才烏老大向慕容復與不平道人等引見諸洞主、島主之時,並無安洞
主在內。

  烏老大道:「安洞主喜歡清靜,不愛結交,因此適才沒與各位引見,莫怪,
莫怪!當時眾望所歸,都盼安洞主出馬探個究竟。安洞主道:『既是如此,在下
義不容辭,自當前去察看。』」眾人均知安洞主當時說話絕無如此流暢,只是烏
老大不便引述他口吃之言,使人訕笑;而他不願與慕容復、不平道人相見,自也
因口吃之故。烏老大繼續說道:「我們在縹緲峰下苦苦等候,當真是度日如年,
生怕安洞主有什麼不測。大家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們固然擔心安洞主遭了老賊
婆的毒手,更怕的是,老賊婆一怒之下,更來向我們為難。但事到臨頭,那也只
有硬挺,反正老賊婆若要嚴懲,大夥兒也是逃不了的。直過了三個時辰,安洞主
才回到約定的相會之所。我們見到他臉有喜色,大家先放下了心頭大石。他道:
『老夫人有病,不在峰上。』原來他悄悄重回縹緲峰,聽到老賊婆的侍女們說話
,得知老賊婆身患重病,出外採藥求醫去了!」烏老大說到這裡,人群中登時響
起一片歡呼之聲。天山童姥生病的訊息,他們當然早已得知,眾人聚集在此,就
是商議此事,但聽烏老大提及,仍然不禁喝采。

  段譽搖了搖頭,說道:「聞病則喜,幸災樂禍!」他這兩句話夾在歡聲雷動
之中,誰也沒加留神。

  烏老大道:「大家聽到這個訊息,自是心花怒放,但又怕老賊婆詭計多端,
故意裝病來試探我們,九個人一商議,又過了兩天,這才一齊再上縹緲峰窺探。
這一次烏某人自己親耳聽到了。老賊婆果然是身患重病,半點也不假。只不過生
死符的所在,卻查不出來。」

  包不同插嘴道:「喂,烏老兄,那生死符,到底是什麼鬼東西?」烏老大歎
了口氣,說道:「此東西說來話長,一時也不能向包兄解釋明白。總而言之,老
賊婆掌管生死符在手,隨時可制我們死命。」包不同道:「那是一件十分厲害的
法寶?」烏老大苦笑道:「也可這麼說。」段譽心想:「那神農幫幫主、山羊鬍
子司空玄,也是怕極了天山童姥的『生死符』,以致跳崖自盡,可見這法寶委實
厲害。」

  烏老大不願多談「生死符」,轉頭向眾人朗聲說道:「老賊婆生了重病,那
是千真萬確的了。咱們要翻身脫難,只有鼓起勇氣,拚命幹上一場。不過老賊婆
目前是否已回去縹緲峰靈鷲宮,咱們無法知曉。今後如何行止,要請大家合計合
計。尤其不平道長、慕容公子、王姑娘……段公子四位有何高見,務請不吝賜教
。」段譽道:「先前聽說天山童姥強兇霸道,欺凌各位,在下心中不忿,決意上
縹緲峰去跟這位老夫人理論理論。但她既然生病,乘人之危,君子所不取。別說
我沒有高見,就是有高見,我也是不說的了。」
第三五回 紅顏彈指老 剎那芳華

 

                
  烏老大臉色一變,待要說話,不平道人向他使個眼色,微笑道:「段公子是
君子人,不肯乘人之危,品格高尚,佩服,佩服!烏兄,咱們進攻縹緲峰,第一
要義,是要知道靈鷲宮中的虛實。安洞主與烏兄等九位親身上去探過,老賊婆離
去之後,宮中到底尚有多少高手?佈置如何?烏兄雖不能盡知,想來總必聽到一
、二,便請說出來,大家參詳如何?」

  烏老大道:「說也慚愧,我們到靈鷲宮中去察看,誰也不敢放膽探聽,大家
竭力隱蔽,唯恐撞到了人。但在下在宮後花圃之中,還是給一個女童撞見了。這
女娃兒似乎是個丫鬟之類,她突然抬頭,我一個閃避不及,跟她打了個照面,在
下深恐洩漏了機密,縱上前去,施展擒拿法,便想將她抓住,那時我是甩出性命
不要了,靈鷲宮中那些姑娘、太太們曾得老賊婆指點武功,個個非同小可,雖是
個小小女童,只怕也十分了得。我這下衝上前去,自知是九死一生之舉……」他
聲音微微發顫,顯然當時局勢凶險之極,此刻回思,猶有餘悸。

  眾人眼見他現下安然無恙,那麼當日在縹緲峰上縱曾遇到什麼危難,必也化
險為夷,但想烏老大居然敢在縹緲峰上動手,雖說是實逼處此,鋌而走險,卻也
算得是膽大包天了。

  只聽他繼續說道:「我這一上去,便是施展全力,雙手使的是『虎爪功』,
當時我腦海中閃過了一個念頭:倘若這一招拿不到這女娃兒,給她張嘴叫喊,引
來後援,那麼我立刻從這數百丈的高峰上躍了下去,爽爽快快圖個自盡,免得落
在老賊婆手下那批女將手中,受那無窮無盡的苦楚。哪知道……哪知道我左手一
搭上這女娃兒肩頭,右手抓住她的臂膀,她竟毫不抗拒,身子一晃,便即軟倒,
全身沒半點力氣,卻是一點武功也無。那時我大喜過望,一呆之下,兩隻腳酸軟
無比,不怕各位見笑,我是自己嚇自己,這女娃兒軟倒了,我這不成器的烏老大
,險些兒也軟倒了。」

  他說到這裡,人群中發出一陣笑聲,各人心情為之一鬆,烏老大雖譏嘲自己
膽小,但人人均知他其實極是剛勇,敢到縹緲峰上出手拿人,豈是等閒之事?

  烏老大一招手,他手下一人提了一隻黑色布袋,走上前來,放在他身前。

  烏老大解開袋口繩索,將袋口往下一捺,袋中露出一個人來。眾人都是「啊
」的一聲,只見那人身形甚小,是個女童。烏老大得意洋洋的道:「這個女娃娃
,便是烏某人從縹緲峰上擒下來的。」眾人齊聲歡呼:「烏老大了不起!」「當
真是英雄好漢!」「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群仙,以你烏老大居首!」眾人歡呼聲
中,夾雜著一聲聲咿咿呀呀的哭泣,那女童雙手按在臉上,嗚嗚而哭。

  烏老大道:「我們拿到了這女娃娃後,生恐再耽擱下去,洩漏了風聲,便即
下峰。一再盤問這女娃娃,可惜得很,她卻是個啞巴。我們初時還道她是裝聾作
啞,曾想了許多法兒相試,有時出其不意在她背後大叫一聲,瞧她是否驚跳,試
來試去,原來真是啞的。」

  眾人聽那女童的哭泣,呀呀呀的,果然是啞巴之聲。人叢中一人問道:「烏
老大,她不會說話,寫字會不會?」烏老大道:「也不會。我們什麼拷打、浸水
、火燙、餓飯,一切法門都使過了,看來她不是倔強,卻是真的不會。」

  段譽忍不住道:「嘿嘿,以這等卑鄙手段折磨一個小姑娘,你羞也不羞?」
烏老大道:「我們在天山童姥手下所受的折磨,慘過十倍,一報還一報,何羞之
有?」段譽道:「你們要報仇,該當去對付天山童姥才是,對付她手下的一個小
丫頭,有什麼用?」烏老大道:「自然有用。」提高聲音說道:「眾位兄弟,咱
們今天齊心合力,反了縹緲峰,此後有福同享,有禍共當,大夥兒歃血為盟,以
圖大事。有沒有哪一個不願幹的?」他連問兩句,無人作聲。問到第三句上,一
個魁梧的漢子轉過身來,一言不發的往西便奔。烏老大叫道:「劍魚島區島主,
你到哪裡去?」那漢子不答,只拔足飛奔,身形極快,轉眼間便轉過了山坳。眾
人叫道:「這人膽小,臨陣脫逃,快截住他。」霎時之間,十餘人追了下去,個
個是輕功上佳之輩,但與那區島主相距已遠,不知是否追趕得上。突然間「啊」
的一聲長聲慘呼,從山後傳了過來。眾人一驚之下,相顧變色,那追逐的十餘人
也都停了腳步,只聽得呼呼風響,一顆圓球般的東西從山坳後疾飛而出,掠過半
空,向人叢中落了下來。

  烏老大縱身躍前,將那圓物接在手中,燈光下見那物血肉模糊,竟是一顆首
級,再看那首級的面目,但見鬚眉戟張,雙目圓睜,便是適才那個逃去的區島主
,烏老大顫聲道:「區島主……」一時之間,他想不出這區島主何以會如此迅速
的送命,心底隱隱升起了一個極為恐怖的念頭:「莫非天山童姥到了?」不平道
人哈哈大笑,說道:「劍神神劍,果然名不虛傳,卓兄,你把守得好緊啊!」

  山坳後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道:「臨陣脫逃,人人得而誅之。眾家洞主、島
主,請勿怪責。」

  眾人從驚惶中覺醒過來,都道:「幸得劍神除滅叛徒,才不致壞了咱們大事
。」慕容復和鄧百川等均想:「此人號稱『劍神』,未免也太狂妄自大。你劍法
再高,又豈能自稱為『神』?江湖上沒聽過有這麼一號人物,卻不知劍法到底如
何高明?」烏老大自愧剛才自己疑神疑鬼,大聲道:「眾家兄弟,請大家取出兵
刃,每人向這女娃娃砍上一刀,刺上一劍。這女娃娃年紀雖小,又是個啞巴,終
究是縹緲峰的人物,大夥兒的刀頭喝過了她身上的血,從此跟縹緲峰勢不兩立,
就算再要有三心兩意,那也不容你再畏縮後退了。」他一說完,當即擎鬼頭刀在
手。一干人等齊聲叫道:「不錯,該當如此!大夥兒歃血為盟,從此有進無退,
跟老賊婆拼到底了。」

  段譽大聲叫道:「這個使不得,大大的使不得。慕容兄,你務須出手,制止
這等暴行才好。」慕容復搖了搖頭,道:「段兄,人家身家性命,盡皆系此一舉
,咱們是外人,不可妄加干預。」段譽激動義憤,叫道:「大丈夫路見不平,豈
能眼開眼閉,視而不見?王姑娘,你就算罵我,我也是要去救她的了,只不過…
…只不過我段譽手無縛雞之力,要救這小姑娘的性命,卻有點難以辦到。喂,喂
,鄧兄、公冶兄,你們怎麼不動手?包兄、風兄,我衝上前去救人,你們隨後接
應如何?」鄧百川等向來唯慕容復馬首是瞻,見慕容復不欲插手,都向段譽搖了
搖頭,臉上卻均有歉然之色。

  烏老大聽得段譽大呼小叫,心想此人武功極高,真要橫來生事,卻也不易對
付,夜長夢多,速行了斷的為是,當即舉起鬼頭刀,叫道:「烏老大第一個動手
!」揮刀便向那身在布袋中的女童砍了下去。段譽叫道:「不好!」手指一伸,
一招「中沖劍」,向烏老大的鬼頭刀上刺去。哪知他這六脈神劍不能收發由心,
有時真氣鼓蕩,威力無窮,有時內力卻半點也運不上來,這時一劍刺出,真氣只
到了手掌之間,便發不出去。眼見烏老大這一刀便要砍到那女童身上,突然間巖
石後面躍出一個黑影,左掌一伸,一股大力便將烏老大撞開,右手抓起地下的布
袋,將那女童連袋負在背上,便向西北角的山峰疾奔上去。眾人齊聲發喊,紛紛
向他追去。但那人奔行奇速,片刻之間便衝入了山坡上的密林。諸洞主、島主所
發射的暗器,不是打上了樹身,便是被枝葉彈落。

  段譽大喜,他目光敏銳,已認出了此人面目,那日在聰辯先生蘇星河的棋會
中曾和他會過,那個繁複無比的珍瓏便是他解開的,大聲叫道:「是少林寺的虛
竹和尚。虛竹師兄,姓段的向你合十頂禮!你少林寺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果然
名不虛傳。」眾人見那人一掌便將烏老大推開,腳步輕捷,武功著實了得,又聽
段譽大呼讚好,說他是少林寺的和尚,少林寺盛名之下,人人心中存了怯意,不
敢過分逼近。只是此事牽涉太過重大,這女孩被少林僧人救走,若不將他殺了滅
口,眾人的圖謀立時便即洩漏,不測奇禍隨之而至,各人呼嘯叫嚷,疾追而前。

  眼見這少林僧疾奔上峰,山峰高聳入雲,峰頂白雪皚皚,要攀到絕頂,便是
輕功高手,只怕也得四、五天功夫。不平道人叫道:「大家不必驚惶,這和尚上
了山峰,那是一條絕路,不怕他飛上天去。大夥兒守緊峰下通路,不讓他逃脫便
是。」各人聽了,心下稍安。當下烏老大分派人手,團團將那山峰四周的山路都
守住了。唯恐那少林僧衝將下來,圍守者抵擋不住,每條路上都布了三道卡子,
頭卡守不住尚有中卡,中卡之後又有後卡,另有十餘名好手來回巡邏接應。分派
已定,烏老大與不平道人、安洞主、桑土公、霍洞主、欽島主等數十人上山搜捕
,務須先除了這僧人,以免後患。慕容復等一群人被分派在東路防守,面子上是
請他們坐鎮東方,實則是不欲他們參與其事。慕容復心中雪亮,知道烏老大對自
己頗有疑忌之意,微微一笑,便領了鄧百川等人守在東路。段譽也不怕別人討厭
,不住口的大讚虛竹英雄了得。

  搶了布袋之人,正是虛竹。他在小飯店中見到慕容復與丁春秋一場驚心動魄
的劇鬥,只嚇得魂不附體,乘著游坦之搶救阿紫、慕容復脫身出門、丁春秋追出
門去的機會,立即從後門中溜了出去。他一心只想找到慧方等師伯叔,好聽他們
示下,他自從一掌打死師伯祖玄難之後,已然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是好。

  他從無行走江湖的經歷,又不識路徑,自經丁春秋和慕容復惡鬥一役,成了
驚弓之鳥,連小飯店、小客棧也不敢進去,只在山野間亂闖。

  其時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相約在此間山谷中聚會,每人各攜子弟親
信,人數著實不少,虛竹在途中自不免撞到。他見這些人顯然是江湖人物,便想
向他們打聽慧方等師叔伯的行蹤,但見他們形貌兇惡,只怕與丁春秋是一夥,卻
又不敢,隨即聽得他們悄悄商議,似乎要幹什麼害人的勾當,心想行俠仗義、扶
危濟困,少林弟子責無旁貸,當即跟隨其後,終於將當晚的情景一一瞧在眼裡,
聽在耳中。他於江湖上諸般恩怨過節全然不懂,待見烏老大舉起鬼頭刀,要砍死
一個全無抗拒之力的啞巴女孩,不由得慈悲心大動,心想不管誰是誰非,這女孩
是非救不可的,當即從巖石後面衝將出來,搶了布袋便走。他上峰之後,提氣直
奔,眼見越奔樹林越密,追趕者叫囂吶喊之聲漸漸輕了。他出手救人之時,只是
憑著一番慈悲心腸,他發過菩提心,決意要做菩薩、成佛,見到眾生有難,那是
非救不可,但這時想到這些人武功厲害,手段毒辣,隨便哪一個出手,自己都非
其敵,尋思:「只有逃到一個隱僻之所,躲了起來,他們再也找我不到,才能保
得住這女孩和我自己的性命。」其時真所謂饑不擇食,慌不擇路,見那裡樹林茂
密,便鑽了進去。好在他已得了那逍遙派老人七十餘年的內功修為,內力充沛之
極,奔了將近兩個時辰,竟絲毫不累。

  又奔了一陣,天色發白,腳底下踏到薄薄的積雪,原來已奔到山腰,密林中
陽光不到之處,已有未消的殘雪。虛竹定了定神,觀看四周情勢,一顆心仍是突
突亂跳,自言自語:「卻逃到哪裡去才好?」忽聽得背後一個聲音說道:「膽小
鬼,只想到逃命,我給你羞也羞死了!」虛竹嚇了一跳,大叫:「啊喲!」發足
又向山峰上狂奔。奔了數里,才敢回頭,卻不見有誰追來,低聲道:「還好,沒
人追來。」這句話一出口,背後又有個聲音道:「男子漢大丈夫,嚇成這個樣子
,狗才!鼠輩!小畜生!」虛竹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邁步又向前奔,背後那聲
音說道:「又膽小,又笨,真不是個東西!」那聲音便在背後一、二尺之處,當
真是觸手可及。虛竹心道:「糟糕,糟糕!這人武功如此高強,這一回定然難逃
毒手了。」放開腳步,越奔越快。那聲音又道:「既然害怕,便不該逞英雄救人
。你到底想逃到哪裡去?」虛竹聽那聲音便在耳邊響起,雙腿一軟,險些便要摔
倒,一個踉蹌之後,回轉身來,其時天色已明,日光從濃蔭中透了進來,卻不見
人影。虛竹只道那人躲在樹後,恭恭敬敬的道:「小僧見這些人要加害一個小小
女童,是以不自量力,出手救人,決無自逞英雄之心。」

  那聲音冷笑道:「你做事不自量力,便有苦頭吃了。」這聲音仍是在他背後
耳根外響起,虛竹更加驚訝,急忙回頭,背後空蕩蕩地,卻哪裡有人?他想此人
身法如此快捷,武功比自己高出何止十倍,若要伸手加害,十個虛竹的性命早就
沒有了,而且從他語氣中聽來,只不過責備自己膽小無能,似乎並非烏老大等人
一路,當下定了定神,說道:「小僧無能,還請前輩賜予指點。」

  那聲音冷笑道:「你又不是我的徒子徒孫,我怎能指點於你?」虛竹道:「
是,是!小僧妄言,前輩恕罪。敵方人眾,小僧不是他們敵手,我……我這可要
逃走了。」說了這句話,提氣向山峰上奔去。背後那聲音道:「這山峰是條絕路
,他們在山峰下把守住了,你如何逃得出去?」虛竹一呆,停了腳步,道:「我
……我……我倒沒想到。前輩慈悲,指點一條明路。」那聲音嘿嘿冷笑,說道:
「眼前只有兩條路,一條是轉身衝殺,將那些妖魔鬼怪都誅殺了。」虛竹道:「
一來小僧無能,二來不願殺人。」那聲音道:「那麼便走第二條路,你縱身一躍
,跳入下面的萬丈深谷,粉身碎骨,那便一了百了,涅槃解脫。」虛竹道:「這
個……」回頭看了一眼,這時遍地已都是積雪,但雪地中除了自己的一行足印之
外,更無第二人的足印,尋思:「此人踏雪無痕,武功之高,實已到了匪夷所思
的地步。」那聲音道:「這個那個的,你要說什麼?」

  虛竹道:「這一跳下去,小僧固然死了,連小僧救了出來的那個女孩也同時
送命。一來救人沒有救徹,二來小僧佛法修為尚淺,清淨涅槃是說不上的,勢必
又入輪迴,重受生死流轉之苦。」那聲音問道:「你和縹緲峰有什麼淵源?何以
不顧自己性命,冒險去救此人?」虛竹一面快步向峰上奔去,一面說道:「什麼
縹緲峰、靈鷲宮,小僧今日都是第一次聽見。小僧是少林弟子,這一次奉命下山
,與江湖上任何門派均無瓜葛。」那聲音冷笑道:「如此說來,你倒是個見義勇
為的小和尚了。」虛竹道:「小和尚是實,見義勇為卻不見得。小僧無甚見識,
諸多妄行,胸中有無數難題,不知如何是好。」

  那聲音道:「你內力充沛,著實了得,可是這功力卻全不是少林一派,是什
麼緣故?」

  虛竹道:「這件事說來話長,正是小僧胸中一個大大的難題。」那聲音道:
「什麼說來話長,說來話短,我不許你諸多推諉,快快說來。」語氣甚是嚴峻,
實不容他規避。但虛竹想起蘇星河曾說,「逍遙派」的名字極為隱秘,絕不能讓
本派之外的人聽到,他雖知身後之人是個武功甚高的前輩,但連面也沒見過,怎
能貿然便將這個重大秘密相告,說道:「前輩見諒,小僧實有許多苦衷,不能相
告。」

  那聲音道:「好,既然如此,你快放我下來。」虛竹吃了一驚,道:「什…
…什麼?」那聲音道:「你快放我下來,什麼什麼的。」甚是蒼老,但她說「你
快放我下來」,實不懂是何意,當下立定腳步,轉了個身,仍見不到背後那人,
正惶惑間,那聲音罵道:「臭和尚,快放我下來,我在你背後的布裝之中,你當
我是誰?」

  虛竹更是大吃一驚,雙手不由鬆了,拍的一聲,布袋摔在地上,袋中「啊喲
」一聲,傳出一下蒼老的呼痛之聲,正是一直聽到的那個聲音。虛竹也是「啊喲
」一聲,說道:「小姑娘,原來是你,怎麼你的口音這般老?」當即打開布袋口
,扶了一人出來。只見這人身形矮小,便是那個八、九歲女童,但雙目如電,炯
炯有神,向虛竹瞧來之時,自有一股凌人的威嚴。虛竹張大了口,一時說不出話
來。

  那女童說道:「見了長輩也不行禮,這般沒規矩。」聲音蒼老,神情更是老
氣橫秋。

  虛竹道:「小……小姑娘……」那女童喝道:「什麼小姑娘,大姑娘?我是
你姥姥!」虛竹微微一笑,說道:「咱們陷身絕地,可別鬧著玩了。來,你到袋
子裡去,我背了你上山。過得片刻,敵人便追到啦!」那女童向虛竹上下打量,
突然見到他左手手指上戴的那枚寶石指環,臉上變色,問道:「你……你這是什
麼東西?給我瞧瞧。」虛竹本來不想把指環戴在手上,只是知道此物要緊,生怕
掉了,不敢放在懷裡,聽那女童問起,笑道:「那也不是什麼好玩的物事。」那
女童伸出手來,抓住他左腕,察看指環。她將虛竹的手掌側來側去,看了良久。
虛竹忽覺她抓著自己的小手不住發顫,側過頭來,只見她一雙清澈的大眼中充滿
了淚水。又過好一會,她才放開虛竹的手掌。

  那女童道:「這枚七寶指環,你是從哪裡偷來的?」語音嚴峻,如審盜賊。
虛竹心下不悅,說道:「出家人嚴守戒律,怎可偷盜妄取?這是別人給我的,怎
說是偷來的?」那女童道:「胡說八道!你說是少林弟子,人家怎會將這枚指環
給你?你若不從實說來,我抽你的筋,剝你的皮,叫你受盡百般苦楚。」虛竹啞
然失笑,心想:「我若不是親眼目睹,單是聽你的聲音,當真要給你這小小娃兒
嚇倒了。」說道:「小姑娘……」突然拍的一聲,腰間吃了一拳,只是那女童究
竟力弱,卻也不覺疼痛。

  虛竹怒道:「你怎麼出手便打人?小小年紀,忒也橫蠻無禮!」那女童道:
「你法名叫虛竹,嗯,靈、玄、慧、虛,你是少林派中第三十七代弟子。玄慈、
玄悲、玄苦、玄難這些小和尚,都是你的師祖?」虛竹退了一步,驚訝無己,這
個八、九歲的女童居然知道自己的師承輩份,更稱玄慈、玄悲等師伯祖、師叔祖
為「小和尚」,出口吐屬,哪裡像個小小女孩?突然想起:「世上據說有借屍還
魂之事,莫非……莫非有個老前輩的鬼魂,附在這個小姑娘身上嗎?」

  那女童道:「我問你,是便說是,不是便不是,怎地不答?」虛竹道:「你
說得不錯,只是稱本寺方丈大師為『小和尚』,未免太過。」那女童道:「怎麼
不是小和尚?我和他師父靈門大師平輩論交,玄慈怎麼不是小和尚?又有什麼『
太過』不『太過』的?」虛竹更是驚訝,玄慈方丈的師父靈門禪師是少林派第三
十四代弟子中傑出的高僧,虛竹自是知曉。他越來越信這女童是借屍還魂,說道
:「那麼……那麼……你是誰?」那女童怫然道:「初時你口口聲聲稱我『前輩
』,倒也恭謹有禮,怎地忽然你呀你的起來了?若不是念在你相救有功,姥姥一
掌早便送了你的狗命!」

  虛竹聽她自稱「姥姥」,很是害怕,說道:「姥姥,不敢請教你尊姓大名。
」那女童轉怒為喜,說道:「這才是了。我先問你,你這枚七寶指環哪裡得來的
?」虛竹道:「是一位老先生給我的。我本來不要,我是少林弟子,實在不能收
受。可是那位老先生命在垂危,不由我分說……」那女童突然伸手,又抓住了他
手腕,顫聲道:「你說那……那老先生命在垂危?他死了嗎?不,不,你先說,
那老先生怎般的相貌?」虛竹道:「他須長三尺,臉如冠玉,人品極是俊雅。」
那女童全身顫抖,問道:「怎麼他會命在垂危?他……他一身武功……」突然轉
悲為怒,罵道:「臭和尚,無崖子一身武功,他不散功,怎麼死得了?一個人要
死,便這麼容易?」虛竹點頭道:「是!」

  這女童雖然小小年紀,但氣勢懾人,虛竹對她的話不敢稍持異議,只是難以
明白:「什麼叫做散功?一個人要死,容易得緊,又有什麼難了?」

  那女童又問:「你在哪裡遇見無崖子的?」虛竹道:「你說的是那位容貌清
秀的老先生,便是聰辯先生蘇星河的師父嗎?」那女童道:「自然是了。哼,你
連這人的名字也不知道,居然撒謊,說他將七寶指環給了你,厚顏無恥,大膽之
極!」虛竹道:「你也認得這位無崖子老先生嗎?」那女童怒道:「是我問你,
不是你問我,我問你在哪裡遇見無崖子,快快答來!」虛竹道:「那是在一個山
峰之上,我無意間解破了一個『珍瓏』棋局,這才遇到這位老先生。」

  那女童伸出拳頭,作勢要打,怒道:「胡說八道!這珍瓏棋局數十年來難倒
了天下多少才智之士,憑你這蠢笨如牛的小和尚也解得開?你再胡亂吹牛,我可
不跟你客氣了。」

  虛竹道:「若憑小僧自己本事,自然是解不開的。但當時勢在騎虎,聰辯先
生逼迫小僧非落子不可,小僧只得閉上眼睛,胡亂下了一子,豈知誤打誤撞,自
己填塞了一塊白棋,居然棋勢開朗,再經高人指點,便解開了,本來這全是僥倖
。可是小僧一時胡亂妄行,此後罪業非小。唉,真是罪過,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說著雙手合十,連宣佛號。

  那女童將信將疑,道:「這般說,倒也有幾分道理……」一言未畢,忽聽得
下面隱隱傳來呼嘯之聲。虛竹叫道:「啊喲!」打開布袋口,將那女童一把塞在
袋中,負在背上,拔腳向山上狂奔。

  他奔了一會,山下的叫聲又離得遠了,回頭一看,只見積雪中印著自己一行
清清楚楚的腳印,失聲呼道:「不好!」那女童問道:「什麼不好?」虛竹道:
「我在雪地裡留下了腳印,不論逃得多遠,他們終究找得到咱們。」那女童道:
「上樹飛行,便無蹤跡,只可惜你武功太也低微,連這點兒粗淺的輕功也不會。
小和尚,我瞧你的內力不弱,不妨試試。」虛竹道:「好,這就試試!」

  縱身一躍,老高的跳在半空,竟然高出樹頂丈許,掉下時伸足踏向樹幹,喀
喇一聲,踩斷樹幹,連人帶樹幹一齊掉將下來。這下子一交仰天摔落,勢須壓在
布袋之上,虛竹生恐壓傷了女童,半空中急忙一個鷂子翻身,翻將過來,變成合
撲,砰的一聲,額頭撞在一塊巖石之上,登時皮破血流。虛竹叫道:「哎唷,哎
唷!」掙扎著爬起,甚是慚愧,說道:「我……我武功低微,又笨得緊,不成的
。」那女童道:「你寧可自己受傷,也不敢壓我,總算對姥姥恭謹有禮。姥姥一
來要利用於你,二來嘉獎後輩,便傳你一手飛躍之術。你聽好了,上躍之時,雙
膝微曲,提氣丹田,待覺真氣上升,便須放鬆肌骨,存想玉枕穴間……」當下一
句句向他解釋,又教他如何空中轉折,如何橫竄縱躍,教罷,說道:「你依我這
法子再跳上去罷!」

  虛竹道:「是!我先獨個兒跳著試試,別再摔一交,撞痛了你。」便要放下
背上布袋。

  那女童怒道:「姥姥教你的本事,難道還有錯的?試什麼鬼東西?你再摔一
交,姥姥立時便殺了你。」

  虛竹不由得機伶伶的打個冷戰,想起身後負著一個借屍還魂的鬼魂,全身寒
毛都豎了起來,只想將布袋摔得遠遠的,卻又不敢,於是咬一咬牙齒,依著那女
童所授運氣的法門,運動真氣,存想玉枕穴,雙膝微曲,輕輕的向上一彈。這一
次躍將上去,身子猶似緩緩上升,雖在空中無所憑依,卻也能轉折自如,他大喜
之下,叫道:「行了,行了!」不料一開口,洩了真氣,便即跌落,幸好這次是
筆直落下,雙腳腳板底撞得隱隱生痛,卻未摔倒。

  那女童罵道:「小蠢才,你要開口說話,先得調勻內息。第一步還沒學會,
便想走第五步、第六步了。」虛竹道:「是,是!是小僧的不是。」又再依法提
氣上躍,輕輕落在一根樹枝之上,那樹枝晃了幾下,卻未折斷。

  虛竹心下甚喜,卻不敢開口,依著那女童所授的法子向前躍出,平飛丈餘,
落在第二株樹的枝幹上,一彈之下,又躍到了第三株樹上,氣息一順,只覺身輕
力足,越躍越遠。

  到得後來,一躍竟能橫越二樹,在半空中宛如御風而行,不由得又驚又喜。
雪峰上樹林茂密,他自樹端枝梢飛行,地下無跡可尋,只一頓飯時分,已深入密
林。

  那女童道:「行了,下來罷。」虛竹應道:「是!」輕輕躍下地來,將女童
扶出布袋。

  那女童見他滿面喜色,說不出的心癢難搔之態,罵道:「沒出息的小和尚,
只學到這點兒粗淺微末的功夫,便這般歡喜!」虛竹道:「是,是。小僧眼界甚
淺,姥姥,你教我的功夫大是有用……」那女童道:「你居然一點便透,可見姥
姥法眼無花,小和尚身上的內功並非少林一派。你這功夫到底是跟誰學的?怎麼
小小年紀,內功底子如此深厚?」虛竹胸口一酸,眼眶兒不由得紅了,說道:「
這是無崖子老先生臨死之時,將他……他老人家七十餘年修習的內功,硬生生的
逼入小僧體內。小僧實在不敢背叛少林,改投別派,但其時無崖子老先生不由分
說,便化去小僧的內功,雖然小僧本來的內功低淺得緊,也算不了什麼,不過…
…不過,小僧練起來卻也費了不少苦功。無崖子老先生又將他的功夫傳給了我,
小僧也不知是禍是福,該是不該。唉,總而言之,小僧日後回到少林寺去,總而
言之,總而言之……」連說幾個「總而言之」,實在不知如何總而言之。

  那女童怔怔的不語,將布袋舖在一塊巖石上,坐著支頤沉思,輕聲道:「如
此說來,無崖子果然是將逍遙派掌門之位傳給你了。」虛竹道:「原來……原來
你也知道『逍遙派』的名字。」他一直不敢提到「逍遙派」三字,蘇星河說過,
若不是本派中人,聽到了「逍遙派」三字,就絕不容他活在世上。現下聽那女童
先說了出來,他才敢接口;又想反正你是鬼不是人,人家便要殺你,也無從殺起


  那女童怒道:「我怎不知逍遙派?姥姥知道逍遙派之時,無崖子還沒知道呢
。」虛竹道:「是,是!」心想:「說不定你是個數百年前的老鬼,當然比無崖
子老先生還老得多。」只見那女童拾了一根枯枝,在地下積雪中畫了起來,畫的
都是一條條的直線,不多時便畫成一張縱橫十九道的棋盤。虛竹一驚:「她也要
逼我下棋,那可糟了。」卻見她畫成棋盤後,便即在棋盤上布子,空心圓圈是白
子,實心的一點的黑子,密密層層,將一個棋盤上都佈滿了。只布到一半,虛竹
便認了出來,正是他所解開的那個珍瓏,心道:「原來你也知道這個珍瓏。」又
想:「莫非你當年也曾想去破解,苦思不得,因而氣死嗎?」

  想到這裡,背上又感到一層寒意。那女童布完珍瓏,說道:「你說解開了這
個珍瓏,第一子如何下法,演給我瞧瞧。」虛竹道:「是!」當下第一子填塞一
眼,將自己的白子脹死了一大片,局面登時開朗,然後依著段延慶當日傳音所示
,反擊黑棋。那女童額頭汗水涔涔而下,喃喃道:「天意,天意!天下又有誰想
得到這『先殺自身,再攻敵人』的怪法?」

  待虛竹將一局珍瓏解完,那女童又沉思半晌,說道:「這樣看來,小和尚倒
也不是全然胡說八道。無崖子怎樣將七寶指環傳你,一切經過,你詳細跟我說來
,不許有半句隱瞞。」

  虛竹道:「是!」於是從頭將師父如何派他下山,如何破解珍瓏,無崖子如
何傳功傳指環,丁春秋如何施毒暗殺蘇星河和玄難,自己如何追尋慧方諸僧等情
一一說了。

  那女童一言不發,直等他說完,才道:「這麼說,無崖子是你師父,你怎地
不稱師父,卻叫什麼『無崖子老先生』?」虛竹神色尷尬,說道:「小僧是少林
寺僧人,實在不能改投別派。」那女童道:「你是決意不願做逍遙派掌門人的了
?」虛竹連連搖頭,道:「萬萬不願。」那女童道:「那也容易,你將七寶指環
送了給我,也就是了。我代你做逍遙派掌門人如何?」虛竹大喜,道:「那正是
求之不得。」從指上除下寶石指環,交了給她。

  那女童臉上神色不定,似乎又喜又悲,接過指環,便往手上戴去。可是她手
指細小,中指與無名指戴上了都會掉下,勉強戴在大拇指上,端相半天,似乎很
不滿意,問道:「你說無崖子有一幅圖給你,叫你到大理無量山去尋人學那『北
冥神功』,那幅圖呢?」虛竹從懷中取了圖畫出來。那女童打開卷軸,一見到圖
中的宮裝美女,臉上倏然變色,罵道:「他……他要這賤婢傳你武功!他……他
臨死之時,仍是念念不忘這賤婢,將她畫得這般好看!」霎時間滿臉憤怒嫉妒,
將圖畫往地下一丟,伸腳便踩。

  虛竹叫道:「啊喲!」忙伸手搶起。那女童怒道:「你可惜嗎?」虛竹道:
「這樣好好一幅圖畫,踩壞了自然可惜。」那女童問道:「這賤婢是誰,無崖子
這小賊有沒跟你說?」虛竹搖頭道:「沒有。」心想:「怎麼無崖子老先生又變
成了小賊?」那女童怒道:「哼,小賊癡心妄想,還道這賤婢過了幾十年,仍是
這等容貌!啊,就算當年,她又哪有這般好看了?」越說越氣,伸手又要搶過畫
來撕爛。虛竹忙縮手將圖畫揣入懷中。那女童身矮力微,搶不到手,氣喘吁吁的
不住大罵:「沒良心的小賊,不要臉的臭賤婢!」虛竹惘然不解,猜想這女童附
身的老鬼定然認得圖中美女,兩人向來有仇,是以雖然不過見到一幅圖畫,卻也
怒氣難消。

  那女童還在惡毒咒罵,虛竹肚子突然咕咕咕的響了起來。他忙亂了大半天,
再加上狂奔跳躍,粒米未曾進肚,已是十分饑餓。那女童道:「你餓了嗎?」虛
竹道:「是。這雪峰之上只怕沒什麼可吃的東西。」那女童道:「怎麼沒有?雪
峰上最多竹雞,也有梅花鹿和羚羊。我來教你一門平地快跑的輕功,再教你捉雞
擒羊之法……」虛竹不等她說完,急忙搖手,說道:「出家人怎可殺生?我寧可
餓死,也不沾葷腥。」那女童罵道:「賊和尚,難道你這一生之中從未吃過葷腥
?」虛竹想起那日在小飯店中受一個女扮男裝的小姑娘作弄,吃了一塊肥肉,喝
了大半碗雞湯,苦著臉道:「小僧受人欺騙,吃過一次葷腥,但那是無心之失,
想來佛祖也不見罪。但要我親手殺生,那是萬萬不干的。」

  那女童道:「你不肯殺雞殺鹿,卻願殺人,那更是罪大惡極。」虛竹奇道:
「我怎願殺人了?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那女童道:「還念佛呢,真正好笑
。你不去捉雞給我吃,我再過兩個時辰,便要死了,那不是給你害死的嗎?」虛
竹搔了搔頭皮,道:「這山峰上想來總也有草菌、竹筍之類,我去找來給你吃。
」那女童臉色一沉,指著太陽道:「等太陽到了頭頂,我若不喝生血,非死不可
!」虛竹十分駭怕,驚道:「好端端地,為什麼要喝生血?」心下發毛,不由得
想起了「吸血鬼」。那女童道:「我有個古怪毛病,每日中午倘若不喝生血,全
身真氣沸騰,自己便會活活燒死,臨死時狂性大發,對你大大不利。」虛竹不住
搖頭,說道:「不管怎樣,小僧是佛門子弟,嚴守清規戒律,別說自己決計不肯
殺生,便是見你起意殺生,也要盡力攔阻。」

  那女童雙目向他凝視,見他雖有惶恐之狀,但其意甚堅,顯示絕不屈從,當
下嘿嘿幾聲冷笑,問道:「你自稱是佛門子弟,嚴守清規戒律,到底有什麼戒律
?」虛竹道:「佛門戒律有根本戒、大乘戒之別。」那女童冷笑道:「花頭倒也
真多,什麼叫根本戒、大乘戒?」虛竹道:「根本戒比較容易,共分四級,首為
五戒,其次為八戒,更次為十戒,最後為具足戒,亦即二百五十戒。五戒為在家
居士所持,一不殺生,二不偷盜,三不淫邪,四不妄語,五不飲酒。至於出家比
丘,須得守持八戒,十戒,以至二百五十戒,那比五戒精嚴得多了。總而言之,
不殺生為佛門第一戒。」

  那女童道:「我曾聽說,佛門高僧欲成正果,須持大乘戒,稱為十忍,是也
不是?」

  虛竹心中一寒,說道:「正是。大乘戒注重捨己救人,那是說為了供養諸佛
,普渡眾生,連自己的生命也可捨了,倒也不是真的須行此十事。」那女童問道
:「什麼叫做十忍?」

  虛竹武功平平,佛經卻熟,說道:「一割肉飼鷹,二投身餓虎,三斬頭謝天
,四折骨出髓,五挑身千燈,六挑眼佈施,七剝皮書經,八刺心決志,九燒身供
佛,十刺血灑地。」他說一句,那女童冷笑一聲。待他說完,那女童問道:「割
肉飼鷹是什麼事?」虛竹道:「那是我佛釋迦牟尼前生的事,他見有餓鷹追鴿,
心中不忍,藏鴿於懷。餓鷹說道:『你救了鴿子,卻餓死了我,我的性命豈不是
你害的?』我佛便割下自身血肉,餵飽餓鷹。」那女童道:「投身餓虎的故事,
想來也差不多了?」虛竹道:「正是。」

  那女童道:「照啊,佛家清規戒律,博大精深,豈僅僅『不殺生』三字而已
。你如不去捉雞捉鹿給我吃,便須學釋迦牟尼的榜樣,以自身血肉供我吃喝,否
則便不是佛門子弟。」說著拉著虛竹左手的袖子,露出臂膀,笑道:「我吃了你
這條手臂,也可挨得一日之饑。」

  虛竹瞥眼見到她露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齒,似乎便欲一口在他手臂上咬落。
本來這個八、九歲的女童人小力微,絕不足懼,但虛竹心中一想到她是個借屍還
魂的女鬼,眼見她神情不正,不由得心膽俱寒,大叫一聲,甩脫她手掌,拔步便
向山峰奔去。他心驚膽戰之下,這一聲叫得甚是響亮,只聽得山腰中有人長聲呼
道:「在這裡了,大伙向這邊追啊。」

  呼聲清朗洪亮,正是不平道人的聲音。

  虛竹心道:「啊喲,不好!我這一聲叫,可洩漏了行藏,那便如何是好?」
要待回去背負那女童,實是害怕,但說置之不理,自行逃走,又覺不忍,站在山
坡之上,猶豫不定,向山腰中望下去,只見四、五個黑點正向上爬來,雖然相距
尚遠,但終究必會追到,那女童落入了他們手中,自無幸理。他走下幾步,說道
:「喂,你如答應不咬我,我便背你逃走。」那女童哈哈一笑,說道:「你過來
,我跟你說。上來的那五人第一個是不平道人,第二個是烏老大,第三個姓安,
另外兩人一個姓羅,一個姓利。我教你幾手本領,你先將不平道人打倒。」她頓
了一頓,微笑道:「只將他打倒,令他不得害人,卻不是傷他性命,那並非殺生
,不算破戒。」虛竹道:「為了救人而打倒兇徒,那自然是應該的。不過不平道
人和烏老大武功甚高,我怎打得倒他們?你本事雖好,這片刻之間,我也學不會
。」

  那女童道:「蠢才,蠢才!無崖子是蘇星河和丁春秋二人的師父。蘇丁二人
武功如何,你親眼見過的,徒弟已然如此,師父可想而知。他將七十多年來勤修
苦練的功力全都傳了給你,不平道人、烏老大之輩,如何能與你相比?你只是蠢
得厲害、不會運用而已。你將那只布袋拿來,右手這樣拿住了,張開袋口,真氣
運到左臂,左手在敵人後腰上一拍……」

  虛竹依法照學,手勢甚是容易,卻不知這幾下手法,如何能打得倒這些武林
高手。

  那女童道:「跟著下去,左手食指便點敵人這個部位。不對,不對,須得如
此運氣,所點的部位也不能有絲毫偏差。所謂失之毫釐,謬以千里,臨敵之際,
務須鎮靜從事,若有半分參差,不但打不倒敵人,自己的性命反而交在對方手中
了。」虛竹依著她的指點,用心記憶。這幾下手法一氣呵成,雖只五、六個招式
,但每個招式之中,身法、步法、掌法、招法,均有十分奇特之處,雙足如何站
,上身如何斜,實是繁複之極。虛竹練了半天,仍沒練得合式。他悟性不高,記
性卻是極好,那女童所教的法門,他每一句都記得,但要一口氣將所有招式全都
演得無誤,卻萬萬不能。

  那女童接連糾正了幾遍,罵道:「蠢才,無崖子選了你來做武功傳人,當真
是瞎了眼睛啦。他要你去跟那賤婢學武,倘若你是個俊俏標緻的少年,那也罷了
,偏偏又是個相貌醜陋的小和尚,真不知無崖子是怎麼挑的。」

  虛竹說道:「無崖子老先生也曾說過的,他一心要找個風流俊雅的少年來做
傳人,只可惜……這逍遙派的規矩古怪得緊,現下……現下逍遙派的掌門人是你
當去了……」下面一句話沒說下去,心中是說:「你這老鬼附身的小姑娘,卻也
不見得有什麼美貌。」說話之間,虛竹又練兩遍,第一遍左掌出手太快,第二遍
手指卻點歪了方位。他性子卻很堅毅,正待再練,忽聽得腳步聲響,不平道人如
飛般奔上坡來,笑道:「小和尚,你逃得很快啊!」雙足一點,便撲將過來。

  虛竹眼見他來勢兇猛,轉身欲逃。那女童喝道:「依法施為,不得有誤。」
虛竹不及細想,張開布袋的大口,真氣運上左臂,揮掌向不平道人拍去。

  不平道人罵道:「小和尚,居然還敢向你道爺動手?」舉掌一迎。虛竹不等
雙掌相交,出腳便勾。說也奇怪,這一腳居然勾中,不平道人向前一個踉蹌,虛
竹左手圈轉,運氣向他後腰拍落。這一下可更加奇了,這個將三十六洞洞主、七
十二島島主渾沒放在眼裡的不平道人,竟然挨不起這一掌,身形一晃,便向袋中
鑽了進去。虛竹大喜,跟著食指徑點他「意捨穴」。這「意捨穴」在背心中脊兩
側,脾俞之旁,虛竹不會點穴功夫,匆忙中出指略歪,卻點中了「意捨穴」之上
的「陽綱穴」。不平道人大叫一聲,從布袋中鑽了出來,向後幾個倒翻觔斗,滾
下山去。

  那女童連叫:「可惜,可惜!」又罵虛竹:「蠢才,叫你點意捨穴,便令他
立時動彈不得,誰叫你去點陽綱穴?」虛竹又驚又喜,道:「這法門當真使得,
只可惜小僧太蠢,不過這一下雖然點錯了,卻已將他嚇得不亦樂乎!」眼見烏老
大搶了上來,虛竹提袋上前,說道:「你來試試罷。」

  烏老大見不平道人一招便即落敗,滾下山坡,心下又是駭異,又是警惕,提
起綠波香露刀斜身側進,一招「雲繞巫山」,向虛竹腰間削來,虛竹急忙閃避,
叫道:「啊喲,不好!這人用刀,我……我可對付不了。你沒教我怎麼對付。這
會兒再教,也來不及了。」那女童叫道:「你過來抱著我,跳到樹頂上去!」這
時烏老大已連砍了三刀,幸好他心存忌憚,不敢過份進逼,這三刀都是虛招。但
虛竹抱頭鼠竄,情勢已萬分危急,聽得那女童這般叫喚,心中一喜:「上樹逃命
,這一法門我倒是學過的。」正待奔過去抱那女童,烏老大已刀進連環,迅捷如
風,向他要害砍來。虛竹叫道:「不得了!」提氣一躍,身子筆直上升,猶如飛
騰一般,輕輕落在一株大松樹頂上。

  這松樹高近三丈,虛竹說上便上,倒令烏老大吃了一驚。他武功精強,輕功
卻是平平,這麼高的松樹萬萬爬不上去,但他著眼所在,本不在虛竹而在女童,
喝道:「死和尚,你便在樹頂上呆一輩子,永遠別下來罷!」說著拔足奔向那女
童,伸手抓住她後頸。他還是要將這女童擒將下去,要大夥人人砍她一刀,飲她
人血,歃血為盟,使得誰也不能再起異心。虛竹見那女童又被擒住,心中大急,
尋思:「她叫我抱她上樹,我卻自己逃到樹頂,這輕身功夫是她傳授我的,這不
是忘恩負義之至嗎?」一躍便從樹頂縱下。他手中拿著布袋,躍下時袋口恰好朝
下,順手一罩,將烏老大的腦袋套在袋中,左手食指便向他背心上點去,這一指
仍沒能點中他「意捨穴」,卻偏下寸許,戳到了他的「胃倉穴」上。

  烏老大只聽得頭頂生風,跟著便目不見物,大驚之下,揮刀砍出,卻砍了個
空,其時正好虛竹伸指點中了他胃倉穴。烏老大並不因此而軟癱,雙臂一麻,噹
的一聲,綠波香露刀落地,左手也即放鬆了那女童後頸。他急於要擺脫罩在頭上
的布袋,忙翻身著地急滾。虛竹抱起那女童,又躍上樹頂,連說:「好險,好險
!」那女童臉色蒼白,罵道:「不成器的東西,我老人家教了你功夫,卻兩次都
攪錯了。」虛竹好生慚愧,說道:「是,是!我點錯了他穴道。」那女童道:「
你瞧,他們又來了。」

  虛竹向下望去,只見不平道人和烏老大已回上坡來,另外還有三人,遠遠的
指指點點,卻不敢逼近。忽見一個矮胖子大叫一聲,急奔搶上,奔到離松樹數丈
外便著地滾倒,只見他身上有一叢光圈罩住,原來是舞動兩柄短斧,護著身子,
搶到樹下,跟著錚錚兩聲,雙斧砍向樹根。此人力猛斧利,看來最多砍得十幾下
,這棵大松樹便給他砍倒了。虛竹大急,叫道:「那怎麼是好?」那女童冷冷的
道:「你師父指點了你門路,叫你去求那圖中的賤婢傳授武功。你去求她啊!這
賤婢教了你,你便可下去打倒這五隻豬狗了。」虛竹急道:「唉,唉!」心想:
「在這當口,你還有心思去跟這圖中女子爭強鬥勝。」錚錚兩響,矮胖子雙斧又
在松樹上砍了兩下,樹幹不住晃動,松針如雨而落。

  那女童道:「你將丹田中的真氣,先運到肩頭巨骨穴,再送到手肘天井穴,
然後送到手腕陽池穴,在陽豁、陽谷、陽池三穴中連轉三轉,然後運到無名指關
衝穴。」一面說,一面伸指摸向虛竹身上穴道。她知虛竹連身上的穴道部位也分
不清楚,單提經穴之名,定然令他茫然無措,非親手指點不可。虛竹自得無崖子
傳功後,真氣在體內游走,要到何處便何處,略無窒滯,聽那女童這般說,便依
言運氣,只聽得錚錚兩聲,松樹又晃了一晃,說道:「運好了!」

  那女童道:「你摘下一枚松球,對準那矮胖子的腦袋也好,心口也好,以無
名指運真力彈出去!」虛竹道:「是!」摘下一枚松球,扣在無名指上。女童叫
道:「彈下去!」虛竹右手大拇指一鬆,無名指上的松球便彈了下去。只聽得呼
的一聲響,松球激射而出,勢道威猛無儔,只是他從來沒有學過暗器功夫,手上
全無準頭,松球拍的一聲,鑽入土中,沒得無形無蹤,離那矮子少說也有三尺之
遙,力道雖強,卻全無實效。

  那矮子嚇了一跳,但只怔得一怔,又掄斧向松樹砍去。

  那女童道:「蠢和尚,再彈一下試試!」虛竹心中好生慚愧,依言又運真氣
彈出一枚松球。他刻意求中,手腕發抖,結果離那矮子的身子更在五尺之外。

  那女童搖頭歎息,說道:「此處距左首那株松樹太遠,你抱了我後跳不過去
,眼前情勢危急,你自己逃生去罷。」虛竹道:「你說哪裡話來?我豈是貪生負
義之輩?不管怎樣,我總要盡心盡力救你。當真不成,我陪你一起死便了。」那
女童道:「蠢和尚,我跟你非親非故,何以要陪我送命?哼哼,他們想殺我二人
,只怕沒那麼容易。你摘下十二枚松球,每隻手握六枚,然後這麼運氣。」說著
便教了他運氣之法。虛竹心中記住了,還沒依法施行,那松樹已劇烈晃動,跟著
喀喇喇一聲大響,便倒將下來。不平道人、烏老大、那矮子以及其餘二人歡呼大
叫,一齊搶來。

  那女童喝道:「把松球擲出去!」其時虛竹掌中真氣奔騰,雙手一揚,十二
枚松球同時擲出,拍拍拍拍幾響,四個人翻身摔倒。那矮子卻沒給松球擲中,大
叫:「我的媽啊!」拋下雙斧,滾下山坡去了。五人之中那矮子武功要算最低,
但虛竹這十二枚松球射出時迅捷無比,聲到球至,其餘那四人絕無餘暇閃避。虛
竹擲出松球之後,生怕摔壞了那女童,抱住她腰輕輕落地,只見雪地上片片殷紅
,四人身上流出鮮血,不由得呆了。那女童一聲歡呼,從他懷中掙下地來,撲到
不平道人身上,將嘴巴湊上他額頭傷口,狂吸鮮血。虛竹大驚,叫道:「你干什
麼?」抓住她後心,一把提起。那女童道:「你已打死他了,我吸他的血治病,
有什麼不可以?」

  虛竹見她嘴旁都是血液,說話時張口獰笑,不禁心中害怕,緩緩將她身子放
下,顫聲道:「我……我已打死了他?」那女童道:「難道還有假的?」說著俯
身又去吸血。虛竹見不平道人額角上有個雞蛋般大的洞孔,心下一凜:「啊喲!
我將松球打進了他腦袋!這松球又輕又軟,怎打得破他腦殼?」再看其餘三人時
,一人心口中了兩枚松球,一人喉頭和鼻樑各中一枚,都已氣絕,只烏老大肚皮
上中了一枚,不住喘氣呻吟,尚未斃命。虛竹走到他身前,拜將下去,說道:「
烏先生,小僧失手傷了你,實非故意,但罪孽深重,當真對你不起。」烏老大喘
氣罵道:「臭和尚,開……開什麼玩笑?快……快……一刀將我殺了。你奶奶的
!」虛竹道:「小僧豈敢和前輩開玩笑?不過,不過……」

  突然間想起自己一出手便連殺三人,看來這烏老大也是性命難保,自是犯了
佛門不得殺生的第一大戒,心中驚懼交集,渾身發抖,淚水滾滾而下。

  那女童吸飽鮮血,慢慢挺直身子,只見虛竹手忙腳亂的正在替烏老大裹傷。
烏老大動彈不得,卻不住口的惡毒咒罵。虛竹只是道歉:「不錯,不錯,確是小
僧不好,真是一萬個對不起。不過你罵我的父母,我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也不
知我父母是誰,因此你罵了也是無用。我不知我父母是誰,自然也不知我奶奶是
誰,不知我十八代祖宗是誰了。烏先生,你肚皮上一定很痛,當然脾氣不好,我
絕不怪你。我隨手一擲,萬萬料想不到這幾枚松球竟如此霸道厲害。唉!這些松
球當真邪門,想必是另外一種品類,與尋常松球大大不同。」烏老大罵道:「操
你奶奶雄,這樣球有什麼與眾不同?你這死後上刀山,下油鍋,進十八層阿鼻地
獄的臭賊禿,你……你……咳咳,內功高強,打死了我,烏老大藝不如人,死而
無怨,卻又來說……咳咳……什麼消遣人的風涼話?說什麼這松球霸道邪門?你
練成了『北冥神功』,也用不著這麼強……強……兇……兇霸道……」一口氣接
不上來,不住大咳。虛竹奇道:「什麼北……北……」

  那女童笑道:「今日當真便宜了小和尚,姥姥這『北冥神功』本是不傳之秘
,可是你心懷至誠,確是甘願為姥姥捨命,已符合我傳功的規矩,何況危急之中
,姥姥有求於你,非要你出手不可。烏老大,你眼力倒真不錯啊,居然叫得出小
和尚這手功夫的名稱。」烏老大睜大了眼睛,驚奇難言,過了半晌,才道:「你
……你是誰?你本來是啞巴,怎麼會說話了?」

  那女童冷笑道:「憑你也配問我是誰?」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倒出兩枚黃
色藥丸,交給虛竹道:「你給他服下。」虛竹應道:「是!」心想這是傷藥當然
最好,就算是毒藥,反正烏老大已然性命難保,早些死了,也免卻許多痛苦,當
下便送到烏老大口邊。烏老大突然聞到一股極強烈的辛辣之氣,不禁打了幾個噴
嚏,又驚又喜,道:「這……這是九轉……九轉熊蛇丸?」那女童點頭道:「不
錯,你見聞淵博,算得是三十六洞中的傑出之士。這九轉熊蛇丸專治金創外傷,
還魂續命,靈驗無比。」烏老大道:「你如何要救我性命?」他生怕失了良機,
不等那女童回答,便將兩顆藥丸吞入了肚中。那女童道:「一來你幫了我一個大
忙,須得給你點好處,二來日後還有用得著你之處。」烏老大更加不懂了,說道
:「我幫過你什麼忙?姓烏的一心想要取你性命,對你從來沒安過好心。」

  那女童冷笑道:「你倒光明磊落,也還不失是條漢子……」抬頭看了看天,
見太陽已升到頭頂,向虛竹道:「小和尚,我要練功夫,你在旁給我護法。倘若
有人前來打擾,你便運起我授你的『北冥神功』,抓起泥沙也好,石塊也好,打
將出去便是。」

  虛竹搖頭道:「倘若再打死人,那怎麼辦?我……我可不幹。」那女童走到
坡邊,向下望一望,道:「這會兒沒有人來,你不干便不干罷。」當即盤膝坐下
,右手食指指天,左手食指指地,口中嘿的一聲,鼻孔中噴出了兩條淡淡白氣。
烏老大驚道:「這……這是『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虛竹道:「烏先生,
你服了藥丸,傷勢好些了嗎?」烏老大罵道:「臭賊禿,王八蛋和尚,我的傷好
不好,跟你有什麼相干?要你這妖僧來假惺惺的討好。」但覺腹上傷處疼痛略減
,又素知九轉熊蛇丸乃天山縹緲峰靈鷲宮的金創靈藥,實有起死回生之功,說不
定自己這條性命竟能撿得回來,只是見這女童居然能練這功夫,心中驚疑萬狀,
他曾聽人說過,這「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是靈鷲宮至高無上的武功,須以最上
乘的內功為根基,方能修練,這女童雖然出自靈鷲宮,但不過九歲、十歲年紀,
如何攀得到這等境界?難道自己所知有誤,她練的是另外一門功夫?

  但見那女童鼻中吐出來的白氣纏住她腦袋周圍,繚繞不散,漸漸愈來愈濃,
成為一團白霧,將她面目都遮沒了,跟著只聽得她全身骨節格格作響,猶如爆豆
。虛竹和烏老大面面相覷,不明所以。烏老大一知半解,這「八荒六合唯我獨尊
功」他得自傳聞,不知到底如何。過了良久,爆豆聲漸輕漸稀,跟著那團白霧也
漸漸淡了,見那女童鼻孔中不斷吸入白霧,待得白霧吸盡,那女童睜開雙眼,緩
緩站起。虛竹和烏老大同時揉了揉眼睛,似乎有些眼花,只覺那女童臉上神情頗
有異樣,但到底有何不同,卻也說不上來。那女童瞅著烏老大,說道:「你果然
淵博得很啊,連我這『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也知道了。」烏老大道:「你……
你是什麼人?是童姥的弟子嗎?」那女童道:「哼!你膽子確是不小。」

  不答他的問話,向虛竹道:「你左手抱著我,右手抓住烏老大後腰,以我教
你的法子運氣,躍到樹上,再向峰頂爬高幾百丈。」虛竹道:「只怕小僧沒這等
功力。」當下依言將那女童抱起,右手在烏老大後腰一抓,提起時十分費力,哪
裡還能躍高上樹?那女童罵道:「幹麼不運真氣?」

  虛竹歉然笑道:「是,是!我一時手忙腳亂,竟爾忘了。」一運真氣,說也
奇怪,烏老大的身子登時輕了,那女童竟是直如無物,一縱便上了高樹,跟著又
以女童所授之法一步跨出,從這株樹跨到丈許外的另一株樹上,便似在平地跨步
一般。他這一步本已跨到那樹的樹梢,只是太過輕易,反而嚇了一跳,一驚之下
,真氣回入丹田,腳下一重,立時摔了下來,總算沒脫手摔下那女童和烏老大。
他著地之後,立即重行躍起,生怕那女童責罵,一言不發的向峰上疾奔。初時他
真氣提運不熟,腳下時有窒滯,後來體內真氣流轉,竟如平常呼吸一般順暢,不
須存想,自然而然的周遊全身。他越奔越快,上山幾乎如同下山,有點收足不住
。那女童道:「你初練北冥真氣,不能使用太過,若要保住性命,可以收腳了。
」虛竹道:「是!」又向上衝了數丈,這才緩住勢頭,躍下樹來。烏老大又是驚
奇,又是佩服,又有幾分艷羨,向那女童道:「這……這北冥真氣,是你今天才
教他的,居然已如此厲害。縹緲峰靈鷲宮的武功,當真深如大海。你小小一個孩
童,已……已經……咳咳……這麼了不起。」

  那女童游目四顧,望出去密密麻麻的都是樹木,冷笑道:「三天之內,你這
些狐群狗黨們未必能找到這裡罷?」烏老大慘然道:「我們已然一敗塗地,這…
…這小和尚身負北冥真氣神功,全力護你,大夥兒便算找到你,卻也已奈何你不
得了。」那女童冷笑一聲,不再言語,倚在一株大樹的樹幹上,便即閉目睡去。
虛竹這一陣奔跑之後,腹中更加餓了,瞧瞧那女童,又瞧瞧烏老大,說道:「我
要去找東西吃,只不過你這人存心不良,只怕要加害我的小朋友,我有點放心不
下,還是隨身帶了你走為是。」說著伸手抓起他後腰。

  那女童睜開眼來,說道:「蠢才,我教過你點穴的法子。難道這會兒人家躺
著不動,你仍然點不中嗎?」虛竹道:「就怕我點得不對,他仍能動彈。」

  那女童道:「他的生死符在我手中,他焉敢妄動?」一聽到「生死符」三字
,烏老大「啊」的一聲驚呼,顫聲道:「你……你……你……」那女童道:「你
剛才服了我幾粒藥丸?」烏老大道:「兩粒!」那女童道:「靈鷲宮九轉熊蛇丸
神效無比,何必要用兩粒?再說,你這等豬狗不如的畜生,也配服我兩粒靈丹嗎
?」烏老大額頭冷汗直冒,顫聲道:「另……另外一粒是……是……」那女童道
:「你天池穴上如何?」烏老大雙手發抖,急速解開衣衫,只見胸口左乳旁「天
池穴」上現出一點殷紅如血的朱斑。他大叫一聲「啊喲!」險些暈去,道:「你
……你……到底是誰?怎……怎……怎知道我生死符的所在?你是給我服下『斷
筋腐骨丸』了?」那女童微微一笑,道:「我還有事差遣於你,不致立時便催動
藥性,你也不用如此驚慌。」烏老大雙目凸出,全身簌簌發抖,口中「啊啊」幾
聲,再也說不出話來。

  虛竹曾多次看到烏老大露出驚懼的神色,但駭怖之甚,從未有這般厲害,隨
口道:「斷筋腐骨丸是什麼東西?是一種毒藥嗎?」烏老大臉上肌肉牽搐,又「
啊啊」了幾聲,突然之間,指著虛竹罵道:「臭賊禿,瘟和尚,你十八代祖宗男
的都是烏龜,女的都是娼妓,你日後絕子絕孫,生下兒子沒屁股,生下女兒來三
條胳臂四條腿……」越罵越奇,口沫橫飛,當真憤怒已極,罵到後來牽動傷口,
太過疼痛,這才住口。虛竹歎道:「我是和尚,自然絕子絕孫,既然絕子絕孫了
,有什麼沒屁股沒胳臂的?」烏老大罵道:「你這瘟賊禿想太太平平的絕子絕孫
嗎?卻又沒這麼容易。你將來生十八個兒子、十八個女兒,個個服了斷筋腐骨丸
,在你面前哀號九十九天,死不成,活不得。最後你自己也服了斷筋腐骨丸,叫
你自己也嘗嘗這個滋味。」虛竹吃了一驚,問道:「這斷筋腐骨丸,竟這般厲害
陰毒嗎?」烏老大道:「你全身的軟筋先都斷了,那時你嘴巴不會張、舌頭也不
能動,然後……然後……」他想到自己已服了這天下第一陰損毒藥,再也說不下
去,滿心冰涼,登時便想一頭在松樹上撞死。

  那女童微笑道:「你只須乖乖的聽話,我不加催動,這藥丸的毒性便十年也
不會發作,你又何必怕得如此厲害?小和尚,你點了他的穴道,免得他發起瘋來
,撞樹自盡。」

  虛竹點頭道:「不錯!」走到烏老大背後,伸左手摸到他背心上的「意捨穴
」,仔細探索,確實驗明不錯了,這才一指點出。烏老大悶哼一聲,立時暈倒。
此時虛竹對體內「北冥真氣」的運使已摸到初步門徑,這一指其實不必再認穴而
點,不論戳在對方身上什麼部位,都能使人身受重傷。虛竹見他暈倒,立時又手
忙腳亂的捏他人中,按摩胸口,才將他救醒,烏老大虛弱已極,只是輕輕喘氣,
哪裡還有半分罵人的力氣?虛竹見他醒轉,這才出去尋食。樹林中麋鹿、羚羊、
竹雞、山兔之類倒著實不少,他卻哪肯殺生?尋了多時,找不到可食的物事,只
得躍上松樹,採摘松球,剝了松子出來果腹。松子清香甘美,味道著實不錯,只
是一粒粒太也細小,一口氣吃了二、三百粒,仍是不飽。他腹饑稍解,剝出來的
松子便不再吃,裝了滿滿兩衣袋,拿去給那女童和烏老大吃。那女童道:「這可
生受你了,只是這三個月中我吃不得素。你去解開烏老大的穴道。」當下傳瞭解
穴之法。虛竹道:「是啊,烏老大也必餓得狠了。」

  依照那女童所授,解開烏老大的穴道,抓了一把松子給他,道:「烏先生,
你吃些松子。」烏老大狠狠瞪了他一眼,拿起松子便吃,吃幾粒,罵一句:「死
賊禿!」再吃幾粒,又罵一聲:「瘟和尚!」虛竹也不著惱,心想:「我將他傷
得死去活來,也難怪他生氣。」那女童道:「吃了松子便睡,不許再作聲了。」
烏老大道:「是!」眼光始終不敢向她瞧去,迅速吃了松子,倒頭就睡。

  虛竹走到一株大樹之畔,坐在樹根上倚樹休息,心想:「可別跟那老女鬼坐
得太近。」連日疲累,不多時便即沉沉睡去。

  次晨醒來,但見天色陰沉,烏雲低垂。那女童道:「烏老大,你去捉一隻梅
花鹿或是羚羊什麼來,限巳時之前捉到,須是活的。」烏老大道:「是!」

  掙扎著站起,撿了一根枯枝當作拐杖,撐在地下,搖搖晃晃的走去。虛竹本
想扶他一把,但想到他是去捕獵殺生,連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又道:
「鹿兒、羊兒、兔子、山雞,一切眾生,速速遠避,別給烏老大捉到了。」那女
童扁嘴冷笑,也不理他。

  豈知虛竹唸經只管念,烏老大重傷之下,不知出了些什麼法道,居然巳時未
到,便拖著一頭小小的梅花鹿回來。虛竹又不住口的念起佛來。烏老大道:「小
和尚,快生火,咱們烤鹿肉吃。」虛竹道:「罪過,罪過!小僧決計不助你行此
罪孽之事。」烏老大一翻手,從靴筒裡拔出一柄精光閃閃的匕首,便要殺鹿。那
女童道:「且慢動手。」烏老大道:「是!」放下了匕首。虛竹大喜,說道:「
是啊!是啊!小姑娘,你心地仁慈,將來必有好報。」那女童冷笑一聲,不去理
他,自管閉目養神。那小鹿不住咩咩而叫,虛竹几次想衝過去放了牠,卻總是不
敢。眼見樹枝的影子越來越短,其時天氣陰沉,樹影也是極淡,幾難辨別。那女
童道:「是午時了。」抱起小鹿,扳高鹿頭,一張口便咬在小鹿咽喉上。

  小鹿痛得大叫,不住掙扎,那女童牢牢咬緊,口內咕咕有聲,不斷吮吸鹿血
。虛竹大驚,叫道:「你……你……這也太殘忍了。」那女童哪加理會,只是用
力吸血。小鹿越動越微,終於一陣痙攣,便即死去。那女童喝飽了鹿血,肚子高
高鼓起,這才拋下死鹿,盤膝而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又練起那「八荒六合
唯我獨尊功」來,鼻中噴出白煙,繚繞在腦袋四周。過了良久,那女童收煙起立
,說道:「烏老大,你去烤鹿肉罷。」虛竹心下嫌惡,說道:「小姑娘,眼下烏
老大聽你號令,盡心服侍於你,再也不敢出手加害。小僧這就別過了。」那女童
道:「我不許你走。」虛竹道:「小僧急於去尋找眾位師叔伯,倘若尋不著,便
須回少林寺覆命請示,不能再耽誤時日了。」那女童冷冷的道:「你不聽我話,
要自行離去,是不是?」虛竹道:「小僧已想了個法子,我在僧袍中塞滿枯草樹
葉,打個大包袱,負之而逃,故意讓山下眾人瞧見,他們只道包袱中是你,一定
向我追來。小僧將他們遠遠引開,你和烏老大便可乘機下山,回到你的縹緲峰去
啦。」那女童道:「這法子倒是不錯,多虧你還替我設想。可是我偏不想逃走!
」虛竹道:「那也好!你在這裡躲著,這大雪山上林深雪厚,他們找你不到,最
多十天八天,也必散去了。」

  那女童道:「再過十天八天,我已回復到十八、九歲時的功力,哪裡還容他
們走路?」

  虛竹奇道:「什麼?」那女童道:「你仔細瞧瞧,我現在的模樣,跟兩天前
有什麼不同?」虛竹凝神瞧去,見她神色間似乎大了幾歲,是個十一、二歲的女
童,不再像是八、九歲,喃喃道:「你……你……好像在這兩天之中,大了兩三
歲。只是……身子卻沒長大。」

  那女童甚喜,道:「嘿嘿,你眼力不錯,居然瞧得出我大了兩三歲。蠢和尚
,天山童姥身材永如女童,自然是並不長大的。」虛竹和烏老大都大吃一驚,齊
聲道:「天山童姥,你是天山童姥?」

  那女童傲然道:「你們當我是誰?你姥姥身如女童,難道你們眼睛瞎了,瞧
不出來?」

  烏老大睜大了眼向她凝視半晌,嘴角不住牽動,想要說話,始終說不出來,
過了良久,突然撲倒在雪地之中,嗚咽道:「我……我早該知道了,我真是天下
第一號大蠢材。我……我只道你是靈鷲宮中一個小丫頭、小女孩,哪知道……你
……你竟便是天山童姥!」

  那女童向虛竹道:「你以為我是什麼人?」虛竹道:「我以為你是個借屍還
魂的老女鬼!」那女童臉色一沉,喝道:「胡說八道!什麼借屍還魂的老女鬼?
」虛竹道:「你模樣是個女娃娃,心智聲音卻是老年婆婆,你又自稱姥姥,若不
是老女人的生魂附在女孩子身上,怎麼如此?」那女童嘿嘿一笑,說道:「小和
尚異想天開。」她轉頭向烏老大道:「當日我落在你手中,你沒取我性命,現下
好生後悔,是不是?」

  烏老大翻身坐起,說道:「不錯!我以前曾上過三次縹緲峰,聽過你的說話
,只是給矇住了眼睛,沒見到你的形貌。烏老大當真是有眼無珠,還當你……還
當你是個啞巴女童。」那女童道:「不但你聽見過我說話,三十六洞、七十二島
的妖魔鬼怪之中,聽過我說話的人著實不少。你姥姥給你們擒住了,若不裝作啞
巴,說不定便給你們聽出了口音。」

  烏老大連聲歎氣,問道:「你武功通神,殺人不用第二招,又怎麼給我手到
擒來,毫不抗拒?」

  那女童哈哈大笑,說道:「我曾說多謝你出手相助,那便是了。那日我正有
強仇到來,姥姥身子不適,難以抗禦,恰好你來用布袋負我下峰,讓姥姥躲過了
一劫。這不是要多謝你嗎?」說到這裡,突然目露兇光,厲聲道:「可是你擒住
我之後,說我假扮啞巴,以種種無禮手段對付姥姥,實是罪大惡極,若非如此,
我原可饒了你的性命。」

  烏老大躍起身來,雙膝跪倒,說道:「姥姥,常言道不知者不罪,烏老大那
時倘若知道你老人家便是我一心敬畏的童姥,烏某便是膽大包天,也絕不敢有半
分得罪你啊。」那女童冷笑道:「畏則有之,敬卻未必。你邀集三十六洞、七十
二島的一眾妖魔,決心叛我,卻又怎麼說?」烏老大不住磕頭,額頭撞在山石之
上,只磕得十幾下,額上已鮮血淋漓。

  虛竹心想:「這小姑娘原來竟是天山童姥。童姥,童姥,我本來只道她是姓
童,哪知這『童』字是孩童之童,並非姓童之童。此人武功深淵,詭計多端,人
人畏之如虎,這幾天來我出力助她,她心中定在笑我不自量力。嘿嘿,虛竹啊虛
竹,你真是個蠢笨之極的和尚!」眼見烏老大磕頭不已,他一言不發,轉身便行
。天山童姥喝道:「你到哪裡去?給我站住!」虛竹回身合十,說道:「三日來
小僧做了無數傻事,告辭了!」童姥道:「什麼傻事?」虛竹道:「女施主武功
神妙,威震天下,小僧有眼不識泰山,反來援手救人。女施主當面不加嘲笑,小
僧甚感盛情,只是自己越想越慚愧,當真是無地自容。」童姥走到虛竹身邊,回
頭向烏老大道:「我有話跟小和尚說,你走開些。」烏老大道:「是,是!」站
起身來,一蹺一拐的向東北方走去,隱身在一叢松樹之後。

  童姥向虛竹道:「小和尚,這三日來你確是救了我性命,並非做什麼傻事。
天山童姥生平不向人道謝,但你救我性命,姥姥日後更有補報。」虛竹搖手道:
「你這麼高強的武功,何須我相救?你明明是取笑於我。」童姥沉臉道:「我說
是你救了我性命,便是你救了我性命,姥姥生平說話,絕不喜人反駁。姥姥所練
的內功,確是叫做『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這功夫威力奇大,卻有一個大大的
不利之處,每三十年,我便要返老還童一次。」虛竹道:「返老還童?那……那
不是很好嗎?」

  童姥歎道:「你這小和尚忠厚老實,於我有救命之恩,更與我逍遙派淵源極
深,說給你聽了,也不打緊。我自六歲起練這功夫,三十六歲返老還童,花了三
十天時光。六十六歲返老還童,那一次用了六十天。今年九十六歲,再次返老還
童,便得有九十天時光,方能回復功力。」虛竹睜大了眼睛,奇道:「什麼?你
……你今年已經九十六歲了?」童姥道:「我是你師父無崖子的師姊,無崖子倘
若不死,今年九十三歲,我比他大了三歲,難道不是九十六歲?」虛竹睜大了眼
,細看她身形臉色,哪有半點像個九十六歲的老太婆?童姥道:「這『八荒六合
唯我獨尊功』,原是一門神奇無比的內家功力。只是我練得太早了些,六歲時開
始修習,數年後這內功的威力便顯了出來,可是我的身子從此不能長大,永遠是
八、九歲的模樣了。」

  虛竹點頭道:「原來如此。」他確也聽師父說過,世上有些人軀體巨大無比
,七、八歲時便已高於成人,有些人卻是侏儒,到老也不滿三尺,師父說那是天
生三焦失調之故,倘若及早修習上乘內功,亦有治癒之望,說道:「你這門內功
,練的是手少陽三焦經脈嗎?」

  童姥一怔,點頭道:「不錯,少林派一個小小和尚,居然也有此見識。武林
中說少林派是天下武學之首,果然也有些道理。」虛竹道:「小僧曾聽師父說過
一些『手少陽三焦經』的道理,所知膚淺之極,那只是胡亂猜測罷了。」

  又問:「你今年返老還童,那便如何?」童姥說道:「返老還童之後,功力
全失。修練一日後回復到七歲時的功力,第二日回復到八歲之時,第三日回復到
九歲,每一日便是一年。每日午時須得吸飲生血,方能練功。我生平有個大對頭
,深知我功夫的底細,算到我返老還童的日子,必定會乘機前來加害。姥姥可不
能示弱,下縹緲峰去躲避,於是吩咐了手下的僕婦侍女們種種抵禦之策,姥姥自
管自修練。不料我那對頭還沒到,烏老大他們卻闖上峰來。我那些手下正全神貫
注的防備我那大對頭,否則的話,憑著安洞主、烏老大這點三腳貓功夫,豈能大
模大樣的上得縹緲峰來?那時我正修練到第三日,給烏老大一把抓住。我身上不
過有了九歲女童的功力,如何能夠抗拒?只好裝聾作啞,給他裝在布袋中帶了下
山。此後這些時日之中,我喝不到生血,始終是個九歲孩童。這返老還童,便如
蛇兒脫殼一般,脫一次殼,長大一次,但如脫到一半給人捉住了,實有莫大的兇
險。倘若再耽擱得一、二日,我仍喝不到生血,無法練功,真氣在體內脹裂出來
,那是非一命嗚呼不可了。我說你救了我性命,那是半點也不錯的。」

  虛竹道:「眼下你回復到了十一歲時的功力,要回到九十六歲,豈不是尚須
八十五天?還得殺死八十五頭梅花鹿或是羚羊、兔子?」童姥微微一笑,說道:
「小和尚能舉一反三,可聰明起來了。在這八十五天之中,步步艱危,我功力未
曾全復,不平道人、烏老大這些麼小丑,自是容易打發,但若我的大對頭得到訊
息,趕來和我為難,姥姥獨力難支,非得由你護法不可。」

  虛竹道:「小僧武功低微之極,前輩都應付不來的強敵,小僧自然更加無能
為力。以小僧之見,前輩還是遠而避之,等到八十五天之後,功力全復,就不怕
敵人了。」童姥道:「你武功雖低,但無崖子的內力修為己全部注入你體內,只
要懂得運用之法,也大可和我的對頭周旋一番。這樣罷,咱們來做一樁生意,我
將精微奧妙的武功傳你,你便以此武功替我護法禦敵,這叫做兩蒙其利。」也不
待虛竹答應,便道:「你好比是個大財主的子弟,祖宗傳下來萬貫家財,底子豐
厚之極,不用再去積貯財貨,只要學會花錢的法門就是了。花錢容易聚財難,你
練一個月便有小成,練到兩個月後,勉強可以和我的大對頭較量了。你先記住這
口訣,第一句話是『法天順自然』……」

  虛竹連連搖手,說道:「前輩,小僧是少林弟子,前輩的功夫雖然神妙無比
,小僧卻是萬萬不能學的,得罪莫怪。」童姥怒道:「你的少林派功夫,早就給
無崖子化清光了,還說什麼少林弟子?」虛竹道:「小僧只好回到少林寺去,從
頭練起。」童姥怒道:「你嫌我旁門左道,不屑學我的功夫,是不是?」虛竹道
:「釋家弟子,以慈悲為懷,普渡眾生為志,講究的是離貪去欲,明心見性。這
武功嘛,練到極高明時,固然有助禪定,但佛家八萬四千法門,也不一定非要從
武學入手不可。我師父說,練武要是太過專心,成了法執,有礙解脫,那也是不
對的。」

  童姥見他垂眉低目,儼然有點小小高僧的氣象,心想這小和尚迂腐得緊,卻
如何對付才好?一轉念間,計上心來,叫道:「烏老大,去捉兩頭梅花鹿來,立
時給我宰了!」烏老大避在遠處,童姥其時功力不足,聲音不能及遠,叫了三聲
,烏老大才聽到答應。

  虛竹驚道:「為什麼又要宰殺梅花鹿?你今天不是已喝過生血了嗎?」童姥
笑道:「是你逼我宰的,何必又來多問?」虛竹更是奇怪,道:「我……怎麼會
逼你殺生?」童姥道:「你不肯助我抵禦強敵,我非給人家折磨至死不可。你想
我心中煩惱不煩惱?」虛竹點頭道:「那也說得是,『怨憎會』是人生七苦之一
,姥姥要求解脫,須得去嗔去癡。」

  童姥道:「嘿嘿,你來點化我嗎?這時候可來不及了。我這口怨氣無處可出
,我只好宰羊殺鹿,多殺畜生來出氣。」虛竹合十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前輩,這些鹿兒羊兒,實是可憐得緊,你饒了它們的性命罷!」童姥冷笑道:
「我自己的性命轉眼也要不保,又有誰來可憐我?」她提高聲音,叫道:「烏老
大,快去捉梅花鹿來。」烏老大遠遠答應。虛竹徬徨無計,倘若即刻離去,不知
將有多少頭羊鹿無辜傷在童姥手下,便說是給自己殺死的,也不為過,但若留下
來學她武功,卻又老大不願。

  烏老大捕鹿的本事著實高明,不多時便抓住一頭梅花鹿的鹿角,牽了前來。
童姥冷冷的道:「今天鹿血喝過了。你將這頭臭鹿一刀宰了,丟到山澗裡去。」
虛竹忙道:「且慢!且慢!」童姥道:「你如依我囑咐,我可不傷此鹿性命。你
若就此離去,我自然每日宰鹿十頭八頭。多殺少殺,全在你一念之間。大菩薩為
了普渡眾生,說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你陪伴老婆子幾天,又不是什麼入地
獄的苦事,居然忍心令群鹿喪生,怎是佛門子弟的慈悲心腸?」虛竹心中一凜,
說道:「前輩教訓得是,便請放了此鹿,虛竹一憑吩咐便是!」

  童姥大喜,向烏老大道:「你將這頭鹿放了!給我滾得遠遠地!」童姥待烏
老大走遠,便即傳授口訣,教虛竹運用體內真氣之法。她與無崖子是同門師姊弟
,一脈相傳,武功的路子完全一般。虛竹依法修習,進展甚速。

  次日童姥再練「八方六合唯我獨尊功」時,咬破鹿頸喝血之後,便在鹿頸傷
口上敷以金創藥,縱之使去,向烏老大道:「這位小師父不喜人家殺生,從今而
後,你也不許吃葷,只可以松子為食,倘若吃了鹿肉、羚羊肉,哼哼,我宰了你
給梅花鹿和羚羊報仇。」烏老大口中答應,心裡直將虛竹十九代、二十代的祖宗
也咒了個透,但知童姥此時對虛竹極好,一想到「斷筋腐骨丸」的慘厲嚴酷,再
也不敢對虛竹稍出不遜之言了。如此過了數日,虛竹見童姥不再傷害羊鹿性命,
連烏老大也跟著戒口茹素,心下甚喜,尋思:「人家對我嚴守信約,我豈可不為
她盡心盡力?」每日裡努力修為,絲毫不敢怠懈。但見童姥的容貌日日均有變化
,只五、六日間,已自一個十一、二歲的女童變為十六七歲的少女了,只是身形
如舊,仍然是十分矮小而已。

  這日午後,童姥練罷功夫,向虛竹和烏老大道:「咱們在此處停留已久,算
來那些妖魔畜生也該尋到了。小和尚,你背我到這頂峰上去,右手仍是提著烏老
大,免得在雪地中留下了痕跡。」虛竹應道:「是!」伸手去抱童姥時,卻見她
容色嬌艷,眼波盈盈,直是個美貌的大姑娘,一驚縮手,囁嚅道:「小……小僧
不敢冒犯。」童姥奇道:「怎麼不敢冒犯?」虛竹道:「前輩已是一位大姑娘了
,不再是小姑娘,男……男女授受不親,出家人尤其不可。」童姥嘻嘻一笑,玉
顏生春,雙頰暈紅,顧盼嫣然,說道:「小和尚胡說八道,姥姥是九十六歲的老
太婆,你背負我一下打什麼緊?」說著便要伏到他背上。虛竹驚道:「不可,不
可!」拔腳便奔。童姥展開輕功,自後追來。

  其時虛竹的「北冥真氣」已練到了三、四成火候,童姥卻只回復到她十七歲
時的功力,輕功大大不如,只追得幾步,虛竹便越奔越遠。童姥叫道:「快些回
來!」虛竹立定腳步,道:「我拉著你手,躍到樹頂上去罷!」童姥怒道:「你
這人迂腐之極,半點也無圓通之意,這一生想要學到上乘武功,那是難矣哉,難
矣哉!」虛竹一怔,心道:「金剛經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她是小姑
娘也罷,大姑娘也罷,都是虛妄之相。」喃喃說道:「『如來說人身長大,即非
大身,是名大身。』如來說大姑娘,即非大姑娘,是名大姑娘……」走將回來。

  突然間眼前一花,一個白色人影遮在童姥之前。這人似有似無,若往若還,
全身白色衣衫襯著遍地白雪,朦朦朧朧的瞧不清楚。
第三六回 夢裡債債語債幻

 

                   
  虛竹吃了一驚,向前搶上兩步。童姥尖聲驚呼,向他奔來。那白衫人低聲道
:「師姊,你在這裡好自在哪!」卻是個女子的聲音,甚是輕柔婉轉。虛竹又走
上兩步,見那白衫人身形苗條婀娜,顯然是個女子,臉上幪了塊白綢,瞧不見她
面容,聽她口稱「師姊」,心想她們原來是一家人,童姥有幫手到來,或許不會
再纏住自己了。但斜眼看童姥時,卻見她臉色極是奇怪,又是驚恐,又是氣憤,
更夾著幾分鄙夷之色。

  童姥一閃身便到了虛竹身畔,叫道:「快背我上峰。」虛竹道:「這個……
小僧心中這個結,一時還不大解得開……」童姥大怒,反手拍的一聲,便打了他
一個耳光,叫道:「這賊賤人追了來,要不利於我,你沒瞧見嗎?」這時童姥出
手著實不輕,虛竹給打了這個耳光,半邊面頰登時腫了起來。那白衫人道:「師
姊,你到老還是這個脾氣,人家不願意的事,你總是要勉強別人,打打罵罵的,
有什麼意思?小妹勸你,還是對人有禮些的好。」

  虛竹心下大生好感:「這人雖是童姥及無崖子老先生的同門,性情卻跟他們
大不相同,甚是溫柔斯文,通情達理。」童姥不住催促虛竹:「快背了我走,離
開這賊賤人越遠越好,姥姥將來不忘你的好處,必有重重酬謝。」

  那白衫人卻氣定神閒的站在一旁,輕風動裾,飄飄若仙。虛竹心想這位姑娘
文雅得很,童姥為什麼對她如此厭惡害怕。只聽白衫人道:「師姊,咱們老姊妹
多年不見了,怎麼今日見面,你非但不歡喜,反而要急急離去?小妹算到這幾天
是你返老還童的大喜日子,聽說你近年來手下收了不少妖魔鬼怪,小妹生怕他們
乘機作反,親到縹緲峰靈鷲宮找你,想要助你一臂之力,抗禦外魔,卻又找你不
到。」

  童姥見虛竹不肯負她逃走,無法可施,氣憤憤的道:「你算準了我散氣還功
時日,摸上縹緲峰來,還能安著什麼好心?你卻算不到鬼使神差,竟會有人將我
背下峰來。你撲了個空,好生失望,是不是?李秋水,今日雖然仍給你找上了,
你卻已遲了幾日,我當然不是你敵手,但你想不勞而獲,盜我一生神功,可萬萬
不能了。」

  那白衫人道:「師姊說哪裡話來?小妹自和師姊別後,每日裡好生掛念,常
常想到靈鷲宮來瞧瞧師姊。只是自從數十年前姊姊對妹子心生誤會之後,每次相
見,姊姊總是不問情由的怪責。妹子一來怕惹姊姊生氣,二來又怕姊姊出手責打
,一直沒敢前來探望。姊姊如說妹子有什麼不良的念頭,那真是太過多心了。」
她說得又恭敬,又親熱。

  虛竹心想童姥乖戾橫蠻,這兩個女子一善一惡,當年結下嫌隙,自然是童姥
的不是。

  童姥怒道:「李秋水,事情到了今日,你再來花言巧語的譏刺於我,又有什
麼用?你瞧瞧,這是什麼?」說著左手一伸,將拇指上戴著的寶石指環現了出來


  那白衫女子李秋水身子顫抖,失聲道:「掌門七寶指環!你……你從哪裡得
來的?」

  童姥冷笑道:「當然是他給我的。你又何必明知故問?」李秋水微微一怔,
道:「哼,他……他怎會給你?你不是去偷來的,便是搶來的。」

  童姥大聲道:「李秋水,逍遙派掌門人有令,命你跪下,聽由吩咐。」李秋
水道:「掌門人能由你自己封的嗎?多半……多半是你暗害了他,偷得這只七寶
指環。」她本來意態閒雅,但自見了這只寶石戒指,說話的語氣之中便大有急躁
之意。

  童姥厲聲道:「你不奉掌門人的號令,意欲背叛本門,是不是?」突然間白
光一閃,砰的一聲,童姥身子飛起,遠遠的摔了出去。虛竹吃了一驚,叫道:「
怎麼?」跟著又見雪地裡一條殷紅的血線,童姥一根被削斷了的拇指掉在地下,
那枚寶石指環卻已拿在李秋水手中。顯是她快如閃電的削斷了童姥的拇指,搶了
她戒指,再出掌將她身子震飛,至於斷指時使的什麼兵刃,什麼手法,實因出手
太快,虛竹根本無法見到。

  只聽李秋水道:「師姊,你到底怎生害他,還是跟小妹說了罷。小妹對你情
義深重,絕不會過份的令你難堪。」她一拿到寶石指環,語氣立轉,又變得十分
的溫雅斯文。虛竹忍不住道:「李姑娘,你們是同門師姊妹,出手怎能如此厲害
?無崖子老先生決計不是童姥害死的。出家人不打謊話,我不會騙你。」李秋水
轉向虛竹,說道:「不敢請問大師法名如何稱呼?在何處寶剎出家?怎知道我師
兄的名字?」虛竹道:「小僧法名虛竹,是少林寺弟子,無崖子老先生嘛……唉
,此事說來話長……」突見李秋水衣袖輕拂,自己雙膝腿彎登時一麻,全身氣血
逆行,立時便翻倒於地,叫道:「喂,喂,你幹什麼?我又沒得罪你,怎……怎
麼連我……也……也……」李秋水微笑道:「小師父是少林派高僧,我不過試試
你的功力。嗯,原來少林派名頭雖響,調教出來的高僧也不過這麼樣。可得罪了
,真正對不起。」

  虛竹躺在地下,透過她臉上所蒙的白綢,隱隱約約可見到她面貌,只見她似
乎四十來歲年紀,眉目甚美,但臉上好像有幾條血痕,又似有什麼傷疤,看上去
朦朦朧朧的,不由得心中感到一陣寒意,說道:「我是少林寺中最沒出息的小和
尚,前輩不能因小僧一人無能,便將少林派小覷了。」李秋水不去理他,慢慢走
到童姥身前,說道:「師姊,這些年來,小妹想得你好苦。總算老天爺有眼睛,
教小妹再見師姊一面。師姊,你從前待我的種種好處,小妹日日夜夜都記在心上
……」突然間又是白光一閃,童姥一聲慘呼,白雪皚皚的地上登時流了一大攤鮮
血,童姥的一條左腿竟已從她身上分開。虛竹這一驚非同小可,怒聲喝道,「同
門姊妹,怎能忍心下此毒手?你……你……你簡直是禽獸不如!」李秋水緩緩回
過頭來,伸左手揭開蒙在臉上的白綢,露出一張雪白的臉蛋。虛竹一聲驚呼,只
見她臉上縱橫交錯,共有四條極長的劍傷,劃成了一個「井」字,由於這四道劍
傷,右眼突出,左邊嘴角斜歪,說不出的醜惡難看。

  李秋水道:「許多年前,有人用劍將我的臉劃得這般模樣。少林寺的大法師
,你說我該不該報仇?」說著又慢慢放下了面幕。

  虛竹道:「這……這是童姥害你的?」李秋水道:「你不妨問她自己。」

  童姥斷腿處血如潮湧,卻沒暈去,說道:「不錯,她的臉是我劃花的。我…
…我練功有成,在二十六歲那年,本可發身長大,與常人無異,但她暗加陷害,
使我走火入魔。你說這深仇大怨,該不該報復?」

  虛竹眼望李秋水,尋思:「倘若此話非假,那麼還是這個女施主作惡於先了
。」童姥又道:「今日既然落在你手中,還有什麼話說?這小和尚是『他』的忘
年之交,你可不能動小和尚一根寒毛。否則『他』決計不能放過你。」說著雙眼
一閉,聽由宰割。李秋水歎了口氣,淡淡的道:「姊姊,你年紀比我大,更比我
聰明得多,但今天再要騙信小妹,可也沒這麼容易了。你說的他……他……他要
是今日尚在世上,這七寶指環如何會落入你手中?好罷!小妹跟這位小和尚無冤
無仇,何況小妹生來膽小,絕不敢和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少林派結下樑子。這位小
師父,小妹是不會傷他的。姊姊,小妹這裡有兩顆九轉熊蛇丸,請姊姊服了,免
得姊姊的腿傷流血不止。」虛竹聽她前一句「姊姊」,後一句「姊姊」,叫得親
熱無比,但想到不久之前童姥叫烏老大服食兩顆九轉熊蛇丸的情狀,不由得背上
出了一陣冷汗。

  童姥怒道:「你要殺我,快快動手,要想我服下斷筋腐骨丸,聽由你侮辱譏
刺,再也休想。」李秋水道:「小妹對姊姊一片好心,姊姊總是會錯了意。你腿
傷處流血過多,對姊姊身子大是有礙。姊姊,這兩顆藥丸,還是吃了罷。」

  虛竹向她手中瞧去,只見她皓如白玉的掌心中托著兩顆焦黃的藥丸,便和童
姥給烏老大所服的一模一樣,尋思:「童姥的業報來得好快。」童姥叫道:「小
和尚,快在我天靈蓋上猛擊一掌,送姥姥歸西,免得受這賤人凌辱。」李秋水笑
道:「小師父累了,要在地下多躺一會。」童姥心頭一急,噴出了一口鮮血。李
秋水道:「姊姊,你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若是給『他』瞧見了,未免有點兒不
雅,好好一個矮美人,變成了半邊高、半邊低的歪肩美人,豈不是令『他』大為
遺憾?小妹還是成全你到底罷!」說著白光閃動,手中已多了一件兵刃。這一次
虛竹瞧得明白,她手中握著一柄長不逾尺的匕首。這匕首似是水晶所制,可以透
視而過。李秋水顯是存心要童姥多受驚懼,這一次並不迅捷出手,拿匕首在她那
條沒斷的右腿前比來比去。

  虛竹大怒:「這女施主忒也殘忍!」心情激盪,體內北冥真氣在各處經脈中
迅速流轉,頓感雙腿穴道解開,酸麻登止。他不及細思,急衝而前,抱起童姥,
便往山峰頂上疾奔。李秋水以「寒袖拂穴」之技拂倒虛竹時,察覺他武功十分平
庸,渾沒將他放在心上,只是慢慢炮製童姥,叫他在一旁觀看,多一人在場,折
磨仇敵時便增了幾分樂趣,要直到最後才殺他滅口,全沒料到他居然會衝開自己
以真力封閉了的穴道。

  這一下出其不意,頃刻之間虛竹已抱起童姥奔在五、六丈外。李秋水拔步便
追,笑道:「小師父,你給我師姊迷上了嗎?你莫看她花容月貌,她可是個九十
六歲的老太婆,卻不是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呢。」她有恃無恐,只道片刻間便能
追上,這小和尚能有多大氣候?哪知道虛竹急奔之下,血脈流動加速,北冥真氣
的力道發揮了出來,越奔越快,這五、六丈的相距,竟然始終追趕不上。

  轉眼之間,已順著斜坡追逐出三里有餘,李秋水又驚又怒,叫道:「小師父
,你再不停步,我可要用掌力傷你了。」童姥知道李秋水數掌拍將出來,虛竹立
時命喪掌底,自己仍是落入她手中,說道:「小師父,多謝你救我,咱們鬥不過
這賤人,你快將我拋下山谷,她或許不會傷你。」虛竹道:「這個……萬萬不可
。小僧決計不能……」他只說了這兩句話,真氣一洩,李秋水已然追近,突然間
背心上一冷,便如一塊極大的寒冰貼肉印了上來,跟著身子飄起,不由自主的往
山谷中掉了下去。他知道已為李秋水陰寒的掌力所傷,雙手仍是緊緊抱著童姥,
往下直墮,心道:「這一下可就粉身碎骨,摔成一團肉漿了。阿彌陀佛!」

  隱隱約約聽得李秋水的聲音從上面傳來:「啊喲,我出手太重,這可便宜…
…」原來山峰上有一處斷澗,上為積雪覆蓋,李秋水一掌拍出,原想將虛竹震倒
,再拿住童姥,慢慢用各種毒辣法子痛加折磨,沒料到一掌震得虛竹踏在斷澗的
積雪之上,連著童姥一起掉下。

  虛竹只覺身子虛浮,全做不得主,只是筆直的跌落,耳旁風聲呼呼,雖是頃
刻間之事,卻似無窮無盡,永遠跌個沒完。眼見舖滿著白雪的山坡迎面撲來,眼
睛一花之際,又見雪地中似有幾個黑點,正在緩緩移動。他來不及細看,已向山
坡俯衝而下。

  驀地裡聽得有人喝道:「什麼人?」一股力道從橫裡推將過來,撞在虛竹腰
間。虛竹身子尚未著地,便已斜飛出去,一瞥間,見出手推他之人卻是慕容復,
一喜之下,運勁要將童姥拋出,讓慕容復接住,以便救她一命。

  慕容復見二人從山峰上墮下,一時看不清是誰,便使出「斗轉星移」家傳絕
技,將他二人下墮之力轉直為橫,將二人移得橫飛出去。他這門「斗轉星移」功
夫全然不使自力,但虛竹與童姥從高空下墮的力道實在太大,慕容復只覺霎時之
間頭暈眼花,幾欲坐倒。虛竹給這股巨力一逼,手中的童姥竟爾擲不出去,身子
飛出十餘丈,落了下來,雙足突然踏到一件極柔軟而又極韌的物事,波的一聲,
身子復又彈起。虛竹一瞥眼間,只見雪地裡躺著一個矮矮胖胖、肉球一般的人,
卻是桑土公。說來也真巧極,虛竹落地時雙足在他的大肚上,立時踹得他腹破腸
流,死於非命,也幸好他大肚皮的一彈,虛竹的雙腿方得保全,不致斷折。這一
彈之下,虛竹又是不由自主的向橫裡飛去,衝向一人,依稀看出是段譽。虛竹大
叫:「段相公,快快避開!我衝過來啦!」

  段譽眼見虛竹來勢奇急,自己無論如何抱他不住,叫道:「我頂住你!」

  轉過身來,以背相承,同時展開凌波微步,向前直奔,一剎時間只覺得背上
壓得他幾乎氣也透不過來,但每跨一步,背上的力道便消去了一分,一口氣奔出
三十餘步,虛竹輕輕從他背上滑了下來。

  他二人從數百丈高處墮下,恰好慕容復一消,桑土公一彈,最後給段譽負在
背上一奔,經過三個轉折,竟半點沒有受傷。虛竹站直身子,說道:「阿彌陀佛
!多謝各位相救!」他卻不知桑土公已給他踹死,否則定然負疚極深。忽聽得一
聲呼叫,從山坡上傳了過來。童姥斷腿之後,流血雖多,神智未失,驚道:「不
好,這賤人追下來了。快走,快走。」虛竹想到李秋水的心狠手辣,不由得打個
寒噤,抱了童姥,便向樹林中衝了進去。李秋水從山坡上奔將下來,雖然腳步迅
捷,終究不能與虛竹的直墮而下相比,其實相距尚遠,但虛竹心下害怕,不敢有
片刻停留。

  他奔出數里,童姥說道:「放我下來,撕衣襟裹好我的腿傷,免得留下血跡
,給那賤人追來。你在我『環跳』與『期門』兩穴上點上幾指,止血緩流。」虛
竹道:「是!」依言而行,一面留神傾聽李秋水的動靜。童姥從懷中取出一枚黃
色藥丸服了,道:「這賤人和我仇深似海,無論如何放我不過。我還得有七十九
日,方能神功還原,那時便不怕這賤人了。這七十九日,卻躲到哪裡去才好?」

  虛竹皺起眉頭,心想:「便要躲半天也難,卻到哪裡躲七十九日去?」童姥
自言自語:「倘若躲到你的少林寺中去,倒是個絕妙地方……」虛竹嚇了一跳,
全身一震。童姥怒道:「死和尚,你害怕什麼?少林寺離此千里迢迢,咱們怎能
去得?」她側過了頭,說道:「自此而西,再行百餘里便是西夏國了。這賤人與
西夏國大有淵源,要是她傳下號令,命西夏國一品堂中的高手一齊出馬搜尋,那
就難以逃出她的毒手。小和尚,你說躲到哪裡去才好?」虛竹道:「咱們在深山
野嶺的山洞中躲上七、八十天,只怕你師妹未必能尋得到。」童姥道:「你知道
什麼?這賤人倘若尋我不到,定是到西夏國去呼召群犬,那數百頭鼻子靈敏之極
的獵犬一出動,不論咱們躲到哪裡,都會給這些畜生找了出來。」虛竹道:「那
麼咱們須得往東南方逃走,離西夏國越遠越好。」

  童姥哼了一聲,恨恨的道:「這賤人耳目眾多,東南路上自然早就佈下人馬
了。」她沉吟半晌,突然拍手道:「有了,小和尚,你解開無崖子那個珍瓏棋局
,第一著下在哪裡?」虛竹心想在這危急萬分的當口,居然還有心思談論棋局,
便道:「小僧閉了眼睛亂下一子,莫名其妙的自塞一眼,將自己的棋子殺死了一
大片。」童姥喜道:「是啊,數十年來,不知有多少聰明才智勝你百倍之人都解
不開這個珍瓏,只因為自尋死路之事,那是誰也不干的。妙極,妙極!小和尚,
你負了我上樹,快向西方行去。」虛竹道:「咱們去哪裡?」童姥道:「到一個
誰也料想不到的地方去,雖是凶險,但置之死地而後生,只好冒一冒險。」虛竹
瞧著她的斷腿,歎了口氣,心道:「你無法行走,我便不想冒險,那也不成了。
」眼見她傷重,那男女授受不親的顧忌也就不再放在心上,將她負在背上,躍上
樹梢,依著童姥所指的方向,朝西疾行。

  一口氣奔行十餘里,忽聽得遠處一個輕柔宛轉的聲音叫道:「小和尚,你摔
死了沒有?姊姊,你在哪裡呢?妹子想念你得緊,快快出來罷!」虛竹聽到李秋
水的聲音,雙腿一軟,險些從樹梢上摔了下來。童姥罵道:「小和尚不中用,怕
什麼?你聽她越叫越遠,不是往東方追下去了嗎?」

  果然聽叫聲漸漸遠去,虛竹甚是佩服童姥的智計,說道:「她……她怎知咱
們從數百丈高的山峰上掉將下來,居然沒死?」童姥道:「自然是有人多口了。
」凝思半晌,道:「姥姥數十年不下縹緲峰,沒想到世上武學進展如此迅速。那
個化解咱們下墮之勢的年輕公子,這一掌借力打力,四兩撥千斤,當真出神入化
。另外那個年輕公子是誰?怎地會得『凌波微步』?」她自言自語,並非向虛竹
詢問。虛竹生怕李秋水追上來,只是提氣急奔,也沒將童姥的話聽在耳裡。走上
平地之後,他仍是盡揀小路行走,當晚在密林長草之中宿了一夜,次晨再行,童
姥仍是指著西方。

  虛竹道:「前輩,你說西去不遠便是西夏國,我看咱們不能再向西走了。」
童姥冷笑道:「為什麼不能再向西走?」虛竹道:「萬一闖入了西夏國的國境,
豈非自投羅網?」童姥道:「你踏足之地,早便是西夏國的國土了!」虛竹大吃
一驚,叫道:「什麼?這裡便是西夏之地?你說……你說你師妹在西夏國有極大
的勢力?」童姥笑道:「是啊!西夏是這賤人橫行無忌的地方,要風得風,要雨
得雨,咱們偏偏闖進她的根本重地之中,叫她死也猜想不到。她在四下裡拚命搜
尋,怎料想得到我卻在她的巢穴之中安靜修練?哈哈,哈哈!」

  說著得意之極,又道:「小和尚,這是學了你的法子,一著最笨、最不合情
理的棋子,到頭來卻大有妙用。」虛竹心下佩服,說道:「前輩神算,果然人所
難測,只不過……只不過……」童姥道:「只不過什麼?」虛竹道:「那李秋水
的根本重地之中,定然另有旁人,要是給他們發見了咱們的蹤跡……」童姥道:
「哼,倘若那是個無人的所在,還說得上什麼冒險?歷盡萬難,身入險地,那才
是英雄好漢的所為。」虛竹心想:「倘若是為了救人救世,身歷艱險也還值得,
可是你和李秋水半斤八兩,誰也不見得是什麼好人,我又何必為你去甘冒奇險?
」童姥見到他臉上的躊躇之意、尷尬之情,已猜到了他的心思,說道:「我叫你
犯險,自然有好東西酬謝於你,絕不會叫你白辛苦一場。現下我教你三路掌法,
三路擒拿法,這六路功夫,合起來叫做『天山折梅手』。」

  虛竹道:「前輩重傷未癒,不宜勞頓,還是多休息一會的為是。」童姥雙目
一翻,道:「你嫌我的功夫是旁門左道,不屑學嗎?」虛竹道:「這……這個…
…這個……晚輩絕無此意,你不可誤會。」

  童姥道:「你是逍遙派的嫡派傳人,我這『天山折梅手』正是本門的上乘武
功,你為什麼不肯學?」虛竹道:「晚輩是少林派的,跟逍遙派實在毫無干係。
」童姥道:「呸!你一身逍遙派的內功,還說跟逍遙派毫無干係,當真胡說八道
之至。天山童姥為人,向來不做利人不利己之事。我教你武功,是為了我自己的
好處,只因我要假你之手,抵禦強敵。你若不學會這六路『天山折梅手』,非葬
身於西夏國不可,小和尚命喪西夏,毫不打緊,你姥姥可陪著你活不成了。」虛
竹應道:「是!」覺得這人用心雖然不好,但什麼都說了出來,倒是光明磊落的
「真小人」。

  當下童姥將「天山折梅手」第一路的掌法口訣傳授了他。這口訣七個字一句
,共有十二句,八十四個字。虛竹記性極好,童姥只說了三遍,他便都記住了。
這八十四字甚是拗口,接連七個平聲字後,跟著是七個仄聲字,音韻全然不調,
倒如急口令相似。好在虛竹平素什麼「悉坦多,缽坦囉」、「揭諦,揭諦,波囉
僧揭諦」等等經咒念得甚熟,倒也不以為奇。童姥道:「你背負著我,向西疾奔
,口中大聲念誦這套口訣。」虛竹依言而為,不料只念得三個字,第四個「浮」
字便念不出聲,須得停一停腳步,換一口氣,才將第四個字念了出來。童姥舉起
手掌,在他頭頂拍下,罵道:「不中用的小和尚,第一句便背不好。」這一下雖
然不重,卻正好打在他「百會穴」上。虛竹身子一晃,只覺得頭暈腦脹,再念歌
訣時,到第四個字上又是一窒,童姥又是一掌拍下。

  虛竹心下甚奇:「怎麼這個『浮』字總是不能順順噹噹的吐出?」第三次又
念時,自然而然的一提真氣,那『浮』字便衝口噴出。童姥笑道:「好傢伙,過
了一關!」原來這首歌訣的字句與聲韻呼吸之理全然相反,平心靜氣的念誦已是
不易出口,奔跑之際,更加難以出聲,念誦這套歌訣,其實是調勻真氣的法門。
到得午時,童姥命虛竹將她放下,手指一彈,一粒石子飛上天去,打下一隻烏鴉
來,飲了鴉血,便即練那「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她此時已回復到十七歲時的
功力,與李秋水相較雖然大大不如,彈指殺鴉卻是輕而易舉。

  童姥練功已畢,命虛竹負起,要他再誦歌訣,順背已畢,再要他倒背。這歌
訣順讀已拗口之極,倒讀時更是逆氣頂喉,攪舌絆齒,但虛竹憑著一股毅力,不
到天黑,居然將第一路掌法的口訣不論順念倒念,都已背得朗朗上口,全無窒滯
。童姥很是喜歡,說道:「小和尚,倒也虧得你了……啊喲……啊喲!」突然間
語氣大變,雙手握拳,在虛竹頭頂上猛擂,罵道:「你這沒良心的小賊,你……
你一定和她做下了不可告人之事,我一直給你瞞在鼓裡。小賊,你還要騙我嗎?
你……你怎對得住我?」

  虛竹大驚,忙將她放下地來,問道:「前輩,你……你說什麼?」童姥的臉
已漲成紫色,淚水滾滾而下,叫道:「你和李秋水這賤人私通了,是不是?你還
想抵賴?還不肯認?否則的話,她怎能將『小無相功』傳你?小賊,你……你瞞
得我好苦。」虛竹摸不著頭腦,問道:「什麼『小無相功』?」童姥一呆,隨即
定神,拭乾了眼淚,歎了口氣,道:「沒什麼。你師父對我不住。」

  原來虛竹背誦歌訣之時,在許多難關上都迅速通過,倒背時尤其顯得流暢,
童姥猛地裡想起,那定是修習了「小無相功」之故。她與無崖子、李秋水三人雖
是一師相傳,但各有各的絕藝,三人所學頗不相同,那「小無相功」師父只傳了
李秋水一人,是她的防身神功,威力極強,當年童姥數次加害,李秋水皆靠「小
無相功」保住性命。童姥雖然不會此功,但對這門功夫行使時的情狀自是十分熟
悉,這時發現虛竹身上不但蘊有此功,而且功力深厚,驚怒之下,竟將虛竹當作
無崖子,將他拍打起來。待得心神清醒,想起無崖子背著自己和李秋水私通勾結
,又是惱怒,又是自傷。這天晚上,童姥不住口的痛罵無崖子和李秋水。虛竹聽
她罵得雖然惡毒,但傷痛之情其實更勝於憤恨,想想也不禁代她難過,勸道:「
前輩,人生無常,無常是苦,一切煩惱,皆因貪嗔癡而起。前輩只須離此三毒,
不再想念你的師弟,也不去恨你的師妹,心中便無煩惱了。」童姥怒道:「我偏
要想念你那沒良心的師父,偏要恨那不怕醜的賤人。我心中越是煩惱,越是開心
。」虛竹搖了搖頭,不敢再勸了。

  次日童姥又教他第二路掌法的口訣。如此兩人一面趕路,一面練功不輟。

  到得第五日傍晚,但見前面人煙稠密,來到了一座大城。童姥道:「這便是
西夏都城靈州,你還有一路口訣沒念熟,今日咱們要宿在靈州之西,明日更向西
奔出二百里,然後繞道回來。」虛竹道:「咱們到靈州去嗎?」童姥道:「當然
是去靈州,不到靈州,怎能說深入險地?」又過了一日,虛竹已將六路「天山折
梅手」的口訣都背得滾瓜爛熟。童姥便在曠野中傳授他應用之法。她一腿已斷,
只得坐在地下,和虛竹拆招。

  這「天山折梅手」雖然只有六路,但包含了逍遙派武學的精義,掌法和擒拿
手之中,含蘊有劍法、刀法、鞭法、槍法、抓法、斧法等等諸般兵刃的絕招,變
法繁複,虛竹一時也學不了那許多。童姥道:「我這『天山折梅手』是永遠學不
全的,將來你內功越高,見識越多,天下任何招數武功,都能自行化在這『六路
折梅手』之中。好在你已學會了口訣,以後學到什麼程度,全憑你自己了。」虛
竹道:「晚輩學這路武功,只是為了保護前輩之用,待得前輩回功歸元大功告成
,晚輩回到少林寺,便要設法將前輩所授盡數忘卻,重練少林寺本門功夫了。」

  童姥向他左看右看,神色十分詫異,似乎看到了一件希奇已極的怪物,過了
半晌,才歎了口氣,道:「我這天山折梅手,豈是任何少林派的武功所能比得?
你捨玉取瓦,愚不可及。但要你這小和尚忘本,可真不容易。你合眼歇一歇,天
黑後,咱們便進靈州城去罷!」

  到了二更時分,童姥命虛竹將她負在背上,奔到靈州城外,躍過護城河後,
翻上城牆,輕輕溜下地來。只見一隊隊的鐵甲騎兵高舉火把,來回巡邏,兵強馬
壯,軍威甚盛。虛竹這次出寺下山,路上見到過不少宋軍,與這些西夏國剽悍勇
武的軍馬相比,那是大大不及了。

  童姥輕聲指點,命他貼身高牆之下,向西北角行去,走出三里有餘,只見一
座高樓沖天而起,高樓後重重疊疊,盡是構築宏偉的大屋,屋頂金碧輝煌,都是
琉璃瓦。虛竹見這些大屋的屋頂依稀和少林寺相似,但富麗堂皇,更有過之,低
聲道:「阿彌陀佛,這裡倒有一座大廟。」童姥忍不住輕輕一笑,說道:「小和
尚好沒見識,這是西夏國的皇宮,卻說是座大廟。」虛竹嚇了一跳,道:「這是
皇宮嗎?咱們來幹什麼?」童姥道:「托庇皇帝的保護啊。李秋水找不到我屍體
,知我沒死,便是將地皮都翻了過來,也要找尋我的下落。方圓二千里內,大概
只有一個地方她才不去找,那便是她自己的家裡。」虛竹道:「前輩真想得聰明
,咱們多挨得一日,前輩的功力便增加一年。那麼咱們便到你師妹的家裡去罷。
」童姥道:「這裡就是她的家了……小心,有人過來。」

  虛竹縮身躲入牆角,只見四個人影自東向西掠來,跟著又有四個人影自西邊
掠來,八個人交叉而過,輕輕拍了一下手掌,繞了過去。瞧這八人身形矯捷,顯
然武功不弱。童姥道:「御前護衛巡查過了,快翻進宮牆,過不片刻,又有巡查
過來。」虛竹見了這等聲勢,不由得膽怯,道:「皇宮中高手這麼多,要是給他
們見到了,那可糟糕。咱們還是到你師妹家裡去罷。」童姥怒道:「我早說過,
這裡就是她家。」虛竹道:「你又說這裡是皇宮。」童姥道:「傻和尚,這賤人
是皇太妃,皇宮便是她的家了。」這句話當真大出虛竹的意料之外,他做夢也想
不到李秋水竟會是西夏國的皇太妃,一呆之下,又見有四個人影自北而南的掠來
。待那四人掠過,虛竹道:「前……」只說出一個「前」字,童姥已伸手按住他
嘴巴,一怔之下,只見高牆之後又轉出四個人來,悄沒聲的巡了過去。這四人突
如其來,教人萬萬料想不到這黑角落中竟會躲得有人。等這四人走遠,童姥在他
背上一拍,道:「從那條小弄中進去。」

  虛竹見了適才那十六人巡宮的聲勢,知己身入奇險之地,若沒童姥的指點,
便想立即退出,也非給這許多御前護衛發見不可,當下便依言負著她走進小弄。
小弄兩側都是高牆,其實是兩座宮殿之間的一道空隙。

  穿過這條窄窄的通道,在牡丹花叢中伏身片刻,候著八名御前護衛巡過,穿
入了一大片假山之中。這一片假山蜿蜒而北,綿延五、六十丈。虛竹每走出數丈
,便依童姥的指示停步躲藏,說也奇怪,每次藏身之後不久,必有御前護衛巡過
,倒似童姥是御前護衛的總管,什麼地方有人巡查,什麼時候有護衛經過,她都
瞭如指掌,半分不錯。如此躲躲閃閃的行了小半個時辰,只見前後左右的房舍己
矮小簡陋得多,御前護衛也不再現身。童姥指著左前方的一所大石屋,道:「到
那裡去。」虛竹見那石屋前有老大一片空地,月光如水,照在這片空地之上,四
周無遮掩之物,當下提一口氣,飛奔而前。只見石屋牆壁均是以四五尺見方的大
石塊砌成,厚實異常,大門則是一排八根棵松樹削成半邊而釘合。童姥道:「拉
開大門進去!」虛竹心中怦怦亂跳,顫聲道:「你……你師妹住……住在這裡?


  想起李秋水的辣手,實在不敢進去。童姥道:「不是。拉開了大門。」虛竹
握住門上大鐵環,拉開大門,只覺這扇門著實沉重。大門之後緊接著又有一道門
,一陣寒氣從門內滲了出來。其時天時漸暖,高峰雖仍積雪,平地上早已冰融雪
消,花開似錦繡,但這道內門的門上卻結了一層薄薄白霜。童姥道:「向裡推。
」虛竹伸手一推,那門緩緩開了,只開得尺許一條縫,便有一股寒氣迎面撲來。
推門進去,只見裡面堆滿了一袋袋裝米麥的麻袋,高與屋頂相接,顯是一個糧倉
,左側留了個窄窄的通道。他好生奇怪,低聲問道:「這糧倉之中怎地如此寒冷
?」童姥笑道:「把門關上。咱們進了冰庫,看來是沒事了!」虛竹奇道:「冰
庫?這不是糧倉嗎?」一面說,一面將兩道門關上了。童姥心情甚好,笑道:「
進去瞧瞧。」

  兩道門一關上,倉庫中黑漆一團,伸手不見五指,虛竹摸索著從左側進去,
越到裡面,寒氣越盛,左手伸將出去,碰到了一片又冷又硬、濕漉漉之物,顯然
是一大塊堅冰。正奇怪間,童姥已晃亮火折,霎時之間,虛竹眼前出現了一片奇
景,只見前後左右,都是一大塊、一大塊割切得方方正正的大冰塊,火光閃爍照
射在冰塊之上,忽青忽藍,甚是奇幻。童姥道:「咱們到底下去。」

  她扶著冰塊,右腿一跳一跳,當先而行,在冰塊間轉了幾轉,從屋角的一個
大洞中走了下去。虛竹跟隨其後,只見洞下是一列石階,走完石階,下面又是一
大屋子的冰塊。童姥道:「這冰庫多半還有一層。」果然第二層之下,又有一間
大石室,也藏滿了冰塊。童姥吹熄火折,坐了下來,道:「咱們深入地底第三層
了,那賤人再鬼靈精,也未必能找得到童姥。」說著長長的吁了口氣。幾日來她
臉上雖然顯得十分鎮定,心中卻著實焦慮,西夏國高手如雲,深入皇宮內院而要
避過眾高手的耳目,一半固須機警謹慎,一半卻也全憑運氣;直到此刻,方始略
略放心。

  虛竹歎道:「奇怪,奇怪!」童姥道:「奇怪什麼?」虛竹道:「這西夏國
的皇宮,居然將這許多不值分文的冰塊窖藏了起來,那有什麼用?」童姥笑道:
「這冰塊這時候不值分文,到了炎夏,那便珍貴得很了。你倒想想,盛暑之時,
太陽猶似火蒸炭焙,人人汗出如漿,要是身邊放上兩塊大冰,蓮子綠豆湯或是薄
荷百合湯中放上幾粒冰珠,滋味如何?」

  虛竹這才恍然大悟,說道:「妙極,妙極!只不過將這許多大冰塊搬了進來
貯藏,花的功夫力氣著實不小,那不是太也費事嗎?」童姥更是好笑,說道:「
做皇帝的一呼百諾,要什麼有什麼,他還會怕什麼費事?你道要皇帝老兒自己動
手,將這些大冰塊推進冰庫來嗎?」虛竹點頭道:「做皇帝也是享福得緊了。只
不過此生享福太多,福報一盡,來生就未必好了。前輩,你從前來過這裡嗎?怎
麼這些御前護衛什麼時候到何處巡查,你一切全都清清楚楚?」童姥道:「這皇
宮我自然來過的。我找這賤人的晦氣,豈只來過一次?那些御前護衛呼吸粗重,
十丈之外我便聽見了,那有什麼希奇。」虛竹道:「原來如此。前輩,你天生神
耳,當真非常人可及。」童姥道:「什麼天生神耳?那是練出來的功夫。」虛竹
聽到「練出來的功夫」六字,猛地想起,冰庫中並無飛禽走獸,難獲熱血,不知
她如何練功?又想倉庫中糧食倒極多,但冰庫中無法舉火,難道就以生米、生麥
為食?

  童姥聽他久不作聲,問道:「你在想什麼?」虛竹說了,童姥笑道:「你道
那些麻袋中裝的是糧食嗎?那都是棉花,免得外邊熱氣進來,融了冰塊。嘿嘿,
你吃棉花不吃?」虛竹道:「如此說來,我們須得到外面去尋食了?」童姥道:
「御廚中活雞活鴨,那還少了?不過雞鴨豬羊之血沒什麼靈氣,不及雪峰上的梅
花鹿和羚羊。咱們這就到御花園去捉些仙鶴、孔雀、鴛鴦、鸚鵡之類來,我喝血
,你吃肉,那就對付了。」虛竹忙道:「不成,不成。小僧如何能殺生吃葷?」
心想童姥已到了安全之所,不必再由自己陪伴,說道:「小僧是佛門子弟,不能
見你殘殺眾生,我……我這就要告辭了。」童姥道:「你到哪裡去?」虛竹道:
「小僧回少林寺去。」童姥大怒,道:「你不能走,須得在這裡陪我,等我練成
神功,取了那賤人性命,這才放你。」虛竹聽她說練成神功之後要殺李秋水,更
加不願陪著她造惡業,站起身來,說道:「前輩,小僧便要勸你,你也一定是不
肯聽的。何況小僧知識淺薄,笨嘴笨舌,也想不出什麼話來相勸,我看冤家宜解
不宜結,得放手時且放手罷。」一面說,一面走向石階。

  童姥喝道:「給我站住,我不許你走。」

  虛竹道:「小僧要去了!」他本想說「但願你神功練成」,但隨及想到她神
功一成,不但李秋水性命危險,而烏老大這些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以
及慕容復、段譽等等,只怕要個個死於非命,越想越怕,伸足跨上了石階。突然
間雙膝一麻,翻身跌倒,跟著腰眼裡又是一酸,全身動彈不得,知道是給童姥點
了穴道。黑暗中她身子不動,凌空虛點,便封住了自己要穴,看來在這高手之前
,自己只有聽由擺佈,全無反抗的餘地。他心中一靜,便念起經來:「修道苦至
,當念往劫,捨本逐末,多起愛憎。今雖無犯,是我宿作,甘心受之,都無怨訴
。經云:逢苦不憂,識達故也……」

  童姥插口道:「你念的是什麼鬼經?」虛竹道:「善哉,善哉!這是菩提達
摩的《入道四行經》。」童姥道:「達摩是你少林寺的老祖宗,我只道他真有通
天徹地之能,哪知道婆婆媽媽,是個沒骨氣的臭和尚。」虛竹道:「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前輩不可妄言。」童姥道:「你這鬼經中言道,修道時逢到困苦,那
是由於往昔宿作,要甘心受之,都無怨訴。那麼無論旁人如何厲害的折磨你,你
都甘心受之、都無怨訴嗎?」虛竹道:「小僧修為淺薄,於外魔侵襲、內魔萌生
之際,只怕難以抗禦。」童姥道:「現下你本門少林派的功夫是一點也沒有了,
逍遙派的功夫又只學得一點兒,有失無得,糟糕之極。你聽我的話,我將逍遙派
的神功盡數傳你,那時你無敵於天下,豈不光彩?」

  虛竹雙手合十,又唸經道:「眾生無我,苦樂隨緣。縱得榮譽等事,宿因所
構,今方得之。緣盡還無,何喜之有?得失隨緣,心無增減。」童姥喝道:「呸
呸,胡說八道。你武功低微,處處受人欺侮,好比現下你給我封住了穴道,我要
打你罵你,你都反抗不得。又如我神功未成,只好躲在這裡,讓李秋水那賤人在
外面強兇霸道。你師父給你這幅圖畫,還不是叫你求人傳授武功,收拾丁春秋這
小鬼?這世界上強的欺侮人,弱的受人欺侮,你想平安快樂,便非做天下第一強
者不可。」虛竹唸經道:「世人長迷,處處貪著,名之為求。禪師悟真,理與俗
反,安心無為,形隨運轉。三界皆苦,誰而得安?經曰:有求皆苦,無求乃樂。


  虛竹雖無才辯,這經文卻是念得極熟。這篇《入道四行經》是曇琳所筆錄,
那曇琳是達摩自南天竺來華後所收弟子,經中記的是達摩祖師的微言法語,也只
寥寥數百字,是少林寺眾僧所必讀。他隨口而誦,卻將童姥的話都一一駁倒了。
童姥生性最是要強好勝,數十年來言出法隨,座下侍女僕婦固然無人敢頂她一句
嘴,而三十六洞、七十二島這些桀傲不馴的奇人異士,也是個個將她奉作天神一
般,今日卻給這小和尚駁得啞口無言。

  她大怒之下,舉起右掌,便向虛竹頂門拍了下去。手掌將要碰到他腦門的「
百會穴」上,突然想起:「我將這小和尚一掌擊斃,他無知無覺,仍然道是他這
片歪理對而我錯了,哼哼,世上哪有這等便宜事?」當即收回手掌,自行調息運
功。過得片刻,她跳上石階,推門而出,折了一根樹枝支撐,逕往御花園中奔去
。這時她功力已十分了得,雖斷了一腿,仍然身輕如葉,一眾御前護衛如何能夠
知覺?在園中捉了兩頭白鶴,兩頭孔雀,回入冰庫。虛竹聽得她出去,又聽到她
回來,再聽到禽鳥的鳴叫之聲,念了幾聲「阿彌陀佛」,既無法可施,也只有任
之自然。次日午時將屆,冰庫中無畫無夜,一團漆黑。童姥體內真氣翻湧,知道
練功之時將屆,便咬開一頭白鶴的咽喉,吮吸其血。她練完功後,又將一頭白鶴
的喉管咬開。

  虛竹聽到聲音,勸道:「前輩,這頭鳥兒,你留到明天再用罷,何必多殺一
條性命?」童姥笑道:「我是好心,弄給你吃的。」虛竹大驚,道:「不,不!
小僧萬萬不吃。」童姥左手伸出,拿住了他下頦,虛竹無法抗禦,嘴巴自然而然
的張了開來。童姥倒提白鶴,將鶴血都灌入了他口中。虛竹只覺一股炙熱的血液
順喉而下,拚命想閉住喉嚨,但穴道為童姥所制,實是不由自主,心中又氣又急
,兩行熱淚奪眶而出。童姥灌罷鶴血,右手抵在他背心的靈台穴上,助他真氣運
轉,隨即又點了他「關元」、「天突」兩穴,令他無法嘔出鶴血,嘻嘻笑道:「
小和尚,你佛家戒律,不食葷腥,這戒是破了罷?一戒既破,再破二戒又有何妨
?哼,世上有誰跟我作對,我便跟他作對到底。總而言之,我要叫你做不成和尚
。」虛竹甚是氣苦,說不出話來。

  童姥笑道:「經云:有求皆苦,無求乃樂。你一心要遵守佛戒,那便是『求
』了,求而不得,心中便苦。須得安心無為,形隨運轉,佛戒能遵便遵,不能遵
便不遵,那才叫做『無求』,哈哈,哈哈,哈哈!」

  如此過了兩個多月,童姥已回復到八十幾歲時的功力,出入冰庫和御花園時
直如無形鬼魅,若不是忌憚李秋水,早就已離開皇宮他去了。她每日喝血練功之
後,總是點了虛竹的穴道,將禽獸的鮮血生肉塞入他腹中,待過得兩個時辰,虛
竹肚中食物消化淨盡,無法嘔出,這才解開他穴道。虛竹在冰庫中被迫茹毛飲血
,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實是苦惱不堪,只有誦唸經文中「逢苦不憂,識達故也
」的句子,強自慰解。這一日童姥又聽他在嘮嘮叨叨的念什麼「修道苦至,當念
往劫」,什麼「甘心受之,都無怨訴」,冷笑道:「你是兔鹿鶴雀,什麼葷腥都
嘗過了,還成什麼和尚?還念什麼經?」虛竹道:「小僧為前輩所逼迫,非出自
願,就不算破戒。」童姥冷笑道:「倘若無人逼迫,你自己是決計不破戒的?」
虛竹道:「小僧潔身自愛,絕不敢壞了佛門的規矩。」童姥道:「好,咱們便試
一試。」這日便不逼迫虛竹喝血吃肉。虛竹甚喜,連聲道謝。次日童姥仍不強他
吃肉飲血。

  虛竹只餓得肚中咕咕直響,說道:「前輩,你神功即將練成,已不須小僧伺
候了。小僧便欲告辭。」童姥道:「我不許你走。」虛竹道:「小僧肚餓得緊,
那麼相煩前輩找些青菜白飯充饑。」童姥道:「那倒可以。」便即點了他的穴道
,使他無法逃走,自行出去。過不多時,回到冰庫中來。虛竹只聞到一陣香氣撲
鼻,登時滿嘴都是饞涎。托托托三聲,童姥將三隻大碗放在他的面前,道:「一
碗紅燒肉,一碗清蒸肥雞,一碗糖醋鯉魚,快來吃罷!」虛竹驚道:「阿彌陀佛
,小僧寧死不吃。」三大碗肥雞魚肉的香氣不住衝到他鼻中,他強自忍住,自管
唸經。童姥挾起碗中雞肉,吃得津津有味,連聲讚美,虛竹卻只念佛。

  第三日童姥又去御廚中取了幾碗葷菜來,火腿、海參、熊掌、烤鴨,香氣更
是濃郁。

  虛竹雖然餓得虛弱無力,卻始終忍住不吃。童姥心想:「在我跟前,你要強
好勝,是決計不肯取食的。」於是走出冰庫之外,半日不歸,心想:「只怕你非
偷食不可。」哪知回來後將這幾碗菜餚拿到光亮下一看,竟然連一滴湯水也沒動
過。到得第九日時,虛竹唸經的力氣也沒了,只咬些冰塊解渴,卻從不伸手去碰
放在面前的葷腥。童姥大怒,伸手抓住他的胸口,將一碗紅燒肘子一塊塊的塞入
他口中。她雖然強著虛竹吃葷,卻知這場比拼終於是自己輸了,狂怒之下,劈劈
拍拍的連打了他三、四十個耳光,喝罵:「死和尚,你和姥姥作對,要知道姥姥
的厲害!」虛竹不嗔不怒,只輕輕念佛。此後數日之中,童姥總是大魚大肉去灌
他。虛竹逆來順受,除了唸經,便是睡覺。

  這一日睡夢之中,虛竹忽然聞到一陣甜甜的幽香,這香氣既非佛像前燒的檀
香,也不是魚肉的菜香,只覺得全身通泰,說不出的舒服,迷迷糊糊之中,又覺
得有一樣軟軟的物事靠在自己胸前,他一驚而醒,伸手去一摸,著手處柔膩溫暖
,竟是一個不穿衣服之人的身體。他大吃一驚,道:「前輩,你……你怎麼了?
」那人道:「我……我在什麼地方啊?怎地這般冷?」喉音嬌嫩,是個少女聲音
,絕非童姥。虛竹更加驚得呆了,顫聲問道:「你……你……是誰?」那少女道
:「我……我……好冷,你又是誰?」說著便往虛竹身上靠去。

  虛竹待要站起身來相避,一撐持間,左手扶住了那少女的肩頭,右手卻攬在
她柔軟纖細的腰間。虛竹今年二十四歲,生平只和阿紫、童姥、李秋水三個女人
說過話,這二十四年之中,只在少林寺中唸經參禪。但好色而慕少艾,乃是人之
天性,虛竹雖然謹守戒律,每逢春暖花開之日,亦不免心頭蕩漾,幻想男女之事
。只是他不知女人究竟如何,所有想像,當然怪誕離奇,莫衷一是,更是從來不
敢與師兄弟提及。此刻雙手碰到了那少女柔膩嬌嫩的肌膚,一顆心簡直要從口腔
中跳了出來,卻是再難釋手。

  那少女嚶嚀一聲,轉過身來,伸手勾住了他頭頸。虛竹但覺那少女吹氣如蘭
,口脂香陣陣襲來,不由得天旋地轉,全身發抖,顫聲道:「你……你……你…
…」那少女道:「我好冷,可是心裡又好熱。」虛竹難以自己,雙手微一用力,
將她抱在懷裡。那少女「唔,唔」兩聲,湊過嘴來,兩人吻在一起。虛竹所習的
少林派禪功已盡數為無崖子化去,定力全失,他是個未經人事的壯男,當此天地
間第一大誘惑襲來之時,竟絲毫不加抗禦,將那少女越抱越緊,片刻間神遊物外
,竟不知身在何處。那少女更是熱情如火,將虛竹當作了愛侶。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虛竹慾火漸熄,大叫一聲:「啊喲!」要待跳起身來


  但那少女仍緊緊摟抱著他,膩聲道:「別……別離開我。」虛竹神智清明,
也只一瞬間事,隨即又將那少女抱在懷中,輕憐密愛,竟無厭足。兩人纏在一起
,又過了大半個時辰,那少女道:「好哥哥,你是誰?」這六個字嬌柔婉轉,但
在虛竹聽來,宛似半空中打了個霹靂,顫聲道:「我……我大大的錯了。」

  那少女道:「你為什麼大大的錯了?」虛竹結結巴巴的無法回答,只道:「
我……我是……」突然間脅下一麻,被人點中了穴道,跟著一塊毛氈蓋上來,那
赤裸的少女離開了他的懷抱。虛竹叫道:「你……你別走,別走!」黑暗中一人
嘿嘿嘿的冷笑三聲,正是童姥的聲音。虛竹一驚之下,險些暈去,癱軟在地,腦
海中只是一片空白。耳聽得童姥抱了那少女,走出冰庫。

  過不多時,童姥便即回來,笑道:「小和尚,我讓你享盡了人間艷福,你如
何謝我?」虛竹道:「我……我……」心中兀自渾渾沌沌,說不出話來。童姥解
開他穴道,笑道:「佛門子弟要不要守淫戒?這是你自己犯呢?還是被姥姥逼迫
?你這口是心非、風流好色的小和尚,你倒說說,是姥姥贏了,還是你贏了?哈
哈,哈哈,哈哈!」越笑越響,得意之極。虛竹心下恍然,知道童姥為了惱他寧
死不肯食葷,卻去擄了一個少女來,誘得他破了淫戒,不由得又是悔恨,又是羞
恥,突然間縱起身來,腦袋疾往堅冰上撞去,砰的一聲大響,掉在地下。童姥大
吃一驚,沒料到這小和尚性子如此剛烈,才從溫柔鄉中回來,便圖自盡,忙伸手
將他拉起,一摸之下,幸好尚有鼻息,但頭頂已撞破一洞,流血,忙替他裹好了
傷,喂以一枚「九轉熊蛇丸」,罵道:「你發瘋了?若不是你體內已有北冥真氣
,這一撞已然送了你的小命。」虛竹垂淚道:「小僧罪孽深重,害人害己,再也
不能做人了。」童姥道:「嘿嘿,要是每個和尚犯了戒便圖自盡,天下還有幾個
活著的和尚?」

  虛竹一怔,想起自戕性命,乃是佛門大戒,自己憤激之下,竟又犯了一戒。
他倚在冰塊之上,渾沒了主意,心中自怨自責,卻又不自禁的想起那少女來,適
才種種溫柔旖旎之事,綿綿不絕的湧上心頭,突然問道:「那……那位姑娘,她
是誰?」童姥哈哈一笑,道:「這位姑娘今年一十七歲,端麗秀雅,無雙無對。
」適才黑暗之中,虛竹看不到那少女的半分容貌,但肌膚相接,柔音入耳,想像
起來也必是個十分容色的美女,聽童姥說她「端麗秀雅,無雙無對」,不由得長
長歎了口氣。童姥微笑道:「你想她不想?」虛竹不敢說謊,卻又不便直承其事
,只得又歎了一口氣。此後的幾個時辰,他全在迷迷糊糊中過去。童姥再拿雞鴨
魚肉之類葷食放在他面前,虛竹起了自暴自棄之心,尋思:「我已成佛門罪人,
既拜入了別派門下,又犯了殺戒、淫戒,還成什麼佛門弟子?」拿起雞肉便吃,
只是食而不知其味,怔怔的又流下淚來。童姥笑道:「率性而行,是謂真人,這
才是個好小子呢。」再過兩個時辰,童姥竟又去將那裸體少女用毛氈裹了來,送
入他的懷中,自行走上第二層冰窖,讓他二人留在第三層冰窖中。

  那少女悠悠歎了口氣,道:「我又做這怪夢了,真叫我又是害怕,又是……
又是……」虛竹道:「又是怎樣?」那少女抱著他的頭頸,柔聲道:「又是歡喜
。」說著將右頰貼在他左頰之上。虛竹只覺她臉上熱烘烘地,不覺動情,伸手抱
了她纖腰。那少女道:「好哥哥,我到底是不是在做夢?要說是夢,為什麼我清
清楚楚知道你抱著我?我摸得到你的臉,摸得到你的胸膛,摸得到你的手臂。」
她一面說,一面輕輕撫摸虛竹的面頰、胸膛,又道:「要說不是做夢,我怎麼好
端端的睡在床上,突然間會……會身上沒了衣裳,到了這又冷又黑的地方?這裡
寒冷黑暗,卻又有一個你,有一個你在等著我、憐我、惜我?」虛竹心想:「原
來你被童姥擄來,也是迷迷糊糊的,神智不清。」只聽那少女又柔聲道:「平日
我一聽到陌生男人的聲音也要害羞,怎麼一到了這地方,我便……我便心神蕩漾
,不由自主?唉,說是夢,又不像夢,說不像夢,又像是夢。昨晚上做了這個奇
夢,今兒晚上又做,難道……難道,我真的和你是前世因緣嗎?好哥哥,你到底
是誰?」虛竹失魂落魄的道:「我……我是……」

  要說「我是和尚」,這句話總是說不出口。那少女突然伸出手來,按住了他
嘴,低聲道:「你別跟我說,我……我心裡害怕。」虛竹抱著她身子的雙臂緊了
一緊,問道:「你怕什麼?」那少女道:「我怕你一出口,我這場夢便醒了。你
是我的夢中情郎,我叫你『夢郎』,夢郎,夢郎,你說這名字好不好?」她本來
按在虛竹嘴上的手掌移了開去,撫摸他眼睛鼻子,似乎是愛憐,又似是以手代目
,要知道他的相貌。那只溫軟的手掌摸上了他的眉毛,摸到了他的額頭,又摸到
了他頭頂。

  虛竹大吃一驚:「糟糕,她摸到了我的光頭。」豈知那少女所摸到的卻是一
片短髮。

  原來虛竹在冰庫中已二月有餘,光頭上早已生了三寸來長的頭髮。

  那少女柔聲道:「夢郎,你的心為什麼跳得這樣厲害?為什麼不說話?」

  虛竹道:「我……我跟你一樣,也是又快活,又害怕。我玷污了你冰清玉潔
的身子,死一萬次也報答不了你。」那少女道:「千萬別這麼說,咱們是在做夢
,不用害怕。你叫我什麼?」虛竹道:「嗯,你是我的夢中仙姑,我叫你『夢姑
』好嗎?」那少女拍手笑道:「好啊,你是我的夢郎,我是你的夢姑。這樣的甜
夢,咱倆要做一輩子,真盼永遠也不會醒。」說到情濃之處,兩人又沉浸於美夢
之中,真不知是真是幻?是天上人間?過了幾個時辰,童姥才用毛氈來將那少女
裹起,帶了出去。次日,童姥又將那少女帶來和虛竹相聚。兩人第三日相逢,迷
惘之意漸去,慚愧之心亦減,恩愛無極,盡情歡樂。只是虛竹始終不敢吐露兩人
何以相聚的真相,那少女也只當是身在幻境,一字不提入夢之前的情景。

  這三天的恩愛纏綿,令虛竹覺得這黑暗的寒冰地窖便是極樂世界,又何必皈
依我佛,別求解脫?

  第四日上,虛竹吃了童姥搬來的熊掌、鹿肉等等美味之後,料想她又要去帶
那少女來和自己溫存聚會,不料左等右等,童姥始終默坐不動。虛竹猶如熱鍋上
螞蟻一般,坐立不定,幾次三番想出口詢問,卻又不敢。

  如此挨了兩個多時辰,童姥對他的侷促焦灼種種舉止,一一聽在耳裡,卻毫
不理睬。

  虛竹再也忍耐不住,問道:「前輩,那姑娘,是……是皇宮中的宮女嗎?」
童姥哼了一聲,並不答理。虛竹心道:「你不肯答,我只好不問了。」但想到那
少女的溫柔情意,當真是心猿意馬,無可羈勒,強忍了一會,只得央求道:「求
求你做做好事,跟我說了罷。」

  童姥道:「今日你別跟我說話,明日再問。」虛竹雖心急如焚,卻也不敢再
提。好容易挨到次日,食過飯後,虛竹道:「前輩……」童姥道:「你想知道那
姑娘是誰,有何難處?便是你想日日夜夜都和她相聚,再不分離,那也是易事…
…」

  虛竹只喜得心癢難搔,不知說什麼好。童姥又道:「你到底想不想?」虛竹
一時卻不敢答應,囁嚅道:「晚輩不知如何報答才是。」童姥道:「我也不要你
報答什麼。只是我的『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再過幾天便將練成,這幾日是要緊
關頭,半分鬆懈不得,連食物也不能出外去取,所有活牲口和熟食我都已取來。
你要會那美麗姑娘,須得等我大功告成之後。」虛竹雖然失望,但知童姥所云確
是實情,好在為日無多,這幾天中只好苦熬相思了,當下應道:「是!一憑前輩
吩咐。」

  童姥又道:「我神功一成,立時便要去找李秋水那賤人算帳。本來那賤人萬
萬不是我的敵手,但我不幸給這賤人斷了一腿,真氣大受損傷;大仇是否能報,
也就沒什麼把握了。萬一我死在她的手裡,沒法帶那姑娘給你,那也是天意,
無可如何。除非……除非……」

  虛竹心中怦怦亂跳,問道:「除非怎樣?」童姥道:「除非你能助我一臂之
力。」虛竹道:「晚輩武功低微,又能幫得了什麼?」童姥道:「我和那賤人決
鬥,勝負相差只是一線。她要勝我固然甚難,我要殺她,卻也並不容易。從今日
起,我再教你一套『天山六陽掌』的功夫。待我跟那賤人鬥到緊急當口,你使出
這路掌法來,只須在那賤人身上一按,她立刻真氣宣洩,非輸不可。」

  虛竹心下好生為難,尋思:「我雖犯了戒,做不成佛門弟子,但要我助她殺
人,這種惡事,大違良心,那是決計幹不得的。」便道:「前輩要我相助一臂之
力,本屬應當,但你若因此而殺了她,晚輩卻是罪孽深重,從此沉淪,萬劫不得
超生了。」童姥怒道:「嘿,死和尚,你和尚做不成了,卻仍是存著和尚心腸,
那像什麼東西?像李秋水這等壞人,殺了她有什麼罪孽?」虛竹道:「縱是大奸
大惡之人,也應當教誨感化,不可妄加殺害。」童姥更加怒氣勃發,厲聲道:「
你不聽我話,休想再見那姑娘一面。你想想清楚罷。」虛竹黯然無語,心中只是
念佛。

  童姥聽他半晌沒再說話,喜道:「你為了那個小美人兒,只好答應了,是不
是?」虛竹道:「要晚輩為了一己歡娛,卻去損傷人命,此事決難從命。就算此
生此世再也難見那位姑娘,也是前生注定的因果。宿緣既盡,無可強求。強求尚
不可,何況為非作惡以求?那是更加不可了。」說了這番話後,便唸經道:「宿
因所構,緣盡還無。得失隨緣,心無增減。」話雖如此說,但想到從此不能再和
那少女相聚,心下自是黯然。童姥道:「我再問你一次,你練不練天山六陽掌?
」虛竹道:「實是難以從命,前輩原諒。」童姥怒道:「那你給我滾出去罷,滾
得越遠越好。」虛竹站起身來,深深一躬,說道:「前輩保重。」

  想起和她一場相聚,雖然給她引得自己破戒,做不成和尚,但也因此而得遇
「夢姑」,內心深處,總覺童姥對自己的恩惠多而損害少,臨別時又不禁有些難
過,又道:「前輩多多保重,晚輩不能再服侍你了。」轉過身來,走上了石階。

  他怕童姥再點他穴道,阻他離去,一踏上石階,立即飛身而上,胸口提了北
冥真氣,頃刻間奔到了第二層冰窖,跟著又奔上第一層,伸手便去推門。他右手
剛碰到門環,突覺雙腿與後心一痛,叫聲:「啊喲!」知道又中了童姥的暗算,
身子一晃之間,雙肩之後兩下針刺般的疼痛,登時翻身摔倒。只聽童姥陰惻惻的
道:「你已中了我所發的暗器,知不知道?」虛竹但覺傷口處陣陣麻癢,又是針
刺般的疼痛,直如萬蟻咬嚙,說道:「自然知道。」童姥冷笑道:「你可知道這
是什麼暗器?這是『生死符』!」

  虛竹耳朵中嗡的一聲,登時想起了烏老大等一干人一提到「生死符」便嚇得
魂不附體的情狀。他只道:「生死符」是一張能制人死命的文件之類,哪想到竟
是一種暗器,烏老大這群人個個兇悍狠毒,卻給「生死符」制得服服貼貼,這暗
器的厲害可想而知。只聽童姥又道:「生死符入體之後,永無解藥。烏老大這批
畜生反叛縹緲峰,便是不甘永受生死符所制,想要到靈鷲宮去盜得破解生死符的
法門。這群狗賊癡心妄想,發他們的狗屁春秋大夢,你姥姥生死符的破解之法,
豈能偷盜而得?」虛竹只覺傷處越癢越厲害,而且奇癢漸漸深入,不到一頓飯時
分,連五臟六腑也似發起癢來,真想一頭便在牆上撞死了,勝似受這煎熬之苦,
忍不住大聲呻吟起來。

  童姥說道:「你想生死符的『生死』兩字,是什麼意思?這會兒懂得了罷?
」虛竹心中說道:「懂了,懂了!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意。」但除了
呻吟之外,再也沒說話的絲毫力氣。童姥又道:「適才你臨去之時,說了兩次要
我多多保重,言語之中,頗有關切之意,你小子倒也不是沒有良心。何況你救過
姥姥的性命,天山童姥恩怨分明,有賞有罰,你畢竟跟烏老大他們那些混蛋大大
不同。姥姥在你身上種下生死符,那是罰,可是又給你除去,那是賞。」

  虛竹呻吟道:「咱們把話說明在先,你若以此要挾,要我幹那……幹那傷天
害理之事,我……我寧死不……不……不……不……」這「寧死不屈」的「屈」
字卻始終說不出口。童姥冷笑道:「哼,瞧你不出,倒是條硬漢子。可是你為什
麼哼哼唧唧的,說不出話?你可知那安洞主為什麼說話口吃?」虛竹驚道:「他
當年也是中了你的生……生……以致痛得口……口……口……」童姥道:「你知
道就好了。這生死符一發作,一日厲害一日,奇癢劇痛遞加九九八十一日,然後
逐步減退,八十一日之後,又再遞增,如此週而復始,永無休止。每年我派人巡
行各洞各島,賜以鎮痛止癢之藥,這生死符一年之內便可不發。」

  虛竹這才恍然,眾洞主、島主所以對童姥的使者敬若神明,甘心挨打,乃是
為了這份可保一年平安的藥劑。如此說來,自己豈不是終身也只好受她如牛馬一
般的役使?童姥和他相處將近三月,已摸熟了他的脾氣,知他為人外和內剛,雖
然對人極是謙和,內心卻十分固執,絕不肯受人要脅而屈服,說道:「我說過的
,你跟烏老大那些畜生不同,姥姥不會每年給你服一次藥鎮痛止癢,使你整日價
食不知味、睡不安枕。你身上一共給我種了九張生死符,我可以一舉給你除去,
斬草除根,永無後患。」

  虛竹道:「如此,多……多……多……」那個「謝」字始終說不出口。當下
童姥給他服了一顆藥丸,片刻間痛癢立止。童姥道:「要除去這生死符的禍胎,
須用掌心內力。我這幾天神功將成,不能為你消耗元氣,我教你運功出掌的法門
,你便自行化解罷。」虛竹道:「是。」童姥便即傳了他如何將北冥真氣自丹田
經由天樞、太乙、梁門、神封、神藏諸穴,通過曲池、大陵、陽豁而至掌心,這
真氣自足經脈通至掌心的法門,是她逍遙派獨到的奇功,再教他將這真氣吞吐、
盤旋、揮灑、控縱的諸般法門。虛竹練了兩日,已然純熟。

  童姥又道:「烏老大這些畜生,人品雖差,武功卻著實不低。他們所交往的
狐群狗黨之中,也頗有些內力深湛的傢伙,但沒一個能以內力化解我的生死符,
你道那是什麼緣故?」她頓了一頓,明知虛竹回答不出,接著便道:「只因我種
入他們體內的生死符種類既各各不同,所使手法也大異其趣。他如以陽剛手法化
解了一張生死符,未解的生死符如是在太陽、少陽、陽明等經脈中的,感到陽氣
,力道劇增,盤根糾結,深入臟腑,即便不可收拾。他如以陰柔之力化解罷,太
陰、少陰、厥陰經脈中的生死符又會大大作怪。更何況每一張生死符上我都含有
份量不同的陰陽之氣,旁人如何能解?你身上這九張生死符,須以九種不同的手
法化解。」當下傳了他一種手法,待他練熟之後,便和他拆招,以諸般陰毒繁複
手法攻擊,命他以所學手法應付。

  童姥又道:「我這生死符千變萬化,你下手拔除之際,也須隨機應變,稍有
差池,不是立刻氣窒身亡,便是全身癱瘓。須當視生死符如大敵,全力以赴,半
分鬆懈不得。」虛竹受教苦練,但覺童姥所傳的法門巧妙無比,氣隨意轉,不論
她以如何狠辣的手法攻來,均能以這法門化解,而且化解之中,必蘊猛烈反擊的
招數。他越練越佩服,才知道:「生死符」所以能令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
主魂飛魄散,確有它無窮的威力,若不是童姥親口傳授,哪想得到天下竟有如此
神妙的化解之法?他花了四日功夫,才將九種法門練熟。

  童姥甚喜,說道:「小……小子倒還不笨,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你要制服生死符,便須知道種生死符之法,你可知生死符是什麼東西?」

  虛竹一怔,道:「那是一種暗器。」童姥道:「不錯,是暗器,然而是怎麼
樣的暗器?像袖箭呢,還是像鋼鏢?像菩提子呢,還是像金針?」虛竹尋思:「
我身上中了九枚暗器,雖然又痛又癢,摸上去卻無影無蹤,實在不知是什麼形狀
。」一時難以回答。

  童姥道:「這便是生死符了,你拿去摸個仔細。」想到這是天下第一厲害的
暗器,虛竹心下惴惴,伸出手去接,一接到掌中,便覺一陣冰冷,那暗器輕飄飄
地,圓圓的一小片,只不過是小指頭大小,邊緣鋒銳,其薄如紙。虛竹要待細摸
,突覺手掌心中涼颼颼地,過不多時,那生死符竟然不知去向。他大吃一驚,童
姥又沒伸手來奪,這暗器怎會自行變走?當真是神出鬼沒,不可思議,叫道:「
啊喲!」心想:「糟糕,糟糕!生死符鑽進我手掌心去了。」童姥道:「你明白
了嗎?」虛竹道:「我……我……」童姥道:「我這生死符,乃是一片圓圓的薄
冰。」虛竹「啊」的一聲叫,登時放心,這才明白,原來這片薄冰為掌中熱力所
化,因此頃刻間不知去向,他掌心內力煎熬如爐,將冰化而為氣,竟連水漬也沒
留下。童姥說道:「要學破解生死符的法門,須得學會如何發射,而要學發射,
自然先須學製煉。別瞧這小小的一片薄冰,要制得其薄如紙,不穿不破,卻也大
非容易。你在手掌中放一些水,然後倒運內力,使掌心中發出來的真氣冷於寒冰
數倍,清水自然凝結成冰。」當下教他如何倒運內力,怎樣將剛陽之氣轉為陰柔
。無崖子傳給他的北冥真氣原是陰陽兼具,虛竹以往練的都是陽剛一路,但內力
既有底子,只要一切逆其道而行便是,倒也不是難事。

  生死符製成後,童姥再教他發射的手勁和認穴準頭,在這片薄冰之上,如何
附著陽剛內力,又如何附著陰柔內力,又如何附以三分陽、七分陰,或者是六分
陰、四分陽,雖只陰陽二氣,但先後之序既異,多寡之數又復不同,隨心所欲,
變化萬千。虛竹又足足花了三天時光,這才學會。童姥喜道:「小子倒也不笨,
學得挺快,這生死符的基本功夫,你已經學會了。說到變化精微,認穴無訛,那
是將來的事了。」第四日上,童姥命他調勻內息,雙掌凝聚真氣,說道:「你一
張生死符中在右腿膝彎內側『陰陵泉』穴上,你右掌運陽剛之氣,以第二種法門
急拍,左掌運陰柔之力,以第七種手法緩緩抽拔。連拔三次,便將這生死符中的
熱毒和寒毒一起化解了。」虛竹依言施為,果然「陰陵泉」穴上一團窒滯之意霍
然而解,關節靈活,說不出的舒適。

  童姥一一指點,虛竹便一一化解。終於九張生死符盡數化去,虛竹不勝之喜
。童姥歎了口氣,說道:「明日午時,我的神功便練成了。收功之時,千頭萬緒
,凶險無比,今日我要定下心來好好的靜思一番,你就別再跟我說話,以免亂我
心曲。」虛竹應道:「是。」心想:「日子過得好快,不知不覺,居然整整三個
月過去了。」便在這時候,忽聽得一個蚊鳴般的微聲鑽入耳來:「師姊,師姊,
你躲在哪裡啊?小妹想念你得緊,你怎地到了妹子家裡,卻不出來相見?那不是
太見外了嗎?」

  這聲音輕細之極,但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晰異常。卻不是李秋水是誰?
第三七回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

 

                        
  虛竹一驚之下,叫道:「啊喲,不好了,她……她……」童姥喝道:「大驚
小怪幹什麼?」虛竹低聲道:「她……她尋到了。」童姥道:「她雖知道我進了
皇宮,卻不知我躲在何處。皇宮中房舍千百,她一間一間的搜去,十天半月也未
必能搜得到這兒。」虛竹這才放心,舒了口氣,說道:「只消挨過明日午時,咱
們便不怕了。」果然聽得李秋水的聲音漸漸遠去,終於聲息全無。但過不到半個
時辰,李秋水那細聲呼叫又鑽進冰窖來:「好姊姊,你記不記得無崖子師哥啊?
他這會兒正在小妹宮中,等著你出來,有幾句要緊話兒,要對你說。」

  虛竹低聲道:「胡說八道,無崖子前輩早已仙去了,你……你別上她的當。


  童姥說道:「咱們便在這裡大喊大叫,她也聽不見。她是在運使『傳音搜魂
大法』,想逼我出去。她提到無崖子甚麼的,只是想擾亂我的心神,我怎會上她
的當?」

  但李秋水的說話竟無休無止,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的說下去,一會兒回述從
前師門同窗學藝時的情境,一會兒說無崖子對她如何銘心刻骨的相愛,隨即破口
大罵,將童姥說成是天下第一淫蕩惡毒、潑辣無恥的賤女人,說道那都是無崖子
背後罵她的話。

  虛竹雙手按住耳朵,那聲音竟會隔著手掌鑽入耳中,說什麼也攔不住。虛竹
只聽得心情煩躁異常,叫道:「都是假的!我不信!」撕下衣上布片塞入雙耳。

  童姥淡淡的道:「這聲音是阻不住的。這賤人以高深內力送出說話。咱們身
處第三層冰窖之中,語音兀自傳到,布片塞耳,又有何用?你須當平心靜氣,聽
而不聞,將那賤人的言語,都當作是驢嗚犬吠。」虛竹應道:「是。」但說到『
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定力,逍遙派的功夫比之少林派的禪功可就差得遠了,
虛竹的少林派功夫即失,李秋水的話便不能不聽,聽到她所說童姥的種種惡毒之
事,又不免將信將疑,不知是真是假。

  過了一會,他突然想起一事,說道:「前輩,你練功的時刻快到了吧?這是
你功德圓滿的最後一次練功,事關重大,聽到這些言語,豈不要分心?」童姥笑
道:「你到此刻方知嗎?這賤人算準時刻,知道我神功一成,她便不是我的敵手
,是以竟盡全力來阻擾。」虛竹道:「那麼你就暫且擱下不練,行不行?在這般
厲害的外魔侵擾之下,再練功只怕有點……有點凶險。」童姥道:「你寧死也不
肯助我對付那賤人,卻如何又關心我的安危?」虛竹一怔,道:「我不肯助前輩
害人,卻也決計不願別人加害前輩。」

  童姥道:「你心地倒好。這件事我早已千百遍想過了。這賤人一面以『傳音
搜魂大法』亂我心神,一面遣人率領靈犬搜查我的蹤跡,這皇宮四周早已佈置得
猶如銅牆鐵壁相似。逃是逃不出去的。可是多躲得一刻,卻又多一分危險。唉,
也幸虧咱們深入險地,到了她家裡來,否則只怕兩個月之前便已給她發現了,那
時我的功力低微,無絲毫還手之力,一聽到她的『傳音搜魂大法』,早已乖乖的
走了出去,束手待縛。傻小子,午時已到,姥姥要練功了。」說著咬斷了一頭白
鶴的頭頸,吮吸鶴血,便即盤膝而坐。

  虛竹只聽得李秋水的話聲越來越慘厲,想必她算準時刻,今日午時正是她師
姊妹兩人生死存亡的大關頭。突然之間,李秋水語音變得溫柔之級,說道:「好
師哥,你抱住我,嗯,唔,唔,再抱緊些,你親我,親我這裡。」虛竹一呆,心
道:「她怎麼說起這些話來?」

  只聽得童姥「哼」了一聲,怒罵:「賊賤人!」虛竹大吃一驚,知道童姥這
時正當練功的緊李關頭,突然分心怒罵,那可凶險無比,一個不對,便會走火入
魔,全身經脈迸斷。卻聽得李秋水的柔聲暱語不斷傳來,都是與無崖子歡愛之辭
。虛竹忍不住想起前幾日和那少女歡會的情景,慾念大興,全身熱血流動,肌膚
發燙。

  但聽得童姥喘息粗重,罵道:「賊賤人,師弟從來沒真心喜歡你,你這般無
恥勾引他,好不要臉!」虛竹驚道:「前輩,她……她是故意氣你激你,你千萬
不可當真。」

  童姥又罵道:「無恥賤人,他對你若有真心,何以臨死之前,巴巴的趕上縹
緲峰來,將七寶指環傳了給我?他又拿了一幅我十八歲那年的畫像給我看,是他
親手繪的,他說六十多年來,這幅畫朝夕陪伴著他,跟他寸步不離。嘿,你聽了
好難過吧……」

  她滔滔不絕的說將下去,虛竹聽得呆了。她為什麼要說這些假話?難道她走
火入魔,神智失常了嗎?

  猛聽得砰的一聲,冰庫大門推開,接著雙是開復門、關大門、關復門的聲音
。只聽得李秋水嘶啞著嗓子道:「你說謊,你說謊。師哥他……他……只愛我一
人。他絕不會畫你的肖像,你這矮子,他怎麼會愛你?你胡說八道,專會騙人…
…」

  只聽得砰砰接連十幾下巨響,猶如雷震一般,在第一層冰窖中傳將下來。

  虛竹一呆,聽得童姥哈哈大笑。叫道:「賊賤人,你以為師弟只愛你一人嗎
?你當真想昏了頭。我是矮子,不錯,遠不及你窈窕美貌,可是師弟早就什麼都
明白了。你一生便只喜歡勾引英俊瀟灑的少年。師弟說,我到老仍是處女之身,
對他始終一情不變。你卻自己想想,你有過多少情人了……」這聲音竟然也是在
第一層冰窖之中,她甚麼時候從第三層飛身而到第一層,虛竹全沒知覺。

  又聽得童姥笑道:「咱們姊妹幾十年沒見了,該當好好親熱親熱才是。冰庫
的大門是封住啦,免得別人進來打擾。哈哈,你喜歡倚多為勝,不妨便叫幫手進
來。你動手搬開冰塊啊!你傳音出去啊!」

  一霎時間,虛竹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童姥激怒了李秋水,引得她進了冰窖
,隨即投擲大冰塊,堵塞大門,決意和她拼個生死。這一來,李秋水在西夏國皇
宮中雖有偌大勢力,卻已無法召人入來相助。但她為什麼不推開冰塊?為什麼不
如童姥所說,傳音出去叫人攻打進來?想來不論是推冰不是傳音,都須分心使力
,童姥窺伺在側,自然會抓住機會,立即加以致命的一擊;又不然李秋水生性驕
傲,不願借助外人,定要親手和情敵算帳。虛竹又想:往日童姥練功之時,不言
不動,於外界事物似乎全無知覺,今日卻忍不住出聲和李秋水爭鬥,神功之成,
終於還差一日,豈不是為山九仞,功虧一簣?不知今日這場爭鬥誰勝誰敗,倘若
童姥得勝,不知是否能逃出宮去,明日補練?

  但聽得第一層中砰砰之聲大作,顯然童姥和李秋水正在互擲巨冰相攻。虛竹
與童姥相聚三月,雖然老婆婆喜怒無常,行事任性,令他著實吃了不少苦頭,但
朝夕都在一起,不由得生出親近之意,生怕她遭了李秋水的毒手,當下走上第二
層去。

  他剛上第二層,便聽李秋水喝道:「是誰?」砰之聲即停。虛竹屏氣凝息,
不矛回答。童姥說道:「那是中原武林的第一風流浪子,外號人稱『粉面郎君武
潘安』,你想不想見?」虛竹心道:「我這般醜陋的面貌,那裡會有什麼『粉面
郎君武潘安』的外號?唉,前輩拿我來取笑了。」

  卻聽李秋水道:「胡說八道,我是幾十歲的老太婆了,還喜歡少年兒郎嗎?
什麼『粉面郎君武潘安』,多半便是背著你東奔西跑的那個醜八怪小和尚。」提
高聲音叫道:「小和尚,是你嗎?」虛竹心中怦怦亂跳,不知是否該當答應。童
姥叫道:「夢郎,你是小和尚嗎?哈哈,夢郎,人家把你這個風流俊俏的少年兒
郎說成是個小和尚,真把人笑死了。」

  『夢郎』兩字一傳入耳中,虛竹登時滿臉通紅,慚愧得無地自容,心中只道
:「糟糕,糟糕,那姑娘跟我說的話,都給童姥聽去了,這些話怎可給旁人聽到
?啊喲,我跟那姑娘說的那些話,只怕……多半……或許……也給童姥聽去了。
那……那……」

  只聽童姥又道:「夢郎,你快回答我,你是小和尚嗎?」虛竹低聲道:「不
是。」他這兩個字說得雖低,童姥和李秋水卻都清清楚楚的聽到了。

  童姥哈哈一笑,說道:「夢郎,你不用心焦,不久你便可和你那夢姑相見。
她為你相思欲狂,這幾天茶飯不思,坐立不安,就是在想念著你。你老實跟我說
,你想她不想?」

  虛竹對那少女一扯情癡,這幾天雖在用心學練生死符的發射和破解之法,但
一直想得她神魂顛倒,突然聽童姥問起,不禁脫口而出:「想的!」

  李秋水喃喃的道:「夢郎,夢郎,原來你果然是個多情少年!你上來,讓我
瞧瞧中原武林第一風流浪子是何等樣的人物!」

  李秋水雖比童姥和無崖子年輕,終究也是個七、八十風的老太婆了,但這句
話柔膩宛轉,虛竹聽在耳裡,不由得怦然心動,似乎霎時之間,自己竟真的變成
了『中原武林第一風流浪子』,但隨即啞然:「我是個丑和尚,怎說得上是什麼
風流浪子,豈不是笑死人嗎?」跟著想起:「童姥大敵當前,何以尚有閒情拿我
來作開取笑?其中必有深意。啊,是了,當日無崖子前輩要我繼承逍遙派掌門人
之時,一再嫌我相貌難看,後來蘇星河前輩又道,要克制丁春秋,必須覓到一個
悟性廳高而英俊瀟灑的美少年,當時我大惑不解,此刻想來,定是跟李秋水有些
關連。無崖子前輩要我去找一個人指點武藝,莫非便是找她?蘇星河前輩曾說,
這人只喜歡美貌少年。」

  正凝思間,突然火光一閃,第一層冰窖中傳出一星光亮,接著便是呼呼之聲
大作。虛竹搶上石階,向上望去,只見一團白影和一團灰影都在急劇旋轉,兩團
影子倏分倏合,發出密如聯珠般的啪啪之聲,顯是童姥和李秋水鬥得正劇。冰上
燒著一個火摺,發出微弱的光芒。虛竹見二人身手之快,當真是匪夷所思,那裡
分得出誰是童姥,誰是李秋水?

  火摺燃燒極快,片刻間便燒盡了,一下輕輕的嗤聲過去,冰窖中又是一團漆
黑,但聞掌風呼呼。虛竹心下焦急:「童姥斷了一腿,久鬥必定不妥,我如何助
她一臂之力才好?不過童姥心狠手辣,佔了上風,一定會殺了她師妹,這可又不
好了。何況這兩人武功這樣高,我又怎能插得下去手?」

  只聽得啪的一聲大響,童姥「啊」的一聲長叫,似乎受了傷。李秋水哈哈一
笑,說道:「師姊,小妹這一招如何?請你指點。」突然厲聲喝道:「往那裡逃
!」

  虛竹驀覺一陣涼風掠過,聽得童姥在他身邊說道:「第二種法門,出掌!」
虛竹不明所以,正想開口詢問:「什麼?」只覺寒風撲面,一股厲害之極的掌力
擊了過來,當下無暇思索,便以童姥所授破解生死符的第二種手法拍了出去,黑
暗之中掌力相碰,虛竹身子劇震,胸口氣血翻湧,其是難當,隨手以第七種手法
化開。

  李秋水「咦」的一聲,喝道:「你是誰?何以會使天山六陽掌?是誰教你的
?」

  虛竹奇道:「什麼天山六陽掌?」李秋水道:「你還不認嗎?這第二招『陽
春白雪』和第七招『陽關三疊』,乃本門不傳之秘,你從何處學來?」虛竹又道
:「陽春白雪?旭關三疊?」心中茫然一片,似懂非懂,隱隱約約間已猜到是上
了童姥的當。

  童姥站在她身後,冷笑道:「這位夢郎中,既負中原武林第一風流浪子之名
,自然琴棋書畫,醫卜星相,鬥酒唱曲,行令猜謎,種種子弟的勾當,無所不會
,無所不精。因此才投合無崖子師弟的心意,收了他為關門弟子,要他去誅滅丁
春秋,清理門戶。」

  李秋水朗聲問道:「夢郎,此言是真是假?」

  虛竹聽她兩人都稱自己為「夢郎」,又不禁面紅耳赤,童姥這番話前半段是
假,後半段是真,既不能以「真」字相答,卻又不能說一個「假」字。那幾種手
法,明明是童姥教了他來消解生死符的,豈知李秋水竟稱之為「天山六陽掌」?
童姥要自己學「天山六陽掌」來對會她師妹,自己堅絕不學,難道這幾種手法,
便是「天山六陽掌」嗎?

  李秋水厲聲道:「姑姑問你,如何不理?」說著伸手往他戶頭抓來。虛竹和
童姥拆解招數甚熟,而且盡是黑暗中拆招,聽風辨形,隨機應變,一覺到李秋水
的手指將要碰到自己肩頭,當即沉肩斜身,反手往她手背按去。李秋水立即縮手
,讚道:「好!這招『陽歌鉤天』內力既厚,使得也熟。無崖子師哥將一身功夫
都傳給了你,是不是?」虛竹道:「他……他把功力都傳給了我。」

  他說無崖子將「功力」都傳給了他,而不是說「功夫」,這「功力」與「功
夫」,雖只一字之差,含義卻是大大不同。但李秋水心情激動之際,自不會去分
辨這中間的差別,又問:「我師兄既收你為弟子,你何以不叫我師叔?」

  虛竹勸道:「師伯、師叔,你們兩位既是一家人,又何必深仇不解,苦苦相
爭?過去的事,大家揭過去也就是了。」

  李秋水道:「夢郎,你年紀輕,不知道老賊婆用心的險惡,你待在一邊……


  她話示說完,突然「啊」的一聲呼叫,卻是童姥在虛竹身後突施暗襲,向她
偷擊一掌。這一掌無聲無息,純是陰柔之力,兩人相距又近,李秋水待得發覺,
待欲招架,童姥的掌力已襲到胸前,急忙飄身退後,但終於慢了一步,只,覺氣
息閉塞,經脈已然受傷。童姥笑道:「師妹,姊姊這一招如何?請你指點。」李
秋水急運內力調息,竟不敢還嘴。

  童姥偷襲成功,得理不讓人,單腿跳躍,縱身撲上,掌聲呼呼的擊去,虛竹
叫道:「前輩,休下毒手!」便以童姥所傳的手法,擋住她擊向李秋水的三掌。
童姥大怒,罵道:「小賊,你用什麼功夫對付我?」原來虛竹堅拒學練「天山六
陽掌」,童姥知道來日大難,為了在緩急之際多一個得力助手,便在教他破解生
死符時,將這六陽掌傳授與他,並和他拆解多時,將其中的精微變化、巧妙法門
,一一傾囊相授。那料得到此刻自懷大佔上風,虛竹竟會反過來去幫李秋水?虛
竹道:「前輩,我勸你顧念同門之誼,手下留情。」童姥怒罵:「滾開,滾開!


  李秋水得虛竹援手,避過了童姥的急攻,內息已然調勻,說道:「夢郎,我
已不礙事,你讓開吧。」左掌拍出,右掌一帶,左掌之力繞過虛竹身畔,向童姥
攻去。童姥心下暗驚:「這賤人竟然練成了『白虹掌力』,曲直如意,當真了得
。」當即還掌相迎。

  虛竹處身其間,知道自己功夫有限,實不足以拆勸,只得長吧一聲,退了開
去。

  但聽得二人相鬥良久,勁風撲面,鋒銳如刀,虛竹抵擋不住,正要退到第一
、二層冰窖之間的石階上,猛聽得的一聲響,童姥一聲痛哼,給李秋水推得撞向
堅冰。虛竹叫道:「罷手,罷手!」搶上去連出兩招『六陽掌』,化開了李秋水
的攻擊。童姥順勢後躍,驀地裡一聲慘呼,從石階上滾了下去,直滾到二、三層
之間的石階方停。

  虛竹驚道:「前輩,前輩,你怎麼了?」急步搶下,摸索著扶起童姥上身。
只黨她雙手冰冷,一探她的鼻息,竟然已沒了呼吸。虛竹又是驚惶,又是傷心,
叫道:「師叔,你……你……你將師伯打死了,你好狠心。」忍不住哭了出來。

  李秋水道:「這人奸詐得緊,這一掌未必打得死她!」虛竹器道:「還說沒
有死?她氣也沒有了,前輩……師伯,我勸你不要記恨記仇……」李秋水又從懷
中掏出一個火摺,一幌而燃,只見石階上灑滿了一灘灘鮮血,童姥嘴邊胸前也都
是血。

  修練那「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每日須飲鮮血,但若逆氣斷脈,反嘔鮮血,
只須嘔出小半酒杯,立時便氣絕身亡,此刻石階上一灘灘鮮血不下數大碗。

  李秋水知道這個自己痛恨了數十年的師姊終於是死了,自不禁歡喜,卻又有
些寂寞愴然之感。

  過了好一刻,她才手持火摺,慢慢走下石階,幽幽的道:「姊姊,你當真死
了麼?我可還不大放心。」走到距童姥五尺之處,火摺上發出微弱光芒,一閃一
閃,映在童姥臉上,但見她滿臉皺紋,嘴角附近的皺紋中都嵌滿了鮮血,神情甚
是可怖。李秋水輕聲道:「師姊,我一生在你手下吃的苦頭太多,你別裝假死來
騙我上當。」左手一揮,發掌向童姥胸口拍了過去,喀嚓喇喇幾聲響,童姥的屍
身斷了幾根肋骨。

  虛竹大怒,叫道:「她已命喪你手,又何以再戕害她遺體?」眼見李秋水第
二掌又已拍出,當即揮掌擋住。李秋水斜眼相睨,但見這個「中原武林第一風流
浪子」眼大鼻大,耳大口大,廣額濃眉,相貌粗野,那裡有半分英俊瀟灑,一怔
之下,認出便是在雪峰上負了童姥逃走的那小和尚,右手一探,便往虛竹肩頭抓
來。虛竹斜身避開,說道:「我不跟著你鬥,只是勸你別動你師姊的遺體。」

  李秋水連出四招,虛竹已將天山六陽掌管練得甚熟,竟然一一格開,擋架之
中,還隱隱蓄有堅實渾厚的反擊之力。李秋水忽道:「咦!你背後是誰?」

  虛竹幾乎全無臨敵經驗,一驚之下,回頭去看,只覺胸口一痛,已給李秋水
點中了穴道,跟著雙肩雙腿的穴道也都給她點中,登時全身麻軟,倒在童姥身旁
,驚怒交集,叫道:「你是長輩,卻使詐騙人。」

  李秋水格格一笑,道:「兵不厭詐,今日教訓你這小子。」跟著又指著他不
住嬌笑,說道:「你……你……你這醜八怪小和尚,居然自稱什麼『中原第一風
流浪子』……」

  突然之間,拍的一聲響,李秋水長聲慘呼,後心「至陽穴」上中了一掌重手
,正是童姥所擊。童姥跟著左拳猛擊而出,正中李秋水胸口「膻中」要穴。

  這一掌一拳,全力施為,李秋水別說出手抵擋,斜身閃避,倉促中連運氣護
穴也是不及,身子給一拳震飛,摔在石階之上,手中火摺也脫手飛出。

  童姥蓄勢已久,這一拳勢道異常凌厲,火摺從第三層冰窖穿過第二層,直飛
上第一層,方才跌落。霎時之間,第三層冰窖中又是一團漆黑,但聽得童姥嘿嘿
冷笑不止。虛竹又驚又喜,叫道:「前輩,你沒死嗎?好……好極了!」

  原來童姥功虧一簣,終於沒能練成神功,而在雪峰頂上又被李秋水斷了一腿
,功力大受損傷,此番生死相搏,鬥到二百招後,便知今日有幾無勝,待中了李
秋水一掌之後,劣勢更顯,偏偏虛竹兩不相助,雖然阻住了李秋水乘勝追擊,卻
也使自己的詭計無法得售;情知再鬥下去,勢將幾得慘酷不堪,一咬牙根,硬生
生受了一掌,假裝氣絕而死。至於石階上和她胸口嘴邊的鮮血,那是她預先備下
的鹿血,原是要誘敵上鉤之用。不料李秋水十分機警,明明見她已然斷氣,仍是
再在她胸口印上一掌。童姥一不做,二不休,只得又硬生生的受了下來,倘不是
虛竹在旁阻攔,李秋水定會接連出掌,將她「屍身」打得稀爛,那是半點法子也
沒有了。幸得虛竹仁心相阻,而李秋水見到這「中原第一風流浪子」的真面目後
,既感失望,又是好笑,疏了提防,她雖知童姥狡狠,卻萬萬想不到她竟能這般
堅忍。

  李秋水前心後背,均受重傷,內力突然間失卻控制,便如洪水汜濫,立時要
潰進而出。逍遙派武功本是天下第一等的功夫,但若內力失制,在週身百駭游走
衝突,卻又宣洩不出,這散功時的痛苦實非言語所能形容。頃刻之間,只覺全身
各處穴道中同時麻癢,驚惶之餘,已知此傷絕不可治,叫道:「夢郎,你行行好
,快在我百會穴上用力拍擊一掌!」

  這時上面忽然隱隱有微光照射下來,只見李秋水全身顫抖,一伸手,抓去了
臉上蒙著的白紗,手指力抓自己面頰,登時血痕斑斑,叫道:「夢郎,你……你
快一拳打死了我。」童姥冷笑道:「你點了他穴道,卻又要他助你,嘿嘿,自作
自受,眼前報,還得快!」

  李秋水支撐著想要站起身來,去解開虛竹的穴道,但全身酸軟,便要動一根
小指頭兒也是不能。虛竹瞧瞧李秋水,又瞧瞧童姥,見她受傷顯然也極沉重,伏
在石階之上,忍不住呻吟出聲。虛竹只覺越瞧越清楚,似乎冰窖中漸漸的亮了起
來,側頭往光亮射來處望去,見第一層冰窖中竟有一團火光,脫口叫道:「啊喲
!有人來了!」

  童姥吃了一驚,心想:「有人到來,我終於栽在這賤人手下了。」勉強提了
一口氣,想要站起,卻無論如何站不起身,腿上一軟,順呼一聲,摔倒在地。她
雙手使勁,向李秋水慢慢爬過去,要在她救兵到達之前,先行將她扼死。

  突然之間,只聽得極細微的滴答滴答之聲,似有水滴從石階上落下。李秋水
和虛竹也聽到了水聲,同時轉頭瞧去,果見石階上有水滴落下。三人均感廳怪:
「這水從何而來?」

  冰窖中越來越亮,水聲淙淙,水滴竟變成一道道水流,流下石階。第一層冰
庫進門處堆冰窖中有一團火焰燒得甚旺,卻沒人進來。李秋水道:「燒著了……
麻袋中的……棉花。」原來冰庫進門處堆滿麻袋,袋中裝的都是棉花,使熱不能
入侵,以保冰塊不融。不料李秋水給童姥一拳震倒,火摺脫手飛出,落在麻袋之
上,登時燒著了棉花,冰塊融化,化為水流,潺潺而下。

  火頭越燒越旺,流下來的冰水越多,淙淙在聲。過不多時,第三層冰窖中已
積水尺餘。但石階上的冰水還在不斷流下,冰窖中積水漸高,慢慢浸到了三人腰
間。

  李秋水道:「師姊,你我兩敗俱傷,誰也不能活了,你……你解開夢郎的穴
道,讓他出……出去吧。」三人都十分明白,過不多時,冰窖中積水上漲,大家
都非淹死不可。

  童姥冷笑道:「我自己行事,何必要你多說?我本想解他穴道,但你這麼一
說,想做好人,我可偏偏不解了。小和尚,你是死在她這句話之下的,知不知道
?」轉過身來,慢慢往石階上爬去。只須爬高幾級,便能親眼見到李秋水在水中
淹死。雖然自己仍然不免一死,但只要親眼見到李秋水斃命的情狀,這大仇便算
是報了。

  李秋水見她一級級爬了上去,而寒氣徹骨的冰水也已漲到了自己的胸口,她
體內真氣激盪,痛苦無比,反盼望冰水越早漲越好,溺死於水,那比之如萬蟲咬
嚙、千針鑽刺的散功舒服百倍了。

  忽聽得童姥「啊」的一聲,一個觔斗倒翻了下來,撲通一響,水花四濺,摔
跌在積水之中。原來她重傷之下,手足無力,爬了七、八級石階,一塊拳頭大的
碎冰順水而下,在她膝蓋上一碰,童姥穩不住身子,仰後便跌。這一摔跌下,正
好碰在虛竹身上,彈向李秋水的右側。積水之中,三人竟擠成了一團。

  童姥身材遠比虛竹及李秋水矮小,其時冰水尚未浸到李秋水胸口,卻已到了
童姥頸中。童姥也正在忍受散功的煎熬,心想:「無論如何,要這賤人比我先死
。」要想出手傷她,但兩人之間隔了個虛竹,此刻便要將手臂移動一寸兩寸也是
萬萬不能,眼見虛竹的肩頭和李秋水肩頭相靠,心念一動,便道:「小和尚,你
千萬不可運力抵禦,否則是自尋死路。」不待他回答,催動內力,便向虛竹攻去
。童姥明知此舉是加速自己死亡,內力多一分消耗,便早一刻斃命,但若非如此
,積水上漲,三人中必定是她先死。

  李秋水身子一震,察覺童姥以內力相攻,立運內力回攻。

  虛竹處身兩人之間,先覺挨著童姥身子的臂膀上有股熱氣傳來,跟著靠在李
秋水肩頭的肩膀上也有一股熱氣入侵,霎時之間,兩股熱氣在他體內激盪衝突,
猛烈相撞。童姥和李秋水功力相若,各受重傷之後,仍是半斤八兩,難分高下。
兩人內力相觸,便即僵持,都停在虛竹身上,誰也不能攻及敵人。這麼一來,可
就苦了虛竹,身受左右夾攻之厄。幸好他曾蒙無崖子以七十餘年的功力相授,三
個同門的內力旗鼓相當,成了相持不下的局面,他倒也沒有在這兩大高手的夾擊
下送了性命。

  童姥只覺冰水漸升漸高,自頭頸到了下頦,又自下頦到了下唇。她不絕催發
內力,要盡快擊斃情敵,偏偏李秋水的內力源源而至,顯然不致立時便即耗竭。
但聽得水聲淙淙,童姥口中一涼,一縷冰水鑽入了嘴裡。她一驚之下,身子自然
而然的向上一抬,無法坐穩,竟在水中浮了起來。她少了一腿,遠比常人容易浮
起。這一來死裡逃生,她索性仰臥水面,將後腦浸在積水之中,只露出口鼻呼吸
,登時心中大定,尋思水漲人高,我這斷腿人在水中反佔便宜,手上內力仍是不
住送出。

  虛竹大聲呻吟,叫道:「唉,師伯、師叔、你們再鬥下去,終究難分高下,
小侄可就活生生的給你們害死了。」但童姥和李秋水這一鬥上了手,成為高手比
武中最凶險的比拼內力局面,誰先罷手,誰先喪命。何況兩人均知這場比拼不論
勝負,終究是性命不保,所爭者不過是誰先一步斷氣而已。兩人都是十分的心高
氣傲,怨毒積累了數十年,那一個肯先罷手?再者內力離體他去,精力雖越來越
衰,這散功之苦卻也因此而得消解。

  又過一頓飯時分,冰水漲到了李秋水口邊,她不識水性,不敢學童姥這麼浮
在水面,當即停閉呼吸,以「龜息功」與敵人相拼,任由冰水漲過了眼睛、眉毛
、額頭,渾厚的內力仍是不絕發出。

  虛竹骨都、骨都、骨都的連喝了三口冰水,大叫:「啊喲,我……我不……
骨都……骨都……我……骨都……」正驚惶間,突然眼前一黑,什麼都看不見了
。他急忙閉嘴,以鼻呼吸,吸氣時只沉胸口氣悶無比。原來這冰庫密不通風,棉
花燒了半天,外面無新氣進來,燃燒不暢,火頭自熄。虛竹和童姥呼吸艱難,反
是李秋水正在運使「龜息功」,並無知覺。

  火頭雖熄,冰水仍不斷流下。虛竹但覺冰水淹過了嘴唇,淹過了人中,漸漸
浸及鼻孔,只想:「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而童姥與李秋水的內力仍是分從左
右不停攻到。

  虛竹只覺窒悶異常,內息奔騰,似乎五臟六腑都易了位,冰水離鼻也也已只
一線,再上漲得幾分,便無法吸氣了,苦在穴道被封,頭頸要抬上一抬也是不能
。但說也奇怪,過了良久,冰水竟不再上漲,一時也想不到棉花之火既熄,冰塊
便不再融。又過一會,只覺人中有些刺痛,跟著刺痛漸漸傳到下頦,再到頭頸。
原來三層冰窖中堆滿冰塊,極是寒冷,冰水流下之後,又慢慢凝結成冰,竟將三
人都凍結在冰中了。

  堅冰凝結,童姥和李秋水的內力就此隔絕,不能再傳到虛竹身上,但二人十
分之九的真氣內力,卻也因此而盡數封在虛竹體內,彼此鼓蕩衝突,越來越猛烈
。虛竹只覺全身皮膚似乎都要爆裂開來,雖在堅冰之內,仍是炙熱不堪。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間全身一震,兩股熱氣竟和體內原有的真氣合而
為一,不經引異,自行在各處經脈穴道中迅速無比的奔繞起來。原來童姥和李秋
水的真氣相持不下,又無處宣洩,終於和無崖子傳給他的內力歸並。三人的內力
源出一門,性質無異,極易融合,合三為一之後,力道沛然不可復御,所到之處
,被封的穴道立時衝開。

  頃刻之間,虛竹只覺全身舒暢,雙手輕輕一振,喀喇喇一陣響,結在身旁的
堅冰立時崩裂,心想:「不知師伯、師叔二人性命如何,須得先將她們救了出去
。」伸手去摸索時,觸手處冰涼堅硬,二人都已結在冰中。他心中驚惶,不及細
想,一手一個,將二人連冰帶人的提了起來,走到第一層冰窖中,推開兩重木門
,只覺一陣清新氣息撲面而來,只吸得一口氣,便說不出的受用。門外明月在天
,花影舖地,卻是深夜時分。

  他心頭一喜:「黑暗中闖出皇宮,可就容易得多了。」提著兩團冰塊,奔向
牆邊,提氣一躍,突然間身子冉冉向上升去,高過牆頭丈餘,長勢列自不止。虛
竹不知體內真氣竟有如許妙用,只怕越升越高,「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四名御前護衛正在這一帶牆外巡查,聽到人聲,急忙奔來察看,但見兩塊大
水晶夾著一團灰影越牆而出,實不知是什麼怪物。四人驚得呆了,只見三個怪物
一幌,便沒入了宮牆外的樹林中,四人吆喝著追去,那裡還有蹤影?四人疑神疑
鬼,爭執不休,有的說是山精,有的說是花妖。

  虛竹一出皇宮,邁開大步急奔,腳下是青石板大路,兩旁密密層層的盡是屋
子。

  他不敢停留,只是向西疾衝。奔了一會,到了城牆頭腳下,他雙是一提氣便
上了城頭,翻城而過,城頭上守卒只眼睛一花,什麼東西也沒看見。

  虛竹直奔到離城十餘里的荒郊,四下更無房屋,才停了腳步,將兩團冰塊放
下,心道:「須得盡早除去她二人身外的冰塊。」尋到一處小溪,將兩團冰塊浸
在溪水之中。月光下見童姥的口鼻露在冰塊之外,只是雙目緊閉,也不知她是死
是活。眼見兩團冰塊上的碎冰一片片隨水流開,虛竹又抓又剝,將二人身外堅冰
除去,然後將二人從溪水中提出,摸一摸各人額頭,居然各有微溫,當下將二人
遠遠放開,生怕她們醒轉後又再廝拼。

  忙了半日,天色漸明,當即坐下休息。待得東方朝陽升起,樹頂雀鳥喧噪,
只聽得北邊樹下的童「咦」的一聲,南邊樹下李秋水「啊」的一聲,兩人竟同時
醒了過來。

  虛竹大喜,一躍而起,擋在兩人中間,連連合十,說道:「師伯、師叔,咱
們三人死裡逃生,這一場架,可再也不能打了!」童姥道:「不行,賤人不死,
豈能罷手?」李秋水道:「仇深似海,不死不休。」虛竹雙手亂搖,說道:「千
萬不可,萬萬不可!」

  李秋水伸手在地下一撐,便欲縱身向童姥撲去。童姥雙手迴圈,凝力待擊。
那知李秋水剛伸腰站起,便即軟倒。童姥的雙臂說什麼也圈不成一個圓圈,倚在
樹上只是喘氣。

  虛竹見二人無力搏鬥,心下大喜,說道:「這樣才好,兩位且歇一歇,我去
找些東西來給兩位吃。」只見童姥和李秋水各自盤膝而坐,手心腳心均翻而向天
,姿勢一模一樣,知道這兩個同門師姊妹正在全力運功,只要誰先能凝聚一些力
氣,先發一擊,對手絕無抗拒的餘地。見此情狀,虛竹卻又不敢離開了。他瞧瞧
童姥,又瞧瞧李秋水,見二人都是皺紋滿臉,形容枯槁,心道:「師伯今年已九
十六歲,師叔少說也有八十多歲了。二人都是這麼一大把年紀,竟然還是如此看
不開,火氣都這麼大。」

  他擠衣擰水,突然拍的一聲,一物掉在地下,卻是無崖子給他的那幅圖畫。
這軸畫乃是絹畫,浸濕後並示破損。虛竹將畫攤在巖石上,就日而曬。見畫上丹
青已被服水浸得頗有些模糊,心中微覺可惜。

  李秋水聽到聲音,微微睜目,見到了那幅畫,尖聲叫道:「拿來給我看!我
才不信師哥會畫這賤婢的肖像。」

  童姥也叫道:「別給她看!我要親手炮製她。倘若氣死了這賤人,豈不便宜
了她?」

  李秋水哈哈一笑,道:「我不要看了,你怕我看畫!可知畫中人並不是你。
師哥丹青妙筆,豈能圖傳你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侏儒?他雙不是畫鍾馗來捉
鬼,畫你幹什麼?」

  童姥一生最傷心之事,便是練功失慎,以致永不長大。此事正便是李秋水當
年種下的禍胎,當童姥練功正在緊要關頭之時,李秋水在她腦後大叫一聲,令她
走炎,真氣走入岔道,從此再也難以復原。這時聽她又提起自己的生平恨事,不
由得怒氣填膺,叫道:「賊賤人,我……我……我……」一口氣提不上來,哇的
一聲,嘔出一口鮮血,險些便要昏過去。

  李秋水冷笑相嘲:「你認輸了吧?當真出手相鬥……」突然間連聲咳嗽。

  虛竹見二人神疲力竭,轉眼都要虛脫,勸道:「師伯、師叔,你們兩位還是
好好休息一會兒,別再勞神了。」童姥怒道:「不成!」

  便在這時,西南方忽然傳來叮噹幾下清脆的駝鈴。童姥一聽,登時臉現喜色
,精神大振,從懷中摸出一個黑色短管,說道:「你將這管子彈上天去。」

  李秋水的咳嗽聲卻越來越急。虛竹不明原由,當即將那黑色小管扣在中指之
上,向上彈出,只聽得一陣尖銳的哨聲從管中發出。這時虛竹的指力強勁非凡,
那小管筆直射上天去,幾乎目不能見,仍嗚嗚嗚的響個不停。虛竹一驚,暗道:
「不好,師伯這小管是信號。她是叫人來對會李師叔。」忙奔到李秋水面前,俯
身低聲說道:「師叔,師伯有幫手來啦,我背了你逃走。」

  只見李秋水閉目垂頭,咳嗽也已停止,身子一動也不動了。虛竹大驚,伸手
去探她鼻息時,已然沒了呼吸。虛竹驚叫:「師叔,師叔!」輕輕推了推她肩頭
,想推她醒轉,不料李秋水應手而倒,斜臥於地,竟已死了。

  童姥哈哈大笑,說道:「好,好,好!小賤人嚇死了,哈哈,我大仇報了,
賤人終於先我而死,哈哈,哈哈……」她激動之下,氣息難繼,一大口鮮血噴了
出來。

  但聽得嗚嗚聲自高而低,黑色小管從半空掉下,虛竹伸手接住,正要去瞧童
姥時,只聽得蹄聲急促,夾著叮噹、叮噹的鈴聲,虛竹回頭望去,但見數十匹駱
駝急馳而至。駱駝背上乘者都披了淡青色斗篷,遠遠奔來,宛如一片青雲,聽得
幾個女子聲音叫道:「尊主,屬下追隨來遲,罪該萬死!」

  數十騎駱駝奔馳近前,虛竹見乘者全是女子,斗篷胸口都繡著一頭黑鷲,神
態猙獰。眾女望見童姥,便即躍下駱駝,快步奔近,在童姥面前拜伏在地。

  虛竹見這群婦女當先一人是一個老婦,已有五、六十歲年紀,其餘的或長或
少,四十餘歲以至十七、八歲的都有,人人對童姥極是敬畏,俯跪在地,不敢仰
視。

  童姥哼了一聲,怒道:「你們都當我已經死了,是不是?誰也沒把我這老太
婆放在心上了。沒人再來管束你們,大夥兒逍遙自在,無法無天了。」她說一句
,那老婦便在地下重重磕一個頭,說道:「不敢。」童姥道:「什麼不敢?你們
要是當真還想到姥姥,為什麼只來了……來了這一點兒人手?」那老婦道:「啟
稟尊主,自從那晚尊主離宮,屬下個個焦急得了不得……」童姥怒道:「放屁,
放屁!」那老婦道:「是,是!」童姥更加惱怒,喝道:「你明知是放屁,怎地
膽敢……膽敢在我面前放屁?」那老婦不敢作聲,只有磕頭。

  童姥道:「你們焦急,那便如何?怎地不趕快下山尋我?」那老婦道:「是
!屬下九天九部當時立即下山,分路前來伺候尊主。屬下昊天部向東方恭迎尊主
,陽天部向東南方、赤天部向南方、朱天部向西南方、成天部向西方、幽天部向
西北方、玄天部向北方、鸞天部向東北方,鈞天部把守本宮。屬下無能,追隨來
遲,該死,該死!」說著連連磕頭。

  童姥道:「你們個個衣衫破爛,這三個多月之中,路上想來也吃了點兒苦頭
。」

  那老婦聽得她話中微有獎飾之意,登時臉現喜色,道:「若得為尊主盡力,
赴湯蹈火,也所甘願。些少微勞,原是屬下該盡的本分。」童姥道:「我練功未
成,忽然遇上了賊賤人,給她削去了一條腿,險些兒性命不保,幸得我師侄虛竹
相救,這中間的艱危,實是一言難盡。」

  一眾青衫婦子一齊轉過身來,向虛竹叩謝,說道:「先生大恩大德,小婦子
雖然粉身碎骨,亦難報於萬一。」突然間許多婦人同時向他磕頭,虛竹不由得手
足無措,連說:「不敢當,不敢當!」忙也跪下還禮。童姥喝道:「虛竹站起!
她們都是我的奴婢,你怎可自失身份?」虛竹又說了幾句「不敢當」,這才站起


  童姥向虛竹道:「咱們那只寶石指環,給這賊賤人搶了去,你去拿回來。」
虛竹道:「是。」走到李秋水身前,從她中指上除下了寶石指環。這指環本來是
無崖子給他的,從李秋水手指上除下,心中倒也並無不安。

  童姥道:「你是逍遙派掌門人,我又已將生死符、天山折梅手、天山六陽掌
等一干功夫傳你,從今日起,你便是縹緲峰靈鷲宮的主人,靈鷲宮……靈鷲宮九
天九部的奴婢,生死一任你意。」虛竹大驚,忙道:「師伯,師伯,這個萬萬不
可。」童姥怒道:「什麼萬萬不可。這九天九部的奴婢辦事不力,沒能及早迎駕
,累得我屈身布袋,竟受烏老大這等狗賊的虐待侮辱,最後仍是不免斷腿喪命…
…」

  那些婦子都嚇得全身發攔,磕頭求道:「奴婢該死,尊主開恩。」童姥向虛
竹道:「這昊天部諸婢,總算找到了我,她們的弄罰可以輕些,其餘八部的一眾
奴婢,斷手斷腿,由你去處置吧。」那些婦女磕頭道:「多謝尊主。」童姥喝道
:「怎地不向新主人叩謝?」眾女忙又向虛竹叩謝。虛竹雙手亂搖,道:「罷了
,罷了!我怎能做你們的主人?」

  童姥道:「我雖命在頃刻,但親眼見到賊賤人先我而死,生平武學,又得了
個傳人,可說死也瞑目,你竟不肯答允嗎?」虛竹道:「這個……我是不成的。
」童姥哈哈一笑,道:「那個夢中姑娘,你想不想見?你答不答允我做靈鷲宮的
主人?」虛竹一聽她提到「夢中姑娘」,全身一震,再也無法拒卻,只得紅著臉
點了點頭。童姥喜道:「很好!你將那幅圖畫拿來,讓我親手撕個稀爛。我再無
掛心之事,便可指點你去尋那夢中姑娘的途徑。」

  虛竹將圖畫取了過來。童姥伸手拿過,就著日光一看,不禁「咦」的一聲,
臉上現出又驚又喜的神色,再一審視為,突然間哈哈大笑,叫道:「不是她,不
是她,不是她!哈哈,哈哈,哈哈!」大笑聲中,兩行眼淚從頰上滾滾而落,頭
頸一軟,腦袋垂下,就此無聲無息。

  虛竹一驚,伸手去扶時,只覺她全身骨骼如綿,縮成一團,竟已死了。

  一眾青衫婦子圍將上來,哭聲大振動,甚是哀切。這些婦子每一個都是在艱
難困危之極的境遇中由童姥出手救出,是以童姥御下雖嚴,但人人感激她的恩德


  虛竹想起三個多月中和童姥寸步不離,蒙她傳授了不少武功,她雖脾氣乖戾
,對待自己可說甚好,此刻見她一笑身亡,心中難過,也伏地哭了起來。

  忽聽得背後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道:「嘿嘿,師姊,終究還是你先死一步,到
底是你勝了,還是我勝了?」虛竹聽得是李秋水的聲音,大吃一驚,心想:「怎
地死人又復活了?」急忙躍進起,轉過身來,只見李秋水已然坐直,背靠樹上,
說道:「賢侄,你把那幅畫拿過來給我瞧瞧,為什麼姊姊又哭又笑,啼笑皆非的
西去?」

  虛竹輕輕扳開童姥的手指,將那幅畫拿了出來,一瞥之下,見那畫水浸之後
又再曬乾,筆劃略有模糊了,但畫中那似極了王語嫣的宮裝美女,仍是凝眸微笑
,秀美難言,心中一動:「這個美女,眉目之間與師叔倒也頗為相似。」

  走向李秋水,將那畫交了給她。

  李秋水接過畫來,向眾女橫了一眼,淡淡一笑,道:「你們主人和我苦拼惡
鬥,終於不敵,你們這些螢燭之光,也敢和日月相爭嗎?」

  虛竹回過頭來,只見眾女手按劍柄,神色悲憤,顯然是要一擁而上,殺李秋
水而為童姥報仇,只是未得新主人的號令,不敢貿然動手。

  虛竹說道:「師叔,你,你……」李秋水道:「你師伯武功是很好的,就是
有時候不大精細。她救兵一到,我那裡還有抵禦的餘地,自然只好詐死。嘿嘿,
終於是她先我而死。她全身骨碎筋斷,吐氣散功,這樣的死法,卻是假裝不來的
。」虛竹道:「在那冰窖中惡鬥之時,師伯也曾假死,騙過了師叔一次,大家扯
直,可說是不分高下。」

  李秋水歎道:「在你心中,總是偏向你師伯一些。」一面將那畫展開,只看
得片刻,臉上神色便即大變,雙手不住發抖,連得那畫也簌簌顫動,李秋水低聲
道:「是她,是她,是她!哈哈,哈哈,哈哈!」笑聲中充滿了愁苦傷痛。

  虛竹不自禁止的為她難過,問道:「師叔,怎麼了?」心下尋思:「一個說
『不是她』,一個說『是她』卻不知到底是誰?」

  李秋水向畫中的美女凝神半晌,道:「你看,這人嘴角邊有顆酒窩,右眼旁
有個黑痣,是不是?」虛竹看了看畫中美女,點頭道:「是!」李秋水黯然道:
「她是我的小妹子!」虛竹更是奇怪,道:「是你的小妹子?」李秋水道:「我
小妹容貌和我十分相似,只是她有酒窩,我沒有,她右眼旁有顆淖小的黑痣,我
也沒有。」虛竹「嗯」了一聲。李秋水又道:「師姊本來說道:師哥為她繪了一
幅肖像,朝夕不離,我早就不信,卻……卻……卻料不到竟是小妹。到底……到
底……這幅畫是怎麼來的?」

  虛竹當下將無崖子如何臨死時將這幅畫交給自己、如何命自己到大理無量山
去尋人傳授武藝、童姥見了這幅畫如何發怒等情,一一說了。

  李秋水長長歎了口氣,說道:「師姊初見此畫,只道畫中人是我,一來相貌
甚像,二來師哥一直和我很好,何況……何況師姊和我相爭之時,我小妹子還只
十一歲,師姊說什麼也不會疑心到是她,全沒留心到畫中人的酒窩和黑痣。師姊
直到臨死之時,才發覺畫中人是我小妹子,不是我,所以連說三聲『不是她』。
唉,小妹子,你好,你好,你好!」跟著著便怔怔的流下淚來。

  虛竹心想:「原來師伯和師叔都對我師父一往情深,我師父心目之中卻另有
其人。卻不知師叔這個小妹子是不是尚在人間?師父命我持此圖像去尋師學藝,
難道這個小妹子是住在大理無量山中嗎?」問道:「師叔,她……你那個小妹子
,是住在大理無量山中?」

  李秋水搖了搖頭,雙目向著遠處,似乎凝思往昔,悠然神往,緩緩道:「當
年我和你師父住在大理無量山劍湖之畔的石洞中,逍遙快活,勝過神仙。我給他
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我們二人收羅了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秘笈,只盼創一門包
羅萬有的奇功。那一天,他在山中找到了一塊巨大的美玉,便照著我的模樣雕刻
一座人像,雕成之後,他整日價只是望著玉像出神,從此便不大理睬我了。我跟
他說話,他往往答非所問,甚至是聽而不聞,整個人的心思都貫注在玉像身上。
你師父的手藝巧極,那玉像也雕刻得真美,可是玉像終究是死的,何況玉像依照
我的模樣雕成,而我明明就在他身邊,他為什麼不理我,只是癡癡瞧著玉像。目
光中流露出愛戀不勝的神色?那為什嗎?那為什麼?」她自言自語,自己問自己
,似乎已忘了虛竹便在身旁。

  過了一會,李秋水又輕輕說道:「師哥,你聰明絕頂,卻又癡得絕頂,為什
麼愛上了你自己手雕的玉像,卻不愛那會說、會笑、會動、會愛你的師妹?你心
中把這玉像當成了我小妹子,是不是?我喝這玉像的醋,跟你鬧翻了,出去找了
許多俊秀的少年郎君來,在你面前跟他們調情,於是你就此一怒而去,再也不回
來了。師哥,其實你不用生氣,那些美少年一個個都給我殺了,沉在湖底,你可
知道嗎?」

  她提起那幅畫像又看了一會,說道:「師哥,這幅畫你在什麼時候畫的?你
只道畫的是我,因此叫你徒弟拿了畫兒到無量山來找我。可是你不知不覺之間,
卻畫成了我的小妹子,你自己也不知道吧?你一直以為畫中人是我。師哥,你心
中真正愛的是我小妹子,你這般癡情地瞧著那玉像,為什麼?為什麼?現下我終
於懂了。」

  虛竹心道:「我佛說道,人生在世,難免癡嗔貪三毒。師伯、師父、師叔都
是大大了不起的人物,可是糾纏在這三毒之間,儘管武功舊絕,心中的煩惱痛苦
,卻也和一般凡夫俗子無異。」

  李秋水回過頭來,瞧著虛竹,說道:「賢侄,我有一個女兒,是跟你師父生
的,嫁在蘇州王家,你幾時有空……」忽然搖了搖頭,歎道:「不用了,也不知
她此刻是不是還活在世上,各人自己的事都還管不了……」突然尖聲叫道:「師
姊,你我兩個都是可憐蟲,都……都……教這沒良心的給騙了,哈哈,哈哈,哈
哈!」她大笑三聲,身子一仰,翻倒在地。

  虛竹俯身去看時,但見她口鼻流血,氣絕身亡,看來這一次再也不會是假的
了。

  他瞧著兩具屍首,不知如何是好。

  昊天部為首的老婦說道:「尊主,咱們是否將老尊主的遺體運回靈鷲宮隆重
安葬?敬請尊主示下。」虛竹道:「該當如此。」指著李秋水的屍身道:「這位
……這位是你們尊主的同門師妹,雖然她和尊主生前有仇,但……但死時怨仇已
解,我看……我看也……不如一併運去安葬,你們以為怎樣?」那老婦躬身道:
「謹遵吩咐。」虛竹心下甚慰,他本來生怕這些青衣女子仇恨李秋水,不但不願
運她屍首去安葬,說不定還會毀屍洩憤,不料竟半分異議也無。他渾不知童姥治
下眾女對主人敬畏無比,從不敢有半分違拗,虛竹既是他們新主人,自是言出法
隨,一如所命。

  那老婦指揮眾女,用毛氈將兩具屍首裹好,放上駱駝,然後恭請虛竹上駝。
虛竹謙遜了幾句,心想事已如此,總得親眼見到二人遺體入土,這才回少林寺去
待罪。問起那老婦的稱呼,那老婦道:「奴婢夫家姓余,老尊主叫我『小余』,
尊主隨便呼喚就是。」童姥九十餘歲,自然可以叫她『小余』,虛竹卻不能如此
叫法,說道:「余婆婆,我法號虛竹,大家平輩相稱便是,尊主長,尊主短的,
豈不折殺了我嗎?」

  余婆拜伏在地,流淚道:「尊主開恩!尊主要打要殺,奴婢甘受,求懇尊主
別把奴婢趕出靈鷲宮去。」

  虛竹驚道:「快請起來,我怎麼會打你、殺你?」忙將她扶起。其餘眾女都
跪下求道:「尊主開恩。」虛竹大為驚詫,忙問原因,才知童姥怒極之時,往往
口出反語,對人特別客氣,對方勢必身受慘禍,苦不堪言。烏老大等洞主、島主
逢到童姥派人前來責打辱罵,反而設宴相慶,便知再無禍患,即因此故。這時虛
竹對余婆謙恭有禮,眾女只道他要重責。虛竹再三溫言安慰,眾女卻仍是惴惴不
安。

  虛竹上了駱駝,眾女說什麼也不肯乘坐,牽了駱駝,在後少行跟隨。虛竹道
:「咱們須得盡快趕回靈鷲宮去,否則天時已暖,只怕……只怕尊主的遺體途中
有變。」

  眾女這才不敢違拗,但各人只在他坐騎之後遠遠隨行。虛竹要想問問靈鷲宮
中情形,竟是不得其便。

  一行人逕向西行,走了五日,途中遇到了朱天部的哨騎。余婆婆發出訊號,
那哨騎回去報信,不久朱天部諸女飛騎到來,一色都是紫衫,先向童姥遺體體哭
拜,然後參見新主人。朱天部的首領姓石,三十來歲年紀,虛竹便叫她「石嫂」
。他生怕眾女起疑,言辭間便不敢客氣,只淡淡的安慰了幾句,說她們途中辛苦
。眾女大喜,一齊拜謝。虛竹不敢提什麼「大家平輩稱呼」之言,只說不喜聽人
叫他「尊主」,叫聲「主人」,也就是了。眾女躬身凜遵。

  如此連日西行,昊天部、朱天部派出去的聯絡游騎將赤天、陽天、玄天、幽
天、成天五部從女都召了來,只有鸞天部在極西之處搜尋童姥,未得音訊。

  靈鷲宮中並無一個男子,虛竹處身數百名女子之間,大感尷尬,幸好眾女對
他十分恭敬,若非虛竹出口相問,誰也不敢向他說一句話,倒使他免了許多為難


  這一日正趕路間,突然一名綠衣女子飛騎奔回,是陽天部在前探路的哨騎,
搖動綠旗,示意前途出現了變故。她奔到本部首領之前,急語稟告。

  陽天部的首領是個二十來歲的姑娘,名叫符敏儀,聽罷稟報,立即縱下駱駝
,快步走到虛竹身前,說道:「啟稟主人:屬下哨騎探得,本宮舊屬三十六洞、
七十二島一眾奴才,乘老尊主有難,居然大膽作反,正在攻打本峰。鈞天部嚴守
上峰道路,一眾妖人無法得逞,只是鈞天訓派下峰來求救的姊妹卻給眾妖人傷了
。」

  眾洞主、島主起事造反之事,虛竹早就知道,本來猜想他們既然捉拿不到童
姥,不平道人命喪己手,烏老大重傷後生死未卜,諒來知難而退,各自散了,不
料事隔四月,仍是聚集在一起,而且去攻打縹緲峰。他自幼生長於少林寺中,從
來不出山門,諸般人情世故,半分不通,遇上這件大事,當真不知如何應付才是
,沉吟道:「這個……這個……」

  只聽得馬蹄聲響,又有兩乘馬奔來,前面的是陽天部另一哨騎,後面馬背上
橫臥一個黃衫女子,滿身是血,左臂也給人斬斷了。符敏儀神色悲憤,說道:「
主人,這是鈞天部的副首領程姊妹,只怕性命難保。」那姓和的女子已暈了過去
,眾女忙替她止血施救,眼見她氣息微弱,命在頃刻。

  虛竹見了她的傷勢,想起聰辯先生蘇星河曾教過他這門治傷之法,當即催駝
近前,左手中指連彈,已封閉了那女子斷臂處的穴道,血流立止。第六次彈指時
,使的是童姥所教的一招「星丸跳擲」,一股的北冥真氣射入她的臂根「中府穴
」中。那女子「啊」的一聲大叫,醒了轉來,叫道:「眾姊妹,快,快,快去縹
緲峰接應,咱們……咱們擋不住了!」

  虛竹使這凌空彈指之法,倒不是故意炫耀神技,只是對方是個花信年華的女
子,他雖已不是和尚,仍謹守佛門子弟遠避婦女的戒律,不敢伸手和她身子相觸
,不料數彈之下,應驗如神。他此刻身集童姥、無崖子、李秋水逍遙派三大名家
的內力,實已非同小可。

  諸部群女遵從童姥之命,奉虛竹為新主人,然見他年紀既輕,言行又有點呆
頭呆腦,傻里傻氣,內心實不如何敬服,何況靈鷲宮中諸女十之八、九是吃過男
人大虧的,不是為男人始亂終棄,便是給仇家害得家破人亡,在童姥乖戾陰狠的
脾氣薰陶之下,一向視男人有如毒蛇猛獸。此刻見他一出手便是靈鷲宮本門的功
夫,功力之純,竟似尚在老尊主之上。眾女震驚之餘,齊聲歡呼,不約而同的拜
伏在地。虛竹驚道:「這算什麼?快快請起,請起。」

  有人向那姓程女子告知:尊主已然仙去,這位青年既是尊主恩人,又是她的
傳人,乃是本宮新主。那女子名叫程青霜,掐紮著下馬,對虛竹跪拜參見,說道
:「謝尊主救命之恩,請……請……尊主相救峰上眾姊妹,大夥兒支撐四月,寡
不敵眾,實在已經是危……危殆萬分。」說了幾句話,伏在地下,連頭也抬不起
來。

  虛竹急道:「石嫂,你快扶她起來。余婆婆,你……你想咱們怎麼辦?」

  余婆和這位新主人同行了十來日,早知他忠厚老實,不通世務,便道:「啟
稟主人,此刻去縹緲峰,尚有兩是行和,最好請主人命奴婢率領本部,立即趕去
應援救急。主人隨後率眾而來。主人大駕一到,眾妖人自然瓦解冰消,不足為患
。」

  虛竹點了點頭,但覺得有點不妥,一時未置可否。

  余婆轉頭向符敏儀道:「符妹子,主人初顯身手,鎮懾群妖,身上法衣似乎
未足以壯觀瞻。你是本宮針神,便給主人趕製一襲法衣吧!」符敏儀道:「正是
!妹子也正這麼想。」虛竹一怔,心想在這緊急當口,怎麼做起衣衫來了?當真
是婦人之見。

  眾女眼光都望著虛竹,等他下令。虛竹一低頭,見到身上那件僧袍破爛骯髒
,四個月不洗,自己也覺奇臭難當。他幼受師父教導,須時時念著五蘊皆空,不
可貪愛衣食,因此對此事全未著心在意,此刻經余婆一提,又見到屬下眾女衣飾
華麗,不由得甚感慚愧,何況自己已經不是和尚,仍是穿著僧衣,大是不倫不類
。其實眾女既已奉他為主,那裡還會笑他衣衫的美醜?各人群相注目,也絕不是
看他的服色,但虛竹自慚形穢,神色忸怩。

  余婆等了一會,又問:「主人,奴婢這就先行如何?」

  虛竹道:「咱們一塊兒去罷,救人要緊。我這件衣服實在太髒,待會我……
我去洗洗,莫要讓你們聞著太臭……」一催駱駝,當先奔了出去。眾女敵愾同仇
,催動坐騎,跟著急馳。駱駝最有長力,快跑之時,疾逾奔馬,眾人直奔出數十
裡,這才覓地休息,生火做飯。

  余婆指著西北角上雲霧中的一個山峰,向虛竹道:「主人,這便是縹緲峰了
。這山峰終年雲封霧鎖,遠遠望去,若有若無,因此叫作縹緲峰。」虛竹道:「
看來還遠得很,咱們早到一刻好一刻,大夥兒乘夜趕路罷。」眾女都應道:「是
!多謝主人關懷鈞天部奴婢。」用過飯後,騎上駱駝又行。

  急馳之下,途中倒斃了不少駱駝,到得縹緲峰腳下時,已是第二日黎明。

  符敏儀雙手捧著一團五彩斑斕的物事,走到虛竹面前,躬身說道:「奴婢工
夫粗陋,請主人賞穿。」虛竹奇道:「那是什麼?」接過抖開一看,卻是件長袍
,乃是以一條條錦緞縫綴而成,紅黃青紫綠黑各色錦緞條紋相間,華貴之中具見
雅緻。

  原來符敏儀在眾女的斗篷上割下布料,替虛竹縫了一件袍子。

  虛竹又驚又喜,說道:「符姑娘當真不愧稱為『針神』,在駱駝急馳之際,
居然做成了這樣一件美服。」當即除下僧衣,將長袍披在身上,長短寬窄,無不
貼身,袖口衣領之處,更鑲以灰色貂皮,那也是從眾女皮裘上割下來的。

  虛竹相貌醜雖,這件華貴的袍子一上身,登時大顯精神,眾人盡皆喝采。虛
竹神色忸怩,手足無措。

  這時眾人已來到上峰的路口。程青霜在途中已向眾女說知,她下峰之時,敵
人已攻上了斷魂崖,縹緲峰的十八天險已失十一,鈞天部群女死傷過半,情勢萬
分凶險。虛竹見峰下靜悄悄地無半個人影,一片皚皚積雪之間,萌茁青青小草,
若非事先得知,那想得到這一片寧靜之中,蘊藏著無窮殺機。眾女憂形於色,掛
念鈞天部諸姊妹的安危。

  石嫂拔刀在手,大聲道:「『縹緲九天』之中,八天部下峰,只餘一部留守
,賊子乘虛而來,無恥之極。主人,請你下令,大夥兒衝上峰去,和群賊一決死
戰。」神情甚是激昂。余婆卻道:「石家妹子且莫性急,敵人勢大,鈞天部全仗
峰上十八處天險,這才支持了這許多時日。咱們現今是在峰下,敵人反客為主,
反而佔了居高臨下之勢……」石嫂道:「依你說卻又如何?」余婆道:「咱們還
是不動聲色,靜悄悄的上峰,教敵人越遲知覺越好。」

  虛竹點頭道:「余婆之言不錯。」他既這樣說,當然誰也沒有異言。

  八部分列隊伍,悄無聲息的上山。這一上峰,各人輕功強弱立時便顯了出來


  虛竹見余婆、石嫂、符敏儀等幾個首領雖是女流,足下著實快捷,心想:「
果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師伯的部屬甚是了得。」

  一處處天險走將過去,但見每一處都有斷刀折劍、削樹碎石的痕跡,可以想
見敵人通過之時,曾經過一場場慘酷的戰鬥。過斷魂崖、失足巖、百丈澗,來到
接天橋時,只見兩片峭壁之間的一條鐵索橋已被人用寶刀砍成兩截。兩處峭壁相
距幾達五丈,勢難飛渡。

  群女相顧駭然,均想:「難道鈞天部的眾姊妹都殉難了?」眾女均知,接天
橋是連通百丈澗和仙愁門兩處天險之間的必經要道,雖說是橋,其實只是一根鐵
鍊,橫跨兩邊峭壁,下臨亂石嶙峋的深谷。來到靈鷲宮之人,自然個個武功高超
,踏索而過,原非難事。這次程青霜下峰時,敵人尚只攻到斷魂崖,距接天橋尚
遠,但鈞天部早已有備,派人守禦鐵鏈,一等敵人攻到,便即開了鐵鏈中間的鐵
鎖,鐵鏈分為兩截,這五丈闊的深谷說寬不寬,但要一躍而過,卻也非世間任何
輕功所能。這時眾女見鐵鏈為利刃所斷,多半敵人陡然攻到,鈞天部諸女竟然來
不及開鎖斷鍊。

  石嫂將柳葉刀揮得呼呼風響,叫道:「余婆婆,快想個法子,怎生過去才好
。」余婆婆道:「嗯,怎麼過去,那倒不大容易……」

  一言未畢,忽聽得對面山背後傳來「啊,啊」兩聲慘呼,乃是女子的聲音。
群女熱血上湧,均知是鈞天部的姊妹遭了敵人毒手,恨不得插翅飛將過去,和敵
人決一死戰,但儘管嘰嘰喳喳的大聲叫罵,卻無法飛渡天險。
第三八回 糊塗醉 情長計短

 

                             
  虛竹眼望深谷,也是束手無策,眼見到眾女焦急的模樣,心想:「她們都叫
我主人,遇上了難題,我這主人卻是一籌莫展,那成什麼話?經中言道:『或有
來求手足耳鼻、頭目肉血、骨髓身份,菩薩摩訶薩見來求者,悉能一切歡喜施與
。』菩薩六度,第一便是佈施,我又怕什麼了?」於是脫下符敏儀所縫的那件袍
子,說道:「石嫂,請借兵刃一用。」石嫂道:「是!」倒轉柳葉刀,躬身將刀
柄遞過。

  虛竹接刀在手,北冥真氣運到了刃鋒之上,手腕微抖之間,刷的一聲輕響,
已將扣在峭壁石洞中的半截鐵鏈斬了下來。柳葉刀又薄又細,只不過鋒利而已,
也非什麼寶刀,但經他真氣貫注,切鐵鏈如斬竹木。這段鐵鏈留在此岸的約有二
丈二、三尺,虛竹抓住鐵鏈,將刀還了石嫂,提氣一躍,便向對岸縱了過去。

  群女齊聲驚呼。余婆婆、石嫂、符敏儀等都叫:「主人,不可冒險!」

  一片呼叫聲中,虛竹己身凌峽谷,他體內真氣滾轉,輕飄飄的向前飛行,突
然間真氣一濁,身子下跌,當即揮出鐵鏈,捲住了對岸垂下的斷鍊。便這麼一借
力,身子沉而復起,落到了對岸。他轉過身來,說道:「大家且歇一歇,我去探
探。」

  余婆等又驚又佩,又是感激,齊道:「主人小心!」

  虛竹向傳來慘呼聲的山後奔去,走過一條石弄堂也似的窄道,只見兩女屍橫
在地,身首分離,鮮血兀自從頸口冒出。虛竹合十說道:「阿彌陀佛,罪過,罪
過!」對著兩具屍體匆匆忙忙的念了一遍《往生咒》,順著小逕向峰頂快步而行
,越走越高,身周白霧越濃,不到一個時辰,便已到了縹緲峰絕頂,雲霧之中,
放眼都是松樹,卻聽不到一點人聲,心下沉吟:「難道鈞天部諸女都給殺光了?
當真作孽。」摘了幾枚松球,放在懷裡,心道:「松球會擲死人,我出手千萬要
輕,只可將敵人嚇走,不可殺人。」

  只見地下一條青石板舖成的大道,每塊青石都是長約八尺,寬約三尺,甚是
整齊,要舖成這樣的大道,工程浩大之極,似非童姥手下諸女所能。這青石大道
約有二里來長,石道盡處,一座巨大的石堡巍然聳立,堡門左右各有一關石雕的
猛鷲,高達三丈有餘,尖喙巨爪,神駿非凡,堡門半掩,四下裡仍是一人也無。

  虛竹閃身進門,穿過兩道庭院,只聽得一人厲聲喝道:「賊婆子藏寶的地方
,到底在那裡?你們說是不說?」一個女子的聲音罵道:「狗奴才,事到今日,
難道我們還想活嗎?你可別癡心妄想啦。」另一個男子聲音說道:「雲島主,有
話好說,何必動粗?這般的對待婦道人家,未免太無禮了吧?」

  虛竹聽出那勸解的聲音是大理段公子所說,當烏老大要眾人殺害童姥之時,
也是這段公子獨持異議,心想:「這位公子似乎不會武功,但英雄肝膽,俠義心
腸,遠在一眾武學高手之上,令人好生欽佩。」

  只聽那姓雲島主道:「哼哼,你們這些鬼丫頭想死,自然容易,可是天下豈
有這等便宜事?我碧石島有一十七種刑罰,待會一件件在你們這些鬼丫頭身上試
個明白。聽說黑石洞、伏鯊島的奇刑怪罰,比我碧石島還要厲害得多,也不妨讓
眾兄弟開開眼界。」許多人轟然叫好,更有人道:「大夥兒盡可比劃比劃,且看
那一洞察、那一島的刑罰最先奏效。」

  從聲音中聽來,廳內不下數百人之多,加上大廳中的回聲,極是嘈雜噪耳。
虛竹想找個門縫向內窺望,但這座大廳全是以巨石砌成,竟無半點縫隙。他一轉
念間,伸手在地下泥塵中擦了幾擦,滿手污泥都抹在臉上,便即邁步進廳。

  只見大廳中桌上、椅上都坐滿了人,一大半人沒有座位,便席地而坐,另有
一些人走來走去,隨口談笑。廳中地下坐著二十來個黃衫女子,顯是給人點了穴
道,動彈不得,其中一大半都是身上血漬淋漓,受傷不輕,自是鈞天部諸女子。
廳上本來便亂糟糟地,虛竹跨進廳門,也有幾人向他瞧了一眼,見他不是女子,
自不是靈鷲宮的人,只道是那一個洞主、島主帶來的門人子弟,誰也沒多加留意


  虛竹在門檻上一坐,放眼四顧,只見烏老大坐在西首一張太師椅上,臉色憔
悴,但剽悍乖戾之氣仍從眼神中流露出來。一個身形魁梧的黑漢手握皮鞭,站在
鈞天部諸女身旁,不住喝罵,威逼她們吐露童姥藏寶的所在。諸女卻抵死不說。

  烏老大道:「你們這些丫頭真是死心眼兒,我跟你們說,童姥早就給她師妹
李秋水殺死了,這是我親眼目睹,難道還有假的?你們乘早降服,我們決計不加
難為。」

  一個中年黃衫女子尖聲叫道:「胡說八道!尊主武功蓋世,已練成了金剛不
壞之身,有誰還能傷得她老人家?你們妄想奪取破解『生死符』的寶訣,乘早別
做這清秋大夢。別說尊主必定安然無恙,轉眼就會上峰,懲治你們這些萬惡不赦
的叛徒,就算她老人家仙去了,你們『生死符』不解,一年之內,個個要哀號呻
吟,受盡苦楚而死。」

  烏老大冷冷的道:「好,你不信,我給你們瞧一樣物事。」說著從背上取下
一個包袱,打了開來,赫然露出一條人腿。虛竹和眾女認得那條腿上的褲子鞋襪
,正是童姥的下肢,不禁都「啊」的一聲叫了出來。烏老大道:「李秋水將童姥
斬成了八塊,分投山谷,我隨手拾來了一塊,你們不妨仔細瞧瞧,是真是假。」

  鈞天部諸女認明確是童姥的左腿,料想烏老大此言非虛,不禁放聲大哭。

  一眾洞主、島主大聲歡呼,都道:「賊婆子已死,當真妙極!」有人道:「
普天同慶,薄海同歡!」有人道:「烏老大,你耐心真好,這般好消息,竟瞞到
這時候,該當罰酒三大杯。」卻也有人道:「賊婆子既死,咱們身上的生死符,
倘若世上無人能夠破解……」突然之間,人叢中響起幾下「嗚嗚」之聲,似狼嗥
,如犬吠,聲音甚是可怖。眾人一聽之下,齊皆變色,霎時之間,大廳中除了這
有如受傷猛獸般的呼號之外,更無別的聲息。只見一個胖子在地上滾來滾去,雙
手抓臉,又撕爛了胸口衣服,跟著猛力撕抓胸口,竟似要挖出自己的心肺一般。
只片刻間,他已滿手是血,臉上、胸口,也都是鮮血,叫聲也越來越慘厲。眾人
如見鬼魅,不住的後退。有幾人低聲道:「生死符催命來啦!」

  虛竹雖也中過生死符,但隨即服食解藥,跟著得童姥傳授法門化解,並未經
歷過這等慘酷的煎熬,眼見那胖子如此驚心動魄的情狀,才深切體會到眾人所以
如此畏懼童姥之故。

  眾人似乎害怕生死符的毒性能夠傳染,誰也不敢上前設法減他痛苦。片刻之
間,那胖子已將全身衣服撕得稀爛,身上一條條都是抓破的血痕。

  人叢中有人氣急敗壞的大叫:「哥哥!你靜一靜,別慌!」奔出一個人來,
又叫:「讓我替你點了穴道,咱們再想法醫治。」那人和那胖子相貌有些相似,
年紀較輕,人也沒那麼胖,顯是他的同胞兄弟。那胖子雙眼發直,宛似不聞。那
人一步步的走過去,神態間充滿了戒慎恐懼,走到離他三尺之處,陡出一指,疾
點他「肩井穴」。那胖子身形一側,避開了他手指,反過手臂,將他牢牢抱住,
張口往他臉上亂咬。那人叫道:「哥哥,放手!是我!」那胖子只是亂咬,便如
瘋狗一般。他兄弟出力掙扎,卻那裡掙得開,霎時間臉上給他咬下一塊肉來,鮮
血淋漓,只痛得大聲慘呼。

  段譽向王語嫣道:「王姑娘,怎地想法子救他們一救?」王語嫣蹙起眉頭,
說道:「這人發了瘋,力大無窮,又不是使什麼武功,我可沒法子。」段譽轉頭
向慕容覆道:「慕容兄,你慕容家『以彼之道,還治彼身』的神技,可用得著嗎
?」

  慕容復不答,臉有不愉之色。包不同惡狠狠的道:「你叫我家公子學做瘋狗
,也去咬他一口嗎?」

  段譽歉然道:「是我說得不對,包兄莫怪。慕容兄莫怪!」走到那胖子身邊
,說道:「尊兄,這人是你的弟弟,快請放了他罷。」那胖子雙臂卻抱得更加緊
了,口中兀自發出猶似獸吼般的荷荷之聲。

  雲島主抓起一名黃衫女子,喝道:「這裡廳上之人,大半曾中老賊婆的生死
符,此刻聚在一起,互受感應,不久人人都要發作,幾百個人將你全身咬得稀爛
,你怕是不怕?」那女子向那胖子望了一眼,臉上現出十分驚恐的神色。

  雲島主道:「反正童姥已死,你將她秘藏之處說了出來,治好眾人,大家感
激不盡,誰也不會為難你們。」那女子道:「不是我不肯說,實在……實在是誰
也不知道。尊主行事,不會讓我們……我們奴婢見到的。」

  慕容復隨眾人上山,原想助他們一臂之力,樹恩示惠,將這些草澤異人收為
己用。此刻眼見童姥雖死,她種在各人身上的生死符卻無可破解,看來這『生死
符』乃是一種劇毒,非武功所能為力,如果一個個毒發斃命,自己一番圖謀便成
一場春夢了。

  他和鄧百川、公冶乾相對搖了搖頭,均感無法可施。

  雲島主雖知那黃衫女子所說多半屬實,但覺自身中了生死符的穴道中隱隱發
酸,似乎也有發作的徵兆,急怒之下,喝道:「好,你不說!我打死你這臭丫頭
再說!」

  提起長鞭,夾頭夾腦往那女子打去,這一鞭力道沉猛,眼見那女子要被打得
頭碎腦裂。

  忽然嗤的一聲,一件暗器從門口飛來,撞在那女子腰間,那女子被撞得滑出
丈餘,拍的一聲大響,長鞭打上地下石板,石屑四濺。只見地下一個黃褐色圓球
的溜溜滾轉,卻是一枚松球。眾人都大吃一驚:「用一枚小小松球便將人撞開丈
餘,內力非同小可,那是誰?」

  烏老大驀地裡想起一事,失聲叫道:「童姥,是童姥!」

  那日他躲在巖石之後,見到李秋水斬斷了童姥的左腿,便將斷腿包在油布之
中,帶在身邊。他想童姥多半已給李秋水追上殺死,但沒目睹她的死狀,總是心
下惴惴。

  當日虛竹用松球擲穿他肚子,那手法便是童姥所授。烏老大吃過大苦,一見
松球又現,第一個便想到是童姥到了,如何不嚇得魂飛魄散?

  眾人聽得烏老大狂叫「童姥」,一齊轉身朝外,大廳中刷刷、擦擦、叮噹、
嗆啷諸般拔兵刃之聲響成一片,各人均取兵刃在手,同時向後退縮。

  慕容復反而向著大門走了兩步,要瞧瞧這童姥到底是什麼模樣。其實那日他
以『斗轉星移』之術化解虛竹和童姥從空下墜之勢,曾見過童姥一面,只是絕不
知那個十八、九歲、顏如春花的姑娘,竟會是眾魔頭一想到便膽戰心驚的天山童
姥。

  段譽擋在王語嫣身前,生怕她受人傷害。王語嫣卻叫:「表哥,小心!」

  眾人目光群注大門,但過了好半晌,大門口全無動靜。

  包不同叫道:「童姥姥,你要是惱了咱們這批不速之客,便進來打上一架吧
!」

  過了一會,門外仍是沒有聲息。風波惡道:「好吧,讓風某第一個來領教童
姥的高招,『明知打不過,仍要打一打』,那是風某至死不改的臭脾氣。」

  說著舞動單刀護住面前,便衝向門外。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和他情
同手足,知他不是童姥的對手,一齊跟出。

  眾洞主、島主有的佩服四人剛勇,有的卻暗自訕笑:「你們沒見過童姥的厲
害,卻來妄逞好漢,一會兒吃了苦頭,那可後悔莫及了。」只聽得風波惡和包不
同兩人聲音一尖一沉,在廳外向童姥大聲挑戰,卻始終無人答腔。

  適才搭救黃衫女子這枚松球,卻是虛竹所發。他見自己竟害得大家如此驚疑
不定,好生過意不去,說道:「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的不是。童姥確已逝世,
各位不用驚慌。」見那胖子還在亂咬他的兄弟,心想:「再咬下去,兩人都活不
成了。」走過去伸手在那胖子背心上一拍,使的是「天山六陽掌」功夫,一股陽
和內力,登時便將那胖子體內生死符的寒毒鎮住了,只是不知他生死符的所在,
卻無法就此為他拔除。

  那胖子雙臂一鬆,坐在地下,呼呼喘氣,神情委頓不堪,說道:「兄弟,你
怎麼啦?是誰傷得你這等模樣?快說,快說,哥哥給你報仇雪恨。」他兄弟見兄
長神智回復,心中大喜,顧不得臉上重傷,不住口的道:「哥哥,你好了!哥哥
,你好了!」

  虛竹伸手在每個黃衫女子肩頭上拍了一記,說道:「各位是鈞天部的嗎?你
們陽天、朱天、昊天各部姊妹,都已到了接天橋邊,只因鐵鏈斷了,一時不得過
來。你們這裡有沒有鐵鏈或是粗索?咱們去接她們過來罷。」他掌心中北冥真氣
鼓蕩,手到之處,鈞天部諸女不論被封的是那一處穴道,其中阻塞的經脈立被震
開,再無任何窒滯。

  眾女驚喜交集,紛紛站起,說道:「多謝尊駕相救,不敢請教尊姓大名。」

  有幾個年輕女子性急,拔步便向大門外奔去,叫道:「快,快去接應八部姊
妹們過來,再和反賊們決一死戰。」一面回頭揮手,向虛竹道謝。

  虛竹拱手答謝,說道:「不敢,不敢!在下何德何能,敢承各位道謝?相救
各位的另有其人,只不過是假手在下而已。」他意思是說,他的武功內力得自童
姥等三位師長,實則是童姥等出手救了諸女。

  群豪見他隨手一拍,一眾黃衫女子的穴道立解,既不須查問何處穴道被封,
亦不必在相應穴道處推血過宮,這等手法不但從所未見,抑且從所未聞,眼見他
貌不驚人,年紀輕輕,絕無這等功力,聽他說是旁人假手於他,都信是童姥已到
了靈鷲宮中。

  烏老大曾和虛竹在雪峰上相處數日,此刻雖然虛竹頭髮已長,滿臉塗了泥污
,但一開口說話,烏老大猛地省起,便認了出來,一縱身欺近他身旁,扣住了他
右手脈門,喝道:「小和尚,童……童姥已到了這裡嗎?」

  虛竹道:「烏先生,你肚皮上的傷處已全愈了嗎?我……我現在已不能算佛
門弟子了,唉!說來慚愧……當真慚愧得緊。」說到此處,不禁滿臉通紅,只是
臉上塗了許多污泥,旁人也瞧不出來。

  烏老大一出手便扣住他脈門,諒他無法反抗,當下加運內力,要他痛得出聲
討饒,心想童姥對這小和尚甚好,我一襲得手,將他扣為人質,童姥便要傷我,
免不了要投鼠忌器。那知他連催內力,虛竹恍若不知,所發的內力都如泥牛入海
,無影無蹤。烏老大心下害怕,不敢再催內力,卻也不肯就此放開了手。

  群豪一見烏老大所扣的部位,便知虛竹已落入他的掌握,即使他武功比烏老
大為高,也已無可抗禦,唯有聽由烏老大宰割,均想:「這小子倘若真是高手,
要害便絕不致如此輕易的為人所制。」各人七張八嘴的喝問:「小子,你是誰?
怎麼來的?」「你叫什麼名字?你的師長是誰?」「誰派你來的?童姥呢?她到
底是死是活?」

  虛竹一一回答,神態甚是謙恭:「在下道號……道號虛竹子。童姥確已逝世
,她老人家的遺體己運到了接天橋邊。我師門淵源,唉,說來慚愧,當真……當
真……在下鑄下大錯,不便奉告。各位若是不信,待會大夥兒便可一同瞻仰她老
人家的遺容。在下到這裡來,是為了替童姥辦理後事。各位大都是她老人家的舊
部,我勸各位不必再念舊怨,大家在她老人家靈前一拜,種種仇恨,一筆勾消,
豈不是好?」他一句句說來,一時羞愧,一時傷感,東一句,西一句,既不連貫
,語氣也毫不順暢,最後又盡是一廂情願之辭。

  群豪覺這小子胡說八道,有點神智不清,驚懼之心漸去,狂傲之意便生,有
人更破口叱罵起來:「小子是什麼東西,膽敢要咱們在死賊婆的靈前磕頭?」「
他媽的,老賊婆到底是怎麼死的?」「是不是死在他師妹李秋水手下?這條腿是
不是她的?」

  虛竹道:「各位就算真和童有深仇大恨,她既已逝世,那也不必再懷恨了,
口口聲聲『老賊婆』未免太難聽了一點。烏先生說得不錯,童姥確是死於她師妹
李秋水手下,這條腿嘛,也確是她老人家的遺體。唉,人生如夢幻泡影,如露亦
如電,童姥她老人家雖然武功深湛,到頭來終於功散氣絕,難免化作黃土。南無
阿彌陀佛,南無觀音菩薩,南無大勢至菩薩,接引童姥往生西方極樂世界,蓮池
淨土!」

  群豪聽他嘮嘮叨叨的說來,童姥已死倒是確然不假,登時都大感寬慰。有人
問道:「童姥臨死之時,你是否在她身畔?」虛竹道:「是啊。最近幾個月來,
我一直在服侍她老人家。」群豪對望一眼,心中同時飛快的轉過了一個念頭:「
破解生死符的寶訣,說不定便在這小子的身上。」

  青影一幌,一人欺近身來,扣住了虛竹左手脈門,跟著烏老大覺得後頸一涼
,一件利器已架在他項頸之中,一個尖銳的聲音說道:「烏老大,放開了他。」

  烏老大一見扣住虛竹左腕那人,便料到此人的死黨必定同時出擊,待要出掌
護身,卻已慢了一步。只聽得背後那人道:「再不放開,這一劍便斬下來了。」
烏老大松指放開虛竹手腕骨,向前躍出數步,轉過身來,說道:「珠崖雙怪,姓
烏的不會忘了今日之事。」

  那用劍逼他的是個瘦長漢子,獰笑道:「烏老大,不論出什麼題目,珠崖雙
怪都接著便是。」大怪扣著虛竹的脈門,二怪便來搜他的衣袋。虛竹心想:「你
們要搜便搜,反正我身邊又沒什麼見不得人的物事。」二怪將他懷中的東西一件
件摸將出來,第一件便摸到無崖子給他的那幅圖畫,當即展開卷軸。

  大廳上數百對目光,齊向畫中瞧去。那畫曾被童姥踩過幾腳,後來又在冰窖
中被浸得濕透,但圖中美女仍是栩栩如生,便如要從畫中走下來一般,丹青妙筆
,實是出神入化。眾人一見之下,不約而同都向王語嫣瞧去。有人說:「咦!」
有人說「哦!」有人說:「呸!」有人說:「哼!」咦者大出意外,哦者恍然有
悟,呸者甚為憤怒,哼者意顧輕蔑。

  群豪本來盼望卷軸中繪的是一張地圖又或是山水風景,便可循此而去找尋破
解生死符的靈藥或是秘訣,那知竟是王語嫣的一幅圖像,咦、哦、呸、哼一番之
後,均感失望。只有段譽、慕容復、王語嫣同時「啊」的一聲,至於這一聲「啊
」的含義,三人卻又各自不同。王語嫣見到虛竹身邊藏著自己的肖像,驚奇之餘
,暈紅雙頰,尋思:「難道……難道這人自從那日在珍瓏棋局旁見了我一面之後
,便也像段公子一般,將我……將我這人放在心裡?否則何以圖我容貌,暗藏於
身?」段譽卻想:「王姑娘天仙化身,姿容絕世,這個小師父為她顛倒傾慕,那
也不足為異。唉,可惜我的畫筆及不上這位小師父的萬一,否則我也來畫一幅王
姑娘的肖像,日後和她分手,朝夕和畫像相對,倒也可稍慰相思之苦。」慕容復
卻想:「這小和尚也是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之人。」

  二怪將圖像往地下一丟,又去搜查虛竹衣袋,此後拿出來的是虛竹在少林寺
剃度的一張度牒,幾兩碎銀子,幾塊乾糧,一雙布襪,看來看去,無一和生死符
有關。

  珠崖二怪搜查虛竹之時,群豪無不虎視眈眈的在旁監視,只要見到有什麼特
異之物,立時湧上搶奪,不料什麼東西也沒搜到。

  珠崖大怪罵道:「臭賊,老賊婆臨死之時,跟你說什麼來?」虛竹道:「你
問童姥臨死時說什麼話?嗯,她老人家說:『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哈哈,
哈哈,哈哈!』大笑三聲,就此斷氣了。」群豪情莫名其妙,心思縝密的便沉思
這句「不是她」和大笑三聲有什麼含義,性情急躁的卻都喝罵了起來。

  珠崖大怪喝道:「他媽的,什麼不是她,哈哈哈?老賊婆還說了什麼?」

  虛竹道:「前輩先生,你提到童姥她老人家之時,最好稍顧敬意,可別胡言
斥罵。」珠崖大怪大怒,提起左掌,便向他頭頂擊落,罵道:「臭賊,我偏要罵
老賊婆,卻又如何?」

  突然間寒光一閃,一柄長劍伸了過來,橫在虛竹頭頂,劍刃豎立。珠崖大怪
這一掌倘若繼續拍落,還沒碰到虛竹頭皮,自己手掌先得在劍鋒上切斷了。

  他一驚之下,急忙收掌,只是收得急了,身子向後一仰,退出三步,一拉之
下沒將虛竹拉動,順手放脫了他手腕,但覺左掌心隱隱疼痛,提掌一看,見一道
極細的劍痕橫過掌心,滲出血來,不由得又驚又恐,心想這一下只消收掌慢了半
分,這手掌豈非廢了?怒目向出劍之人瞪去,見那人身穿青衫,五十來歲年紀,
長鬚飄飄,面目清秀,認得他是「劍神」卓不凡。從適才這一劍出招之快、拿捏
之準看來,劍上的造詣實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他又記起那日劍魚島區島主離
眾而去,頃刻間便給這「劍神」斬了首級,他性子雖躁,卻也不敢輕易和這等厲
害的高手為敵,說道:「閣下出手傷我,是何用意?」

  卓不凡微微一笑,說道:「大夥兒要從此人口中,查究破解生死符的法門,
老兄卻突然性起,要將這人死。眾兄弟身上的生死符催起命來,老史如何交代?
」珠崖大怪語塞,只道:「這個……這個……」卓不凡還劍入鞘,微微側身,手
肘在二怪肩頭輕輕一撞,二怪站立不定,騰騰騰騰,向後退出四步,胸腹間氣血
翻湧,險些摔倒,好容易才站定肢步,卻不敢出聲喝罵。

  卓不凡向虛竹道:「小兄弟,童姥臨死之時,除了說『不是她』以及大笑三
聲之外,還說了什麼?」

  虛竹突然滿臉通紅,神色忸怩,慢慢的低下頭去,原來他想起童姥那時說道
:「你將那幅畫拿來,讓我親手撕個稀爛,我再無掛心之事,便可指點你去尋那
夢中姑娘的途徑。」豈知童姥一見圖畫,發現畫中人並非李秋水,又是好笑,又
是傷感,竟此一瞑不視。他想:「童姥突然逝世,那位夢中姑娘的蹤跡,天下再
無一人知曉,只怕今生今世,我是再也不能和她相見了。」言念及此,不禁黯然
魂銷。

  卓不凡見他神色有異,只道他心中隱藏著什麼重大機密,和顏悅色的道:「
小兄弟,童姥到底跟你說了些什麼,你跟我說好了,我姓卓的非但不會為難你,
並且還有大大的好處給你。」虛竹連耳根子也紅了,搖頭道:「這件事,我是萬
萬……萬萬不能說的。」卓不凡道:「為什麼不能說?」虛竹道:「此事說來…
…說來……唉,總而言之,我不能說,你便殺了我,我也不說。」卓不凡道:「
你當真不說?」虛竹道:「不說。」

  卓不凡向他凝視片刻,見他神氣十分堅決,突然間刷的一聲,拔出長劍,寒
光閃動,嗤嗤嗤幾聲輕響,長劍似乎在一張八仙桌上劃了幾下,跟著拍拍幾響,
在桌上劃了一個『井』字。更奇的是,九塊木板均成四方之形,大小闊狹,全無
差別,竟如是用尺來量了之後再慢慢剖成一般。大廳中登時采聲雷動。

  王語嫣輕聲道:「這一手周公劍,是福建建陽『一字慧劍門』的絕技,這位
卓老先生,想必是『一字慧劍門』的高手耆宿。」群豪齊聲喝采之後,隨即一齊
向卓不凡注目,更無聲息,她話聲雖輕,這幾句話卻清清楚楚的傳動入了各人耳
中。

  卓不凡哈哈一笑,說道:「這位姑娘當真好眼力,居然說得出老朽的門派和
劍招名稱。難得,難得。」眾人都想:「從來沒聽說福建有個『一字慧劍門』,
這老兒劍術如此厲害,他這門派該當威震江湖才是,怎地竟是沒沒無聞?」只聽
卓不凡罷了口氣,說道:「我這門派之中,卻只老夫孤家寡人、光桿一個。『一
字慧劍門』三代六十二人,三十三年之前,便給天山童姥殺得乾乾淨淨了。」

  眾人心中一凜,均想:「此人到靈鷲宮來,原來是為報師門大仇。」

  只見卓不凡長劍一抖,向虛竹道:「小兄弟,我這幾招劍法,便傳了給你如
何?」

  此言一出,群豪有的現出艷羨之色,但也有不少人登時顯出敵意。學武之人
若得高人垂青,授以一招兩式,往往終身受用不盡,天下揚名,立身保命,皆由
於此。但歹毒之徒習得高招後反噬恩師,亦屢見不鮮,是以武學高手擇徒必嚴。
卓不凡毫沒來由的答允以上乘劍術傳授虛竹,自是為了要知道童姥的遺言,以取
得生死符。

  虛竹尚未答覆,人叢中一個女子聲音冷冷的道:「卓先生,你也是中了生死
符麼?」

  卓不凡向那人瞧去,見說話的是個中年道姑,便道:「仙姑何出此問?」

  段譽認得這道姑是大理無量洞洞主辛雙清,她本是無量劍西宗的掌門人,給
童姥的部屬收服,改稱為無量洞洞主。這些日子來,他一直不敢和辛雙清正眼相
對,也不敢走近她屬下的左子穆,生怕他們要算舊帳,這時見她發話,急忙躲在
包不同身後。

  辛雙清道:「卓先生若非身受生死符的荼毒,何以千方百計,也來求這破解
之道?倘若卓先生意在挾制我輩,那麼三十六洞、七十二島諸兄弟甫脫獅吻,又
入虎口,只怕也未必甘心。卓先生雖然劍法通神,但如逼得我們無路可走,眾兄
弟也只好不顧死活的一搏了。」這番話不亢不卑,但一語破的,揭穿了卓不凡的
用心,辭鋒咄咄逼人。

  群豪中登時有十餘人響應:「辛洞主的話是極。」更有人道:「小子,童姥
到底有什麼遺言,你快當眾說出來,否則大夥兒將你亂刀分屍,味道可不太妙。


  卓不凡長劍攔動,嗡嗡作響,說道:「小兄弟不用害怕,你在我身邊,瞧有
誰能動了你一要寒毛?童姥的遺言你只能跟我一個人說,若有第三個人知道,我
的劍法便不能傳你了。」

  虛竹搖頭道:「童姥的遺言,只和我一個人有關,跟另外一個人也有關,但
跟各位實在沒半點干係。再說,不管怎樣,我是決計不說的。你的劍法雖好,我
也不想學。」

  群豪轟然叫好,道:「對,對!好小子,挺有骨氣,他的劍法學來有什麼用
?人家嬌滴滴的小姑娘,一句話便將他劍招的來歷揭破了,可見並無希奇之處。
」又有人道:「這位姑娘既然識得劍法的來歷,便有破他的劍法的本事。小兄弟
若要拜師,還是拜這個小姑娘為妙。何況你懷中藏了她的畫像,哈哈,自然是該
當拜她為師才是。」

  卓不凡聽到各人的冷嘲熱諷,甚感難堪,斜眼向王語嫣望去,過了半晌,見
她始終默不作聲,卓不凡大怒,心道:「有人說你能破得我的劍法,你竟並不立
即否認,難道你是默認確能破得嗎?」其實王語嫣心中在想:「表哥為什麼神色
不大高興,是不是生我的氣啊?我什麼地方得罪他了?莫非……莫非那位小師父
畫了我的肖像藏在身邊,表哥就此著惱!」於旁人的說話,一時全沒聽在耳中。

  卓不凡一瞥眼又見到丟在地下的那軸圖畫,陡然想起:「這小子畫了她肖像
藏在懷中,自然對她有萬分情意。我要他吐露童姥遺言,非從這小妞兒身上著手
不可,有了!」拾起圖畫,塞入虛竹懷中,說道:「小兄弟,你的心事,我全知
道,嘿嘿,郎才女貌,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只不過有人從中作梗,你想稱心如
意,卻也不易。這樣吧,由我一力主持,將這位姑娘配了給你作妻房,即刻在此
拜天地,今晚便在靈鷲宮中洞房如何?」說著笑吟吟的伸手指著王語嫣。

  「一字慧劍門」滿門師徒給童姥殺得精光,當時卓不凡不在福建,倖免於難
,從此再也不敢回去,逃到長白山中荒僻極寒之地苦研劍法,無意中得了前輩高
手遺下來的一部劍經,勤練三十年,終於劍術大成,自信已然天下無敵,此番出
山,在河北一口氣殺了幾個赫赫有名的好手,更是狂妄不可一世,只道手中長劍
當世無人與抗,言出法隨,誰敢有違?

  虛竹臉上一紅,忙道:「不,不!卓先生不可誤會。」

  卓不凡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知好色則慕少艾,原是人之常情,又何
必怕醜?」

  虛竹不由得狼狽萬狀,連說:「這個……這個……不是的……」

  卓不凡長劍抖動,一招「天如穹廬」,跟著一招「白霧茫茫」,兩招混一,
向王語嫣遞去,要將她圈在劍光之中拉過來,居為奇貨,以便與虛竹交換,要他
吐露秘密。

  王語嫣一見這兩招,心中便道:「『天如穹廬』和『白霧茫茫』,都是九虛
一實。只須中宮直進,搗其心腹,便逼得他非收招不可。」可是心中雖知其法,
手上功夫卻使不出來,眼見劍光閃閃,罩向自己頭上,驚惶之下,「啊」的一聲
叫了出來。

  慕容復看出卓不凡這兩招並無傷害王語嫣之意,心想:「我不忙出手,且看
這姓卓的老兒搗什麼鬼?這小和尚是否會為了表妹而吐露機密?」

  但段譽一見到卓不凡的劍招指向王語嫣,他也不懂劍招虛實,自然是大驚失
色,情急之下,腳下展開「凌波微步」,疾衝過去,擋在王語嫣身前。卓不凡劍
招雖快,段譽還是搶先了一步。長劍寒光閃處,嗤得一聲輕響,劍尖在段譽胸口
劃了一條口子,自頸至腹,衣衫盡裂,傷及肌膚。總算卓不凡志在逼求虛竹心中
的機密,不欲此時殺人樹敵,這一劍手勁的輕重恰到好處,劍痕雖長,傷勢卻甚
輕微。段譽嚇得呆了,一低頭見到自己胸膛和肚腹上如此長的一條劍傷,鮮血迸
流,只道已被他開膛破腹,立時便要斃命,叫道:「王姑娘,你……你快躲開,
我來擋他一陣。」

  卓不凡冷笑道:「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居然不自量力,來做護花之人。
」轉頭向虛竹道:「小兄弟,看中這位姑娘的人可著實不少,我先動手給你除去
一個情敵如何?」長劍劍尖指著段譽心口,相距一寸,抖動不定,只須輕輕一送
,立即插入他的心臟。

  虛竹大驚,叫道:「不可,萬萬不可!」生怕卓不凡殺死段譽,左手伸出,
小指在他右腕「太淵穴」上輕輕一拂。卓不凡手上一麻,握著劍柄的五指便即松
了。虛竹順手將長劍抓在掌中。這一下奪劍,乃是「天山折梅手」中的高招,看
似平平無奇,其實他小指的一拂之中,含有最上乘的「小無相功」,卓不凡的功
力便再深三、四十年,手中長劍一樣的也給奪了下來。虛竹道:「卓先生,這位
段公子是好人,不可傷他的性命。」順手又將長劍塞還在卓不凡手中,低頭去察
看段譽傷勢。

  段譽歎道:「王姑娘,我……我要死了,但願你與慕容兄百年齊眉,白頭偕
老。爹爹,媽媽……我……我……」他傷勢其實並不厲害,只是以為自己胸膛肚
腹給人剖開了,當然非死不可,一洩氣,身子向後便倒。

  王語嫣搶著扶住,垂淚道:「段公子,你這全是為了我……」

  虛竹出手如風,點了段譽胸腹間傷口左近的穴道,再看他傷口,登時放心,
笑道:「段公子,你的劍傷不礙事,三、四天便好。」

  段譽身子給王語嫣扶住,又見她為自己哭泣,早已神魂飄蕩,歡喜萬分,問
道:「王姑娘,你……你是為我流淚嗎?」王語嫣點了點頭,珠淚又是滾滾而下
。段譽道:「我段譽得有今日,他便再刺我幾十劍,我便為你死幾百次,也是甘
心。」虛竹的話,兩人竟都全沒聽進耳中。王語嫣是心中感激,情難自己。段譽
見到了意中人的眼淚,又知這眼淚是為自己所流,那裡還關心自己的生死?

  虛竹奪劍還劍,只是一瞬間之事,除了慕容復看得清楚、卓不凡心中明白之
外,旁人都道卓不凡手下留情,故意不取段譽性命。可是卓不凡心中驚怒之甚,
實是難以形容,一轉念間,心道:「我在長白山中巧得前輩遺留的劍經,苦練三
十年,當世怎能尚有敵手?是了,想必這小子誤打誤撞,剛好碰到我手腕上的太
淵穴。天下十分湊巧之事,原是有的。倘若他真是有意奪我的兵刃,奪了之後,
又怎會還我?瞧這小子小小年紀,能有多大氣候,豈能奪得了卓某手中長劍?」
心念及此,豪氣又生,說道:「小子,你忒也多事!」長劍一遞,劍尖指在虛竹
的後心衣上,手勁輕送,要想刺破他的衣衫,便如對付段譽一般,令他也受些皮
肉之苦。

  虛竹這時體內北冥真氣充盈流轉,宛若實質,卓不凡長劍刺到,撞上了他體
內真氣,劍尖一歪,劍鋒便從他身側滑開。卓不凡大吃一驚,變招也真快捷,立
時橫劍削向虛竹肋下。這一招「玉帶圍腰」一劍連攻他前、右、後三個方位,三
處都是致命的要害,凌厲狠辣。這時他已知虛竹武功之高,大出自己意料之外,
這一招已是使上了全力。

  虛竹「咦」的一聲,身子微側,不明白卓不凡適才還說得好端端地,何以突
然翻臉,陡施殺手?嗤得一聲,劍刃從他腋下穿過,將他的舊僧袍劃破了長長的
一條。卓不凡第二擊不中,五分驚訝之外,更增了五分懼怕,身子滴溜溜的打了
半個圈子,長劍一挺,劍尖上突然生出半尺吞吐不定的青芒。群眾中有十餘人齊
聲驚呼:「劍芒,劍芒!」那劍芒猶似長蛇般伸縮不定,卓不凡臉露獰笑,丹田
中提一口真氣,青芒突盛,向虛竹胸口刺來。

  虛竹從未見過別人的兵刃上能生出青芒,聽得群豪呼喝,料想是一門厲害武
功,自己定然對付不了,腳步一錯,滑了開去。卓不凡這一劍出了全力,中途無
法變招,刷的一聲響,長劍刺入了大石柱中,深入尺許。這根石柱乃極堅硬的花
崗石所製,軟身的長劍居然刺入一尺有餘,可見他附在劍刃上的真力實是非同小
可,群豪又忍不住喝采。

  卓不凡手上運勁,將長劍從石柱中拔出,仗劍向虛竹趕去,喝道:「小兄弟
,你能逃到那裡去?」虛竹心下害怕,滑腳又再避開。

  左側突然有人嘿嘿一聲冷笑,說道:「小和尚,躺下吧!」是個女子聲音。
兩道白光閃處,兩把飛刀在虛竹面前斥過。虛竹雖只在最初背負童姥之時,得她
指點過一些輕功,但他內力深湛渾厚,舉手投足之際,自然而然的輕捷無比,身
隨意轉,飛刀來得雖快,他還是輕輕巧巧的躲過了。但見一個身穿淡紅衣衫的中
年美婦雙手一招,便將兩把飛刀接在手中。她掌心之中,倒似有股極強的吸力,
將飛刀吸了過去。

  卓不凡讚道:「芙蓉仙子的飛刀神技,可教人大開眼界了。」

  虛竹驀地想起,那晚眾人合謀進攻縹緲峰之時,卓不凡、芙蓉仙子二人和不
平道人乃是一路,不平道人在雪峰上被自己以松球打死,難怪二人要殺自己為同
伴報仇。

  他自覺內疚,停了腳步,向卓不凡和芙蓉仙子不住作揖,說道:「我確是犯
了極大的過錯,當真該死,雖然當時我並非有意,唉,總之是鑄成了難以挽回的
大錯。兩位要打要罵,我……我這個……再也不敢躲閃了。」

  卓不凡和芙蓉仙子崔綠華對望了一眼,均想:「這小子終於害怕了。」其實
他們並不知道不平道人是死在虛竹的手下,即使知道,也不擬殺他為不平道人報
仇。兩人一般的心思,同時欺近身去,一左一右,抓住了虛竹的手腕。

  卓不凡道:「你要我傷你性命,那也容易,你只須將童姥臨死時的遺言,原
原本本的說與我聽,便可饒了你。」崔綠華微笑道:「卓先生,小妹能不能聽?
」卓不凡道:「咱們只要尋到破解生死符的法門,這裡的眾位朋友人人都受其惠
,又不是在下一人能得好處。」他既不說讓崔綠華同聽秘密,亦不說不讓她聽,
但言下之意,顯然是欲獨佔成果。

  崔綠華微笑道:「小妹卻沒你這麼好良心,我便是瞧著這小子不順眼。」

  左手緊緊抓著虛竹的手腕,右手一揚,兩柄習刀便往虛竹胸口插了下來。

  童姥既死,卓不凡的師門大仇已難以得報,這時他只想找到破解生死符的法
門,挾制群豪,作威作福。崔綠華的用意卻全然不同。她兄長為三十六洞的三個
洞主聯手所殺,她想只要殺了虛竹,無人知道童姥的遺言,那三個洞主身上的生
死符就永遠難以破解,勢必比她兄長死得慘過百倍,遠勝於自己親手殺人報仇,
是以突然之間,猛下殺手。這下出手好快,卓不凡長劍本已入鞘,忙去拔劍,眼
看已然慢了一步。

  虛竹一驚之下,不及多想,自然而然的雙手一振,將卓不凡和崔綠華同時震
開數步。

  崔綠華一聲呼喝,飛刀脫手,疾向虛竹射去。她雖跌出數步,但以投擲暗器
而論,仍可說相距極近。卓不凡怕虛竹被殺,舉劍飛刀上撩去。崔綠華早料到卓
不凡定會出劍相救,兩柄飛刀脫手,跟著又有十柄飛刀連珠般擲出,其中三刀擲
向卓不凡,志在將他擋得一擋,其餘七刀都是向虛竹射去,面門、咽喉、胸膛、
小腹,盡在飛刀的籠罩之下。

  虛竹雙手連抓,使出「天山折梅手」來,隨抓隨拋,但聽得叮叮噹噹之聲不
絕,霎時之間,將十三件兵刃投在腳邊。十二柄子是崔綠華的飛刀,第十三件卻
是卓不凡的長劍。原來他一使上這「天山折梅手」,惶急之下,沒再細想對手是
誰,只是見兵刃便抓,順手將卓不凡的長劍也奪了下來。

  他奪下十三件兵刃,一抬頭見到卓不凡蒼白的臉色,回過頭來,再見到崔綠
華驚懼的眼神,心道:「糟糕,糟糕,我又得罪了人啦。」忙道:「兩位請勿見
怪,在下行事鹵莽。」俯身拾起地下十三件兵刃,雙手捧起,送到卓崔二人身前


  崔綠華還道他故意來羞辱自己,雙掌運力,猛向他胸膛上擊去。但聽得拍的
一聲響,一股猛烈無比的力道反擊而來,崔綠華「啊」的一聲驚呼,身子向後飛
去,砰的一下,重重撞在石牆之上,噴出兩口鮮血。

  卓不凡此次與不平道人、崔綠華聯手,事先三人暗中曾相互介量過武功內力
,雖然卓不凡較二人為強,但也只稍勝一籌而已,此刻見虛竹雙手捧著兵刃,單
以體內的一股真氣,便將崔綠華彈得身受重傷,自己萬萬不是對手。他知道今日
已討不了好去,雙手向虛竹一拱,說道:「佩服,佩服,後會有期。」

  虛竹道:「前輩請取了劍去。在下無意冒犯,請前輩不必介意。前輩要打要
罵,為不平道長出氣,我……我絕不敢反抗。」

  在卓不凡聽來,虛竹這幾句話全成了刻毒的譏諷。他臉上已無半點血色,大
踏步向廳外走去。

  忽聽得一聲嬌叱,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站住了!靈鷲宮是什麼地方,容
得你要來便來,要去便去嗎?」卓不凡一凜,順手便按劍柄,一按之下,卻按了
個空,這才想起長劍已給虛竹奪去,只見大門外攔著一塊巨巖,二丈高,一丈寬
,將大門密不透風的堵死了。這塊巨巖不知是何時無聲無息的移來,自己竟全然
沒有警覺。

  群豪一見這等情景,均知己陷入了靈鷲宮的機關之中。眾人一路攻戰而前,
將一干黃衫女子殺的殺,擒的擒,掃蕩得乾乾淨淨,進入大廳之後,也曾四下察
看有無伏兵,但此後有人身上生死符發作,各人觸目驚心,物傷其類,再加上一
連串變故接踵而來,竟沒想到身處險地,危機四伏,等見得到巨巖堵死了大門,
心中均是一凜:「今日要生出靈鷲宮,只怕大大的不易了。」

  忽聽得頭頂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童姥姥座下四使婢,參見虛竹先生。」
虛竹抬起頭來,只見大廳靠近屋頂之處,有九塊巖石凸了出來,似乎是九個小小
的平台,其中四塊巖石上各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女,正自盈盈拜倒。四女一拜
,隨即縱身躍落,身在半空,手中已各持一柄長劍,飄飄而下。四女一穿淺紅,
一穿月白,一穿上淺碧,一穿淺黃,同時躍下,同時著地,又向虛竹躬身拜倒,
說道:「使婢迎接來遲,主人恕罪。」虛竹作揖還禮,說道:「四位姊姊不必多
禮。」

  四個少女抬起頭來,眾人者是一驚。但見四女不但高矮纖一模一樣,而且相
貌也沒半點分別,一般的瓜子臉蛋,眼如點漆,清秀絕俗,所不同的只是衣衫顏
色。

  那穿淺紅衫的女子道:「婢子四姊妹一胎孿生,童姥姥給婢子取名為梅劍,
這三位妹子是蘭劍、竹劍、菊劍。適才遇到昊天、朱天諸部姊妹,得知諸般情由
。現下婢子已將獨尊廳大門關上了,這一干大膽作反的奴才如何處置,便請主人
發落。」

  群豪聽她自稱為四姊妹一胎孿生,這才恍然,怪不得四人相貌一模一樣,但
見她四人容顏秀麗,語音清柔,各人心中均生好感,不料說到後來,那梅劍竟說
什麼「一干大膽作反的奴才」,實是無禮之極。兩條漢子搶了上來,一人手持單
刀,一人拿著一對判官筆,齊聲喝道:「小妞兒,你口中不乾不淨的放……」

  突然間青光連閃,蘭劍、竹劍姊妹長劍掠出,跟著噹噹兩聲響,兩條漢子的
手腕已被截斷,手掌連著兵刃掉在地下,這一招迅捷無倫,那二人手腕已斷,口
中還在說道:「什麼屁!哎唷!」齊聲大叫,向後躍開,只灑得滿地都是鮮血。

  二女一出手便斷了二人手腕,其餘各人雖然頗有自忖武功比那兩條大漢要高
得多的,卻也不敢貿然出手,何況眼見這座大廳四壁者是厚實異常的花崗巖,又
不知廳中另有何等厲害機關,各人面面相覷,誰也沒有作聲。

  寂靜之中,忽然人叢中又有一人「啊啊」的咆哮起來。眾人一聽,都知又有
人身上的生死符催命來了。群豪相顧失色之際,一條鐵塔般的大漢縱跳而出,雙
目盡赤,亂撕自己胸口衣服。許多人叫了起來:「鐵鰲島島主!鐵鰲島島主哈大
霸!」那哈大霸口中呼叫,直如一頭受傷了的猛虎,他提起鐵砵般的拳頭,砰的
一聲,將一張茶几擊得粉碎,隨即向菊劍衝去。

  菊劍見到他可怖的神情,忘了自己劍法高強,心中害怕,一鑽便縮入了虛竹
的懷中。哈大霸張開蒲扇般的大手,向梅劍抓來。這四個孿生姊妹心意相通,菊
劍嚇得渾身發抖,梅劍早受感應,眼見哈大霸撲到,「啊」的一聲驚呼,躲到了
虛竹背後。

  哈大霸一抓不中,翻轉雙手,便往自己兩支眼睛中挖去。虛竹叫道:「使不
得!」衣袖揮出,拂中他的臂彎,哈大霸雙手便即垂下。虛竹道:「這位兄台體
內所種的生死符發作,在下來想法子給你解去。」當即使用出「天山六陽掌」中
的一招「陽歌天鈞」又出力太猛,哈大霸竟然受不起。

  哈大霸說道:「中……中在……懸樞……氣……氣海……絲……絲空竹……
」適才虛竹一招「陽歌天鈞」,已令他神智恢復。

  虛竹喜道:「你自己知道,那就好了。」當即以童姥所授意法門,用天山六
陽掌的純陽之力,將他懸樞、氣海、絲空竹三處穴道中的寒冰生死符化去。

  哈大霸站起身來,揮拳踢腿,大喜若狂,突然撲翻在地,砰砰砰的向虛竹磕
頭,說道:「恩公在上,哈大霸的性命,是你老人家給的,此後恩公但有所命,
哈大霸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虛竹對人向來恭謹,見哈大霸行此禮,忙跪下還
禮,也砰砰砰的向他磕頭,說道:「在下不敢受此重禮,你向我磕頭,我也得向
你磕頭。」哈大霸大聲道:「恩公快快請起,你向我磕頭,可真折殺小人了。」
為了表示感激之意,又多磕幾個頭。虛竹見他又磕頭,當下又磕頭還禮。

  兩人爬在地下,磕頭不休。猛聽得幾百人齊聲叫了起來:「給我破解生死符
,給我破解生死符。」身上中了生死符的群豪蜂擁而前,將二人團團圍住。

  一名老者將哈大霸扶起,說道:「不用磕頭啦,大夥兒都要請恩公療毒救命
。」

  虛竹見哈大霸起身,這才站起身來,說道:「各位別忙,聽我一言。」霎時
之間,大廳上沒半點聲息。虛竹說道:「要破解生死符,須得確知所種的部位,
各位自己知不知道?」

  霎時間眾人亂成一團,有的說:「我知道!」有的說:「我中在委中穴、內
庭穴!」有的說:「我全身發疼,他媽的也不知中在什麼鬼穴道!」有的說:「
我身上麻癢疼痛,每個月不同,這生死符會走!」

  突然有人大聲喝道:「大家不要吵,這般嚷嚷的,虛竹子先生能聽得見嗎?
」出聲呼喝的正是群豪之首的烏老大,眾人便即靜了下來。

  虛竹道:「在下雖蒙童姥授了破解生死符的法門……」七、八個人忍不住叫
了起來:「妙極,妙極!」「吾輩性命有救了!」只聽虛竹續道:「……但辨穴
認病的本事卻極膚淺。不過各位也不必擔心,若是自己確知生死符部位的,在下
逐一施治,助各位破解。就算不知,咱們慢慢琢磨,再請幾位精於醫道的朋友來
一同參詳,總之是要治好為止。」

  群豪大聲歡呼,只震得滿廳中皆是回聲。過了良久,歡呼聲才漸漸止歇。

  梅劍冷冷的道:「主人應允給你們取出生死符,那是他老人家的慈悲。可是
你們大膽作亂,害得童姥離下山,在外仙逝,你們又來攻打縹緲峰,害死了我們
鈞天部的不少姊妹,這筆帳卻又如何算法?」此言一出,群豪面面相覷,心中不
禁冷了半截,尋思梅劍所言確是實情,虛竹既是童姥的傳人,對眾人所犯下的大
罪不會置之不理。

  有人便欲出言哀懇,但轉念一想,害死童姥、倒反靈鷲宮之罪何等深重,豈
能哀求幾句,便能了事?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烏老大道:「這位姊姊所責甚是有理,吾輩罪過甚大,甘領虛竹子先生的責
罰。」他摸準了虛竹的脾氣,知他忠厚老實,絕非陰狠毒辣的童姥可比,若是由
他出手懲罰,下手也必比梅蘭菊竹四劍為輕,因之向他求告。

  群豪中不少人便即會意,跟著叫了起來:「不錯,咱們罪孽深重,虛竹子先
生要如何責罰,大家甘心領罪。」有些人想到生死符催命時的痛苦,竟然雙膝一
曲,跪了下來。

  虛竹渾沒了主意,向梅劍道:「梅劍姊姊,你瞧該當怎麼辦?」梅劍道:「
這些都不是好人,害死了鈞天部這麼多姊妹,非叫他們償命不可。」

  無量洞副洞主左子穆向梅劍深深一揖,說道:「姑娘,咱們身上中了生死符
,實在是慘不堪言,一聽到童姥姥她老人家不在峰上,不免著急,以致做錯了事
,實在悔之莫及。求你姑娘大人大量,向虛竹子先生美言幾句。」

  梅劍臉一沉,說道:「那些殺過人的,快將自己的右臂砍了,這是最輕的懲
戒了。」她話一出口,覺得自發號施令,於理不合,轉頭向虛竹道:「主人,你
說是不是?」虛竹覺得如此懲罰太重,卻又不願得罪梅劍,囁嚅道:「這個……
這個……嗯……那個……」

  人群中忽有一人越眾而出,正是大理國五子段譽。他性喜多管閒事,評論是
非,向虛竹拱了拱手,笑道:「仁兄,這些朋友們來攻打縹緲峰,小弟一直極不
贊成,只不過說乾了嘴,也勸他們不聽。今日大夥兒闖下大禍,仁兄欲加罪責,
倒也應當。小弟向仁兄討一個差使,由小弟來將這此朋友們責罰一番如何?」

  那日群豪要殺童姥,歃血為盟,段譽力加勸阻,虛竹是親耳聽到的,知道這
位公子仁心俠膽,對他好生敬重,自己負了童姥給李秋水從千丈高峰打下來,也
曾得他相救,何況自己正沒做理會處,聽他如此說,忙拱手道:「在下識見淺陋
,不會處事。段公子肯出面料理,在下感激不盡。」

  群豪初聽段譽強要出頭來責罰他們,如何肯服?有些脾氣急躁的已欲破口大
罵,待聽得虛竹竟一口應允,話到口邊,便都縮回去了。

  段譽喜道:「如此甚好。」轉身面對群豪說道:「眾位所犯過錯,實在太大
,在下所定的懲罰之法,卻也非輕。虛竹子先生既讓在下處理,眾位若有違搞,
只怕虛竹子老兄便不肯給你們拔去身上的生死符了。嘿嘿,這第一條嘛,大家需
得在童姥靈前,恭恭敬敬的磕上八個響頭,肅穆默念,懺悔前非,磕頭之時,倘
若心中暗咒童姥者,罪加一等。」

  虛竹喜道:「甚是!甚是!這第一條罰得很好。」

  群豪本來都怕這書獃子會提出什麼古怪難當的罰法來,都自惴惴不安,一聽
他說在童姥靈前磕頭,均想:「人死為大,在她靈前磕幾個頭,又打甚緊?何況
咱們心裡暗咒老賊婆,他又怎會知道,老子一面磕頭,一面暗罵老賊婆便是。」
當即齊聲答應。

  段譽見自己提出的第一條眾人欣然同意,精神一振,說疲乏:「這第二條,
大家需要得在鈞天部諸死難姊姊的靈前行禮。殺傷過人的必須磕頭,默念懺悔,
還得身上掛塊麻布,服喪志哀。沒殺過人的,長揖為禮,虛竹子仁兄提早給他們
治病,以資獎勵。」

  群豪之中,一大半手上沒在縹緲峰頂染過鮮血,首先答應。殺傷過鈞天部諸
女之人,聽他說不過是磕頭服喪,比之梅劍要他們自斷右臂,懲罰輕了萬倍,自
也不敢異議。

  段譽又道:「這第三條嗎,是要大家永遠臣服靈鷲宮,不得再生異心。虛竹
子先生說什麼,大家便得聽從號令。不但對虛竹子先生要恭敬,對梅蘭竹菊四位
姊姊妹妹們,也得客客氣氣,化敵為友,再也不得動刀弄槍。倘若有那一位不服
,不妨上來跟虛竹子先生比上三招兩式,且看是他高明呢,還是你厲害!」

  群豪聽段譽這麼說,都歡然道:「當得,當得!」更有人道:「公子訂下的
罰章,未免太便宜了咱們,不知更有什麼吩咐?」

  段譽拍了拍手,笑道:「沒有了!」轉頭向虛竹道:「小弟這三條罰章訂得
可對?」

  虛竹拱手連說:「多謝,多謝,對之極矣。」他向梅劍等人瞧了一眼,臉上
頗有歉然之色。蘭劍道:「主人,你是靈鷲宮之主,不論說什麼,婢子們都得聽
從。你氣量寬洪,饒了這些奴才,可也不必對我們有什麼抱歉。」虛竹一笑,道
:「不敢!嗯,這個……我心中還有幾句話,不知……不知該不該說?」

  烏老大道:「三十六洞、七十二島,一向是縹緲峰的下屬,尊主有何吩咐,
誰也不敢違抗。段公子所定的三條罰章,實在是寬大之至。尊主另有責罰,大伙
兒自然甘心領受。」

  虛竹道:「我年輕識淺,只不過承童姥姥指點幾手武功,『尊主』什麼的,
真是愧不敢當。我有兩點意思,這個……這個……也不知道對不對,大膽說了出
來,這個……請各位前輩琢磨琢磨。」他自幼至今一直受人指使差遣,向居人下
,從來不會自己出什麼主意,而當眾說話更是窘迫,這幾句話說得吞吞吐吐,語
氣神色更是謙和之極。梅蘭菊竹四姝均想:「主人怎麼啦,對這些奴才也用得著
這麼客氣?」

  烏老大道:「尊主寬洪大量,赦免了大夥兒的重罪,更對咱們這般謙和,眾
兄弟便肝腦塗地,也難報恩德於萬一。尊主有命,便請吩咐吧!」虛竹道:「是
,是!我若說錯了,諸位不要……不要這個見笑。我想說兩件事。第一件嘛嘛,
好像有點私心,在下……在下出身少林寺,本來……本是個小和沒,請諸位今後
行走江湖之時,不要向少林派的僧俗弟子們為難。那是我向各位求一個情,不敢
說什麼命令。」

  烏老大大聲道:「尊主有令:今後眾兄弟在江湖上行走,遇到少林派的大師
父和俗家朋友們,須得好生相敬,千萬不可得罪了,否則嚴懲不貸。」群豪齊聲
應道:「遵命。」虛竹見眾人答允,膽子便大了些,拱手道:「多謝,多謝!這
第二件事,是請各位體念上天好生之德,我佛慈悲為懷,不可隨便傷人殺人。最
好是有生之物都不要殺,螻蟻尚且惜命,最好連腥葷也不吃,不過這一節不大容
易,連我自己也破戒吃葷了。因此……這個……那個殺人嘛,總之不好,還是不
殺人的為妙,只不過我……我也殺過人,所以嘛……」

  烏老大大聲道:「尊主有令:靈鷲宮屬下一眾兄弟,今後不得妄殺無辜,胡
亂殺生,否則重重責罰。」群豪又齊聲應道:「遵命!」虛竹連連拱手,說道:
「我……我當真感激不盡,話又說回來,各位多做好事,不做壞事,那也是各位
自己的功德善業,必有無量福報。」向烏老大笑道:「烏先生,你幾句話便說得
清清楚楚。我可不成,你……你的生死符中在那裡?我先給你拔除了吧!」烏老
大所以干冒奇險,率眾謀叛,為來為去就是要除去體內的生死符,聽得虛竹答應
為他拔除,從此去了這為患無窮的附骨之蛆,當真是不勝之喜,心中感激,雙膝
一曲,便即拜倒。

  虛竹急忙跪倒還禮,又問:「烏先生,你肚子上松球之傷,這可痊癒了嗎?
你服過童姥的什麼『斷腸腐骨丸』,咱們也得想法子解了毒性才是。」

  梅劍四姊妹開動機關,移開大門上的巨巖,放了朱天、昊天、玄天九部諸女
進入大廳。

  風波惡和包不同大呼小叫,和鄧百川、公冶乾一齊進來。他四人出門尋童姥
相鬥,卻撞到八部諸女。包不同言詞不遜,風波惡好勇鬥狠,三言兩語,便和諸
女動起手來。不久鄧百川、公冶乾加入相助,他四人武功雖強,但終究寡不敵眾
,四人且鬥且走,身上都帶了傷,倘若大門再遲開片刻,梅蘭菊竹不出聲喝止,
他四人若遭擒,便難免喪生了。

  慕容復自覺沒趣,帶同鄧百川等告辭下山。卓不凡和芙蓉仙子崔綠華卻不別
而行。

  虛竹見慕容復等要走,意誠挽留。慕容覆道:「在下得罪了縹緲峰,好生汗
顏,承兄台不加罪責,已領盛情,何敢再行叨擾?」虛竹道:「哪裡,嘛裡?兩
位公子文武雙全,英雄了得,在下仰慕得緊,只想……只想這個……向兩位公子
領教。我……我實在笨得……那個要命。」

  包不同適才與諸女交鋒,寡不敵眾,身上受了好幾處劍傷,正沒好氣,聽虛
竹囉哩囉嗦的留客,又聽慕容復低聲說他懷中藏了王語嫣的圖像,尋思:「這小
賊禿假仁假義,身為佛門子弟,卻對我家王姑娘暗起歹心,顯然是個不守清規的
淫僧。」便道:「小師父留英雄是假,留美人是真,何不直言要留王姑娘在縹緲
峰上?」

  虛竹愕然道:「你……你說什麼?我要留什麼美人?」包不同道:「你心懷
不軌,難道姑蘇慕容家的都是白癡嗎?嘿嘿,太也可笑!」虛竹搔了搔頭,說道
:「我不懂先生說些什麼,不知什麼事可笑。」

  包不同雖然身在龍潭虎穴之中,但一激發了他的執拗脾氣,早將生死置之度
外,大聲叫道:「你這小禿賊,你是少林寺的和尚,既是名門弟子,怎麼又改投
邪派,勾結一眾妖魔鬼怪?我瞧著你便生氣。一個和尚,逼迫幾百名婦女做你妻
妾情婦,兀自不足,卻又打起我家王姑娘的主意來!我跟你說,王姑娘是我家慕
容公子的人,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乘收了歹心的好!」怒火上衝,拍後頓足,
指著虛竹的鼻子大罵。

  虛竹莫名其妙,道:「我……我……我……」忽聽得呼呼兩聲,烏老大挺起
綠波香露鬼頭刀,哈大霸舉起一柄大鐵椎,齊聲大喝,雙雙向包不同撲來。

  慕容復知道虛竹既允為這些人解去生死符之毒,已得群豪效力,若是混戰起
來,凶險無比,眼見烏老大和哈大霸同時撲到,身形一幌,搶上前去,使出「斗
轉星移」的功夫,一帶之間,鬼頭刀砍向哈大霸,而大鐵椎砸向烏老大,噹的一
聲猛響,兩般兵刃激得火花四濺。慕容復反手在包不同肩頭輕輕一推,將他推出
丈餘,向虛竹拱手道:「得罪,告辭了!」身形幌處,已到大廳門口。他適才見
過門口的機關,倘若那巨巖再移過來擋住了大門,那便只有任人宰殺了。

  虛竹心道:「公子慢走,絕不……不是這個意思……我……」慕容復雙眉一
挺,轉身過來,朗聲道:「閣下是否自負天下無敵,要指點幾招嗎?」虛竹連連
搖手,道:「不……不敢……」慕容覆道:「在下不速而至,來得冒昧,閣下真
的非留下咱們不可嗎?」虛竹搖頭道:「不……不是……是的……唉!」

  慕容復站在門口,傲然瞧著虛竹、三十六洞察、七十二島群豪,以及梅蘭菊
竹四劍、九天九部諸女。群豪諸女為他氣勢所懾,一時竟然無人敢於上前。

  隔了半晌,慕容復袍袖一拂,道:「走吧!」昂然跨出大門。王語嫣、鄧百
川等五人跟了出去。

  烏老大憤然道:「尊主,倘若讓他活著走下縹緲峰,大夥兒還用做人嗎?請
尊主下令攔截。」虛竹搖頭道:「算了。我……我真不懂,為什麼他忽然生這麼
大的氣,唉聲,真是不明白……」烏老大道:「那麼待屬下去擒了那位王姑娘來
。」虛竹忙道:「不可,不可!」

  王語嫣見段譽未出大廳,回頭道:「段公子,再見了!」

  段落譽一震,心口一酸,喉頭似乎塞住了,勉強說道:「是,再……再見了
。我……我還是跟你一起……」眼見她背影漸漸遠去,更不回頭,耳邊只響著包
不同那句話:「他說王姑娘是慕容公子的人,叫旁人趁早死了心,不可癩蛤蟆想
吃天鵝肉。不錯,慕容公子臨出廳門之時,神威凜然,何等英雄氣概!他一舉手
間便化解了兩個勁敵的招數,又是何等深湛的武功!以我這等手無縛雞之力的人
,到處出醜,如何在她眼下?王姑娘那時瞧她表哥的眼神臉色,真是深情款款,
既仰慕,又愛憐,我……我段譽,當真不過是一隻癩蛤蟆罷了。」

  一時之間,大廳上怔住了兩人,虛竹是滿腹疑雲,搔首踟躕,段譽是悵惘別
離,黯然魂銷。兩人呆呆的茫然相對。

  過了良久,虛竹一聲長歎。段譽跟著一聲長歎,說道:「仁兄,你我同病相
憐,這銘心刻骨的相思,卻何以自遣?」虛竹一聽,不由得滿面通紅,以為他知
道自己「夢中女郎」的艷跡,囁嚅問道:「段……段公子,你卻又如……如何得
知?」

  段譽道:「不知子都之美者,無目者也。不識彼姝之美者,非人者也。愛美
貌之心,人皆有之。仁兄,你我同是天涯淪落人,此恨綿綿絕無期!」說著又是
一聲長歎。他認定虛竹懷中私藏王語嫣的圖像,自是和自己一般,對王語嫣傾倒
愛慕,適才慕容復和虛竹衝突,當然也是為著王語嫣了,又道:「仁兄武功絕頂
,可是這情之一物,只講緣分,不論文才武藝,若是無緣,說什麼也不成的。」

  虛竹喃喃道:「是啊,佛說萬法緣生,一切只講緣份……不錯……那緣份…
…當真是可遇不可求……是啊,一別之後,茫茫人海,卻又到那裡找去?」

  他說的是「夢中女郎」,段譽卻認定他是說王語嫣。兩人各有一份不通世俗
的呆氣,竟然越說越投機。

  靈鷲宮諸女擺開筵席,虛竹和段譽便攜手入座。諸洞島群豪是靈鷲宮下屬,
自然誰也不敢上來和虛竹同席。虛竹不懂款客之道,見旁人不過來,也不出聲相
邀,只和段譽講論。

  段譽全心全意沉浸在對王語嫣的愛慕之中。沒口子的誇獎,說她性情如何和
順溫婉,姿容如何秀麗絕俗。虛竹只道段譽在誇獎他的「夢中女郎」,不敢問他
如何認得,更不敢出聲打聽這女郎的來歷,一顆心卻是怦怦亂跳,尋思:「我只
道童姥一死,天下便沒人知道這位姑娘的所在,天可憐見,段公子竟然認得。但
聽他之言,對這位姑娘也充滿了愛慕之情、思戀之意,我若吐露風聲,曾和她在
冰窖之中有過一段因緣,段公子勢必大怒,離席而去,我便再也打聽不到了。」
聽段譽沒口子誇獎這位姑娘,正合心意,便也隨聲附和,其意甚誠。

  兩人各說各的情人,纏夾在一起,只因誰也不提這兩位姑娘名字,言語中的
句頭居然接得絲絲入扣。虛竹道:「段公子,佛家道萬法都是一個緣字。經云:
『諸法從緣生,諸法從緣滅。我佛大沙門,常作如是說。』達摩祖師有言:『眾
生無我,苦樂隨緣』,如有什麼賞心樂事,那也是『宿因所構,今方得之。緣盡
還無,何喜之有?』」段譽道:「是啊!『得失隨緣,心無增減』!話雖如此說
,但吾輩凡夫,怎能修得到這般『得失隨緣,心無增減』的境地?」

  大理國佛法昌盛,段譽自幼誦讀佛經,兩人你引一句金剛經,我引一段法華
經,自寬自慰,自傷自歎,惺惺相惜,同病相憐。梅蘭菊竹四姝不住輪流上來勸
酒。段譽喝一杯,虛竹便也喝一杯,嘮嘮叨叨的談到半夜。群豪起立告辭,由諸
女指引歇宿之所。虛竹和段譽酒意都有八、九分了,仍是對飲講論不休。

  那日段譽和蕭峰在無錫城外賭酒,以內功將酒水從指中逼出,此刻借酒澆悉
,卻是真飲,迷迷糊糊的道:「仁兄,我有一位結義金蘭的兄長,姓喬名峰,此
人當真是大英雄,真豪傑,武功酒量,無雙無對。仁兄若是遇見,必然也愛慕喜
歡,只可惜他不在此處,否則咱三人結拜為兄弟,共盡意氣之歡,實是平生快事
。」

  虛竹從不喝酒,全仗內功精湛,這才連盡數斗不醉,但心中飄飄蕩蕩地,說
話舌頭也大了,本來拘謹膽小,忽然豪氣陡生,說道:「段公子若是……那個不
是……不是瞧不起我,咱二人便先結拜起來,日後尋到喬大哥,再結一次便了。
」段譽大喜,道:「妙極,妙極!兄長幾歲?」

  二人敘了年經,虛竹大了三歲,段譽叫道:「二哥,受小弟一拜!」推開椅
子,跪拜下去。虛竹急忙還禮,腳步下一軟,向前直摔。

  段譽見他摔跌,忙伸手相扶,兩人無意間真氣一撞,都覺對方體中內力充沛
,急忙自行收劍克制。這時段譽酒意已有十分,腳步踉蹌,站立不定。突然之間
,兩人哈哈大笑,互相摟抱,滾跌在地。段譽道:「二哥,小弟沒醉,咱倆再來
喝他一百斤!」虛竹道:「小兄自當陪三弟喝個痛快。」段譽道:「人生得意須
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哈哈,會須立盡三百杯!」兩人越說越迷糊,終於都醉
得人事不知。
第三九回 解不了 名韁系嗔貪

 

                             
  虛竹次日醒轉,發覺睡在一張溫軟的床上,睜眼向帳外看去,見是處身於一
間極大的房中,空蕩蕩地倒與少林寺的禪房差不多,房中陳設古雅,銅鼎陶瓶,
也有些像少林寺中的銅鐘香爐。這時兀自迷迷糊糊,於眼前情景,惘然不解。一
個少女托著一隻瓷盤走到床邊,正是蘭劍,說道:「主人醒了?請漱漱口。」虛
竹宿酒未消,只覺口中苦澀,喉頭乾渴,見碗中盛著一碗黃澄澄的茶水,拿起便
喝,入口甜中帶苦,卻無茶味,便咕嘟咕嘟的喝個清光。

  他一生中哪裡嘗過什麼參湯?也不知是什麼苦茶,歉然一笑,說道:「多謝
姊姊!我……我想起身了,請姊姊出去罷!」蘭劍尚未答口,房門外又走進一個
少女,卻是菊劍,微笑道:「咱姊妹二人服侍主人換衣。」說著從床頭上拿起一
套淡青色的內衣內褲,塞在虛竹被中。

  虛竹大窘,滿臉通紅,說道:「不,不,我……我不用姊姊們服侍。我又沒
受傷生病,只不過是喝醉了,唉,這一下連酒戒也犯了。經云:『飲酒有三十六
失』。以後最好不飲。三弟呢?段公子呢?他在哪裡?」

  蘭劍抿嘴笑道:「段公子已下山去了。臨去時命婢子稟告主人,說道待靈鷲
宮中諸事定當之後,請主人赴中原相會。」虛竹叫聲:「啊喲!」說道:「我還
有事問他呢,怎地他便走了?」心中一急,從床上跳了起來,要想去追趕段譽,
問他「夢中女郎」的姓名住處,突然見自身穿著一套乾乾淨淨的月白小衣,「啊
」的一聲,又將被子蓋在身上,驚道:「我怎地換了衣衫?」他從少林寺中穿出
來的是套粗布內衣褲,芽了半年,早已破爛污穢不堪,現下身上所服,著體輕柔
,也不知是綾羅還是綢緞,但總之是貴重衣衫。

  菊劍笑道:「主人昨晚醉了,咱四姊妹服侍主人洗澡更衣,主人都不知道麼
?」虛竹更是大吃一驚,一抬頭見到蘭劍、菊劍,人美似玉,笑靨勝花,不由得
心中怦怦亂跳,一伸臂間,內衣從手臂間滑了上去,露出隱隱泛出淡紅的肌膚,
顯然身上所積的污垢泥塵都已被洗擦得乾乾淨淨,他兀自存了一線希望,強笑道
:「我真醉得糊塗了,幸好自己居然還會洗澡。」

  蘭劍笑道:「昨晚主人一動也不會動了,是我們四姊妹替主人洗的。」虛竹
「啊」的一聲大叫,險些暈倒,重行臥倒,連呼:「糟糕,糟糕!」蘭劍、菊劍
給他嚇了一跳,齊問:「主人,什麼事不對啦?」虛竹苦笑道:「我是個男人,
在你們四位姊妹面前……那個赤身露體,豈不……豈不是糟糕之極?何況我全身
老泥,又臭又髒,怎可勞動姊姊們做這等污穢之事?」

  蘭劍道:「咱四姊妹是主人的女奴,便為主人粉身碎骨也所應當,奴婢犯了
過錯,請主人責罰。」說罷,和菊劍一齊拜伏在地。虛竹見她二人大有畏懼之色
,想起余婆、石嫂等人,也曾為自己對她們以禮相待,因而嚇得全身發抖,料想
蘭劍、菊劍也是見慣了童姥的詞色,只要言辭稍和,面色略溫,立時便有殺手相
繼,便道:「兩位姊……嗯,你們快起來,你們出去罷,我自己穿衣,不用你們
服侍。」蘭菊二人站起身來,淚盈於眶,倒退著出去。

  虛竹心中奇怪,問道:「我……是我得罪了你們麼?你們為什麼不高興,眼
淚汪汪的?只怕我說錯了話,這個……」菊劍道:「主人要我姊妹出去,不許我
們服侍主人穿衣盥洗,定是討厭了我們……」話未說完,珠淚已滾滾而下。虛竹
連連搖手,說道:「不,不是的。唉,我不會說話,什麼也說不明白。我是男人
,你們是女的,那個……那個不太方便……的的確確沒有他意……我佛在上,出
家人不打誑語,我決不騙你們。」蘭劍、菊劍見他指手劃腳,說得情急,其意甚
誠,不由得破涕為笑,齊聲道:「主人莫怪。靈鷲宮中向無男人居住,我們更從
來沒見過男子。主人是天,奴婢們是地,哪裡有什麼男女之別?」二人盈盈走近
,服侍虛竹穿衣著鞋。不久梅劍與竹劍也走了進來,一個替他梳頭,一個替他洗
臉。虛竹嚇得不敢作聲,臉色慘白,心中亂跳,只好任由她四姊妹擺佈,再也不
敢提一句不要她們服侍的話。

  他料想段譽已經去遠,追趕不上,又想洞島群豪身上生死符未除,不能就此
猝然離去,用過早點後,便到廳上和群豪相見,替兩個痛得最厲害之人拔除了生
死符。拔除生死符須以真力使動「天山六陽掌」,虛竹真力充沛,縱使連拔十餘
人,也不會疲累,可是童姥在每人身上所種生死符的部位各不相同,虛竹細思拔
除之法,卻頗感煩難。他於經脈、穴道之學所知極淺,又不敢隨便動手,若有差
失,不免使受治者反蒙毒害。到得午間,竟只治了四人。

  食過午飯後,略加休息。梅劍見他皺起眉頭,沉思拔除生死符之法,頗為勞
心,便道:「主人,靈鷲宮後殿,有數百年前舊主人遺下的石壁圖像,婢子曾聽
姥姥言道,這些圖像與生死符有關,主人何不前去一觀?」虛竹喜道:「甚好!


  當下梅蘭菊竹四姝引導虛竹來到花園之中,搬開一座假山,現出地道入口,
梅劍高舉火把,當先領路,五人魚貫而進。一路上梅劍在隱蔽之處不住按動機括
,使預伏的暗器陷阱不致發動。那地道曲曲折折,盤旋向下,有時豁然開朗,現
出一個巨大的石窟,可見地道是依著山腹中天然的洞穴而開成。竹劍道:「這些
奴才攻進宮來,鈞天部的姊姊們都給擒獲,我們四姊妹眼見抵敵不住,便逃到這
裡躲避,只盼到得天黑,再設法去救人。」蘭劍道:「其實那也只是我們報答姥
姥的一番心意罷了。主人倘若不來,我們終究都不免喪生於這些奴才之手。」行
了二里有餘,梅劍伸手推開左側一塊巖石,讓在一旁,說道:「主人請進,裡面
便是石室,婢子們不敢入內。」虛竹道:「為什麼不敢?裡面有危險麼?」梅劍
道:「不是有危險。這是本宮重地,婢子們不敢擅入。」虛竹道:「一起進來罷
,那有什麼要緊?外邊地道中這麼窄,站著很不舒服。」四姝相顧,均有驚喜之
色。

  梅劍道:「主人,姥姥仙去之前,曾對我姊妹們說道,倘若我四姊妹忠心服
侍,並無過犯,又能用心練功,那麼到我們四十歲時,便許我們每年到這石室中
一日,參研石壁上的武功。就算主人恩重,不廢姥姥當日的許諾,那也是廿二年
之後的事了。」虛竹道:「再等廿二年,豈不氣悶煞人?到那時你們也老了,再
學什麼武功?一齊進去罷!」四姝大喜,當即伏地跪拜。虛竹道:「請起,請起
。這裡地方狹窄,我跪下還禮,大家擠成一團了。」

  四人走進石室,只見四壁巖石打磨得甚是光滑,石壁上刻滿了無數徑長尺許
的圓圈,每個圈中都刻了各種各樣的圖形,有的是人像,有的是獸形,有的是殘
缺不全的文字,更有些只是記號和線條,圓圈旁注著「甲一」、「甲二」、「子
一」、「子二」等數字,圓圈之數若不逾千,至少也有八九百個,一時卻哪裡看
得周全?

  竹劍道:「咱們先看甲一之圖,主人說是嗎?」虛竹點頭稱是。當下五人舉
起火把,端相編號「甲一」的圓圈,虛竹一看之下,便認出圈中所繪,是天山折
梅手第一招的起手式,道:「這是『天山折梅手』。」看甲二時,果真是天山折
梅手的第二招,依次看下去,天山折梅手圖解完後,便是天山六陽掌的圖解,童
姥在西夏皇宮中所傳的各種歌訣奧秘,盡皆注在圓圈之中。石壁上天山六陽掌之
後的武功招數,虛竹就沒學過。他按著圖中所示,運起真氣,只學得數招,身子
便輕飄飄地凌虛欲起,只是似乎還在什麼地方差了一點,以致無法離地。正在凝
神運息、萬慮俱絕之時,忽聽得「啊、啊」兩聲驚呼,虛竹一驚,回過頭來,但
見蘭劍、竹劍二姝身形晃動,跟著摔倒在地。梅菊二姝手扶石壁,臉色大變,搖
搖欲墜。虛竹忙將蘭竹二姝扶起,驚道:「怎麼啦?」梅劍道:「主……主人,
我們功力低微,不能看這裡的……這裡的圖形……我……我們在外面伺候。」四
姝扶著石壁,慢慢走出石室。虛竹呆了一陣,跟著走出,只見四姝在甬道中盤膝
而坐,正自用功,身子顫抖,臉現痛苦神色。

  虛竹知道她們已受頗重的內傷,當即使出天山六陽掌,在每人背心的穴道上
輕拍幾下。一股陽和渾厚的力道透入各人體內,四姝臉色登時平和,不久各人額
頭滲出汗珠,先後睜開眼來,叫道:「多謝主人耗費功力,為婢子治傷。」翻身
拜倒,叩謝恩德。虛竹忙伸手相扶,道:「那……那是怎麼回事?怎麼好端端地
會受傷昏暈?」梅劍歎了口氣,說道:「主人,當年姥姥要我們到四十歲之後,
才能每年到這石室中來看圖一日,原來大有深意。這些圖譜上的武功太也深奧,
婢子們不自量力,照著『甲一』圖中所示一練,真氣不足,立時便走入了經脈岔
道。若不是主人解救,我四姊妹只怕便永遠癱瘓了。」蘭劍道:「姥姥對我們期
許很切,盼望我姊妹到了四十歲後,便能習練這上乘武功,可是……可是婢子們
資質庸劣,便算再練二十二年,也未必敢再進這石室。」虛竹道:「原來如此,
那卻是我的不是了,我不該要你們進去。」四劍又拜伏請罪,齊道:「主人何出
此言?那是主人的恩德,全怪婢子們狂妄胡為。」

  菊劍道:「主人功力深厚,練這些高深武學卻是大大有益。姥姥在石室之中
,往往經月不出,便是揣摩石壁上的圖譜。」梅劍又道:「三十六洞、七十二島
那些奴才們逼問鈞天部的姊妹們,要知道姥姥藏寶的所在。諸位姊姊寧死不屈。
我四姊妹本想將他們引進地道,發動機關,將他們盡數聚殲在地道之中,只是深
恐這些奴才中有破解機關的能手,倘若進了石室,見到石壁圖解,那就遺禍無窮
。早知如此,讓他們進來反倒好了。」虛竹點頭道:「確實如此,這些圖解若讓
功力不足之人見到了,那比任何毒藥利器更有禍害,幸虧他們沒有進來。」蘭劍
微笑道:「主人真是好心,依我說啊,要是讓他們一個個練功而死,那才好看呢
。」虛竹道:「我練了幾招,只覺精神勃勃,內力充沛,正好去給他們拔除一些
生死符。你們上去睡一睡,休息一會。」五人從地道中出來,虛竹回入大廳,拔
除了三人的生死符。

  此後虛竹每日替群豪拔除生死符,一感精神疲乏,便到石室中去練習上乘武
功。四姝在石室外相候,再也不敢踏進一步。虛竹每日亦抽暇指點四姝及九部諸
女的武功。如此直花了二十餘天時光,才將群豪身上的生死符拔除乾淨,而虛竹
每日精研石壁上的圖譜,武功也是大進,比之初上縹緲峰時已大不相同。

  群豪當日臣服於童姥,是為生死符所制,不得不然,此時靈鷲宮易主,虛竹
以誠相待,以禮相敬,群豪雖都是桀傲不馴的人物,卻也感恩懷德,心悅誠服,
一一拜謝而去。待得各洞主、各島主分別下山,峰上只剩下虛竹一個男子。他暗
自尋思:「我自幼便是孤兒,全仗寺中師父們撫養成人,倘若從此不回少林,太
也忘恩負義。我須得回到寺中,向方丈和師父領罪,才合道理。」當下向四姝及
九部諸女說明原由,即日便要下山,靈鷲宮中一應事務,吩咐由九部之首的余婆
、石嫂、符敏儀等人會商處理。

  四姝意欲跟隨服侍,虛竹道:「我回去少林,重做和尚。和尚有婢女相隨,
天下焉有是理?」說之再三,四姝總不肯信。虛竹拿起剃刀,將頭髮剃個清光,
露出頂上的戒點來。四姝無奈,只得與九部諸女一齊送到山下,灑淚而別。虛竹
換上了舊僧衣,邁開大步,東去嵩山。以他的性情,路上自然不會去招惹旁人,
而他這般一個衣衫襤褸的青年和尚,盜賊歹人也決不會來打他的主意。一路無話
,太太平平的回到了少林寺。他重見少林寺屋頂的黃瓦,心下不禁又是感慨,又
是慚愧,一別數月,自己干了許許多多違反清規戒律之事,殺戒、淫戒、葷戒、
酒戒,不可赦免的「波羅夷大戒」無一不犯,不知方丈和師父是否能夠見恕,許
自己再入佛門。

  他心下惴惴,進了山門後,便去拜見師父慧輪。慧輪見他回來,又驚又喜,
問道:「方丈差你出寺下書,怎麼到今天才回來?」虛竹俯伏在地,痛悔無已,
放聲大哭,說道:「師父,弟子……弟子真是該死,下山之後,把持不定,將師
父……師父平素的教誨,都……都不遵守了。」慧輪臉上變色,問道:「怎……
怎麼?你沾了葷腥麼?」虛竹道:「是,還不只沾了葷腥而已。」慧輪罵道:「
該死,該死!你……喝了酒麼?」虛竹道:「弟子不但喝酒,而且還喝得爛醉如
泥。」慧輪歎了一口長氣,兩行淚水從面頰上流下來,道:「我看你從小忠厚老
實,怎麼一到花花世界之中,便竟墮落如此,咳,咳……」

  虛竹見師父傷心,更是惶恐,道:「師父在上,弟子所犯戒律,更有勝於這
些的,還……還犯了……」還沒說到犯了殺戒、淫戒,突然間鐘聲噹噹響起,每
兩下短聲,便略一間斷,乃是召集慧字輩諸僧的訊號。慧輪立即起身,擦了擦眼
淚,說道:「你犯戒太多,我也無法回護於你。你……你……自行到戒律院去領
罪罷!這一下連我也有大大的不是。唉,這……這……」說著匆匆奔出。虛竹來
到戒律院前,躬身稟道:「弟子虛竹,違犯佛門戒律,恭懇掌律長老賜罰。」他
說了兩遍,院中走出一名中年僧人來,冷冷的道:「首座和掌律師叔有事,沒空
來聽你的,你跪在這裡等著罷!」虛竹道:「是!」這一跪自中午直跪到傍晚,
竟沒人過來理他。幸好虛竹內功深厚,雖不飲不食的跪了大半天,仍是渾若無事
,沒絲毫疲累。

  耳聽得暮鼓響起,寺中晚課之時已屆,虛竹低聲唸經懺悔過失。那中年僧人
走將過來,說道:「虛竹,這幾天寺中正有大事,長老們沒空來處理你的事。我
瞧你長跪唸經,還真有虔誠悔悟之意。這樣罷,你先到菜園子去挑糞澆菜,靜候
吩咐。等長老們空了之後,再叫你來問明實況,按情節輕重處罰。」虛竹恭恭敬
敬的道:「是,多謝慈悲。」合十行禮,這才站起身來,心想:「不將我立即逐
出寺門,看來事情還有指望。」心下甚慰。他走到菜園子中,向管菜園的僧人說
道:「師兄,小僧虛竹犯了本門戒律,戒律院的師叔罰我來挑糞澆菜。」

  那僧人名叫緣根,並非從少林寺出家,因此不依「玄慧虛空」字輩排行。他
資質平庸,既不能領會禪義,練武也沒什麼長進,平素最喜多管瑣碎事務。這菜
園子有兩百來畝地,三四十名長工,他統率人眾,倒也威風凜凜,遇到有僧人從
戒律院裡罰到菜園來做工,更是他大逞威風的時候。他一聽虛竹之言,心下甚喜
,問道:「你犯了什麼戒?」虛竹道:「犯戒甚多,一言難盡。」緣根怒道:「
什麼一言難盡。我叫你老老實實,給我說個明白。莫說你是個沒職司的小和尚,
便是達摩院、羅漢堂的首座犯了戒,只要是罰到菜園子來,我一般要問個明白,
誰敢不答?我瞧你啊,臉上紅紅白白,定是偷吃葷腥,是也不是?」虛竹道:「
正是。」緣根道:「哼,你瞧,我一猜便著。說不定私下還偷喝酒呢,你不用賴
,要想瞞我,可沒這麼容易。」虛竹道:「正是,小僧有一日喝酒喝得爛醉如泥
,人事不知。」

  緣根笑道:「嘖嘖嘖,真正大膽。嘿嘿,灌飽了黃湯,那便心猿意馬,這『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八個字,定然也置之腦後了。你心中便想女娘們,是不是
?不但想一次,至少也想了七次八次,你敢不敢認?」說時聲色俱厲。

  虛竹歎道:「小僧何敢在師兄面前撒謊?不但想過,而且犯過淫戒。」緣根
又驚又喜,戟指大罵:「你這小和尚忒也大膽,竟敢敗壞我少林寺的清譽。除了
淫戒,還犯過什麼?偷盜過沒有?取過別人的財物沒有?和人打過架、吵過嘴沒
有?」虛竹低頭道:「小僧殺過人,而且殺了不止一人。」

  緣根大吃一驚,臉色大變,退了三步,聽虛竹說殺過人,而且所殺的不止一
人,登時心驚膽戰,生怕他狂性發作動粗,自己多半不是敵手,當下定了定神,
滿臉堆笑,說道:「本寺武功天下第一,既然練武,難免失手傷人,師弟的功夫
,當然是非常了得的啦。」虛竹道:「說來慚愧,小僧所學的本門功夫,已全然
被廢,眼下是半點也不剩了。」

  緣根大喜,連道:「那很好,那很好。好極,妙極!」聽說他本門功夫已失
,只道他犯戒太多,給本寺長老廢去了武功,登時便換了一番臉色。但轉念又想
:「雖說他武功已廢,但倘若尚有幾分賸餘,總是不易對付。」說道:「師弟,
你到菜園來做工懺悔,那也極好。可是咱們這裡規矩,凡是犯了戒律,手上沾過
血腥的僧侶,做工時須得戴上腳鐐手銬。這是列祖列宗傳下來的規矩,不知師弟
肯不肯戴?倘若不肯,由我去稟告戒律院便了。」虛竹道:「規矩如此,小僧自
當遵從。」

  緣根心下暗喜,當下取出鋼銬鋼鐐,給他戴上。少林寺數百年來傳習武功,
自難免有不肖僧人為非做歹,而這些犯戒僧人往往武功極高,不易制服,是以戒
律院、懺悔堂、菜園子各地,都備得有精鋼鑄成的銬鐐,緣根見虛竹戴上銬鐐,
心中大定,罵道:「賊和尚,瞧不出你小小年紀,居然如此膽大妄為,什麼戒律
都去犯上一犯。今日不重重懲罰,如何出得我心中惡氣?」折下一根樹枝,沒頭
沒腦的便向虛竹頭上抽來。虛竹收斂真氣,不敢以內力抵禦,讓他抽打,片刻之
間,便給打得滿頭滿臉都是鮮血。他只是念佛,臉上無絲毫不愉之色。緣根見他
既不閃避,更不抗辯,心想:「這和尚果然武功盡失,我大可作踐於他。」想到
虛竹大魚大肉、爛醉如泥的淫樂,自己空活了四十來歲,從未嘗過這種滋味,妒
忌之心不禁油然而生,下手更加重了,直打斷了三根樹枝,這才罷手,惡狠狠的
道:「你每天挑一百擔糞水澆菜,只消少了一擔,我用硬扁擔、鐵棍子打斷你的
兩腿。」

  虛竹苦受責打,心下反而平安,自忖:「我犯了這許多戒律,原該重責,責
罰愈重,我身上的罪孽便化去越多。」當下恭恭敬敬的應道:「是!」走到廊下
提了糞桶,便去挑糞加水,在畦間澆菜。這澆菜是一瓢一瓢的細功夫,虛竹毫不
馬虎,勻勻淨淨、仔仔細細的灌澆,直到深夜一百桶澆完,這才在柴房中倒頭睡
覺。第二日天還沒亮,緣根便過來拳打腳踢,將他鬧醒,罵道:「賊和尚,懶禿
!青天白日的,卻躲在這裡睡覺,快起來劈柴去。」

  虛竹道:「是!」也不抗辯,便去劈柴。如此一連六七日,日間劈柴,晚上
澆糞,苦受折磨,全身傷痕纍纍,也不知已吃了幾千百鞭。第八日早晨,虛竹正
在劈柴,緣根走近身來,笑嘻嘻的道:「師兄你辛苦啦?」取過鑰匙,便給他打
開了銬鐐。虛竹道:「也不辛苦。」

  提起斧頭又要劈柴,緣根道:「師兄不用劈了,師兄請到屋裡用飯。小僧這
幾日多有得罪,當真該死,還求師兄原宥。」

  虛竹聽他口氣忽然大變,頗感詫異,抬起頭來,只見他鼻青目腫,顯是曾給
人狠狠的打了一頓,更是奇怪。緣根苦著臉道:「小僧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師
兄,師兄倘若不原諒,我……我……我便大禍臨頭了。」虛竹道:「小僧自作自
受,師兄責罪得極當。」緣根臉色一變,舉起手來,拍拍拍拍,左右開弓,在自
己臉上重重打了四記巴掌,求道:「師兄,師兄,求求你行好,大人不記小人過
,我……我……」說著又是拍拍連聲,痛打自己的臉頰。

  虛竹大奇,問道:「師兄此舉,卻是何意?」緣根雙膝一曲,跪倒在地,拉
著虛竹的衣裾,道:「師兄若不原諒,我……我一對眼珠便不保了。」虛竹道:
「我當真半點也不明白。」

  緣根道:「只要師兄饒恕了我,不挖去我的眼珠子,小僧來生變牛變馬,報
答師兄的大恩大德。」虛竹道:「師兄說哪裡話來?我幾時說過要挖你的眼珠?
」緣根臉如土色,道:「師兄既一定不肯相饒,小僧有眼無珠,只好自求了斷。
」說著右手伸出兩指,往自己眼中插去。

  虛竹伸手抓住他手腕,道:「是誰逼你自挖眼珠?」緣根滿額是汗,顫抖道
:「我……我不敢說,倘若說了,他……他們立即取我性命。」虛竹道:「是方
丈麼?」緣根道:「不是。」虛竹又問:「是達摩院首座?羅漢堂首座?戒律院
首座?」緣根都說不是,並道:「師兄,我是不敢說的,只求求你饒恕了我。他
們說,我想要保全這雙眼珠子,只有求你親口答應饒恕。」說著偷眼向旁一瞥。
滿臉都是懼色。

  虛竹順著他眼光瞧去,只見廊下坐著四名僧人,一色灰布僧袍,灰布僧帽,
臉孔朝裡,瞧不見相貌。虛竹尋思:「難道是這四位師兄?想來他們必是寺中大
有來頭之人遣來,懲罰緣根擅自作威作福,責打犯戒的僧人。」便道:「我不怪
師兄,早就原諒你了。」緣根喜從天降,當即跪下,砰砰磕頭。虛竹忙跪下還禮
,說道:「師兄快請起。」

  緣根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將虛竹請到飯堂之中,親自斟茶盛飯,殷勤服侍
。虛竹推辭不得,眼見若不允他服侍,緣根似乎便會遭逢大禍,也就由他。

  緣根低聲道:「師兄要不要喝酒?要不要吃狗肉?我去給師兄弄來。」虛竹
驚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這如何使得?」緣根眨一眨眼,道:「一切罪
業,全由小僧獨自承當便是。我這便去設法弄來,供師兄享用。」虛竹搖手道:
「不可,不可!萬萬不可。」緣根賠笑道:「師兄若嫌在寺中取樂不夠痛快,不
妨便下山去,戒律院中問將起來,小僧便說是派師兄出去採辦菜種,一力遮掩,
決無後患。」虛竹聽他越說越不成話,搖頭道:「小僧誠心懺悔以往過誤,一應
戒律,再也不敢違犯。師兄此言,不可再提。」緣根道:「是。」臉上滿是懷疑
神色,似乎在說:「你這酒肉和尚怎麼假惺惺起來,到底是何用意?」但不敢多
言,服侍他用過素餐,請他到自己的禪房宿息。一連數日,緣根都是竭力伺候,
恭敬得無以復加。

  過了三日,這天虛竹食罷午飯,緣根泡了壺清茶,說道:「師兄,請用茶。
」虛竹道:「小僧是待罪之身,師兄如此客氣,教小僧如何克當?」站起身來,
雙手去接茶壺。忽聽得鐘聲鏜鏜大響,連續不斷,是召集全寺僧眾的訊號。除了
每年佛誕、達摩祖師誕辰等幾日之外,寺中向來極少召集全體僧眾。緣根有些奇
怪,說道:「方丈鳴鐘集眾,咱們都到大雄寶殿去罷。」虛竹道:「正是。」隨
同菜園中的十來名僧人,匆匆趕到大雄寶殿。

  只見殿上已集了二百餘人,其餘僧眾不斷的進來。片刻之間,全寺千餘僧人
都已集在殿上,各分行輩排列,人數雖多,卻靜悄悄地鴉雀無聲。

  虛竹排在「虛」字輩中,見各位長輩僧眾都是神色鄭重,心下惴惴:「莫非
我所犯戒律太大,是以方丈大集寺眾,要重重的懲罰?瞧這聲勢,似乎要破門將
我逐出寺去,那便如何是好?」正慄慄危懼間,只聽鐘聲三響,諸僧齊宣佛號:
「南無釋迦如來佛!」方丈玄慈與玄字輩的三位高僧,陪著七位僧人,從後殿緩
步而出。殿上僧眾一齊躬身行禮。玄慈與那七僧先參拜了殿上佛像,然後分賓主
坐下。

  虛竹抬起頭來,見那七僧年紀都已不輕,服色與本寺不同,是別處寺院來的
客僧,其中一僧高鼻碧眼,頭髮鬈曲,身形甚高,是一位胡僧。坐在首位的約有
七十來歲年紀,身形矮小,雙目炯炯有神,顧盼之際極具威嚴。

  玄慈朗聲向本寺僧眾說道:「這位是五台山清涼寺方丈神山上人,大家參見
了。」眾僧聽了,心中都是一凜。眾僧大都知道神山上人在武林中威名極盛,與
玄慈大師並稱「降龍」「伏虎」兩羅漢,以武功而論,據說神山上人還在玄慈方
丈之上。只是清涼寺規模較小,在武林中的地位更遠遠不及少林,聲望卻是不如
玄慈了,均想:「聽說神山上人自視極高,曾說僧人而過問武林中俗務,不免落
了下乘,向來不願跟本寺打什麼交道,今日親來,不知是為了什麼大事。」當下
各又都躬身向神山上人行禮。玄慈伸手向著其餘六僧,逐一引見,說道:「這位
是開封府大相國寺觀心大師,這位是江南普渡寺的道清大師,這位是廬山東林寺
覺賢大師,這位是長安淨影寺融智大師,這位是五台山清涼寺的神音大師,是神
上山人的師弟。」觀心大師等四僧都是來自名山古剎,只是大相國寺、普渡寺等
向來重佛法而輕武功,這四僧雖然武林中大大有名,在其本寺的位份卻並不高。
少林寺眾僧躬身行禮,觀心大師等起身還禮。玄慈方丈伸手向著那胡僧道:「這
一位大師來自我佛天竺上國,法名哲羅星。」

  眾僧又都行禮。那哲羅星還過禮後,說道:「少林寺好大,這麼多的老……
老和尚、中和尚、小和尚。」說的華語音調不正,什麼「中和尚、小和尚」,也
有些不倫不類。玄慈說道:「七位大師都是佛門的有道大德。今日同時降臨,實
是本寺大大的光寵,故此召集大家出來見見。甚盼七位大師開壇說法,宏揚佛義
,合寺眾僧,同受教益。」神山上人道:「不敢當!」他身形矮小,不料話聲竟
然奇響,眾僧不由得都是一驚,但他既不是放大了嗓門叫喊,亦非運使內力,故
意要震人心魄,乃是自自然然,天生的說話高亢。他接著說道:「少林莊嚴寶剎
,小僧心儀已久,六十年前便來投拜求戒,卻被拒之於山門之外。六十年後重來
,垣瓦依舊,人事已非,可歎啊可歎。」

  眾僧聽了,心中都是一震,他說話頗有敵意,難道竟是前來尋仇生事不成?

  玄慈說道:「原來師兄昔年曾來少林寺出家。天下寺院都是一家,師兄今日
主持清涼,凡我佛門子弟,無不崇仰。當年少林寺未敢接納,得罪了師兄,小僧
恭謹謝過。但師兄因此另創天地,弘法普渡,有大功德於佛門。當年之事,也未
始不是日後的因緣呢。」說著雙手合十,深深行了一禮。神山上人合十還禮,說
道:「小僧當年來到寶剎求戒,固然是仰慕少林寺數百年執武林牛耳,武學淵源
,更要緊的是,天下傳言少林寺戒律精嚴,處事平正。」

  突然雙目一翻,精光四射,仰頭瞧著佛祖的金像,冷冷的道:「豈知世上盡
有名不副實之事。早知如此,小僧當年也不會有少林之行了。」少林寺千餘僧眾
一起變色,只是少林寺戒律素嚴,雖然人人憤怒,竟無半點聲息。

  玄慈方丈道:「師兄何出此言?敝寺上下,若有行為乖謬之處,還請師兄明
言。有罪當罰,有過須改。師兄一句話抹煞少林寺數百年清譽,未免太過。」神
山上人道:「請問方丈師兄,佛門寺院,可是官府、盜寨?」玄慈道:「小僧不
解師兄言中含意,還請賜示。」神山道:「官府逮人監禁,盜寨則擄人勒贖,事
屬尋常。可是少林寺一非官府,二非盜寨,何以擅自扣押外人,不許離去?請問
師兄,少林寺幹下這等殘兇霸道的行徑,還能稱得上『佛門善地』四字麼?」玄
慈向那天竺胡僧哲羅星瞧了一眼,心下隱約已明七僧齊至少林的原因,說道:「
上人指摘敝寺『強兇霸道』,這四字未免言重了。」神山望眼如來佛像,說道:
「我佛在上,『妄語』乃是佛門重戒!」轉頭向玄慈方丈道:「請問方丈,貴寺
可是扣押了一位天竺高僧?這位哲羅星師兄的師弟,波羅星大師,可是給少林派
拘禁在寺,數年不得離去嗎?」說話時神色嚴峻,語氣更是咄咄逼人。玄慈轉頭
向戒律院首座玄寂大師道:「玄寂師弟,請你向七位高僧述說其中原因。」玄寂
應道:「是。」向前走上兩步。他執掌戒律,向來鐵面無私,合寺僧眾見了他無
不畏懼三分。虛竹更加不敢向他望上一眼。

  只聽玄寂大師朗聲道:「七年之前,天竺高僧波羅星師兄光降敝寺,合寺僧
眾自方丈師兄以下,皆大歡喜,恭敬接待。波羅星師兄言道,數百年來,天竺國
外道盛行,佛法衰微,佛經大半散失,因此他師兄哲羅星大師派他到中華來求經
。敝寺方丈師兄言道:敝邦佛經原是從天竺國求來,現下上國轉來東土取經,那
是莫大的因緣,我們得以上報佛恩,少林寺深感榮幸。方丈師兄當即親自陪同波
羅星師兄前赴藏經樓,說道本寺藏經甚是齊備,源自天竺的經律論三藏譯文,以
及東土支那高僧大德的撰述,不下七千餘卷,梵文原本亦復不少。若有復本,波
羅星師兄盡可取去一部,倘若只有孤本的,本寺派出三十名僧人幫同鈔錄副本。
方丈師兄又道,此去天竺路途遙遠,經卷繁多,途中恐有失散。波羅星師兄取經
回國之時,敝寺當派十名僧眾,隨同護送,務令全部經典平安返抵佛國。」普渡
寺道清大師合十道:「善哉,善哉!方丈師兄此舉真是莫大的功德,可與當年鳩
摩羅什大師、玄奘大師先後輝映。」玄慈欠身道:「敝寺此舉是應有之義,師兄
讚歎,愧不敢當。」

  玄寂續道:「這位波羅星師兄便在藏經樓翻閱經卷。本寺玄慚師兄奉方丈師
兄之命,督率僧眾幫同鈔經,不敢稍有怠懈。豈知四個月之後,玄慚師兄竟然發
覺,這位波羅星師兄每晚深夜,悄悄潛入藏經樓秘閣,偷閱本寺所藏的武功秘笈
。」觀心、道清、覺賢、融智四僧不約而同的都驚噫一聲。玄寂續道:「玄慚師
兄稟告方丈師兄。方丈師兄便向波羅星師兄勸諭,說道這些武功秘笈是本寺歷代
高僧所撰,既非天竺傳來,亦與佛法全無干係,本寺數百年來規矩,不能洩示於
外人。波羅星師兄既已看了一部分,那也罷了,此後請他不可再去秘閣。波羅星
師兄一口答允,又連聲致歉,說道不知少林寺的規矩,此後決不再去偷看武功秘
笈。哪知道過得幾個月,波羅星師兄假裝生病,卻偷偷挖掘地道,又去秘閣偷閱
。待得玄慚師兄發覺,已是在數年之後,波羅星師兄已偷閱了不少本寺的武學珍
典,玄慚師兄出手阻止,交手之下,更察覺波羅星師兄不但偷閱本寺武功秘笈,
更已學了本寺七十二項絕技中的三項武功。」

  觀心等四僧都是「哦」的一聲,同時瞧向哲羅星,眼色中都露出責備之意。
玄寂向神山瞧了一眼,說道:「方丈師兄當下召集玄字輩的諸位師兄會商,大家
都說,我少林派武功雖然平平無奇,但列祖列宗的規矩,非本派弟子不傳。武林
中千百年的規矩,偷學別派武功,實是大忌。何況我中土武功傳到了天竺,說不
定後患無窮。這位波羅星師兄的所作所為,決非佛門弟子的清淨梵行,說不定他
並非釋家比丘,卻是外道邪徒,此舉不但於我少林派不利,於中土武林不利,而
且也於天竺佛門不利。當下眾位師兄弟提出諸般主張。方丈師兄言道:我佛慈悲
為懷,這位波羅星師兄的真正來歷,咱們無法查知,就算是外道邪徒,也不便太
過嚴厲對付,還是請他長自駐錫本寺,受佛法熏陶,一來盼望他終於能夠開悟證
道,二來也免得種種後患。幾年來敝寺對這位波羅星師兄好好供養,除了請他不
必離寺之外,不敢絲毫失了恭敬之意。」

  觀心等四僧微微點頭。神山卻道:「這位玄寂師兄的話,只是少林寺的一面
之詞,真相到底如何,我們誰也不知。但少林寺將這位天竺高僧扣押在寺,七年
不放,總是實情。老衲聽這位哲羅星師兄言道,他在天竺數年不得師弟音訊,放
心不下,派了兩名弟子前來少林寺探問,少林寺卻不許他們和波羅星師兄相見,
此事可是有的?」

  玄慈點頭道:「不錯。波羅星師兄既已偷學了敝寺的武功,敝寺勢不能任由
他將武功轉告旁人。」

  神山哈哈一笑,聲震屋瓦,連殿上的大鐘也嗡嗡作聲,良久不絕。玄慈見他
神色傲慢,卻也不怒,說道:「師兄,老衲有一事不明,敬請師兄指教。倘若有
外人來到五台山清涼寺,偷閱了貴寺的《伏虎拳拳譜》、《五十一招伏魔劍》的
劍經,以及《心意氣混元功》和《普門杖法》的秘奧,師兄如何處置?」神山上
人微笑道:「武功高下,全憑各人修為,拳經劍譜之類,實屬次要。要是有哪一
位英雄好漢能來到清涼寺中,盜去了敝寺的拳經劍譜,老衲除了自認無能,更有
什麼話說?難道人家瞧一瞧你的武學法門,還能要人家性命麼?還能將人家關上
一世嗎?嘿嘿,那也太過豈有此理了。」

  玄慈也是微微一笑,說道:「倘若這些武功典籍平平無奇,公之於世又有何
礙?但貴派的拳經劍譜內容精微,武林中素所欽仰,要是給旁人盜去傳之於外,
輾轉落入狂妄自大、心胸狹窄之輩手中,那未免貽患無窮,決非武林之福。」這
幾句話仍是意語平和,但「狂妄自大,心胸狹窄」八字評語,顯然是指神山上人
而言。各人都聽了出來,玄慈簡直是明斥神山居心叵測,所以來索波羅星,主旨
在於自己想看看少林派的武功秘笈。神山一聽,登時臉上變色,玄慈這幾句話,
正是說中了他的心事。當年神山上人到少林寺求師,還只一十七歲。

  少林寺方丈靈門禪師和他接談之下,便覺他鋒芒太露,我慢貢高之氣極盛,
器小易盈,不是傳法之人,若在寺中做個尋常僧侶,他又必不能甘居人下,日後
定生事端,是以婉言相拒。

  神山這才投到清涼寺中,只三十歲時便技蓋全寺,做了清涼寺的方丈。神山
上人天資穎悟,識見卓超,可算得是武林中的奇才,只是清涼寺的武學淵源遠遜
於少林,寺中所藏的拳經劍譜、內功秘要等等,不但為數有限,而且大部分粗疏
簡陋,不是第一流功夫。四十多年來他內功日深,早已遠遠超過清涼寺上代所傳
的武學典籍中所載,但拳劍功夫,終究有所不足,每當想起少林派的七十二項絕
技,總不自禁又是艷羨,又是惱恨。這一日事有湊巧,他師弟神音引了一名天竺
胡僧來到清涼寺,那胡僧便是哲羅星。

  哲羅星倒確是佛門弟子,在天竺算得是武學中的一流高手,與人動手,受了
挫折,想起素聞東土少林寺有七十二項絕技,便心生一計,派遣記心奇佳的師弟
波羅星來到少林,以求經為名,企圖盜取武功絕技。不料波羅星行徑為人揭破,
被少林寺扣留不放。哲羅星派遣弟子前來少林探問,也不得與波羅星相見,於是
哲羅星親自東來,只盼能接回師弟,少林絕技既然盜不成,也只有罷手了。

  他來到東土後,逕向少林寺進發,途中遇到一個老僧,手持精鋼禪杖,不住
向他打量。

  哲羅星不明東土武林情狀,只道凡是會武功的僧人便是少林僧,一見便心中
有氣,便喝令老僧讓道,言詞極是無禮。那老僧反唇相譏,三言兩語,便即斗了
起來。鬥了一個多時辰,兀自不分高下,兩人內功各有所長,兵刃上也是互相剋
制,誰也勝不了誰。又斗良久,天已昏黑,那老僧喝令罷鬥,說道:「兀那番僧
,你武功甚高,只可惜脾氣太也暴躁,忒少涵養。」哲羅星道:「你我半斤七兩
,你的脾氣難道好了?」他的華語學得不甚到家,本想說「半斤八兩」,卻說成
了「半斤七兩」。那老僧甚奇,問道:「什麼叫做『半斤七兩』?」

  哲羅星臉上一紅,道:「啊,我說錯了,是八斤半兩。」

  那老僧哈哈大笑,道:「我教你罷,是半斤八兩。這樣尋常的話也說不上,
我們的中國話,你還得好好學幾年再說不遲。」哲羅星道:「知之為知之,不知
為不知,是知也。」那老僧笑道:「嘿嘿,書袋你倒會掉,卻不知半斤乃是八兩
。」哲羅星、波羅星師兄弟一意到中土盜取武功秘訣,讀了不少中國書,所知的
華語都是來自書本子的,於「半斤八兩」這些俗語反而一知半解,記不清楚。

  兩僧打了半天,都已有惺惺相惜之意,言笑之間,互通姓名。那老僧便是清
涼寺方丈神山的師弟神音。哲羅星得知他不是少林寺的,更加全無嫌隙。神音問
道他東來的原由。哲羅星便說師弟來到中土,往少林寺掛單,不知何故,竟為少
林寺扣留不放。神音一來好事,二來對少林寺的威名遠揚本就心中不服,三來要
在這位新交的朋友之前逞逞威風,便道:「我師兄神山武功天下無敵,從來就沒
將少林寺瞧在眼裡。我帶你去見我師兄,定有法子救你師弟出來。」當下神音將
哲羅星帶到清涼寺去,會見了神山。

  神山心想少林寺方丈玄慈為人寬和,好端端地為什麼扣留波羅星,其中定有
重大緣由,當下善加款待,慢慢套問,不到半個月,便將哲羅星心中隱藏的言語
套了出來,只不過他咬定說想取佛經,用以在天竺弘揚佛法。

  神山尋思:「波羅星去少林寺,志在盜經,如在剛盜到手時便被發覺,少林
寺也不過將原經奪回,不致再加難為。現下將他扣留不放,定是他不但盜到了手
,而且已記熟於心。再說,這番僧所盜的若是經論佛典,少林寺非但不會干預,
反而會慎擇善本,欣然相贈。所以將他監留於寺,七年不放,定然他所盜的不是
佛經,而是武學秘笈。」一想到「少林寺的武學秘笈」,不由得心癢難搔。數日
籌思,打定了主意:「我去代他出頭,將波羅星索來。少林寺中高手雖多,但天
下之事,抬不過一個理去。少林派是武林領袖,又是佛門弟子,難道真能逞強壓
人麼?只要波羅星到手,不愁他不吐露少林寺的武學秘要。」當下派遣弟子持了
自己名帖,邀請開封大相國寺觀心大師、江南普渡寺道清大師、廬山東林寺覺賢
大師、長安淨影寺融智大師,隨同神音和哲羅星,一同到少林寺來。邀請這四位
武林中大有名望的高僧到場,是要少林寺礙於佛門與武林中的清議,非講理放人
不可。

  這時神山聽得玄慈語帶譏刺,勃然說道:「哲羅星師兄萬里東來,難道方丈
連他師兄弟相會一面,也是不許麼?」玄慈心想:「倘若堅決不許波羅星出見,
反而顯得少林理屈了,普渡、東林諸寺高僧也必不服。」便道:「有請波羅星師
兄!」執事僧傳下話去,過不多時,四名老僧陪同波羅星走上殿來。那波羅星身
形矮小,面容黝黑,他見到師兄,悲喜交集,湧身而前,抱住哲羅星,淚水潸潸
而下。兩人咭咭呱呱的說得又響又快,不知是天竺哪一處地方的方言土語,旁人
也無法聽懂,料想是波羅星述說盜經遭擒,被少林扣押不放的情由。哲羅星和師
弟說了良久,大聲用華語道:「少林寺方丈說假話,波羅星沒有盜武功書,只偷
看佛家書。佛家書,本來是我天竺來的,看看,又不犯戒!達摩祖師,是我天竺
人,他教你們武功,你們反而關住了天竺比丘,這是忘恩負……負……那個,總
之是不好!」

  他的華語雖不流暢,理由倒十分充分,少林僧眾一時無言可駁,他抵死不認
偷盜武學經籍,此時並無贓物在身,實難逼他招認。玄慈道:「出家人不打誑語
。波羅星師兄,你若說謊,不怕墮阿鼻地獄麼?」波羅星道:「我決不說謊!」
玄慈道:「我少林派的《大金剛拳經》,你偷看過沒有?」波羅星道:「沒有,
我只借看一部《金剛經》。」玄慈道:「我少林派的《般若掌法》,你偷看過沒
有?」波羅星道:「沒有,我只借看過一部《小品般若經》。」玄慈道:「那麼
我少林派的《摩訶指訣》,難道你也沒偷看麼?那日我玄慚師弟在藏經樓畔遇到
你之時,你不是正偷了這部指法要訣,從藏經樓的秘閣中溜出來麼?」波羅星道
:「小僧只在貴寺藏經樓借閱過一部《摩訶僧祗律》。貴國晉朝隆安三年,高僧
法顯來我天竺取經,得經書寶典多部,《摩訶僧祗律》即其一也。小僧借閱此書
,不知犯了貴寺何等戒律?」他聰明機變,學問淵博,否則他師兄也不會派他來
擔任盜經的重任了,此刻侃侃道來,竟將盜閱武術秘笈之事推得乾乾淨淨,反而
顯得少林寺全然理虧。玄慈眉頭一皺,口宣佛號:「阿彌陀佛!」一時倒難以和
他辯駁。突然身旁風聲微動,黃影閃處,一人呼的一拳向波羅星後心擊去,這一
拳迅速沉猛,凌厲之極。拳風所趨,正對準了波羅星後心的至陽穴要害。

  這一招來得太過突然;似乎已難解救。波羅星立即雙手反轉,左掌貼於神道
穴,右掌貼於筋縮穴,掌心向外,掌力疾吐,那神道穴是在至陽穴之上,筋縮穴
在至陽穴之下,雙掌掌力交織成一片屏障,剛好將至陽要穴護住,手法巧妙之極
。大雄寶殿上眾高手見他這一招配合得絲絲入扣,倒似發招者故意湊合上去,要
他一顯身手一般,又似是同門師兄弟拆招,試演上乘掌法,忍不住都喝一聲:「
好掌法!」

  波羅星雙掌之力將那人來拳擋過,那人跟著變拳為掌,斬向波羅星的後頸。
這時眾人已看清偷襲之人是少林寺中一名中年僧人。這和尚變招奇速,等波羅星
回頭轉身,右掌跟著斬下。波羅星左指揮出,削向他掌緣。那僧人若不收招,剛
好將小指旁的後豁穴送到他的指尖上去,其時波羅星全身之力聚於一指,立時便
能廢了那僧人的手掌。這一指看似平平無奇,但部位之準,力道之凝,的是非同
凡俗。又有人叫道:「好指法!」

  那僧人立即收掌,雙拳連環,瞬息間連出七拳。這七拳分擊波羅星的額、顎
、頸、肩、臂、胸、背七個部位,快得難以形容。波羅星無法閃避,也是連出七
拳,但聽得砰砰砰砰砰砰砰連響七下,每一拳都和那僧人的七拳相撞。他在這電
光石火般的剎那之間,居然每一拳都剛好撞在敵人的來拳之上,要不是事先練熟
,憑你武功再高,那也是決不可能之事。七拳一擊出,波羅星驀地想起一件事,
「啊」的一聲驚呼,向後躍開。那中年僧人卻也不再進擊,緩緩退開三步,合十
向玄慈與神山行禮,說道:「小僧無禮,恕罪則個。」玄慈笑吟吟的合十還禮。
神山臉有怒色,哼了一聲。玄慈向觀心、道清、覺賢、融智四僧說道:「還請四
位師兄主持公道。」一時大殿之中,肅靜無聲。

  自從神山上人提到少林寺扣押天竺僧波羅星之事,虛竹便知眼前的事與己無
涉,已放了一大半心;待見一位師叔祖出手襲擊而波羅星一一化解,兩人拆了招
之後分開,但覺攻守雙方所使招數,也並不如何了不起,卻不知何以本寺方丈等
人頗有得色,對方卻有理屈慚愧之意,他只覺得波羅星在這三招上實在半點也沒
有吃虧。

  觀心大師咳嗽一聲,說道:「三位意下如何?」道清大師道:「適才波羅星
師兄所使的三招,第一招似乎是《般若掌法》中的『天衣無縫』;第二招似乎是
《摩訶指》的『以逸待勞』;第三招似乎是《大金剛拳》中的『七星聚會』。」
神山上人接口道:「哈哈,中土佛門果然受惠於天竺佛國不淺。當年達摩祖師挾
天竺武技東來,傳於少林,天竺武技流傳至今,少林高僧的出手,居然和天竺高
僧的天竺武功仍然若合符節,實乃可喜可賀。『般若』、『摩訶』是梵語,『金
剛』是梵神,東西為一,萬法同源,可說是武學中的無分別境界了,哈哈,哈哈
。」

  少林群僧一聽之下,均有怒色。適才波羅星矢口不認偷看過少林寺的武功秘
錄,倒也難以指證其非。那中年少林僧法名玄生,是玄慈的師弟,武功既高,性
情亦復剛猛,突然間出其不意的向波羅星襲擊。他事先盤算已定,所使招數以及
襲向的部位,逼得波羅星不得不以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中的三招來拆解。
倘若波羅星從未學過這三門功夫,當然另有本門功夫拆解,但新學乍練,這些時
日心中所想,手上所習,定然都是少林派功夫,倉卒之際不及細想,定會順手以
這三招最方便的招數應付。不料神山強辭奪理,反說這是天竺武技。但少林派的
武功源自達摩祖師。達摩是天竺僧人,梁朝時自天竺東來與梁武帝講論佛法,話
不投機,於是駐錫少林,傳下禪宗心法與絕世武功,那也是天下皆知之事。神山
上人機變絕倫,一口咬定少林派的武功般若掌、摩訶指、與大金剛拳系從天竺傳
來,那麼波羅星會使這三種武功便毫不希奇,決不能因此而證明他曾偷看過少林
寺的武功秘錄。

  玄慈緩緩說道:「本寺佛法與武功都是傳自達摩祖師,那是一點不假。來於
天竺,還於天竺,原也合情合理。波羅星師兄只須明言相求,本寺原可將達摩祖
師所遺下的武經恭錄以贈。但這般若掌創於本寺第八代方丈元元大師,摩訶指系
一位在本寺掛單四十年的七指頭陀所創。那大金剛拳法,則是本寺第十一代通字
輩的六位高僧,窮三十六年之功,共同鑽研而成。此三門全系中土武功,與天竺
以意御勁、以勁發力的功夫截然不同。眾位師兄都是武學高人,其中差別一見而
知,原不必老衲多所饒舌。」

  觀心大師、融智大師均覺玄慈之言不錯,齊聲向神山上人道:「師兄你意下
如何?」

  神山上人微微一笑,說道:「少林方丈所言,當然高明,不過未免有一點故
意分別中華與天竺的門戶之見。其實我佛眼中,眾生無別,中華、天竺,皆是虛
幻假名。日前哲羅星師兄與小僧講論天竺中土武功異同之時,也曾提到般若掌、
摩訶指、和大金剛拳的招數。他說那一招『天衣無縫』,梵文叫做『阿伐豈耶』
,翻成華語,是『莫可名狀』之意,這一招右掌力微而實,左掌力沉而虛,虛實
交互為用,敵人不察,極易上當。方丈師兄,哲羅星師兄這句話,不知對也不對
?」

  玄慈臉上黃氣一閃而過,說道:「師兄眼光敏銳,佩服,佩服。」神山聰明
穎悟,武學上識見又高,只見到波羅星和玄生對了那一掌,便瞧出了「天衣無縫
」這招的精義所在,假言聞之於哲羅星,總之是要證明此乃天竺武學。他見波羅
星與玄生對拆的三招變化奇巧,對少林武功又增幾分嚮慕之情,心下只想:「少
林寺這些和尚都是飯桶,上輩傳下來這麼高明的武學,只怕領悟到的還不到三成
。只要能讓我好好的鑽研,再加變化,數年之內,便可壓得少林派從此抬不起頭
來。」

  玄慈自然知道,神山這番話,是適才見了波羅星的招數而發,什麼哲羅星早
就跟他說過云云,全是欺人之談,但他於一瞥之間便看破了這一招高深掌法中的
秘奧,此人天份之高,眼力之利,確也是世所罕見。他微一沉吟,便道:「玄生
師弟,煩你到藏經樓去,將記載這三門武功的經籍,取來讓幾位師兄一觀。」玄
生道:「是!」轉身出殿,過不多時,便即取到,交給玄慈。大雄寶殿和藏經樓
相距幾達三里,玄生在片刻間便將經書取到,身手實是敏捷之極。外人不知內情
,也不以為異,少林寺僧眾卻無不暗自讚歎。

  那三部經書紙質黃中發黑,顯是年代久遠。玄慈將經書放在方桌之上,說道
:「眾位師兄請看,三部經書中各自敘明創功的經歷。眾位師兄便不信老衲的話
,難道少林寺上代方丈大師這等高僧碩德,也會妄語欺人?又難道早料到有今日
之事,在數百年前便先行寫就了,以便此刻來強辭奪理?」神山裝作沒聽出他言
外之意,將《般若掌法》取了過來,一頁頁的翻閱下去。觀心大師便取閱《摩訶
指秘要》,道清大師取閱《大金剛拳神功》。

  觀心、道清二人只隨意看了看序文、跋記,便交給覺賢、融智二位。這四位
高僧均覺一來這是少林派的武功秘本,自己是別派高手名宿,身份有關,不便窺
探人家的隱秘;二來玄慈大師是一代高僧,既然如此說,決無虛假,若再詳加審
閱,不免有見疑之意,禮貌上頗為不敬。神山上人卻是認真之極,一頁頁的慢慢
翻閱,顯是在專心找尋其中的破綻疑竇,要拿來反駁玄慈。一時大殿上除了眾人
輕聲呼吸之外,便是書頁的翻動之聲。神山上人翻完《般若掌法》,接看《摩訶
指秘要》,再看《大金剛拳神功》,都是一頁頁的慢慢閱讀。少林群僧注視神山
上人的臉色,想知道他是否能在這三本古籍之中找到什麼根據,作為強辯之資,
但見他神色木然,既無喜悅之意,亦無失望之情。眼見他一頁頁的慢慢翻完,合
上了最後一本《大金剛拳神功》,雙手捧著,還給了玄慈方丈,閉眼冥想,一言
不發。

  玄慈見他這等模樣,倒是莫測高深。過了好一會,神山上人張開眼來,向哲
羅星道:「師兄,那日你將般若掌的要訣念給我聽,我記得梵語是:因苦乃羅斯
,不爾甘兒星,柯羅波基斯坦,兵那斯尼,伐爾不坦羅……翻成華語是:『如或
長夜不安,心念紛飛,如何懾伏,乃練般若掌內功第一要義。』是這句話麼?」
哲羅星一怔,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隨口答道:「是啊,師兄翻得甚是精當。」
少林眾高僧面面相覷,無不失色,輩份較低之眾僧卻都側耳傾聽。神山又嘰哩咕
嚕的說了一大篇梵語,說道:「這段梵文譯成華語,想必如此:卻將紛飛之心,
以究紛飛之處,究之無處,則紛飛之念何存?返究究心,則能究之心安在?能照
之智本空,所緣之境亦寂,寂而非寂者,蓋無能寂之人也,照而非照者,蓋無所
照之境也。境智俱寂,心慮安然。外不尋塵,內不住定,二途俱泯,一性怡然,
此般若掌內功之要也。」哲羅星這時已猜到了他的用意,欣然道:「正是,正是
!那日小僧與師兄在五台山清涼寺談佛法,論武功,所說我天竺佛門般若掌的內
功要訣,確是如此。」

  神山上人道:「那日師兄所說的大金剛拳要旨和摩訶指秘訣,小僧倒也還記
得。」說著又滔滔不絕的說一段梵語,背一段武經的經文。玄慈及少林眾高僧聽
神山所背誦的雖非一字不錯,卻也大致無誤,正是那三部古籍中所記錄的要訣,
不由得都臉色大變。想不到此人居然有此奇才,適才默默翻閱一過,竟將三部武
學要籍暗記在心,而且又精通梵語,先將經訣譯成梵語,再依華語背誦。道清、
融智、玄慈等均通梵文,聽來華梵語義甚合,倒似真的先有梵文,再有華文譯本
一般。這麼一來,波羅星偷閱經書的罪名固然洗刷得乾乾淨淨,而元元大師、七
指頭陀等少林上輩高僧,反成了抄襲篡竊、欺世盜名之徒。這件事若要據理而爭
,那神山伶牙俐齒,未必辯他得過。

  玄慈氣惱之極,一時卻也想不出對付之策。玄生忽又越眾而出,向哲羅星道
:「大師,你說這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都是本寺傳自天竺,大師自然精
熟無比。此事真假極易明白。小僧要領教大師這三門武功的高招,小僧所使招數
,決不出這三門武功之外。大師下手指點時,也請以這三門武功為限。」說著身
形一晃,已站到哲羅星的身前。玄慈暗叫:「慚愧!這法子甚是簡捷,只須那胡
僧一出手,真偽便即立判,怎麼我竟然念不及此?」神山上人也是心中一凜:「
這一著倒也厲害,哲羅星自然不會什麼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卻教他如何
應付?」

  哲羅星神色尷尬,說道:「天竺武功,著名的約有三百六十門,小僧雖然都
約略知其大要,卻不能每一門皆精。據聞少林寺武功有七十二門絕技,請問師兄
,是不是七十二門絕技件件精通?倘若小僧隨便請師兄施展七十二門絕技中的三
項,師兄是不是都能施展得出?」

  這番話一說,倒令玄生怔住了。少林寺絕技,每位高僧所會者最多不過五六
門,倘若有人任意指定三門,要哪一位高僧施展,那確是無人能夠辦到。玄生於
武學所知算得甚博,但七十二門絕技中所會者亦不過六門而已。哲羅星的反駁甚
是有理,確也難以應付。

  突然外面一個清朗的聲音遠遠傳來,說道:「天竺大德、中土高僧,相聚少
林寺講論武功,實乃盛事。小僧能否有緣做個不速之客,在旁恭聆雙方高見麼?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送入了各人耳中。聲音來自山門之外,入耳如此清晰,
卻又中正平和,並不震人耳鼓,說話者內功之高之純,可想而知;而他身在遠處
,卻又如何得知殿中情景?玄慈微微一怔,便運內力說道:「既是佛門同道,便
請光臨。」又道:「玄鳴、玄石兩位師弟,請代我迎接嘉賓。」

  玄鳴、玄石二人躬身道:「是!」剛轉過身來,待要出殿,門外那人已道:
「迎接是不敢當。今日得會高賢,實是不勝之喜。」他每說一句,聲音便近了數
丈,剛說完「之喜」兩個字,大殿門口已出現了一位寶相莊嚴的中年僧人,雙手
合十,面露微笑,說道:「吐蕃國山僧鳩摩智,參見少林寺方丈。」群僧見到他
如此身手,已是驚異之極,待聽他自己報名,許多人都「哦」的一聲,說道:「
原來是吐蕃國師大輪明王到了!」玄慈站起身來,搶上兩步,合十躬身,說道:
「國師遠來東土,實乃有緣。敝寺今日正有一事難以分剖,便請國師主持公道,
代為分辨是非。」說著便替神山、哲羅星師兄弟、觀心等諸大師逐一引見。眾僧
相見罷,玄慈在正中設了一個座位,請鳩摩智就座。鳩摩智略一謙遜,便即坐了
,這一來,他是坐在神山的上首。旁人倒也沒什麼,神山卻暗自不忿:「你這番
僧裝神弄鬼,未必便有什麼真實本領,待會倒要試你一試。」

  鳩摩智道:「方丈要小僧主持公道,分辨是非,那是萬萬不敢。只是小僧適
才在山門外聽到玄生大師和哲羅星大師講論武功,頗覺兩位均有不是之處。」

  群僧都是一凜,均想:「此人口氣好大。」玄生道:「敬請國師指點開示。
」鳩摩智微微一笑,說道:「哲羅星師兄適才質詢大師,言下之意似乎是說,少
林派有七十二門絕技,未必有人每一門都能精通,此言錯矣。大師以為摩訶指、
般若掌、大金剛拳是少林派秘傳,除了貴派嫡傳弟子之外,旁人便不會知曉,否
則定是從貴派偷學而得,這句話卻也不對。」

  他這番話連責二人之非,群僧只聽得面面相覷,不知他其意何指。玄生朗聲
道:「據國師所言,有人以一身而能兼通敝派七十二門絕技?」鳩摩智點頭道:
「不錯!」玄生道:「敢問國師,這位大英雄是誰?」鳩摩智道:「殊不敢當。
」玄生變色道:「便是國師?」鳩摩智點頭合十,神情肅穆,道:「正是。」這
兩字一出,群僧盡皆變色,均想:「此人大言炎炎,一至於此,莫非是瘋了?」
少林七十二門絕技有的專練下盤,有的專練輕功,有的以拳掌見長,有的以暗器
取勝,或刀或棒,每一門各有各的特長,使劍者不能使禪杖,擅大力神拳者不能
收發暗器。雖有人同精五六門絕技,那也是以互相並不抵觸為限。玄生與波羅星
都練了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三門功夫,那均是手上的功夫。故老相傳,上
代高僧之中曾有人兼通一十三門絕技,號稱「十三絕神僧」,少林寺建寺數百年
,只此一人而已。少林諸高僧固所深知,神山、道清等也皆洞曉。要說一身兼擅
七十二絕技,自是欺人之談。

  少林七十二門絕技之中,更有十三四門異常難練,縱是天資極高之人,畢生
苦修一門,也未必一定能夠練成。此時少林全寺僧眾千餘人,以千餘僧眾所會者
合併,七十二絕技也數不周全。眼看鳩摩智不過四十來歲年紀,就說每年能成一
項絕技,一出娘胎算起,那也得七十二年功夫,這七十二項絕技每一項都是艱深
繁複之極,難道他竟能在一年之中練成數種?

  玄生心中暗暗冷笑,臉上仍不脫恭謹之色,說道:「國師並非我少林派中人
,然則摩訶指、般若掌、大金剛拳等幾項功夫,卻也精通麼?」鳩摩智微笑道:
「不敢,還請玄生大師指教。」身形略側,左掌突然平舉,右拳呼的一聲直擊而
出,如來佛座前一口燒香的銅鼎受到拳勁,鏜的一聲,跳了起來,正是大金剛拳
法中的一招「洛鐘東應」。拳不著鼎而銅鼎發聲,還不算如何艱難,這一拳明明
是向前擊出,銅鼎卻向上跳,可見拳力之巧,實已深得「大金剛拳」的秘要。

  鳩摩智不等銅鼎落下,左手反拍出一掌,姿勢正是般若掌中的一招「懾伏外
道」,銅鼎在空中轉了半個圈子,拍的一聲,有什麼東西落下來,只是鼎中有許
多香灰跟著散開,煙霧瀰漫,一時看不清是什麼物件。其時「洛鐘東應」這一招
餘力已盡,銅鼎急速落下,鳩摩智伸出大拇指向前一捺,一股凌厲的指力射將過
去,銅鼎突然向左移開了半尺。鳩摩智連捺三下,銅鼎移開了一尺又半,這才落
地。少林眾高僧心下歎服,知他這三捺看似平凡無奇,其中所蘊蓄的功力實已到
了超凡入聖的境地,正是摩訶指的正宗招數,叫做「三入地獄」。那是說修習這
三捺時用功之苦,每捺一下,便如入了一次地獄一般。

  香灰漸漸散落,露出地下一塊手掌大的物事來,眾僧一看,不禁都驚叫一聲
,那物事是一隻黃銅手掌,五指宛然,掌緣閃閃生光,燦爛如金,掌背卻呈灰綠
色。

  鳩摩智袍袖一拂,笑道:「這『袈裟伏魔功』練得不精之處,還請方丈師兄
指點。」一句話方罷,他身前七尺外的那口銅鼎竟如活了一般,忽然連打幾個轉
,轉定之後,本來向內的一側轉而向外,但見鼎身正中剜去了一隻手掌之形,割
口處也是黃光燦然。輩份較低的群僧這才明白,鳩摩智適才使到般若掌中「懾伏
外道」那一招之時,掌力有如寶刀利刃,竟在鼎上割下了手掌般的一塊。

  玄生見他這三下出手,無不遠勝於己,霎時間心喪若死:「只怕這位神僧所
言不錯,我少林派七十二門絕技確是傳自天竺,他從原地習得秘奧,以致比我中
土高明得多。」當即合十躬身,說道:「國師神技,令小僧大開眼界,佩服,佩
服!」鳩摩智最後所使的「袈裟伏魔功」,玄慈方丈畢生在這門武功上花的時日
著實不少,以致頗誤禪學進修,有時著實後悔,覺得為了一拂之純,窮年累月的
練將下去,實甚無謂。但想到自己這門袖功足可獨步天下,也覺自慰,此刻一見
鳩摩智隨意拂袖,瀟灑自在,而口中談笑,袍袖已動,竟不怕發聲而洩了真氣,
更非自己所能,不由得百感交集。霎時之間,大殿上寂靜無聲,人人均為鳩摩智
的絕世神功所鎮懾。

  過了良久,玄慈長歎一聲,說道:「老衲今日始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老
衲數十年苦學,在國師眼中,實是不足一哂。波羅星師兄,少林寺淺水難養蛟龍
,福薄之地,不足以留佳客,你請自便罷!」玄慈此言一出,哲羅星與波羅星二
人喜動顏色。神山上人卻是又喜又怒,喜的是波羅星果然精熟少林派絕技,而玄
慈方丈准他離寺;愁的是此事自己實在無甚功績,全是鳩摩智一力促成,此人武
功高極,既已控制全局,自己再要想從波羅星手中轉得少林絕技,只怕難之又難
,何況波羅星所盜到的少林武功秘笈,不過寥寥數項,又如何能與鳩摩智所學相
比?世上既有鳩摩智其人,則自己一切圖謀,不論成敗,都已殊不足道。

  鳩摩智不動聲色,只合十說道:「善哉,善哉!方丈師兄何必太謙?」少林
寺僧眾卻個個垂頭喪氣,都明白方丈被逼到要說這番話,乃是自認少林派武功技
不如人。少林派數百年來享譽天下,執中原武學之牛耳。這麼一來,不但少林寺
一敗塗地,亦使中土武人在番人之前大大的丟了臉面。觀心、道清、覺賢、融智
、神音諸僧也均覺面目無光,事情竟演變到這步田地,實非他們初上少林寺時
所能逆料。

  玄慈實已熟思再三。他想少林寺所以要扣留波羅星,全是為了不令本寺武功
絕技洩之於外,但眼見鳩摩智如此神功,雖然未必當真能盡本寺七十二門絕技,
總之為數不少,則再扣留波羅星又有何益?波羅星所記憶的本寺絕技,不過三門
,比諸鳩摩智所知,實不可同日而語。這位大輪明王武功深不可測,本寺諸僧無
一能是他敵手,若說寺中諸高手一擁而上,倚多為勝,那變成了下三濫的無賴匪
類,豈是少林派所能為?這波羅星今日下山,不出一月,江湖上少不免傳得沸沸
揚揚,天下皆知,少林寺再不能領袖武林,自己也無顏為少林寺的方丈。這一切
他全瞭然於胸,但形格勢禁,若非如斯,又焉有第二條路好走?殿上諸般事故,
虛竹一一都瞧在眼裡,待聽方丈說了那幾句話後,本寺前輩僧眾個個神色慘然。
他斜眼望看師父慧輪時,但見他淚水滾滾而下,實是傷心已極,更有幾位師叔連
連捶胸,痛哭失聲。他雖不明其中關節,但也知鳩摩智適才顯露的武功,本寺無
人能敵,方丈無可奈何,只有讓他將波羅星帶走。

  可是他心中卻有一事大惑不解。眼見鳩摩智使出大金剛拳拳法、般若掌掌法
、摩訶指指法,招數是對是錯,他沒有學過這幾門功夫,自是無法知曉,但運用
這拳法、掌法、指法的內功,他卻瞧得清清楚楚,那顯然是「小無相功」。這個
無相功他得自無崖子,後來天山童姥在傳他天山折梅手的歌訣之時,發覺他身有
此功,曾大為惱怒傷心,因此功她師父只傳李秋水一人,虛竹既從無崖子身上傳
得,則無崖子和李秋水之間的干係,自是不問可知了。天山童姥息怒之後,曾對
他說過「小無相功」的運用之法,但童姥所知也屬有限,直到後來他在靈鷲宮地
下石室的壁上圓圈之中,才體會到不少「小無相功」的秘奧。

  「小無相功」是道家之學,講究清靜無為,神遊太虛,較之佛家武功中的「
無色無相」之學,名雖略同,實質大異。虛竹一聽到鳩摩智在山門外以中氣傳送
言語,心中便已一凜,知他的「小無相功」修為甚深,此後見他使動拳法、掌法
、指法、袖法,招數雖變幻多端,卻全是以小無相功催動。玄生師叔祖以及波羅
星所使的「天衣無縫」等招,卻從內至外全是佛門功夫,而且般若掌有般若掌的
內功,摩訶指有摩訶指的內功,大金剛拳有大金剛拳的內功,涇渭分明,截不相
混。他聽鳩摩智自稱精通本派七十二門絕技,然而施展之時,明明不過是以一門
小無相功,使動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等招數,只因小無相功威力強勁,一
使出便鎮懾當場,在不會這門內功之人眼中,便以為他真的精通少林派各門絕技
。這雖非魚目混珠,小無相功的威力也決不在任何少林絕技之下,但終究是指鹿
為馬,混淆是非。虛竹覺得奇怪的是,此事明顯已極,少林寺自方丈以下,千餘
僧眾竟無一人直斥其非。他可不知這小無相功博大精深,又是道家的武學,大殿
上卻無一個不是佛門弟子,武功再高,也不會去修習道家內功,何況「小無相功
」以「無相」兩字為要旨,不著形相,無跡可尋,若非本人也是此道高手,決計
看不出來。玄慈、玄生等自也察覺鳩摩智的內功與少林內功頗有不同,但想天竺
與中土所傳略有差異,自屬常情。地隔萬里,時隔數百年,少林絕技又多經歷代
高僧興革變化,兩者倘若仍是全然一模一樣,反而不合道理了。是以絲毫不起疑
心。

  虛竹初時只道眾位前輩師長別有深意,他是第三輩的小和尚,如何敢妄自出
頭?但眼見形勢急轉直下,眾師長盡皆悲怒沮喪,無可奈何,本寺顯然面臨重大
劫難,便欲挺身而出,指明鳩摩智所施展的不是少林派絕技。但二十餘年來,他
在寺中從未當眾說過一句話,在大殿中一片森嚴肅穆的氣象之下,話到口邊,不
禁又縮了回去。

  只聽鳩摩智道:「方丈既如此說,那是自認貴派七十二門絕技,實在並非貴
派自創,這個『絕』字,須得改一改了。」玄慈默然不語,心中如受刀剜。

  玄字班中一個身形高大的老僧厲聲說道:「國師已佔上風,本寺方丈亦許天
竺番僧自行離去,何以仍如此咄咄逼人,不留絲毫餘地?」鳩摩智微笑道:「小
僧不過想請方丈應承一句,以便遍告天下武林同道。以小僧之見,少林寺不妨從
此散了,諸位高僧分投清涼、普渡諸處寺院托庇安身,各奔前程,豈非勝在浪得
虛名的少林寺中苟且偷安?」

  他此言一出,少林群僧涵養再好,也都忍耐不住,紛紛大聲呵斥。群僧這時
方始明白,這鳩摩智上得少室山來,竟是要以一人之力將少林寺挑了,不但他自
己名垂千古,也使得中原武林從此少了一座重鎮,於他吐蕃國大有好處。只聽他
朗聲說道:「小僧孤身來到中土,本意想見識一下少林寺的風範,且看這號稱中
原武林泰山北斗之地,是怎樣一副莊嚴宏偉的氣象。但聽了諸位高僧的言語,看
了各位高僧的舉止,嘿嘿嘿,似乎還及不上僻處南疆的大理國天龍寺。唉!這可
令小僧大大失望了。」

  玄字班中有人說道:「大理天龍寺枯榮大師和本因方丈佛法淵深,凡我釋氏
弟子,無不仰慕。出家人早無競勝爭強之念,國師說我少林不及天龍,豈足介意
?」那人一面說,一面緩步而出,乃是個滿面紅光的老僧。他右手食指與中指輕
輕搭住,臉露微笑,神色溫和。

  鳩摩智也即臉露笑容,說道:「久慕玄渡大師的『拈花指』絕技練得出神入
化,今日得見,幸何如之。」說著右手食中兩指也是輕輕搭住,作拈花之狀。二
僧左手同時緩緩伸起,向著對方彈了三彈。只聽得波波波三響,指力相撞。玄渡
大師身子一晃,突然間胸口射出三支血箭,激噴數尺,兩股指力較量之下,玄渡
不敵,給鳩摩智三股指力都中在胸口,便如是利刃所傷一般。這玄渡大師為人慈
和,極得寺中小輩僧侶愛戴。虛竹十六歲那年,曾奉派替玄渡掃地烹茶,服侍了
他八個月。玄渡待他十分親切,還指點了他一些羅漢拳的拳法。此後玄渡閉關參
禪,虛竹極少再能見面,但往日情誼,長在心頭。這時見他突為指力所傷,知道
救援稍遲,立有性命之憂,他曾得聾啞老人蘇星河授以療傷之法,後來又學了破
解生死符的秘訣,熟習扶傷救死之道,眼見玄渡胸口鮮血噴出,不暇細想,身子
一晃之間,已搶到玄渡對面,虛托一掌。其時相去只一瞬之間,三股血水未及落
地,在他掌力一逼之下,竟又迅速回入了玄渡胸中。虛竹左手如彈琵琶,一陣輪
指虛點,頃刻間封了玄渡傷口上下左右的十一處穴道,鮮血不再湧出,再將一粒
靈鷲宮的治傷靈藥九轉熊蛇丸餵入他口中。當日虛竹得段延慶指點,破解無崖子
所佈下的珍瓏棋局之時,鳩摩智曾見過他一面,此刻突然見他越眾而出,以輪指
虛點,封閉玄渡的穴道,手法之妙,功力之強,竟是自己生平所未見,不由得大
吃一驚。

  慧方等六僧那日見虛竹一掌擊死玄難,又見他做了外道別派的掌門人,種種
怪異之處,無法索解,當即負了玄難屍身,回到少林寺中。玄慈方丈與眾高僧詳
加查詢,得悉玄難是死於丁春秋「三笑逍遙散」的劇毒,久候虛竹不歸,派了十
多名僧人出外找尋,也始終未見他的蹤影。虛竹回寺之日,適逢少林寺又遇重大
變故,丐幫幫主莊聚賢竟然遣人下帖,要少林奉他為中原武林盟主。玄慈連日與
玄字輩、慧字輩群僧籌商對策,實不知那名不見經傳的莊聚賢是何等樣人物。丐
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會,實力既強,向來又以俠義自任,與少林派互相扶持,主
持江湖上正氣、武林中公道,突然要強居於少林派之上,倒令眾高僧不知如何應
付才是。虛竹的師父慧輪見方丈和一眾師伯、師叔有要務在身,便不敢稟告虛竹
回寺、連犯戒律之事。是以他在園中挑糞澆菜,眾高僧也均不知,這時突然見他
顯示高妙手法,倒送鮮血回入玄渡體內,自是人人驚異。

  虛竹說道:「太師伯,你且不要運氣,以免傷口出血。」撕下自己僧袍,裹
好了他胸口傷處。玄渡苦笑道:「大輪明王……的……拈花指功……如此……如
此了得!老衲拜……拜服。」虛竹道:「太師伯,他使的不是拈花指,也不是佛
門武功。」群僧一聽,都暗暗不以為然,鳩摩智的指法固然和玄渡一模一樣,連
兩人溫顏微笑的神情也是毫無二致,卻不是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的「拈花指」是
什麼?群僧都知鳩摩智是吐蕃國的護國法師,敕封大輪明王,每隔五年,便在大
雪山大輪寺開壇,講經說法,四方高僧居士雲集聆聽,執經問難,無不讚歎。他
是佛門中天下知名的高僧,所使的如何會不是佛門武功?

  鳩摩智心中卻又是一驚:「這小和尚怎知我使的不是拈花指?不是佛門武功
?」一轉念間,便即恍然:「是了!那拈花指本是一門十分王道和平的功夫,只
點人穴道,制敵而不傷人,我急切求勝,指力太過凌厲,竟在那老僧胸口戳了三
個小孔,便不是迦葉尊者拈花微笑的本意了。這小和尚想必由此而知。」他天生
睿智,自少年時起便迭逢奇緣,生平從未敗於人手,一離吐蕃,在大理國天龍寺
中連勝枯榮、本因、本相等高手,此番來到少林,原是想憑一身武功,單槍匹馬
的斗倒這座千年古剎,眼見虛竹只不過二十來歲,雖然適才「輪指封穴」之技頗
為玄妙,料想武功再高也高不到哪裡去,當下便微笑道:「小師父竟說我這拈花
指不是佛門武學,卻令少林絕技置身何地?」

  虛竹不善言辯,只道:「我玄渡太師伯的拈花指,自然是佛門武學,你……
你大師所使這個……卻不是……」一面說,一面提起左手,學著玄渡的手法,也
彈了三彈,指力中使上了小無相功。他對人恭謹,這三彈不敢正對鳩摩智,只是
向無人處彈去,只聽得鏜、鏜、鏜三響,大殿上一口銅鐘發出巨聲。虛竹這三下
指力都彈在鐘上,便如以鐘槌用力撞擊一般。

  鳩摩智叫道:「好功夫!你試我一招般若掌!」說著雙掌一立,似是行禮,
雙掌卻不合攏,呼的一聲,一股掌力從雙掌間疾吐而出,奔向虛竹,正是般若掌
的「峽谷天風」。虛竹見他掌勢兇猛,非擋不可,當即以一招「天山六陽掌」將
他掌力化去。鳩摩智感到他這一掌之中隱含吸力,剛好克制自己這一招的掌力,
宛然便是小無相功的底子,心中一凜,笑道:「小師父,你這是佛門功夫麼?我
今日來到寶剎,是要領教少林派的神技,你怎麼反以旁門功夫賜招?少林武功在
大宋國向稱數一數二,難道徒具虛名,不足以與異邦的武功相抗麼?」他一試出
虛竹的內功特異,自己沒有制勝把握,便以言語擠兌,要他只用少林派的功夫。

  虛竹怎明白他的用意,直言相告:「小僧資質愚魯,於本派武功只學了一套
羅漢拳,一套韋陀掌,那是本派紮根基的入門功夫,如何能與國師過招?」鳩摩
智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你倒也有自知之明,不是我的對手,那便退下罷
!」虛竹道:「是!小僧告退。」

  合十行禮,退入虛字輩群僧的班次。玄慈方丈卻精明之極,雖不明白虛竹武
功的由來,但看他適才所演的幾招,招數精奇,內功深厚,足可與鳩摩智相匹敵
,少林寺今日面臨存亡榮辱的大關頭,不如便遣他出去抵擋一陣,縱然落敗,也
總是一個轉機,勝於一籌莫展,當即說道:「國師自稱精通少林派七十二門絕技
,高明淵博,令人佩服之至。少林派的入門粗淺功夫,自是更加不放在國師眼裡
了。虛竹,本寺僧眾現今以『玄、慧、虛、空』排行,你是本派的第三代弟子,
本來決無資格跟吐蕃國第一高手國師過招動手,但國師萬里遠來,良機難逢,你
便以羅漢拳和韋陀掌的功夫,請國師指點幾招。」他將話說在頭裡,虛竹只不過
是少林寺第三代「虛」字輩的小僧,敗在鳩摩智手下,於少林寺威名並無所損,
但只要僥倖勉強支持得一炷香、兩炷香的時刻,自己乘勢喝止雙方,鳩摩智便無
顏再糾纏下去了。虛竹聽得方丈有令,自是不敢有違,躬身應道:「是。」走上
幾步,合十說道:「國師手下留情!」

  心想對方是前輩高人,決不會先行出招,當即雙掌一直拜了下去,正是韋陀
掌的起手式「靈山禮佛」。他在少林寺中半天唸經,半天練武,十多年來,已將
這套羅漢拳和韋陀掌練得純熟無比。這招「靈山禮佛」本來不過是禮敬敵手的姿
式,意示佛門弟子禮讓為先,決非好勇鬥狠之徒。但他此刻身上既具逍遙派三大
高手深厚內力,復得童姥盡心點撥,而靈鷲宮地下石窖中數月面壁揣摩,更是得
益良多,雙掌一拜下,身上僧衣便即微微鼓起,真氣流轉,護住了全身。
第四十回 卻試問 幾時把癡心

 

                             
  鳩摩智明知跟這小僧動手,勝之不武,不勝為笑,但情勢如此,已不由得自
己避戰,當即揮掌擊出,掌風中隱含必必卜卜的輕微響聲,姿式手法,正是般若
掌的上乘功夫。韋陀掌是少林派的紮根基武功,少林弟子拜師入門,第一套學「
羅漢拳」,第二套學的便是「韋陀掌」。般若掌卻是最精奧的掌法,自韋陀掌學
到般若掌,循序而進,通常要花三四十年功夫。般若掌既是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
,練將下去,永無窮盡,掌力越練越強,招數愈練愈純,那是學無止境。自少林
創派以來,以韋陀掌和般若掌過招,實是從所未有。兩者深淺精粗,正是少林武
功的兩個極端,會般若掌的前輩僧人,決不致和只會韋陀掌的本門弟子動手,就
算師徒之間喂招學藝,師父既然使到般若掌,做弟子的至少也要以達摩掌、伏虎
掌、如來千手法等等掌法應接。

  虛竹眼見對方掌到,斜身略避,雙掌推出,仍是韋陀掌中一招,叫做「山門
護法」,招式平平,所含力道卻甚是雄渾。鳩摩智身形流轉,袖裡乾坤,無相劫
指點向對方。虛竹斜身閃避,鳩摩智早料到他閃避的方位,大金剛拳一拳早出,
砰的一聲,正中他肩頭。虛竹踉踉蹌蹌的退了兩步。鳩摩智哈哈一笑,說道:「
小師父服了麼?」料想這一掌開碑裂石,已將他肩骨擊成碎片。哪知虛竹有「北
冥真氣」護體,只感到肩頭一陣疼痛,便即猱身復上,雙掌自左向右劃下,這一
招叫做「恆河入海」,雙掌帶著浩浩真氣,當真便如洪水滔滔、東流赴海一般。
鳩摩智見他吃了自己一拳恍若不覺,兩掌擊到,力道又如此沉厚,不由得暗自驚
異,出掌擋過,身隨掌起,雙腿連環,霎時之間連踢六腿,盡數中在虛竹心口,
正是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的「如影隨形腿」,一腿既出,第二腿如影隨形,緊跟
而至,第二腿隨即自影而變為形,而第三腿復如影子,跟隨踢到,直踢到第六腿
,虛竹才來得及仰身飄開。鳩摩智不容他喘息,連出兩指,嗤嗤有聲,卻是「多
羅指法」。虛竹坐馬拉弓,還擊一拳,已是「羅漢拳」中的一招「黑虎偷心」。
這一招拳法粗淺之極,但附以小無相功後,竟將兩下穿金破石的多羅指指力消於
中途。

  鳩摩智有心炫耀,多羅指使罷,立時變招,單臂削出,雖是空手,所使的卻
是「燃木刀法」。這路刀法練成之後,在一根干木旁快劈九九八十一刀,刀刃不
能損傷木材絲毫,刀上發出的熱力,卻要將木材點燃生火,當年蕭峰的師父玄苦
大師即擅此技,自他圓寂之後,寺中已無人能會。「燃木刀法」是單刀刀法,與
鳩摩智當日在天龍寺所使「火焰刀法」的凌虛掌力全然不同,他此刻是以手掌作
戒刀,狠砍狠斫,全是少林派武功的路子。他一刀劈落,波的一響,虛竹右臂中
招。虛竹叫道:「好快!」右拳打出,拳到中途,右臂又中一刀。鳩摩智真力貫
於掌緣,這一斬已不遜鋼刀,一樣的能割首斷臂,但虛竹右臂連中兩刀,竟渾若
無事,反震得他掌緣隱隱生疼。

  鳩摩智駭異之下,心念電轉,尋思:「這小和尚便練就了金鐘罩、鐵布衫功
夫,也經不起我這幾下重手,卻是何故?啊,是了,此人僧衣之內是穿了什麼護
身寶甲。」一想到此節,出招便只攻擊虛竹面門,「大智無定指」、「去煩惱指
」、「寂滅抓」、「因陀羅抓」,接連使出六七門少林神功,對準虛竹的眼目咽
喉招呼。鳩摩智這麼一輪快速的搶攻,虛竹手忙足亂,無從招架,惟有倒退,這
時連「韋陀掌」也使不上了,一拳一拳的打出,全是那一招「黑虎偷心」,每發
一拳,都將鳩摩智逼退半尺,就是這麼半尺之差,鳩摩智種種神妙的招數,便都
不能及身。

  頃刻之間,鳩摩智又連使十六門少林絕技,少林群僧只看得目眩神馳,均想
:「此人自稱一身兼通本派七十二絕技,果非大言虛語。」但虛竹用以應付的,
卻只一門「羅漢掌」,而且在對方迅若閃電的急攻之下,心中手上全無變招的余
裕,打出一招「黑虎偷心」,又是一招「黑虎偷心」,來來去去,便只依樣葫蘆
的一招「黑虎偷心」,拳法之笨拙,縱然是市井武師,也不免為之失笑。但這招
「黑虎偷心」中所含的勁力,卻竟不斷增強,兩人相去漸遠,鳩摩智手指手爪和
虛竹的面門相距已逾一尺。鳩摩智早已發覺,虛竹拳力中隱隱也有小無相功,而
且還遠在自己之上,只是似乎不大會使,未能發揮威力而已。眼見虛竹又是一招
「黑虎偷心」打到,突然間掌一沉,雙手陡探,已抓住虛竹拳頭,正是少林絕技
「龍爪功」中的一招,左手拿著虛竹的小指,右手拿住他拇指,運力向上急拗,
準擬這一下立時便拗斷他的兩根手指。

  虛竹兩指被拗,不能再使「黑虎偷心」,手指劇痛之際,自然而然的使出「
天山折梅手」來,右腕轉個小圈,翻將過來,拿住了鳩摩智的左腕。

  鳩摩智一抓得手,正欣喜間,萬料不到對方手上突然會生出一般怪異力道,
反拿己腕。

  他所知武學甚為淵博,但這「天山折梅手」卻全然不知來歷,心中一凜,只
覺左腕已如套在一隻鐵箍之中,再也無法掙脫。總算虛竹驚惶中只求自解,不暇
反攻,因此牢牢抓住鳩摩智的手腕,志在不讓他再拗自己手指,忘了抓他脈門。
便這麼偏了三分,鳩摩智內力已生,微微一收,隨即激迸而出,只盼震裂虛竹的
虎口。虛竹手上一麻,生怕對方脫手之後,又使厲害手法,忙又運勁,體內北冥
真氣如潮水般湧出。他和段譽所練的武功出於同源,但沒如段譽那般練過吸人內
力的法門,因此雖抓住了鳩摩智手腕,卻沒能吸他內力。饒是如此,鳩摩智三次
運勁未能掙脫,不由得心下大駭,右手成掌,斜劈虛竹項頸。他情急之下,沒想
到再使少林派武功,這一劈已是他吐蕃的本門武學。虛竹左手以一招天山六陽掌
化解。鳩摩智次掌又至,虛竹的六陽掌綿綿使出,將對方勢若狂飆的攻擊一一化
解。其時兩人近身肉搏,呼吸可聞,出掌時都是曲臂回肘,每發一掌都只七八寸
距離,但相距雖近,掌力卻仍是強勁之極。鳩摩智掌聲呼呼,群僧均覺這掌力刮
面如刀,寒意侵體,便似到了高山絕頂,狂風四面吹襲。少林寺輩份較低的僧侶
漸漸抵受不住,一個個縮身向後,貼牆而立。玄字輩高僧自不怕掌力侵襲,但也
各運內力抗拒。

  虛竹為了要替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群豪解除生死符,在這天山六陽掌上用
功甚勤,種種精微變化全已瞭然於胸,而靈鷲宮地底石壁上的圖譜,更令他大悟
其中奧妙。不過他從未用之與人過招對拆,少了練習,一上來便與一位當今數一
數二的高手生死相搏,掌法雖高,內力雖強,使得出來的卻不過二三成而已。鳩
摩智掌力越來越凌厲,虛竹心無二用,但求自保,每一招都是守勢。他決不是想
拿住鳩摩智,只是眼見對方武功勝己十倍,單掌攻擊已這般厲害,倘若任他雙掌
齊施,自己非命喪當場不可,因此死命拿住他左腕,要令他左掌無法出招。虛竹
這個念頭雖笨,竟也大有用處。

  鳩摩智左手被抓,雙掌連環變化、交互為用的諸般妙著便使不出來。虛竹本
來掌法不甚純熟,使單掌較使雙掌為便。一個打了個對折,十成掌法只剩五成,
一個卻將二三成的功夫提升到了四五成。一炷香時刻過去,兩人已交拆數百招,
仍是僵持之局。玄慈、玄渡、神山、觀心、哲羅星等諸高僧都已看出,鳩摩智左
腕受制,掙扎不脫,但虛竹的左掌卻全然處於下風,只有招架之功,無絲毫還手
之力,兩人都是右優左劣。這般打法,眾高僧雖見多識廣,卻是生平從所未見。

  其中少林眾僧更多了一份驚異,一份憂心,虛竹自幼在本寺長大,下山半年
,卻不知從何處學了這一身驚人技藝回來,又見他抓住敵人,並不能制敵,但鳩
摩智每一掌中都含著摧筋斷骨、震破內家真氣的大威力,只要給擊中了一下,非
氣絕身亡不可。此刻少林眾僧中,不論哪一個出手相助,只須輕輕一指,都能取
了鳩摩智的性命,但這番相鬥,並非志在殺了對方,而是為了維護少林一派的聲
譽,若有人上前殺了鳩摩智,只有大損少林派令譽。群僧個個提心吊膽,手心中
捏一把汗,瞧著二人激鬥。

  又拆百餘招,虛竹驚恐之心漸去,於天山六陽掌的精妙處領悟越來越多,十
招中於九招守禦之餘,已能還擊一招。他既還擊一招,鳩摩智便須出招抵禦,攻
勢不免略有頓挫。其間相差雖然甚微,消長之勢,卻是漸漸對虛竹有利。又過了
一頓飯時分,虛竹已能在十招中反攻兩三招。少林群僧見他漸脫困境,無不暗暗
歡喜。

  神山上人自從鳩摩智一現身,心情便甚矛盾,既盼鳩摩智殺滅少林派的威風
,又不願異邦僧人到中土來橫行無忌,自己卻無力將之制服;待見鳩摩智與虛竹
相持不決,只盼兩人兩敗俱傷,同歸於盡。自己即使無法從波羅星手中再取其他
少林絕技,但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三門絕技的秘訣,總已記在心中,回寺
後詳加參研,憑著一己的聰明智慧,當可將這三門武功大加變通,要旨雖同,招
式外形卻可大異,那時便成為清涼寺的三門絕技,而自己便是創建這三門絕技的
鼻祖了。

  波羅星卻又是另一番心情。他這些時日中研習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三
門武功,但覺其中奧妙無窮。今日師兄哲羅星來接他出寺,自忖心中所得記憶者
,還不到少林武功的半成,回歸故鄉雖然歡喜,但眼見寺中寶藏如此豐富,一出
少林山門,從此再無緣得窺,卻也是不勝遺憾。其後見到虛竹與鳩摩智相鬥,兩
人內力之強,招數之奇,自己連半點邊兒也摸不到。他卻不知虛竹所使的並非少
林武功,只覺少林寺中一個青年僧人已如此了得,自己萬里奔波,好容易有緣出
入藏經閣,卻只記得幾部武學經書回去,雖不是如入寶山空手而回,但所得者決
非真正貴重之物,只怕此後一生之中,不免日日夜夜,悔恨無盡。

  武學之道,便和琴棋書畫,以及佛學、易理等等繁難奧妙的功夫學問無異,
愈是鑽研,愈是興味盎然,只要得悉世上另有比自己所學更高一層的功夫學問,
千方百計的也要觀摩一番。波羅星是天竺高僧中大有才智之士,初到少林寺時,
一意在盜取武經,回去光大天竺武學,但見到少林寺中的武學竟如此浩如煙海,
不由得戀戀不捨,不肯遽此離去了。

  這時虛竹已能佔到四成攻勢,雖然兀自遮攔多,進攻少,但內力生發,逍遙
派武學的諸般狠辣招數自然而然的使了出來。旁觀者不禁膽戰心驚,均想:「我
若中了這一招,不免死得慘酷無比。」少林派僧俗弟子,數百年來並無一個女子
,歷代創建全是走剛陽路子,因系佛門武功,出手的用意均是制敵而非殺人,與
童姥、李秋水的招數截然相反。

  玄慈等少林高僧見虛竹所使招數漸趨陰險刻毒,不由得都皺起了眉頭。鳩摩
智連運三次強勁,要掙脫虛竹的右手,以便施用「火焰刀」絕技,但己力加強,
對方的指力亦相應而增,情急之下,殺意陡盛,左手呼呼呼連拍三掌,虛竹揮手
化解。鳩摩智縮手彎腰,從布襪中取出一柄匕首,陡向虛竹肩頭刺去。虛竹所學
全是空手拆招,突然間白光閃處,匕首刺到,不知如何招架才是,搶著便去抓鳩
摩智的右腕,這一抓是「天山折梅手」的擒拿手法,既快且準,三根手指一搭上
他手腕,大拇指和小指跟著便即收攏。便在這時,鳩摩智掌心勁力一吐,匕首脫
手而出,虛竹雙手都牢牢抓著對方的手腕,噗的一聲,匕首插入了他肩頭,直沒
至柄。

  旁觀群僧齊聲驚呼。觀心等都不自禁的搖頭,均想:「以鳩摩智如此身份,
鬥不過少林寺一個青年僧人,已然聲名掃地,再使兵刃偷襲,簡直不成體統。」

  突然人叢中搶出四名僧人,青光閃閃,四柄長劍同時刺向鳩摩智咽喉。四僧
一齊躍出,一齊出手,四柄長劍指的是同一方位,劍法奇快,狠辣無倫。鳩摩智
雙足運力,要待向後躍避,一拉之下,虛竹竟絲紋不動,但覺喉頭一痛,四劍的
劍尖已刺上了肌膚。只聽四僧齊聲喝道:「不要臉的東西,快納命罷!」聲音嬌
嫩,竟似是少女的口音。

  虛竹轉頭看時,這四僧居然是梅蘭菊竹四劍,只是頭戴僧帽,掩住了頭上青
絲,身上穿的卻是少林寺僧衣。他驚詫無比,叫道:「休傷他性命!」四劍齊聲
答應:「是!」劍尖卻仍然不離鳩摩智的咽喉。鳩摩智哈哈一笑,說道:「少林
寺不但倚多為勝,而且暗藏春色,數百年令譽,原來如此,我今日可領教了!」
虛竹心下惶恐,不知如何是好,當即鬆手放開了鳩摩智手腕。菊劍替他拔下肩頭
匕首,鮮血立湧。菊劍忙摔下長劍,從懷中取出手帕,替他裹好傷口。梅蘭竹三
姝的長劍仍指在鳩摩智喉頭。虛竹問道:「你……你們,是怎麼來的?」鳩摩智
右掌一劃,「火焰刀」的神功使出,噹噹噹三聲,三柄長劍從中斷絕。三姝大吃
一驚,向後飄躍丈許,看手中時,長劍都只剩下了半截。鳩摩智仰天長笑,向玄
慈道:「方丈大師,卻如何說?」

  玄慈面色鐵青,說道:「這中間的緣由,老衲委實不知,即當查明,按本寺
戒律處置。國師和眾位師兄遠來辛苦,便請往客舍奉齋。」鳩摩智道:「如此有
擾了。」說著合十行禮,玄慈還了一禮。鳩摩智合著雙手向旁一分,暗運「火焰
刀」神功,噗噗噗噗四響,梅蘭菊竹四姝齊聲驚呼,頭上僧帽無風自落,露出烏
雲也似的滿頭秀髮,數百莖斷髮跟著僧帽飄了下來。鳩摩智顯這一手功夫,不但
炫耀己能,斷髮而不傷人,表示手下留情,同時明明白白的顯示於眾,四姝乃是
女子,要少林僧無可抵賴。玄慈面色更是不豫,說道:「眾位師兄,請!」神山
、觀心、道清、融智等諸高僧陡見少林寺中竟會有僧裝女子出現,無不大感驚訝
,別說少林寺是素享清譽的名山古剎,就是尋常一座小小的廟宇,也決不容許有
這等大違戒律的行徑,聽到玄慈方丈一個「請」字,都站了起來。知客僧分別迎
入客舍,供奉齋飯。

  一眾外客剛轉過身子,還沒走出大殿,梅劍便道:「主人,咱姊妹私自下山
,前來服侍你,你可別責怪。」蘭劍道:「那緣根和尚對主人無禮,咱姊妹狠狠
的打了他幾頓,他才知道好歹,唉,沒料想這西域和尚又傷了主人。」

  虛竹「哦」了一聲,這才恍然,緣根所以前倨後恭,原來是受她四姊妹的脅
迫,如此說來,她四人喬裝為僧,潛身寺中,已有多日,不由得跺腳道:「胡鬧
,胡鬧!」隨即在如來佛像前跪倒,說道:「弟子前生罪業深重,今生又未能恪
守清規戒律,以致為本寺惹下無窮禍患,恭請方丈重重責罰。」菊劍道:「主人
,你也別做什麼勞什子的和尚啦,大夥兒不如回縹緲峰去罷,在這兒青菜豆腐,
沒半點油水,又得受人管束,有什麼好!」竹劍指著玄慈道:「老和尚,你言語
中對我們主人若有得罪,我四姊妹對你可也不客氣啦,你還是多加小心為妙。」

  虛竹連連喝止,說道:「你們不得無禮,怎麼到寺裡胡鬧?唉,快快住嘴。
」四姊妹卻你一言我一語,咭咭呱呱的,竟將玄慈等高僧視若無物。少林群僧相
顧駭然,眼見四姊妹相貌一模一樣,明媚秀美,嬌憨活潑,一派無法無天,實不
知是什麼來頭。原來四姝是大雪山下的貧家女兒,其母已生下七個兒女,再加上
一胎四女,實在無力養育,生下後便棄在雪地之中。適逢童姥在雪山採藥,聽到
啼哭,見是相貌相同的四個女嬰,覺得有趣,便攜回靈鷲宮撫養長大,授以武功
。四姝從未下過縹緲峰一步,又怎懂得人情世故、大小輩份?

  她們生平只聽童姥一人吩咐。待虛竹接為靈鷲宮主人,她們也就死心塌地的
侍奉。只是虛竹溫和謙遜,遠不如童姥御下有威,她們對之就不怎麼懼怕,只知
對主人忠心耿耿,渾不知這些胡鬧妄為有什麼不該。玄慈說道:「除玄字輩眾位
師兄弟外,余僧各歸僧房。慧輪留下。」眾僧齊聲答應,按著輩份魚貫而出。片
刻之間,大雄寶殿上只留著三十餘名玄字輩的老僧,虛竹的師父慧輪,以及虛竹
和靈鷲宮四女。

  慧輪也在佛像前跪倒,說道:「弟子教誨無方,座下出了這等孽徒,請方丈
重罰。」

  竹劍噗哧一笑,說道:「憑你這點兒微末功夫,也配做我主人的師父?前天
晚上松樹林中,連絆你八交的那個幪面人,便是我二姊了,我說呢,你的功夫實
在稀鬆平常。」虛竹暗暗叫苦:「糟糕,糟糕!她們連我師父也戲弄了。」又聽
蘭劍笑道:「我聽緣根說,你是咱們主人的師父,便來考較考較你。三妹今日倘
若不說,只怕你永遠不知道前晚怎麼會連摔八個觔斗,哈哈,嘻嘻,有趣,有趣
!」

  玄慈道:「玄慚、玄愧、玄念、玄淨四位師弟,請四位女施主不可妄言妄動
。」四名老僧躬身道:「是!」轉身向四女道:「方丈法旨,請四位不可妄言妄
動。」梅劍笑道:「我們偏偏要妄言妄動,你管得著麼?」四僧齊聲道:「如此
得罪了!」僧袍一揚,雙手隔著衣袖分拿四女的手腕。玄慚使的是「龍爪功」,
玄愧使的是「虎爪手」,玄念使的是「魔爪功」,玄淨使的則是「少林擒拿十八
打」,招數不同,卻均是少林派的精妙武功。四女中除了菊劍外,三女的長劍都
已被鳩摩智削斷。菊劍長劍抖動,護住了三個姊妹。梅蘭竹三女各使斷劍,從菊
劍的劍光下攻將過來。虛竹叫道:「拋劍,拋劍!不可動手!」

  四姝聽得主人呼喝,都是一怔,手中兵刃便沒敢全力施為。四女的武功本來
遠不及四位玄字輩高僧,一失先機,立時便分給四僧拿住。梅劍用力一掙,沒能
掙脫,嗔道:「咱們聽主人的話,才對你們客氣,哎喲,痛死了,你捏得這麼重
幹什麼?」蘭劍叫道:「小賊禿,快放開我。」抓住她手腕的玄愧大師鬚眉皆白
,已七十來歲年紀,她卻呼之為「小賊禿」。

  竹劍道:「你再不放手,我可要罵你老婆了。」菊劍道:「我吐他口水。」
一口唾液,向玄淨噴去。玄淨側頭讓過,手指加勁,菊劍只痛得「哎唷,哎唷」
大叫。大雄寶殿本來是莊嚴佛地,霎時間成了小兒女的鶯啼燕叱之場。

  玄慈道:「四位女施主安靜毋躁,若再出聲,四位師弟便點了她們的啞穴。
」四姝一聽要點啞穴,都覺不是玩的,嘟起了嘴不敢作聲。玄慚等四位大師便也
放開了她們手腕,站在一旁監視。玄慈道:「虛竹,你將經過情由,從頭說來,
休得稍有隱瞞。」

  虛竹道:「是。弟子誠心稟告。」當下將如何奉方丈之命下山投帖,如何遇
到玄難、慧方等眾僧,如何誤打誤撞的解開珍瓏棋局而成為逍遙派掌門人,玄難
如何死於丁春秋的劇毒之下,如何為阿紫作弄而破戒開葷,直說到如何遇到天山
童姥,如何深入西夏皇宮的冰窖,而致成為靈鷲宮的主人。這段經歷過程繁複,
他口齒笨拙,結結巴巴的說來,著實花了老大時光,雖然拖泥帶水,不大清楚明
白,但事事交代,毫無避漏,在冷窖內與夢中女郎犯了淫戒一事,也吞吞吐吐的
說了。

  眾高僧越聽越感驚訝,這個小弟子遇合之奇之巧,武林中實是前所未聞。眾
僧適才見到了他劇鬥鳩摩智的身手,對他所述均無懷疑,身想:「若不是他一身
而集逍遙派三大高手的神功,又在靈鷲宮石壁上領悟了上乘武技,如何能敵得住
吐蕃國師的絕世神通?」虛竹說罷,向著佛像五體投地,稽首禮拜,說道:「弟
子無明障重,塵垢不除,一遇外魔,便即把持不定,連犯葷戒、酒戒、殺戒、淫
戒,背棄本門,學練旁門外道的武功,又招致四位姑娘入寺,敗壞本寺清譽,罪
大惡極,罰不勝罰,只求我佛慈悲,方丈慈悲。」他越想越難過,不由得痛哭失
聲。

  梅劍和菊劍同時哼的一聲,要想說話,勸他不必再做什麼和尚了。玄慚、玄
淨二僧立即伸手,隔衣袖扣住了二女脈門。二女無可奈何,話到口邊復又縮回,
向兩個老僧狠狠白了一眼,心中暗罵:「死和尚,臭賊禿!」

  玄慈沉吟良久,說道:「眾位師兄、師弟,虛竹此番遭遇,委實大異尋常,
事關本寺千年的清譽,本座一人也不便擅自作主,要請眾位共同斟酌。」

  玄生大聲道:「啟稟方丈,虛竹過失雖大,功勞也是不小。若不是他在危急
之際出手鎮住那個番僧,本寺在武林中哪裡還有立足餘地?那番僧叫咱們各自散
了,去托庇於清涼、普渡諸寺,這等奇恥大辱,全仗虛竹一人挽救。依小僧之見
,命他懺悔前非,以消罪業,然後在達摩院中精研武技,此後不得出寺,不得過
問外務,也就是了。」進達摩院研技,是少林僧一項尊崇之極的職司,若不是武
功到了極高境界,決計無此資格。玄字輩三十餘高僧中,得進達摩院的也只八人
而已,玄生自己便尚未得進。他倡議虛竹進達摩院,非但不是懲罰,反而是大大
的獎賞了。戒律院首座玄寂說道:「依他武功造詣,這達摩院原也去得。但他所
學者乃旁門武功,少林達摩院中,可否容得這旁們高手?玄生師弟,可曾細思過
此節沒有?」

  此言一出,群僧便均覺玄生之議頗為不妥。玄生道:「以師兄之見,那便如
何?」玄寂道:「唔,這個嘛,我實在也打不定主意。虛竹有功有過,有功當獎
,有過當罰。這四個姑娘來到本寺,喬裝為僧,並非出於虛竹授意,咱們坦誠向
鳩摩智、神山諸位說明真相,也就是了。他們信也罷,不信也罷,咱們無愧於心
,也不必理會旁人妄自猜測,那倒不在話下。但虛竹背棄本門,另學旁門武功,
少林寺中,只怕再也容不了他。」他這麼說,竟是要驅逐虛竹出寺。「破門出教
」是佛教最重要的懲罰。群僧一聽,都是相顧駭然。

  玄寂又道:「虛竹仗著武功,連犯諸般戒律,本當廢去他的武功,這才逐出
山門。但他原練的武功早已為人化去。他目下身上所負功夫並非學自本門,咱們
自也無權廢去。」虛竹垂淚求道:「方丈,眾位太師伯、太師叔,請瞧在我佛面
上,慈悲開恩,讓弟子有一條改過自新之路。不論何種責罰,弟子都甘心領受,
就是別把弟子趕出寺去。」

  眾老僧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拿不定主意,耳聽虛竹如此說法,確是悔悟
之意甚誠。所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所謂「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佛門
廣大,普渡眾生,於窮兇極惡、執迷不悟之人,尚且要千方百計的點化於他,何
況於這個迷途知返、自幼出家的本寺弟子,豈可絕了他向善之路?少林寺屬於禪
宗,向來講究「頓悟」,呵佛罵祖尚自不忌,本不如律宗等宗斤斤於嚴守戒律。
今日若無外人在場,眾僧眼見他真心懺悔,決不致將他破門逐出。但眼前之事,
不但牽涉鳩摩智、哲羅星等番邦胡僧,而中土的清涼、普渡等諸大寺也各有高僧
在座,若對虛竹責罰不嚴,天下勢必都道少林派護短,但重門戶,不論是非,只
講武功,不管戒律。這等說法流傳出外,卻也是將少林寺的清譽毀了。

  便在此時,一位老僧在兩名弟子攙扶之下,從後殿緩步走了出來,正是玄渡
。他被鳩摩智指力所傷,回入僧房休息,關心大殿上雙方爭鬥的結局,派遣弟子
不斷回報,待聽得鳩摩智已暫時退開,群僧質訊虛竹,大有見罰之意,當即扶傷
又到大雄寶殿,說道:「方丈,我這條老命,是虛竹所救的。我有一句話,不知
該不該說。」

  玄渡年紀較長,品德素為合寺所敬。玄慈方丈忙道:「師兄請坐,慢慢的說
,別牽動了傷處。」

  玄渡道:「救我一命不算什麼。可是眼前有六件大事,尚未辦妥,若留虛竹
在寺,大有助益,倘若將他逐了出去,那……那……那可難了。」玄寂道:「師
兄所說六件大事,第一件是指鳩摩智未退;第二件,當是指波羅星偷盜本寺武經
;那第三件,是丐幫新任幫主莊聚賢欲為武林盟主。其餘三件,師兄何指?」玄
渡長歎一聲,道:「玄悲、玄苦、玄痛、玄難四位師弟的性命。」他一提到四僧
,眾僧一齊合十念佛:「阿彌陀佛!」眾僧認定玄苦死於喬峰之手,玄痛、玄難
為丁春秋所害,這兩個對頭太強,大仇迄未得報,而殺害玄悲大師的兇手究竟是
誰也還不知。大家只知玄悲是胸口中了「韋陀杵」而死,「韋陀杵」乃少林七十
二門絕技之一,正是玄悲苦練了四十年的功夫。以前均以為是姑蘇慕容氏「以彼
之道,還施彼身」而下毒手,後來慧方、慧鏡等述說與鄧百川、公冶乾等人結交
的經過,均覺慕容氏顯然無意與武林中人為敵,而慕容氏門下諸人也均非奸險之
輩。適才又看到鳩摩智的身手,他既能使諸般少林絕技,則這一招「韋陀杵」是
他所擊固有可能,就算另有旁人,也不為奇。

  四位高僧分別死在三個對頭手下,因此玄渡說是三件大事。玄慈說道:「老
衲職為本寺方丈,於此六件大事,無一件能善為料理,實是汗顏無地。可是虛竹
身上功夫,全是逍遙派的武學,難道……難道少林寺的大事……」他說到這裡,
言語已難以為繼,但群僧都明白他的意思:虛竹武功雖高,卻全是別派旁門功夫
,即使他能出手將這六件大事都料理了,有識之士也均知道少林派是因人成事,
非依靠逍遙派武功不可,不免為少林派門戶之羞;就算大家掩飾得好,旁人不知
,但這些有道高僧,豈能作自欺欺人的行徑?一時之間,眾高僧都默不作聲。隔
了半晌,玄渡道:「以方丈之見,卻是如何?」玄慈道:「阿彌陀佛!我輩接承
列祖列宗的衣缽,今日遭逢極大難關,以老衲之見,當依正道行事,寧為玉碎,
不作瓦全。倘若大伙盡心竭力,得保少林令譽,那是我佛慈悲,列祖列宗的遺蔭
;設若魔盛道衰,老衲與眾位師兄弟以命護教,以身殉寺,卻也問心無愧,不違
我佛教的止理。少林寺千年來造福天下不淺,善緣深厚,就算一時受挫,也決不
致一敗塗地,永無興復之日。」這番話說得平平和和,卻是正氣凜然。群僧一齊
躬身說道:「方丈高見,願遵法旨。」

  玄慈向玄寂道:「師弟,請你執行本寺戒律。」玄寂道:「是!」轉頭向知
客僧侶道:「有請吐蕃國師與眾位高僧。」知客僧侶躬身答應,分頭去請。

  玄渡、玄生等暗暗歎息,雖有維護虛竹之意,但方丈所言,乃是以大義為重
,不能以一時的權宜利害,毀了本寺戒律清譽。各人都已十分明白,倘若赦免虛
竹的罪過,那是雖勝亦敗,但如秉公執法,則雖敗猶榮,方丈已說到了「以命護
教,以身殉寺」的話,那是破釜沉舟,不存任何僥倖之想,虛竹如何受罰,反而
不是怎麼重要之事了。

  虛竹也知此事已難挽回,哭泣求告,都是枉然,心想:「人人都以本寺清譽
為重,我是自作自受,決不可在外人之前露出畏縮乞憐之態,教人小覷了少林寺
的和尚。」過不多時,鳩摩智、神山、哲羅星等一干人來到大殿。鐘聲響起,慧
字輩、虛字輩、空字輩群僧又列隊而入,站立兩廂。玄慈合十說道:「吐蕃國國
師、列位師兄請了。少林寺虛字輩弟子虛竹,身犯殺戒、淫戒、葷戒、酒戒四大
戒律,私學旁門別派武功,擅自出任旁門掌門人,少林寺戒律院首座玄寂,便即
依律懲處,不得寬貸。」

  鳩摩智和神山等一聽之下,倒也大出意料之外,眼見梅蘭菊竹四女喬裝為僧
,只道虛竹膽大妄為,私自在寺中窩藏少女,所犯者不過淫戒而已,豈知方丈所
宣佈的罪狀尚過於此。

  普渡寺道清大師中年出家,於人情世故十分通達,兼之性情慈祥,素喜與人
為善,說道:「方丈師兄,這四位姑娘眉鎖腰直、頸細背挺,顯是守身如玉的處
女,適才向國師出手,使的又是童貞功劍功,咱們學武之人一見便知,虛竹小師
兄行為不檢,容或有之,『淫戒』二字,卻是言重了。」玄慈道:「多謝師兄點
明。虛竹所犯淫戒,非指此四女而言。虛竹投入別派,作了天山縹緲峰靈鷲宮的
主人,此四女是靈鷲宮舊主的侍婢,私入本寺,意在奉侍新主,虛竹並不得知。
少林寺疏於防範,好生慚愧,倒不以此見罪於他。」童姥武功雖高,但從不履足
中土,只是和邊疆海外諸洞、諸島的旁門異士打交道,因此「靈鷲宮」之名,群
僧都是首次聽到。只有鳩摩智在吐蕃國曾聽人說過,卻也不明底細。道清大師道
:「既然如此,外人不便多所置喙了。」鳩摩智、哲羅星和神山上人等對少林寺
本來不懷善意,但見玄慈一秉至公,毫不護短,虛竹所犯戒律外人本來不知,他
卻當眾宣示,心下也不禁欽佩。

  玄寂走上一步,朗聲問道:「虛竹,方丈所指罪業,你都承認麼?有何辯解
?」虛竹道:「弟子承認,罪重孽大,無可辯解,甘領太師叔責罰。」

  群僧心下悚然,眼望玄寂,聽他宣佈如何處罰。玄寂朗聲說道:「虛竹擅犯
殺、淫、葷、酒四大戒律,罰當眾重打一百棍。虛竹,你心服麼?」虛竹聽說只
罰打他一百棍子,衡之自己所犯四大戒律,實在一點也不算重,忙道:「多謝太
師叔慈悲,虛竹心服。」玄寂又道:「你未得掌門方丈和受業師父許可,擅學旁
門武藝,罰你廢去全身少林派武功,自今而後,不得再為少林派弟子。你心服麼
?」

  虛竹心中一酸,情知此事已無可挽救,道:「弟子該死,太師叔罰得甚是公
平。」別派群僧適才見他和鳩摩智激鬥,以「韋陀掌」和「羅漢拳」少林武功大
顯神威,誰都不知虛竹的真正武功,其實已不是少林一派。鳩摩智自稱一身兼七
十二門絕技,實則所通者不過表面招式而已,真正的少林派內功他所知極少。虛
竹和他相鬥時所使的小無相功,他自然是懂的,但北冥真氣、天山六陽掌、天山
折梅手等高深武功,他卻也以為是少林派功夫,聽得玄寂說要廢去他的少林派武
功,不由得大喜,心想:「你們自毀長城,去了我的心腹之患,那是再好也沒有
了。」覺賢、道清等高僧心中卻連呼:「可惜,可惜!」玄寂又道:「你既為逍
遙派掌門人,為縹緲峰靈鷲宮的主人,便當出教還俗,不能再作佛門弟子,從今
而後,你不再是少林寺僧侶了。如此處置,你心服麼?」

  虛竹無爹無娘,童嬰入寺,自幼在少林寺長大,於佛法要旨雖然領悟不多,
但少林寺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安身立命之地,一旦被逐出寺,不由得悲從中來,
淚如雨下,伏地而哭,哽咽道:「少林寺自方丈大師以次,諸位太師伯、太師叔
,諸位師伯、師叔以及恩師,人人對弟子恩義深重,弟子不肖,有負眾位教誨。
」道清大師忍不住又來說情,說道:「方丈師兄,玄寂師兄,依老衲看來,這位
小佛兄迷途知返,大有悔改之意,何不給他一條自新之路?」玄慈道:「師兄指
點得是。但佛門廣大,何處不可容身?虛竹,咱們罰你破門出寺,卻非對你心存
惡念,斷你皈依我佛之路。天下莊嚴寶剎,何止千千萬萬。倘若你有皈依三寶之
念,還俗後仍可再求剃度。盼你另投名寺,拜高僧為師,發宏誓願,清淨身心,
早證正覺。就算不再出家為僧,在家的居士只須勤修六度萬行,一般也可證道,
為大菩薩成佛。」

  說到後來,言語慈和懇切,甚有殷勤勸誡之意。虛竹更是悲切,行禮道:「
方丈太師伯教誨,弟子不敢忘記。」玄寂又道:「慧輪聽者。」慧輪走上幾步,
合十跪下。玄寂道:「慧輪,你身為虛竹的業師,平日惰於教誨,三毒六根之害
,未能詳予指點,致成今日之禍。罰你受杖三十棍,入戒律院面壁懺悔三年。你
可心服麼?」慧輪顫聲道:「弟子……弟子心服。」虛竹說道:「太師伯,弟子
願代師父領受三十杖責。」玄寂點了點頭,道:「既是如此,虛竹共受杖責一百
三十棍。掌刑弟子,取棍侍候。此刻虛竹尚為少林僧人,加刑不得輕縱。出寺之
後,虛竹即為別派掌門,與本寺再無瓜葛,本派上下,須加禮敬。」四名掌刑弟
子領命而出,不久回入大殿,手中各執一條檀木棍。玄寂正要傳令用刑,突然一
名僧人匆匆入殿,手中持了一大疊名帖,雙手高舉,交給玄慈,說道:「啟稟方
丈,河朔群雄拜山。」

  玄慈一看名帖,共有三十餘張,列名的都是北方一帶成名的英雄豪傑,突於
此刻同時趕到,卻不知為了何事。只聽得寺外話聲不絕,群豪已到門口。玄慈說
道:「玄生師弟,請出門迎接。」又道:「列位師兄,嘉賓光臨,本派清理門戶
之事,只好暫緩一步,以免待慢了遠客。」當即站起身來,走到大殿簷下。過不
多時,便見數十位豪傑在玄生及知客僧陪同下,來到大殿之前。玄慈、玄寂、玄
生等雖是勤修佛法的高僧,但究是武學好手,遇到武林中的同道,都有惺惺相惜
的親近之意,這時突見這許多成名的英豪到來,雖然正當清理門戶之際,心頭十
分沉重,也不禁精神為之一振。少林群僧在外行道,結交方外朋友甚多,所來的
英豪之中,頗有不少是玄字輩、慧字輩僧侶的至交,各人執手相見,歡然道故,
迎入殿中,與鳩摩智、哲羅星等人引見。神山、觀心等威名素著,群豪若非舊識
,也是仰慕已久。玄慈正欲問起來意,知客僧又進來稟報,說道山東、淮南有數
十位武林人物前來拜山。

  玄慚出去迎進殿來。一條黑漢子大聲說道:「丐幫莊幫主邀咱們來瞧熱鬧,
他自己還沒到麼?」一個陰聲細氣的聲音說道:「老兄你急什麼?既然來了,要
瞧熱鬧,還少得了你一份麼?當然咱們小腳色先上場,正角兒慢慢再出台。」玄
慈朗聲說道:「諸位不約而同的降臨敝寺,少林寺至感榮幸。只是招待不周,還
請原諒則個。」群豪都道:「好說,好說,方丈不必客氣。」這時和少林僧交好
的豪客,早已說知來寺原委,各人都接到丐幫幫主莊聚賢的英雄帖,說道少林寺
和丐幫向來並峙中原,現莊聚賢新任丐幫幫主,意欲立一位中原的武林盟主,並
定下若干規章,以便同道一齊遵守,定六月十五親赴少林寺,與玄慈方丈商酌。

  各人出示英雄帖,帖上言語雖頗謙遜,但擺明了是說,武林盟主捨我其誰?
莊聚賢要來少林寺,顯然是要憑武功擊敗少林群僧,壓下少林派數百年享譽武林
的威風。帖中並未邀請群雄到少林寺,但武林人物個個喜動不喜靜,對於丐幫與
少林派互爭雄長的大事,哪一個不想親自目睹,躬與其盛?是以不約而同的紛紛
到來。這時殿中眾人說得最多的便是一句話:「那莊聚賢是誰?」人人都問這句
話,卻沒一人能答。玄慈方丈與師兄弟會商數日,都猜測這莊聚賢多半便是喬峰
的化名,以他的武功機謀,要殺了丐幫中與他為敵的長老,奪回幫主之位,自不
為難,否則丐幫與少林寺素來交好,怎地忽有此舉?喬峰大戰聚賢莊,天下皆知
,他化名為莊聚賢,其實已是點明了自己來歷。

  過不多時,兩湖、江南各地的英雄到了,川陝的英雄到了,兩廣的英雄也到
了。群雄南北相隔千里,卻都於一日中絡繹到來,顯然丐幫準備已久,早在一兩
個月前便已發出英雄帖。玄慈和諸僧口中不言,心下卻既感憤怒,又是擔憂,僅
在數日之前,自稱丐幫幫主的莊聚賢才有書信到來,說到要選武林盟主之事,並
說日內將親來拜山,恭聆玄慈方丈教益,信中既未說明拜山日期,更未提到邀請
天下英雄。哪知突然之間,群賢畢集,少林寺竟被鬧了個手忙腳亂。丐幫發動已
久,少林派雖在江湖上廣通聲氣,居然事先絕無所聞,尚未比試,已然先落下風
。丐幫此舉,更是勝券已握的模樣,所以不言明邀請群雄,只不過不便代少林寺
作主人,但大撒英雄帖,實是不邀而邀。群僧又想:「丐幫不邀咱們赴他總舵,
面子上是對咱們禮敬,他幫主親自移步,實則是要令少林派事先全無準備,攻咱
們一個措手不及。」

  玄生向他好友河北神彈子諸葛中發話:「好啊,諸葛老兒,你得到訊息,也
不捎個信來給我,咱們三十年的交情,就此一筆勾銷。」諸葛中老臉漲得通紅,
連連解釋:「我……我是三天前才接帖子,一碗飯也沒得及吃完,連日連夜的趕
來,途中累死了兩匹好馬,唯恐錯過了日子,不能給你這臭賊禿助一臂之力。怎
……怎麼反怪起我來?」玄生哼了一聲,道:「你倒是一片好心了!」諸葛中道
:「怎麼不是好心?你少林派武功再高,老哥哥來吶喊助威,總不見得是壞心啊
!你們方丈本來派出英雄帖,約我九月初九來少林寺,會一會姑蘇慕容氏,現下
哥哥早來了幾個月,可沒對你不起。」玄生這才釋然,一問其他英豪,路遠的接
帖早,路近的接帖遲,但個個是馬不停蹄的趲路,方能及時趕到。倒不是這許多
朋友沒一個事先向少林寺送信,而是丐幫策劃周詳,算準了各人到達少林寺的日
程,令他們無法早一日趕到少林寺。群僧想到此節,都覺得丐幫謀定而後動,幫
主和幫眾未到,已然先聲奪人,只怕尚有不少厲害後著。

  這一日正是六月十五,天氣炎熱。少林群僧先是應付神山上人和哲羅星等一
眾高僧,跟著與鳩摩智相鬥,盤問虛竹,已耗費了不少精神,突然間四面八方各
路英雄豪傑紛紛趕到,寺中僧人雖多,但事出倉卒,也不免手忙腳亂。幸好知客
院首座玄淨大師是位經理長才,而寺產素豐,物料厚積,群僧在玄淨分派之下,
接待群豪,卻也禮數不缺。

  玄慈等迎接賓客,無暇屏人商議,只有各自心中嘀咕。忽聽知客僧報道:「
大理國鎮南王段殿下駕到。」為了少林寺玄悲大師身中「韋陀杵」而死之事,段
正淳曾奉皇兄之命,前來拜會玄慈方丈。大理段氏是少林寺之友,此刻到來,實
是得一強助,玄慈心下一喜,說道:「大理段王爺還在中原嗎?」率眾迎了出去
。玄慈與段正淳以及他的隨從范驊、華赫艮、巴天石、朱丹臣等已是二度重會,
寒暄得幾句,便即迎入殿中,與群雄引見。

  第一個引見的便是吐蕃國國師鳩摩智。段正淳立時變色,抱拳道:「犬子段
譽蒙得明王垂青,攜之東來,聽犬子言道,一路上多聆教誨,大有進益,段某感
激不盡,這裡謝過。」

  鳩摩智微笑道:「不敢!段公子怎麼不隨殿下前來?」段正淳道:「犬子不
知去了何處,說不定又落入了奸人惡僧之手,正要向國師請教。」鳩摩智連連搖
頭,說道:「段公子的下落,小僧倒也知道。唉!可惜啊可惜!」

  段正淳心中怦的一跳,只道段譽遭了什麼不測,忙問:「國師此言何意?」
他雖多經變故,但牽掛愛子安危,不由得聲音也顫了。數月前他父子歡聚,其後
段譽去參與聾啞先生棋會,不料歸途中自行離去,事隔數月,段正淳不得絲毫音
訊,生怕他遭了段延慶、鳩摩智或丁春秋等人的毒手,一直好生掛念。這日聽到
訊息,丐幫新任幫主莊聚賢要和少林派爭奪武林盟主,當即匆匆趕來,主旨便在
尋訪兒子。他段氏是武林世家,於丐幫、少林爭奪中原盟主一事自也關心。

  鳩摩智道:「小僧在天龍寶剎,得見枯榮大師、本因方丈以及令兄,個個神
定氣閒,莊嚴安詳,真乃有道之士。鎮南王威名震於天下,卻何以舐犢情深,大
有兒女之態?」段正淳定了定心神,尋思:「譽兒若已身遭不測,驚慌也已無益
,徒然教這番僧小覷了。」便道:「愛惜兒女,人之常情。世人若不生兒育女,
呵之護之,舉世便即無人。吾輩凡夫俗子,如何能與國師這等四大皆空、慈悲有
德的高僧相比?」鳩摩智微微一笑,說道:「小僧初見令郎,見他頭角崢嶸,知
他必將光大段門,為大理國日後的有道明君,實為天南百萬蒼生之福。」段正淳
道:「不敢!」心想:「這賊禿好不可惡,故意這般說話不著邊際,令我心急如
焚。」

  鳩摩智長歎一聲,道:「唉,真是可惜,這位段君福澤卻是不厚。」他見段
正淳又是臉上變色,這才微微一笑,說道:「他來到中原,見到一位美貌姑娘,
從此追隨於石榴裙邊,什麼雄心壯志,一古腦兒的消磨殆盡。那位姑娘到東,他
便隨到東;那姑娘到西,他便跟到西。任誰看來,都道他是一個游手好閒、不務
正業的輕薄子弟,那不是可惜之至麼?」只聽得嘻嘻一聲,一人笑了出來,卻是
女子的聲音。眾人向聲音來處瞧去,卻是個面目猥瑣的中年漢子。此人便是阮星
竹,這幾個月來,她一直伴著段正淳。段正淳來少林寺,她也跟著來了。知道少
林寺規矩不許女子入寺,便改裝成男子。她是阿朱之母,天生有幾分喬裝改扮的
能耐,此刻扮成男子,形容舉止,無一不像,決不似靈鷲宮四姝那般一下子便給
人瞧破,只是她聲音嬌嫩,卻不及阿朱那般學男人說話也是維妙維肖。她見眾人
目光向自己射來,便即粗聲粗氣的道:「段家小皇子家學淵源,將門虎子,了不
起,了不起。」

  段正淳到處留情之名,播於江湖,群雄聽她說段譽苦戀王語嫣乃是「家學淵
源,將門虎子」,都不禁相顧莞爾。段正淳也哈哈一笑,向鳩摩智道:「這不肖
孩子……」鳩摩智道:「並非不肖,肖得很啊,肖得緊!」段正淳知他是譏諷自
己風流放蕩,也不以為忤,續道:「不知他此刻到了何方,國師若知他的下落,
便請示知。」鳩摩智搖頭道:「段公子勘不破情關,整日價憔悴相思。小僧見到
他之時,已是形銷骨立,面黃肌瘦,此刻是死是活,那也難說得很。」忽然一個
青年僧人走上前來,向段正淳恭恭敬敬的行禮,說道:「王爺不必憂心,我那三
弟精神煥發,身子極好。」段正淳還了一禮,心下甚奇,見他形貌打扮,是少林
寺中的一個小輩僧人,卻不知如何稱段譽為「三弟」,問道:「小師父最近見過
我那孩兒麼?」那青年僧人便是虛竹,說道:「是,那日我跟三弟在靈鷲宮喝得
大醉……」

  突然段譽的聲音在殿外響起:「爹爹,孩兒在此,你老人家身子安好!」聲
音甫歇,一人閃進殿來,撲在段正淳的懷裡,正是段譽。他內功深厚,耳音奇佳
,剛進寺便聽得父親與虛竹的對答,當下迫不及待,展開「凌波微步」,搶了進
來。父子相見,都說不出的歡喜。

  段正淳看兒子時,見他雖然頗有風霜之色,但神采奕奕,決非如鳩摩智所說
的什麼「形銷骨立,面黃肌瘦」。段譽回過頭來,向虛竹道:「二哥,你又做和
尚了?」虛竹在佛像前已跪了半天,誠心懺悔以往之非,但一見段譽,立時便想
起「夢中姑娘」來,不由得面紅耳赤,神色甚是忸怩,又怎敢開口打聽?

  鳩摩智心想,此刻王語嫣必在左近,否則少林寺中便有天大的事端,也決難
引得段譽這癡情公子來到少室山上,而王語嫣對她表哥一往情深,也決計不會和
慕容復分手,當即提氣朗聲說道:「慕容公子,既已上得少室山來,怎地還不進
寺禮佛?」「姑蘇慕容」好大的聲名,群雄都是一怔,心想:「原來姑蘇慕容公
子也到了。是跟這番僧事先約好了,一起來跟少林寺為難的嗎?」但寺門外聲息
全無,過了半晌,遠處山間的回音傳來:「慕容公子……少室山來……進寺禮佛
?」

  鳩摩智尋思:「這番可猜錯了,原來慕容覆沒到少室山,否則聽到了我的話
,決無不答之理!」當下仰天打個哈哈,正想說幾句話遮掩,忽聽得門外一個陰
惻惻的聲音說道:「慕容公子和丁老怪惡鬥方酣,待殺了丁老怪,再來少林寺敬
禮如來。」段正淳、段譽父子一聽,登時臉上變色,這聲音正是「惡貫滿盈」段
延慶。便在此時,身穿青袍、手拄雙鐵杖的段延慶已走進殿來,他身後跟著「無
惡不作」葉二娘,「兇神惡煞」南海鱷神,「窮兇極惡」雲中鶴。四大惡人,一
時齊到。

  玄慈方丈對客人不論善惡,一般的相待以禮。少林寺規矩雖不接待女客,但
玄慈方丈見到葉二娘後只是一怔,便不理會。群僧均想:「今日敵人眾多,相較
之下,什麼不接待女客的規矩只是小事一樁,不必為此多起糾紛。」南海鱷神一
見到段譽,登時滿臉通紅,轉身欲走。段譽笑道:「乖徒兒,近來可好?」南海
鱷神聽他叫出「乖徒兒」三字,那是逃不脫的了,惡狠狠的道:「他媽的臭師父
,你還沒死麼?」殿上群雄多數不明內情,眼見此人神態兇惡,溫文儒雅的段譽
居然呼之為徒,已是一奇,而他口稱段譽為師,言辭卻無禮之極,更是大奇。

  葉二娘微笑道:「丁春秋大顯神通,已將慕容公子打得全無招架之功。大伙
可要去瞧瞧熱鬧麼?」

  段譽叫聲:「啊喲!」首先搶出殿去。

  那一日慕容復、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王語嫣六人下得縹緲峰
來。慕容復等均覺沒來由的混入了靈鷲宮一場內爭,所謀固然不成,臉上也沒什
麼光彩,好生沒趣。只有王語嫣卻言笑晏晏,但教能伴在表哥身畔,便是人間至
樂。六人東返中原。這日下午穿過一座黑壓壓的大森林,風波惡突然叫道:「有
血腥氣。」拔出單刀,循著氣息急奔過去,心想:「有血腥氣處,多半便有架打
。」越奔血腥氣越濃,驀地裡眼前橫七豎八的躺著十幾具屍首,兵刃四散,鮮血
未干,這些人顯是死去並無多時,但一場大架總是已經打完了。風波惡頓足道:
「糟糕,來遲了一步。」

  慕容復等跟著趕到,見眾屍首衣衫襤褸,背負布袋,都是丐幫中人。公冶乾
道:「有的是四袋弟子,有的是五袋弟子,不知怎地遭了毒手?」鄧百川道:「
咱們把屍首埋了罷。」

  公冶乾道:「正是。公子爺、王姑娘,你們到那邊歇歇。我們四個來收拾。
」拾起地下一根鐵棍,便即掘土。

  忽然屍首堆中有呻吟聲發出。王語嫣大驚,抓住了慕容復左手。風波惡搶將
過去,叫道:「老兄,你這還沒死透嗎?」屍首堆中一人緩緩坐起,說道:「還
沒死透,不過……那也差不多……差不多啦。」這人是個五十來歲的老丐,頭髮
花白,臉上和胸口全是血漬,神情甚是可怖。風波惡忙從手中取出一枚傷藥,喂
在他口中。那老丐嚥下傷藥,說道:「不……不中用啦。我肚子上中了兩刀,活
……活不成了。」風波惡道:「是誰害了你們的?」那老丐搖了搖頭,說道:「
說來慚愧,是……是我們丐幫內哄……」風波惡、包不同等都「啊」的一聲。那
老丐道:「這事……這事本來不便跟外人說,但……但是鬧到這步田地,也已隱
瞞不了。不知各位尊姓大名,多……多謝救援,唉,丐幫弟子自相殘殺,反不及
素不相識的武林同道。適才……適才聽得幾位說要掩埋我們的屍體,仁俠為懷,
老兒感激之極……」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還沒死,不算死屍,我們不會
埋你,那就不用感激。」那老丐道:「丐幫自己兄弟殺了我們,連……連屍首也
不掩埋,那……那還算是什麼好兄弟?簡直禽獸也不如……」包不同欲待辯說,
禽獸不會掩埋屍體,見慕容復使眼色制止,便住口不說了。

  那老丐道:「老兒請各位帶一個訊息給敝幫……敝幫吳長老,說新幫主莊聚
賢這小子只是個傀儡,全……全是聽全冠清這……這……這奸賊的話。我們不服
這姓莊的做幫主,全冠清派……派人來殺……我們。他們這就要去對付吳長老,
請他老人家千……千萬小心。」

  慕容復點了點頭,心道:「原來如此。」說道:「老兄放心好了,這訊息我
們必當設法帶到,但不知貴幫吳長老此刻在哪裡?」那老丐雙目無神,茫然瞧著
遠處,緩緩搖頭道:「我……我也不知道。」慕容覆道:「那也不妨。我們只須
將這訊息在江湖上廣為傳佈,自會傳入吳長老耳中,說不定全冠清他們聽到之後
,反而不敢向吳長老下手了。」那老丐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多謝!」
慕容復問道:「貴幫那新幫主莊聚賢,卻是什麼來頭?我們孤陋寡聞,今日第一
次聽到他的名字。」那老丐氣憤憤的道:「這鐵頭小子……」

  慕容復等都是一驚,齊聲道:「便是那鐵頭怪人?」那老丐道:「我剛從西
夏回來,也沒見過這小子,只聽幫中兄弟們說,這小子本來……本來頭上鑲著個
鐵套子,後來全冠清給他設法除去了,一張臉……唉,弄得比鬼怪還難看。那也
不用說了。這小子武功很厲害,幾個月前丐幫君山大會,大夥兒推選幫主,爭持
不決,終於說好憑武功而定,這鐵頭小子打死了幫中十一名高手,便……便當上
了……幫主,許多兄弟不服,全冠清這奸賊……全冠清這奸賊……」越說聲音越
低,似乎便要斷氣。鄧百川道:「老兄,待兄弟瞧瞧你傷口,咱們想法子治好傷
再說。」那老丐道:「肚子穿了,腸子也流出來啦……多謝,不過……」說著伸
手要到懷中去掏摸什麼東西,卻是力不從心,道:「勞……勞駕……」公冶乾猜
到他心意,問道:「尊駕要取什麼物事?」那老丐點點頭。公冶乾便將他懷中物
事都掏了出來,攤在雙手手掌之中,什麼火刀、火折、暗器、藥物、乾糧、碎銀
之類,著實不少,都沾滿了鮮血。

  那老丐道:「我……我不成了。這一張……一張榜文,甚是要緊,懇請恩公
念在江湖一脈,交到……交到丐幫隨便哪一位長老手中……就是不能交給那鐵頭
小子和……和全冠清那奸賊。小老兒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不盡。」說著伸出不
住顫抖的右手,從公冶乾掌中抓起了一張折疊著的黃紙。慕容覆道:「閣下放心
,你傷勢倘若當真難愈,這張東西,我們擔保交到貴幫長老手中便是。」說著將
黃紙接了過去。那老丐低聲道:「在下姓易,名叫易大彪。相煩……相煩足下傳
言,我自西夏國來,這是……西夏國國王招婿的榜文。此事……此事非同小可,
有關大宋的安危氣運。可是我剛回中原,便遇上幫中這等奸謀,只盼見到吳長老
才跟他……跟他說,哪知……哪知卻再也見他不著了。只盼足下瞧在天下千萬蒼
生……蒼生……蒼生……」連說了三個「蒼生」,一口氣始終接不上來。他越焦
急,越說不出話,猛地裡噴出一大口鮮血,眼睛一翻,突然見到慕容復俊雅的形
相,想起一個人來,問道:「閣下……閣下是誰?是姑蘇……姑蘇……」慕容復
道:「不錯,在下姑蘇慕容復。」

  那老丐驚道:「你……你是本幫的大仇人……」伸手抓住慕容復手中黃紙,
用力回奪。

  慕容復任由他搶了回去,心想:「丐幫一直疑心我害死他們副幫主馬大元,
近來雖謠言稍戢,但此人仍然認定我是他們的大仇人。他是臨死之人,也不必跟
他計較。」只見那老丐雙手用力,想扯破黃紙,驀地裡雙足一挺,鮮血狂噴,便
已斃命。

  風波惡扳開那老丐手指,取過黃紙,見紙上用硃筆寫著彎彎曲曲的許多外國
文字,文末還蓋著一個大章。公冶乾頗識諸國文字,從頭至尾看了一遍,說道:
「果然是西夏國王招駙馬的榜文。文中言道:西夏國文儀公主年將及笄,國王要
徵選一位文武雙全、俊雅英偉的未婚男子為駙馬,定放今年八月中秋起選拔,不
論何國人士,自信為天下一等一人才者,於該日之前投文晉謁,國王皆予優容接
見。即令不中駙馬之選,亦當量才錄用,授以官爵,更次一等者賞以金銀……」
公冶乾還未說完,風波惡已哈哈大笑起來,說道:「這位丐幫仁兄當真好笑,他
巴巴的從西夏取了這榜文來,難道要他幫中哪一個長老去應聘,做西夏國的駙馬
爺麼?」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四弟有所不知,丐幫中那幾個長老固然既老且醜
,但幫中少年弟子,自也有不少文武雙全、英俊聰明之輩。要是哪一個丐幫弟子
當上了西夏國的駙馬,丐幫那還不飛黃騰達麼?」鄧百川皺眉道:「素聞丐幫好
漢不求功名富貴,何以這易大彪卻如此利慾薰心?」公冶乾道:「大哥,這人說
道:『此事非同小可,有關大宋的安危氣運。』又說瞧在天下蒼生什麼的,他未
必是為了求丐幫的功名富貴。」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公冶乾道:「
三弟又有什麼高見?」包不同道:「二哥,你問我『又』有什麼高見,這個『又
』字,乃是說我已經表露過高見了。但我並沒說過什麼高見,可知你實在不信我
會有什麼高見。你問我又有什麼高見,真正含意,不過是說:『包老三又有什麼
胡說八道了?』是也不是?」

  風波惡雖愛和人打架,自己兄弟究竟是不打的。包不同愛和人爭辯,卻不問
親疏尊卑,一言不合,便爭個沒了沒完。公冶乾自是深知他的脾氣,微微一笑,
說道:「三弟已往說過不少高見,我這個『又』字,是真的盼望你再抒高見。」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我瞧你說話之時嘴角含笑,其意不誠……」
他還待再說,鄧百川打斷了他的話頭,道:「三弟,這易大彪拿了這張西夏國招
駙馬的榜文回來,如此鄭重拜託,請我們交到丐幫長老手中,以你之見,他有什
麼用意?」包不同道:「這個,我又不是易大彪,怎知他有什麼用意?」

  慕容複眼光轉向公冶乾,徵詢他的意見。公冶乾微笑道:「我的想法,和三
弟大大不同。」他明知不論自己說什麼話,包不同一定反對,不如將話說在頭裡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這一次你可猜錯了,我的想法恰巧和你一模一樣,
全然沒有差別。」公冶乾笑道:「這可妙之極矣!」慕容覆道:「二哥,到底你
以為如何?」公冶乾道:「當今之世,大遼、大宋、吐蕃、西夏、大理五國並峙
,除了大理一國僻處南疆,與世無爭之外,其餘四國,都有混一宇內、併吞天下
之志……」

  包不同道:「二哥,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大燕雖無疆土,但公子爺時時刻
刻以興復為念,焉知我大燕日後不能重振祖宗雄風,中興復國?」慕容復、鄧百
川、公冶乾、風波惡一齊肅立,容色莊重,齊聲道:「復國之志,無時或忘!」
五人或拔腰刀,或提長劍,將兵刃舉在胸前。

  慕容復的祖宗慕容氏,乃是鮮卑族人。當年五胡亂華之世,鮮卑慕容氏入侵
中原,大振威風,曾建立前燕、後燕、南燕、西燕等好幾個朝代。其後慕容氏為
北魏所滅,子孫散居各地,但祖傳孫、父傳子,世世代代,始終存著這中興復國
的念頭。中經隋唐各朝,慕容氏日漸衰微,「重建大燕」的雄圖壯志雖仍承襲不
替,卻眼看越來越渺茫了。到了五代末年,慕容氏中出了一位武學奇才慕容龍城
,創出「斗轉星移」的高妙武功,當世無敵,名揚天下。

  他不忘祖宗遺訓,糾合好漢,意圖復國,但天下分久必合,趙匡胤建立大宋
,四海清平,人心思治,慕容龍城武功雖強,終於無所建樹,鬱鬱而終。數代後
傳到慕容復手中,慕容龍城的武功和雄心,也盡數移在慕容復身上。大燕圖謀復
國,在宋朝便是大逆不道,作亂造反,是以慕容氏雖暗中糾集人眾,聚財聚糧,
卻半點不露風聲。武林中說起「姑蘇慕容」,只覺這一家人武功極高,而行蹤詭
秘,似是妖邪一路。慕容氏心懷大志,與一般江湖人物所作所為大大不同,在尋
常武人看來,自是極不順眼,再加上「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名頭流傳,漸漸
的竟致眾惡所歸。

  其時曠野之中,四顧無人,包不同提到了中興燕國的大志,各人情不自禁,
拔劍而起,慷慨激昂的道出胸中意向。王語嫣卻緩緩的轉過了身去,慢慢走開,
遠離眾人。她母親向來反對慕容氏作亂造反的圖謀,認為稱王稱帝,只是慕容氏
數百年來的癡心妄想,復國無望,滅族有份。是以她母親一直不許慕容復上門,
自行隱居在菱湖深處,不願與慕容家有糾葛來往。

  公冶乾向王語嫣的背影瞧了一眼,說道:「遼宋兩國連年交兵,大遼雖佔上
風,但要滅卻宋國,卻也萬萬不能。西夏、吐蕃雄居西陲,這兩國各擁精兵數十
萬,不論是西夏還是吐蕃,助遼則大宋岌岌可危,助宋則大遼禍亡無日。」風波
惡大聲道:「二哥此言有理。丐幫對宋朝向來忠心耿耿,這易大彪取榜文回去,
似是盼望大宋有什麼少年英雄,去應西夏駙馬之征。倘若宋夏聯姻,那就天下無
敵了。」公冶乾點了點頭,道:「當真天下無敵,那也未必盡然,不過大宋財糧
豐足,西夏兵馬精強,這兩國一聯兵,大遼、吐蕃皆非其敵,小小的大理自是更
加不在話下。據我推測,宋夏聯兵之後,第一步是併吞大理,第二步才進兵遼國
。」鄧百川道:「易大彪的如意算盤,只怕當真如此,但宋夏聯婚,未必能如此
順利。遼國、吐蕃、大理各國得知訊息,必定設法破壞。」

  公冶乾道:「不但設法破壞,而且各國均想娶了這位西夏公主。」鄧百川道
:「不知這位西夏公主是美是醜,是性情和順,還是驕縱橫蠻。」包不同哈哈一
笑,說道:「大哥何以如此掛懷,難道你想去西夏應徵,弄個駙馬爺來做做嗎?
」鄧百川笑道:「倘若你鄧大哥年輕二十歲,武功高上十倍,人品俊上百倍,我
即刻便飛往西夏去了。」隨即正色道:「我大燕復國,圖謀了數百年,始終是鏡
花水月,難以成功。歸根結底,畢竟是在於少了個有力的強援。倘若西夏是我大
燕慕容氏的姻親,慕容氏在中原一舉義旗,西夏援兵即發,大事還有不成麼?」

  公冶乾道:「正是。當年春秋之季,秦晉兩國世為婚姻,晉公子重耳失國,
出亡於外,秦穆公發兵納之於晉,卒成晉文公一代霸業。」包不同本來事事要強
詞奪理的辯駁一番,但此刻聽了鄧百川和公冶乾的話,居然連連點頭,說道:「
不錯!只要此事有助於我大燕中興復國,那就不管那西夏公主是美是醜,是好是
壞,只要她肯嫁我包老三,就算她是一口老母豬,包老三硬起頭皮,這也娶了。


  眾人哈哈一笑,眼光都望到了慕容復臉上。慕容復心中雪亮,四人是要自己
上西夏去,應駙馬之選。說到容貌人品,文才武功,當世恐怕也真沒哪一個青年
男子能勝過自己。自己去西夏求親,這七八成把握自是有的。但若西夏國國王講
究家世門第,自己雖是大燕的王孫貴族,畢竟衰敗已久,在大宋只不過是一介布
衣,如果大宋、大理、大遼、吐蕃四國各派親王公侯前去求親,自己這沒半點爵
祿的白丁卻萬萬比不上人家了。他思念及此,向那張榜文望了一眼。公冶乾跟隨
他日久,很能猜測他的心意,說道:「榜文上說得明明白白,應選者不論爵位門
第,但論人品本事。既成駙馬,爵位門第隨之而至,但人品本事,卻非帝王的一
紙聖旨所能頒賜。公子爺,慕容氏數百年來的雄心,要……要落在你身上了……
」他說到後來,心神激盪,聲音也發顫了。包不同道:「公子爺做晉文公,咱四
兄弟便是狐毛、狐偃、介子推……」忽然想到介子推後來為晉文公放火燒死,此
事大大不祥,便即一笑住口。

  慕容復臉色蒼白,手指微微發抖,他也知道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自來公主
徵婚,總是由國君命大臣為媒,選擇功臣世家的子弟,封為駙馬,決無如此張榜
佈告天下的公開擇婿。

  他不由自主向王語嫣的背影望去,只見她站在一株柳樹下,右手拉著一根垂
下來的柳條,眼望河水,衣衫單薄,楚楚可憐。慕容復自然深知表妹自幼便對自
己鍾情,雖然舅母與自己父母不睦,多方阻她與自己相見,但她一個身無武功的
嬌弱少女,竟毅然出走,流浪江湖,前來尋找自己,這番情意,實是世上少有。
慕容復四方奔走,一心以中興復國為念,連武功的修為也不能專心,於兒女之情
更是看得極淡。但表妹對自己如此深情款款,豈能無動於衷?

  這時突然間要捨她而去,另行去向一個從未見過面的公主求婚,他雖覺理所
當然,卻是於心不忍。公冶乾輕輕咳嗽一聲,說道:「公子,自古成大事者不拘
小節,大英雄大豪傑須當勘破這『情』字一關。」包不同道:「大燕若得復國,
公子成了中興之主,三宮六院,何足道哉?西夏公主是正宮娘娘,這位王家姑娘
,封她個西宮娘娘便是。公子心中要偏向她些,寵愛她些,又有誰管得著了?」
他平時說話專門與人頂撞,這時臨到商量大事,竟說得頭頭是道。

  慕容復點了點頭,心想父親生前不斷叮囑自己,除了中興大燕,天下更無別
般大事,若是為了興復大業,父兄可弒,子弟可殺,至親好友更可割捨,至於男
女情愛,越加不必放在心上。王語嫣雖對自己一往情深,自己卻素來當她小妹妹
一般,並無特別鍾情之處,雖然在他心中,早就認定他日自必娶表妹為妻,但平
時卻極少想到此節,只因那是順理成章之事,不必多想。只要大事可成,正如包
不同所云,將來表妹為妃為嬪,自己多加寵愛便是。

  他微一沉吟,便不再以王語嫣為意,說道:「各位言之有理,這確是復興大
燕的一個良機,只不過大丈夫言而有信,這張榜文,咱們卻要送到丐幫手中。」
鄧百川道:「不錯,別說丐幫之中未必有哪一號人物能比得上公子,就算真有勁
敵,咱們也不能私藏榜文,做這等卑鄙無恥之事。」風波惡道:「這個當然。大
哥、二哥保公子爺到西夏求親,三哥和我便送這張榜文去丐幫。到八月中秋,時
候還長著呢,丐幫要挑人,盡來得及,也不能說咱們佔了便宜。」

  慕容覆道:「咱們行事須當光明磊落,索性由我親自將榜文交到丐幫長老手
中,然後再去西夏。」鄧百川鼓掌道:「公子爺此言極是。咱們決不能讓人在背
後說一句閒話。」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三人一齊點頭稱是,當下將丐幫眾人
的屍體安葬了。慕容復招呼王語嫣過來,道:「表妹,這些丐幫弟子為人所殺,
其中牽涉到一件大事,我須得親赴丐幫總舵。我想先送你回曼陀山莊。」王語嫣
吃了一驚,忙道:「我……我不回家去,媽見了我,非殺了我不可。」慕容復笑
道:「姑母雖然性子暴躁,她跟前只你一個女兒,怎捨得殺你?最多不過責備幾
句,也就是了。」王語嫣道:「不……不,我不回家去,我跟你一起去丐幫。」

  慕容復既已決意去西夏求親,心中對她頗感過意不去,尋思:「暫且順她之
意,將來再說。」便道:「這樣罷!你一個女孩子家,跟著咱們在江湖上拋頭露
面,很是不妥,丐幫總舵嘛,你就別去啦。你既不願去曼陀山莊,那就到燕子塢
我家裡去暫住,我事情一了,便來看你如何?」

  王語嫣臉上一紅,芳心竊喜,她一生願望,便是嫁了表哥,在燕子塢居住,
此刻聽慕容復說要她去燕子塢住,雖非正式求親,但事情顯然是明明白白了。她
不置可否,慢慢低下頭來,眼睛中流露出異樣的光彩。

  鄧百川和公冶乾對望了一下,覺得欺騙了這個天真爛漫的姑娘,心中頗感內
咎。忽聽得拍的一聲,風波惡重重打了自己一個耳光。王語嫣抬起頭來,奇道:
「風四哥,怎麼了?」

  風波惡道:「一……一隻蚊子叮了我一口。」

  當下六人取道向東。走不到兩天,段譽便賊忒嘻嘻的自後追到,說道:「啊
喲,可也真巧,慕容公子,鄧大爺,公冶二爺,包三爺、風四爺,王姑娘,又撞
到你們了。大伙正要東歸,這就一塊兒走罷,道上也熱鬧些。」

  包不同對他雖感厭憎,但他曾先後救過風波惡、慕容復、王語嫣的性命,卻
也不便公然驅逐,不許同行,一路上少不免冷嘲熱諷,而段譽或聽而不聞,置之
不理,或安之若素,顧而言他。一行人途中得到訊息,丐幫與少林派爭奪武林盟
主。慕容復和鄧百川等人悄悄商議,倘若丐幫與少林派鬥了個兩敗俱傷,慕容氏
漁翁得利,說不定能奪得武林盟主的名號,以此號令江湖豪傑,那是揭竿而起的
一個大好機緣,決計不能放過,當即趕赴少林寺而來。

  不料甫到少室山下,便和星宿老怪丁春秋相遇。這數月中,丁春秋大開門戶
,廣收徒眾,不論黑道綠林、旁門妖邪,只要是投拜門下,聽他號令,那便來者
不拒,短短數月之間,中原江湖匪人如蟻附膻,奔競者相接於道路。慕容復在蘇
星河棋會中險為丁春秋所害,第二次客店大戰,僥倖脫身,此刻又再相逢,眼見
對方徒眾雲集,心下暗暗忌憚。風波惡卻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三言兩語
,便即衝入敵陣,和星宿派的門徒鬥將起來。段譽要伴同王語嫣避開。但王語嫣
關懷表哥,不肯離去。星宿派徒眾潮水般的一衝,登時便將慕容復等一干人淹沒
其中。

  段譽展開凌波微步,避開星宿派門人,接著便聽到父親的聲音,入寺相見,
待聽葉二娘說慕容復已被打得無招架之功,心想:「我快去背負王姑娘脫險。」
飛步奔出。
第四一回 燕雲十八飛騎 奔騰如虎風煙舉

 

                             
  丁春秋殺害玄痛、玄難二僧,乃少林派大仇。少林群僧聽說他到了少室山上
,登時便鼓噪起來。玄生大呼:「今日須當人人奮勇,活捉丁老怪,為玄難、玄
痛兩位師兄報仇。」

  玄慈朗聲道:「遠來是客,咱們先禮後兵。」群僧齊道:「是。」玄慈又道
:「眾位師兄,眾位朋友,大家便出去瞧瞧星宿派和慕容氏的高招如何?」

  群雄早已心癢難搔,正在等他這句話。輩份較低、性子急的青年英豪一窩蜂
的奔了出去。跟著四大惡人、各路好漢、大理國段氏、諸寺高僧,紛紛快步而出
。但聽得乒乓嗆啷之聲不絕,慧字輩的少林僧將師父、師伯叔的兵刃送了出來。

  玄慧虛空四代少林僧各執兵刃,列隊出寺。剛到山門門口,派在半山守望的
僧人便奔來報訊:「星宿派徒眾千餘人,在半山亭中將慕容公子等團團圍住,惡
斗不休。」玄慈點了點頭,走到石板路上向山下望去,但見黑壓壓的都是人頭,
只怕尚不足千餘之數。

  呼喝之聲,隨風飄下山來:「星宿老仙今日親自督戰,自然百戰百勝!」

  「你們幾個么魔小丑,竟敢頑抗老仙,今真大膽之極!」「快快拋下兵刃,
哀求星宿老仙饒命!」「星宿老仙邕臨少室山,小指頭兒一點,少林寺立即塌倒
。」

  新入星宿派的門人,未學本領,先學諂諛師父之術,千餘人頌聲盈耳,少室
山上一片歌功頌德。少林寺建剎千載,歷代群僧所念的「南無阿彌陀佛」之聲,
千年總和,說不定遠不及此刻星宿派眾門人對師父的頌聲洋洋如沸。丁春秋捋著
白鬚,瞇起了雙眼,薰薰然,飄飄然,有如飽醉醇酒。

  玄生氣運丹田,大聲叫道:「結羅漢大陣!」五百名僧眾應道:「結羅漢大
陣!」紅衣閃動,灰影翻滾,五百名僧眾東一簇、西一隊,漫山遍野散了開來。

  群雄久聞少林派羅漢大陣之名,但一百多年來,少林派從未在外人之前施展
過,除了本寺僧人之外,誰也未曾得見。這裡但見群僧衣帽分色,或紅或灰,或
黃或黑;兵刃不同,或刀或俞,或杖或鏟,人人奔跑如飛,頃刻間便將星宿派門
人圍在核心。

  星宿派人數遠較少林僧為多,但大多數是新收的烏合之眾,單獨接戰,多少
也各自有點兒技藝。這等列陣合戰的陣仗,卻從來沒經歷過,不由得都慌了手腳
,歌頌星宿老仙的聲音也不免大大減弱,不少人默不作聲,心中暗打改而歌頌「
少林聖僧」的主意。

  玄慈方丈說道:「星宿派丁先生駕臨少室山,是與少林派為敵。各路英雄,
便請作壁上觀,且看少林寺抗擊西來高人何如?」

  河朔、江南、川陝、湖廣各路英雄紛紛呼叫:「星宿老怪為害武林,大夥兒
敵愾同仇,誅殺此獠!」各人抽出兵刃,欲與少林派並肩殺敵。

  這裡慕容復、鄧百川等已殺傷了二十餘名星宿派門人,眼見大援已到,當即
躍開數丈,暫且罷手不鬥。星宿派眾六人中心栗六,也不上前進迫。

  段譽東一竄、西一晃,衝入人叢,奔到了王語嫣身旁,說道:「王姑娘,待
會倘若情勢凶險,我再負你出去。」

  王語嫣臉上一紅,道:「我既沒受傷,又不是給人點中穴道,我……我自己
會走……」向慕容復瞧了一眼,說道:「我表哥武功高強,護我綽綽有餘。段公
子,你還是出去吧。」

  段譽心中老大不是味兒,心想:「我有什麼本領,怎及得上你表哥武功高強
?」但說就此出去,卻又如何捨得?訕訕地道:「這個……這個……啊,王姑娘
,我爹爹也到了,便在外面。」他和王語嫣數度共經患難,長途同行,相處的時
日不淺,但段譽從不向她提到自己的身份來歷。在他心目中,王語嫣乃是天仙,
自己是塵世俗人,自己本來就不以王子為榮,而在天仙眼中,王子和庶人又有什
麼分別?

  王語嫣對段譽數度不顧性命的相救自己,內心也頗念其誠,意存感激,但對
他這個人本身卻從來不放在心上,只知他是個學會了一門巧妙步法的書獃子,有
幾手時靈時不靈的氣功劍法,為了怕表哥多心,微覺好奇,說道:「令尊是從大
理來的嗎?你們父子倆有好久不見了,是不是?」

  段譽喜道:「是啊!王姑娘,我帶你見爹爹好不好?我爹爹見了你一定很歡
喜。」

  王語嫣臉上又一紅,搖頭道:「我不見。」段譽道:「為什麼不見?」他見
王語嫣不答,一心討她歡喜:「王姑娘,我的把兄虛竹也在這裡,他又做了和尚
。還有,我的徒弟也來了,真是熱鬧得很。」王語嫣知道他的徒弟便是「南海鱷
神」,但他為什麼會收了這天下第三惡人「兇神惡煞」為徒,卻從來沒問過他,
想起南海鱷神的怪模怪樣,嘴角邊不禁露出笑意。段譽見引得她微笑,心中大喜
,此刻雖身處星宿派的重圍之中,但得王語嫣與之溫言說笑,天大的事也都置之
度外。

  少林群僧布就羅漢大陣,左右翼衛,前後呼應,有幾名星宿派門人向西方沖
擊,稍一交峰,便即紛紛負傷。丁春秋道:「大家暫且別動。」朗聲說道:「玄
慈方丈,你少林寺自稱為中原武林首領,依我看來,實是不足一哂。」

  眾弟子群相應和:「是啊,星宿老仙駕到,少林寺和尚一個個死無葬身之地
。」「天下武林,都是源出我星宿一派,只有星宿派的武功,才是真正正統,此
外盡是邪魔外道。」「你們不學星宿派武功,終不免是牛鬼蛇神,自取滅亡。」
突然有人放開喉嚨,高聲唱了起來:「星宿老仙,歌德天地,威震寰宇,古今無
比!」千餘人依聲高唱,更有人取出鑼鼓簫笛,或敲或吹,好不熱鬧。群雄大都
沒有見過星宿派的排場,無不駭然失笑。

  金鼓絲竹聲中,忽然山腰裡傳來群馬奔馳之聲。蹄聲越來越響,不久四面黃
布大旗從山崖邊升起,四匹馬奔上山來,騎者手中各執一旗,臨風招展。四面黃
旗上都寫著五個大黑字:「丐幫幫主莊。」四乘馬在山崖邊一立,騎者翻身下馬
,將四面黃騎插在崖上最高處。四人都是丐幫裝束,背負布袋,手扶旗桿,不發
一言。

  雄群都道:「丐幫幫主莊聚賢到了。」眼見這四面黃旗傲視江湖的聲勢,擎
旗人矯捷剽悍的身手,比之星宿派的自吹自擂,顯然更令人心生肅然之感。

  黃旗剛豎起,一百數十匹馬疾馳上山,乘者最先的是百餘名六袋弟子,其後
是三、四十名七袋弟子、十餘名八袋弟子。稍過片刻,是四名背負九袋的長老,
一個個都默不作聲的翻身下馬,分列兩旁。丐幫中人除人身有要事之外,從不乘
馬坐車,眼前這等排場,已與尋常江湖豪客無異,許多武林耆宿見了,都暗暗搖
頭。

  但聽得蹄聲笞笞,兩匹青聰健馬並轡而來。左肩馬上是個身穿紫衫的少女,
明艷文季,一雙眼珠子卻黯然無光。阮星竹一見,脫口叫道:「阿紫!」她忘了
自己改穿男裝,這一聲叫,是本來的女子聲音。

  右首馬上乘客身穿百結錦袍,臉上神色木然,儼如殭屍。群雄中見多識廣之
士一見,便知他戴了人皮面具,不欲以本來面目示人,均想:「這人想來便是丐
幫幫主莊聚賢了。他要和少林派爭奪武林盟主,卻又如何不顯露真相?」

  有的猜想:「看來此人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莊聚賢只是個化名。他既能做
到丐幫幫主,豈是名不見經傳的泛泛之輩?」有的猜想:「多半這一戰他並無多
大把握,倘若敗於少林僧之手,便仍然遮臉而退,以免面目無光。」更有人猜想
:「莫蜚他便是丐幫的前任幫主喬峰;他重掌丐幫大權,便來和少林派及中原群
雄為難。」雖然也有人從「莊聚賢?」三字想到了「聚賢莊」,但只由此而推想
到喬峰,聚賢莊游氏兄弟已雙雙命喪喬峰之手,後來連莊子也給人放火燒成了白
地,誰也料想不到,這個丐幫新幫主竟是聚賢莊當年的少莊主游坦之。

  阿紫聽到了母親的呼叫,她此刻身有要事,不欲即與母親相會,婆婆媽媽的
述說別來之情,當下只作沒聽見,說道:「賢哥,這裡人多得很啊,我好像聽到
有人在大唱什麼『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古今無比。』丁春秋這小子
和他的蝦兵蟹將,也都來了嗎?」游坦之道:「不錯,他門下人數著實不少。」
阿紫拍手笑道:「好好極了,倒省了我一番跋涉,不用千里迢迢的到星宿海去找
他算帳。」

  這時步行的丐幫幫眾絡繹不絕的走上山來,都是五袋、四袋、三袋的弟子,
列隊站在游坦之和阿紫身後。

  阿紫向身後一揮手,兩名丐幫弟子各從懷內取出一團紫色物事,縛上木棍,
迎風抖動,原來是兩面紫綢大旗,在空中平平舖了開來,每面旗上都銹著六個殷
紅如血的大字:「星宿派掌門段。」

  這兩面紫旗一展開,星宿派門人登時大亂,立時便有人大聲呼叫:「星宿派
掌門乃是丁老仙,四海周知,哪裡有什麼姓段的來作掌門人了?」「胡混冒充,
好不要臉!」「掌門人之位,難道是自封的嗎?」「哪一個小妖怪自稱是本派掌
門,快站出來,老子不把你搗成肉醬才怪!」說這些話的,都是星宿派新入門的
弟子,至於獅吼子、天狼子等舊人,自然都知道阿紫的來歷,想起她背後有蕭峰
撐腰,都不禁暗生懼意。

  一眾僧侶和俗家英雄忽見多了個星宿派掌門人出來,既感駭異,也暗暗稱快
,均想這干邪魔窩裡反,那是再好也沒有了。

  阿紫雙手拍了三拍,朗聲說道:「星宿派門下弟子聽者:本派向來規矩,掌
門人之位,有力者居之。本派之中,誰的武功最強,便是掌門。半年之前,丁春
秋和我一戰,和我打得一敗塗地,跑在地下向我磕了十八個響頭,拜我為師,將
本派掌門人之位,雙手恭恭敬敬的奉上。難道他沒告知你們嗎?丁春秋,你忒也
大膽妄為了,你是本派大弟子,該為眾師弟的表率,怎可欺師滅祖,瞞騙一眾師
弟?」她語音清脆,一字一句說來,遍山皆聞。

  眾人一聽,無不驚奇萬分,瞧她只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幼女,雙目又盲了,
怎能做什麼掌門人?段正淳和阮星竹更相顧駭然。他們知道這個女兒出於丁春秋
門下,刁鑽古怪,頑劣無比,但武功卻是平平,居然膽敢反徒為師,去捋丁春秋
的虎鬚,這件事只怕難以收場。以大理國在少室山上的寥寥數人,實不足以星宿
派相抗,救她出險。

  丁春秋眼見在群雄畢集、眾目睽睽之下,阿紫居然打出「星宿派掌門」的旗
號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胸中努發如狂,臉上卻仍笑嘻嘻地一派溫存慈和的模
樣,說道:「小阿紫,本派掌門人之位,唯有力者居之,這句話倒也不錯。你覬
覦掌門人大位,想必是有些真實功夫了,那便過來接我三招如何?」

  突然間眼前一共,身前三尺處已多了一人,正是游坦之。這一下來得大是出
其不意,以丁春秋眼力之銳,竟也沒瞧清楚他是如何來的,心驚之下,不由得退
了一步。

  他這一步跨中帶縱,退出了五尺,卻見游坦之仍在自己身前三尺之處,可知
便在自己倒退一步之時,對方同時踏上了一步,當然他是見到自己後退之後,這
才邁步而前,後發齊到,不露形蹤,此人武功之高,當真令人畏怖。丁春秋眼見
他有一張死沉沉的木黃臉皮,伸手可觸,已來不及開口質問:「我是要和阿紫比
武,幹嘛要你來橫加插手?」立即倒竄出去,抓住一名門人,便向他擲了出去。

  游坦之應變奇特,立即倒躍丈許,也是反手一抓,抓到一名丐幫三袋弟子,
運勁推出。那三袋弟子竟如是一件極大暗器,向丁春秋撲去,和那星宿派門人在
半空中的一撞。旁人瞧了這般勁道:「這兩名弟子只怕要撞得筋斷骨碎而死。」

  哪知二人一撞之下,只聽得嗤嗤聲響,跟著各人鼻中聞到一股焦臭,真是令
人欲嘔,群雄有的閉氣,有的後退,有的伸手掩鼻,有的立服解藥,均知丁春秋
和莊聚賢都是以陰毒內勁使在弟子身上。那兩人一撞,便即軟垂垂的摔在地下,
動也不動,早已斃命。

  丁春秋和游坦之一招相交,不分高下,心中都是暗自忌憚,同時退開數尺,
跟著各自反手,又抓了一名弟子,向前擲出。那兩名弟子又是在半空中一撞,發
出焦臭,一齊斃命。

  兩個所使的均是星宿派的一門陰毒武功「腐屍毒」,抓住一個活人向敵人擲
出,其實一抓之承,先已將該人抓死,手抓中所餵的劇毒滲入血液,使那人滿身
都是屍毒,敵人倘若出掌將那人掠開,勢非沾到屍毒不可。就算以兵刃撥開,屍
毒亦會沿兵刃沾上手掌。甚至閃身躲避,或是以劈空掌之類武功擊打,亦難免受
到毒氣的侵襲。

  游坦之那日和全冠清結伴同行,他心無城府,閱歷又淺,不到一兩天便和全
冠清套出了真相。全冠清心想:「這人內力雖強勁無比,武功卻平庸之極,終究
無甚大用。」其後查知阿紫是星宿老怪丁春秋的門徒,靈機一動,便竄掇游坦之
向阿紫習學星宿派武功,對著阿紫之面,卻將游坦之的武功誇得地上少有,天下
無雙,要阿紫一一將所學武功試演出來,好讓游坦之指點。

  游坦之和阿紫年紀都輕,一個癡,一個盲,立時墮入計中。阿紫將本門武功
一項項的演將出來,並詳述修習之法。游坦之的「腐屍毒」功夫便由此學來。「
腐屍毒」功夫的要旨,全在帶有劇毒的深厚內力,能將人一抓而斃,屍身上隨即
沾毒,功夫本來卻並無別般巧妙。這道理星宿派門人個個都懂,就是練不到如此
內力而已。

  阿紫在南京城外捉些毒蛇毒蟲來修練,連毒掌功夫也未練成,更不用說這「
腐屍毒」了。

  阿紫雖然聰明剔透,但眼睛盲了,瞧不到游坦之臉上神情,而自己性命又確
是這莊公子從丁春秋手下搶救出來的,再聽全冠清巧舌如簧,為游坦之大肆吹噓
,憑她聰明絕頂,也決計猜不到這位「武功蓋世的莊公子」,竟會來向自己偷學
武藝。

  阿紫每說一招,游坦之便依法試演,他身上既有冰蠶寒毒,又有易筋經上的
上乘內功,兼具正邪兩家之所長,內力非同小可,同樣的一招到了他手中,發出
來時便斷樹裂石、威力無究,阿紫聽在耳中,只有欽佩無己的份兒。游坦之也傳
授她一些易筋經上的修習內功之法。阿紫照練之後,雖無多大進境,卻也覺身輕
體健,筋骨靈活,料想假以時日,必有神效。

  其時游坦之早已明白,自己所以有此神功,與那本怪書上裸僧的圖像大有關
連,為了要在阿紫跟前逞能,每日裡在無人之處勤練不輟。有一日,正自照著圖
中線路運功,突然間一陣勁風過去,那怪書飄了起來,飛出數丈之外。游坦之正
倒轉了身子,內息在數處經脈中急速游走,一抬頭,但見那怪書已抓在一個中年
僧人手中。

  游坦之大急,叫道:「是我的,快還我……」突然之間驚怒交集,內息登時
岔了,就此動彈不得,眼見那和尚笑吟吟地轉身而去,越是焦急,四肢百骸越是
僵硬木直。

  奪去這易筋經的,正是鴆摩智。他精通梵文,明慧妙悟,比之蕭峰和阿朱瞠
目不識、游坦之誤打誤撞方得濕書見圖,自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游坦之直過到六個時辰,穴道方解,嘔出一大灘鮮血,便如大病了一場。

  好在他於書中圖像已練了十之六七,習練已久,倒也盡數記得,此後繼續修
習,內功仍得與日俱增。

  其後全冠清設法替游坦之除去頭上鐵罩,以人皮面具遮住他給熱鐵罩燙得稀
爛的臉孔,然後攜同他去參與洞庭湖君山丐幫大會。以游坦之如此深厚功力、怪
異武功,丐幫中自無人可與相抗,輕而易舉的便奪到了幫主之位。同時全冠清亦
正式復歸丐幫,升為九袋長老。游坦之雖然當上幫主,幫中事務全憑全冠清吩咐
安排。全冠清眼見幫中不服游坦之的長老、弟子仍然不少,大是隱憂,總不能一
個個都殺了,於是獻議與少林派爭奪中原武林盟主,使丐幫幫主莊聚賢成為天下
武林第一人,憑此武功威望,自可征服幫中心懷不平之人。

  阿紫喜事好勝的性情,雖盲不改,全冠清這一獻議,大投所好。游坦之本不
想做什麼武林盟主,但阿紫既力贊其事,便便也依從遵行。全冠清精心策劃,縝
密部署。邀請各路英雄好漢同時於六月十五聚集少林寺,使是他的傑作。

  阿紫心想既有武功天下第一的莊聚賢撐腰,更何懼於區區星宿老怪,當即自
封為「星宿派掌門人」,命人做起紫旗,到少室山來耀武揚威。

  丐幫一行來到少室山上,眼見山頭星宿派人大集,這一著倒不在全冠清意料
之中,便向游坦之進言,丁春秋一出口,立即上前動手,以免阿紫為難。

  丁春秋眼見對手厲害,立時便使出最陰毒的「腐屍毒」功夫來。這功夫每使
一招,不免犧牲一個門人弟子,但對方不論閃避或是招架,都難免毒,任你多麼
高明的武功,只有施展絕頂輕功,逃離十丈之外,方能免害。但一動手便即逃之
夭夭,這場架自然是打不成了。不料游坦之已從阿紫處學會了這門功夫,便犧牲
丐幫弟子性命,抵禦丁春秋的進襲。他二人擲出一名弟子,跟著又擲一門弟子。
但聽得砰砰砰響聲不絕,片刻之間,雙方已各擲了九名弟子,十八具屍體橫臥地
上,臉上均是一片烏青,神情可怖,慘不忍睹。

  星宿派弟子人人驚懼,拚命躲縮,以防給師父抓到,口中歌頌之聲仍是不斷
,只是聲音發顫,哪裡還有什麼歡欣鼓舞之意?

  丐幫弟子見幫主突然使這等陰毒武功,雖說是被迫而為,卻也不感駭異,均
想:「本幫行事,素以仁義為先,幫主如何能在天下英雄之前,施展這等為人不
齒的功夫,那豈不是和星宿派同流合污了嗎?」更有人想:「倘若喬幫主仍是咱
們幫主,必會循正道以抵擋星宿老怪的邪術。」

  丁春秋反手想再抓第十人時,一抓抓了個空,回頭一看,只見群弟子都已遠
遠躲開,卻聽得呼的一聲,游坦之的第十人卻擲了過來。丁春秋又驚又怒,危急
中飛身而起,躍入了門人群中。那丐幫弟子的屍體疾射而到,星宿派眾弟子欲待
逃竄,已然不及,七、八人大呼「我的媽啊」聲中,已給屍首撞中。這具屍毒劇
毒無比,這七、八上面上立即蒙上一片黑氣,滾倒在地,抽搐了幾下,便即斃命


  阿紫聽了身旁全冠清述說情狀,只樂得格格嬌笑,叫道:「丁春秋,莊幫主
是我星宿派掌門人的護法,你打敗了他,再來和你掌門人動手不遲。你是輸了,
還是贏了?」

  丁春秋懊喪之極,適才這一仗,他內力雖強,每一次所用手法卻都一模一樣
,可見他只是從阿紫處學得一些本門的粗淺功夫,其中種種精奧變化,全然不知
。這一仗是輸在星宿派門人比丐幫弟子怕死,一個個遠遠逃開,不像丐幫弟子那
樣慷慨赴義,臨危不避。他心念一轉,計上心來,仰天大笑。

  阿紫皺眉道:「笑!虧你還笑得出?有什麼好笑?」

  丁春秋仍是笑聲不絕,突然之間,呼呼呼風聲大作,八、九名星宿派門人被
他以連珠手法抓住擲出,一個接著一個,迅速無倫的向游坦之飛去,便如發射連
珠箭一般。

  游坦之卻不會使這一門「連珠腐屍毒」的功夫,只抓了三名丐幫幫眾擲出,
第四招便措手不極,緊急之際,一躍而上,沖天而起,這般避開了擲來的毒屍,
卻不必向後逃竄,可說並未輸招。

  丁春秋正是要他閃避,左手一招。阿紫一聲驚呼,向丁春秋身前飛躍過去。

  旁觀眾人一見,無不失色:「擒龍功」、「控鶴功」之類功夫如練到上乘境
界,原能凌空取物,但最多不過隔著四、五尺遠近擒敵拿人,奪人兵刃。武術中
所謂「隔山打牛」,原是形容高手的劈空掌、無形神拳能以虛勁傷人,但就算是
絕頂高手,也絕不能將內力運之於二丈之外。丁春秋其時與阿紫相距六七丈之距
離,居然能一招手便將她拖下馬來,武功之高,當真是匪夷之思。旁觀群雄中著
實不乏高手,自忖和丁春秋這一招相比,那是萬萬不及,駭異之餘,盡皆欽服。

  卻不知丁春秋擒拿阿紫,所使的並非真實功夫,乃是靠了他「星宿三寶」之
一的「柔絲索」,這柔絲索以星宿海旁的雪蠶之絲製成。那雪蠶野生於雪桑之上
,形體遠較冰蠶為小,也無毒性,吐出來的蠶絲卻韌力大得異乎尋常,一根單絲
便已不易拉斷。只是這種雪蠶不會做繭,吐絲也極有限,乃是極難尋求之物。那
日阿紫以一雙透明漁網捉住褚萬里,逼得他羞憤自盡,漁網之中便滲得有少量雪
蠶絲。丁春秋這根柔絲索盡數在雪蠶絲絞成,微細透明,幾非肉眼所能察見,他
擲出九名門人之時,同時揮出了柔絲索。他擲出七具毒屍,一來逼開游坦之,二
來是障眼之術,令人人眼光都去注視於他「連珠腐屍毒」上,柔絲索揮將過去,
更是誰都難以發覺。

  待得阿紫驚覺得柔絲纏到身上,已被丁春秋牽扯過去。雖說丁春秋有所憑藉
,但將這一根細若無物的柔絲揮之於八七丈外,在眾高手全不知覺下,一招手便
將人抓住擒到,這份功力自也非同凡俗。他左手抓住了阿紫背心,右手點了她穴
道,柔絲索早已縮入了大袖之中。他擲屍、揮索、招手、擒人,一直在哈哈大笑
,待將阿紫擒到手中,笑聲仍未斷絕。這大笑之聲,也是引人分散目光的「障眼
術」。

  游坦之身在半空,己見阿紫被擒,驚惶之下向前急撲,六具毒屍已從足底飛
過。

  他左足一著地,右掌猛力便向丁春秋擊去。

  丁春秋左手將前一探,將以阿紫的身子去接他這一招開碑裂石的掌力。游坦
之此刻武功雖強,臨敵應變的經驗卻是半點也無,眼見自己一掌便要將阿紫打得
筋骨折斷,立即便收回掌力。可是發掌時使了全力,急切間卻那裡能收得回來?
本為中等武功之人,也知只須將掌力偏在一旁,便傷不到阿紫,可是游坦之對阿
紫敬愛太過,一見勢頭不對,只知收掌回力,不暇更思其他,將這股偌大掌力盡
數收回,等如以此掌力當胸猛擊自己。他一個踉蹌,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

  若是內力稍弱之人,這一下便已要了他的性命,饒是他修習易筋經有成,這
一掌他究竟也不好受,正欲緩過一口氣來,丁春秋那容他有喘息的餘裕,呼呼呼
呼,連續拍出四掌。游坦之丹田加內息提不上來,只得揮拳拍出,連接了他四掌
,接一掌,吐一口血,連接四掌,吐了四口黑血。丁春秋得理不讓人,第五掌跟
著拍出,要乘機制他死命。

  只聽得旁邊數人齊聲呼喝:「丁老怪休得行兇!」「住手!」「接我一招!
」玄慈、觀心、道清等高僧,以及各路英雄的俠義之士,都不忍這丐幫幫主如此
死於丁春秋手下,呼喝聲中,紛紛搶出相救。

  不料丁春秋第五掌擊出,游坦之回了一掌,丁春秋身形微晁,竟退開了一步


  眾高手一見,便知這一招是丁春秋吃了點小虧,當即止步,不再上前應援。
原來游坦之吐出四口瘀血後,內息已暢,第五掌上已將冰蠶奇毒和易筋經內力一
並運出。

  丁春秋以掌力硬拚,便不是敵手。若不是丁春秋佔了先機,將游坦之擊傷,
令他內力大打折扣,則剛才雙掌較量,丁春秋非連退五步不可。

  丁春秋氣息翻湧,心有不甘,運起十成功力,大喝一聲,鬚髮戟張,呼的一
掌又向前推去。游坦之踏上一步,接了他這一掌,叫道:「快放下段姑娘!」呼
呼呼呼,連出四掌,每出一掌,便跨上一步。這五步一踏出,已與丁春秋面面相
對,再一伸手,便能搶奪阿紫。

  丁春秋掌力不敵,又見到他木然如僵死的臉孔,心生懼意,微笑道:「我又
要使腐屍毒功夫了,你小心著!」說著左手提起阿紫身子,擺了幾擺。

  游坦之急呼:「不,不!萬…萬萬不可!」聲音發顫,驚恐已達極點,知道
丁春秋「腐屍毒」功夫一施,阿紫立時便變成了一具毒屍。

  丁春秋聽到他話聲如此惶急,登時明白:「原來你這小子給這臭花娘迷住了
,哈哈,妙極,當真再好不過。」他擒獲阿紫,本想當眾將她處死,免得她來爭
星宿派掌門人之位,這裡見了游坦之的情況,似可將阿紫作為人質,脅制這個武
功高出於己的丐幫幫主莊聚賢,便道:「你不想她死嗎?」

  游坦之叫道:「你……你……你快將她放下來,這個……危險之極……」

  丁春秋哈哈一笑,說道:「我要殺她,不費吹灰之力,為什麼要放開?她是
本派叛徒,目無尊長,這種人不殺,卻去殺誰?」游坦之道:「這個……她是阿
紫姑娘,你無論如何不能害她,你已射瞎了她一雙眼睛,那個,求求你,快放她
下來,我……重重有謝。」他語無倫次,顯得對阿紫關心已極,即哪裡還有半分
丐幫幫主的風度?

  丁春秋見他內力陰寒強勁,聽他說話聲音,實在與那鐵頭人十分相似,可是
他明明頭上並無鐵罩,而且那鐵頭人又怎能是丐幫幫主?當下也無暇多想,說道
:「要我饒她小命也不難,只是須得依我幾件事。」

  游坦之忙道:「依得,依得。便一百件、一千件也依你。」丁春秋聽他這般
說,心下更喜,點頭道:「很好!第一件事,你立即拜我為師,從此成為星宿派
弟子。」

  游坦之毫不遲疑,立即雙膝跪倒,說道:「師父在上,弟子……弟子莊聚賢
磕頭!」他想:「我本來就是你的弟子,早已磕過了頭,再拜一次,又有何妨?


  他這一跪,群雄登時大嘩。丐幫自諸長老以下,無不憤慨莫名,均想:「我
幫是天下第一大幫,素以俠義自居,幫主卻去拜邪名素著的星宿老怪為師。咱們
萬萬不能再奉此人為幫主。」

  猛聽得鑼鼓絲竹響起,星宿派門人大聲歡呼,頌場星宿老仙之聲,響徹雲霄
,種種歌功頌德、肉麻不堪的言語,非常人所能想像,總之日月無星宿老仙之明
,天地無星宿老仙之大,自盤古氏開天闢地以來,更無第二人能有星宿老仙的威
德。周公、孔子、佛祖、老君,以及玉皇大帝、十殿閻王,無不甘拜下風。

  當阿紫被丁春秋一擒,段正游和阮星竹便相顧失色,但自知本領不敵星宿老
怪,決難從他手中救女兒脫險,及後見莊聚賢居然肯為女兒屈膝事敵,卻也是大
出意料之外。阮星竹既驚且喜,低聲道:「你瞧人家多麼情義深重!你……你…
…你哪及得上人家的萬一。」

  段譽斜目向王語嫣看了一眼,心想:「我對王姑娘一往情深,自忖已是到矣
盡矣,蔑以加矣。但比這位莊幫主,卻又大大不如了。人家這才是情中聖賢!倘
若王姑娘被星宿老怪擒去,我肯不肯當眾向他下跪呢?」想到此處,突然間血脈
賁張,但覺為了王語嫣,縱然萬死亦所甘願,區區在人前受辱之事,真是何足道
哉,不由得脫口而出:「肯的,當然肯!」王語嫣奇道:「你肯什麼?」段譽臉
上一紅,囁嚅道:「嗯,這個……」

  游坦之磕了幾個頭站起,見丁春秋仍是抓著阿紫不放,阿紫臉上肌肉扭曲,
大有苦痛之色,忙道:「師父,你老人家快放了她!」丁春秋冷笑道:「這小丫
頭大膽妄為,哪有這麼容易便饒了她?除非你將功贖罪,好好替我幹幾件事。」
游坦之道:「是,是!師父要弟子立什麼功勞?」丁春秋道:「你去向少林寺方
丈玄慈挑戰,將他殺了。」

  游坦之遲疑道:「弟子和少林方丈無怨無仇,丐幫雖然要跟少林派爭雄,卻
似乎不必殺人流血。」丁春秋臉色一沉,怒道:「你違抗師命,可見拜我為師,
全屬虛假。」游坦之只求阿紫平安脫險,哪裡還將什麼江湖道義、是非公論放在
心上,忙道:「是!不過少林派武功甚高,弟子盡力而為……師父,你……說過
的話可不能不算,不得加害阿紫姑娘。」丁春秋淡淡地道:「殺不殺玄慈,全在
於你;殺不殺阿紫,權卻在我。」

  游坦之轉過身來,大聲道:「少林寺玄慈方丈,少林派是武林中各門派之首
,丐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向來並峙中原,不相統屬。今日咱們卻要分個高下,
勝者為武林盟主,敗者服從武林盟主號令,不得有違。」眼光向群豪臉上掃去,
又道:「天下各位英雄好漢,今日都聚集在少室山下,有哪一位不服,盡可向武
林盟主挑戰。」言下之意,竟如自己已是武林盟主一般。

  丁春秋和游坦之的對答,聲音雖不甚響,但內功深厚之人卻早將一字一句都
聽在耳裡。少林寺眾高僧聽丁春秋公然命這莊聚賢來殺玄慈方丈,無不大怒,但
適才見到兩個所顯示的功力,這莊聚賢的功力既強且邪,玄慈在武功上是否能敵
得住,已是難言,而各種毒功邪術更是不易抵擋。

  玄慈本不願和他動手,但他公然在群雄之前向自己挑戰,又勢無退避之理,
當下雙掌合什,說道:「丐幫數百年來,乃中原武林的俠義道,天下英雄,無不
瞻仰。貴幫前任幫主汪劍通幫主,與敝派交情著實不淺。莊施主新任幫主,敝派
得訊遲了,未及遣使道賀,不免有簡慢之罪,謹此謝過。敝派僧俗弟子向來對貴
幫極為尊敬,丐幫和少林派數百年的交情,從未傷了和氣。卻不知莊幫主何以今
日忽興問罪之師,還盼見告。天下英雄,俱在此間,是非曲直,自有公論。」

  游坦之年輕識淺,不學無術,如何能和玄慈辨論?但他來少林寺之前,曾由
全冠清教過一番言語,當即說道:「我大宋南有遼國,西有西夏、吐番,北有大
理,四夷虎視眈眈,這個……這個……」他將「北有遼國、南有大理」說錯了方
位,聽眾中有人不以為然,便發出咳嗽嗤笑之聲。

  游坦之知道不對,但已難挽回,不由得神態十分尷尬,幸好他戴著人皮面具
,別人瞧不到臉色。他「嗯」了幾聲,繼續說道:「我大宋兵微將寡,國勢脆弱
,全賴我武林義士,江湖同道,大夥兒一匡扶,這才能外抗強敵,內除奸人。」

  群雄聽他這幾句話甚是有理,都道:「不錯,不錯!」

  游坦之精神一振,繼續說道:「只不過近年來外患日深,大夥兒肩頭上的擔
子,也一天重似一天,本當齊心合力,共赴艱危才是。可是各門各派,各幫各會
,卻你爭我鬥,自己人跟自己人打架,總而言之,是大家不能夠齊心。契丹人喬
峰單槍匹馬的來一鬧,中原豪傑便打了個敗仗,又聽說西域星宿海的星宿老……
星宿老……星宿老……那個星宿老……嗯,他曾連殺少林派的兩名高僧……這個
……那個……」

  全冠清本來教他說「西域星宿老怪曾到少林寺來連殺兩名高僧,少林派束手
無策」,游坦之原已將這些話背得十分純熟,突然間話到口邊,才覺得不對,連
說了幾個「星宿老」,卻「老」不下去了。

  群雄中有人叫道:「他是星宿老怪,你是星宿小妖!」人群中哄笑大作。

  星宿派門人齊聲唱道:「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古今無比!」

  千餘人齊聲高唱,登時將群豪的笑聲壓了下去。

  唱聲甫歇,人叢中忽有一個嘶啞難聽的聲音大聲唱道:「星宿老仙,德配天
地,威震寰宇……」調調和星宿派所唱一模一樣。星宿派門人聽到別派之中居然
有人頗贊本派老仙,此事十分難得,那是遠勝於本派弟子的自稱自讚。群相大喜
之下,鑼鼓絲竹出力伴奏,不料第四句突變急轉直下,只聽他唱道:「……大放
狗屁!」眾門人相顧愕然之際,鑼鼓絲竹半途不及收科,竟爾一直伴奏到底,將
一句「大放狗屁」襯托得甚是悠揚動聽。

  群雄只笑得打跌,星宿派門人俱都破口大罵。王語嫣嫣然微笑,說道:「包
三哥,你的嗓子好得很啊!」包不同道:「獻醜,獻醜!」這四句歌正是包不同
的傑作。

  游坦之乘著眾人擾攘之際,和全冠清低聲商議了一陣,又朗聲道:「我大宋
國步艱危,江湖同道卻又不能齊心合力,以至時受番幫欺壓。因此丐幫主張立一
位武林盟主,大夥兒聽奉號令,有什麼大事發生,便不致亂成一團了。玄慈方丈
,你贊不贊成?」

  玄慈緩緩地道:「莊幫主的話,倒也言之成理。但老衲有一事不解,卻要請
教。」游坦之道:「什麼事?」玄慈道:「莊幫主已拜丁先生為師,算是星宿派
門人了,是也不是?」游坦之道:「這個……這是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玄
慈道:「星宿派乃西域門派,非我大宋武林同道。我大宋立不立武林盟主,可與
星宿派無涉。就算中原武林同道要推舉一位盟主,以便統籌事功,閣下是星宿派
門人,卻也不便參與了。」

  眾英雄紛紛說道:「不錯!」「少林方丈之言甚是。」「你是番邦門派的走
狗奴才,怎可妄想做我中原武林的盟主?。」

  游坦之無言可答,向丁春秋望望,又向全冠清瞧瞧,盼望他們出言解圍。

  丁春秋咳嗽一聲,說道:「少林方丈言之差矣!老夫乃山東曲阜人氏,生於
聖人之邦,星宿派乃老夫一手創建,怎能說是西域番邦的門派?星宿派雖居處西
域,那只不過是老夫暫時隱居之地。你說星宿派是番邦門派,那麼孔夫子也是番
邦人氏了,可笑啊可笑!說到西域番邦,少林武功源於天竺達摩祖師,連佛教也
是西域番邦之物,我看少林派才是西域的門派呢!」此言一出,玄慈和群雄都感
不易抗辯。

  全冠清朗聲道:「天下武功,源流難考。西域武功傳於中土者有之,中土武
功傳於西域者亦有之。我幫莊幫主乃中土人氏,丐幫素為中原門派,他自然是中
原武林的領袖人物。玄慈方丈,今日之事,當以武功強弱定勝負,不以言辭舌辯
定輸贏。丐幫與少林派到底誰強誰弱,只須你們兩位首領出手較量,高下立判,
否則便是說上半天,又有何益?倘若你有自知之明,不是敝幫莊幫主的敵手,只
須甘拜下風,推戴我莊幫主為武林盟主,倒也不是非出手不可的。」這幾句話,
顯然認定玄慈是明知不敵,膽怯推諉。

  玄慈向前走了幾步,說道:「莊幫主,你既非要老衲出手不可,老衲若再顧
念貴幫和敝幫數百年的交情,堅不肯允,倒是對貴幫不敬了。」眼光向群雄緩緩
掠過,朗聲道:「天下英雄,今日人人親眼目睹,我少林派絕無與丐幫爭雄鬥勝
之意,實是丐幫幫主步步見逼,老衲退無可退,避無可避。」

  群雄紛紛說道:「不錯,咱們都是見證,少林派並無絲毫理虧之處。」

  游坦之只是掛念著阿紫的安危,一心要盡快殺了玄慈,好向丁春秋交差,大
聲說道:「比武較量,強存弱亡,說不上誰理虧不理虧,快快上來動手吧!」

  他幼年時好嬉不學,本質雖不純良,終究是個質樸少年。他父親死後,浪跡
江湖,大受欺壓屈辱,從無一個聰明正直之士好好對他教誨指點。近年來和阿紫
日夕相處,所謂近朱者赤,近黑者黑,何況他一心一意的崇敬阿紫,一脈相承,
是非善惡之際的分別,學到的都是星宿派那一套。星宿派武功沒一件不是以陰狠
毒辣取勝,再加上全冠清用心深刻,助他奪到丐幫幫主之位,教他所使的也盡是
傷人不留餘地的手段,日積月累的浸潤下來,竟將一個系出中土俠士名門的弟子
,變成了善惡不分、唯力是視的暴漢。

  玄慈朗聲道:「莊幫主的話,和丐幫數百年的仁俠之名,可太不相稱了。」

  游坦之身形一晃,倏忽之間已欺近了丈餘,說道:「要打便打,不打便退開
了吧。」說話間雙向丁春秋與阿紫瞧了一眼,心下甚是焦急不耐。

  玄慈道:「好,老衲今日便來領教莊幫主降龍十八掌和打狗棒法的絕技,也
好讓天下英雄好漢,瞧瞧丐幫幫主數百年來的嫡傳功夫。」

  游坦之一怔,不由自主的退了兩步。他雖接任丐幫幫主,但這降龍十八掌和
打狗棒法兩絕技,卻是一招也不會。只是他曾聽幫中長老們冷言冷語的說過,這
兩項絕技是丐幫的「鎮幫神功」。降龍十八掌偶然也有傳與並非出任幫主之人,
打狗棒法卻必定傳於丐幫幫主,數百年來,從無一個丐幫幫主不會這兩項鎮幫神
功的。

  玄慈說道:「老衲當以本派大金剛掌接一接幫主的降龍十八掌,以降魔禪仗
接一接幫主的打狗棒。唉,少林派和貴派世代交好,這幾種武功,向來切磋琢磨
則有之,從來沒有用以敵對過招,老衲不德,卻是愧對丐幫歷代幫主和少林派歷
代掌門了。」雙掌一合,正是大金剛掌的起手式「禮敬如來」,臉上神色藹然可
親,但僧衣的束帶向左右筆直射出,足見這一招中蘊藏著極深的內力。

  游坦之更不打話,左手凌空劈出,右掌跟著迅捷之極的劈出,左手掌力先發
後到,右手掌力後發先到,兩股力道交錯而前,詭異之極,兩人掌人在半途相適
,波的一聲響,相互抵消,卻聽得嗤嗤兩聲,玄慈腰間束帶的兩端同時斷截,分
向左右飛出丈許。游坦之這兩掌掌力所及範圍甚廣,攻向玄慈身子的勁力被「禮
敬如來」的守勢消解,但玄慈飄向身側的束卻為他掌力震斷。

  少林派僧侶和群雄一見,登時紛紛呼喝:「這是星宿派的邪門武功!」「不
是降龍十八掌!」「不是丐幫功夫!」丐幫弟子之中竟也有人叫道:「咱們和少
林派比武,不能使邪派功夫!」「幫主,你該使降龍十八掌才是!」「使邪派功
夫,丟了丐幫臉面。」游坦之聽得眾人呼喝之聲大作,不由下心下躊躇,第二招
便使不出去。星宿派門人卻紛紛大叫:「星宿派神功比丐幫降龍十八掌強得多,
幹麼不使強的,反使差勁的?」「莊師兄,再上!當然要用恩師星宿老仙傳給你
的神功,去宰了老和尚!」「星宿神功,天下第一,戰無不勝,功無不克。降龍
臭掌,狗屁不值!」

  一片諠譁叫嚷之中,忽聽得山下一個雄壯的聲音說道:「誰說星宿派武功勝
得了丐幫的降龍十八掌?」這聲音也不如此響亮,但清清楚楚的傳入了從人耳中
,眾人一愕之間,都住了口。但聽得蹄聲如雷,十餘乘馬疾風般捲上山來。馬上
乘客一色都是玄色薄氈大氅,裡面玄色布衣,但見人似虎,馬如龍,人既矯捷,
馬亦雄駿,每一匹馬都是高頭長腿,通體黑毛,奔到近處,群雄眼前一亮,金光
閃閃,卻見每匹馬的蹄鐵竟然是黃金打就。來者一共是一十九騎,人數雖不甚多
,氣勢之壯,卻似有如千軍萬馬一般,前面一十八騎奔到近處,拉馬向兩旁一分
,最後一騎從中馳出。

  丐幫幫眾之中,大群人猛地高聲呼叫:「喬幫主,喬幫主!」數百名幫眾從
人叢中疾奔出來,在那人馬前躬身參見。這人正是蕭峰。他自被逐出丐幫之後,
只道幫中弟子人人視他有如寇仇,萬沒料到敵我已分,竟然仍有這許多舊時兄弟
如此熱誠的過來參見,陡然間熱血上湧,虎目含淚,翻身下馬,抱拳還禮,說道
:「契丹人蕭峰被逐出幫,與丐幫更無瓜葛。眾位何得仍用舊日稱呼?眾位兄弟
,別來俱都安好?」最後這句話中,舊情拳拳之意,竟是難以自己。

  過來參見的大都是幫中的三袋、四袋弟子。一、二袋弟子是低輩新進,平素
少有機會和蕭峰相見,五、六袋以上弟子卻嚴於夷夏之防,年長位尊,不如年青
的熱腸漢子那麼說干便干,極少顧慮。這數百名弟子聽他這麼說,才省起行事太
過衝動,這位「喬幫主」乃是大對頭契丹人,幫中早已上下均知,何以一見他突
然現身,愛戴之情油然而生,竟將這大事忘了?有些人當下低頭退了回去,卻仍
有不少人道:「喬……喬……你老人家好,自別之後,咱們無日不……不想念你
老人家。」

  那日阿紫突然外出不歸,連續數日沒有音訊,蕭峰自是焦急萬分,派出大批
探子尋訪。過了數月,終於得到回報,說她陷身丐幫,那個鐵頭人也和她在一起
。蕭峰一聽之下,甚是心驚,心想丐幫對己切齒,這次將阿紫擄去,必是以她為
質,向自己脅迫,須當立時將她救回。當下奏知遼帝,告假兩月,將南院軍政事
務交由南院樞密使耶律莫哥代拆代行,逕自南來。蕭峰這次重到中原,仍是有備
而來,所選的「燕雲十八騎」,個個是契丹族中頂尖兒的高手。

  他上次在聚賢莊中獨戰群雄,若非有一位大英雄突然現身相救,難免為人亂
刀分屍,可見不論武功如何高強,真要以一敵百,終究不能,現下偕燕雲十八騎
俱來,每一人都能以一當十,再加跨下坐騎皆是千里良馬,危急之際,倘若只求
脫身,當非難事。一行人來到河南,蕭峰擒住一名丐幫低袋弟子詢問,得知阿紫
雙目已盲,每日與新幫主形影不離,此刻已隨同新幫主前赴少林寺。蕭峰驚怒更
增,心想阿紫雙目為人弄瞎,則在丐幫中所遭種種慘酷的虐待拷打,自是可想而
知,當即追向少林寺來,只盼中途遇上,逕自劫奪,不必再和少林寺諸高僧會面


  來到少室山上,遠遠聽到星宿派門人大吹,說什麼星宿派武功遠勝降龍十八
掌,不禁怒氣陡生。他雖已不是丐幫幫主,但那降龍十八掌乃恩師汪劍通所親授
,如何能容旁人肆意誣蔑?縱馬上得山來,與丐幫三、四袋群弟子相見後,一瞥
之間,見丁春秋手中抓住一個紫衣少女,身材婀娜,雪白的瓜子臉蛋,正是阿紫
。但見她雙目無光,瞳仁已毀,已然盲了。蕭峰心下又是痛惜,又是憤怒,當即
大步邁出,左手一畫,右手呼的一掌,便向丁春秋擊去,正是降龍十八掌的一招
「亢龍有悔」,他出掌之時,與丁春秋相距尚有十五、六丈,但說到便到,力自
掌生之際,兩個相距已不過七、八丈。天下武術之中,任你掌力再強,也絕無一
掌可擊到五丈以外的。

  丁春秋素聞「北喬峰,南慕容」的大名,對他絕無半點小覷之心,然見他在
十五八丈之外出掌,萬料不到此掌是針對自己而發。殊不料蕭峰一掌既出,身子
已搶到離他三、四丈外,又是一招「亢龍有悔」,後掌推前掌,雙掌力道並在一
起,排山倒海的壓將過來。

  只一瞬之間,丁春秋便覺氣息窒滯,對方掌力竟如怒潮狂湧,勢不可當,仿
如是一堵無形的高牆,向自己身前疾衝。他大驚之下,哪裡還有餘裕籌思對策,
但知若是單掌出迎,勢必臂斷腕折,說不定全身筋骨盡碎,百忙中將阿紫向上急
拋,雙掌連劃三個半圓護住身前,同時足尖著力,飄身後退。

  蕭峰跟著又是一招「亢龍有悔」,前招掌力未消,次招掌力又到。丁春秋不
敢正面直攖其鋒,右掌斜斜揮出,與蕭峰掌力的偏勢一觸,但覺右臂酸麻,胸中
氣息登時沉濁,當即乘勢縱出三丈之外,唯恐敵人又再追擊,豎掌當胸,暗暗將
毒氣凝到掌上。蕭峰輕伸猿臂,將從半空中附下的阿紫接住,隨手解開了她的穴
道。阿紫雖然目不能視物,被丁春秋制住後又口不能說話,於週遭變故卻聽得清
清楚楚,身上穴道一解,立時喜道:「好姐夫,多虧你來救了我。」蕭峰心下一
陣難過,柔聲安慰:「阿紫,這些日子來可苦了你啦,都是姐夫累了你。」他只
道丐幫首腦人物恨他極深,偏又奈何他不得,得知阿紫是他世上唯一的親人,便
到南京去擄了來,痛加折磨,卻決計料想不到阿紫這一切全是自作自受。

  蕭峰來到山上之時,群雄立時聳動。那日聚賢莊一戰,他孤身一人連斃數十
名好手,當真是威震天下。中原群雄恨之切齒,卻也是聞之落膽,這時見他突然
又上少室山下,均想惡戰又是勢所難免。當日曾參與聚賢莊會的,回思其時莊中
大廳上血肉橫飛的慘狀,兀自心有餘悸,不寒而慄。待見他僅以一招「亢龍有悔
」,便將那不可一世的星宿老怪打得落荒而逃,心中更增驚懼,一時山上群雄面
面相覷,肅然無語。只有星宿派門人還有十幾人在那裡大言不慚:「姓喬的,你
身上中了我星宿派老仙的仙術,不出十天,全身化為膿血而亡!」「星宿老仙見
你是後生小輩,先讓你三招!」「星宿老仙是什麼身份,怎屑與你動手?你如不
悔悟,立即向星宿老仙跪倒求饒,日後勢必死無葬身之地。」只是聲音零零落落
,絕無先前的囂張氣焰。

  游坦之見到蕭峰,心下害怕,待見他伸臂將阿紫摟在懷裡,而阿紫滿臉喜容
,對他神情親密,再也難以忍受,縱身向前,說道:「你快……快放下阿紫姑娘
!」蕭峰將阿紫放在地下,問道:「閣下何人?」游坦之和他凜然生威的目光相
對,氣勢立時怯了,囁嚅道:「在下……在下是丐幫幫主……幫主莊……那個莊
幫主。」丐幫中有人叫道:「你已拜入星宿派門下,怎麼還能是丐幫幫主?」蕭
峰怒喝:「你幹嘛弄瞎了阿紫姑娘的眼睛?」游坦之為他威勢所懾,倒退兩步,
說道:「不……不是我……真的不是……」阿紫道:「姐夫,我的眼睛是丁春秋
這老賊弄瞎的,你快挖了丁老賊的眼珠出來,給我報仇。」蕭峰一時難以明白其
間真相,目光環掃,在人群中見到了段正淳和玩星竹,胸中一酸,又是一喜,朗
聲道:「大理段王爺,令嬡千金在此,你好好的管教吧!」攜著阿紫的手,走到
段正淳身前,輕輕將她一推。阮星竹早已哭濕了衫袖,這時更加淚如雨下,撲上
前來,摟住了阿紫,道:「乖孩子,你……你的眼睛怎麼樣了?」段譽見到蕭峰
突然出現,大喜之下,便想上前相見,只是蕭峰掌擊丁春秋、救回阿紫、會見游
坦之,沒絲毫空閒。

  待阮星竹抱住了阿紫大哭,段譽不由得暗暗納罕:「怎的喬大哥說這盲眼少
女是我爹爹的令嬡千金?」但他素知父親到處留情,心念一轉之際,便已猜到了
其中關竅,快步而出,叫道:「大哥,別來可好?這可想煞小弟了。」蕭峰自和
他在無錫酒樓中賭酒結拜,雖然相聚時短,卻是傾蓋如故,肝膽相照,意氣相投
,當即上前握住他雙手,說道:「兄弟,別來多事,一言難盡,差幸你我俱都安
好。」忽聽得人叢中有人大叫:「姓喬的,你殺了我兄長,血仇未曾得報,今日
和你拼了。」跟著又有人喝道:「這喬峰乃契丹胡虜,人人得而誅之,今日可再
也不能容他活著走下少室山去。」但聽得呼喝之聲,響成一片,有的罵蕭峰殺了
他的兒子,有的罵他殺了父親。蕭峰當日聚賢莊一戰,殺傷著實不少。此時聚在
少室山上的各路英雄中,不少人與死者或為親人戚屬,或為知交故友,雖對蕭峰
忌憚懼怕,但想到親友血仇,忍不住向之叫罵。喝聲一起,登時越來越響,眾人
眼見蕭峰隨行不過一十八騎,他與丐幫與少林派均有仇怨,而適才數掌將丁春秋
擊得連連退避,更為星宿派的大敵,動起手來,就算丐幫兩不相助,各路英雄、
少林僧侶,再加上星宿派門人,以數千人圍攻蕭峰一十九騎契丹人馬,就算他真
有通天的本領,那也決計難脫重圍。聲勢一盛,各人膽氣也便更加壯了。群雄人
多口雜,有些粗魯之輩、急仇之人,不免口出污言,叫罵得甚是兇狠毒辣。數十
人紛紛拔兵刃。舞刀擊劍,便欲一擁而上,將蕭峰亂刀分屍。

  蕭峰一十九騎快馬奔馳的來到中原,只盼忽施突襲,將阿紫救歸南京,絕未
料到竟有這許多對頭聚集在一起,他自幼便在中原江湖行走,與各路英雄不是素
識,便是相互聞名,知道這些從大都是俠義之輩,所以與自己結怨,一來因自己
是契丹人,二來是有人從中挑撥,出於誤會,聚賢莊之戰實非心中所願,今日若
再大戰一場,多所殺傷,徒增內疚,自己縱能全身而退,攜來的「燕雲十八騎」
不免傷亡慘重,心下盤算:「好在阿紫已經救出,交給了她父母,阿朱的心願已
了,我得急謀脫身,何必跟這些人多所糾纏?」轉頭向段譽道:「兄弟,此時局
面惡劣,我兄弟難以多敘,你暫且退開,山高水長,後會有期。」他要段譽避在
一旁,免得奪路下山之時,旁人出手誤傷了他。段譽眼見各路英雄數逾千人,人
人要擊殺義兄,不由得激起了俠義之心,大聲道:「大哥,做兄弟的和你結義之
時,說什麼來?咱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
同日死。今日大哥有難,兄弟焉能苟且偷生?」他以前每次奔逃出險,這時眼見
情勢凶險,胸口熱血上湧,決意和蕭峰同死,以全結義之情,這一次是說什麼也
不逃的了。

  一眾豪傑也都不識段譽是何許人,見他自稱是蕭峰的結義兄弟,決意與蕭峰
聯手和眾人對敵,這麼一副文弱儒雅的模樣,年輕又輕,自是誰也沒將他放在心
裡,叫嚷得更加兇了。

  蕭峰道:「兄弟,你的好意,哥哥甚是感謝。他們想要殺我,卻也沒這麼容
易。你快退開,否則我要分手護你,反而不便迎敵。」段譽道:「你不用護我。
他們和我無怨無仇,如何便來殺我?」蕭峰臉露苦笑,心頭感到一陣悲涼之意,
心想:「倘若無怨無仇便不加害,世間種種怨仇,卻又從何而生?」段正淳低聲
向范驊、華赫艮、巴天石諸人道:「這位蕭大俠於我有救命之恩,待會危急之際
,咱們衝入人群,助他脫險。」范驊道:「是!」向拔刃相向的數千豪傑瞧了幾
眼,說道:「對方人多,不知主公有何妙策?」段正淳搖搖頭,說道:「大丈夫
恩怨分明,盡力而為,以死相報。」大理眾士齊聲道:「原當如此!」

  這邊姑蘇燕子塢諸人也在輕聲商議。公冶乾自在無錫與蕭峰對掌賽酒之後,
對他極是傾倒,力主出手相助,包不同和風波惡對蕭峰也十分佩服,躍躍欲試的
要上前助拳。慕容復卻道:「眾位兄長,咱們以興復為第一要務,豈可為了蕭峰
一人而得罪天下英雄?」鄧百川道:「公子之言甚是,咱們該當如何?」慕容復
道:「收攬人心,以為己助。」突然間長嘯而出,朗聲說當:「蕭兄,你是契丹
英雄,視我中原豪傑有如無物,區區姑蘇慕容復今日想領教閣下高招,在下死在
蕭兄掌下,也算是為中原豪傑盡了一分微力,雖死猶榮。」他這幾句話其實是說
給中原豪傑聽的,這麼一來,無論勝敗,中原豪傑自將姑蘇慕容氏視作了生死之
交。群豪雖有一拼之心,卻誰也不敢首先上前挑戰。人人無知,雖然戰到後來終
於必能將他擊死,但頭上數十人卻非死不可,這時忽見覆容復上場,不由得大是
欣慰,精神為之一振。「北喬峰、南慕容」二人向來齊名,慕容復搶先出手,就
算最後不敵,也已大殺對方兇焰,耗去他不少內力。

  霎時間喝采之聲,響徹四野。

  蕭峰忽聽慕容復挺身挑戰,也不由得一驚,雙手一合,抱拳相見,說道:「
素聞公子英名,今日得見高賢,大慰平生。」段譽急道:「慕容兄,這可是你的
不是了。我大哥初次和你相見,素無嫌隙,你又何必乘人之危?何況大家冤枉你
之時,我大哥曾為你分辯?」慕容復冷冷一笑,說道:「段兄要做抱打不平的英
雄好漢,一併上來賜教便是。」他對段譽糾纏王語嫣,不耐已久,此刻乘機發作
了出來。

  段譽道:「我有什麼本領來賜教於你?只不過說句公道話罷了。」丁春秋被
蕭峰數掌擊退,大感面目無光,而自己的種種絕技並未得施,當下縱身而前,打
個哈哈,說道:「姓蕭的,老夫看你年輕,適才讓你三招,這第四招卻不能讓了
。」游坦之上前說道:「姓莊的多謝你救了阿紫姑娘,可是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姓蕭的,咱們今日便來作個了斷。」少林派玄生大師暗傳號令:「羅漢大陣把
守各處下山的要道。這惡徒害死了玄苦師兄,此次絕不容他再生下少室山。」蕭
峰見三大高手以鼎足之勢圍住了自己,而少林群僧東一簇,西一撮,看似雜亂無
章,其實暗含極厲害的陣法,這情形比之當日聚賢莊之戰又更凶險得多。忽聽得
幾聲馬匹悲嘶之聲,十九匹契丹駿馬一匹匹翻身滾倒,口吐白沫,斃於地下。十
八名契丹武士連聲呼叱,出刀出掌,剎那間將七、八名星宿派門人砍倒擊斃,另
有數名星宿門人卻逃了開去。原來丁春秋上前挑戰,他的門人便分頭下毒,算計
了契丹人的坐騎,要蕭峰不能倚仗駿馬腳力衝出重圍。

  蕭峰一瞥眼間,看到愛馬在臨死之時眼看自己,流露出戀主的淒涼之色,想
到乘坐此馬日久,千里南下,更是朝夕不離,不料卻於此處喪於奸人之手,胸口
熱血上湧,激發了英雄肝膽,一聲長嘯,說道:「慕容公子、莊幫主、丁老怪,
你們便三位齊上,蕭某何懼?」他惱恨星宿派手段陰毒,呼的一掌,向丁春秋猛
擊過去。丁春秋領教過他掌力的厲害,雙掌齊出,全力抵禦。蕭峰順勢一帶,將
己彼二人的掌力都引了開來,斜斜劈向慕容復。慕容復最擅長本領是「斗轉星移
」之技,將對方使來的招數轉換方位,反施於對方,但蕭峰一招挾著二人的掌力
,力道太過雄渾,同時掌力急速迴旋,實不知他擊向何處,勢在無法牽引,當即
凝運內力,雙掌推出,同時向後飄開了三丈。

  蕭峰身子微側,避開慕容復的掌力,大喝一聲,猶似半空響了個霹壢,右拳
向游坦之擊出。他身材魁偉,比游坦之足足高了一個頭,這一拳打將出去,正對
准了他面門。游坦之對他本存懼意,聽到這一聲大喝宛如雷震,更是心驚。

  蕭峰這一拳來得好快,掌擊丁春秋,斜劈慕容復,拳打游坦之,雖說有先後
之分,但三招接連而施,快如電閃,游坦之待要招架,拳力已及面門,總算他勤
練「易筋經」後,體內自然而然地生出反應,腦袋向後急仰,兩個空心觔斗向後
翻出,這才在間不容髮之際避開了這千斤一擊。游坦之臉上一涼,只聽得群雄「
咦」的一聲,但見一片片碎布如蝴蝶般四散飛開。游坦之蒙在臉上的面幕竟被蕭
峰這一拳擊得粉碎。旁觀眾人見丐幫幫主一張臉凹凹凸凸,一塊紅,一塊黑,滿
是創傷痕痕,五官糜爛,醜陋可怖已極,無不駭然。

  蕭峰於三招之間,逼退了當世的三大高手,豪氣勃發,大聲道:「拿酒來!
」一名契丹武士從死馬背上解下一隻大皮袋,快步走近,雙手奉上。蕭峰拔下皮
袋塞子,將皮袋高舉過頂,微微傾側,一股白酒激瀉而下。他仰起頭來,咕嘟咕
嘟的喝之不已。皮袋裝滿酒水,少說也有二十來斤,但蕭峰一口氣不停,將一袋
白酒喝得涓滴無存。只見肚子微微脹起,臉色卻黑黝黝地一如平時,毫無酒意。

  群雄相顧失色之際,蕭峰右手一揮,餘下十七名契丹武士各持一隻大皮袋,
奔到身前。蕭峰向十八名武士說道:「眾位兄弟,這位大理段公子,是我的結義
兄弟。今日咱們陷身重圍之中,寡不敵眾,已然勢難脫身。」他適才和慕容復等
各較一招,雖然佔了上風,卻已試出這三大高手每一個都身負絕技,三人聯手,
自己便非其敵,何況此外虎視眈眈、環伺在側的,更有千百名豪傑。他拉著段譽
之手,說道:「兄弟,你我生死與共,不枉了結義一場,死也罷,活也罷,大家
痛痛快快地喝他一場。」

  段譽為他豪氣所激,接過一隻皮袋,說道:「不錯,正要和大哥喝一場酒。
」少林群僧中突然走出一名灰衣僧人,朗聲說道:「大哥,三弟,你們喝酒,怎
麼不來叫我?」正是虛竹。他在人叢之中,見到蕭峰一上山來,登即英氣逼人,
群雄黯然無光,不由得大為心折;又見段譽顧念結義之情,甘與共死,當日自己
在縹緲峰上與段譽結拜之時,曾將蕭峰也結拜在內,大丈夫一言既出,生死不渝
,想起與段譽大醉靈鷲宮的豪情勝慨,登時將什麼安危生死、清規戒律,一概置
之腦後。

  蕭峰從未見過虛竹,忽聽他稱自己為「大哥」,不禁一呆。段譽搶上去拉著
虛竹的手,轉身向蕭峰道:「大哥,這也是我的結義哥哥。他出家時法名虛竹,
還俗後叫虛竹子。咱二人結拜之時,將你也結拜在內了。二哥,快來拜見大哥。
」虛竹當即上前,跪下嗑頭,說道:「大哥在上,小弟叩見。」

  蕭峰微微一笑,心想:「兄弟做事有點呆氣,他和人結拜,竟將我也結拜在
內。我死在頃刻,情勢凶險無比,但這人不怕艱危,挺身而出,足見是個重義輕
生的大丈夫、好漢子。蕭峰和這種人相結為兄弟,卻也不枉了。」當即跪倒,說
道:「兄弟,蕭某得能結交你這等英雄好漢,歡喜得緊。」兩個相對拜了八拜,
竟然在天下英雄之前,義結金蘭。

  蕭峰不知虛竹身負絕頂武功,見他是少林寺中的一句低輩僧人,料想功夫有
限,只是他既慷慨赴義,若教他避在一旁,反而小覷他了,提起一隻皮袋,說道
:「兩位兄弟,這一十八位契丹武士對哥哥忠心耿耿,平素相處,有如手足,大
家痛飲一場,放手大殺吧。」拔開袋上塞子,大飲一口,將皮袋遞給虛竹。虛竹
胸中熱血如沸,哪管他什麼佛家的五戒六戒、七戒八戒的,提起皮袋便即喝了一
口,交給段譽。蕭峰喝一口後,交了給一名契丹武士。眾武士一齊舉袋痛飲烈酒


  虛竹向蕭峰道:「大哥,這星宿老怪害死了我後一派的師父、師兄,又害死
我先一派少林派的太師叔玄難大師和玄痛大師。兄弟要報仇了。!」蕭峰心中一
奇,道:「你……」第二個字還沒說下去。虛竹雙掌飄飄,已向丁春秋擊了過去
。蕭峰見他掌法精奇,內力渾厚,不由得又驚又喜,心道:「原來二弟武功如此
了得,倒是萬萬意想不到。」喝道:「看拳!」呼呼兩拳,分向慕容復和游坦之
擊去。游坦之和慕容復分別出招抵擋。十八名契丹武士知道主公心意,在段譽身
周一圍,團團護衛。

  虛竹使開「天山六陽掌」,盤旋飛舞,著著進迫。丁春秋那日潛入木屋,曾
以「逍遙三笑散」對蘇星河和虛竹暗下毒手,蘇星河中毒斃命,虛竹卻安然無恙
,丁春秋早已對他深自忌憚,此刻便不敢使用毒功,深恐虛竹的毒功更在自己之
上,那時害人不成,反受其害,當即也以本門掌法相接,心想:「這小賊禿解開
珍瓏棋局,竟然得了老賊的傳授,成為我逍遙派的掌門人。老賊詭計多端,別要
暗中安排我對付我的毒計,千萬不可大意。」

  逍遙派武功講究輕靈飄逸,閒雅清雋,丁春秋和虛竹這一交上手,但見一個
童顏白髮,宛如神仙,一個僧袖飄飄,冷若御風。兩人都是一沾即走,當真便似
一對花間蝴蝶,蹁躚不定,於這「逍遙」二字發揮了到淋漓盡致。旁觀群雄於這
逍遙派的武功大都從未見過,一個個看得心曠神怡,均想:「這二人招招凶險,
攻向敵人要害,偏生姿式卻如此優雅美觀,直如舞蹈。這般舉重若輕、瀟灑如意
的掌法,我可從來沒見過,卻不知哪一門功夫?叫什麼名字?」那邊廂蕭峰獨鬥
慕容復、游坦之二人,最初十招頗佔上風,但到十餘招後,只覺游坦之每一拳擊
出、每一掌拍來,都是滿含陰寒之氣。蕭峰以全力和慕容復相拼之際,游坦之再
向他出招,不由得寒氣襲體,大為難當。

  這時游坦之體內的冰蠶寒毒得到易筋經內功的培養,正邪為輔,火水相濟,
已成為天下一等一的厲害內功,再加上慕容復「斗轉星移」之技奧妙莫測,蕭峰
此刻力戰兩大高手,比之當日在聚賢莊與數百名武林好漢對壘,凶險之勢,實不
遑多讓。但他天生神武,處境越不利,體內潛在勇氣越是發皇奮揚,將天下陽剛
第一的「降龍十八掌」一掌掌發出,竟使慕容復和游坦之無法近身,而游坦之的
冰蠶寒毒便也不致侵襲到他身上。但蕭峰如此發掌,內力消耗著實不少,到後來
掌力勢非減弱不可。游坦之看不透其中的訣竅,慕容復卻心下雪亮,知道如此斗
將下去,只須自己和這莊幫主能支持得半個時辰,此後便能穩佔上風。但「北蕭
峰,南慕容」素來齊名,今日首次當眾拚鬥,自己卻要丐幫幫主相助,縱然將蕭
峰打死,「南慕容」卻也顯然不及「北蕭峰」了。

  慕容復心中盤算數轉,尋思:「興復事大,名望事小。我若能為天下英雄除
去了這個中原武林的大害,則大宋豪傑之士,不論識與不識,自然對我懷恩感德
,看來這武林盟主一席,便非我莫屬了。那時候振臂一呼,大燕興復可期。何況
其時蕭峰這廝已死,就算「南慕容」不及「北蕭峰」,也不過往事一件罷了。」
轉念又想:「殺了蕭峰之後,莊聚賢便成大敵,倘若武林盟主之位終於被他奪去
,我反而要聽奉他號令,卻又大大的不妥。」是以發招出掌之際,暗暗留下幾分
內力,只是面子上似乎全力奮擊,勇不顧身,但蕭峰「降龍十八掌」的威力,卻
大半由游坦之受了去。慕容復身法精奇,旁人誰出瞧不出來。轉瞬之間,三人翻
翻滾滾的已拆了百餘招。蕭峰連使巧勁,誘使游坦之上當。游坦之經驗極淺,幾
次險些著了道兒,全仗慕容復從旁照料,及時化解,而對蕭峰開擊出剛猛無儔的
掌力,游坦之卻以深厚內功奮力承受。

  段譽在十八名契丹武士圍成的大圈之中,眼看二哥步步進逼,絲毫不落下風
,大哥以一敵二,雖然神威凜凜,但見他每一掌都是打得狂風呼嘯,飛沙走石,
只怕難以持久,心想:「:我口口聲聲說要和兩位哥哥同赴患難,事到臨頭,卻
躲在人叢之中,受人保護,那算得什麼義氣?算得是什麼同生共死?左右是個死
,咱結義三兄弟中,我這老三可不能太不成話。我雖然全無武功,但以凌波微步
去和慕容復糾纏一番,讓大哥騰出手來先打退那個醜臉莊幫主,也是好的。」他
思念已定,閃身從十八名契丹武士的圈子中走了出來,朗聲說道:「慕容公子,
你既和我大哥齊名,該當和我大哥一對一的比拼一番才是,怎麼要人相助,方能
苦苦撐持?就算勉強打個平手,豈不是已然貽羞天下?來來來,你有本事,便打
我一拳試試。」說著身子一晃,搶到了慕容復身後,伸手往他後頸抓去。慕容復
見他來得奇快,反手拍的一掌,正擊在他臉上。段譽右頰登時皮破血流,痛得眼
淚也流了下來。他這凌波微步本來甚為神妙,施展之時,別人要擊打他身子,確
屬難能,可是這一次他是出手去攻擊旁人,這麼毛手毛腳的一抓,焉能抓得到武
功絕頂的姑蘇慕容?被他一掌擊下,段譽又不會閃避,立時皮開肉綻,苦不堪言


  但慕容復的手掌只和他面頰這麼極快的一觸,立覺自身內力向外急速奔瀉,
就此無影無蹤,而手臂手掌也不由得一麻,登時大吃一驚:「星宿派妖術流毒天
下,這小子居然也學上了,倒須小心。」罵道:「姓段的小子,你幾時也投入星
宿派門下了?」段譽道:「你說什……」一言未畢,冷不防慕容復飛起一腳,將
他踢了個觔斗。慕容覆沒料得這下偷襲,竟如此容易得手,心中一喜,當即飛身
向上,右足踩住了他胸口,喝道:「你要死是要活?」

  段譽一側頭,見蕭峰還在和莊聚賢惡鬥,心想自己倘若出言挺撞,立時便給
他殺了,他空出手來又去相助莊聚賢,大哥又即不妙,還是跟他拖延時刻的為是
,便道:「死有什麼好?當然是活在世上做人,比較有些兒味道。」慕容復聽這
小子這當兒居然還敢說俏皮話,臉色一沉,喝道:「你若要活,便……」他想叫
蕭峰向自己嗑一百個響頭,當即折辱於他,但轉念便想到這人步法巧妙,這次如
放了他,要再制住他可未必容易,隨即轉口道:「……便叫我一百聲『親爺爺』
!」段譽笑道:「你又大不了我幾歲,怎麼能做了我爺爺?好不害臊!」

  慕容復呼的一掌拍出,擊在段譽腦袋右側,登時泥塵紛飛,地下現出一坑,
這一掌只要偏得數寸,段譽當場便腦漿迸裂。慕容復喝道:「你叫是不叫?」段
譽側過了頭,避開地下濺起來的塵土,一瞥眼,看到遠處王語嫣站在包不同和風
波惡身邊,雙眼目步轉睛的注視著自己,然而臉上卻無半分關切焦慮之情,顯然
她心中所想的,只不過是:「表哥會不會殺了段公子。」倘若表哥殺了段公子,
王姑娘自然也不會有什麼傷心難過。他一看到王語嫣的臉色,不由得萬念俱灰,
只覺還是即刻死於慕容復之手,免得受那相思的無窮折磨,便淒然道:「你幹嘛
不叫我一百聲『親爺爺』?」慕容復大怒,提起右掌,對準了段譽面門直擊下去
,倏見兩條人影如箭般衝來。

  一個叫道:「別傷我兒!」一個叫道:「別傷我師父。」兩人身形雖快,其
勢卻已不及阻止他掌擊段譽,但段正淳和南海鱷神都是武功極高之士,兩股掌力
一前一後的分擊慕容復要害。

  慕容復若不及時回救,雖能打死段譽,自己卻非身受重傷不可。他立即收回
右掌,擋向段正游拍來的雙掌,左掌在背後畫個圓圈,化解南海鱷神的來勢。三
人掌力相激盪,各自心中一凜,均覺對方武功著實了得。段正淳急救愛子,右手
食指一招「一陽指」點出,招數正大,內力雄渾。

  王語嫣叫道:「表哥小心,這是大理段氏一陽指,不可輕敵。」

  南海鱷神哇哇大叫:「你奶奶的,我這他媽的師父雖然不成話,總是我岳老
二的師父。你打我是師父,便如打我岳老二一般。我師父要是貪生怕死,叫了你
一句親爺爺,我岳老二今後還能做人嗎?見了你如何稱呼?你豈不是比岳老二還
大上三輩?我不成做了你的灰孫子?實在欺人太甚,今日跟你拼了。」

  一命叫罵,一面取出鱷嘴剪來,左一剪,右一剪,不斷向慕容復剪去。他平
日最怕的便是輩份排名低於別人,連「四大惡人」中老二、老三的名次,還要和
葉二娘爭個不休。今日段譽倘若叫了慕容復一聲「親爺爺」,南海鱷神這現成「
灰孫子」可就做成了,那當真陷入了萬劫不復的境地,寧可腦袋落地,灰孫子是
萬萬不做的。

  慕容復不知他叫嚷些什麼,右足牢牢踏定了段譽,雙手分敵二人。拆到十餘
招後,覺得南海鱷神雖有一件厲害兵刃,倒還容易抵敵,段正淳的一陽指卻著實
不能小覷了,是以正面和段正淳相對,凝神拆招,於南海鱷神的鱷嘴剪卻只以餘
力化解,百忙中還得一兩招,便將南海鱷神逼躍出數丈以外相避。段譽被他踏住
了,出力掙扎,想爬起身來,卻哪裡能夠?

  段正淳見愛子受制,心想這慕容復腳下只須略一加勁,兒子便會給他踩得嘔
血身亡,眼下情勢利於速戰,只有先將兒子救脫臉境才是道理,當下將那一陽指
使得虎虎生風,著著進迫。忽聽得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說道:「大理段氏一陽指
講究氣像森嚴,雍容肅穆,於威猛之中不脫王者風度。似你這般死纏爛打,變成
丐幫的沒袋弟子了,還成什麼一陽指?嘿嘿,嘿嘿,這不是給大理段氏丟人嗎?


  段正淳聽得說話的正是大對頭段延慶,他這番話原本不錯,但愛子有難,關
心則亂,哪裡還有餘暇來顧及什麼氣象、什麼風度?一陽指出手越來越重,這一
來,變成狠辣有餘,沉穩不足,倏然間一指點出,給慕容復就勢一移一帶,嗤的
一聲響,點中了南海鱷神的肩窩。

  南海鱷神哇哇怪叫,罵道:「你媽……」嗆啷一聲,鱷嘴剪落地,剪身一半
砸在他腳骨之上,他又痛又怒,便欲破口大罵,但轉念一想:「他是師父的老子
,我若罵他,不免亂了輩份,此人可殺不可罵,日後若有機緣,我悄悄將他腦袋
瓜子剪去便是……」

  便在此時,慕容復乘著段正淳誤傷對手、心神微分之際,左手中指直進,快
如閃電般點中了段正淳胸口的中庭穴。

  這中庭穴在膻中穴之下一寸六分。膻中穴乃人身氣海,百息之所會,最當沖
要,一著敵指,立時氣息閉塞。慕容復知道對方了得,百忙中但求一指著體,已
無法顧及非點中膻中穴不可,但饒是如此,段正淳已感胸口一陣劇痛,內息難行


  王語嫣見表哥出指中敵,拍手喝采:「表哥,好一招『夜叉探海』!」本來
要點中對方膻中氣海,才算是「夜叉探海」,但她對意中人自不免要寬打幾分,
他這一指雖差了一寸六分,卻也馬馬虎虎的稱之為「夜叉探海」了。

  慕容復知道這一指並未點中對方要害,立即補上一招,右掌推出,直擊段正
游胸口。段正淳一口氣還沒換過,無力抵擋,給慕容復一掌猛擊,一口鮮血噴了
出來。

  他愛子心切,不肯退開,急忙運氣,慕容復第二招又已拍出。

  段譽身處慕容復足底,突見父親口中鮮血直噴,慕容復第二掌又將擊出,心
下大急,右手食指向他急指,叫道:「你敢打我爹爹?」情急之下,內力自然而
然從食指中湧出,正是「六脈神劍」中「商陽劍」的一招,嗤的一聲響,慕容復
一隻衣袖已被無形劍切下,跟著劍氣與慕容復的掌力一撞。慕容復只感手臂一陣
酸麻,大吃一驚,急忙向後躍開。段譽身得自由,一骨碌翻身站起,左手小指點
出,一抬「少澤劍」又向他刺去。慕容復忙展開左袖迎敵,嗤嗤兩劍,左手袖子
又已被劍氣切去。鄧百川叫道:「公子小心,這是無形劍氣,用兵刃吧!」拔劍
出鞘,倒轉劍柄,向慕容復擲去。

  段譽聽得王語嫣在慕容復打倒自己父親之時大聲喝采,心中氣苦,內力源源
湧出,一時少商、商陽、中沖、關沖、少沖、少澤六脈劍法縱橫飛舞,使來得心
應手,有如神助。
第四二回 老魔小丑豈堪一擊 勝之不武

 

                             
  慕容復接過鄧百川擲來的長劍,精神一振,使出慕容復家傳劍法,招招連綿
不絕,猶似行雲流水一般,瞬息之間,全身便如罩在一道光幕之中。武林人士向
來只聞姑蘇慕容氏武功淵博,各家各派的功夫無所不知,殊不料劍法精妙如斯。

  但慕容復每一招不論如何凌厲狠辣,總是遞不到段譽身周一丈之內。只見段
譽雙手點點戳戳,便逼得慕容復縱高伏低,東閃西避。突然間拍的一聲響,慕容
復手中長劍為段譽的無形氣劍所斷,化為寸許的二、三十截,飛上半空,斜陽映
照,閃出點點白光。

  慕容復猛吃一驚,卻不慌亂,右掌急揮,將二、三十斷劍化作暗器,以滿天
花雨手法向段譽激射過來,段譽大叫:「啊喲!」手足無措,慌作一團,急忙伏
地。數十枚斷劍都從他頭頂飛過,高手比武,竟出到形如「狗吃屎」的丟臉招數
,實在難看已極。慕容復長劍雖被截斷,但敗中求勝,瀟灑自如,反較段譽光采
得多。

  風波惡叫道:「公子,接刀!」將手中單刀擲了過去,慕容復接刀在手,見
段譽已爬起身來,笑道:「段兄這招『惡狗吃尿』,是大理段氏的家傳絕技嗎?
」段譽一呆,道:「不是!」右手小指一揮,一招「少沖劍」刺了過去。

  慕容復舞刀抵禦,但見他忽使「五虎斷門刀」,忽使「八卦刀法」,不數招
又使「六合刀」,頃刻之間,連數八、九路刀法,每一路都能深中竅要,得其精
義,旁觀的使刀名家盡皆歎服。可是他刀法雖精,始終無法欺近段譽身旁。段譽
一招「少沖劍」從左側繞了過來,慕容復舉刀一擋,噹一聲,一柄利刃又被震斷


  公冶乾手一抬,兩根判官筆向慕容復飛去。慕容復拋下斷刀,接過判官筆來
,一出手,招招點穴招數,筆尖上嗤嗤有聲,隱隱然也有一股內力發出。

  段譽百餘招拆將下來,畏懼之心漸去,記起伯父和天龍寺枯榮大師所傳的內
功心法,將那六脈神劍使得漸漸的圓轉融通。忽聽得蕭峰說道:「三弟,你這六
脈神劍尚未純熟,六種劍法齊使,轉換之時中間留有空隙,對方便能乘機趨避。
你不妨只使一種劍法試試。」

  段譽道:「是,多謝大哥指點!」側眼一看,只見蕭峰負手旁站,意態閒逸
,莊聚賢卻躺在地下,雙足斷折,大聲呻吟。

  原來蕭峰少了慕容復一個強敵,和游坦之單打獨鬥,立時便大佔上風,只是
和他硬拚數掌,每一次雙掌相接,都不禁機伶伶的打個冷戰,感到寒氣襲體,說
不出的難受,當即呼呼呼猛擊數掌,乘游坦之舉掌全力相迎之際,倏地橫掃一腿
。游坦之之所長者乃是冰蠶寒毒和易筋經內功,拳腳上功夫全是學自阿紫,那是
稀鬆平常之極,但覺腿上一陣劇痛,喀喇一聲,兩支小腿脛骨同時折斷,便即摔
倒。蕭峰朗聲道:「丐幫向以仁俠為先,你身為一幫之主,豈可和星宿派的妖人
同流合污?沒的辱沒了丐幫數百年來的俠義美名!」

  游坦之所以得任丐幫幫主,全仗著過人的武功,見識氣度,卻均不足以服眾
,何況戴起面幕,神神秘秘,鬼鬼崇崇,一切事務全得聽阿紫和全冠清二人調度
,眾丐早已甚感不滿。這日連續抓死本幫幫眾,當眾向丁春秋磕頭,投入星宿派
門下,眾丐更不將他當幫主看待了。蕭峰踢斷他的雙腿,眾丐反而心中竅喜,竟
無一個上來相助。全冠清等少數死黨縱然有心趨前救援,但見到蕭峰威風凜凜的
神情,有誰敢上來送死?

  蕭峰打倒游坦之後,見虛竹和丁春秋相鬥,頗居優勢,段譽雖會六脈神劍,
有時精巧,有時笨拙無比,許多取勝的機會機會都莫名其妙的放了過去,忍不住
出聲指點。

  段譽側頭觀看蕭峰和游坦之二人,心神略分,六脈神劍中立時出現破綻,慕
容復機靈無比,左手一揮,一枝判官筆勢挾勁風,向段譽當胸射到,眼見便要穿
胸而過。段譽見判官筆來勢驚人,不由得慌了手腳,急叫:「大哥,不好了!」

  蕭峰一招「見龍在田」,從旁拍擊過去,判官筆為掌風所激,筆腰竟爾彎曲
,從段譽腦後繞了個彎,向慕容復射了回去。

  慕容復舉起右手單筆,砸開射來的判官筆,噹的一聲,雙筆相交,只震得右
臂發麻,不等那變曲了的判官落地,左手一抄,已然抓住,使將開來,竟然是單
鉤的鉤法。

  群雄既震於蕭峰掌力之強,又見慕容復應變無窮,鉤法精妙,盡不柱也大聲
喝采,都覺今日得見當世奇才各出全力相拼,實是大開眼界,不虛了此番少室山
一行。

  段譽逃過了飛筆穿胸之險,定一定神,大拇指按出,使動「少商劍法」。

  這路劍法大開大闔,氣派宏偉,每一劍刺出,都有石破天驚、風雨大至之勢
,慕容復一筆一鉤,漸感難以抵擋。段譽得到蕭峰的指點,只是專使一路少商劍
法,果然這路劍法結構嚴謹,再無破綻。本來六脈神劍六路劍法回轉運使,威力
比之單用一劍自是強大得多,但段譽不懂其中訣竅,單使一劍反更圓熟,十餘劍
使出,慕容復已然額頭見汗,不住倒退,退到一株大槐樹旁,倚樹防禦。

  段譽將一路少商劍法使完,拇指一屈,食指點出,變成了「商陽劍法」。

  這商陽劍的劍勢不及少商劍宏大,輕靈迅速卻遠有遠之,他食指連動,一劍
又一劍的刺出,快速無比。使劍全仗手腕靈活,但出劍收劍,不論如何快速,總
是有數尺的距離,他以食指運那無形劍氣,卻不過是手指在數寸範圍內轉動,一
點一戳,何等方便?何況慕容復被他逼出丈許之外,全無還手餘地。段譽如果和
他一招一式的拆解,使不上第二招便給慕容復取了性命,現下只攻不守,任由他
運使從天龍寺中學來的商陽劍法,自是佔盡了便宜。

  王語嫣眼見表哥形勢危急,心中焦慮萬分,她雖熟知天下各家各派的武功招
式,於這六脈神劍卻一竅不通,無法出聲指點,唯有空自著急的份兒。

  蕭峰見段譽的無形劍氣越出越神妙,既感欣慰,又是欽佩,驀地裡心中一酸
,想起了阿朱:「那朱那日所以甘願代她父親而死,實因怕我殺她父親之後,大
理段氏必定找我復仇,深恐我抵敵不住他們的六脈神劍。三弟劍法如此神奇,我
若和慕容復易地而處,確也難以抵敵。阿朱以她救我一死,我……我契丹一介武
夫,怎配消受她如此深情厚恩?」

  群雄眼見慕容復被段譽逼得窘迫已極,有人便想上前相助,忽聽得西南角上
無數女子聲音喊道:「星宿老怪,你怎敢和我縹緲峰靈鷲宮主人動手?快快跪下
磕頭吧。」眾人側頭看去,見山邊站著數百名女子,分列八隊,每一隊各穿不同
顏色衣衫,紅黃青紫,鮮艷奪目。八隊女子之旁又有數百名江湖豪客,服飾打扮
,大異常人。這些豪客也紛紛呼叫:「主人,給他種下幾片『生死符』!」「對
付星宿老怪,生死符最具神效!」

  虛竹的武功內在均在丁春秋之上,本來早可取勝,只是一來臨敵經驗實在太
淺,本身功力發揮不到六七成;二是他心存慈悲,許多取人勝命的厲害殺手,往
往只施一半便即收回;三來丁春秋週身劇毒,虛竹頗存顧忌,不敢輕易沾到他身
子,卻不知自己身具深厚功力,丁春秋這些劇毒早就害他不得,是以劇鬥良久,
還是相持不下。忽聽得一眾男女齊聲大呼,為自己吶喊助威,虛竹向聲音來處看
去,不禁又驚又喜,但見靈鷲宮九天九路諸女中倒有八路到了,餘下一部鸞天部
想是在靈鷲宮留守。那些男子則是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及其部屬,人數
著實不少,各洞主、島主就算並非齊到,也已到了八、九成。

  虛竹叫道:「余婆婆,烏先生,你們怎麼也來了?」余婆婆說道:「啟稟主
人,屬下等接到梅蘭竹菊四位姑娘傳書,得知少林寺賊禿們要跟主要為難,因此
知會各洞及各島部屬,星夜趕來。天幸主人無恙,屬下不勝之喜。」虛竹道:「
少林派是我師門,你言語不得無禮,快向少林寺方丈謝罪。」他口中說話,天山
折梅手、天山六陽掌等仍是使得妙著紛呈。

  余婆臉現惶恐之色,躬身道:「是,老婆子知罪了。」走到玄慈方丈之前,
雙膝跪倒,恭恭敬敬的磕了四個頭,說道:「靈鷲宮主人屬下昊天部余婆,言語
無禮,冒犯少林寺眾位高僧,謹向方丈磕頭謝罪,恭領方丈大師施罰。」

  她這番話說得甚是誠懇,但吐字清朗,顯得內力充沛,已是一流高手的境界


  玄慈袍袖一拂,說道:「不敢當,女施主請起!」這一拂之中使上了五分內
力,本想將余婆托起,哪知余婆只是身子微微一震,竟沒給托起。她又磕了個頭
,說道:「老婆子冒瀆主人師門,罪該萬死。」這才緩緩站起,回歸本隊。

  玄字輩眾老僧曾聽虛竹訴說入主靈鷲宮的經過,得知就裡,少林眾僧和旁觀
群雄卻都大奇:「這老婆子內力修為著實了得,其餘眾男女看來也非弱者,怎麼
竟都是這少林派小和尚的部下,真是奇哉怪也。」有人眼見虛竹相助蕭峰,而他
有大批男女部屬到來,蕭峰陡增強助,要殺他已頗不易,不由得擔擾。

  星宿派門人見到靈鷲八部諸女中有不少美貌少婦少女,言語中當即不清不楚
起來。眾洞主、島主都是粗豪漢子,立即反唇相稽,一時山頭上呼喝叱罵之聲,
響成一片。眾洞主、島主紛紛拔刀挑戰。星宿派門人未得師父吩咐,不敢出陣應
戰,口中的叫罵可就加倍污穢了,有的眼見師父久戰不利,局面未必便好,便東
張西望的察看逃奔下山的道路。

  段譽心不旁騖,於靈鷲宮眾人上山全不理會,凝神使動商陽劍法,看著嚮慕
容復進逼。慕容復這時已全然看不清無形劍氣的來路,唯有將一筆一鉤使得風雨
不透,護住全身。

  陡然間嗤地一聲,段譽劍氣透圍而入,慕容復帽子被削,登時長髮四散,狼
狽不堪。王語嫣驚叫:「段公子,手下留情!」段譽心中一凜,長歎一聲,第二
劍便不再發出,回手撫胸,心道:「我知你心中所念,只有你表哥一人,倘若我
失手將他殺了,你悲痛不已,從此再無笑容。段某敬你愛你,絕不願令你悲傷難
過。」

  慕容復臉如死灰,心想今日少室山上鬥劍而敗,已是奇恥大辱,再因一女子
出言求情,對方才饒了自己性命,今後在江湖上哪裡還有立足的餘地?大聲喝道
:「大丈夫死則死耳,誰要你賣好讓招?」舞動鋼鉤,向段譽直撲過來。

  段譽雙手連搖,說道:「咱們又無仇怨,何必再鬥?不打了,不打了!」

  慕容復素性高傲,從沒將天下人放在眼內,今日在當世豪傑之前,被段譽逼
得全無還手餘地,又因王語嫣一言而得對方容讓,這口忿氣如何嚥得下去?

  他鋼鉤揮向段譽面門,判官筆疾刺段譽胸膛,只想:「你用無形劍氣殺我好
了,拼一個同歸於盡,勝於在這世上苟且偷生。」這一下子撲來,已將自己生死
置之度外。

  段譽見慕容復來勢兇猛,若以六脈神劍刺他要害,生怕傷了他性命,一時手
足無措,竟然呆了,想不起以凌波微步避讓。慕容復這一縱志在拚命,來得何等
快速,人影一晃之際,噗的一聲,右手判官筆已插入段譽身子。總算段譽在危急
之間向左一側,避過胸膛要害,判官筆卻已深入右肩,段譽「啊」的一聲大叫,
只嚇得全身僵立不動。慕容復左手鋼鉤疾鉤他後腦,這一招「大海撈針」,乃是
北海拓跋氏「漁叟鉤法」中的一招厲害招數,系從深海鉤魚的鉤法之中變化而來
,的是既準且狠。

  段正淳和南海鱷神眼見不對,又再雙雙撲上,此外又加上了巴天石和崔百泉


  這一次慕容復決意要殺段譽,寧可自己身受重傷,也絕不肯有絲豪緩手,因
此竟不理會段正游等四人的攻擊,眼見鋼鉤的鉤尖便要觸及段譽後腦,突然間背
後「神道穴」上一麻,身子被人凌空提起。「神道穴」要穴被抓,登時雙手酸麻
,再也抓不住判官筆和鋼鉤,只聽得蕭峰厲聲喝道:「人家饒你性命,你反下毒
手,算什麼英雄好漢?」

  原來蕭峰見慕容復猛撲而至,門戶大開,破綻畢露,料想段譽無形劍氣使出
,一招便取了他性命,萬沒想到段譽竟會在這當兒住手,慕容復來勢奇速,雖以
蕭峰出手之快,竟也不及解救那一筆之厄。但慕容復跟著使出那一招「大海撈針
」時,蕭峰便即出手,一把抓住他後心的「神道穴」。本來慕容復的武功雖較蕭
峰稍弱,也不至一招之間便為所擒,只因其時憤懣填膺,一心一意要殺段譽,全
沒顧自身,蕭峰這一下又是精妙之極的擒拿手法,一把抓住了要穴,慕容復再也
動彈不得。

  蕭峰身形魁偉,手長腳長,將慕容復提在半空,半勢直如老鷹捉小雞一般。
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四人齊叫:「休傷我家公子!」一齊奔上。王
語嫣也從人叢中搶出,叫道:「表哥,表哥!」慕容復恨不得立時死去,免受這
難當羞辱。

  蕭峰冷笑道:「蕭某大好男兒,竟和你這種人齊名!」手臂一揮,將他擲了
出去。

  慕容復直飛出七、八丈外,腰板一挺,便欲站起,不料蕭峰抓他神道穴之時
,內力直透諸處經脈,他無法在這瞬息之間解除手足的麻痺,砰的一聲,背脊著
地,只摔得狼狽不堪。

  鄧百川等忙轉向向慕容復奔去。慕容復運轉內息,不待鄧百川等奔到,已然
翻身站起。他臉如死灰,一伸手,從包不同腰間劍鞘中拔出長劍,跟著左手畫個
圈子,將鄧百川等擋在數尺之外,右手手腕翻轉,橫劍便往脖子中抹去。

  王語嫣大叫:「表哥,不可……」

  便在此時,只聽得破空聲大作,一件暗器從十餘丈外飛來,橫過廣場,撞向
慕容復手中長劍,錚的一聲響,慕容復長劍脫手飛出,手掌中滿是鮮血,虎口已
然震裂。

  慕容復震駭莫名,抬頭往暗處來處瞧去,只見山坡上站著一個灰衣僧人,臉
蒙灰布。

  那僧人邁開大步,走到慕容復身邊,問道:「你有兒子沒有?」語音頗為蒼
老。

  慕容覆道:「我尚未婚配,何來子息?」那灰衣僧森然道:「你有祖宗沒有
?」

  慕容復甚是氣惱,大聲道:「自然有!我自願就死,與你何干?士可殺不可
辱,慕容復堂堂男子,受不得你這些無禮的言語。」灰衣僧道:「你高祖有兒子
,你曾祖、祖父、父親都有兒子,便是你沒有兒子!嘿嘿,大燕國當年慕容光、
慕容恪、慕容垂、慕容德何等英雄,卻不料都變成了絕種絕代的無後之人!」

  慕容光、慕容恪、慕容垂、慕容德諸人,都是當年燕國的英主名王,威震天
下,創下轟轟烈烈的事業,正是慕容復的列祖列宗。他在頭昏腦脹、怒發如狂之
際突聽得這四位先人的名字,正如當頭淋下一盆冷水,心想:「先父昔年諄諄告
誡,命我以興復大燕為終生之志,今日我以一時之忿,自尋短見,我鮮卑慕容氏
從此絕代。我連兒子也沒有,還說得上什麼光宗復國?」不由得背上額頭全是冷
汗,當即拜伏在地,說道:「慕容復見識短絀,得蒙高僧指點迷津,大恩大德,
沒齒難忘。」

  灰衣僧坦然受他跪拜,說道:「古來成大功業者,哪一個不歷盡千辛萬苦?
漢高祖有白登求和之困,唐高祖有降順突厥之辱,倘若都似你這麼引劍一割,只
不過是個心窄氣狹的自了漢罷了,還談得上什麼開國建基?你連勾踐、韓信也不
如,當真是無知無識之極。」

  慕容復跪著受教,悚然驚懼:「這位神僧似乎知道我心中抱負,居然以漢高
祖、唐高祖這等開國之主來相比擬。」說道:「慕容復知錯了!」灰衣僧道:「
起來!」

  慕容復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站起身來。

  灰衣僧道:「你姑蘇慕容氏的家傳武功神奇精奧,舉世無匹,只不過你沒學
到家而已,難道當真就不及大理國段氏的『六脈神劍』了?瞧仔細了!」伸出食
指,凌虛點了三下。

  這時段正淳和巴天石二人站在段譽身旁,段正淳已用一陽指封住段譽傷口四
周穴道,巴天石正要將判官筆從他肩頭拔出來,不料灰衣僧指風點處,兩人胸口
一麻,便即摔倒,跟著那判官筆從段譽肩頭反躍而出,拍的一聲,插入地下。段
正淳和巴天石摔倒後,立即翻身躍起,不禁駭然。這灰衣僧顯然是手下留情,否
則這兩個虛點便已取了二人性命。

  只聽那灰衣僧朗聲說道:「這便是你慕容家的『三合指』!當年老衲從你先
人處學來,也不過一知半解,學到一些皮毛而已,慕容氏此外的神妙武功不知還
有多少。嘿嘿,難道憑你少年人一點兒微末道行,便創得下姑蘇慕容氏『以彼之
道,還施彼身』的大名嗎?」

  群雄本來震於「姑蘇慕容」的威名,但見慕容復一敗於段譽,再敗於蕭峰,
心下都想:「見面不如聞名!雖不能說浪得虛名,卻也不見得驚世絕俗,藝蓋當
代。」

  待見那灰衣僧顯示了這一手神功,又聽他說只不過學得慕容氏「三合指」的
一些皮毛,不禁對「姑蘇慕容」四字重生敬意。只是人人心中奇怪:「這灰衣僧
是誰?他和慕容氏又是什麼干係?」

  灰衣僧轉過衣來,向著蕭峰合什說道:「喬大俠武功卓絕,果然名不虛傳,
老衲想領教幾招!」蕭峰早有提防,當他合什施禮之時,便即抱拳還禮,說道:
「不敢!」兩股內力一撞,二人身子同時微微一晃。

  便在此時,半空中忽見一條黑衣人影,如一頭大鷹般撲將下來,正好落在灰
衣僧和蕭峰之間。這人驀地裡從天而降,突兀無比,眾人驚奇之下,一齊呼喊起
來,待他雙足落地,這才看清,原來他手中拉著一條長索,長索的另一端繫在十
餘丈外的一株大樹頂上。只見這人光頭黑衣,也是個僧人,黑布幪面,只露出一
雙冷電般的眼睛。

  黑衣灰衣二僧相對而立,過了好一陣,始終誰都沒開口說話。群雄見這二僧
身材都是甚高,只是黑衣僧較為魁梧,灰衣僧則極瘦削。

  只有蕭峰卻又是喜歡,又是感激,他從這黑衣僧揮長索遠掠而來的身法之中
,已認出便是那日在聚賢莊救他性命的黑衣大漢。當時那黑衣大漢頭戴氈帽,身
穿俗家衣衫,此刻則已換作僧裝。此刻聚在少室山的群雄之中,頗有不少當日曾
參與聚賢莊之會,只是其時那黑衣大漢一瞥即逝,誰都沒看清他的身法,這時自
然也認他不出。

  又過良久,黑衣灰衣二僧突然同時說道:「你……」但這「你」字一出口,
二僧立即住口。再隔半晌,那灰衣僧才道:「你是誰?」黑衣僧道:「你又是誰
?」

  群雄聽黑衣僧說了這兩個字,心中都道:「這和尚聲音蒼老,原來也是個老
僧。」

  蕭峰聽到這聲音正是當日那大漢在荒山中教訓他的聲調,一顆心劇烈跳動,
只想立時便上前相認,叩謝救命之恩。

  那灰衣僧道:「你在少林寺中一躲數十年,為了何事?」

  黑衣僧道:「我也正要問你,你在少林寺中一躲數十年,又為了何事?」

  二僧這幾句話一出口,少林群僧自玄慈方丈以下無不大感詫異,各人面面相
覷,都想:「這兩個老僧怎麼在本寺已有數十年,我卻絲豪不知?難道當真有這
等事?」

  只聽灰衣僧道:「我藏身少林寺中,為了找尋一些東西。」黑衣僧道:「我
藏身少林寺中,也為了找尋一些東西。我要找的東西,已經找到了,你要找的,
想來也已找到。否則的話,咱們三場較量,該當分出了高下。」灰衣僧道:「不
錯。尊駕武功了得,實為在下生平罕見,今日還再比不比?」黑衣僧道:「兄弟
對閣下的武功也十分佩服,便再比下去,只怕也不分出勝敗。」

  眾人忽聽這二僧以「閣下、兄弟」口吻相稱,不是出家人的言語,更加摸不
得頭腦。

  灰衣僧道:「你我互相欽服,不用再較量了。」黑衣僧道:「甚好。」二僧
點了點頭,相偕走到一株大樹之下,並肩而坐,閉上了眼睛,便如入定一般,再
也不說話了。

  慕容復又是慚愧,又是感激,尋思:「這位高僧識得我的先人,不知相識的
是我爺爺,還是爹爹?今後興復大事,勢必請這高僧詳加指點不可,今日可絕不
能交臂失之。」當下退在一旁,不敢便去打擾,要待那灰衣僧站起身來,再上去
叩領教益。

  王語嫣想到他適才險些自刎,這時候兀自驚魂未定,拉著他的衣袖,淚水涔
涔而下。慕容復心感厭煩,不過究是一番好意,便也不便甩袖將她摔開。

  灰衣黑衣二僧相繼現身,直到偕赴樹下打坐,虛竹和丁春秋始終在劇鬥不休


  這時群雄的目光又都轉到他二人身上來。

  靈鷲四姝中的菊劍忽然想起一事,走向那十八名契丹武士身前,說道:「我
主人正在和人相鬥,須得喝點兒酒,力氣才得大增。」一名契丹武士道:「這兒
酒漿甚多,姑娘儘管取用。」說著提起兩隻大皮袋。菊劍笑道:「多謝!我家主
人酒量不大,有一袋也就夠了。」提起一袋烈酒,拔開了袋上木塞,慢慢走近虛
竹和丁春秋相鬥之處,叫道:「主人,你給星宿老怪種生死符,得用些酒吧!」
橫轉皮袋,用力向前一送,袋中烈酒化作一道酒箭,向虛竹射去。

  梅蘭竹三姝拍手叫道:「菊妹,妙極!」

  忽聽得山坡後有一個女子聲音嬌滴滴地唱道:「一枝濃艷露凝香,雲雨巫山
枉斷腸。我乃楊貴妃是也,好酒啊好酒,奴家醉倒沉香亭畔也!」

  虛竹和丁春秋劇鬥良久,苦無制他之法,聽得靈鷲宮屬下男女眾人以他以「
生死符」對付,見菊劍以酒水射到,當即伸手一抄,抓了一把,只見山後轉出九
個人來,正是琴顛康廣陵、棋魔范百齡、書獃苟讀、書狂吳領軍、神醫薛慕華、
巧匠馮阿三、花癡石清露、戲迷李傀儡等「函谷八友」。這八人見虛竹和丁春秋
拳來腳往,打得酣暢淋漓,當即齊聲大叫助威:「掌門師叔今日大顯神通,快殺
了丁春秋,給我們祖師爺和師父報仇!」

  其時菊劍手中烈酒還在不住向虛竹射去,她武功平平,一部份竟噴向丁春秋


  星宿老怪惡鬥虛竹,輾轉平了半個時辰,但覺對方妙著層出不窮,給他迫住
了手腳,種種邪術無法施展,陡然見到酒水射來,心念一動,左袖拂出,將酒水
拂成四散飛濺的酒雨,向虛竹潑去。這時虛竹全身功勁行開,千千萬萬酒點飛到
,沒碰到衣衫,便已給他內勁撞了開去,驀聽得「啊啊」兩聲,菊劍翻身摔倒。
丁春秋將酒水化作雨點拂出來時,每一滴都已染上劇毒。菊劍站得較近,身沾毒
雨,當即倒地。

  虛竹關心菊劍,甚是惶急,卻不知如何救他才是,更聽得薛慕華涼叫:「師
叔,這毒藥好生厲害,快制住老賊,逼他取解藥救治。」虛竹叫道:「不錯!」
右掌揮舞,不絕向丁春秋進攻,左掌掌心中暗運內功,逆轉北冥真氣,不多時已
將掌中酒水化成七、八片寒冰,右掌颼颼颼連拍三掌。

  丁春秋乍覺寒風襲體,吃了一驚:「這小賊禿的陽剛內力,怎地徒然變了?


  忙凝全力招架,猛地裡肩間「缺盆穴」上微微一寒,便如碰上了一片雪花,
跟著小腹「天樞穴」、大腿「伏兔穴」、上臂「天泉穴」三處也覺涼颼颼地。丁
春秋忙催掌力抵擋,忽然間後頸「天柱穴」、背心「神道穴」、後腰「志室穴」
三處也是微微一涼,丁春秋大奇:「他掌力便再陰寒,也絕不能繞了彎去襲我背
後,何況寒涼處都是在穴道之上,到底小賊禿有什麼古怪邪門?可要小心了。」
雙袖拂處,袖間藏腿,猛力向虛竹踢出。

  不料右腳踢到半途,忽然間「伏兔穴」和「陽交穴」上同時奇癢難當,情不
自禁地「啊喲」一聲,叫了出來。右腳尖明明已碰到虛竹僧衣,但兩處要穴同時
發癢,右腳自然而然的垂了下來。他一聲「啊喲」叫過,跟著又是「啊喲,啊喲
」兩聲。

  眾門人高聲頌讚:「星宿老仙神通廣大,雙袖微擺,小妞兒便身中仙法倒地
!」「他老人家一蹬足天崩地裂,一搖手日月無光!」「星宿老仙大袖擺動,口
吐真言,叫你旁門左道牛鬼蛇神,一個個死無葬身之地。」歌功頌德聲中,夾雜
著星宿老仙「啊喲」又「啊喲」的一聲聲叫喚,實在大是不稱。眾門人精乖的已
愕然住口,大多數卻還是放大了噪門直嚷。

  丁春秋霎時之間,但覺缺盆、天樞、天兔、天泉、天柱、神道、志室七處穴
道中同時麻癢難當,直如千千萬萬隻螞蟻同時在咬嚙一般。這酒水化成的冰片中
附有虛竹的內力,寒冰入體,隨即化去,內力卻留在他的穴道經脈之中。

  丁春秋手忙腳亂,不斷在懷中掏摸,一口氣服了七、八種解藥,通了五、六
次內息,穴道中的麻癢卻只有越加厲害。若是換作旁人,早已滾倒在地,丁春秋
神功驚人,苦苦撐持,腳步踉蹌,有如喝醉了酒一般,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雙
手亂舞,情狀可怖已極。虛竹這七枚生死符乃烈酒所化,與尋常寒冰又自不同。

  星宿派門人見到師父如此狼狽,一個個靜了下來,有幾個死硬之人仍在叫嚷
:「星宿老怪正在運使大羅金仙舞蹈功,待會小和尚便知道厲害了。」「星宿老
仙一聲『啊喲』,小和尚的三魂六魄便給叫去了一分!」但這等死撐面子之言,
已說得毫不響亮。

  李魄儡大聲唱道:「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哈哈,我乃李太白是也!飲中八仙,第一乃詩仙李太白,第二乃星宿老仙丁春秋
!」群雄見到丁春秋醉態可掬的狼狽之狀,聽了李傀儡的言語,一齊轟笑。

  過不多時,丁春秋終於支持不住,伸手亂扯自己鬍鬚,將一叢銀也似的美髯
扯得一根根隨風飛舞,跟著便撕裂衣衫,露出一身雪白的肌膚,他年紀已老,身
子卻兀自精壯如少年,手指到處,身上便鮮血迸流,用力撕抓,不住口的號叫:
「癢死我了!癢死了!」又過一刻,左膝跪倒,越叫越是慘厲。

  虛竹頗感後悔:「這人雖然罪有應得,但所受的苦惱竟然這等厲害。早知如
此,我給他種上一兩片生死符,也就夠了。」

  群雄見這個童顏鶴髮、神仙也似的武林高人,霎時間竟然形如鬼魅,嘶喚有
如野獸,都不禁駭然變色,連李魄儡也嚇得啞口無言。只有大樹下的黑衣灰衣二
僧仍是閉目靜坐,直如不聞。

  玄慈方丈說道:「善哉,善哉!虛竹,你去解去了丁施主身上的苦難吧!」
虛竹應道:「是!謹遵方丈法旨!」玄寂忽道:「且慢!方丈師兄,丁春秋作惡
多端,我玄難、玄痛兩位師兄都命喪其手,豈能輕易饒他?」康廣陵道:「掌門
師叔,你是本派掌門,何必去聽旁人言語?我師祖、師父的大仇,焉可不報?」

  虛竹一時沒有主意,不知如何是好。薛慕華道:「師叔,先要他取解藥要緊
。」

  虛竹點頭道:「正是。梅劍姑娘,你將鎮癢丸給他服上半粒。」梅劍應道:
「是!」

  從懷中取出一個綠色小瓶,倒出一粒豆大的丸藥來,然見到丁春秋如顛如狂
的神態,不敢走近前去。

  虛竹接過藥丸,劈成兩半,叫道:「丁先生,張開口來,我給你服鎮痛丸!


  丁春秋荷荷而呼,張大了口,虛竹手指輕彈,半粒藥丸飛將過去,送入他喉
嚨。藥力一時未能行到,丁春秋仍是痛得滿地打滾,打了一頓飯時分,奇癢稍戢
,這才站起身來。

  他神智始終不失,知道再也不能反抗,不等虛竹開口,自行取出解藥,乖乖
的去交給薛慕華,說道:「紅色外搽,白色內服!」他號叫了半天,說出話來已
是啞不成聲。薛慕華料他不敢作怪,依法給菊劍敷搽服食。

  梅劍朗聲道:「星宿老怪,這半粒止癢丸可止三日之癢。過了三天,奇癢又
再發作,那時候我主人是否再賜靈藥,要瞧你乖不乖了。」丁春秋全身發抖,說
不出話來。

  星宿派門人登時有數百人爭先恐後的奔出,跪在虛竹面前,懇請收錄,有的
說;「靈鷲宮主人英雄無敵,小人忠誠歸附,死心塌地,願為主人效犬馬之勞。
」有的說:「這天下武林盟主一席,非主人莫屬。只須主人下令動手,小人赴湯
蹈火,萬死不辭。」更有許多顯得赤膽忠心,指著丁春秋痛罵不已,罵他「燈燭
之火,居然也敢和日月爭光。」,說他「心懷叵測,邪惡不堪。」又有人要求虛
竹迅速將丁春秋處死,為世間除此醜類。只聽得絲竹鑼鼓響起,眾門人大聲唱了
起來:「靈鷲主人,德配天地,威震當世,古今無比。」除了將「星宿老仙」四
字改為「靈鷲主人」之外,其餘曲詞詞句,便和「星宿老仙頌」一模一樣。

  虛竹雖為人質樸,但聽星宿派門人如此稱讚,卻也不自禁地有些飄飄然起來


  蘭劍喝道:「你們這些卑鄙小人,怎麼將吹拍星宿老怪的陳腔爛調,無恥言
語,轉而稱頌我主人?當真無禮之極。」星宿門人登時大為惶恐,有的道:「是
,是!小人立即另出機杼,花樣翻新,包管讓仙姑滿意便是。」有的道:「四位
仙姑,花容月貌,勝過西施,遠超貴妃。」星宿眾門人向虛竹叩拜之後,自行站
到諸洞主、島主身後,一個個得意洋洋,自覺光采體面,登時又將中原群豪、丐
幫幫眾、少林僧侶盡數不放在眼下了。

  玄慈說道:「虛竹,你自立門戶,日後當走俠義正道,約束門人弟子,令他
們不敢為非為歹,禍害江湖,那便是廣積福德資糧,多種善因,在家出家,都是
一樣。」虛竹哽咽道:「是。虛竹願遵方丈教誨。」玄慈又道:「破門之式不可
廢,那杖責卻可免了。」

  忽聽得一人哈哈大笑,說道:「我只道少林寺重視戒律,執法如山,卻不料
一般也是趨炎附勢之徒。嘿嘿,靈鷲主人,德配天地,威震當世,古今無比。」
眾人向說話之人瞧去,卻是吐蕃國師鳩摩智。

  玄慈臉上變色,說道:「國師以大義見責,老衲知錯了。玄寂師弟,安排法
仗。」玄寂道:「是!」轉身說道:「法杖伺候!」向虛竹道:「虛竹,你目下
是少林弟子,伏身受仗。」虛竹躬身道:「是!」跪下向玄慈和玄寂行禮。說道
:「弟子虛竹,違犯本寺大戒,恭領方丈和戒律院首坐的杖責。」

  星宿派眾門人突然大聲鼓噪:「爾等少林僧眾,豈可冒犯他老人家貴體?」
「你們若是碰上了他老人家的一根汗毛,我非跟你們拼個你死我活不可。我為他
老人家粉身碎骨,雖死猶榮。」「我忠字當頭,一身血藥,都要獻給靈鷲宮主人
!」

  余婆婆喝道:「『我家主人』四字,豈是你們這些妖魔鬼怪叫得的?快些給
我閉上了狗嘴。」星宿派門人聽她一喝,登時鴉雀無聲,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
了。

  少林寺戒律院執法僧人聽得玄寂喝道:「用杖!」便即捋起虛竹僧衣,露出
他背上肌膚,另一名僧人舉起了「守戒棍」。虛竹心想:「我身受杖責,是為了
罰我種種不守戒律之罰,每受一罰,罪業便消去一分。倘若運氣抵禦,自身不感
痛楚,這杖卻是白打了。」

  忽聽得一個女子尖銳的聲音叫道:「且慢,且慢!你……你背上是什麼?」

  眾人齊向虛竹背上瞧去,只見他腰背之間整整齊齊的燒著九點香疤。僧人受
戒,香疤都是燒在頭頂,不料虛竹除了頭頂的香疤之外,背上也有香疤。背上的
疤痕大如銅錢,顯然是在他幼年時所燒炙,光著身子長大,香疤也漸漸增大,此
時看來,已非十分圓整。

  人叢中突然奔出一個中年女子,身穿淡青色長袍,左右臉頰上各有三條血痕
,正是四大惡人中的「無惡不作」的葉二娘。她疾撲而前,雙手一分,已將少林
寺戒律院的兩名執法僧推開,伸手便去拉虛竹的褲子,要把他褲子扯將下來。

  虛竹吃了一驚,轉身站起,向後飄開數尺,說道:「你……你幹什麼?」

  葉二娘全身發顫,叫道:「我……我的兒啊!」張開雙臂,便去摟抱虛竹。
虛竹一閃身,葉二娘便抱了個空。眾人都想:「這女人發了瘋?」葉二娘接連抱
了幾次,都給虛竹輕輕巧巧的閃開。她如癡如狂,叫道:「兒啊,你怎麼不認你
娘了?」

  虛竹心中一凜,有如電震,顫聲道:「你……你是我娘?」葉二娘叫道:「
兒啊,我生你不久,便在你背上、兩邊屁股上,都燒上了九個戒點香疤。你這兩
邊屁股上是不是各有九個香疤?」

  虛竹大吃一驚,他雙股之上確是各有九個香疤。他自幼便是如此,從來不知
來歷,也羞於向同儕啟齒,有時沐浴之際見到,還道自己與佛門有緣,天然生就
,因而更堅了嚮慕佛法之心。這時徒然聽到葉二娘的話,當真有如半空中打了個
霹靂,顫聲道:「是,是!我……我兩股上各有九點香疤,是你……是娘……是
你給我燒的?」

  葉二娘放聲大哭,叫道:「是啊,是啊!若不是我給你燒的,我怎麼知道?
我……我找到兒子了,找到我親生乖兒子了!」一面哭,一面伸手去撫虛竹的面
頰。虛竹不再避讓,任由她抱在懷中。他自幼無爹無娘,只知是寺中僧侶所收養
的一個孤兒,他背心雙股燒有香疤,這隱秘只有自己一個知道,葉二娘居然也能
知悉,哪裡還有假的?突然間領略到了生平從所未知的慈母之愛,眼淚涔涔而下
,叫道:「娘……娘,你是我媽媽!」

  這件事突如其來,旁觀眾人無不大奇,但見二人相擁而泣,又悲又喜,一個
舐犢情深,一個至誠孺慕,群雄之中,不少人為之鼻酸。

  葉二娘道:「孩子,你今年二十四歲,這二十四年來,我白天也想你,黑夜
也想念你,我氣不過人家有兒子,我自己兒子卻給天殺的賊子偷去了。我……我
只好去偷人家的兒子。可…可是……別人的兒子,哪有自己親生的好?」

  南海鱷神哈哈大笑,說道:「三妹!你老是去偷人家白白胖胖的娃兒來玩,
玩夠了便捏死了他,原來是為了自己兒子給人家偷去了啦。岳老二問你緣故,你
總是不肯說!很好,妙極!虛竹小子,你媽媽是我義妹,你快叫我一聲『岳老伯
!』」想到自己的輩份還在這武功奇高的靈鷲宮主人之上,這份樂子可真不用說
了。雲中鶴搖頭道:「不對、不對!虛竹子是你師父的把兄,你得叫他一聲師伯
。我是他母親的義弟,輩份比你高了兩輩,你快叫我『師叔祖』!」南海鱷神一
怔,吐了一口濃痰,罵道:「你奶奶的,老子不叫!」

  葉二娘放開了虛竹頭頸,抓住他肩頭,左看右瞧,喜不自禁,轉頭向玄寂道
:「他是我的兒子,你不許打他!」隨卻向虛竹大聲道:「是哪一個天殺的狗賊
,偷了我的孩兒,害得我母子分離二十四年?孩兒,孩兒,咱們走遍天涯海角,
也要找到這個狗賊,將他千刀萬刮,斬成肉漿。你娘鬥他不過,孩兒武功高強,
正好給娘報仇雪恨。」

  坐在大樹下一直不言不動的黑衣僧人忽然站起身來,緩緩說道:「你這孩兒
是給人家偷去的,還是搶去的?你臉上這六道血痕,從何而來?」

  葉二娘突然變色,尖聲叫道:「你……你是誰?你……你怎麼知道?」黑衣
僧道:「你難道不認得我嗎?」葉二娘尖聲大叫:「啊!是你!就是你!」

  縱身向他撲去,奔到離他身子丈餘之處,突然立定,伸手戟指,咬牙切齒,
憤怒已極,卻也不敢近前。

  黑衣僧道:「不錯,你孩子是我搶去了,你臉上這六道血痕,也是我抓的。


  葉二娘叫道:「為什麼?你為什麼要搶我孩兒?我和你素不相識,無怨無仇
。你……你……害得我好苦。你害得我在這二十四年之中,日夜苦受煎熬,到底
為什麼?為……為什麼?」黑衣僧指著虛竹,問道:「這孩子的父親是誰?」葉
二娘全身一震,道:「他……他……我不能說。」

  虛竹心頭激盪,奔到葉二娘身邊,叫道:「媽,你跟我說,我爹爹是誰?」

  葉二娘連連搖頭,道:「我不能說。」

  黑衣僧緩緩說道:「葉二娘,你本來是個好好的姑娘,溫柔美貌,端莊貞淑
。可是在你十八歲那年,受了一個武功高強、大有身份的男子所誘,失身子他,
生下了這個孩子,是不是?」葉二娘木然不動,過了好一會兒,才點頭道:「是
。不過不是他引誘我,是我去引誘他的。」黑衣僧道:「這男子只顧到自己的聲
名前程,全不顧念你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未嫁生子,處境是何等的淒慘。」葉
二娘道:「不、不!他顧到我了,他給了我很多銀兩,給我好好安排了下半世的
生活。」黑衣僧道:「他為什麼讓你孤零零的飄泊江湖?」

  葉二娘道:「我不能嫁他的。他怎麼能娶我為妻?他是個好人,他向來待我
很好,是我自己不願連累他的。他……他是好人。」言辭之中,對這個遺棄了她
的情郎,仍是充滿了溫馨和思念,昔日恩情,不因自己深受苦楚、不因歲月消逝
而有絲毫減退。

  眾人均想:「葉二娘惡名素著,但對她當年的情郎,卻著實情深義重。只不
知這男人是誰?」

  段譽、阮星竹、范驊、華赫艮、巴天石等大理一系諸人,聽二人說到這一樁
昔年的風流事跡,情不自禁的都偷眼向段正淳瞄了一眼,都覺葉二娘這個情郎,
身份,性情、處事、年紀、無一不和他相似。更有人想起:「那日四大惡人同赴
大理,多半是為了找鎮南王討這筆孽債。」連段正淳也是大起疑心:「我所識女
子著實不少,難道有她在內?怎麼半點也記不起來?倘若當真是經累得她如此,
縱然在天下英雄之前聲名掃地,段某也絕不能絲毫虧待了她,只不過……只不過
……怎麼全然記不得了?」

  黑衣僧人朗聲道:「這孩子的父親,此刻便在此間,你幹嘛不指他出來?」
葉二娘驚道:「不,不!我不能說。」黑衣僧問道:「你為什麼在你孩兒的背上
、股上,燒上三處二十七點戒點香疤?」葉二娘掩面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求求你,別問我了。」

  黑衣僧聲音仍是十分平淡,一似無動於衷,繼續問道:「你孩兒一生下來,
你就想要他當和尚嗎?」葉二娘道:「不是,不是的。」黑衣僧人道:「那麼,
為什麼在他身上燒這些佛門的香疤?」葉二娘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黑
衣僧朗聲道:「你不肯說,我卻知道。只因為這孩兒的父親,乃是佛門弟子,是
一位大大有名的有道高僧。」

  葉二娘一聲呻吟,再也支持不住,暈倒在地。

  群雄登時大嘩,眼見葉二娘這等神情,那黑衣僧所言顯非虛假,原來和她私
通之人,竟然是個和尚,而且是有名的高僧。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虛竹扶起葉二娘,叫道:「媽,媽,你醒醒!」過了半晌,葉二娘悠悠醒轉
,低聲道:「孩兒,快扶我下山去。這……這人是妖怪,他……什麼都知道。我
再也不要見他了。這仇也……也不用報了。」虛竹道:「是,媽,咱們這就走吧
。」

  黑衣僧道:「且慢,我話還沒說完呢。你不要報仇,我卻要報仇。葉二娘,
我為什麼搶你孩子,你知道嗎?因為……因為有人搶去了我的孩兒,令我家破人
亡,夫婦父子,不得團聚。我這是為了報仇。」

  葉二娘道:「有人搶你孩兒?你是為了報仇?」

  黑衣僧道:「正是,我搶了你的孩兒來,放在少林寺的菜園之中,讓少林僧
將他撫養長大,授他一身武藝。只因為我自己的親生孩兒,也是被人搶了去,撫
養長大,由少林僧授了他一身武藝。你想不想瞧瞧我的真面目?」不等葉二娘意
示可否,黑衣僧伸手便拉去了自己的面幕。

  蕭峰驚喜交集,搶步上前,拜伏在地,顫聲叫道:「你……你是我爹爹……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好孩子,好孩兒,我正是你的爹爹。咱爺兒倆一般
的身形相貌,不用記認,誰都知道我是你的老子。」一伸手,扯開胸口衣襟,露
出一個刺花的狼頭,左手一提,將蕭峰拉了起來。

  蕭峰扯開自己衣襟,也現出胸口那張口露牙、青鬱鬱的狼頭來。兩人並肩而
行,突然間同時仰天而嘯,聲若狂風怒號,遠遠傳了出去,只震得山谷鳴響,數
千豪傑聽在耳中,盡感不寒而慄。「燕雲十八騎」拔下長刀,呼號相和,雖然一
共只有二十人,但聲勢之盛,直如千軍萬馬一般。

  蕭峰從懷中摸出一個油布包打開,取出一塊縫綴而成的大白布,展將開來,
正是智光和尚給他的石壁遺文的拓片,上面一個個都是空心的契丹文字。

  那虯髯老人指著最後那幾個字笑道:「『蕭遠山絕筆,蕭遠山絕筆!』哈哈
,孩兒,那日我傷心之下,跳崖自盡,哪知道命不該絕,墜在谷底一株大樹的枝
干之上,竟得不死。這一來,為父的死志已去,便興復仇之念。那日雁門關外,
中原豪傑不問情由,便殺了你不會武功的媽媽。孩兒,你說此仇該不該報!」

  蕭峰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焉可不報?」

  蕭遠山道:「當日害你母親之人,大半已為我所擊斃。智光和尚以及那個自
稱『趙錢孫』的傢伙,已為孩兒所殺。丐幫前任幫主汪劍通染病身故,總算便宜
了他。只是那個領頭的『大惡人』,迄今兀自健在。孩兒,你說咱們拿他怎麼辦
?」

  蕭峰急道:「此人是誰?」

  蕭遠山一聲長嘯,喝道:「此人是誰?」目光如電,在群豪臉上一一掃射而
過。

  群豪和他目光接觸之時,無不慄慄自危,雖然這些人均與當年雁門關外之事
無關,但見到蕭氏父子的神情,誰也不敢動上一動,發出半點聲音,唯恐惹禍在
身。

  蕭遠山道:「孩兒,那日我和你媽懷抱著你,到你外婆家去,不料路經雁門
關外,數十名中土武士躍將出來,將你媽和我的隨從殺死。大宋和契丹有仇,互
相斬殺,原非奇事,但這些中土武士埋伏山後,顯有預謀。孩兒,你可知那是為
了什麼緣故?」

  蕭峰道:「孩兒聽智光大師說道,他們得到訊息,誤信契丹武士要來少林寺
奪取武學典籍,以為他日國謀奪大宋江山,是以突出襲擊,害死了我媽媽。」

  蕭遠山慘笑道:「嘿嘿,嘿嘿!當年你老子並無奪取少林寺武學典籍之心,
他們卻冤枉了我。好,好!蕭遠山一不做,二不休,人家冤枉我,我便做給人家
瞧瞧。這三十年來,蕭遠山便躲在少林寺中,將他們的武學典藉瞧了個飽。少林
寺諸位高僧,你們有本事便將蕭遠山殺了,否則少林武功非流入大遼不可。你們
再在雁門關外埋伏,可來不及了。」

  少林群僧一聽,無不駭然驚色,均想此人之言多半不假,本派武功倘若流入
了遼國,令契丹人如虎添翼,那便如何是好?連同武林群豪,也人人都想:「今
日說什麼也不能讓此人活著下山。」

  蕭峰道:「爹爹,這大惡人當年殺我媽媽,還可說是事出誤會,雖然魯莽,
尚非故意為惡。可是他卻去殺了我義父義母喬氏夫婦,令孩兒大蒙惡名,那卻是
大大不該了。到底此人是誰,請爹爹指出來。」

  蕭遠山哈哈大笑,道:「孩兒,你這可錯了。」蕭峰愕然道:「孩兒錯了?


  蕭遠山點點頭,道:「錯了。那喬氏夫婦,是我殺的!」

  蕭峰大吃一驚,顫聲道:「是爹爹殺的?那……那為什麼?」

  蕭遠山道:「你是我的親生孩兒,本來我父子夫婦一家團聚,何等快樂?可
是這些南朝武人將我契丹人看作豬狗不如,動不動便橫加殺戳,將我孩兒搶了,
去交給別人,當作他的孩兒。那喬氏夫婦冒充是你父母,既奪了我的天倫之樂,
又不跟你說明真相,那便該死。」

  蕭峰胸口一酸,說道:「我義父義母待孩兒極有恩義,他二位老人家實是大
好人。然則放火焚燒單家莊、殺死譚公、譚婆等等,也都是……」

  蕭遠山道:「不錯!都是你爹爹干的。當年帶頭在雁門關外殺你媽媽的是誰
,這些人明明知道,卻偏不肯說,個個袒護於他,豈非該死?」

  蕭峰轉默然,心想:「我苦苦追尋的『大惡人』,卻原來竟是我的爹爹,這
……這卻從何說起?」緩緩的道:「少林寺玄苦大師親授孩兒武功,十年中寒暑
不間,孩子得有今日,全蒙恩師栽培……」說到這裡,低下頭來,已然虎目含淚


  蕭遠山道:「這些南朝武人陰險奸詐,有什麼好東西了?這玄苦是我一掌震
死的。」

  少林群僧齊聲誦經:「阿彌陀佛!」聲音十分悲憤,雖然一時未有人上前向
蕭遠山挑戰,但群僧在這念佛聲中所含的沉痛之情,顯然已包含了極大決心,絕
不能與他善罷干休。各人均想:「過去的確是錯怪了蕭峰。但他父子同體,是老
子作的惡,怪在兒子頭上,也沒什麼不該。」

  蕭遠山又道:「殺我愛妻、奪我獨子的大仇人之中,有丐幫幫主,也少林派
高手,嘿嘿,他們只想永遠遮瞞這樁血腥罪過,將我兒子變作了漢人,叫我兒子
拜大仇人為師,繼大仇人為丐幫的幫主。嘿嘿,孩兒,那日晚間我打了玄苦,他
見我父子容貌相似,只道是你出手,連那小沙彌也分不清你是我父子。孩兒,咱
契丹人受他們冤枉欺侮,還少得了嗎?」

  蕭峰這時方始恍然,為什麼玄苦大師那晚見到自己之時,竟然如此錯愕,而
那小沙彌又為什麼力證自己出手打死玄苦。卻哪裡想得真正行兇的,竟是個和自
己容貌相似、血肉相連之人?說道:「這些人既是爹爹所殺,便和孩兒所殺沒有
分別,孩兒一直擔負著這名聲,卻也不枉了。那個帶領中原武人在雁門關外埋伏
的惡人,爹爹可探明白了沒有?」

  蕭遠山道:「嘿嘿,豈有不探查明白之理?此人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若將他
一掌打死,豈不是便宜他了。葉二娘,且慢!」

  他見葉二娘扶著虛竹,正一步步走遠,當即喝住,說道:「跟你生下這孩子
的是誰,你若不說,我可要說出來了。我在少林寺中隱伏三十年,什麼事能逃得
過我的眼去?你們在紫雲洞中相會,他叫喬婆婆來給你接生,種種事,要我一五
一十的當眾說出來嗎?」

  葉二娘轉身過來,向蕭遠山奔近幾步,跪倒在地,說道:「蕭老英雄,請你
大仁大義,高抬貴手,放過了他。我孩兒和你公子有八拜之交,結為金蘭兄弟,
他……他……他在武林中這麼大的名聲,這般的身份地位……年紀又這麼大了,
你要打要殺,只對付我,可別……可別去難為他。」

  群雄先聽蕭遠山說道虛竹之父乃是個「有道高僧」,此刻又聽葉二娘說他武
林中聲譽甚隆,地位甚高,幾件事一湊合,難道此人竟是少林寺中一位輩份甚高
的僧人?各人眼光不免便向少林寺一干白飄飄的老僧射了過去。

  忽聽得玄慈方丈說道:「善哉,善哉!既造業因,便有業果。虛竹,你過來
!」

  虛竹走到方丈身前屈膝跪下,玄慈向他端相良久,伸手輕輕撫摸他的頭頂,
臉上充溫柔慈愛,說道:「你在寺中二十四年,我竟始終不知你便是我的兒子!


  此言一出,群僧和眾豪傑齊聲大嘩。各人臉上神色之詫異、驚駭、鄙視、憤
怒、恐懼、憐憫,形形色色,實是難以形容。玄慈方丈德高望重,武林中人無不
欽仰,誰能想到他竟會做出這事?過了好半天,紛擾中才漸漸停歇。

  玄慈緩緩說話,聲音及是安祥鎮靜,一如平時:「蕭老施主,你和令郎分離
三十餘年,不得相見,卻早知他武功精進,聲名鵲起,成為江湖上一等一的英雄
好漢,心下自必安慰。我和我兒日日相見,卻只道他為強梁擄去,生死不知,反
而日夜為此懸心。」

  葉二娘哭道:「你……你不用說出來,那……那便如何是好?可怎麼辦?」
玄慈溫言道:「二娘,既已作下了惡業,反悔固然無用,隱瞞也是無用。這些年
來,可苦了你啦!」葉二娘道:「我不苦!你有苦說不出,那才是真苦。」

  玄慈緩緩搖頭,向蕭遠山道:「蕭老施主,雁門關外一役,老衲鑄成大錯。
眾家兄弟為老衲包涵此事,又一一送命。老衲今日再死,實在已經晚了。」

  忽然提高聲音,說道:「慕容博慕容老施主,當日你假傳音訊,說道契丹武
士要大舉來少林寺奪取武學典籍,以致釀成種種大錯,你可也曾絲毫內咎於內嗎
?」

  眾人突然聽到他說出「慕容博」三字,又都是一驚。群雄大都知道慕容公子
的父親單名一個「博」字,聽說此人已然逝世,怎麼玄慈會突然叫出這個名字來
?難道假報音訊的便是慕容博?各人順著他的眼光瞧去,但見他雙目所注,卻是
坐在大樹底下的灰衣僧人。

  那灰衣僧人一聲長笑,站起身來,說道:「方丈大師,你眼光好生厲害,居
然將我認了出來。」伸手扯下面幕,露出一張神清目秀、白眉長垂的臉來。

  慕容復驚喜交集,叫道:「爹爹,你……你沒有……沒有死?」隨即心頭湧
起無數疑竇:那日父親逝世,自己不止一次試過已心停氣絕,親手入殮安葬,怎
麼又能復活?那自然他是以神功閉氣假死。但為什麼要裝假死?為什麼連親生兒
子也要瞞過?

  玄慈道:「慕容老施主,我和你多年交好,素來敬重你的為人。那日你向我
告知此事,老衲自是深信不疑。其後誤殺了好人,老衲可再也見你不到了。後來
聽到你因病去世了,老衲好生痛悼,一直只道你當時和老衲一般,也是誤信人言
,釀成無意的錯失,心中內疚,以致英年早逝,哪知道……唉!」他這一聲長歎
,實是包含了無窮的悔恨和責備。

  蕭遠山和蕭峰對望一眼,直到此刻,他父子方知這個假傳音訊、挑撥生禍之
人竟是慕容博。蕭峰心頭更湧出一個念頭:「當年雁門關外的慘事,雖是玄慈方
丈帶頭所為,但他是少林寺方丈,關心大宋江山和本寺典籍,傾力以赴,原是義
不容辭。其後發覺錯失,便盡力補過。真正的大惡人,實是慕容博而不是玄慈。


  慕容復聽了玄慈這番話,立即明白:「爹爹假傳訊息,是要挑起宋遼武人的
大鬥,我大燕便可從中取利。事後玄慈不免要向我爹爹質問,我爹爹自也無可辯
解,以他大英雄、大豪傑的身份,又不能直認其事,毀卻一世英名。他料到玄慈
方丈的性格,只須自己一死,玄慈便不會吐露真相,損及他死後的名聲。」隨即
又想深一層:「是了。我爹爹既死,慕容氏聲名無恙,我仍可繼續興復大業。否
則的話,中原英豪群起與慕容氏為敵,自已然為難,遑論糾眾復國?其是我年歲
尚幼,倘若復知爹爹乃是假死,難免露出馬腳,因此索性連我也瞞過了。」想到
父親如此苦心孤詣,為了興復固燕,不惜捨棄一切,更覺自己肩負之重。

  玄慈緩緩地道:「慕容老施主,老衲今日聽到你對令郎勸導的言語,才知你
姑蘇慕容氏竟是帝王之裔,所謀者大。那麼你假傳音訊的用意,也就明白不過了
。只是你所圖謀的大事,卻也終究難成,那不是枉自害死了這許多無辜的性命嗎
?」

  慕容博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玄慈臉有悲憫之色,說道:「我玄悲師弟曾奉我之命,到姑蘇來向你請問此
事,想來他言語之中得罪了你。他又在貴府見到了若干蛛絲馬跡,猜到了你造反
的意圖,因此你要殺他滅口。卻為什麼你隱忍多年,直至他前赴大理,這才下手
?嗯,你想挑起在理段和少林派的紛爭,料想你向我玄悲師弟偷襲之時,使的是
段氏一陽指,只是你一陽指所學不精,奈何不了他,終於還是用慕容氏『以彼之
道,還施彼身』的家傳本領,害死了我玄悲師弟。」

  慕容博嘿嘿一笑,身子微側,一拳打向身旁大樹,喀喇喇兩聲,樹上兩根粗
大的樹枝落了下來。他打的是樹幹,竟將距他拳處丈許的兩根樹枝震落,實是神
功非凡。

  少林寺中十餘名老僧齊聲叫道:「韋陀杵!」聲音中充滿了驚駭之意。

  玄慈點頭道:「你在敝寺這許多年,居然將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的『韋陀杵
』神功也練成了。但河南伏牛派那招『天靈千裂』,以你的身份武功,想來還不
屑花功夫去練。你殺柯百歲柯施主,使的才真正是家傳功夫,卻不知又為了什麼
?」

  慕容博陰惻惻的一笑,說道:「老方丈精明無比,足不出山門,江湖上諸般
情事卻瞭如指掌,令人好生欽佩。這件事倒要請你猜上一……」話未說完,突然
兩人齊聲怒吼,向他急撲過去,正是金算盤崔百泉、和他的師侄過彥之。

  慕容博袍袖一拂,崔過兩人摔出數丈,躺在地下動彈不得,在這霎眼之間,
竟已被他分別以「袖中指」點中了穴道。

  玄慈道:「那柯施主家財豪富,行事向來小心謹慎。嗯,你招兵買馬,積財
貯糧,看中了柯施主的家產,想將他收為己用,柯施主不允,說不定還想稟報官
府。」

  慕容博哈哈大笑,大拇指一豎,說道:「老方丈了不起,不了起!只可惜你
明察秋毫之際,卻不見輿薪。在下與這位蕭兄躲在貴寺這麼多年,你竟一無所知
。」玄慈緩緩搖頭,歎了口氣,說道:「明白別人容易,明白自己甚難。克敵不
易,克服自己心中貪嗔癡三毒大敵,更是艱難無比。」

  慕容博道:「老方丈,念在昔年你我相交多年的故人之誼,我一切直言相告
。你還有什麼事要問我?」玄慈道:「以蕭峰蕭施主的為人,丐幫馬大元副幫主
、馬夫人、白世鏡長老三位,料想不會是他殺害的,不知是慕容老施主呢,還是
蕭老施主下的手?」

  蕭遠山道:「馬大元是他妻子和白世鏡合謀所害死,白世鏡是我殺的。其間
過節,大理段王爺親眼目睹、親聞所聞,方丈欲知詳情,待會請問段王爺便是。


  蕭峰踏上兩步,指著慕容博喝道:「慕容老賊,你這罪魁禍首,上來領死吧
!」

  慕容博一聲長笑,縱身而起,疾向山上竄去。蕭遠山和蕭峰齊喝:「追!」
分從左右追上山去。這三人都是登峰造極的武功,晃眼之間,便已去得老遠。慕
容復叫道:「爹爹,爹爹!」跟著也追上山。他輕功也甚是了得,但比之前面三
人,卻顯得不如了。但見慕容博、蕭遠山、蕭峰一前二後,三人竟向少林奔奔去
。一條灰影,兩條黑影,霎時間都隱沒有少林寺的黃牆碧瓦之間。

  群雄都大為詫異,均想:「慕容博和蕭遠山的武功難分上下,兩人都再加上
個兒子,慕容氏便絕非敵手。怎麼慕容博不向山下逃竄,反而進了少林寺去?」

  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以及一十八名契丹武士,都想上山分別
相助主人,剛一移動腳步,只聽得玄寂喝道:「結陣攔住!」百餘名少林僧齊聲
應諾,一列列排在當路,或橫禪杖,或挺戒刀,不令眾人上前。玄寂厲聲說道:
「我少林寺乃佛門善地,非私相毆鬥之場。眾位施主,請勿擅自。」

  鄧百川等見了少林僧這等聲勢,知道無論如何衝不過去,雖然心懸主人,也
只得停步。包不同道:「不錯,不錯!少林寺乃佛門善地……」他向來出口便「
非也,非也!」這次居然改作「不錯,不錯!」識得他的人都覺詫異,卻聽他接
下去說道:「…乃是專養私生子的善地。」

  他此言一出,數百道憤怒的目光都向他射了過來。包不同膽大包天,明知少
林僧中高手極多,不論那一個玄字輩的高僧,自己都不是對手,但他要說便說,
素來沒什麼忌憚。數百名少要對他怒目而視,他便也怒目反視,眼睛霎也不霎。
玄慈朗聲說道:「老衲犯了佛門大戒,有傷鸛林清譽。玄寂師弟,依本寺戒律,
該當如何懲處?」玄寂道:「這個……師兄……」玄慈道:「國有國法,家有家
規。自來任何門派幫會,宗族寺院,都難免有不肖弟子,清名令譽之保全,不在
求永遠無人犯規,在求事事按律懲處,不稍假借。執法僧,將虛竹杖責一百三十
棍,一百棍罰他自己過犯,三十棍乃他甘願代業師所受。」

  執法僧眼望玄寂,玄寂點了點頭,虛竹已然跪下受杖。執法僧當即舉起刑杖
,一棍棍的向虛竹背上、臀上打去,只打得他皮開肉綻,鮮血四濺。葉二娘心下
痛惜,但她素懼玄慈威嚴,不敢代為求情。

  好容易一百三十棍打完,虛竹不運內力抗禦,已痛得無法站立。玄慈道:「
自此刻起,你破門還俗,不再是少林寺的僧侶了。」虛竹垂淚道:「是!」

  玄慈又道:「玄慈犯了淫戒,與虛竹同罪。身為方丈,罪刑加倍。執法僧重
重責打玄慈二百棍。少林寺清譽攸關,不得循私舞弊。」說著跪伏在地,遙遙對
著少林寺大雄寶殿的佛像,自行捋起了僧袍,露出背脊。

  群雄面面相覷,少林寺方丈當眾受刑,那當真是駭然聽聞、大違物事之事。

  玄寂道:「師兄,你……」玄慈厲聲道:「我少林寺千年清譽,豈可壞於我
手?」玄寂含淚道:「是!執法僧,用刑。」兩名執法僧合十躬身,道:「方丈
,得罪了。」隨即站直身子,舉起刑杖,向玄慈背上擊了下去。二僧知道方丈受
刑,最難受的還是當眾受辱,不在皮肉之苦,倘若手下容情,給旁人瞧了出來,
落下話柄,那麼方丈這番受辱反而成為毫無結果了,是以一棍棍打將下去,拍拍
有聲,片刻間便將玄慈背上、股上打得滿是杖痕,血濺僧侶。群僧聽得執法僧「
一五,一十」的呼著杖責之數,都是垂頭低眉,默默念佛。

  普渡寺道清大師突然說道:「玄寂師兄,貴寺尊重佛門戒律,方丈一體受刑
,貧僧好生欽佩。只是玄慈師兄年紀老邁,他又不肯運功護身,這二百棍卻是經
受不起。貧僧冒昧,且說個情,現下已打了八十杖,餘下之數,暫且記下。」

  群雄中許多人都叫了起來,道:「正是,正是,咱們也來討個情。」

  玄寂尚未回答,玄慈朗聲說道:「多謝眾位盛意,只是戒律如山,不可寬縱
。執法寬縱。執法僧,快快用杖。」兩名執法僧本已暫停施刑,聽方丈語意堅決
,只得又一五、一十的打將下去。

  堪堪又打了四十餘杖,玄慈支持不住,撐在地下的雙手一軟,臉孔觸到塵土


  葉二娘哭叫:「此事須怪不得方丈,都是我不好!是我受人之欺,故意去引
誘方丈。這……這……餘下的棍子,由我來受吧!」一面哭叫,一百奔將前去,
要伏在玄慈身上,代他受杖。玄慈左手一指點出,嗤的一聲輕響,已封住了她穴
道,微笑道:「癡人,你又非佛門女尼,勘不破愛慾,何罪之有?」葉二娘呆在
當地,動彈不得,只得淚水簌簌而下。

  玄慈喝道:「行杖!」好容易二百下法杖打完,鮮血流得滿地,玄慈勉提真
氣護心,以免痛得昏暈過去。兩名執法僧將刑杖一豎,向玄寂道:「稟報首座,
玄慈方丈受杖完畢。」玄寂點了點頭,不知說什麼才好。」

  玄慈掙扎著站起身來,向葉二娘虛點一指,想解開她穴道,不料重傷之餘,
真氣難以凝聚,這一指無法生效。虛竹見狀,忙即給母親解開了穴道。玄慈向二
人招了招手,葉二娘和虛竹走到他身旁。虛竹心下躊躇,不知該叫「爹爹」,還
是該叫「方丈」。

  玄慈伸出手,右的抓住葉二娘的手腕,左手抓住虛竹,說道:「過去二十餘
年來,我日日夜夜記掛著你母子二人,自知身犯大戒,卻又不敢向僧眾懺悔,今
日卻能一舉解脫,從此更無掛恐懼,方得安樂。」說偈道:「人生於世,有欲有
愛,煩惱多苦,解脫為樂!」說罷慢慢閉上了眼睛,臉露祥和微笑。

  葉二娘和虛竹都不敢動,不知他還有什麼話說,卻覺得他手掌越來越冷。

  葉二娘大吃一驚,伸手探他鼻息,竟然早已氣絕而死,變色叫道:「你……
你……怎麼捨我而去了?」突然一躍丈餘,從半空中摔將下來,砰的一聲,掉在
玄慈身邊,身子扭了幾下,便即不動。

  虛竹叫道:「娘,娘!你……你……不可……」伸手扶起母親,只見一柄匕
首插在她心口,只露出個刀柄,眼見是不活了。虛竹急忙點她傷口四周的穴道,
又以真氣運到玄慈方丈體內,手忙腳亂,欲待同時救活兩人。

  薛慕華奔過來相助,但見二人心停氣絕,已無法可救,勸道:「師叔節哀。
兩位老人家是不能救的了。」

  虛竹卻不死心,運了好半晌北冥真氣,父母兩人卻哪裡有半點動靜?虛竹悲
從中來,忍不住放聲大哭。二十四年來,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
從未領略過半分天倫之樂,今日剛找到生父生母,但不到一個時辰,便即雙雙慘
亡。

  從雄初聞虛竹之父竟是少林寺方丈玄慈,人人均覺他不守清規大有夷之意,
待見他坦然當眾受刑,以維少林寺的清譽,這等大勇實非常人所能,都想他受此
重刑,也可抵償一時失足了。萬不料他受刑之後,隨即自絕經脈。本來一死了後
,一了百了,他既早萌死志,這二百杖之辱原可免去,但他定要先行忍辱受杖,
以維護少林寺的清譽,然後再死,實是英雄好漢的行徑。群雄心敬他的為人,不
少人步到玄慈的遺體之前,躬身下拜。

  南海鱷神道:「二妹,你人也死了,岳老三不跟你爭這排名啦,你算老二便
了。」這些年來,他說什麼也要和葉二娘一爭雄長,想在武功上勝過她而居「天
下第二惡人」這位,此刻竟肯退讓,實是大大不易,只因他既傷痛葉二娘之死,
又敬佩她的義烈。
第四三章 王霸雄圖血海深恨 盡歸塵土

 

                             
  丐幫群丐一團高興的趕來少林寺,雄心勃勃,只盼憑著幫主深不可測的武功
,奪得武林盟主之位,丐幫從此壓倒少林派,為中原武林的領袖。哪知莊幫主拜
丁春秋為師於前,為蕭峰踢斷雙腳於後,人人意興索然,面目無光。

  吳長老大聲道:「眾位兄弟,咱位還在這裡幹什麼?難道想討殘羹冷飯不成
?這就下山去吧!」群丐轟然答應,紛紛轉身下山。

  包不同突然大聲道:「且慢,且慢!包某有一言要告知丐幫。」陳長老當日
在無錫曾與他及風波惡鬥過,知道此人口中素來沒有好話,右足在地下一頓,厲
聲道:「姓包的,有話便說,有屁少放。」包不同伸手捏住了鼻子,叫道:「好
臭,好臭。喂,會放臭屁的叫化子,你幫中可有一個名叫易大彪的老化子?」

  陳長老聽他說到易大彪,登時便留上了神,問道:「有便怎樣?沒有又怎樣
?」包不同道:「我是在跟一個會放屁的叫化子說話,你搭上口來,是不是自己
承認放臭屁?」陳長老牽掛本幫大事,哪耐煩跟他這等無關重要的口舌之爭,說
道:「我問你易大彪怎麼了?他是本幫的弟子,派到西夏公幹,閣下可有他的訊
息嗎?」

  包不同道:「我正要跟你說一件西夏國的大事,只不過易大彪卻早己見閻王
去啦!」陳長老道:「此話當真?請問西夏國有什麼大事?」包不同道:「你罵
我說話如同放屁,這回兒我可不想放屁了?」

  陳長老只氣得白鬚飄動,但心想以大事為重,當即哈哈一笑,說道:「適才
說話得罪了閣下,老夫陪罪。」包不同道:「陪罪倒也不必,以後你多放屁,少
說話,也就是了。」陳長老一怔,心道:「這是什麼話?」只是眼下有求於他,
不願無謂糾纏,微微一笑,並不再言。包不同忽然道:「好臭,好臭!你這人太
不成話。」陳長老道:「什麼不成話?」包不同道:「你不開口說話,無處出氣
,自然須得另尋宣洩之處了。」陳長老心道:「此人當真難纏。我只說了一句無
禮之言,他便顛三倒四的說了沒完。我只有不出聲才是上策,否則他始終言不及
義,說不上正題。」當下又是微微一笑,並不答話。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你跟我抬槓,那你錯之極矣!」陳長老微笑
不語。包不同道:「你沒說話,只放臭屁,自然不用開口。」陳長老皺起眉頭,
說道:「取笑了。」

  包不同見他一味退讓,自己已佔足了上風,便道:「你既然開口說話,那便
不是和我抬槓了。我跟你說了吧。幾個月之前,我隨著咱們公子、鄧大哥、公冶
二哥等一行人,在甘涼道上的一座樹林之中,見到一群叫化子,一個個屍橫就地
,有的身首異處,有的腹破腸流,可憐啊!可憐。這些人背上都負了布袋,或三
只,或四隻,或六隻焉!」陳長老道:想必都是敝幫的兄弟了」包不同道:「我
見到這群老兄之時,他們都已死去多時,那時候啊,也不知道喝了孟婆湯沒有,
上了望鄉台沒有,也不知在十殿閻王的哪一殿受審。他們既不能說話,我自也不
便請教他們尊姓大名,仙鄉何處,何幫何派,因何而死。否則他們變成了鬼,也
都會罵我一聲『有話便說,有屁少放!』豈不冤哉枉也?」

  陳長老聽到涉及本幫兄弟多人的死訊,自是十分關心,既不敢默不作聲,更
不敢出言頂撞,只得道:「包兄說得是!」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姓包的生平最瞧不起隨聲附和之人,你口中
說道『包兄說的是』,心裡卻在破口罵我『直娘賊,烏龜王八蛋』,這便叫做『
腹誹』,此是星宿一派無恥之徒的行徑。至於男子漢大丈夫,是則是,非則非,
旁人有旁人的見地,自己有自己的主張,『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特
立獨行,矯矯不群,這才是英雄好漢!」

  他又將陳長老教訓了一頓,這才說道:「其中卻有一位老兄受傷未死,那時
雖然未死,卻也去死不遠了。他自稱名叫易大彪,他從西夏國而來,揭了一張西
夏國國王的榜文,事關重大,於是交給了我們,托我們交給貴幫長老。」

  宋長老心想:「陳兄弟在言語中已得罪了此人,還是由我出面較好。」當即
上前深深一揖,說道:「包先生仗義傳訊,敝上下,均感大德。」包不同道:「
非也,非也!未必貴幫上下,都感我的大德。」宋長老一征,道:「包先生此話
從何說起?」包不同指著游坦之道:「貴幫幫主就非但不承我情,心中反而將我
恨到了極處!」宋陳二長老齊聲道:「那是什麼緣故?要請包先生指教。」

  包不同道:「那易大彪臨死之前說道,他們這夥人,都是貴幫莊幫主派人害
死的,只因他們不服這個這莊的小子做幫主,因此這小子派人追殺,唉,可憐啊
可憐。易大彪請我們傳言,要吳長老和各位長老,千萬小心提防。」

  包不同一出此言,群丐登時聳動。吳長老快步走到游坦之身前,厲聲喝問:
「此話是真是假?」

  游坦之自被蕭峰踢斷雙腿,一直坐在地下,不言不語,潛運內力止痛,突然
聽包不同揭露當時秘密,不由得甚是惶恐,又聽吳長老厲聲質問,叫道:「是全
……全冠清叫我下的號令,這不……不關我事。」

  宋長老不願當著群雄面前自暴本幫之丑,狠狠向全冠清瞪了瞪,心道:「幫
內的賬,慢慢再算不遲。」向包不同道:「易大彪兄弟交付先生的榜文,不知先
生是否帶在身邊。」包不同回頭道:「沒有!」宋長老臉色微變,心想你說了半
天,仍是不肯將榜文交出,豈不是找人消遣?包不同深深一揖,說道:「咱們青
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說著便轉身走開。

  吳長老急道:「那張西夏國的榜文,閣下如何不肯轉交?」包不同道:「這
可奇了!你怎知易大彪是將榜文交在我手中?何以竟用『轉交』二字?難道你當
日是親眼瞧見嗎?」

  宋長老強忍怒氣,說道:「包兄適才明明言道,敝幫的易大彪兄弟從西夏國
而來,揭了一張西夏國國王的榜文,請包兄交給敝幫長老。這番話此間許多英雄
好漢人人聽見,包兄怎地忽然又轉了口?」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我沒這樣說過。」他見宋長老臉上變色,又
道:「素聞丐幫諸位長老都是鐵錚錚的好漢子,怎地竟敢在天下英豪之前顛倒黑
白、混淆是非,那豈不是將諸位長老的一世英名付諸流水嗎?」

  宋陳吳三長老互相瞧一眼,臉色都十分難看,一時打不定主意,立時便跟他
翻臉動手呢,還是再忍一時。陳長老道:「閣下既要如此說,咱們也無計可施,
好在是非有公論,單憑口舌之利而強辭奪理,終究無用。」包不同道:「非也,
非也!你說單憑口舌之利,終究無用,為什麼當年蘇秦憑一張利嘴而佩六國相印
?為什麼張儀以口舌之利,施連橫之計,終於助秦併吞六國?」宋長老聽他越扯
越遠,只有苦笑,說道:「包先生若是生於戰國之際,早已超越蘇張,身佩七國
、八國的相印了。」

  包不同道:「你這是譏諷我生不逢辰、命運太糟嗎?好,姓包的今後若有三
長兩短,頭痛發燒、腰酸足麻、噴嚏咳嗽,一切惟你是問。」

  陳長老怫然道:「包兄到底意欲如何,便即爽爽快快的示下。」

  包不同道:「嗯,你倒性急得很。陳長老,那日在無錫杏子林裡,你跟我風
四弟較量武藝你手中提一隻大布袋,大布袋裡有一隻大蠍子,大蠍子尾巴上有一
根大毒刺,大毒刺刺在人身上會起一個大毒泡,大毒泡會送了對方的小性命,是
也不是?」陳長老心道:「明明一句話便可說清楚了,他偏偏要什麼大、什麼小
的囉唆一大套。」便道:「正是。」

  包不同道:「很好,我跟你打個賭,我贏了,我立刻將易老化子從西夏國帶
來的訊息告知於你。若是我贏,你便將那隻大布袋、大布袋中的大蠍子,以及裝
那消解蠍毒之藥的小瓶子,一古腦兒的輸了給我。你賭不賭?」陳長老道:「包
兄要賭什麼?」包不同道:「貴幫宋長老向我載贓誣陷,硬指我曾說什麼貴幫的
易大彪揭了西夏國王的榜文,請我轉交給貴幫長老。其實我的的確確沒說過,咱
二人便來賭一賭。倘若我確是說過的,那是你贏了,倘若我當真沒說過,那麼是
我贏了。」陳長老向宋吳二老瞧了一眼,二人點了點頭,意思是說:「這裡數千
人都是見證,不論憑他如何狡辯,終究是難以抵賴。跟他賭了!」陳長老道:「
好,在下跟包兄賭了!但不知包兄如何證明誰輸誰贏?是否要推舉幾位德高望重
的公眾人出來,秉公判斷?」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你說要推舉幾位德高望重的公證人出來秉公
判斷,就算推舉十位八位吧,難道除了這十餘位之外,其餘千百位英雄好漢,就
德不高、望不重了?既然德不高、望不重,那麼就是卑鄙下流的無名小卒了?如
此侮慢當世英雄,你丐幫忒也無禮。」

  陳長老道:「包兄取笑了,在下絕無此意。然則以包兄所見,該當如何?」

  包不同道:「是非曲直,一言而決,待在下給你剖析剖析。拿來!」這「拿
來」兩字一出口,便即伸出手去。陳長老道:「什麼?」包不同道:「布袋、蠍
子、解藥!」陳長老道:「包兄尚未證明,何以就算贏了?」包不同道:「只怕
你輸了以後,抵賴不給。」

  陳長老哈哈一笑,道:「小小毒物,何足道哉?包兄既要,在下立即奉上,
又何必賭什麼輸贏?」說著除下背上一隻布袋,取出一個瓷瓶,遞將過去。

  包不同老實不客氣地便接了過來,打開布袋之口,向裡一張,只見袋中竟有
七八隻花斑大蠍,忙合上了袋口,道:「現下我給你瞧一瞧證據,為什麼是我贏
了,是你輸了。」一面說,一百解開長袍的衣帶,抖一抖衣袖,提一提袋角,叫
眾人看到他身邊除了幾塊銀子、火刀、火石之外,更無別物。宋陳吳三長老兀自
不明他其意何居,臉上神色茫然。包不同道:「二哥,你將榜文拿在手中,給他
們瞧上一瞧。」

  公冶乾一直掛念幕容博父子的安危,但眼見無法闖過少林群僧的羅漢大陣,
也只有乾著急的份兒。當下取出榜文,提在手中。群雄向榜文瞧去,但見一張大
黃紙上蓋著硃砂大印,寫滿密密麻麻的外國文字,雖然難辨真偽,看模樣似乎並
非贗物。

  包不同道:「我先前說,貴幫的易大彪將一張榜文交給了我們,請我們交給
貴幫長老。是也不是?」宋陳吳三長老忽又自承其事。喜道:「正是。」包不同
道:「但宋長老卻硬指我曾說,貴幫的易大彪將一張榜文交給了我,請我交給貴
幫長老。是不是?」三長老齊道:「是,那又有什麼說錯了?」

  包不同搖頭道:「錯矣,錯矣!錯之極矣,完全牛頭不對馬嘴矣!差之釐毫
,謬以千里矣!我說的是我們,宋長老說的是『我』。夫『我們』者,我們姑蘇
慕容氏這夥人也,其中有慕容公子、有鄧大哥、公冶二哥、風四弟,有包不同,
還有一位王姑娘。至於『我』者,只是包不同孤家寡人,一條『非也非也』的光
棍是也。眾位英雄瞧上一瞧,王姑娘花容月貌,是個大閨女,和我『非也非也』
包不同包老三大不相同,豈能混為一談?」

  宋陳吳三長老面面相覷,萬不料他咬文嚼字,專從「我」與「我們」之間的
差異上大做文章。

  只聽包不同又道:「這張榜文,是易大彪交在我公冶二哥手中的。我向貴幫
報訊,是慕容公子定下的主意。我說『我們』,那是不錯的。若是說『我』,那
可就與真相不符了。在下不懂西夏文字,去接這張榜文來幹什麼?在下在無錫城
外曾栽在貴幫手中,吃過一個大大的敗仗,就處心來找貴幫報仇,這報訊卻總是
不報的。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接西夏榜文,向貴幫報訊,都是『我們』姑蘇慕
容氏一夥人,卻不是『我』包不同獨個兒!」他轉頭向公冶乾道:「二哥,是他
們輸了,將榜文收起來吧。」

  陳長老心道:「你大兜圈子,說來說去,還是忘不了那日無錫城外一戰落敗
的恥辱。」當下拱手道:「當日包兄赤手空拳,與敝幫奚長老一條六十斤重的鋼
杖相鬥,包兄已大佔勝算。敝幫眼見不敵,結那『打……打……』那個陣法,還
是奈何不了包兄。當時敝幫幫主的喬峰以生力軍上陣,與包兄酣鬥良久,這才勉
強勝了包兄半招。當時包兄放言高歌,飄然而去,斗是鬥得高明,去也去得瀟灑
,敝幫上下事後說起,哪一個不是津津樂道,心中欽佩?包兄怎麼自謙如此,反
說是敗在敝幫手中?絕無此事,絕無此事。那蕭峰和敝幫早已沒有瓜葛,甚至可
說已是咱們的公敵。」

  他卻不知包不同東拉西扯,其志只在他最後一句話,既不是為了當日無錫杏
子林中一敗之辱,更不是為了他那「有話便說,有屁少放」這八個字,包不同立
即打蛇隨棍上,說道:「既然如此,再好也沒有了。你就率領貴幫兄弟,咱們同
仇敵愾,去將蕭峰尋廝擒了下來。那時我們念在好朋友的份上,自會將榜文雙手
奉上。老兄倘若不識榜文中希奇古怪的文字,我公冶二哥索性人情做到底,從頭
至尾、源源本本的譯解明白,你道如何?」

  陳長老瞧瞧宋長老,望望吳長老,一時拿不定主意。忽聽得一人高聲叫道:
「原當如此,更有何疑?」

  眾人齊向聲音來處瞧去,見說話之人是「十方秀才」全冠清。他這時已升為
九袋長老,只聽他繼續道:「遼國乃我大宋死仇大敵。這蕭峰之父蕭遠山,自稱
在少林寺潛居三十年,盡得少林派武學秘藉。今日大夥兒若不齊心合力將他除去
,他回到遼國之後,廣傳得自中土的上乘武功,契丹人如虎添翼,再來進攻大宋
,咱們炎黃子孫個個要做亡國奴了。」

  群雄都覺這話甚是有理,只是玄慈圓寂、莊聚賢斷腳,少林派和丐幫這中原
武林兩大支柱,都變成了群龍無首,沒有人主持大局。

  全冠清道:「便請少林寺玄字輩三位高僧,與丐幫宋陳吳三位長老共同發號
施令,大夥兒齊聽差遣。先殺了蕭遠山、蕭峰父子,除去我大宋的心腹大患。其
餘善後事宜,不妨慢慢從長計議。」他見游坦之身敗名裂,自己在幫中失了大靠
山,殺易大彪等人之事又已洩漏,心下甚是惶懼,急欲另興風波,以為卸罪脫身
之計。他雖是丐幫四長老之一,但此刻已不敢與宋陳吳三長老並肩。

  群雄登時紛紛呼叫:「這話說的是,請三高僧、三長老發令。」「此事關及
天下安危,六位前輩當仁不讓,義不容辭。」「咱位同遵號令、撲殺這兩條番狗
!」

  霎時間千百人乒乒乓乓的拔出兵刃,更有人便要向一十八名契丹武士攻殺過
去。

  余婆叫道:「眾位契丹兄弟,請過來說話。」那十八名契丹武士不知余婆用
意何居,卻不過去,各人挺刀在手,並肩而立,明知寡不敵眾。卻也要決一死戰
。余婆叫道:「靈鷲八部,將這十八位朋友護住了。」八部諸女奔將前去,站在
十八名契丹武士身前,諸洞主、島主翼衛在旁。星宿派門人急欲在新主人前立功
,幫著搖旗吶喊,這一來聲勢倒也甚盛。

  余婆躬身向虛竹道:「主人,這十八名武士乃主人義兄的下屬,若在主人眼
前讓人亂刀分屍,大折靈鷲宮的威風。咱位且行將他們看管,敬候主人發落。」

  虛竹心傷父母之亡,也想不出什麼主意,點了點頭,朗聲說道:「我靈鷲宮
與少林派是友非敵,大伙不可傷了和氣,更不得鬥毆殘殺。」

  玄寂見了靈鷲宮這等聲勢,情知大是勁敵,聽虛竹這麼說,便道:「這十八
名契丹武士殺與不殺,無關大局,衝著虛竹先生的臉面,暫且擱下。虛竹先生,
咱們擒殺蕭峰、你相助何方?」

  虛竹躊躇道:「少林派是我出身之地,蕭峰是我義兄,一者於我有恩,一者
於我有義。我……我……我只好兩不相助。只不過……只不過……師叔祖,我勸
你放我蕭大哥去吧,我勸他不來攻打大宋便是。」

  玄寂心道:「你枉自武功高強,又為一派之主,說出話來卻似三歲小兒一般
。」說道:「『師叔祖』三字,虛竹先生此後再也休提。」虛竹道:「是,是,
我這可忘了。」

  玄寂道:「靈鷲宮既然兩不相助,少林派與貴派那便是友非敵,雙方不得傷
了和氣。」轉頭向丐幫三長老道:「三位長老,咱們到敝寺去瞧瞧動靜如何?」
宋陳吳三長老齊道:「甚好,甚好!丐幫眾兄弟,同赴少林寺去!」

  當下少林僧領先,丐幫與中原群雄齊聲發喊,衝向山上。

  鄧百川喜道:「三弟,真有你的,這一番說辭,竟替主公和公子拉到了這麼
多的得力幫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耽擱了這麼久,不知主公和公子是
禍是福,勝負如何。」

  王語嫣急道:「快走!別『非也非也』的了。」一面說,一面提步急奔,忽
見段譽跟隨在旁,問道:「段公子,你又要助你義兄、跟我表哥為難嗎?」

  言辭中大有不滿之意。適才慕容復橫劍自盡,險些身亡,全系因敗在段譽和
蕭峰二人手下,羞憤難當之故,王語嫣憶起此事,對段譽大是恚怒。

  段譽一怔,停了腳步。他自和王語嫣相識起來,對他千依百順,為了她赴危
蹈險,全不顧一己生死,可從未見過她對自己如此神色不善,一時驚慌失措,心
亂如麻,隔了半晌,才道:「我……我並不想和慕容公子為難……」抬起頭來時
,只見身旁群雄紛紛奔躍而過,王語嫣和鄧百川等眾人早已不知去向。

  他又是一呆,心道:「王姑娘既己見疑,我又何必上去自討沒趣?」但轉念
又想:「這千百人蜂湧而前,對蕭大哥群相圍攻,他處境實是凶險無比。虛竹二
哥已言明兩不相助,我若不竭手援手,金蘭結義之情何在?縱使王姑娘見怪,卻
也顧不得了。」於是跟隨群豪,奔上山去。

  其時段正淳見到段延慶的目光正冷冷向自己射來,當即手握劍柄,運氣待敵


  大理群豪也均全神戒備,於段譽匆匆走開,都未在意。

  段譽到得少林寺前,逕自闖進山門。少林寺佔地甚廣,前殿後捨,也不知有
幾千百間,但見一眾僧侶與中原群豪在各處殿堂中轉來轉去,吆喝吶喊,找尋蕭
遠山父子和慕容博父子的所在。更有許多人躍上屋頂,登高下望,四下裡擾攘紛
紜,亂成一團。眾人穿房入舍,奔行來去,人人都在詢問:「在哪裡?見到了沒
有?」少林寺莊嚴古剎,霎時間變作了亂墟鬧市一般。

  段譽亂起了一陣,突見兩個胡僧快步從側門閃了出來,東張西望,閃縮而行


  段譽心念一動:「這兩個胡僧不是少林僧,他們鬼鬼崇崇的幹什麼?」好奇
心起,當下展開「凌波微處」輕功,悄沒聲跟在兩名胡僧之後,向寺旁樹林中奔
去。沿著一條林間小徑,逕向西北,轉了幾個彎,眼前突然開朗,只聽得水聲淙
淙,山溪旁聳立著一座樓閣,樓旁一塊匾額寫著「藏經閣」三字。段譽心想:「
少林寺藏經閣名聞天下,卻原來建立此處。是了,這樓閣臨水而築,遠離其他房
捨,那是唯恐寺中失火,毀了珍貴無經的經典。」

  見兩名胡僧矮了身子,慢慢欺近藏經閣,段譽便也跟隨而前,突見兩名中年
僧人閃將出來,齊聲咳嗽,說道:「兩位到這裡有何貴幹?」一名胡僧道:「我
師兄久慕少林寺藏經閣之名,特來觀光。」說話的正是波羅星。他和師兄哲羅見
寺中大亂,便想乘火打劫,到藏經閣來盜經。

  一名少林僧道:「大師請留步,本寺藏經重地,外人請勿擅入。」說話之間
,又有四名僧人手執禪仗,攔在門口。哲羅星和波羅星相互瞧一眼,知所謀無成
,只得廢然而退。

  段譽跟著轉身,正想去找蕭峰,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閣中高處傳了出來
:「你見到他們向何方而去?」認得是玄寂的口音。另一人道:「我們四個守在
這裡,那灰衣僧闖了進來,出手便點了我們的昏睡穴,師伯救醒我時,那灰衣僧
已不知去向了。」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此處窗房破損,想必是到了後山。」
玄寂道:「不錯。」那老僧道:「但不知他們是否盜了閣中的經書。」玄寂道:
「這二人在本寺潛伏數十年,咱們上下僧眾混混噩噩,一無所覺,可算是無能。
他們若在盜經,數十年來哪一日不可盜,何待今日?」那老僧道:「師兄說的是
。」二僧齊聲長歎。

  段譽心想他們在說少林寺的丟臉之事,不可偷聽,其實玄寂等僧說話聲甚低
,只因段譽內力深厚,這才聽聞。段譽慢慢走開,尋思:「他們說大哥到了後山
,我這就去瞧瞧。」

  少室後山地勢險峻,林密路陡,段譽走出數里,已不再聽到下面寺中的嘈雜
之聲,空山寂寂,唯有樹間鳥雀鳴聲。山間林中陽光不到,頗有寒意。段譽心道
:「蕭大哥父子一到此處,脫身就甚容易,群雄難再圍攻。」欣尉之下,突然想
到王語嫣怨怒的神色,心頭大震:「倘若大哥已將慕容公子打死了,那……那便
如何是好?」背上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心道:「慕容公子若死,王姑娘傷心欲
絕,一生都要鬱鬱寡歡了。」

  他迷迷惘惘的在密林中信步慢行,一忽兒想到慕容復,一忽兒想到蕭大哥,
一忽兒想到爹、媽媽和伯父,但想得最多的還是王語嫣,尤其是她適才那恚怒怨
懟的神色。

  也不知胡思亂想了多少時候,忽聽得左首隨風飄來幾句誦經念佛之聲:「即
心即佛,即佛即心,心明識佛,識佛明心,離心非佛,離佛非心……」聲音祥和
渾厚,卻是從來沒聽說過的。段譽心道:「原來此處有個和尚,不妨去問問他有
沒見到蕭大哥。」當即循聲走去。

  轉過一片竹林,忽見林間一塊草坪上聚集著不少人。一個身穿敝舊青袍的僧
人背向坐在石上,誦經之聲便自他口出,他面前坐著多人,其中有蕭遠山、蕭峰
父子、慕容博、慕容復父子,不久前在藏經閣前見到的胡僧哲羅星、波羅星,以
及來自別寺的幾位高僧、少林寺好幾位玄字輩高僧,也都坐在地下,雙手合什,
垂首低眉,恭恭敬敬的聽法。四、五丈外站著一人,卻是吐番國師鳩摩智,臉露
譏嘲之色,顯得心中不服。

  段譽出身佛國,自幼跟隨高僧研習佛法,於佛經義理頗有會心,只是大理國
佛法自南方傳來,近於小乘,非少林寺的禪宗一派,所學頗有不同,聽那老僧所
學偈語,雖似淺顯,卻含至理,尋思:「瞧這位高僧的服色,乃是少林寺中僧侶
,而且職司極低,只不過是燒茶掃地的雜役,怎地少林寺的高僧和蕭大哥他們都
聽他講經說法?」

  他慢慢繞將過去,要瞧瞧那高僧何等容貌,究竟是何許人物。但要看到那僧
人正面,須得走到蕭峰等人身後,他不敢驚動諸人,放輕腳步,遠遠兜了個圈了
,斜身縮足,正在走近鳩摩智身畔時,突見鳩摩智轉過頭來,向他微微一笑。段
譽也以笑容相還。

  突然之間,一股凌厲之極的勁風當胸射來。段譽叫聲:「啊喲!」欲施六脈
神劍抵禦,已然不及,只覺胸口一痛,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念道:「阿彌陀佛!
」便已人事不知了。

  慕容博被玄慈揭破本來面目,又說穿當日假傳訊息,釀成雁門關禍變之人便
即是他,情知不但蕭氏父子欲得己而甘心,且亦不容於中原豪雄,當即飛身向少
林寺中奔去。少林寺房舍眾多,自己熟悉地形,不論在哪裡一藏,蕭氏父子都不
容易找到。但蕭遠山和蕭峰二人恨之切骨,如影隨形般跟蹤而赤。蕭遠山和他年
紀相當,功力相若,慕容博既先奔了片刻,蕭遠山便難追及。蕭峰卻正當壯年,
武功精力,俱是登峰造極之時,發力疾趕之下,當慕容博奔到少林寺山門口時,
蕭峰於數丈外一掌拍出,掌力已及後背。

  慕容博回掌一擋,全身一震,手臂隱隱酸麻,不禁大吃一驚:「這契丹小狗
功力如此厲害!」一側身,便即閃進了山門。

  蕭峰哪容他脫手,搶步急趕。只是慕容博既入寺中,到處迴廊殿堂,蕭峰掌
力雖強,卻已拍不到他。三人一前二後,片刻間便已奔到了藏經閣中。

  慕容博破窗而入,一出手便點了守閣四僧的昏睡穴,轉過身來,冷笑道:「
蕭遠山,是你父子二人齊上呢,還是咱二老單打獨鬥,拼個死活?」蕭遠山攔在
閣門,說道:「孩兒,你擋著窗口,別讓他走了。」蕭峰道:「是!」閃身窗前
,橫掌當胸,父子二人合圍,眼看慕容博再難脫身。蕭遠山道:「你我之間的深
仇大怨,不死不解。這不是較量武藝高下,自然我父子聯手齊上,取你性命。」

  慕容博哈哈一笑,正要回答,忽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走上一個人來,正是
鳩摩智。他向慕容博合什一禮,說道:「慕容先生,昔年一別,嗣後便聞先生西
去,小僧好生痛悼,原來先生隱居不出,另有深意,今日重會,真乃喜煞小僧也
。」

  慕容博抱拳還禮,笑道:「在下因家國之故,蝸伏假死,致勞大師掛念,實
深漸愧。」鳩摩智道:「豈敢,豈敢。當日小僧與先生邂逅相逢,講武論劍,得
蒙先生指點數日,生平疑義,一旦盡解,又承先生以少林寺七十二絕技要旨相贈
,更是銘感於心。」

  慕容博笑道:「些須小事,何足掛齒?」向蕭氏父子道:「蕭老兄、蕭大俠
,這位鳩摩智神僧,乃吐蕃國大輪明王,佛法淵深,武功更遠勝在下,可說當世
罕有其比。」

  蕭遠山和蕭峰對望了一眼,均想:「這蕃僧雖然未必能強於慕容博,但也必
甚為了得,他與慕容博淵源如此之深,自然要相助於他,此戰勝敗,倒是難說了
。」

  鳩摩智道:「慕容先生謬讚。當年小僧聽先生論及劍法,以大理國天龍寺『
六脈神劍』為天下諸劍第一,恨未得見,引為平生憾事。小僧得悉先生噩耗,便
前赴大理國天龍寺,欲求六脈神劍劍譜,焚于先生墓前,已報知己。不料天龍寺
枯榮大僧狡詐多智,竟在緊要關頭將劍譜以內力焚毀。小僧雖存季札掛劍之念,
卻不克完願,抱撼良深。」

  慕容博道:「大師只存此念,在下已不勝感激,何況段氏六脈神劍尚存人間
,適才大理段公子與犬子相鬥,劍氣縱橫,天下第一劍之言,名不虛傳。」

  便在此時,人影一晃,藏經閣中又多了一人,正是慕容復。他落後數步,一
到寺中,便失了父親和蕭峰父子的蹤跡,待得尋到藏經閣中,反被鳩摩智趕在頭
裡。

  他剛好聽得父親說起段譽以六脈神劍勝過自己之事,不禁羞慚無地。

  慕容博又道:「這裡蕭氏父子欲殺我而甘心,大師以為如何?」

  鳩摩智道:「忝在知己,焉能袖手?」

  蕭峰見慕容復趕到,變成對方三人而己方只有二人,慕容復雖然稍弱,卻也
未可小覷,只怕非但殺慕容復不得,自己父子反要畢命於藏經閣中。但他膽氣豪
勇,渾不以身處逆境為意,大聲喝道:「今日之事,不判生死,絕不罷休。接招
吧!」

  呼的一掌,便向慕容博急拍過去。慕容博左手一指,凝運功力,要將他掌力
化去。

  喀喇喇一聲響,左首二座書架木片紛飛,斷成數截,架上經書塌將下來。

  蕭峰這一掌勁力雄渾,慕容博雖然將之拂開,卻未得消解,只是將掌力轉移
方位,擊上了書架。

  慕容博微微一笑,說道:「南慕容!北喬峰!果然名不虛傳!蕭兄,我有一
言,你聽是不聽!」蕭遠山道:「任憑你如何花言巧語,休想叫我不報殺妻深仇
。」

  慕容博道:「你要殺我報仇,以今日之勢,只怕未必能夠。我方三人,敵你
父子二人,請問是誰多佔勝面?」蕭遠山道:「當然是你多佔勝面。大丈夫寡不
敵眾,又有何懼?」慕容博道:「蕭氏父子英名蓋世,生平怕過誰來?可是懼誰
不懼,今日要想殺我,卻也甚難。我跟你做一樁買賣,我讓你得逆報仇之願,但
你父子卻須答允我一件事。」

  蕭遠山、蕭峰均覺詫異:「這老賊不知又生什麼詭計?」

  慕容博道:「只須你父子答允了這件事,便可上前殺我報仇。在下束手待斃
,絕不抗拒,鳩摩師兄和復兒也不得出手救援。」他此言一出,蕭峰父子固然大
奇,鳩摩智和慕容復也是驚駭莫名。慕容覆道:「爹爹,我眾彼寡……」

  鳩摩智也道:「慕容先生何出此言?小僧但教有一口氣在,絕不容人伸一指
加于先生。」慕容博道:「大師高義,在下交了這樣一位朋友,雖死何憾?蕭兄
,在下有一事請教。當年我假傳訊息,致釀巨禍,蕭兄可知在下幹此無行敗德之
事,其意何在?」

  蕭遠山怒氣填膺,戟指罵道:「你本是個卑鄙小人,為非作歹,幸災樂禍,
又何必有什麼用意?」踏上一步,呼的一掌便擊了過去。

  鳩摩智斜刺裡閃至,雙掌一封,波的一聲響,拳風掌力相互激盪,衝將上去
,屋頂灰塵沙沙而落。這一掌拳相交,竟然不分高下,兩下都暗自欽佩。

  慕容博道:「蕭兄暫抑怒氣,且聽在下畢言。慕容博雖然不肖,江湖上也總
算薄有微名,和蕭兄素不相識,自是無怨無仇。至於少林寺玄慈方丈,在下更和
他多年交好。我既費盡心力挑撥生事,要雙方鬥個兩敗俱傷,以常理度之,自當
有重大理由。」

  蕭遠山雙目中欲噴出火來,喝道:「什麼重大原由?你……你說,你說!」

  慕容博道:「蕭兄,你是契丹人。鳩摩智明王是吐蕃國人。他們中土武人,
都說你們是番邦夷狄,並非上國衣冠,令郎明明是丐幫幫主,才略武功,震爍當
世,真乃丐幫中古今罕有的英雄豪傑。可是群丐一知他是契丹異族,立刻翻臉不
容情,非但不認他為幫主,而且人人欲殺之而甘心。蕭兄,你說此事是否公道?


  蕭遠山道:「宋遼世仇,兩國相互攻伐征戰,已歷一百餘年。邊疆之上,宋
人遼人相見即殺,自來如此。丐幫中人既知我兒是契丹人,豈能奉仇為主?此是
事理之常,也沒有什麼不公道。」頓了一頓,又道:「玄慈方丈、汪劍通等殺我
妻室、下屬,原非本意。但就算存心如此,那也是宋遼之爭,不足為奇,只是你
設計陷害,卻放你不過。」

  慕容博道:「依蕭兄之見,兩國相爭,攻戰殺伐,只求破敵制勝,克成大功
,是不是還須講究什麼仁義道德?」蕭遠山道:「兵不厭詐,自古以來就是如此
。你說這些不相干的言語作甚?」慕容博微微一笑,說道:「蕭兄,你道我慕容
博是哪一國人?」

  蕭遠山微微一凜,道:「你姑蘇慕容氏,當然是南朝漢人,難道還是什麼外
國人?」玄慈方丈學識淵博,先前聽得慕容博勸阻慕容復自殺,從他幾句言語之
中,便猜知了他的出身來歷。蕭遠山一介契丹武夫,不知往昔史事,便不明其中
情由。

  慕容博搖頭道:「蕭兄這一下可猜錯了。」轉頭向慕容覆道:「孩兒,咱們
是哪一國人氏?」慕容覆道:「咱們慕容氏乃鮮卑族人,昔年大燕國威震河朔,
打下了錦繡江山,只可惜敵人凶險狠毒,顛覆我邦。」慕容博道:「爹爹給你取
名,用了一個『復』字,那是何含義?」慕容覆道:「爹爹是命孩兒時刻不忘列
祖列宗的遺訓,須當興復大燕,奪還江山。」慕容博道:「你將大燕國的傳國玉
璽,取出來給蕭大俠瞧瞧。」

  慕容覆道:「是!」伸手入懷,取出一顆黑玉雕成的方印來。那玉印上端雕
著一頭形態生動的豹子,慕容復將印一翻,顯出印文。鳩摩智見印文雕著「大燕
皇帝之寶」六個大字。蕭氏父子不識篆文,然見那玉璽雕琢精緻,邊角上卻頗有
破損,顯是頗歷年所,多經災難,雖然不明真偽,卻知大非尋常,更不是新制之
箋。

  慕容博道:「你將大燕皇帝世系譜表,取出來請蕭老俠過目。」慕容覆道:
「是!」將玉璽收放入懷中,順手掏出一個油布包來,打開油布,抖出一副黃絹
,雙手提起。

  蕭遠山等見黃絹上以硃筆書寫兩種文字,右首的彎彎曲曲,眾皆不識,想系
鮮卑文字。左首則是漢字,最上端寫著:「太祖文明帝諱」,其下寫道:「烈祖
景昭帝諱雋」,其下寫道:「幽帝諱」。另起一行寫道:「世祖武成帝諱垂」,
其上寫道:「烈宗惠帝帝諱寶」,其下寫道:「開封公諱詳」、「趙王諱麟」。
絹上其後又寫著:「中宗昭武帝諱盛」、「昭文帝諱熙」等等字樣,皇帝的名諱
,各有缺筆。至太上六年,南燕慕容超滅國後,以後的世系便是庶民,不再是帝
王公侯。年代久遠,子孫繁衍,蕭遠山、蕭峰、鳩摩智三人一時也無心詳覽。但
見那世繫上最後一寫的是「慕容筆」,其上則是「慕容博」。

  鳩摩智道:「原來慕容先生乃大燕王孫,失敬,失敬!」

  慕容博歎道:「亡國遺民,得保首領,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只是歷代祖宗
遺訓,均以興復為囑,慕容博無能,江湖上奔波半世,始終一無所成。蕭兄,我
鮮卑慕容氏意圖光復故國,你道該是不該?」

  蕭遠山道:「成則為王,敗則為寇。群雄逐鹿中原,又有什麼該與不該之可
言?」

  慕容博道:「照啊!蕭兄之言,大得我心。慕容氏若要興復大燕,須得有機
可乘。想我慕容氏人丁單薄,勢力微弱,重建邦國,當真談何容易?唯一的機緣
便是天下大亂,四下征戰不休。」

  蕭遠山森然道:「你捏造音訊,挑撥是非,便在要使宋遼生舋,大戰一場?


  慕容博道:「正是,倘若宋遼間戰爭復起,大燕便能乘時而動。當年東晉有
八王之亂,司馬氏自相殘殺,我五胡方能割據中原之地。今日之熱,亦復如此。
」鳩摩智點著道:「不錯!倘若宋朝既有外患,又生內亂,不但慕容先生復國有
望,我吐蕃國也能分一杯羹了。」

  蕭遠山冷哼一聲,斜睨二人。

  慕容博道:「令郎官居遼國南院大王,手握兵符,坐鎮南京,倘若揮軍南下
,盡佔南朝黃河以北土地,建立赫赫功業,則進而自立為王,退亦長保富貴。那
時順手將中原群豪聚而殲之,如踏螻蟻,昔日被丐幫斥逐的那一口惡氣,豈非一
旦為吐。」

  蕭遠山道:「你想我兒為你盡力,使你能混水摸魚,以遂興復燕國的野心?


  慕容博道:「不錯,其時我慕容氏建一支義旗,兵發山東,為大遼呼應,同
時吐蕃、西夏、大理三國一時並起,咱五國瓜分了大宋,亦非難事。我燕國不敢
取大遼一尺一寸土地,若得建國,盡當取之於南朝。此事於大遼大大有利,蕭兄
何樂而不為?」他說到這時,突然間右手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晶光燦然的匕首
,一揮手,將匕首插在身旁几上,說道:「兄只須依得在下的倡議,便請立即取
在下性命,為夫人報仇,在下絕不抗拒。」嗤的一聲。扯開衣襟,露出胸口肌膚


  這番話實出蕭氏父子意料之外,此人在大佔優勢的局面之下,竟肯束手待斃
,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鳩摩智道:「慕容先生,常言道得好: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更何況軍國大
事,不厭機詐。倘若慕容先生甘心就死,慕氏父子事後卻不依先生之言而行,先
生這……這不是死於輕於鴻毛了嗎?」

  慕容博道:「蕭老俠隱居數十年,俠蹤少現人間。蕭大俠卻英名播於天下,
一言九鼎,豈會反悔?蕭大俠為了一個無親無故的少女,尚且肯干冒萬險,孤身
而入聚賢莊求醫,怎能手刃老朽之後而自食諾言?在下籌算之久,這正是千載一
時的良機。老朽風燭殘年,以一命而換萬世之基,這買賣如何不做?」

  他臉露微笑,凝視蕭峰,只盼他快些下手。

  蕭遠山道:「我兒,此人這意,倒似不假,你瞧如何?」

  蕭峰道:「不行!」突然拍出一掌,擊向木幾,只聽得劈拍一聲響,木幾碎
成數塊,匕首隨而跌落,凜然說道:「殺母大仇,豈可當作買賣交易?此仇能報
便報,如不能報,則我父子畢命於此便了。這等骯髒之事,豈是我蕭氏父子所屑
為?」

  慕容博仰天大笑,朗聲說道:「我素聞蕭峰蕭大俠才略蓋世,識見非凡,殊
不知今日一見,竟雖個不明大義、徒逞意氣的一勇之夫。嘿嘿,可笑啊可笑!」

  蕭峰知他是以言語相激,冷冷的道:「蕭峰是英雄豪傑也罷,是凡夫俗子也
罷,總不能中你圈套,成為手中的殺人之刀。」

  慕容博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你是大遼國臣,欲只記得父母私仇,不
思盡忠報國,如何對得起大遼?」

  蕭峰蹭上一步,昂然說道:「你可曾見過邊關之上、宋遼相互仇殺的慘狀?
可曾見過宋人遼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情景?宋遼之間好容易罷兵數十年,倘
若兵斗再起,契丹鐵騎侵入南朝,你可知將有多少宋人慘遭橫死?多少遼人死於
非命?」他說到這裡,想起當日雁門關外宋兵和遼兵相互打草縠的殘酷情狀,越
說越響,又道:「兵兇戰危,世間豈有必勝之事?大宋兵多財足,只須有一、二
名將官率兵奮戰,大遼、吐蕃聯手,未必便能取勝。咱們打一個血流成河,屍骨
如山,欲讓你慕容氏來乘機興復燕國,我對大遼盡忠報國,是在保土安民,而不
是為了一己的榮華富貴,因而殺人取地、建功立業。」

  忽聽得長窗外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善哉,善哉!蕭居士宅心仁厚,如此
以天下蒼生為念,當真是菩薩心腸。」

  五人一聽,都是吃了一驚,怎地窗下有人居然並不知覺?而且聽此人的說話
口氣,似乎在窗外已久。慕容復喝道:「是誰?」不等對方回答,砰的一掌拍出
,兩扇長窗脫鈕飛出,落到了閣下。

  只見窗外長廊之上,一個身穿青袍的枯瘦僧人拿著一把掃帚,正在弓身掃地


  這僧人年紀不少,稀稀疏疏的幾根長鬚已然全白,行動遲緩,有氣沒力,不
似身有武功的模樣。慕容復又問:「你躲在這裡有多久了?」

  那老僧慢慢抬起頭來,說道:「施主問我躲在這裡……有……有多久了?」
五人一齊凝視著他,只見他眼光茫然,全無精神,但說話聲音正是適才稱讚蕭峰
的口音。

  慕容覆道:「不錯,我問你躲在這裡,有多久了?」

  那老僧屈指計算,過了好一會兒,搖了搖頭,臉上現出歉然之色,道:「我
……我記不清楚啦,不知是四十二年,還是四十三年。這位蕭老居士最初晚上來
看經之時,我…我已來了十徐年。後來……後來慕容老居士來了,前幾年,那天
竺僧波羅又出來盜經。唉,你來我去,將閣中的經書翻得亂七、八糟,也不知為
了什麼。」

  蕭遠山大為驚訝,心想自己到少林寺來偷研武功。全寺僧人沒一個知悉,這
個老僧又怎會知道?多半他適才在寺外聽了自己的言語,便在此胡說八道,說道
:「怎麼我從來沒見過你?」

  那老僧道:「居士全副精神貫注在武學典籍之上,心無旁騖,自然瞧不見老
僧。記得居士第一晚來閣中借閱的,是一本《無相劫指譜》,唉!從那晚起,居
士便入了魔道,可惜,可惜!」

  蕭遠山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自己第一晚偷入藏經閣,找到一本《無相劫指
譜》,知道這是少林派七十二絕技之一,當時喜不自勝,此事除了自己之外,更
無第二人知曉,難道這個老僧當時確是在旁親眼目睹?一時之間只道:「你……
你…你……」

  老僧又道:「居士第二次來借閣的,是一本《般若掌法》。當時老僧暗暗歎
息,知道居士由此入魔,愈隱愈深,心中不忍,在居士慣常取書之處,放了一部
《法華經》、一部《雜阿含經》,只盼居士能借了去,研讀參悟。不料居士沉迷
於武功,於正宗佛法卻置之不理,將這兩部經書撇在一旁,找到一冊《伏魔杖法
》,卻歡喜鼓舞而去。唉,沉迷苦海,不知何日方能回頭?」

  蕭遠山聽他隨口道來,將三十年前自己在藏經閣中夤夜的作為說得絲豪不錯
,漸漸由驚而懼,由懼而怖,背上冷汗一陣陣冒將出來,一顆心幾乎也停了跳動


  那老僧慢慢轉過頭來,向慕容博瞧去。慕容博見他目光遲鈍,直如視而不見
其物,卻又似自己心中所隱藏的秘密,每一件都被他清清楚楚的看透了,不由得
心中發毛,週身大不自在。只聽那老僧歎了口氣,說道:「慕容居士居然是鮮卑
族人,但在江南僑居已有數代,老僧初料居士必已沾到南朝的文采風流,豈知居
士來到藏經閣中,將我祖師的微言法語、歷代高僧的語錄心得,一概棄如敝屣,
挑到一本《拈花指法》卻便如獲至寶。昔人買櫝還珠,貽笑千載。兩位居士乃當
世高人,卻也作此愚行。唉,於己於人,都是有害無益。」

  慕容博心下駭然,自己初入藏經閣,第一部看到的武功秘籍,確然便是「拈
花指法」,但當時曾四周詳察,查明藏經閣裡外並無一人,怎麼這老僧直如親見


  只聽那老僧又道:「居士之心,比之蕭居士尤為貪多務得。蕭居士所修習的
,只是如何制少林派現有武功,慕容居士卻將本寺七十二絕技一一囊括而去,盡
數錄了副本,這才重履藏經閣,歸還原書。想來這些年之中,居士盡心竭力,意
圖融會貫通這七十二絕技,說不定已傳授於令郎了。」

  他說到這裡,眼光向慕容復轉去,只看了一眼,便搖了搖頭,跟著看到鳩摩
智,這才點頭,道:「是的!令郎年紀尚輕,功力不足,無法研習少林七十二絕
技,原來是傳之於一位天竺高僧。大輪明王,你錯了,全然錯了,次序顛倒,大
難已在旦夕之間。」

  鳩摩智從未入過藏經閣,對那老僧絕無敬畏之心,冷冷的說道:「什麼次序
顛倒,大難已在旦夕之間?大師之語,不太也危言聳聽嗎?」那老僧道:「不是
危言聳聽。明王,請你將那部易筋經還給我吧。」鳩摩智此時不由得不驚,心想
:「你怎知我從那鐵頭人處搶得到《易筋經》?要我還你,哪有這等容易?」口
中兀自強硬:「什麼《易筋經》?大師的說話,叫人好生難以明白。」

  那老僧道:「本派武功傳自達摩老祖。佛門子弟學武,乃在強身健體,護法
伏魔。修習任何武功之間,總是心存慈悲仁善之念,倘若不以佛學為基,則練武
之時,必定傷及自身。功夫練得越深,自身受傷越重。如果所練的只不過是拳打
腳踢、兵刃暗器的外門功夫,那也罷了,對自身為害甚微,只須身子強壯,盡自
抵禦得住……」

  忽聽得樓下說話聲響,跟著樓梯上托、托、托幾下輕點,八、九個僧人縱身
上閣。當先是少林派兩位玄字輩高僧玄生、玄滅,其後便是神山上人、道清大師
、觀盡大師等幾位外來高僧,跟著是天竺哲羅星、波星星師兄弟,其後又是玄字
輩的玄垢、玄淨兩僧。眾僧見蕭遠山父子、慕容博父子、鳩摩智五人都在閣中,
靜聽一個面目陌生的老僧說話,均感詫異。這些僧人增是大有修為的高明之士,
當下也不上前打擾,站在一旁,且聽他說什麼。

  那老僧見眾僧上來,全不理會,繼續說道:「但如練的是本派上乘武功,例
如拈花指、多羅葉指、般若掌之類,每日不以慈悲佛法調和化解,則戾氣深入髒
腑,愈隱愈深,比之任何外毒都要厲害百倍。大輪明王是我佛門弟子,精研佛法
,記誦明辨,當世無雙,但如不存慈悲佈施、普渡眾生之念,雖然典籍淹通,妙
辯無礙,卻終不能消解修習這些上乘武功時所種的戾氣。」群僧只聽得幾句,便
覺這老僧所言大含精義,道前人之所未道,心下均有凜然之意。有幾人便合什贊
歎:「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但聽他繼續說道:「我少林寺建剎千年,古往今來,唯有達摩祖師一人身兼
諸門絕技,此後更無一位高僧能並通諸般武功,卻是何故?七十二絕技的典籍一
身在此閣中,向來不禁門人弟子翻閱,明王可知其理安在?」

  鳩摩智道:「那是寶剎自己的事,外人如何得知?」

  玄生、玄滅、玄垢、玄淨均想:「這位老僧服色打扮,乃是本寺操執雜役的
服事僧,怎能有如何見識修為?」服事僧雖是少林寺僧人,但只剃度而不拜師,
不傳武功、不修禪定、不列「玄、慧、虛、空」的輩份排行,除了誦經拜佛之外
,只作些燒火、種田、灑掃、土木粗活。玄生等都是寺中第一等高僧,不識此僧
,倒也並不希奇,只是聽他吐屬高雅,識見卓超,都不由得暗暗納罕。

  那老僧續道:「本寺七十二絕技,每一項功夫都能傷人要害、取人性命,凌
厲狠辣,大干天和,是以每一項絕技,均須有相應的慈悲佛法為之化解。這道理
本寺僧人倒也並非人人皆知,只是一人練到四、五項絕技之後,在禪理上的領悟
,自然而然的會受到障礙。在我少林派,那便叫做『武學障』,與別宗別派的『
知見障』道理相同。須知佛法在求渡世,武功在於殺生,兩者背道而馳,相互制
。只有佛法越高,慈悲之念越盛,武功絕技才能練得越高,但修為上到了如此境
界的高僧,卻又不屑去多學各種厲害的殺人法門了。」

  道清大師點頭道:「得聞老師父一番言語,小僧今日茅塞頓開。」那老僧合
什道:「不敢,老衲說得不對之處,還望眾位指教。」群僧一齊合掌道:「請師
們更說佛法。」

  鳩摩智尋思:「少林寺的七十二絕技被慕容先生盜了出來,洩之於外,少林
僧群僧心下不甘,卻有無可奈何,便派一個老僧在此裝神弄鬼,想騙得外人不敢
練他們的武功。嘿嘿,我鳩摩智哪有這容易上當?」

  那老僧又道:「本寺之中,自然也有人佛法修為不足,卻要強自多學上乘武
功的,但練將下去,不是走火入魔,便是內傷難癒。本寺玄澄大師一身超凡俗的
武學修為,先輩高僧均許為本寺二百年來武功第一。但他在一夜之間,突然筋脈
俱斷,成為廢人,那便是如此了。」

  玄生、玄滅二人突然跪倒,說道:「大師,可有法子救得玄澄師兄一救?」
那老僧搖頭道:「太遲了,不能救了。當年玄澄大師來藏經閣揀取武學典籍,老
衲曾三次提醒於他,他始終執迷不悟。現下筋脈既斷,又如何能夠再續?其實,
五蘊皆空,色身受傷,從此不能練武,他勤修佛法,由此而得開悟,實是因禍福
。兩位大師所見,卻又不及玄澄大師了。」玄生、玄滅齊道:「是。多謝開示。


  忽聽得嗤、嗤、嗤三聲輕響,響聲過去更無異狀。玄生等均知這是本門「無
相劫指」的功夫,齊向鳩摩智望去,只見他臉上兀然變色,卻兀自強作微笑。

  原來鳩摩智越聽越不服,心道:「你說少林派七十二項絕技不能學,我不是
已經都學會了?怎麼又沒有筋脈齊斷,成為廢人?」雙手攏在衣袖之中,暗暗使
用「無相劫指」,神不知、鬼不覺的向那老僧彈去,不料指力甫及那老僧身前三
尺之外,便似遇上了一層柔軟之極,卻又堅硬之極的屏障,嗤嗤幾聲響,指力便
散得無形無蹤,卻也並不反彈而回。鳩摩智大吃一驚,心道:「這老僧果然有些
鬼門道,並非大言唬人!」

  那老僧恍如不知,只道:「兩位請起。老衲在少林寺供諸位大師差遣,兩位
行此大禮,如何克當?」玄生、玄滅只覺一股柔和的力道在手臂下輕輕一托,身
不由己的便站將起來,卻沒見那老僧伸手指袖,都是驚異不置,心想這般潛運神
功,心到力至,莫非這位老僧竟是菩薩化身,否則怎能有如此廣大神通、無邊佛
法?

  那老僧又道:「本寺七十二絕技,均分『體』、『用』兩道,『體』為內力
本體,『內』為運用法門。蕭居士、慕容居士,大輪明王、天竺波羅星師兄本身
早具上乘內功,來本寺所習的,只不過七十二絕技的運用法門,雖有損害,卻一
時不顯。明王所練的,本來是『逍遙派』的『小無相功』吧?」

  鳩摩智又是一驚,自己偷學逍遙派『小無相功』,從無人知,怎麼這老僧卻
瞧了出來?但轉念一想,隨即釋然:「虛竹適才跟我相鬥,使的便是小無相功。
多半是虛竹跟他說的,何足為奇?」便道:「『小無相功』雖然源出道家,但近
日佛門弟子見習者亦多,演變之外,已集佛道兩家之所長。即是貴寺之中,亦不
乏此道高手。」

  那老僧微現驚奇之色,說道:「少林寺中也有人會『小無相功』?老衲今日
還是首次聽聞。」鳩摩智心道:「你裝神弄鬼,倒也似模似樣。」微微一笑,也
不加點破。那老僧繼續道:「小無相功精微淵深,以此為根基,本寺的七十二絕
技,倒也皆可運使,只不過細微曲折之處,不免有點似是而非罷了。」

  玄生轉向向鳩摩智道:「明王自稱兼通敝派七十二絕技,原來是如此兼通法
。」語中帶刺,芒鋒逼人,鳩摩智裝作沒有聽見,不加置答。

  那老僧又道:「明王若只修習少林派七十二項絕技的使用之法,其傷隱伏,
雖有疾害,一時之間還不致危害本元。可是明王此刻『承泣穴』上色現朱紅,『
聞香穴』上隱隱有紫氣透出,『頰車穴』筋脈顫動,種種跡像,顯示明練過少林
七十二項絕技之後,又去強練本寺內功秘笈《易筋經》……」他說到這裡,微微
搖頭,眼光中大露悲憫惋惜之情。

  鳩摩智數月前在鐵頭人處奪得《易筋經》,知是武學至寶,隨即靜居苦練,
他識得經上梵文,暢曉經義,但練來練去,始終沒半點進境,料想上乘內功,自
非旦夕間所能奏效。少林派《易筋經》與天龍寺「六脈神劍」齊名,慕容博曾稱
之為武學中至高無上的兩大瑰寶,說不定要練上十年八年,這才豁然貫通。只是
近來練功之時,頗感心煩意躁,頭緒紛紜,難以捉摸,難道那老僧所說確非虛話
,果然是「次序顛倒,大難已在旦夕之間」嗎?轉念又想:「修練內功不成,因
而走火入魔,原是常事,但我精通內外武學秘籍,豈是常人可比?這老僧大言炎
炎,我若中了他的詭計,鳩摩智一生英名,付諸流水了。」

  那老僧見他臉上初現憂色,但隨即雙眉一挺,又是滿臉剛愎自負的模樣,顯
然是將自己的言語當作了耳畔東風,輕輕歎了口氣,向蕭遠山道:「蕭居士,你
近來小腹上『梁門』『太乙』兩穴,可感到隱隱疼痛嗎?」蕭遠山全身一凜,道
:「神僧明見,正是這般。」那老僧又道:「你『關元穴』上的麻木不仁,近來
卻又如何?」蕭遠山更是驚訝,顫聲道:「這麻木處十年前只小指頭大一塊,現
下……現下幾乎有茶杯口大了。」

  蕭峰一聽之下,知道父親三處要穴現出這種跡像,乃是強練少林絕技所致,
從他話中聽來,這徵像已困擾他多年,始終無法驅除,成為一大隱憂,當即上前
兩步,雙膝跪倒,向那老僧拜了下去,說道:「神僧既知家父病根,還祈慈悲解
救。」

  那老僧合什還禮,說道:「施主請起。施主宅心仁善,以天下蒼生為念,不
肯以私仇而傷害宋遼軍民,如此大仁大義,不論有何吩咐,老衲無有不從。不必
多禮。」蕭峰大喜,又磕了兩個頭,這才站起。那老僧歎了口氣,說道:「蕭老
施主過去殺人甚多,頗傷無辜,像喬三槐夫婦,玄苦大師,實是不該殺的。」

  蕭遠山是契丹英雄,年紀雖老,不減獷悍之氣,聽那老僧責備自己,朗聲道
:「老夫自知受傷,但已過六旬,有子成人,縱然頃刻間便死,亦復何憾?神僧
要老夫認錯悔過,卻是萬萬不能。」

  那老僧搖頭道:「老衲不敢要老施主放錯悔過。只是老施主之傷,乃因練少
林派武功而起,欲覓化解之道,便須從佛法中去尋。」

  他說到這裡,轉頭向慕容博道:「慕容老施主視死如歸,自不須老衲饒舌多
言。但若老衲點途徑,令老施主免除了陽白、廉泉、風府三處穴道上每日三次的
萬針攢刺之苦,卻又何如?」

  慕容博臉色大變,不由得全身微微顫動。他陽白、廉泉、風府三處穴道,每
日清晨、正午、了夜三時,確如萬針攢刺,痛不可當,不論服食何種靈丹妙藥,
都是沒半點效驗,只要一運內功,那針刺之痛更是深入骨髓。一日之中,連死三
次,哪裡還有什麼人生樂趣?這痛楚近年來更加厲害,他所以甘願一死,以交換
蕭峰答允興兵攻宋,雖說是為了興復燕國的大業,一小半也為了身患這無名惡疾
,實是難以忍耐,這時突然聽那老僧說出自己的病根,委實一驚非同小可。以他
這等武功高深之士,當真耳邊平白響起一個霹靂,絲毫不會吃驚,甚至連響十個
霹靂,也只當是老天爺放屁,不予理會。但那老僧這平平淡淡的幾句話,卻令他
心驚肉跳,惶感無已,他身子抖得兩下,猛覺陽白、廉泉、風府三處穴道之中,
那針刺般的劇痛又發作起來。本來此刻並非作痛的時刻,可是心神震盪之下,其
痛陡生,當下只有咬緊牙關強忍。但這牙關卻也咬它不緊,上下牙齒得得相撞,
狼狽不堪。

  慕容復素知父親要強好勝的脾氣,寧可殺了他,也不能在人前出醜受辱,他
更不願如蕭峰一般,為了父親而向那老僧跪拜懇求,當下向蕭峰父子一拱手,說
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今日暫且別過。兩位要找我父子報仇,我們在姑蘇
燕子塢三合莊恭候大駕。」伸手攜住慕容博右手,道:「爹爹,咱們走吧!」

  那老僧道:「你竟忍心如此,讓令尊受此徹骨奇痛的煎熬?」

  慕容復臉色慘白,拉著慕容博之手,邁步便走。

  蕭峰喝道:「你就想走?天下有這等便宜事?你父親身上有病,大丈夫不屑
乘人之危,且放了他過去。你可沒病沒痛!」慕容復氣往上衝,喝道:「那我便
接蕭兄的高招。」蕭峰更不打話,呼的一掌,一招降龍十八掌中的「見龍在田」
,向慕容復猛擊過去。他見藏經閣中地勢險隘,高手群集,不便久鬥,是以使上
了十成力,要在數掌之間便取了敵人性命。慕容復見他掌勢兇惡,當即運起平生
之力,要以「斗轉星移」之術化解。

  那老僧雙手合什,說道:「阿彌陀佛,佛門善地,兩位施主不可妄動無明。


  他雙掌只這麼一合,便似有一股力道化成一堵無形高牆,擋在蕭峰和慕容復
之間。蕭峰排山倒海的掌力撞在這堵牆上,登時無影無蹤,消於無形。

  蕭峰心中一凜,他生平從未遇敵手,但眼前這老僧功力顯比自己強過太多,
他既出手阻止,今日之仇是絕不能報了。他想到父親的內傷,又躬身道:「在下
蠻荒匹夫,草野之輩,不知禮儀,冒犯了神僧,恕罪則個。」

  那老僧微笑道:「好說,好說。老僧對蕭施主好生相敬,唯大英雄能本色,
蕭施主當之無愧。」

  蕭峰道:「家父犯下的殺人罪孽,都系由在下身上引起,懇求神僧治了家父
之傷,諸般罪責,都由在下領受,萬死不辭。」

  那老僧微微一笑,說道:「老衲已經說過,要化解蕭老施主的內傷,須從佛
法中尋求。佛由心生,佛即是覺。旁人只能指點,卻不能代勞。我問蕭老施主一
句話:倘若你有治傷的能耐,那慕容老施主的內傷,你肯不肯替他醫治?」

  蕭遠山一征,道:「我……我替慕容老……老匹夫治傷?」慕容復喝道:「
你嘴裡放乾淨些。」蕭遠山咬牙切齒地道:「慕容老匹夫殺我愛妻,毀了我一生
,我恨不得千刀萬剮,將他斬成肉醬。」那老僧道:「你如不見慕容老施主死於
非命,難消心頭大恨?」蕭遠山道:「正是。老夫三十年來,心頭日思夜想,便
只這一樁血海深恨。」

  那老僧點頭道:「那也容易。」緩步向前,伸出一掌,拍向慕容博頭頂。

  慕容博初時見那老僧走近,也不在意,待見他伸掌拍向自己天靈蓋,左手忙
上抬相格,又恐對方武功太過厲害,一抬手後,身子跟著向後飄出。他姑蘇慕容
氏家傳武學,本已非同小可,再鑽研少林寺七十二絕技後,更是如虎添翼,這一
抬手,一飄身,看似平平無奇,卻是一掌擋盡天下諸般攻招,一退閃去世間任何
追擊。守勢之嚴密飄逸,直可說至矣盡矣,蔑以加矣。閣中諸人個個都是武學高
手,一見他使出這兩招來,都暗喝一聲采,即令蕭遠山父子,都不禁欽佩。

  豈知那老僧一掌輕輕拍落,波的一聲響,正好擊在慕容博腦門正中的「百會
穴」上,慕容博的一格一退,竟沒半點效用。「百會穴」是人身最要緊的所在,
即是給全然不會武功之人碰上了,也有受傷之虞,那老僧一擊而中,慕容博全身
一震,登時氣絕,向後便倒。

  慕容復大驚,搶上扶住,叫道:「爹爹,爹爹!」但見父親嘴眼俱閉,鼻孔
中已無出氣,忙伸手到他心口一摸,心跳亦已停止。慕容復悲怒交集,萬想不到
這個滿口慈悲佛法的老僧居然會下此毒手,叫道:「你……你……你這老賊禿!
」將父親的屍身往柱上一靠,飛身縱起,雙掌齊出,向那老僧猛擊過去。

  那老僧不聞不見,全不理睬。慕容復雙掌推到那老僧身前兩尺之處,突然間
又如撞上了一堵無形氣牆,更似撞進了一張漁網之中,掌力雖猛,卻是無可施力
,被那氣牆反彈出來,撞在一座書架之上。本來他來勢既猛,反彈之力也必十分
凌厲,但他掌力似被那無形氣牆盡數化去,然後將他輕輕推開,是以他背脊撞上
書架,書架固不倒塌,連架舊堆滿的經書也沒落下一冊。

  慕容復甚是機警,雖然傷痛父親之亡,但知那老僧武功高出自己十倍,縱然
狂打狠鬥,終究奈何他不得,當下倚在書架之上,假作喘息不止,心下暗自盤算
,如何出其不意的再施偷襲。

  那老僧轉向蕭遠山,淡淡的道:「蕭老施主要親眼見到慕容老施主死於非命
,以平積年仇恨。現下慕容老施主是死了,蕭老施主這口氣可平了吧?」

  蕭遠山見那老僧一掌擊死慕容博,本來也是訝異無比,聽他這麼相問,不禁
心中一片茫然,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這三十年來,他處心積慮,便是要報這殺妻之仇、奪子之恨。這一年中真相
顯現,他將當年參與雁門關之役的中原豪傑一個個打死,連玄苦大師與喬三槐夫
婦也死在他手中。其後得悉「帶頭大哥」便是少林方丈玄慈,更奮不顧身下英雄
之前揭破他與葉二娘的姦情,令他身敗名裂,這才逼他自殺,這仇可算報得到家
之至。

  待見玄慈死得光明大落,不失英雄氣概,蕭遠山內心深處,隱隱已覺此事做
得未免過了份,而葉二娘之死,更令他良心漸感不安。只是其時得悉假傳音訊,
釀成慘變的奸徒,便是那同在寺中隱伏,與自己三次交手不分高下的灰衣僧慕容
博,蕭遠山滿腔怒氣,便都傾注在此人身上,恨不得食其肉而寢其皮,抽其筋而
炊其骨。哪知道平白無端的出來一個無名老僧,行若無事的一掌將便自己的大仇
和打死了。他霎時之間,猶如身在雲端,飄飄蕩蕩,在這世間更無立足之地。

  蕭遠山少年時豪氣干雲,學成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一心一意為國效勞,樹
立功名,做一個名標青史的人物。他與妻子自幼便青梅竹馬,兩相愛悅,成婚後
不久誕下一個麟兒,更是襟懷爽朗,意氣風發,但覺天地間無事不可為,不料雁
門關外奇變陡生,墮谷不死之餘,整個人全變了樣子,什麼功名事業、名位財寶
,在他眼中皆如塵土,日思夜想,只是如何手刃仇人,以洩大恨。他本是個豪邁
誠樸、無所縈懷的塞外大漢,心中一充滿仇恨,性子竟然越來越乖戾。再在少林
寺中潛居數十年,畫伏夜出,勤練武功,一年之中難得與旁人說一兩句話,性情
更是大變。

  突然之間,數十年來恨之切齒的大仇人,一個個死在自己面前,按理說該當
十分快意,但內心中卻實是說不出的寂寞淒涼,只覺得這世間再也沒什麼事情可
干,活著也是白活。他斜眼向倚在住上的慕容博瞧去,只見他臉色平和,嘴角邊
微帶笑容,倒似死去之後,比活著還更快樂。蕭遠山內心反而隱隱有點羨慕他的
福氣,但覺一了百了,人死之後,什麼都是一筆勾銷。頃刻之間,心下一片蕭索
:「仇人都死光了,我的仇全仇了。我卻到哪裡去?回大遼嗎?去幹什麼?到雁
門關外去隱居嗎?去幹什麼?帶著峰兒浪跡天涯、四海飄流嗎?為了什麼?」

  那老僧道:「蕭老施主,你要去哪裡,這就請便。」蕭遠山搖頭道:「我…
…我卻到哪裡去?我無處可去。」那老僧道:「慕容老施主,是我打死的,你未
能親手報此大仇,是以心有餘憾,是不是?」蕭遠山道:「不是,就算你沒打死
他,我也不想打死他了。」那老僧點頭道:「不錯!可是這位慕容少俠傷痛父親
之死,卻要找老衲和你報仇,卻如何是好?」

  蕭遠山心灰意懶,說道:「大和尚是代我出手的,慕容少俠要為父報仇,盡
管來殺我便是。」歎了口氣,說道:「他來取了我的性命倒好。峰兒,你回到大
遼去吧,咱們的事都辦完啦,路已走到了盡頭。」蕭峰叫道:「爹爹,你……」

  那老僧道:「慕容少俠倘若打死了你,你兒子勢必又要殺慕容少俠為你報仇
,如此怨怨相報,何時方了?不如天下的罪業都歸我吧!」說著踏上一步,提起
手掌,往蕭遠山頭拍將下去。

  蕭峰大驚,這老僧既能一掌打死慕容博,也能打死父親,大聲喝道:「住手
!」雙掌齊出,向那老僧當胸猛擊過去。他對那老僧本來十分敬仰,但這時為了
相救父親,只有全力奮擊。那老僧伸出左掌,將蕭峰雙掌推來之力一擋,右掌卻
仍是拍向蕭遠山頭頂。

  蕭遠山全沒想到抵禦,眼見那老僧的右掌正要碰到他腦門,那老僧突然大喝
一聲,右掌改向蕭峰擊去。

  蕭峰雙掌之力正要他左掌相持,突見他右掌轉而襲擊自己,當即抽出左掌抵
擋,同時叫道:「爹爹,快走,快走!」不料那老僧右掌這一招中途變向,純真
虛招,只是要引開蕭峰雙掌中的一掌之力,以減輕推向自身的力道。蕭峰左掌一
回,那老僧的右掌立即圈轉,波的一聲輕響,已擊中了蕭遠山的頂門。

  便在此時,蕭峰的右掌已跟著擊到,砰的一聲呼,重重打中那老僧胸口,跟
著喀喇喇幾聲,肋骨斷了幾根。那老僧微微一笑,道:「好俊的功夫!降龍十八
掌,果然天下第一。」這個「一」字一說出,口中一股鮮血跟著直噴了出來。

  蕭峰一呆之下,過去扶住父親,但見他呼吸停閉,心不再跳,已然氣絕身亡
,一時悲痛填膺,渾沒了主意。

  那老僧道:「是時候了,該當走啦!」右手抓住蕭遠山屍身的後領,左手抓
住慕容博屍身的後領,邁開大步,竟如凌虛而行一般,走了幾步,便跨出了窗子


  蕭峰和慕容復齊聲大喝:「你……你幹什麼?」同發掌力,向老僧背後擊去


  就在片刻之間,他二人還是勢不兩立,要拼個你死我活,這時二人的父親雙
雙被害,竟爾敵愾同仇,聯手追擊對頭。二人掌力上合,力道更是巨大。那老僧
在二人掌風推送之下,便如紙鳶般向前飄出數丈,雙手仍抓著兩具屍身,三個身
子輕飄飄地,渾不似血肉之軀。

  蕭峰縱身急躍,追出窗外,只見那老僧手提二屍,直向山下走去。蕭峰加快
腳步,只道三腳兩步便能追到他身後,不料那老僧輕功之奇,實是生平從所未見
,宛似身有邪術一般。蕭峰奮力急奔,只覺山風刮臉如刀,自知奔行奇速,但離
那老僧背後始終有兩三丈遠近,邊邊發掌,總是打了個空。

  那老僧在荒山中東一轉,西一拐,到了林間一處平曠之地,將兩具屍身放在
一株樹下,都擺成了盤膝而坐的姿勢,自己坐在二屍之後,雙掌分別擋住二屍的
背心。他剛坐定,蕭峰亦已趕到。

  蕭峰見那老僧舉止有異,便不上前動手。只聽那老僧道:「我提著他們奔走
一會,活活血脈。」蕭峰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給死人活活血脈,那是什麼意
思?

  順口道:「活活血脈?」那老僧道:「他們內傷太重,須得先令他們作龜息
之眠,再圖解救。」蕭峰心下一凜:「難道我爹爹沒死?他……他是在給爹爹治
傷?天下哪有先將人打死再給他治傷之法?」

  過不多時,慕容復、鳩摩智、玄生、玄滅以及神山上人等先後趕到,只見兩
屍頭頂忽然冒出一樓樓白氣。

  那老僧將二屍轉過身來,面對著面,再將二屍四隻手拉成互握。慕容復叫道
:「你……你……這幹什麼?」那老僧不答,繞著二屍緩緩行走,不住伸掌拍擊
,有時有蕭遠山「大椎穴」上拍一記,有時在慕容博「玉枕穴」上打一下,只見
二屍頭頂白氣越來越濃。

  又過了一盞茶時分,蕭遠山和慕容博身子同時微微顫動,蕭峰和慕容復驚喜
交集,齊叫:「爹爹!」蕭遠山和慕容博慢慢睜開眼來,向對方看了一眼,隨即
閉住。但見蕭遠山滿臉紅光,慕窩博臉上隱隱現著青氣。

  眾人這時方才明白,那老僧適才在藏經閣上擊打二人,只不過令他們暫時停
閉氣息、心臟不跳,當是醫治重大內傷的一項法門。許多內功高深之士都曾練過
「龜息」之法,然而那是自行停止呼吸,要將旁人一掌打得停止呼吸而不死,實
是匪夷所思。這老僧既出於善心,原可事先明言,何必開這個大大的玩笑,以致
累得蕭峰、慕容復驚怒如狂,更累須他自身受到蕭峰的掌擊、口噴鮮血?眾人心
中積滿了疑團,但見那老僧全神貫注的轉動出掌,誰出不敢出口詢問。

  漸漸聽得蕭遠山和慕容博二人呼吸由低而響,愈來愈是粗重,跟著蕭遠山臉
色漸紅,到後來便如要滴出血來,慕容博的臉色卻越來越青,碧油油的甚是怕人
。旁觀眾人均知,一個是陽氣過旺,虛火上衝,另一個卻是陰氣大盛,風寒內塞
。玄生、玄滅、道清等身上均帶得有治傷妙藥,只是不知哪一種方才對症。

  突然間只聽得老僧喝道:「咄!四手互握,內息相應,以陰濟陽,以陽化陰
。王霸雄圖,血海深恨,盡歸塵土,消於無形!」

  蕭遠山和慕容博的四手本來交互握住,聽那老僧一喝,不由得手掌一緊,各
人體內的內息向對方湧了過去,融會貫通,以有餘補不足,兩人臉色漸漸分別消
紅退青,變得蒼白;又過一會,兩人同時睜開眼來,相對一笑。

  蕭峰和慕容復各見父親睜眼微笑,歡慰不可名狀。只見蕭遠山和蕭峰二人攜
手站起,一齊在那老僧面前跪下。那老僧道:「你二人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走
了一遍,心中可還有什麼放不下?倘若適才就此死了,還有什麼興復大燕、報復
妻仇和念頭?」

  蕭遠山道:「弟子空在少林寺做了三十年和尚,那全是假的,沒半點佛門弟
子的慈心,懇請師父收錄。」那老僧道:「你的殺妻之仇,不想報了?」蕭遠山
道:「弟子生平殺人,無慮百數,倘若被我所殺之人的眷屬皆來向我復仇索命,
弟子雖死百次,亦自不足。」

  那老僧轉向慕容博道:「你呢?」慕容博微微一笑,說道:「庶民如塵土,
帝王亦如塵土。大燕不復國是空,復國亦空。」那老僧哈哈一笑,道:「大徹大
悟,善哉,善哉!」慕容博道:「求師父收為弟子,更加開導。」那老僧道:「
你們想出家為僧,需求少林寺中的大師們剃度。我有幾句話,不妨說給你們聽聽
。」當即端坐說法。

  蕭峰和慕容復見父親跪下,跟著便也跪下。玄生、玄滅、神山、道清、波羅
星等聽那老僧說到精妙之處,不由得皆大歡喜,敬慕之心,油然而起,一個個都
跪將下來。

  段譽趕到之時,聽到那老僧正在為眾人妙解佛義,他只想繞到那老僧對面,
瞧一瞧他的容貌,哪知鳩摩智忽然間會下毒手,胸口竟然中了他的一招「火焰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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