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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四回 念枉求美眷 良緣安在

 

                               
  段譽隨即昏迷,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慢慢醒轉,睜開眼來,首先看到的
是一個布帳頂,跟著發覺是睡在床上被窩之中。他一時神智未曾全然清醒,用力
思索,只記得是遭了鳩摩智的暗算,怎麼會睡在一張床上,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
來,只覺口中奇渴,便欲坐起,微一轉動,卻覺胸口一陣劇痛,忍不住「啊」的
一聲,叫了出來。

  只聽外面一個少女聲音說道:「段公子醒了,段公子醒了!」語聲中充滿了
喜悅之情。段譽覺得這少女的聲音頗為熟悉,卻想不起是誰,跟著便見一個青衣
少女急步奔進房來。

  圓圓的臉蛋,嘴角邊一個小小酒窩,正是當年在無量宮中遇到的鐘靈。

  她父親「見人就殺」鐘萬仇,和段譽之父段正淳結下深仇,設計相害,不料
段譽從石屋中出來之時,竟把個衣衫不整的鐘靈抱在懷中,將害人反成害己的鐘
萬仇氣了個半死。在萬劫谷地道之中,各人拉拉扯扯,段譽胡裡糊塗地吸了不少
人內力,此後不久被便鳩摩智擒來中原,當年一別,哪想得到居然會在這裡相見


  鐘靈和他目光一觸,臉上一陣暈紅,似笑非笑的道:「你早忘了我吧?還記
不記得我姓什麼?」

  段譽見到她神情,腦中驀地裡出現了一幅圖畫。那是她坐在無量宮大廳的橫
樑上,兩隻腳一蕩一蕩,嘴裡咬著瓜子,她那雙蔥綠鞋上所繡的幾朵黃色小花,
這時竟似看得清清楚楚,脫口而出:「你那雙繡了黃花的蔥綠鞋兒呢?」

  鐘靈臉上又是一紅,甚是歡喜,微笑道:「早穿破啦,虧你還記得這些。你
……你倒是沒忘了我。」段譽笑道:「怎麼你沒吃瓜子?」鐘靈道:「好啊,這
幾天服侍你養傷,把人家都急死啦,誰還有閒情吃瓜子?」一句話說出口,覺得
自己真情流露,不由得飛紅了臉。

  段譽怔怔的瞧著她,想起她本來已算是自己的妻子,哪知道後來發覺竟然又
是自己的妹子,不禁歎了口氣,說道:「好妹子,你怎麼到了這裡?」

  鐘靈臉上又是一紅,目光中閃耀著喜悅的光芒,說道:「你出了萬劫谷後,
再也沒來瞧我,我好生惱你。」段譽道:「惱我什麼?」鐘靈斜了他一眼,道:
「惱你忘了我啊。」

  段譽見她目光中全是情意,心中一動,說道:「好妹子!」鐘靈似嗔非笑的
道:「這會兒叫得人家這麼親熱,可就不來瞧我一次。我氣不過,就到你鎮南王
府去打聽,才知道你給一個惡和尚擄去啦。我……我急得不得了,這就出來尋你
。」

  段譽道:「我爹爹跟你媽的事,你媽媽沒跟你說嗎?」鐘靈道:「什麼事啊
?那晚上你跟你爹一走,我媽就暈了過去,後來一直身子不好,見了我直淌眼淚
。我逗她說話,她一句話也不肯說。」

  段譽道:「嗯,她一句話也不說,那……那麼你是不知道的了。」鐘靈道:
「不知道什麼?」段譽道:「不知道你是我……是我的……」

  鐘靈登時滿臉飛紅,低下頭去,輕輕地道:「我怎麼知道?那日從石屋子出
來,你抱著我,突然之間見到了這許多人,我怕得要命,又是害羞,只好閉住了
眼睛,可是你爹爹的話,我……我卻是聽得清清楚楚的。」

  她和段譽都想到了那日在石屋之外,段正淳對鐘萬仇所說的一番話:「令嬡
在這石屋中服侍小兒段譽,歷時已久。孤男寡女,過身露體的躲在一間黑屋子裡
,還能有什麼好事做出來?我兒是鎮南王世子,雖然未必能娶令嬡為世子王妃,
但三妻四妾,有何不可?你我不是成了親家嗎?哈哈,呵呵呵!」

  段譽見她臉上越來越紅,囁嚅道:「好妹子……原來你還不……還不知道這
中間的緣由……好妹子,那……那是不成的。」鐘靈急道:「是木姊姊嗎?」段
譽道:「不是的。她……她也是我的……」鐘靈微笑道:「你爹爹還說什麼三妻
四妾的,我又不是不肯讓她,她兇得很,我還能跟她爭嗎?」說著伸了伸舌頭。

  段譽見她仍是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同時胸口又痛了起來,這時候實不方便
跟她說明真相,問道:「你怎麼到這裡來的?」

  鐘靈道:「我一路來尋你,在中原東尋西找,聽不到半點訊息。前幾天說也
真巧,見到了你的徒兒岳老三,他可沒見到我。我聽到他在跟人商量,說各路好
漢都要上少林寺來,有一場大熱鬧瞧,他們也要來,那個惡人云中鶴取笑他,說
多半會見到他師父。岳老三大發脾氣,說一見到你,就扭斷你的脖子,我又是歡
喜,又是擔心,便悄悄地跟著來啦。我怕給岳老三和雲中鶴見到了,不敢跟得太
近,只是在山下亂走,見到人就打聽你的下落,想叫你小心,你徒兒要扭斷你脖
子。見到這裡有一所空屋子沒有住,我便老實不客氣地住下來了。」

  段譽聽她說得輕描淡寫,但見她臉上頗有風霜之色,已不像當日在無量宮中
初會時那麼全然的無憂無慮,心想她小小年紀,為了尋找自己,孤身輾轉江湖,
這些日子來自必吃了不少苦頭,對自己的情意實是可感,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她
手,低聲道:「好妹子,總算天可憐見,叫我又見到了你!」鐘靈微笑道:「總
算天可憐見,也叫我又見到了你。嘻嘻,這可不是廢話?你既見到了我,我自然
也見到了你。」在床沿上坐下,問道:「你怎麼會到這裡來的?」

  段譽睜大了眼睛,道:「我正要問你呢,我怎麼會到這裡來的?我只知道那
個惡和尚忽然對我暗算。我胸口中了他的無形刀氣,受傷甚重,以後便什麼都不
知道了。」

  鐘靈皺起了眉頭,道:「那可真奇怪之極了!昨日黃昏時候,我到菜園子去
拔菜,在廚房裡洗乾淨了切好,正要去煮,聽到房中有人呻吟。我嚇了一跳,拿
了菜刀走進房來,只見我炕上睡得有人。我連問幾聲:「是誰?是誰?」不聽見
回答。我想定是壞人,舉起菜刀,便要向炕人那人砍將下去。幸虧……幸虧你是
仰天而臥,刀子還沒吹到你身上,我已先見到了你的臉……那時候我……我真險
些兒暈了過去,連菜刀掉在地下也不知道。」說到這裡,伸手輕拍自己胸膛,想
是當時情勢驚險,此刻思之,猶有餘悸。

  段譽尋思:「此處既離少林寺不遠,想必是我受傷之後,有人將我送到這裡
來了。」

  鐘靈又道:「我叫你幾聲,你卻只是呻吟,不來睬我。我一摸你額頭,燒得
可厲害,又見你衣襟上有許多鮮血,知道你受了傷,解開你衣衫想瞧瞧傷口,卻
是包紮的好好的。我怕觸動傷口,沒敢打開繃帶。等了好久,你總是不醒。唉,
我又歡喜,又焦急,可不知道怎樣辦才好。」

  段譽道:「累得你掛念,真是好生過意不去。」

  鐘靈突然臉孔一板,道:「你不是好人,早知你這麼沒良心,我早不想念你
了。現下我就不理你了,讓你死也好,活也好,我總是不來睬你。」

  段譽道:「怎麼了?怎麼忽然生起氣來了?」鐘靈哼的一聲,小嘴一撅,道
:「你自己知道,又來問我幹嘛?」段譽急道:「我……我當真不知,好妹子,
你跟我說了吧!」鐘靈嗔道:「呸!誰是你的好妹子了?你在睡夢中說了些什麼
話?你自己知道,卻來問我?當真好沒來由。」段譽急道:「我睡夢中說什麼來
著?那是胡裡糊塗地言語,作不得準。啊,我想起來啦,我定是在夢中見到了你
,歡喜得很,說話不知輕重,以致冒犯了你。」

  鐘靈突然垂下淚來,低頭道:「到這時候,你還在騙我。你到底夢見了什麼
人?」段譽歎了口氣,道:「我受傷之後,一直昏迷不醒,真的不知說了什麼些
亂七八糟的話。」鐘靈突然大聲道:「誰是王姑娘?王姑娘是誰?為什麼你在昏
迷之中只是叫她的名字?」

  段譽胸口一酸,道:「我叫了王姑娘的名字嗎?」鐘靈道:「你怎麼不叫?
你昏迷不醒的時候也在叫,哼,你這會兒啊,又在想她了,好!你去叫你的王姑
娘來服侍你,我可不管了!」段譽歎了口氣,道:「王姑娘心中可沒我這個人,
我便是想她,卻也枉然。」鐘靈道:「為什麼?」段譽道:「她只喜歡她的表哥
,對我向來是愛理不理的。」

  鐘靈轉嗔為喜,笑道:「謝天謝地,惡人自有惡人磨!」段譽道:「我是惡
人嗎?」鐘靈頭一側,半邊秀髮散了開來,笑道:「你徒兒岳老三是三惡人,徒
兒都這麼惡,師父當然更是惡上加惡了。」段譽笑道:「那麼師娘呢?岳老三不
是叫你作『師娘』的嗎?」話一出口,登時好生後悔:「怎地我跟自己親妹子說
這些風話?」

  鐘靈臉上一紅,啐了一口,心中卻大有甜意,站起身來,到廚房去端了一碗
雞湯出來,道:「這鍋雞湯煮了半天了,等著你醒來,一直沒熄火。」段譽道:
「真不知道怎生謝你才好。」見鐘靈端著雞湯過來,掙扎著便要坐起,牽動胸口
傷處,忍不住輕輕哼了一聲。

  鐘靈忙道:「你別起來,我來喂惡人小祖宗。」段譽道:「什麼惡人小祖宗
?」鐘靈道:「你是大惡人的師父,不是惡人小祖宗?」段譽笑道:「那麼你…
…」

  鐘靈用匙羹掏起了一匙熱氣騰騰雞湯,對準他臉,佯怒道:「你再胡說八道
,瞧我不用熱湯潑你?」段譽伸了舌頭,道:「不敢了,不敢了!惡人大小姐、
惡人姑奶奶果然厲害,夠惡!」鐘靈噗哧一笑,險些將湯潑到段譽身上,急忙收
斂心神,伸匙嘴邊,試了試匙羹中雞湯已不太燙,這才伸到段譽口邊。

  段譽喝了幾口雞湯,見她臉若朝霞,上唇微有幾粒細細汗珠。此時正當六月
大暑天時,她一雙小臂露在衣袖之外,皓腕如玉,段譽心中一蕩,心想:「可惜
她又是我的親妹子!她是我親妹子,那倒也不怎麼打緊……唉,如果這時候在喂
我雞湯的是王姑娘,縱然是腐腸鳩毒,我卻也甘之如飴。」

  鐘靈見他呆呆的望著自己,萬料不到他這時竟會想著別人,微笑道:「有什
麼好看?」

  忽聽得呀的一聲,有人推門進來,跟著一個少女聲音說道:「咱們且在這裡
歇一歇。」一個男人的聲音道:「好,可真累了你,我……我真是過意不去。」
那少女道:「廢話!」

  段譽聽那二人聲音,正是阿紫和丐幫幫主莊聚賢。他雖未和阿紫見面、說過
話,但已得朱丹臣等人告知,這小姑娘是父親的私生女兒,又是自己的一個妹子
,謝天謝地,幸好沒跟自己有甚情孽牽纏。這個小妹子自幼拜在星宿老人門下,
沾染邪惡,行事任性,鎮南王府四大衛護之一的褚萬里在受她之氣而死。段譽自
幼跟褚古傅朱四大衛護甚是交好,想到褚萬里之死,頗不願和這個頑劣的小妹子
相見,何況昨日自己相助蕭峰而和莊聚賢為敵,此刻給他見到,只怕性命難保,
忙豎起手指,作個噤聲的手勢。

  鐘靈點了點頭,端著那碗雞湯,不敢放到桌上,深恐發出些微聲響。只聽得
阿紫叫道:「喂,有人嗎?有人嗎?」鐘靈瞧了瞧段譽,並不答應,尋思:「這
人多半是王姑娘了,她和表哥在一起,因此段郎不願和她見面。」她很想去瞧瞧
這「王姑娘」的模樣,到底是怎生花容月貌,竟令段郎為她這般神魂顛倒,卻又
不敢移動腳步,心想段郎若和他相見,多半沒有好事,且任她叫嚷一會,沒人理
睬,她自然和表哥去了。

  阿紫又大叫:「屋裡的人怎麼不死一個出來?再不出來,姑娘放火燒了你的
屋子。」鐘靈心道:「這王姑娘好橫蠻!」游坦之低聲道:「別作聲,有人來了
!」

  阿紫道:「是誰?丐幫的?」游坦之道:「不知道。有四、五個人,說不定
是丐幫的。他們正在向這邊走來。」阿紫道:「丐幫這些臭長老們,除了一個全
長老,沒半個好人,他們這可又想造你的反啦。要是給他們見到了,咱二人都要
糟糕。」游坦之道:「那怎麼辦?」阿紫道:「到房裡躲一躲再說,你受傷太重
,不能跟他們動手。」

  段譽暗暗叫苦,忙向鐘靈打個手勢,要她設法躲避。但這是山農陋屋,內房
甚是狹隘,一進來便即見到,實是無處可躲。鐘靈四下一看,正沒作理會處,聽
得腳步聲響,廳堂那二人已向房中走來,低聲道:「躲到炕底下去。」放下湯碗
,不等段譽示決可否,將他抱了出來,兩人都鑽入了炕底。少室山上一至秋冬便
甚寒冷,山民均在炕下燒火取暖,此時正當盛暑,自是不須燒火,但炕底下積滿
了煤灰焦炭,段譽一鑽進去,滿鼻塵灰,忍不住便要打噴嚏,好容易才忍住了。

  鐘靈往外瞧去,只見到一雙穿著紫色緞鞋的纖腳走進房內,卻聽得那男人的
聲音說道:「唉,我要你背來背去,實在是太褻瀆了姑娘。」那少女道:「咱們
一個盲,一個跛,只好互相照料。」鐘靈大奇,心道:「原來王姑娘是個瞎子,
她將表哥負在背上,因此我瞧不見那男人的腳。」

  阿紫將游坦之往床上一放,說道:「咦!這床剛才有人睡過,席子也還是熱
的。」

  只聽得砰的一聲,大門被人踢開,幾個人衝了進來。一人粗聲說到:「莊幫
主,幫中大事未了,你這麼撒手便溜,算是什麼玩意?」正是宋長老。他率領著
兩名七袋弟子、兩名六袋弟子,在這一帶追尋游坦之。

  蕭氏父子、慕容父子以及少林群僧、中原群雄紛紛奔進少林寺後,群丐覺得
今日顏面喪盡,如不急行設法,只怕這中原第一大幫再難在武林中立足,蕭氏父
子和慕容博怨仇糾纏,群丐事不關己,也不想插手,雖然對包不同說同仇敵愾,
要找蕭峰的晦氣,畢竟本幫今日如何安身立命,才是一等一的大事,大家只掛念
著一件事:「須得另立英主,率領幫眾,重振雄風,挽回丐幫已失的令譽。」尋
莊聚賢時,此人在混亂中已不知去向。群丐均想他雙足已斷,走不到到遠處,當
下分路尋找。至於找到後如何處置,群丐議論未定,也沒想到該當拿他怎麼樣,
但此人決計不能再為丐幫幫主,卻是眾口一詞,絕無異議。有人大罵他拜星宿老
怪為師,丟盡了丐幫的臉;有人罵他派人殺害本幫兄弟,非好好跟他算帳不可。
至於全冠清,早已由宋長老、吳長老合力擒下,綁縛起來,待拿到莊聚賢後一併
處治。

  宋長老率領著四名弟子在少室山東南方尋找,遠遠望見樹林中紫色衣衫一閃
,有人進了一間農舍之中,認得正是阿紫,又見她背負得有人,依稀是莊聚賢的
模樣,當即追了下來,闖進農舍內房,果見莊聚賢和阿紫並肩坐在炕上。

  阿紫冷冷的道:「宋長老,你既然仍稱為幫主,怎麼大呼小叫,沒半點謁見
幫主的規矩?」宋長老一怔,心想她的話倒非無理,便道:「幫主,咱們數千兄
弟,此刻都留在少室山上,如何打算,要請幫主示下。」游坦之道:「你們還當
我是幫主嗎?你想叫我回去,只不過是要殺了我出氣,是不是?我不去!」

  宋長老向四名弟子道:「快去傳訊,幫主在這裡。」四名弟子應道:「是!


  轉身出去。阿紫喝道:「下手!」游坦之應聲一掌拍出,炕底下鐘靈和段譽
只覺房中突然一陣寒冷徹骨,那四名丐幫弟子哼也沒哼一聲,已然屍橫就地。宋
長老又驚又怒,舉掌當胸,喝道:「你……你……你對幫中兄弟,竟然下這等毒
手!」阿紫道:「將他也殺了。」游坦之又是一拳,宋長老舉拳一擋,「啊」的
一聲慘呼,摔出了大門。

  阿紫格格一笑,道:「這人也活不成了!你餓不餓?咱們去找些吃的。」將
游坦之負在背上,兩人同到廚房之中,將鐘靈煮好了的飯菜拿到廳上,吃了起來
。鐘靈在段譽耳邊說道:「這二人好不要臉,在喝我給你煮的雞湯。」段譽低聲
道:「他們心狠手辣,一出手便殺人,待會定然又進房來。咱們快從後門溜了出
去。」鐘靈不願他和那個「王姑娘」相見,聽他這麼說,正是求之不得。

  兩人輕手輕腳的從炕底爬了出來。鐘靈見段譽滿臉煤灰,忍不住好笑,伸手
抿住了嘴。出了房門,穿過灶間,剛踏出後門,段譽忍了多時的噴嚏已無法再忍
,「乞嗤」一聲,打了出來。

  只聽得游坦之叫道:「有人!」鐘靈眼見四下裡無處可躲,只灶間後面有間
柴房,一拉段譽,鑽進了柴草堆中,只聽阿紫叫道:「什麼人?鬼鬼崇崇的,快
滾出來!」游坦之道:「多半是鄉下種田人,我看不必理會。」阿紫道:「什麼
不必理會?你如此粗心大意,將來定吃大虧,別作聲!」她眼盲之後,耳朵特別
敏銳,依稀聽得有柴草沙沙之聲,說道:「柴草堆裡有人!」

  鐘靈心下驚惶,忽覺有水滴落到臉上,伸手一摸,濕膩膩的,跟著又聞到一
陣血腥氣,大吃一驚,低聲問道:「你……你傷口怎麼啦?」段譽道:「別作聲
!」

  阿紫向柴房一指,叫道:「在那邊。」游坦之發出一掌,向柴房疾拍過去,
喀喇喇一聲響,門板破碎,木片與柴草齊飛。

  鐘靈叫道:「別打,別打,我們出來啦!」扶著段譽,從柴草堆爬了出來。
段譽先前給鳩摩智刺了一刀「火焰刀」,受傷著實不輕,從炕上爬到炕底,又從
炕底躲入柴房,這麼移動幾次,傷口迸裂,鮮血狂瀉。他一受傷,便即鬥志全失
,雖然內力仍是充沛之極,卻道自己命在頃刻,全然想不起要以六脈神劍禦敵。

  阿紫道:「怎麼有個小姑娘的聲音?」游坦之道:「有個男人帶了個小姑娘
,躲在柴草堆中,滿身都是血,這小姑娘眼睛骨溜溜地,只是瞧著你。」阿紫眼
盲之後,最不喜旁人提到「眼睛」二字,游坦之不但說到「眼睛」,而且是「小
姑娘的眼睛」,更加觸動她心事,問道:「什麼骨溜溜地,她的眼睛長得很好看
嗎?」游坦之還沒知道她已十分生氣,說道:「她身上污穢得緊,是個種田人家
女孩,這雙眼睛麼,倒是漆黑兩點,靈活得緊。」鐘靈在炕底上沾得滿頭滿臉盡
是塵沙炭屑,一雙眼睛卻仍是黑如點漆,朗似秋水。

  阿紫怒極,說道:「好!莊公子,你快將她眼珠挖了出來。」游坦之一驚,
道:「好端端的,為什麼挖她眼睛?」阿紫隨口道:「我的眼睛給丁老怪弄瞎了
,你去將這小姑娘的眼挖了出來,給我裝上,讓我重見天日,豈不是好?」

  游坦之暗暗吃驚,尋思:「倘若她眼睛又看得見了,見到我的醜八怪模樣,
立即便不睬我了,說不定更認出我的真面目,知道我便是那個『鐵丑』,那可糟
糕之極了,這件事萬萬不能做。」說道:「倘若我能醫好你的雙眼,那當真好得
很……不過,你這法子,恐怕……恐怕不成吧?」

  阿紫明知不能挖別人的眼珠來填補自己盲了的雙眼,但她眼盲之後,一肚子
的怨氣,只盼天下個個人都沒眼睛,這才快活,說道:「你沒試過,怎知道不成
?快動手,將她眼珠挖出來。」她本將游坦之負在背上,當即邁步,向段譽和鐘
靈二人走去。

  鐘靈聽了他二人的對答,心中極怕,拔腳狂奔,頃刻間便已跑在十餘丈外。
阿紫雙眼盲了,又負上個游坦之,自然難以追上,何況游坦之並不想追上鐘靈,
指點時方向既歪了,出言也是吞吞吐吐,失了先機。

  阿紫聽了鐘靈的腳步聲,知道追趕不上,回頭叫道:「女娃子既然逃走,將
那男的宰了便是!」

  鐘靈遙遙聽得,大吃一驚,當即站定,回轉身來,只見段譽倒在地下,身旁
已流了一灘鮮血,她奔了回來,叫道:「小瞎子!你不能傷他。」這時她與阿紫
正面相對,見她容貌俏麗,果然是個小美人兒,說什麼也想不到心腸竟如此毒辣


  阿紫喝道:「點了她穴道!」游坦之雖然不願,但對她的吩咐從來不敢有半
分違拗,在大遼南京南院大王府中是如此,做丐幫幫主後仍是如此,當即俯身伸
指,將鐘靈點倒在地。鐘靈叫道:「王姑娘,你千萬別傷他,他……他在夢中也
叫你的名字,對你實在是一片真心!」阿紫奇道:「你說什麼?誰是王姑娘?」
鐘靈道:「你……你不是王姑娘?那麼你是誰?」阿紫微微一笑,說道:「哼,
你罵我『小瞎子』,你自己這就快變小瞎子了,還東問西問幹嘛?乘著這時候還
有一對眼珠子,快多瞧幾眼是正緊。」將游坦之放在地下,說道:「將這小姑娘
的眼珠子挖出來吧!」

  游坦之道:「是!」伸出左手,抓住了鐘靈的頭頸。鐘靈嚇得大叫:「別挖
我眼睛,別挖我眼睛。」

  段譽迷迷糊糊的躺在地下,但也知道這二人是要挖出鐘靈的眼珠,來裝入阿
紫的眼眶,也知鐘靈明明已然脫身,只因為相救自己,這才自投羅網,他提一口
氣,說道:「你們……還是剜了我的眼珠,咱們……咱們是一家人……更加合用
些……」

  阿紫不明白他說些什麼,不加理睬,催游坦之道:「怎麼還不動手?」游坦
之無可奈何,只得應道:「是。」將鐘靈拉近身來,右手食指伸出,向她右眼挖
去。

  忽聽得一個女人聲音道:「喂,你們在這裡幹什麼?」游坦之一抬頭,登時
臉色大變,只見山澗房柳樹下站著二男四女。兩個男人是蕭峰和虛竹,四個少女
則是虛竹的侍女梅蘭菊竹四劍。

  蕭峰一瞥間,便見到段譽躺在地下,一個箭步搶了過來,將段譽抱起,皺眉
道:「傷口又破了,出了這許多血。」左腿跪下,將他身子倚在腿上,檢視他傷
口。虛竹跟著走近,看了段譽的傷口,道:「大哥不必驚慌,我這『九轉熊蛇丸
』治傷大有靈驗。」點了段譽傷口周圍的穴道,止住血流,將「九轉熊蛇丸」喂
他服下。

  段譽叫道:「大哥、二哥……快……快救人……不許他挖鐘姑娘的眼珠。鐘
姑娘是我的……我的……好妹子。」蕭峰和虛竹同時向游坦之瞧去。游坦之心下
驚慌,何況本來就不想挖鐘靈眼珠,當即放開了她。

  阿紫道:「姊夫,我姊姊臨死時說什麼來?你將她打死之後,便將她的囑咐
全然放在腦後了嗎?」蕭峰聽她又提到阿朱,又是傷心,又是氣惱,哼了一聲,
並不答話。阿紫又道:「你沒好好照顧我,丁老怪將我眼睛弄瞎,你也全沒放在
心上。姊夫,人家都說你是當世第一大英雄,卻不能保護你的小姨子。難道是你
沒本事嗎?哼,丁老怪明明打你不過。只不過你不來照顧我、保護我而已。」

  蕭峰黯然道:「你給丐幫擄去,以致雙目失明,都是我保護不周,我確是對
不起你。」

  他初時見到阿紫又在胡作非為,叫人挖鐘靈的眼睛,心中甚是氣惱,但隨即
見到她茫然無光的眼神,立時便想起阿朱臨死時的囑咐。在那個大雷雨的晚上,
青石小橋之畔,阿朱受了他致命的一擊之後,在他懷中說道:「我只有一個同父
同母的好妹子,我們自幼不得在一起,求你照看於她,我擔心她入了歧途。」自
己曾說:「別說一件,百件千件也答允你。」可是,阿紫終於又失了一雙眼睛,
不管她如何不好,總是自己保護不周。他想到這裡,胸口酸痛,眼光中流露出溫
柔的神色。

  阿紫和他相處日久,深知蕭峰的性情,只要自己一提到阿朱,那真是百發百
中,再為難的事情也能答允。她恨極鐘靈罵自己為「小瞎子」,暗道:「我非叫
你也嘗嘗做『小瞎子』的味道不可」。當下幽幽歎了口氣,向蕭峰道:「姊夫,
我眼睛瞎了,什麼也瞧不見,不如死了倒好。」

  蕭峰道:「我已將你交給了你爹爹、媽媽,怎麼又跟這莊幫主在一起了?」
這時他已看了出來,阿紫與這莊聚賢在一起,實出自願,而且莊聚賢還很聽她的
話,又道:「你還是跟你爹爹回大理去吧。你眼睛雖然盲了,但大理王府中有許
多婢僕服侍,就不會太不方便。」阿紫道:「我媽媽又不是真的王妃,我到了大
理,王府中勾心鬥角的事兒層出不窮,爹爹那些手下人個個恨得我要命,我眼睛
瞎了,雖給人謀害不可。」蕭峰心想此言倒也有理,便道:「那麼你隨我回南京
去,安安靜靜的過活,勝於在江湖上冒險。」

  阿紫道:「再到你王府去?唉喲,我以前睛睛不瞎,也悶得要生病,怎麼能
再去呢?你又不肯像這位莊幫主那樣,從來不違拗我的話,我寧可在江湖上顛沛
流離,日子總過得開心些。」

  蕭峰向游坦之瞧了一眼,心想:「看來小阿紫似乎是喜歡上了這個丐幫幫主
。」說道:「這莊幫主到底是什麼來歷,你可問過他嗎?」

  阿紫道:「我自然問過的。不過一個人說起自己的來歷,未必便靠得住。姊
夫,從前你做過丐幫幫主之時,難道肯對旁人說你是契丹人嗎?」

  蕭峰聽她話中含譏帶刺,哼了一聲,便不再說,心中一時拿不定主意,不知
是否應該任由她跟隨這人品卑下的莊幫主而去。

  阿紫道:「姊夫,你不理我了嗎?」蕭峰皺眉道:「你到底想怎樣?」阿紫
道:「我要你挖了這姑娘的眼珠出來,裝在我眼中。」頓了一頓,又道:「莊幫
主本來正在給我辦這件事,你不來打岔,他早辦妥啦,嗯,你來給我辦也好,姊
夫,我倒想知道,到底是你對我好些,還是莊幫主對我好。從前,你抱著我去關
東療傷,那時候你也對我千依百順,我說什麼你是幹什麼。聽倆住在一個帳逢之
中,你不認日夜,都是抱著我不離身子。姊夫,怎麼你將這些事都忘記了嗎?」

  游坦之眼中射出兇狠怨毒的神色,望著蕭峰,似乎在說:「阿紫姑娘是我的
人,自今以後,你別想再碰她一碰。」

  蕭峰對他並沒留意,說道:「那時你身受重傷,我為了用真氣替你續命,不
得不順著你些兒。這位姑娘是我把弟的朋友,怎能挖她眼睛來助你復明?何況世
上壓根兒就沒這樣的醫術,你這念頭當真是異想天開!」

  虛竹忽然插口道:「我瞧段姑娘的雙眼,不過是外面一層給灸壞了,倘若有
一對活人的眼珠給換上,說不定能復明的。」逍遙派的高手醫術通神,閻王敵薛
神醫便是虛竹的師侄。虛竹於醫術雖然所知無多,但跟隨天山童姥數月,什麼續
腳、換手等諸般法門,卻也曾聽她說過。

  阿紫「啊」的一聲,歡呼起來,叫道:「虛竹先生,你這話可不是騙我吧?


  虛竹道:「出家人不打誑……」想起自己不是「出家人」,臉上微微一紅,
道:「我自然不是騙你,不過……不過……」阿紫道:「不過什麼?好虛竹先生
,你和我姊夫義結金蘭,咱二人便是一家人。你剛才總也聽到我姊夫的話,他可
最疼我啦。姊夫,姊夫,無論如何,你得請你義弟治好我眼睛。」虛竹道:「我
曾聽師伯言道,倘若眼睛沒全壞,換上一對活人的眼珠,有時候確能復明的。可
是這換眼的法子我卻不會。」

  阿紫道:「那你師伯老人家一定會這法子,請你代我求求他老人家。」虛竹
歎了一口氣,道:「我師伯已不幸逝世。」阿紫頓足叫道:「原來你是編些話來
消遣我。」虛竹連連搖頭,道:「不是,不是!我縹緲峰靈鷲宮所藏醫書藥典甚
多,相信這換眼之法也必藏在宮裡。可是……可是……」阿紫又是喜歡,又是擔
心,道:「這這麼一個大男人家,怎地說話老是吞吞吐吐,唉,又有什麼『可是
』不『可是』了?」

  虛竹道:「可是……可是……眼珠子何等寶貴,又有誰肯換了給你?」

  阿紫嘻嘻一笑,道:「我還道有什麼為難的事兒,要活人的眼珠子,那還不
容易?你把小姑娘的眼睛挖出來便是。」

  鐘靈大聲叫道:「不成,不成,你們不能挖我眼珠。」

  虛竹道:「是啊!將心比心,你不願瞎了雙眼,鐘姑娘自然也不願失了眼睛
。雖然釋迦牟尼前生作菩薩時,頭目血肉,手足腦髓都肯佈施給人,然而鐘姑娘
又怎能跟如來相比?再說,鐘姑娘是我三弟的好朋友……」突然間頭頭一震:「
啊喲,不好!當日在靈鷲宮裡,我和三弟二人酒後吐露真言,原來他的意中人便
是我的『夢姑』。此刻看來,三弟對這位鐘姑娘實在極好。適才聽他對阿紫言道
,寧可剜了他的眼珠,卻不願她傷害鐘姑娘,一個人的五官四肢,以眼睛最是重
要,三弟居然肯為鐘姑娘捨去雙目,則對她情意之深,可想而知,難道這位鐘姑
娘,便是在冰窖之中和我相聚三夕的夢姑嗎?」

  他想到這裡,不由得全身發抖,轉頭偷偷向鐘靈瞧去。但見他雖然頭上面上
沾滿了煤灰草屑,但不掩其秀美之色。虛竹和「夢姑」相聚的時刻頗不為少,只
是處身子暗不見天日的冰窖之中,那「夢姑」的相貌到底如何,自己卻半點也不
知道,除非伸手去摸摸她的面龐,才依稀可有些端倪,如能摟一摟她的纖腰,那
便又多了三分把握,但在這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他如何敢伸手去摸鐘靈的
臉?至於摟摟抱抱,更加不必提了。

  一想到摟抱「夢姑」,臉上登時發燒,鐘靈的聲音顯然和「夢姑」頗不相同
,但想一個人的話聲,在冰窖中和空曠處聽來差別殊大,何況「夢姑」跟著他說
都是柔聲細語,綿綿情話,鐘靈卻是驚恐之際的尖聲呼叫,情景既然不同,語音
有異,也不足為奇。虛竹凝視鐘靈,心中似乎伸出一隻手掌來,在她臉上輕輕撫
摸,要知道她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夢姑」。他心中情意大盛,臉上自然而然現出
溫柔款款的神色。

  鐘靈見他神情和藹可親,看來不會挖自己的眼珠,稍覺寬心。

  阿紫道:「虛竹先生,我是你三弟的親妹子,這鐘姑娘只不過是他朋友。妹
子和朋友,這中間的分別可就大了。」

  段譽服了靈鷲宮的「九轉熊蛇丸」後,片刻間傷口便已無血流出,神智也漸
漸清醒,什麼換換眼珠之事,並未聽得明白,阿紫最後這幾句話,卻十分清晰的
傳入了耳中,忍不住哼一聲,說道:「原來你早知我是你的哥哥,怎麼又叫人來
傷我性命?」

  阿紫笑道:「我從來沒跟你說過話,怎認得你的聲音?昨天聽到爹爹、媽媽
說起,才知道跟我姊夫、虛竹先生拜把子,打得慕容公子一敗塗地的大英雄,原
來是我親哥哥,這可妙得很啊。我姊夫是大英雄、我親哥哥也是大英雄,真正了
不起!」段譽搖頭道:「什麼大英雄?丟人現眼,貽笑大方。」阿紫笑道:「啊
喲,不用客氣。小哥哥,你躲在柴房中時,我怎知道是你?我眼睛又瞧不見。直
到聽得你叫我姊夫作『大哥』,才知道是你。」段譽心想倒也不錯,說道:「二
哥既知治眼之法,他總會設法給你醫治,鐘姑娘的眼珠,卻萬萬碰他不得。她…
…她也是我的親妹子。」

  阿紫格格笑道:「剛才在那邊山上,我聽得你拚命向那個王姑娘討好,怎麼
一轉眼間,又瞧上這個鐘姑娘了?居然連『親妹子』也叫出來啦,小哥哥,你也
不害臊?」段譽給她說得滿臉通紅,道:「胡說八道!」阿紫道:「這鐘姑娘倘
若是我嫂子,自然動不得她的眼珠子。但若不是我嫂子,為什麼動她不得?小哥
哥,她到底是不是我嫂子?」

  虛竹斜眼向段譽看去,心中怦怦亂跳,實不知鐘靈是不是「夢姑」,假如不
是,自然無妨,但如她果真便是「夢姑」,給段譽娶了為妻,那可不知如何是好
了。

  他滿臉憂色,等待段譽回答,這一瞬之間過得比好幾個時辰還長。

  鐘靈也在等待段譽回答,尋思:「原來這姑娘是你妹子,連她也在說你向王
姑娘討好,那麼你心中歡喜王姑娘,絕不是假的了。那為什麼剛才你又說我是岳
老三的『師娘』?為什麼你又肯用你的眼珠子來換我的眼珠子?為什麼你當眾叫
我『親妹子』?」

  只聽得段譽說道:「總而言之,不許你傷害鐘姑娘。你小小年紀,老不是做
好事,咱們大理的褚萬里褚大哥,便是給你活活氣死的。你再起歹心,我二哥便
不肯給你治眼了。」

  阿紫扁了扁嘴,道:「哼!倒會擺兄長架子。第一次生平跟我說話,也不親
親熱熱的,卻教訓起人來啦!」

  蕭峰見段譽精神雖仍十分萎頓,但說話連貫,中氣漸旺,知道靈鷲宮的「九
轉熊蛇丸」已生奇驗,他性命已然無礙,便道:「三弟,咱們同到屋裡歇一歇,
商量行止。」段譽道:「甚好!」腰一挺,便站了起來。鐘靈叫道:「唉喲,你
不可亂動,別讓傷口又破了。」語音充滿關切之情。蕭峰喜道:「二弟,你的治
傷的靈藥真是神奇無比。」

  虛竹「嗯」了幾聲,心中卻在琢磨鐘靈這幾句情意款款的關懷言語,恍恍惚
惚,茫茫若失。

  眾人走進屋去。段譽上炕睡臥,蕭峰等便坐在炕前。這時天色已晚,梅蘭竹
菊四姝點亮了油燈,分別烹茶做飯,依次奉給蕭峰、段譽、虛竹和鐘靈,對游坦
之和阿紫卻不理不睬。阿紫心下惱怒,依她往日生性,便要對靈鷲宮四姝下毒暗
害,但她想到若要雙目復明,唯有求懇虛竹,只得強抑怒火。

  蕭峰哪裡去理會阿紫是否在發脾氣,順手拉開炕邊的桌子的一隻抽屜,不禁
一怔。段譽和虛竹見裡面放著的都是些小孩子的玩物,有木雕的老虎,泥捏的小
狗,草編的蟲籠,關蟋蟀的竹筒,還有幾把生了銹的小刀。這些玩物皆是農家常
見之物,毫不出奇。蕭峰卻拿起那只木虎來,瞧著呆呆的出神。

  阿紫不知他在幹什麼,心中氣悶,伸手卻掠頭髮,手肘拍的一下,撞到身邊
一架紡棉花的紡車。她從腰間拔出劍來,刷的一聲,便將那紗車劈兩截。

  蕭峰陡然變色,喝道:「你……你幹什麼?」阿紫道:「這紡車撞痛了我,
劈爛了它,又礙你什麼事了?」蕭峰怒道:「你給我出去!這屋裡的東西,你怎
敢隨便損毀?」

  阿紫道:「出去便出去!」快步奔出。她狂怒之下,走得快了,砰的一聲,
額頭撞在門框上。她一聲疼,摸清去路,仍是急急走出。蕭峰心中一軟,搶上去
挽住她的右臂,柔聲道:「阿紫,你撞痛了嗎?」阿紫回身過來,撲在他懷裡,
放聲哭了出來。

  蕭峰輕拍她背脊,低聲道:「阿紫,是我不好,不該對你這般粗聲大氣的。


  阿紫哭道:「你變啦,你變啦!不像從前那樣待我好了。」蕭峰柔聲道:「
坐下歇一會兒,喝口茶,好不好?」端起自己茶碗,送到阿紫口邊,左手自然而
然的伸過去摟著她的腰。當年阿紫被他打斷肋骨之後,蕭峰足足服侍了她一年有
餘,別說送茶送飯,連更衣、梳頭、大小便等等親呢的事也不得不為她做。當時
阿紫肋骨斷後,無法坐直,蕭峰喂藥、喂湯之時,定須以左手摟住她身子,積久
成習,此刻餵她喝茶,自也如此。阿紫在他手中喝幾口茶,心情也舒暢了,嫣然
一笑,道:「姊夫,你還趕我不趕?」

  蕭峰放開她身子,轉頭將茶碗放到桌上,陰沉沉的暮色之中,突見兩道野獸
般的兇狠目光,怨毒無比的射向自己。蕭峰微微一征,只見游坦之坐在屋角落地
下,緊咬牙齒。鼻孔一張一合,便似要撲上來向自己撕咬一般。蕭峰心想:「這
人不知到底是什麼來歷,可處處透著古怪。」只聽阿紫又道:「姊夫,我劈爛一
架破紡車,你又何必生這麼大的氣?」

  蕭峰長歎一聲,說道:「這是我義父義母的家裡,你劈爛的,是我義母的紡
車。」

  眾人都吃了一驚。

  蕭峰手掌托著那隻小小木虎,凝目注視。燈火昏黃,他巨大的身影照在泥壁
上。他手掌握攏,中指和食指在木雕小虎背上輕輕撫摸,臉上露出愛憐之色,說
道:「這是我義父給我刻的,那一年我是五歲,義父……那時候我叫他爹爹……
就在這一盞油燈旁邊,給我刻這隻小老虎,媽媽在紡紗。我坐在爹爹腳邊,眼看
小老虎的耳朵出來了,鼻子出來了,心裡真高興……」

  段譽問道:「大哥,是你救我到這裡來的?」蕭峰點頭道:「是。」

  原來那老名老僧正為眾人說法之時,鳩摩智突施毒手,傷了段譽。無名老僧
袍袖一拂,將鳩摩智推出數丈之外。鳩摩智不也停留,轉身飛奔下山。

  蕭峰見段譽身受重傷,立加施救,玄生取出治傷靈藥,給段譽敷上。鳩摩智
這一招「火焰刀」勢道凌厲之極,若不是段譽內力深厚,刀勢及胸之時自然而然
生出暗勁抵禦,當場便已死於非命。

  蕭峰眼見山風猛烈,段譽重傷之餘,不宜多受風吹,便將他抱到自己昔年的
故居中來。他將段譽放在炕上,立即轉身,既要去和父親相見,又須安頓一十八
名契丹武士,萬沒料到他義父母死後遺下來的空屋,這幾天來竟然有人居住,而
且所住的更是段譽的舊識。

  他再上少林寺中,寺中紛擾已止。蕭遠山和慕容博已在無名僧佛法點化之下
,皈依三寶,在少林寺出家。兩人不但解仇釋怨,而且成了師兄弟。

  蕭遠山所學到的少林派武功既不致傳到遼國,中原群雄便都放了心。蕭峰影
蹤不見,十八名契丹武士在靈鷲宮庇護之下,無法加害。各路英雄見大事已了,
當即紛紛告辭下山。蕭峰不願和人相見,再起爭端,當下藏身子寺旁的一個山洞
之中,直到傍晚,才到山門求見,要和父親相會。

  少林寺的知客僧進去稟報,過了一會,回身出來,說道:「蕭施主,令尊已
在本寺出家為僧。他要我轉告施主,他塵緣已了,心得解脫,深感平安喜樂,今
後一心學佛參禪,願施主勿以為念。蕭施主在大遼為官,只盼宋遼永息干戈。遼
帝若有侵宋之意,請施主發慈悲心腸,眷顧兩國千萬生靈。」

  蕭峰合什道:「是!」心中一陣悲傷,尋思:「爹爹年事已高,今日不願和
我相見,此後只怕更無重會之期了。」又想:「我為大遼南院大王,身負南疆重
寄。大宋若要侵遼,我自是調兵遣將,阻其北上,但皇上如欲殺兵征宋,我自亦
當極力諫阻。」

  正尋思間,只聽得腳步聲響,寺中出來七、八名高僧,卻是神山上人、哲羅
星等一干外來高僧。玄寂、玄生等行禮相送。那波羅星站在玄寂身後,一般的合
什送客。

  哲羅星道:「師弟,我西去天竺,今日一別,從此相隔萬里,不知何時再得
重會。你當真決意不願回去故鄉,要終老於中土嗎?」他以華語向師弟說話,似
是防少林寺僧人起疑。波羅星微笑道:「師兄怎地仍是參悟不透?天竺即中土,
中土即天竺,此便是達摩祖師東來意。」哲羅星心中一凜,說道:「師弟一言點
醒。你不是我師弟,是我師父。」波羅星笑道:「入門分先後,悟道有遲早,遲
也好,早也好,能參悟更好。」兩人相對一笑。

  蕭峰避在一旁,待神山、道清、哲羅星等相偕下山,他才慢慢跟在後面。

  只走得幾步,寺中又出來一人,卻是虛竹。他見到蕭峰,大喜之下,搶步走
近,說道:「大哥,我正在到處找你,聽說三弟重傷,不知傷勢如何?」蕭峰道
:「我救了下山,安頓在一家莊稼人家裡。」虛竹道:「咱們這便同去瞧瞧可好
?」蕭峰道:「甚好,甚好!」兩人並肩同行,走出十餘丈後,梅蘭竹菊四姝從
林中出來,跟在虛竹之後。虛竹說起,靈鷲宮諸女和七十二島、三十六洞群豪均
已下山,契丹一十八名武士與眾人相偕,料想中原群豪不敢輕易相犯。

  蕭峰當即稱謝,心想:「我這個義弟來得甚奇,是三弟代我結拜而成金蘭之
交,不料患難之中,得他大助。」

  虛竹又說起已將丁春秋交給了少林寺戒律院看管,每年端午和重陽兩節,少
林寺僧給他服食靈鷲宮的藥丸,以解他生死符時發生時的苦楚,他生死懸於人手
,料來不敢為非作歹。蕭峰拊掌大笑,說道:「二弟,你為武林中除去一個大害
。這丁春秋在佛法陶治之下,將來能逐步化去他的戾氣,亦未可知。」

  虛竹愀然不樂,說道:「我想在少林寺出家,師祖、師父他們卻趕了我出來
。這丁春秋傷天害理,作惡多端,卻能在少林寺清修,怎地我和他二人苦樂的業
報如此不同?」蕭峰微微一笑,說道:「二弟,你羨慕丁老怪,丁老怪可更加千
倍萬倍的羨慕你了。你身為靈鷲宮主人,統率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威
震天下,有何不美?」虛竹搖頭道:「靈鷲宮人都是女人,我一個小和尚,處身
其間,實在大大的不便。」蕭峰哈哈大笑,說道:「你難道還是小和尚嗎?」

  虛竹又道:「星宿派那些吹牛拍馬之輩,又都纏住了我,不知如何打發才是
。」蕭峰道:「這些人也不都是天生這般,只因在星宿老怪門下,若不吹牛拍馬
,便難以活命。二弟,日後你嚴加管教,倘若他們死不肯改,一個個轟了出去便
是。」

  虛竹想起父親母親在一天之中相認,卻又雙雙而死,更是悲傷,忍不住便滴
下淚來。蕭峰安慰他道:「二弟,世人不如意事,在所多有。當年我被逐出丐幫
,普天下英雄豪傑,人人欲殺我而後快,我心中自是十分難過,但過一些時日,
慢慢也就好了。」虛竹忽道:「不錯,不錯。如來當年在王捨城靈鷲山說法,靈
鷲兩字,原與佛法有緣。總有一日,我要將靈鷲宮改作了靈鷲寺,叫那些婆婆、
嫂子、姑娘們都做尼姑。」蕭峰仰天大笑,說道:「和尚寺中住的都是尼姑,那
確是天下奇聞。」

  兩人談談說說,來到喬三槐屋後時,剛好碰上游坦之要挖鐘靈的眼珠,幸得
及時阻止。

  段譽問道:「大哥、二哥,你們見到我爹爹沒有?」蕭峰道:「後來沒再見
到。」虛竹道:「混亂中群雄一哄一散,小兄沒能去拜候老伯,甚是失禮。」段
譽道:「二哥,不必客氣。那段延慶是我家大對頭,我怕他跟我爹爹為難。」蕭
峰道:「此事不可不慮,我便去找尋老伯,打個接應。」

  阿紫道:「你口口聲聲老伯、小伯的,怎麼不叫一聲『岳父大人』?」

  蕭峰歎道:「這是我畢生恨事,還有什麼話好說?」說著站起身來,要走出
房去。

  這時梅劍端著一碗雞湯,正進房來給段譽喝,聽到了各人的言語,說道:「
蕭大俠,不用勞你駕去找尋,婢子這便傳下主人號令,命靈鷲宮屬下四周巡邏,
要是見到段延慶有行兇之意,便放煙花為號,咱們前往赴援,你瞧如何?」蕭峰
喜道:「甚好!靈鷲宮屬下千餘之眾,分頭照看,自比我們幾個人找尋好得多了
。」

  當下梅劍自去發施號令。靈鷲宮諸部相互聯絡的法子極是迅捷,虛竹一到喬
三槐屋中,玄天部諸女便已得到訊息,在符敏儀率領之下,趕到附近,暗加保護


  段譽放下了心,跟著便想起王語嫣,尋思:「她心中恨我之極,只怕此後會
面,再也不會睬我我。」言念及此,忍不住歎了口氣。

  鐘靈甚是關懷,問道:「你傷口痛嗎?」段譽道:「也不大痛。」

  阿紫道:「鐘姑娘,你雖喜歡我小哥哥,卻不明白他的心事,我瞧你這番相
思,將來渺茫得緊。」鐘靈道:「我又不是跟你說話,誰要你插嘴?」阿紫笑道
:「我不插嘴,那不相干。我只怕有個比你美麗十倍、溫柔十倍、體貼十倍的姑
娘插了進來,我哥哥便再也不將你放在心上了。我哥哥為什麼歎氣,你不知道嗎
?歎氣,便是心有不足。你陪著我哥哥,心裡很滿足了,因此就不會歎氣。我哥
哥卻長吁短歎,當然是為了另外的姑娘。」阿紫無法挖到鐘靈的眼珠,便以言語
相刺,總是要她大感傷痛,這才快意。

  鐘靈一聽之下,甚是惱怒,但想她這幾句話倒也有理,惱怒之情登時變了愁
悶。好在她年紀幼小,向來天真活潑,雖對段譽鍾情,卻不是銘心刻骨的相戀,
只是覺得和他在一起相聚,心中說不出的安慰快樂,段譽心中念著別人,不大理
睬自己,更是頗為難過,然而除此之外,卻也不覺得如何了。

  段譽忙道:「鐘……鐘……靈妹妹,你別聽阿紫瞎說。」

  鐘靈聽段譽叫自己為「靈妹妹」,不再叫「鐘姑娘」,顯得甚是親熱,登時
笑逐顏開,說道:「她說話愛刺人,我才不理呢。」

  阿紫卻心中大怒,她眼睛瞎了之後,最恨人家提起這個「瞎」,段譽倘若是
說她「胡說」、「亂說」,她只不過一笑,偏偏他漫不經意的用了「瞎說」二字
,便道:「哥哥,你到底喜歡王姑娘多些呢,還是喜歡鐘姑娘多些?王姑娘跟我
約好了,定於明日相會。你親口說的話,我要當面跟她說。」

  段譽一聽,當即坐起,忙問:「你約了王姑娘見面?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
?有什麼事情商量?」

  見了他如此情急模樣,不用他再說什麼話,鐘靈自也知道在他心目之中,那
個王姑娘比之自己不知是要緊多少倍。她性子爽朗,先前心中一陣難過,到這時
已淡了許多。倘若王語嫣和她易地而處,得知自己意中人移情別戀,自必淒然欲
絕;木婉清多半是立即一箭向段譽射去;阿紫則是設法去將王語嫣害死。鐘靈卻
道:「別起身,小心傷口破裂,又會流血。」

  虛竹在側旁觀三人情狀,尋思:「鐘姑娘對三弟如此一往情深,多半不是我
的夢姑。否則她聽到我的說話聲,豈有臉上毫無異狀之理?」但轉念一想,心中
又道:「啊喲,不對!童姥師伯、李秋水師步,以及余婆、石嫂、符姑娘等等這
一幫女人,個個心眼兒甚多,跟我們男子漢大不相同。說不定鐘姑娘便是夢姑,
早已認了我出來,卻絲毫不動聲色,將我蒙在鼓裡。」

  段譽仍在催問阿紫,她明日和王語嫣約定在何處相見。阿紫見他如此情急,
心下盤算如何戲弄他一番,說不定還可撿些便宜,當下只是順口敷衍。蘭劍進來
回報,說道玄天部已將號令傳出,請段譽放心。段譽說道:「多謝姊姊費心,在
下感激不盡。」蘭劍見他以大理國王子之尊,言語態度絕無半點架子,對他頗有
好感,聽他又問阿紫詢問明日之約,忍不住插口道:「段公子,你妹子在跟你開
玩笑呢,你卻也當作了真的。」段譽道:「姊姊怎知舍妹跟我開玩笑?」蘭劍笑
道:「我要是說了出來,段姑娘定然怪我多口,也不知主人許是不許。」

  段譽忙向虛竹道:「二哥,你要她說吧!」

  虛竹點了點間,向蘭劍道:「三弟和我不分彼此,你們什麼事都不必隱瞞。


  蘭劍道:「剛才我們見到慕容公子一行人下少室山去,聽到他們商量著要到
西夏去,王姑娘跟了她表哥同行,這會兒早在數十里之外了。明日又怎麼能跟段
姑娘相會?」

  阿紫啐道:「臭丫頭!明知我要怪你多口,你偏偏又說了出來。你們四姊妹
們都是一般的快嘴快舌,主人家在這裡說話,你們好沒規矩,卻來插嘴。」

  忽然窗外一個少女聲音說道:「段姑娘,你為什麼罵我姊姊?靈鷲宮中神農
閣的鑰匙是我管的,你知不知道?主人要找尋給你治眼的法門,非到神農閣去尋
書、覓藥不可。」說話的正是竹劍。

  阿紫心中一凜:「這臭丫頭說的怕果是實情,在虛竹這死和尚在我治好眼睛
之前,可不能得罪他身邊的丫頭,否則她們搗起蛋來,暗中將藥物掉換上幾樣,
我的眼睛可糟糕了。哼,哼!我眼睛一治好,總要叫你們知道我的手段。」當下
默不作聲。

  段譽向蘭劍道:「多謝姊姊告知。他們到西夏去?卻又為了什麼?」

  蘭劍道:「我沒聽到他們說去幹什麼。」

  虛竹道:「三弟,這一節我卻知道。我聽得公冶先生向丐幫諸長老說道他們
在途中遇到一們從西夏回歸中土的丐幫弟子,揭到一張西夏國國王的榜文,說道
該國公主已到了婚配的年紀,定八月中秋招婿。西夏以弓馬立國,是以邀請普天
下英雄豪傑,同去顯演武功,以備國王選擇才貌雙全之士,招為駙馬。」

  梅劍忍不柱抿嘴說道:「主人,你為什麼不到西夏去試試?只要蕭大俠和段
公子不來跟你爭奪,你做西夏國的駙馬爺可說是易如反掌。」

  梅蘭竹菊四婢天性嬌憨,童姥待她們猶如親生的小輩一般,雖有主僕之名,
實則便似祖孫。只是童姥性子嚴峻,稍不如意,重罰立至,四姊妹倒還戰戰兢兢
的不敢放肆。虛竹卻隨和之極,平時和他們相處,非但沒半分主人尊嚴,對她們
簡直還恭而敬之,是以四姊妹想到什麼便說什麼,沒有絲毫顧忌。

  虛竹連連搖頭,說道:「不去,不去!我一個出家……」順口又要把「出家
人」三字說出來,總算最後一個「人」嚥入腹中,房裡的梅劍、蘭劍,房外的竹
劍、菊劍卻已同時笑了出來。虛竹臉上一紅,轉頭偷眼向鐘靈瞧去,只見她怔怔
的望著段譽,對自己的話似乎全沒留意。他心中驀地一動:「到西夏去,我……
我和夢姑,是在西夏靈州皇宮的冰窖之中相會的,夢姑此刻說不定尚在靈州,三
弟既不肯說她住在哪裡,我何不到西夏去打聽打聽?」

  他心中這麼想,段譽卻也說道:「二哥,你靈鷲宮和西夏國相近,反正要回
去,何不便往西夏國走一遭?這位不知道是什麼劍的姊姊……對不起,你們四位
相貌一模一樣,我實在分不出來……這位姊姊要你做駙馬爺,雖是說笑,但想到
了八月中秋之日,四方豪傑畢集靈州,定是十分熱鬧。大哥,你也不必急急忙忙
的趕回南京啦,咱們同到西夏玩玩,然後再到靈鷲宮去嘗一嘗天山童姥的百年佳
釀,實是賞心樂事。那日我在靈鷲宮,和二哥兩個喝得爛醉如泥,好不快活。」

  蕭峰來到少室山時,十八名契丹武士以大皮袋盛烈酒隨行。但此刻眾武士不
在身邊,他未曾飲酒之久,聽到段譽說起到靈鷲宮去飲天山童姥的百年佳釀,不
由得舌底生津,嘴角邊露出微笑。

  阿紫搶著道:「去,去,去!姊夫,咱們大夥一起都去。」她知道要治自己
眼盲,務須隨虛竹去靈鷲宮中,但若無蕭峰撐腰,虛竹縱然肯治,他手下那四個
快嘴丫頭要是一意為難,終不免夜長夢多。她聽蕭峰沉吟未答,心想:「姊夫相
貌粗豪,心中卻著實精細,他此刻早已料到我的用心,不如直言相求,更易得他
答允。」

  當即站起身來,扯著蕭峰的衣袖輕輕搖了幾下,求懇道:「姊夫,你如不帶
我去靈鷲宮,我……我便終生不見天日了。」

  蕭峰心想:「令她雙目復明,確是大事。」又想:「我在大遼位望雖尊,卻
沒一個談得來的朋友。中原豪傑都得罪完了,好容易結交到這兩個慷慨豪俠的兄
弟,若得多聚幾日,誠大快事。好在阿紫已經尋到,這時候就算回去南京,那也
無所事事,氣悶得緊。」當下便道:「好,二弟、三弟,咱們同去西夏走一遭,
然後再上二弟的靈鷲宮去,痛飲數日,還須請二弟為段姑娘醫治眼睛。」

  次日眾人相偕就道。虛竹又到少林寺山門之前叩拜,喃喃祝告,一來拜謝佛
祖恩德,二來拜謝寺中諸師二十餘年來的養育教導,三來向父親玄慈、母親葉二
娘的亡靈告別。

  到得山下,靈鷲宮諸女已雇了驢車,讓段譽和游坦之臥在車裡養傷。游坦之
滿心不是滋味,但寧可忍辱受氣,說什麼也不願和阿紫分離。只要阿紫偶然揭開
車帷,和他說一兩句話,他便要興奮好半天,只是阿紫騎在馬上,前前後後,總
是跟隨在蕭峰身邊。游坦之心中難過之極,卻不敢向她稍露不悅之意。

  走了兩天,靈鷲宮諸部逐漸會合。鸞天部首領向虛竹和段譽稟報,她們已會
到鎮南王,告知他段譽傷勢漸癒,並無大礙。鎮南王甚是放心,要鸞天部轉告段
譽,早日回去大理。鸞天部諸女又道:「鎮南王一行人是向東北去,段延慶和南
海鱷神、雲中鶴去是向西,雙方決計碰不到頭。」段譽甚喜,向鸞天部諸女道謝


  鐘靈問段譽道:「令尊要你早回大理,他自己怎地又向東北方去?」段譽微
微一笑,尚未回答,阿紫又笑道:「爹爹定是給我媽拉住了,不許他回大理去。
鐘姑娘,你想拉住我哥哥的心,得學學我媽。」

  這兩天中,段譽一直在尋思,要不要說明鐘靈便是自己妹子,總覺這件事說
起來十分尷尬,既傷鐘靈之心,又頗損父親名聲,還是暫且不說為妙。

  鐘靈明知段譽所以要到西夏,全是為了要去和那王姑娘相會,但她每日得與
段譽相見,心願已足,也不去理會日後段譽和王姑娘會見之後卻又如何,阿紫冷
言冷語的譏嘲於她,她也全不介意。

  炎暑天時,午間赤日如火,好在離中秋尚遠,眾人只揀清晨、傍晚趕路,每
日只行六七十里,也就歇了。在途非止一日,段譽傷勢好得甚快。虛竹替游坦之
的斷腿接上了骨,用夾板牢牢夾住了,看來頗有復原之望。游坦之跟誰也不說話
,虛竹替他醫腿,看臉色仍是悻悻然,一個「謝」字也不說。

  這日一行人來到了咸陽古道,段譽向蕭峰等述說當年劉、項爭霸的史跡。

  蕭峰和虛竹都沒讀過什麼書,聽段譽揚鞭說昔日英豪,都是大感興味。

  忽然間馬蹄聲響,後面兩乘馬快步趕來。蕭峰等將坐騎往道旁一拉,好讓後
面的乘客先行。阿紫卻兀自攔在路中,待那兩乘馬將趕到她身後時,她提起馬鞭
一抽,便向身後的馬頭上抽去。後面那騎者提起馬鞭,往阿紫的鞭子迎上,口中
卻叫起來:「段公子!蕭大俠!」

  段譽回頭看時,當先那人是巴天石,後邊那人是朱丹臣。巴天石揮鞭擋開阿
紫擊來的馬鞭,和朱丹臣翻身下鞍,向段譽拜了下去。段譽忙下身還禮,問道:
「我爹爹平安?」只聽得颼的一聲響,阿紫又揮鞭向巴天石頭上抽落。

  巴天石尚未站起,身子向左略挪,仍是跪在地下。阿紫一鞭抽空,巴天石右
膘一按,已將鞭梢掀住。阿紫用力回抽,卻抽之不動。她知道自己內力決計不及
對方,當即手掌一揚,將鞭子的柄兒向巴天石甩了過去。巴天石惱她氣死褚萬里
,原是有略加懲戒之意,不料她眼睛雖盲,行動仍是機變之極,鞭柄來得十分迅
速,巴天石聽得風聲,急忙側頭相避,頭臉雖然避開,但拍的一聲,已打中他肩
頭。

  段譽喝道:「紫妹,你又胡鬧!」阿紫道:「怎麼我胡鬧了?他要我的鞭子
,我給了他便是。」巴天石嘻嘻一笑,道:「多謝姑娘賜鞭。」站起身來,從懷
中取出一封書信,雙手遞給段譽。

  段譽接過一看,見封皮上「譽兒覽」三字正是父親的手書,忙雙手捧了,整
了整衣衫,恭恭敬敬的拆開,見是父親命他到了西夏之後,如有機緣,當設法娶
西夏公主為妻。信中言道:「我大理僻處南疆,國小兵弱,難抗外敵,如得與西
夏結為姻親,得一強援,實為保土安民之上策。吾兒當在祖宗基業為重,以社稷
子民為重,盡力圖之。」

  段譽讀完此信,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囁嚅道:「這個……這個……」

  巴天石又取出一個大信封,上面蓋了「大理國皇太弟鎮南王保國大將軍」的
朱紅大印,說道:「這是王爺寫給西夏皇帝求親的親筆函件,請公子到了靈州之
後,呈遞西夏皇帝。」朱丹臣也笑咪咪地道:「公子,祝你馬到成功,娶得一位
如花似玉的公主回去大理,置我國江山如磐石之安。」段譽神色更是尷尬,問道
:「爹爹怎知我去西夏?」巴天石道:「王爺得知慕容公子往西夏去求親,料想
公子……也……也會前去瞧瞧熱鬧。王爺吩咐,公子應當以國家大事為重,兒女
私情為輕。」

  阿紫嘻嘻一笑,說道:「這叫做知子莫若父啦。爹爹聽說慕容復去西夏,料
想王姑娘定然隨之而去,他自己這個寶貝兒子自然便也會巴巴的跟了去。哼,上
梁不正下樑歪,他自己怎麼又不以國家大事為重,以兒女私情為輕?怎地離國如
此之久,卻不回去?」

  巴天石、朱丹臣、段譽三人聽阿紫出言對自己父親如此不敬,都是駭然變色
。她所說的雖是實情,但做女兒的,如何可以直言編排父親的不是?

  阿紫又道:「哥哥,爹爹信中寫了什麼?有提到我沒有?」段譽道:「爹爹
不知道你和我在一起。」阿紫道:「嗯,是了,他不知道。爹爹沒有囑咐你找我
嗎?有沒有叫你設法照顧你這個瞎了眼的妹子?」

  段正淳的信中並未提及此節,段譽心想若是照直而說,不免傷了妹子的心,
便向巴朱二人連使眼色,要他們承認父親曾有找尋阿紫之命。哪知巴朱二人假作
不懂,並未迎合。朱丹臣道:「鎮南王命咱二人隨侍公子,聽由公子爺差遣,務
須娶到西夏國的公主。否則我二人回到大理,王爺就不怪罪,我們也是臉上無光
,難以見人。」言下之意,竟是段正淳派他二人監視段譽,非要做西夏的駙馬不
可。

  段譽苦笑道:「我本就不會武藝,何況重傷未癒,真氣提不上來,怎能和天
下的英雄好漢相比?」

  巴天石轉頭向蕭峰、虛竹躬身說道:「鎮南王命小人拜上蕭大俠、虛竹先生
,請二位念在金蘭結義之情,相助我們公子一臂之力。鎮南王又說少室山上匆匆
之間,未得與兩位多所親近,甚為抱撼,特命小人奉上薄禮。」說著取出一隻碧
玉雕琢的獅子,雙手奉給蕭峰。朱丹臣從懷中取出一柄象牙扇子,扇面有段正淳
的書法,呈給虛竹。

  二人稱謝接過,都道:「三弟之事,我們自當全力相助,何勞段伯父囑咐?
蒙賜珍物,更是不敢當了。」

  阿紫道:「你道爹爹是好心嗎?他是叫你們二人不要和我哥哥去爭做駙馬。
我爹爹是怕他的寶貝兒子爭不過你們兩個。你們這麼一口答應,可上了我爹爹的
當了。」

  蕭峰微微歎了口氣,說道:「自你姊姊死後,我豈有再娶之意?」阿紫道:
「你嘴裡自然這麼說,誰知道你心裡卻又怎生想?虛竹先生,你忠厚老實,不似
我哥哥這麼風流好色,到外留情,你從來沒和姑娘結過情緣,去娶了西夏公主,
豈不甚妙?」虛竹滿面通紅,連連搖手,道:「不,不!我……我自己決計不行
,我自當和大哥相助三弟,成就這頭親事。」

  巴天石和朱丹臣相互瞧了一眼,向蕭峰和虛竹拜了下去,說道:「多承二位
允可。」武林英豪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蕭峰和虛竹同時答允相助,巴朱二人再
來一個敲釘轉腳,倒不是怕他二人反悔,卻是要使段譽更難推托。

  眾人一路向西,漸漸行近靈州,道上遇到的武林之士便多了起來。

  西夏疆土雖較大遼、大宋為小,卻也是西陲大國,此時西夏國王早已稱帝,
當今皇帝李乾順,史稱崇宗聖文帝,年號「天祜民安」,其時朝政清平,國泰民
安。武林中人如能娶到了西夏公主,榮華富貴,唾手而得,世上哪還有更便宜的
事?只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大都已娶妻生子,新進少年偏又武功不高,便有不少
老年英雄攜帶了子侄徒弟,前去碰一碰運氣。許多江洋大盜、幫會豪客,倒是孤
身一人,便不由得存了僥倖之想,齊往靈州進發。許多人想:「千里姻緣一線牽
,說不定命中注定我和西夏公主有婚姻之份,也未必我武功一定勝過旁人,只須
我和公主有緣,她瞧中了我,就有做駙馬爺的指望了。」

  一路行來,但見一般少年英豪個個衣服鮮明,連兵刃用具也都十分講究,竟
像是去趕什麼大賽會一般。常言道:「窮文富武。」學武之人家多半有些銀錢,
倘若品行不端,銀錢來得更加容易,是以去西夏的武林少年十九衣服麗都,以圖
博得公主青睞。道上相識之人遇見了,相互取笑之餘,不免打聽公主容貌如何,
武藝高低;若是不識,往往怒目而視,將對方當作了敵人。

  這一日蕭峰等正按轡徐行,忽聽得馬蹄聲響,迎面來了一乘馬,馬上乘客右
臂以一塊白布吊在頸中,衣服撕破,極是狼狽。蕭峰等也不為意,心想這人不是
摔跌,便是被人打傷,那是平常得緊。不料過不多時,又有三乘馬過來,馬上乘
客也都是身受重傷,不是斷臂,便是折足。但見這三人臉色灰敗,大是慚愧,低
著頭匆匆而過,不敢向蕭峰等多瞧一眼。梅劍道:「前面有人打架嗎?怎地有好
多人受傷?」

  說話未了,又有兩人迎面過來。這兩人卻沒騎馬,滿臉是血,其中一人頭上
裹了青布,血水不住從布中滲出來。竹劍道:「喂,你要傷藥不要?怎麼受了傷
?」

  那人向她惡狠狠的瞪了眼,向地下吐了口唾,掉頭而去。菊劍大怒,拔出長
劍,便要向他斬去。虛竹搖頭道:「算了吧!這人受傷甚重,不必跟他一般見識
。」蘭劍道:「竹妹好意問他要不要傷藥,這人卻如此無禮,讓他痛死了最好。


  便在此時,迎面四匹馬潑風也似奔將過來,左邊兩騎,右邊兩騎。只聽得馬
上乘客相互戟指大罵。有人道:「都是你癩哈蟆想吃天鵝肉,也不想想自己有多
大道行,便想上靈州去做駙馬。」另一邊一人罵道:「你若有本領,幹嘛不闖過
關去?打輸了,偏來向我出氣。」對面的人罵道:「倘若不是你在後面暗箭傷人
,我又怎麼會敗?」這四個人縱馬奔馳,說話又快,沒能聽清楚到底在爭些什麼
,霎時之間便到了眼前。四人見蕭峰眾人多,不敢與之爭道,拉馬向兩旁奔了過
去。但兀自指指點點的對罵,依稀聽來,這四人都是去靈州想做駙馬的,但似有
一道什麼關口,四個人都闖不過去,相互間又扯後腿,以致落得鎩羽而歸。

  段譽道:「大哥,我看……」一言未畢,迎面又有幾個人徒步走來,也都身
上受傷,有的頭破血流,有的一蹺一拐。鐘靈抑不住好奇之心,縱馬上前,問道
:「喂,前面把關之人厲害得緊嗎?」一個中年漢子道:「哼!你姑娘,要過去
沒有攔阻。是男的,還是乘早回頭吧。」他這麼一說,連蕭峰、虛竹等也感奇怪
,都道:「上去瞧瞧!」催馬疾馳。

  一行人奔出七、八里,只見山道陡峭,一條僅容一騎的山徑蜿蜒向上,只轉
得幾個彎,便見黑壓壓的一堆人聚在一團。蕭峰等馳將近去,但見山道中間並肩
站著兩名大漢,都是身高六尺有餘,異常魁偉,一個手持大鐵桿,一個雙手各提
一柄銅錘,惡狠狠的望著眼前眾人。

  聚在兩條大漢之前少說也有十七、八人,言辭紛紛,各說各說。有的說:「
借光,我們要上靈州去,請兩位讓一讓。」這是敬之以禮。有的說:「兩位是收
買路錢嗎?不知是一兩銀子一個,還是二兩一個?只須兩位開下價來,並非不可
商量。」這是動之以利。有的說:「你們再不讓開,惹惱了老子,把你兩條大漢
斬成肉醬,再要拼湊還原,可不成了,還是乘早乖乖的讓開,免得大禍臨頭。」
這是脅之以威。更有人說:「兩位相貌堂堂,威風凜凜,何不到靈州去做附馬?
那位如花似玉的公主若是叫旁人得了去,豈不可惜?」這是誘之以色。眾人七張
八嘴,那兩條大漢始終不理。

  突然人群中一人喝道:「讓開!」寒光一閃,挺劍上前,向左首那大漢刺過
去。那大漢身形巨大,兵刃又極沉重,殊不料行動迅捷無比,雙錘互擊,將好將
長劍夾在雙錘之中。這一對八角銅錘每一柄各有四十來斤,噹的一聲呼,長劍登
時斷為十餘截,那大漢飛出一腿,踢在那人小腹之上。那人大叫一聲,跌出七、
八丈外,一時之間爬不起身。

  只見又有一人手舞雙刀,衝將上去,雙刀舞成了一團白光,護住全身。將到
兩條大漢身前,那人一聲大喝,突然間變了地堂刀法,著地滾進,雙刀向兩名大
漢腿上吹去。那持杵大漢也不去看他刀勢來路如何,提起鐵杵,便往這團白光上
猛擊下去。但聽得「啊」的一聲慘呼,那人雙刀被鐵杵打斷,刀頭並排插入胸中
,骨溜溜地向山滾去。

  兩名大漢連傷二人,餘人不敢再進。忽聽得蹄聲得答答,山徑上一匹驢子走
了上來。驢背上騎著一個少年書生,也不琿十八、九歲年紀,寬袍緩帶,神情既
頗儒雅,容貌又極俊美。他騎著驢子走過蕭峰等一干人身旁時,眾人覺得他與一
路上所見的江湖豪士不大相同,不由得向他多瞧了幾眼。段譽突然「啊」的一聲
,叫了出來,又道:「你……你……你……」那書生向他瞧也不瞧,挨著各人坐
騎,搶到了前頭。

  鐘靈奇道:「你認得這位相公?」段譽臉上一紅,道:「不,我看錯人了。
他……他是個男人,我怎認得?」他這句話實在有點不倫不類,阿紫登時便嗤的
一聲笑了出來,說道:「哥哥,原來你只認得女子,不認得男人。」她頓了一頓
,問道:「難道剛才過去的是男人嗎?這人明明是女的。」段譽道:「你說他是
女人?」

  阿紫道:「當然啦,她身上好香,全是女人的香氣。」段譽聽到這個「香」
字,心中怦怦亂跳:「莫……莫非當真是她?」

  這裡那書生已騎驢到了兩條大漢的面前,叱道:「讓開!」這兩字語音清脆
,果真是女子的喉音。

  段譽更無懷疑,叫道:「木姑娘,婉清,妹子!你……你………你……我…
…我……」口中亂叫,催坐騎追上去。虛竹叫道:「三弟,小心傷口!」和巴天
石、朱丹臣兩人同時拍馬追了上去。

  那少年書生騎在驢背之上,只瞪著兩條大漢,卻不回過頭來。巴天石、朱丹
臣從側面看去,但見他俏目俊臉,果然便是當日隨同段譽來到大理鎮南王府的木
婉清。二人暗叫:「慚愧,咱們明眼人,還不及個瞎子。」殊不知阿紫目不及物
,耳音嗅覺卻比旁人敏銳,木婉清體有異香,她一聞到便知是個女子。

  眾人卻明明看到一個少年書生匆匆之間,難辨男女。

  段譽縱馬馳到木婉清身旁,伸手往她肩上搭去,柔聲道:「妹子,這些日子
來你在哪裡?我可想得你好苦!」木婉清一縮肩,避開他手,轉過頭來,冷冷的
道:「你想我?你為什麼想我?你當真想我了?」段譽一呆,她這三句問話,自
己可一句也答不上來。

  對面持杵大漢哈哈大笑,說道:「好,原來你是個女娃子,我便放你過去。


  持錘大漢叫道:「娘兒們可以過去,臭男人便不行。喂,你滾回去,滾回去
!」一面說,一面指著段譽,喝道:「你這種小白臉,老子一見便生氣。再上來
一步,老子不將你打成肉醬才怪。」

  段譽道:「尊兄言之差矣!這是人人可行的大道,尊兄為何不許我過?願聞
其詳。」

  那老漢道:「吐蕃國王宗贊王子有令:此關封閉十天,待過了八月中秋再開
。在中秋節以前,女過男不過,僧過俗不過,老過少不過,死過活不過!這叫『
四過四不過』。」段譽道:「那是什麼道理?」那大漢大聲道:「道理,道理!
老子的銅錘、老二的鐵杵便是道理。宗贊王子的話便是道理。你是男子,既非和
尚,又非老翁,若要過關,除非是個死人。」

  木婉清怒道:「呸,偏要這許多囉唆的臭規矩!」右手一揚,嗤嗤兩聲,柄
枚小箭分向兩名大漢射去,只聽得拍拍兩下,如中敗革,眼見小箭射進了兩名大
漢胸口衣衫,但二人竟如一無所損。持杵大漢怒喝道:「不識好歹的小姑娘,你
放暗器嗎?」木婉清大吃一驚,急道:「這二人多半身披軟甲,我的毒箭居然射
他們不死。」那持柞大漢伸出大手,向木婉清揪來。這人身子高大,木婉清雖騎
在驢背,但他一手伸出,便揪向她胸口。

  段譽叫道:「尊兄休得無禮!」左手疾伸去擋。那大漢手掌一翻,便將段譽
手腕牢牢抓住。持錘大漢叫道:「妙極!咱哥兒倆將這小白臉撕成兩半!」

  將雙錘並於雙手,右手一把抓住了段譽左腕,用力便扯。

  木婉清急叫:「休得傷我哥哥!」嗤嗤數箭射出,都如石沉大海,雖然中在
這兩名大漢身上,卻是不損其分毫,要想射他二人頭臉眼珠,可是中間隔了個段
譽,又怕傷及於他。兩旁山峰壁立,虛竹、巴天石、朱丹臣三人被段木二人坐騎
阻住了,無法上前相救。

  蕭峰飛身下鞍,躍到持杵大漢身側,伸指正要往他脅下點去,卻聽得段譽哈
哈大笑,說道:「大哥不須驚惶,他們傷我不得。」

  只見兩條鐵塔也似的大漢漸漸矮了下來,兩顆大頭搖搖擺擺,站立不定,過
不多時,砰砰兩聲,倒在地下。段譽的「北冥神功」專吸敵人功力,兩條大漢的
內力一盡,天生膂力也即無用。兩人委頓在地,形如虛脫。段譽說道:「你們已
打死了這許多人,也該受此懲罰,下次萬萬不可。」

  鐘靈恰於這時趕到,笑道:「只怕他們下次再也沒打人的本領了。」轉頭向
木婉清道:「木姊姊,我真想不到是你!」木婉清冷冷的道:「你是我親妹子,
只叫『姊姊』便了,何必加上個『木』字?」鐘靈奇道:「木姊姊,你說笑了,
我怎麼會是你的親妹子?」木婉清向段譽一指道:「你去問他!」鐘靈轉向段譽
,待他解釋。

  段譽脹紅了臉,說道:「是,是……這個……這時候卻也不便細說……」

  本來被兩條大漢擋住的眾人,一個個從他身邊搶了過去,直奔靈州。

  阿紫叫道:「哥哥,這位好香的姑娘,也是你的老相好嗎?怎麼不替我引見
引見?」段譽道:「別胡說,這位……這位是你的……你的親姊姊,你過來見見
。」

  木婉清怒道:「我哪來這麼好福氣?」在驢臂上輕輕一鞭,逕往前行。

  段譽縱騎趕了上去,問道:「這些時來,你卻在哪裡?妹子,你……你當真
清減了。」木婉清心高氣傲,動不動出手殺人,但聽了他這句溫柔言語,突然胸
口一酸,一年多年道路流離,種種風霜雨雪之苦,無可奈何之情,霎時之間都襲
上了心頭,淚水再也無法抑止,撲簌簌的便滾將焉。段譽道:「好妹子,我們大
伙兒人多,有個照應,你就跟我們在一起吧。」木婉清道:「誰要你照應?沒有
你,我一個人不也這麼過日子了!」段譽道:「我有許多話要跟你說,好妹子,
你答應跟我們在一起好不好?」木婉清道:「你又有什麼話跟我說了?多半是胡
說八道。」嘴裡雖沒答允,口風卻已軟了。段譽甚喜,搭訕道:「好妹子,你雖
然清瘦了些,可越長越俊啦!」

  木婉清臉一沉,道:「你是我兄長,可別跟我說這些話。」她心下煩亂已極
,明知木婉清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但對他的相思愛慕之情,別來非但並未稍
減,更只有與日俱增。

  段譽笑道:「我說你越長越俊,也沒什麼不對。好妹子,你為什麼著了男裝
上靈州去?是去招駙馬嗎?這你這麼俊美秀氣的少年書生,那西夏公主一見之後
,非愛上你不可。」木婉清道:「那你為什麼又上靈州去了?」段譽臉上微微一
紅,道:「我是去瞧瞧熱鬧,更無別情。」木婉清哼了一聲,道:「你別盡騙我
。爹爹叫你去做西夏駙馬,命這姓巴的、姓朱的送信給你,你當我不知道嗎?」

  段譽奇道:「咦,你怎麼知道了?」木婉清道:「我媽撞到了咱們的好爹爹
,我跟媽在一起,爹爹的事我自然也聽到了。」段譽道:「原來如此。你知道我
要上靈州去,因此跟著來瞧瞧我,是不是?」木婉清臉上微微一紅,段譽這話正
中了她的心事,但她兀自嘴硬,道:「我瞧你什麼?我想瞧瞧那位西夏公主到底
是怎樣美法,鬧得這般天下轟動。」段譽想說:「她能有你一半美,也已算了不
起啦!」隨即覺得這話跟情人說則可,跟妹妹說卻是不可,話到口邊,又即忍住
。木婉清道:「我又想瞧瞧,咱們大理國的段王子,是不是能攀上這門親事。」
段譽低聲道:「我是決計不做西夏駙馬的,妹妹,這句話你可別洩漏出去。爹爹
真要逼我,我便逃夭夭。」

  木婉清道:「難道爹爹有命,你也敢違抗?」段譽道:「我不是抗命,我是
逃走。」木婉清笑道:「逃走和抗命,又有什麼分別?人家金枝玉葉的公主,你
為什麼不要?」自從見面以來,這是她初展笑臉,段譽心下大喜,道:「你當我
和爹爹一樣嗎?見一面,愛一個,到後來弄得不可開交。」

  木婉清道:「哼,我瞧你和爹爹也沒什麼兩樣,當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只
不過你沒爹爹這麼好福氣。」她歎了口氣,說道:「像我媽,背後說起爹爹來,
恨得什麼似的,可是一見了面,卻又眉開眼笑,什麼都原諒了。現下的年輕姑娘
哪,可再沒我媽這麼好了。」
第四五回 枯井底 污泥處

 

                               
  巴天石和朱丹臣等過來和木婉清相見,又替她引見蕭峰、虛竹等人。巴朱二
人雖知她是鎮南王之女,但並未行過正式收養之禮,是以仍稱她為「木姑娘」。

  眾人行得數里,忽聽得左首傳來一聲驚呼,更有人大聲號叫,卻是南海鱷神
的聲音,似乎遇上了什麼危難。段譽道:「是我徒弟!」鐘靈叫道:「咱們快去
瞧瞧,你徒弟為人倒也不壞。」虛竹也道:「正是!」他母親葉二娘是南海鱷神
的同夥,不免有些香火之情。

  眾人催騎向號叫聲傳來處奔去,轉過幾個山坳,見是一片密林,對面懸崖之
旁,出現一片驚心動魄的情景:一大塊懸崖突出於深谷之上,崖上生著一株孤零
零的松樹,形狀古拙。松樹上的一根枝幹臨空伸出,有人以一根桿棒搭在枝幹上
,這人一身青袍,正是段延慶。

  他左手抓著桿棒,右手抓著另一根桿棒,那根桿棒的盡端也有人抓著,卻是
南海鱷神。南海鱷神的另一支手抓住了一人的長髮,乃是窮兇極惡雲中鶴。

  雲中鶴雙手分別握著一個少女的兩隻手腕。四人宛如結成一條長繩,臨空飄
蕩,著實凶險,不論哪一個人失手,下面的人立即墮入底下數十丈的深谷。谷中
萬石森森,猶如一把把刀劍般向上聳立,有人墮了下去,決難活命。其時一陣風
吹來,將南海鱷神、雲中鶴、和那少女三人都吹得轉了半個圈子。這少女本來背
向眾人,這時轉過身來,段譽大聲叫「啊喲」,險些從馬上掉將下來。

  那少女正是他朝思暮想、無時或忘的王語嫣。

  段譽一定神間,眼見懸崖生得奇險,無法縱馬上去,當即一躍下馬,搶著奔
去。將到松樹之前,只見一個頭大身矮的胖子手執大斧,正在砍那松樹。

  段譽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叫道:「喂,喂,你幹什麼?」那矮胖子毫不理
睬,只是一斧斧的往樹上砍去,大響,碎木飛濺。段譽手指一伸,提起真氣,欲
以六脈神劍傷他,不料他這六脈神劍要它來時卻未必便來,連指數指,劍氣影蹤
全無,惶急大叫:「大哥、二哥,兩個好妹子,四位好姑娘,快來,快來救人!


  呼喝聲中,蕭峰、虛竹等都奔將過來。原來這胖子給大石擋住了,在下面全
然見不到。幸好那松樹粗大,一時之間無法砍斷。

  蕭峰等一見這般情狀,都是大為驚異,說什麼也想不明白,如何會出現這等
希奇古怪的情勢。虛竹叫道:「胖子老兄,快停手,這棵樹砍不得了。」那胖子
道:「這是我種的樹,我喜歡砍回家去,做一口棺材來睡,你管得著嗎?」說著
手上絲毫不停。下面南海鱷神的大呼小叫之聲,不絕傳將上來。段譽道:「二哥
,此人不可理喻,請你快去制止他再說。」虛竹道:「甚好!」便要奔將過去。

  突見一人撐著兩根木杖,疾從眾人身旁掠過,幾個起落,已撐在那矮胖子之
前,卻是游坦之,不知他何時從驢車中溜了出來。游坦之一杖拄地,一杖提起,
森然道:「誰也不可過來!」

  木婉清從來沒見過此人,突然看到他奇醜可怖的面容,只嚇得花容失色,「
啊」的一聲低呼。

  段譽忙道:「莊幫主,你快制止這位胖子仁兄,叫他不可再砍松樹。」游坦
之冷冷的道:「我為什麼要制住他?有什麼好處?」段譽道:「松樹一倒,下面
的人都要摔死了。」

  虛竹見情勢凶險,縱身躍將過去,心想就算不能制住那胖子,也得將段延慶
、南海鱷神等拉上來。他想當日所以能解開那「珍瓏棋局」,全仗段延慶指點,
此後學到一身本領,便由此發端,雖然這件事對他到底是禍是福,實所難言,但
段延慶對他總是一片好意。

  游坦之右手將木杖在地上一插,右掌立即拍出,一股陰寒之氣隨伴著掌風直
逼而至。虛竹雖不怕他的寒陰毒掌,卻也知道此掌功力深厚,不能小覷,當即凝
神還了一掌。游坦之第二掌卻對準松樹的枝幹拍落,松枝大晃,懸掛著的四人更
搖晃不已。

  段譽急叫:「二哥不要再過去了,有話大家好說,不必動蠻。莊幫主,你跟
誰有仇?何必害人?」

  游坦之道:「段公子,你要我制住這胖子,那也不難,可是你給我什麼好處
?」段譽道:「什……什麼好處都給……你……你要什麼,我給什麼。絕不討價
還價,快,快,再遲得片刻,可來不及了。」游坦之道:「我制住這胖子後,立
即要和阿紫姑娘離去,你和蕭峰、虛竹一干人,誰也不得阻攔。此事可能答允?


  段譽道:「阿紫?她……她要請我二哥施術復明,跟了你離去,她的眼睛怎
麼辦?」游坦之道:「虛竹先生能替她施術復明,我自也能設法治好她的眼睛。


  段譽道:「這個……這個……」眼見那矮胖子還是一斧,一斧的不斷砍那松
樹,心想此刻千鈞一髮,終究是救命要緊,便道:「我答允……答允你便了!你
……你……快……」

  游坦之右掌揮出,擊向那胖子。那胖子嘿嘿冷笑,拋下斧頭,紮起馬步,一
聲斷喝,雙掌向游坦之的掌力迎上,掌風虎虎,聲勢極是威猛,游坦之這一掌中
卻半點聲息也無。

  突然之間,那胖子臉色大變,本是高傲無比的神氣,忽然變為異常詫異,似
乎見到了天下最奇怪。最難以相信的事,跟著嘴角邊流下兩條鮮血,身子慢慢縮
成一團,慢慢向崖下深谷中掉了下去。隔了好一會,才聽得騰的一聲,自是他身
子撞在谷底亂石之上,聲音悶鬱,眾人想像這矮胖子腦裂肚破的慘狀,都是忍不
住身上一寒。

  虛竹飛身躍上松樹的枝幹,只見段延慶的鋼杖深深嵌在樹枝之中,全憑一股
內力粘勁,掛住了下面四人,內力之深厚,實是非同小可。虛竹伸左手抓住鋼杖
,提將上來。

  南海鱷神在下面大加稱讚:「小和尚,我早知你是個好和尚。你是我二姊的
兒子,是我岳老二的侄兒。既是岳老二的侄兒,本領自然不會差到哪裡去。若不
是你來相助一臂之力,我們在這裡吊足三日三夜,這滋味便不太好受了。」雲中
鶴道:「這當兒還在吹大氣,怎麼能吊得上三日三夜?」南海鱷神怒道:「我支
持不住之時,右手一鬆,放開你的頭髮,不就成了,要不要我試試?」他二人雖
在急難之中,還是不住的拌嘴。

  片刻之間,虛竹將段延慶接了上來,跟著將南海鱷神與雲中鶴一一提起,最
後才拉起王語嫣。她雙目緊閉,呼吸微弱,已然暈去。

  段譽先是大為欣慰,跟著便心下憐惜,但見她雙手手腕上都是一圈紫黑之色
,現出雲中鶴深深的指印,想起雲中鶴兇殘好色,對木婉清和鐘靈都曾意圖非禮
,每一次都蒙南海鱷神搭救,今日之事,自然又是惡事重演,不由得惱怒之極,
說道:「大哥,二哥,這個雲中鶴生性奸惡,咱們把他殺了罷!」

  南海鱷神叫道:「不對,不對!段……那個師父……今日全靠雲老四救了你
這個……你這個老婆……我這個師娘……不然的話,你老婆早已一命嗚呼了。」

  他這幾句雖然顛三倒四,眾人卻也都聽得明白。適才段譽為了王語嫣而焦急
逾恆之狀,木婉清一一瞧在眼裡,未見王語嫣上來,已不禁黯然自傷,迨見到她
神清骨秀,端麗無雙的容貌,心中更是一股說不出的難受。只見她雙目慢慢睜開
,「嚶」的一聲,低聲道:「這是在黃泉地府嗎?我……我已經死了嗎?」

  南海鱷神怒道:「你這個妞兒當真胡說八道!倘若這是黃泉地府,難道咱們
個個都是死鬼?你現下還不是我師父的老婆,我得罪你幾句,也不算是以下犯上
。不過時日無多,依我看來,你遲早要做我師娘,良機莫失,還是及早多叫你幾
聲小妞比較上算。喂,我說小妞兒啊,好端端地幹甚麼尋死覓活?你死了是你自
己甘願,卻險些兒陪上我把弟雲中鶴的一條性命。雲中鶴死了也就罷了,咱們段
老大死了,那就可惜得緊。就算段老大死了也不打緊,我岳老二陪你死了,可真
是大大的犯不著啦!」

  段譽柔聲安慰:「王姑娘,這可受驚了,且靠著樹歇一會。」王語嫣哇的一
聲,哭了出來,雙手捧著臉,低聲道:「你們別來管我,我……我……我不想活
啦。」

  段譽吃了一驚:「她真的是要尋死,那為什麼?難道……難道……」斜眼向
雲中鶴瞧去,見到他暴戾兇狠的神色,心中暗叫:「啊喲!莫非王姑娘受了此人
之辱,以至要自尋短見?」

  鐘靈走上一步,說道:「岳老三,你好!」南海鱷神一見大喜,大聲道:「
小師娘,你也好!我現下是岳老二,不是岳老三了!」鐘靈道:「你別叫我小甚
麼的,怪難聽的。岳老二,我問你,這位姑娘到底為什麼要尋死?又是這個竹篙
兒惹的禍嗎?我呵他的癢!」說著雙手湊在嘴邊,向十根手指吹了幾口氣。雲中
鶴臉色大變,退開兩步。

  南海鱷神連連搖頭,說道:「不是,不是,天地良心,這一次雲老四變了性
,忽然做起好事來。咱三人少了葉二娘這個伴兒,都是悶悶不樂,出來散散心,
走到這裡,剛好見到這小妞兒跳崖自盡,她跳出去的力道太大,雲老四又沒抓得
及時,唉,他本來是個窮兇極惡的傢伙,突然改做好事,不免有點不自量力……


  雲中鶴怒道:「你奶奶的,我幾時大發善心,改做好事了?姓雲的最喜歡美
貌姑娘,見到這王姑娘跳崖尋死,我自然捨不得,我是要抓她回去,做幾天老婆
。」

  南海鱷神暴跳如雷,戟指罵道:「你奶奶的,岳老二當你變性,伸手救人,
念著大家是天下著名惡漢的情誼,才伸手抓你頭髮,早知如此,讓你掉下去摔死
了倒好。」

  鐘靈笑道:「岳老二,你本來外號叫作「兇神惡煞」,原是專做壞事,不做
好事的,幾時轉了性啦?是跟你師父學的嗎?」

  南海鱷神搔了搔頭皮,道:「不是,不是!絕不轉性,絕不轉性!只不過四
大惡人少了一個,不免有點不帶勁。我一抓到雲老四的頭髮,給他一拖,不由得
也向谷下掉去,幸好段老大武功了得,一杖伸將過來,給我抓住了。可是我們三
人四百來斤的份量,這一拖一拉,一扯一帶,將段老大也給牽了下來。他一杖甩
出,鉤住了松樹,正想慢慢設法上來,不料來了個吐番國的矮胖子,拿起斧頭,
便砍松樹。」

  鐘靈道:「這矮胖子是吐番國人嗎?他又為什麼要害你們性命?」

  南海鱷神向地下吐了口唾沫,說道:「我們四大惡人是西夏國一品堂中數一
數二,不,不,數三數四的高手,你們大家自然都是久仰的了。這次皇上替公主
招駙馬,吩咐一品堂的高手四下巡視,不准閒雜人等前來搗亂。哪知吐播國的王
子蠻不講理,居然派人把守西夏國的四處要道,不准旁人去招駙馬,只准他小子
一個兒去招。我們自然不許,大夥兒就打了一架,打死十來個吐番武士。所以嘛
,如此這般,我們三大惡人和吐番國的武士們,就不是好朋友啦。」

  他這麼一說,眾人才算有了點頭緒,但王語嫣為什麼要自尋短見,卻還是不
明白。

  南海鱷神又道:「王姑娘,我師父來啦,你們還是做夫妻罷,你不用尋死啦
!」

  王語嫣抬起頭來,抽抽噎噎的道:「你再胡說八道的欺侮我,我……我就一
頭撞死在這裡。」段譽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轉頭向南海鱷神道:「岳老
三,你不可……」南海鱷神道:「岳老二!」段譽道:「好,就是岳老二。你別
再胡說八道。不過你救人有功,為師感激不盡。下次我真的教你幾手功夫。」

  南海鱷神睜著怪眼,斜視王語嫣,說道:「你不肯做我師娘,肯做的人還怕
少了?這位大師娘,這位小師娘,都是我的師娘。」說著指著木婉清,又指著鐘
靈。

  木婉清臉一紅,啐了一口,道:「咦,那個醜八怪呢?」眾人適才都全神貫
注的瞧著虛竹救人,這時才發現游坦之和阿紫已然不知去向。段譽道:「大哥,
他們走了嗎?」

  蕭峰道:「他們走了。你既答允了他,我就不便再加阻攔。」言下不禁茫然
,不知阿紫隨游坦之去後,將來究竟如何。

  南海鱷神叫道:「老大,老四,咱們回去了嗎?」眼見段延慶和雲中鶴向西
而去,轉頭向段譽道:「我要去了!」放開腳步,跟著段延慶和雲中鶴徑回靈州


  鐘靈道:「王姑娘,咱們坐車去。」扶著王語嫣,走進阿紫原先坐的驢車之
中。

  當下一行人齊向靈州進發。傍晚時分,到了靈州城內。

  其時西夏國勢方張,擁有二十二州。黃河之南有靈州,洪州,銀州,夏州諸
州,河西有興州,涼州,甘州,肅州諸州,即今甘肅,寧夏,綏遠一帶。其地有
黃河灌溉之利,五穀豐饒,所謂「黃河百害,唯利一套」,西夏國所佔的正是河
套之地。

  兵強馬壯,控甲五十萬。西夏士卒驍勇善戰,宋史有云:「用兵多立虛巖,
設伏兵包敵。以鐵騎為前軍,乘善馬,重甲,刺斬不入,用鉤索鉸聯,雖死馬上
,不墜。遇戰則先出鐵騎突陣,陣亂則衝擊之,步兵挾騎以進。」西夏皇帝雖是
姓李,其實是胡人拓跋氏,唐太宗時賜姓李。西夏人轉戰四方,疆界變遷,國都
時徙。靈州是西夏大城,但與中原名都相比,自然遠遠不及。

  這一晚蕭峰等無法找到宿店。靈州本不繁華,此時中秋將屆,四方來的好漢
豪傑不計其數,幾家大客店早住滿了。蕭峰等又再出城,好容易才在一座廟宇中
得到借宿之所,男人擠在東廂,女子作在西廂。

  段譽自見到王語嫣後,又是歡喜,又是憂愁,這晚上翻來覆去,卻如何睡得
著?心中只想:「王姑娘為什麼要自尋短見?我怎生想個法子勸解於她才是?唉
,我既不知她尋短見的原由,卻又何從勸解?」

  眼見月光從窗格中灑將進來,一片清光,舖在地下。他難以入睡,悄悄起身
,走到庭院之中,只見牆角邊兩株疏桐,月亮將圓未圓,漸漸升到梧桐頂上。這
時盛暑初過,但甘涼一帶,夜半已頗有寒意,段譽在梧桐樹下繞了幾匝,隱隱覺
得胸前傷口處有些作痛,知是日間奔得急了,觸動了傷處,不由得又想:「她為
什麼要自尋短見?」

  信步出廟,月光下只見遠處池塘邊人影一閃,依稀是個白衣女子,更似便是
王語嫣的模樣。段譽吃了一驚,暗叫:「不好,她又要去尋死了。」當即展開輕
功,搶了過去。霎時間便到了那白衣人背後。池塘中碧水如鏡,反照那白衣人的
面容,果然便是王語嫣段譽不敢冒昧上前,心想:「她在少室山上對我嗔惱,此
次重會,仍然絲毫不假辭色,想必餘怒未息。她所以要自尋短見,說不定為了生
我的氣。唉,段譽啊段譽,你唐突佳人,害得她淒然欲絕,當真是百死不足以贖
其辜了。」他躲在一株大樹之後,自怨自歎,越思越覺自己罪過深重。世上如果
必須有人自盡,自然是他段譽,而決計不是眼前這位王姑娘。

  只見那碧玉般的池水面上,忽然起了漣漪,幾個小小的水圈慢慢向外擴展開
去,段譽凝神看去,見幾滴水珠落在池面,原來是王語嫣的淚水。段譽更是憐惜
,但聽得她幽幽歎了口氣,輕輕說道:「我……我還是死了,免得受這無窮無盡
的煎熬。」

  段譽再也忍不住,從樹後走了出來,說道:「王姑娘,千不是,萬不是,都
是我段譽的不是,千萬請你擔待。你……你倘若仍要生氣,我只好給你跪下了。
」他說到做到,雙膝一屈,登時便跪在她面前。

  王語嫣嚇了一跳,忙道:「你……你幹什麼?快起來,要是給人家瞧見了,
成甚麼樣子?」段譽道:「要姑娘原諒了我,不再見怪,我才敢起來。」王語嫣
奇道:「我原諒你什麼?怪你什麼?那干你甚麼事?」段譽道:「我見姑娘傷心
,心想姑娘事事如意,定是我得罪了慕容公子,令他不快,以致惹得姑娘煩惱。
下次若再撞見,他要打我殺我,我只逃跑,絕不還手。」王語嫣頓了頓腳,歎道
:「唉,你這……你這呆子,我自己傷心,跟你全不相干。」段譽道:「如此說
來,姑娘並不怪我?」王語嫣道:「自然不怪!」

  段譽道:「那我就放心了。」站起身來,突然間心中老大的不是滋味。倘若
王語嫣為了他傷心欲絕,打他罵他,甚至拔劍刺他,提刀砍他,他都會覺得十分
開心,可是她偏偏說:「我自己傷心,跟你全不相干。」霎時間不由得茫然若失


  只見王語嫣又垂下了頭,淚水一點一點的滴在胸口,她的綢衫不吸水,淚珠
順著衣衫滾了下去,段譽胸口一熱,說道:「姑娘,你到底有何為難之事,快跟
我說了。我盡心竭力,定然給你辦到,總是要想法子讓你轉嗔為喜。」

  王語嫣慢慢抬起頭來,月光照著她含著淚水的眼睛,宛如兩顆水晶,那兩顆
水晶中現出了光輝喜意,但光彩隨即又黯淡了,她幽幽的道:「段公子,你一直
待我很好,我心裡……我心裡自然很感激。只不過這件事,你實在無能為力,你
幫不了我。」

  段譽道:「我自己確沒甚麼本事,但我蕭大哥,虛竹二哥都是一等一的武功
,他們都在這裡,我跟他兩個是結拜兄弟,親如骨肉,我求他們甚麼事,諒無不
允之理。姑娘,你究竟為什麼傷心,你說給我聽。就算真的棘手之極,無可挽回
,你把傷心的事說了出來,心中也會好過些。」

  王語嫣慘白的臉頰上忽然罩上了一層暈紅,轉過了頭,不敢和段譽的目光相
對,輕輕說話,聲音低如蚊蚋:「他……他要去做西夏駙馬。公冶二哥來勸我,
說甚麼……甚麼為了興復大燕,可不能顧兒女私情。」她一說了這幾句話,一回
身,伏在段譽肩頭,哭了出來。

  段譽受寵若驚,不敢有半點動彈,恍然大悟之餘,不由得呆了,也不知是喜
歡還是難過,原來王語嫣傷心,是為了慕容復要去做西夏駙馬,他娶了西夏公主
,自然將王語嫣置之不顧。段譽自然而然的想到:「她若嫁不成表哥,說不定對
我便能稍假辭色。我不敢要她委身下嫁,只須我得時時見到她,那便心滿意足了
。她喜歡清靜,我可以陪她到人跡不到的荒山孤島上去,朝夕相對,樂也如何?
」想到快樂之處,忍不住手舞足蹈。

  王語嫣身子一顫,退後一步,見到段譽滿臉喜色,嗔道:「你……你……我
還當你是好人呢,因此跟你說了,哪知道你幸災樂禍,反來笑我。」段譽急道:
「不,不!王姑娘,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段譽若有半分對你幸災樂禍之心,
教我天雷劈頂,萬箭攢身。」

  王語嫣道:「你沒有壞心,也就是了,誰要你發誓?那麼你為什麼高興?」
她這句話剛問出口,心下立時也明白了:段譽所以喜形於色,只因慕容復娶了西
夏公主,他去了這個情敵,便有望和自己成為眷屬。段譽對她一見傾心,情致殷
殷,王語嫣豈有不明之理?只是她滿腔情意,自幼便注在這表哥身上,有時念及
段譽的癡心,不免歉然,但這個「情」字,卻是萬萬牽扯不上的。她一明白段譽
手舞足蹈的原因,不由得既驚且羞,紅暈雙頰,嗔道:「你雖不是笑我,卻也是
不安好心。我……我……我……」

  段譽心中一驚,暗道:「段譽啊段譽,你何以忽起卑鄙之念,竟生乘火打劫
之心?豈不是成了無恥小人?」眼見她楚楚可憐之狀,只覺但教能令得她一生平
安喜樂,自己縱然萬死,亦所甘願,不由得胸間豪氣陡生,心想:「適才我只想
,如何和她在荒山孤島之上,晨夕相處,其樂融融,可是沒想到這「其樂融融」
,是我段譽之樂,卻不是她王語嫣之樂。我段譽之樂,其實正是他王語嫣之悲。
我只求自己之樂,那是愛我自己,只有設法使她心中歡樂,那才是真正的愛她,
是為她好。」

  王語嫣低聲道:「是我說錯了嗎?你生我的氣嗎?」段譽道:「不,不,我
怎會生你的氣?」王語嫣道:「那麼你怎地不說話?」段譽道:「我在想一件事
。」

  他心中不住盤算:「我和慕容公子相較,文才武藝不如,人品風采不如,倜
儻瀟灑,威望聲譽不如,可說樣樣及他不上。更何況他二人是中表之親,自幼兒
青梅竹馬,鍾情已久,我更加無法相比。可是有一件事我卻須得勝過慕容公子,
我要令王姑娘知道,說到真心為她好的,慕容公子卻不如我了。二十多年之後,
王姑娘和慕容公子生下兒子,孫子後,她內心深處,仍會想到我段譽,知道這世
上全心全意為她設想的,沒第二個人能及得上我。」

  他心意已決,說道:「王姑娘,你不用傷心,我去勸告慕容公子,叫他不可
去做西夏駙馬,要他及早和你成婚。」

  王語嫣吃了一驚,說道:「不!那怎麼可以?我表哥恨死了你,他不會聽你
勸的。」

  段譽道:「我當曉以大義,向他點明,人生在世,最要緊的是夫妻間情投意
合,兩心相悅。他和西夏公主素不相識,既不知她是美是醜,是善是惡,旦夕相
見,便成夫妻,那是大大的不妥。我又要跟他說,王姑娘清麗絕俗,世所罕見,
溫柔嫻淑,找遍天下再也遇不到第二個。過去一千年中固然沒有,再過一千年仍
然沒有。何況王姑娘對你慕容公子一往情深,你豈可做那薄倖郎君,為天下有情
人齊聲唾罵,為江湖英雄好漢卑視恥笑?」

  王語嫣聽了他這番話,甚是感動,幽幽的道:「段公子,你說得我這麼好,
那是你有意誇獎,討我喜歡……」段譽忙道:「非也,非也!」話一出口,便想
到這是受了包不同的感染,學了他的口頭禪,忍不住一笑,又道:「我是一片誠
心,句句乃肺腑之言。」王語嫣也被他這「非也非也」四字引得破涕為笑,說道
:「你好的不學,卻去學我包三哥。」

  段譽見她開顏歡笑,十分喜歡,說道:「我自必多方勸導,要慕容公子不但
消了做西夏駙馬之念,還須及早和姑娘成婚。」王語嫣道:「你這麼做,又為了
什麼?於你能有甚麼好處?」段譽道:「我能見到姑娘言笑晏晏,心下歡喜,那
便是極大的好處了。」

  王語嫣心中一凜,只覺他這一句輕描淡寫的言語,實是對自己鍾情到十分。
但她一片心思都放在慕容復身上,一時感動,隨即淡忘,歎了口氣道:「你不知
我表哥的心思。在他心中,興復大燕是天下第一等大事,倘若兒女情長,英雄氣
短,都便不是英雄了。他又說:西夏公主是無鹽嫫母也罷,是潑辣悍婦也罷,他
都不放在心上,最要緊的是能助他光復大燕。」

  段譽沉吟道:「那確是實情,他慕容氏一心一意想做皇帝,西夏能起兵助他
復國,這件事……這件事……倒是有些為難。」眼見王語嫣又是淚水盈盈欲滴,
只覺便是為她上刀山,下油鍋,業是閒事一樁,一挺胸膛,說道:「你放一百二
十個心,讓我去做西夏駙馬。你表哥做不成駙馬,就非和你成婚不可了。」

  王語嫣又驚又喜,問道:「什麼?」段譽道:「我去搶這個駙馬來做。」

  王語嫣在少室山上,親眼見到他以六脈神劍打得慕容復無法還手,心想他的
武功確比表哥為高,如果他去搶做駙馬,表哥倒真的未必搶得到手,低低的道:
「段公子,你待我真好,不過這樣一來,我表哥可真要恨死你啦。」段譽道:「
那又有甚麼干係?反正現下他早就恨我了。」王語嫣道:「你剛才說,也不知那
西夏公主是美是醜,是善是惡,你卻為了我而去和她成親,豈不是……豈不是…
…太委屈了你?」

  段譽當下便要說:「只要為了你,不論甚麼委屈我都甘願忍受。」但隨即便
想:「我為你做事,倘若居功要你感恩,不是君子的行徑。」便道:「我不是為
了你而受委屈,我爹爹有命,要我去設法娶得這位西夏公主。我是秉承爹爹之命
,跟你全不相干。」

  王語嫣冰雪聰明,段譽對她一片深情,豈有領略不到的?心想他對自己如此
癡心,怎會甘願去娶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他為了自己而去做大違本意之事,卻
毫不居功,不由得更是感激,伸出手來,握住了段譽的手,說道:「段公子,我
……我……今生今世,難以相報,但願來生……」說到這裡,喉頭哽咽,再業說
不下去了。

  他二人數度同經患難,背負扶持,肌膚相接,亦非止一次,但過去都是不得
不然,這一次卻是王語嫣心下感動,伸手與段譽相握。段譽但覺她一隻柔膩軟滑
的手掌款款握著自己的手,霎時之間,只覺便是天塌下來也顧不得了,歡喜之情
,充滿胸臆,心想她這麼待我,別說要我去娶西夏公主,便是大宋公主,遼國公
主,吐番公主,高麗公主一起娶了,卻又如何?他重傷未癒,狂喜之下,熱血上
湧,不由得精神不支,突然間天旋地轉,頭暈腦脹,身子搖了幾搖,一個側身,
咕咚一聲,摔入了碧波池中。

  王語嫣大吃一驚,叫道:「段公子,段公子!」伸手去拉。

  幸好池水甚淺,段譽給冷水一激,腦子也清醒了,拖泥帶水的爬將上來。

  王語嫣這麼一呼,廟中許多人都驚醒了。蕭峰,虛竹,巴天石,朱丹臣等都
奔出來。見到段譽如此狼狽的神情,王語嫣卻滿臉通紅的站在一旁,十分忸怩尷
尬,都道他二人深宵在池邊幽會,不由得心中暗暗好笑,卻也不便多問。

  段譽要待解釋,卻也不知說甚麼好。

  次日是八月十二,離中秋尚有三日。巴天石一早便到靈州城投文辦事。巳牌
時分,他匆匆趕回廟中,向段譽道:「公子,王爺向西夏公主求親的書信,小人
已投入了禮部。蒙禮部尚書親自延見,十分客氣,說公子前來求親,西夏國大感
光寵,相信必能如公子所願。」

  過不多時,廟門外人馬雜沓,跟著有吹打之聲。巴天石和朱丹臣迎了出去,
原來是西夏禮部的陶侍郎率領人員,前來迎接段譽,遷往賓館款待。蕭峰是遼國
的南院大王,遼國國勢之盛,遠過大理,西夏若知他來,接待更當隆重,只是他
囑咐眾人不可洩漏他的身份,和虛竹等一干人都認作是段譽的隨從,遷入了賓館


  眾人剛安頓好,忽聽後院中有人粗聲粗氣的罵道:「你是甚麼東西,居然也
來打西夏公主的主意?這西夏駙馬,我們小王子是做定了的,我勸你還是夾著尾
巴早些走罷!」巴天石等一聽,都是怒從身上起,心想什麼人如此無禮,膽敢上
門辱罵?

  開門一看,只見七、八條粗壯大漢,站在院子中亂叫亂嚷。

  巴天石和朱丹臣都是大理群臣中十分精細之人,只是朱丹臣多了幾分文采儒
雅,巴天石卻多了幾分霸悍之氣。兩人各不出聲,只是在門口一站。只聽那幾條
大漢越罵越粗魯,還夾雜著許多聽不懂的番話,口口聲聲「我家小王子」如何如
何,似乎是吐番國王子的下屬。

  巴天石和朱丹臣相視一笑,便欲出手打發這幾條大漢,突然間左首一扇門砰
的開了,搶出兩個人來,一穿黃衣,一穿黑衣,指東指西,霎時間三條大漢躺在
地下哼聲不絕,另外幾人給那二人拳打足踢,都拋出了門外。那黑衣漢子道:「
痛快,痛快!」那黃衣人道:「非也,非也!還不夠痛快。」一個正是風波惡,
一個是包不同。

  但聽得逃到了門外的吐番武士兀自大叫:「姓慕容的,我勸你早些回姑蘇去
的好。你想娶西夏公主為妻,惹惱了我家小王子,『以汝之道,還施汝身』,娶
了你妹子做小老婆,那就有得瞧的了。」風波惡一陣風趕將出去。但聽得劈啪、
哎喲幾聲,幾名吐番武士漸逃漸遠,罵聲漸漸遠去。

  王語嫣坐在房中,聽到包風二人和吐番武士的聲音,愁眉深鎖,珠淚悄垂,
一時打不定主意,是否該出來和包風二人相會。

  包不同向巴天石、朱丹臣一拱手,說道:「巴兄、朱兄來到西夏,是來瞧瞧
熱鬧呢,還是別有所圖?」巴天石笑道:「包風二位如何,我二人也就如何了。
」包不同臉色一變,說道:「大理段公子也是來求親嗎?」巴天石道:「正是。
我家公子乃大理國皇太弟的世子,日後身登大位,在大理國南面為君,與西夏結
為姻親,正是門當戶對。慕容公子一介白丁,人品雖佳,門第卻是不稱。」包不
同臉色更是難看,道:「非也,非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家公子人中龍
鳳,豈是你家這個段呆子所能比拼?」風波惡衝進門來,說道:「三哥,何必多
作這口舌之爭?待來日金殿比試。大家施展手段便了。」包不同道:「非也,非
也!金殿比試,那是公子爺他們的事;口舌之爭,卻是我哥兒們之事。」

  巴天石笑道:「口舌之爭,包兄天下第一,古往今來,無人能及。小弟甘拜
下風,這就認輸別過。」一舉手,與朱丹臣回入房中,說道:「朱賢弟,聽那包
不同說來,似乎公子爺還得參與一場甚麼金殿比試。公子爺傷重未曾痊癒,他的
武功又是時靈時不靈,並無把握,倘若比試之際六脈神劍施展不出,不但駙馬做
不成,還有性命之憂,那便如何是好?」朱丹臣也是束手無策。兩人去找蕭峰、
虛竹商議。

  蕭峰道:「這金殿比試,不知如何比試法?是單打獨鬥呢,還是許可部屬出
陣?倘若旁人也可參與角鬥,那就不用擔心了。」

  巴天石道:「正是、朱賢弟,咱們去瞧瞧陶尚書,把招婿、比試的諸般規矩
打聽明白,再作計較。」當下二人自去。

  蕭峰、虛竹、段譽三人圍坐飲酒,你一碗,我一碗,意興甚豪。蕭峰問起段
譽學會六脈神劍的經過,想要授他一種運氣的法門,得能任意運使真氣。哪知道
段譽對內功、外功全是一竅不通,豈能在旦夕之間學會?蕭峰知道無法可施,只
得搖了搖頭,舉碗大口喝酒。虛竹和段譽的酒量都遠不及他,喝到五、六碗烈酒
時,段譽已經頹然醉倒,人事不知了。

  段譽待得朦朦朧朧的醒轉,只見窗紙上樹影扶疏,明月窺人,已是深夜。

  他心中一凜:「昨夜我和王姑娘沒說完話,一不小心,掉入了水池,不知她
可還有甚麼話要跟我說?會不會又在外面等我?啊喲,不好,倘若她已等了半天
,不耐煩起來,又回去安睡,豈不是誤了大事?」急忙跳起,悄悄挨出房門,過
了院子,正想去拔大門的門閂,忽聽身後有人低聲道:「段公子,你過來,我有
話跟你說。」

  段譽出其不意,嚇了一跳,聽那聲音陰森森地似乎不懷好意,待要回頭去看
,突覺背心一緊,已被人一把抓住。段譽依稀辨明聲音,問道:「是慕容公子嗎
?」

  那人道:「不敢,正是區區,敢請段兄移駕一談。」果然便是慕容復。段譽
道:「慕容公子有命,敢不奉陪?請放手罷!」慕容覆道:「放手倒也不必。」
段譽突覺身子一輕,騰雲駕霧般飛了上去,卻是被慕容復抓住後心,提著躍上了
屋頂。

  段譽若是張口呼叫,便能將蕭峰、虛竹等驚醒,出來救援,但想:「我一叫
之下,王姑娘也必聽見了,她見我二人重起爭鬥,定然大大不快。她絕不會怪她
表哥,總是編派我的不是,我又何必惹她生氣?」當下並不叫喚,任由慕容復提
在手中,向外奔馳。

  其時雖是深夜,但中秋將屆,月色澄明,只見慕容復腳下初時踏的是青石板
街道,到後來已是黃土小徑,小徑兩旁都是半青不黃的長草。

  慕容復奔得一會,突然停步,將段譽往地下重重一摔,砰的一聲,段譽肩腰
著地,摔得好不疼痛,心想:「此人貌似文雅,行為卻頗野蠻。」哼哼唧唧的爬
起身來,道:「慕容兄有話好說,何必動粗?」

  慕容復冷笑道:「昨晚你跟我表妹說甚麼話來?」段譽臉上一紅,囁嚅道:
「也……也沒甚麼,只不過剛巧撞到,閒談幾句罷了。」慕容覆道:「你男子漢
大丈夫,明人不做暗事,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又何必抵賴隱瞞?」段譽給他一
激,不由得氣往上衝,說道:「當然不必瞞你,我跟王姑娘說,要來勸你一勸。
」慕容復冷笑道:「你說要勸我道:人生在世,最要緊的是夫婦間情投意合,兩
心相悅。你又想說:我和西夏公主素不相識,既不知她是美是醜,是善是惡,旦
夕相見,便成夫妻,那是大大的不妥,是不是?又說我若辜負了我表妹的美意,
便為天下有情人齊聲唾罵,為江湖上的英雄好漢卑鄙恥笑,是也不是?」

  他說一句,段譽吃一驚,待他說完,結結巴巴的道:「王……王姑娘都跟你
說了?」慕容覆道:「她怎會跟我說?」段譽道:「那麼是你昨晚躲在一旁聽見
了?」

  慕容復冷笑道:「你騙得了這等不識世務的無知姑娘,可騙不了我。」段譽
奇道:「我騙你什麼?」

  慕容覆道:「事情再明白也沒有了,你自己想作西夏駙馬,怕我來爭,便編
好了一套說辭,想誘我上當。嘿嘿,慕容復不是三歲的小孩兒,難道會墜入你的
彀中?你……你當真是在做清秋大夢。」段譽歎道:「我是一片好心,但盼王姑
娘和你成婚,結成神仙眷屬,舉案齊眉,白頭偕老。」慕容復冷笑道:「多謝你
的金口啦。大理段氏和姑蘇慕容無親無故,素無交情,你何必這般來善禱善頌?
只要我給我表妹纏住了不得脫身,你便得其所哉,披紅掛彩的去做西夏駙馬了。


  段譽怒道:「你這不是胡說八道嗎?我是大理王子,大理雖是小國,卻也沒
將這個『駙馬』二字看得比天還大。慕容公子,我善言勸你,榮華富貴,轉瞬成
空,你就算做成了西夏駙馬,再要做大燕皇帝,還不知要殺多少人?就算中原給
你殺得血流成河,屍骨如山,你這大燕皇帝是否做得成,那也難說得很。」

  慕容復卻不生氣,只冷冷的道:「你滿口仁義道德,一肚皮卻是蛇蠍心腸。


  段譽急道:「你不相信我是一番誠意,那也由你,總而言之,我不能讓你娶
西夏公主,我不能眼見王姑娘為你傷心斷腸,自尋短見。」慕容覆道:「你不許
我娶?哈哈,你當真有這麼大的能耐?我偏要娶,你便怎樣?」段譽道:「我自
當盡心竭力,阻你成事。我一個人無能為力,便請朋友幫忙。」

  慕容復心中一凜,蕭峰、虛竹二人的武功如何,他自是熟知,甚至段譽本人
,當他施展六脈神劍之際,自己也萬萬抵敵不住,幸好他的劍法有時靈,有時不
靈,未能得心應手,總算還可乘之以隙,當即微微抬頭,高聲說道:「表妹,你
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段譽又驚又喜,忙回頭去看,但見滿地清光,卻哪裡有王語嫣的人影?他凝
神張望,似乎對面樹叢中有甚麼東西一動,突然間背上一緊,又被慕容復抓住了
穴道,身子又被他提了起來,才知上當,苦笑道:「你又來動蠻,再加謊言欺詐
,實非君子之所為。」

  慕容復冷笑道:「對付你這等小人,又豈能用君子手段?」提著他向旁走去
,想找個坑穴,將他一掌擊死,便即就地掩埋,走了數丈,見到一口枯井,舉手
一擲,將他投了下去。段譽大叫:「啊喲!」已摔入井底。

  慕容復正待要找機塊石頭壓在井口之上,讓他在裡面活活餓死,忽聽得一個
女子聲音道:「表哥,你瞧見我了?要跟我說甚麼話?啊喲,你把段公子怎麼啦
?」

  正是王語嫣。慕容復一呆,皺起了眉頭,他向著段譽背後高聲說話,意在引
得他回頭觀看,以便拿他後心要穴,不料王語嫣真的便在附近。

  原來王語嫣這一晚愁思綿綿,難以安睡,倚窗望月,卻將慕容復抓住段譽的
情景都瞧在眼裡,生怕兩人爭鬥起來,慕容復不敵段譽的六脈神劍,當即追隨在
後,兩人的一番爭辯,句句都給她聽見了。只覺得段譽相勸慕容復的言語確是出
於肺腑,慕容復卻認定他別有用心。待得慕容復出言欺騙段譽,王語嫣還道他當
真見到了自己,便即現身。

  王語嫣奔到井旁,俯身下望,叫道:「段公子,段公子!你有沒有受傷?」
段譽被摔下去時,頭下腳上,腦袋撞在硬泥之上,已然暈去。王語嫣叫了幾聲,
聽不到回答,只道段譽已然跌死,想起他平素對自己的種種好處來,這一次又確
是為著自己而送了性命,忍不住哭了出來,叫道:「段公子,你……你怎麼……
怎麼就這樣死了?」

  慕容復冷冷的道:「你對他果然是一往情深。」王語嫣哽咽道:「他好好相
勸於你,聽不聽在你,又為甚麼要殺了他?」慕容覆道:「這人是我大對頭,你
沒聽他說,他要盡心竭力,阻我成事嗎?那日在少室山上,他令我喪盡臉面,難
以在江湖立足,這人我自然容他不得。」王語嫣道:「少室山的事情,確是他不
對,我早已怪責過他了,他已自認不是。」慕容復冷笑道:「哼,哼!自認不是
!這麼輕描淡寫一句話,就想把這梁子揭過去了?我慕容復行走江湖,人人在背
後指指點點,說我敗在他大理段氏的六脈神劍之下,你倒想想,我今後怎麼做人
?」

  王語嫣柔聲道:「表哥,一時勝敗,又何必常自掛懷在心?那日少室山鬥劍
,姑丈也開導過你了,過去的事,再說作甚?」她不知段譽是否真的死了,探頭
井口,又叫道:「段公子,段公子!」仍是不聞應聲。

  慕容覆道:「你這麼關心他,嫁了他也就是了,又何必假惺惺的跟著我?」

  王語嫣胸口一酸,說道:「表哥,我對你一片真心,難道……難道你還不信
嗎?」

  慕容復冷笑道:「你對我一片真心,嘿嘿!那日在太湖之畔的碾房中,你赤
身露體,和這姓段的一同躲在柴草堆中,卻在幹些什麼?那是我親眼目睹,難道
還有假的了?那時我要一刀殺死了這姓段的小子,你卻指點於他,和我為難,你
的心到底是向著哪一個?哈哈,哈哈!」說到後來,只是一片大笑之聲。

  王語嫣驚得呆了,顫聲道:「太湖畔的碾房中……那個……那個幪面的……
幪面的西夏武士……」慕容覆道:「不錯,那假扮西夏武士李延宗的,便是我了
。」

  王語嫣低聲說道:「怪不得,我一直有些疑心。那日你曾說:『要是我一朝
做了中原的皇帝』,那……那……原是你的口吻,我早該知道的。」慕容復冷笑
道:「你雖早該知道,可是現下方知,卻也還沒太遲。」

  王語嫣急道:「表哥,那日我中了西夏人所放的毒霧,承蒙段公子相救,中
途遇雨,濕了衣衫,這才在碾坊中避雨,你……你……你不可多疑。」

  慕容覆道:「好一個碾坊中避雨!可是我來到之後,你二人仍在鬼鬼祟祟,
這姓段的伸手來摸你臉蛋,你毫不躲閃。那時我說甚麼話了,你可記得嗎?只怕
你一心都貫注在這姓段的身上,我的話全沒聽見耳去。」

  王語嫣心中一凜,回思那日碾坊中之事,那幪面西夏武士「李延宗」的話清
清楚楚在腦海中顯現了出來,她喃喃的道:「那時候……那時候……你也是這般
嘿嘿冷笑,說甚麼了?你說……你說……『我叫你去學了武功前來殺我,卻不是
叫你二人……叫你二人……』」她心中記得,當日慕容復說的是:「卻不是叫你
二人打情罵俏,動手動腳。」但這八個字卻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慕容覆道:「那日你又說道:倘若我殺了這姓段的小子,你便決意殺我為他
報仇。王姑娘,我聽了你這句話,這才饒了他的性命,不料養虎貽患,教我在少
室山眾家英雄之前,丟盡了臉面。」

  王語嫣聽他忽然不叫自己作「表妹」,改口而叫「王姑娘」,心中更是一寒
,顫聲道:「表哥,那日我倘若知道是你,自然不會說這種話。真的,表哥,我
……我要是知道了,決計……決計不會說的。你知道我心中對你一向……一向很
好。」

  慕容覆道:「就算我戴了人皮面具,你認不出我的面貌,就算我故意裝作啞
了嗓子,你認不出我的口音,可是難道我的武功你也認不出?嘿嘿,你於武學之
道,淵博非凡,任誰使出一招一式,你便知道他們的門派家數,可是我跟這小子
動手百餘招,你難道還認不出我?」王語嫣低聲道:「我確實有一點點疑心,不
過……表哥,咱們好久沒見面了,我對你的武功進境不大了然……」

  慕容復心下更是不忿,王語嫣這幾句話,明明說自己武功進境太慢,不及她
的意料,說道:「那日你道:「我初時看你刀法繁多,心中暗暗驚異,但看到五
十招後,覺得也不過如此,說你一句黔驢技窮,似乎刻薄,但總而言之,你所知
遠不如我。」王姑娘,我所知確是遠不如你,你……你又何必跟隨在我身旁?你
心中瞧我不起,不錯,可是我慕容復堂堂丈夫,也用不著給姑娘們瞧得起。」

  王語嫣走上幾步,柔聲說道:「表哥,那日我說錯了,這裡跟你陪不是啦。


  說著躬身襝衽行禮,又道:「我實在不知道是你……你大人大量,千萬別放
在心上。我從小敬重你,自小咱們一塊玩兒,你說甚麼我總是依甚麼,從來不會
違拗於你。當日我胡言亂語,你總要念著昔日的情份,原諒我一次。」

  那日王語嫣在碾坊中說這番話,慕容復自來心高氣傲,聽了自是耿耿於懷,
大是不快,自此之後,兩人雖相聚時多,總是心中存了介蒂,不免格格不入。這
時聽她軟語相求,月光下見到這樣一個清麗絕俗的姑娘如此情致綿綿的對著自己
,又深信她和段譽之間確無曖昧情事,當日言語衝撞,確也出於無心,想到自己
和她青梅竹馬的情份,不禁動心,伸出手去,握住她的雙手,叫道:「表妹!」

  王語嫣大喜,知道表哥原諒了自己,投身入懷,將頭靠在他肩上,低聲道:
「表哥,你生我的氣,儘管打我罵我,可千萬別藏在心中不說出來。」慕容復抱
著她溫軟的身子,聽得她低聲軟語的央求,不由得心神蕩漾,伸手輕撫她頭髮,
柔聲道:「我怎捨得打你罵你?以前生你的氣,現下也不生氣了。」王語嫣道:
「表哥,你不去做駙馬了罷?」

  慕容復陡然間全身一震,心道:「糟糕,糟糕!慕容復,你兒女情長,英雄
氣短,險些兒誤了大事。倘若連這一點點的私情也割捨不下,哪裡還說得上干「
打天下」的大業?」當即伸手將她推開,硬起心腸,搖頭道:「表妹,你我緣分
已經盡了。你知道,我向來很會記恨,你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我總是難以忘記
。」

  王語嫣淒然道:「你剛才說不生我的氣了。」慕容覆道:「我不生你的氣,
可是……可是咱們這一生,終究不過是表兄妹的緣份。」王語嫣道:「那你是決
計不肯原諒我了?」

  慕容復心中「私情」和「大業」兩件事交戰,遲疑半刻,終於搖了搖頭。

  王語嫣萬念俱灰,仍問:「你定要去娶那西夏姑娘?從此不再理我?」慕容
復硬起心腸,點了點頭。

  王語嫣先前得知表哥要去娶西夏公主,還是由公冶乾婉言轉告,當時便萌死
志,藉故落後,避開了鄧百川等人,跳崖自盡,卻給雲中鶴救起,此刻為意中人
親口所拒,傷心欲狂,幾乎要吐出血來,突然心想:「段公子對我一片癡心,我
卻從來不假以辭色,此番他更為我而死,實在對他不起。反正我也不想活了,這
口深井,段公子摔入其中而死,想必下面有甚尖巖硬石。我不如和他死在一起,
以報答他對我的一番深意。」當下慢慢走向井邊,轉頭道:「表哥,祝你得遂心
願,娶了西夏公主,又做大燕皇帝。」

  慕容復知她要去尋死,走上一步,伸手想拉住她手臂,口中想呼:「不可!


  但心中知道,只要口中一出聲,伸手一拉,此後能否擺脫表妹這番柔情糾纏
,那就難以逆料。表妹溫柔美貌,世所罕有,得妻如此,復有何憾?何況她自幼
便對自己情根深種,倘若一個克制不住,種下了甚麼孽緣,興復燕國的大計便大
受挫折了。

  他言念及此,嘴巴張開,卻無聲音發出,一隻手伸了出去,卻不去拉王語嫣


  王語嫣見此神情,猜到了他的心情,心想你就算棄我如遺,但我們是表兄妹
至親,眼見我踏入死地,竟絲毫不加阻攔,連那窮兇極惡的雲中鶴尚自不如,此
人竟然涼薄如此,當下更無別念,叫道:「段公子,我和你死在一起!」

  縱身一躍,向井中倒衝了下去。

  慕容復「啊」的一聲,跨上一步,伸手想去拉她腳,憑他武功,要抓住她,
原是輕而易舉,但終究打不定主意,便任由她跳了下去。他歎了口氣,搖搖頭,
說道:「表妹,你畢竟內心深愛段公子,你二人雖然生不能結為夫婦,但死而同
穴,也總算得遂你的心願。」

  忽聽得背後有人說道:「假惺惺,偽君子!」慕容復一驚:「怎地有人到了
我身邊,竟沒知覺?」向後拍出一掌,這才轉過身來,月光之下,但見一個淡淡
的影子隨掌飄開,身法輕靈,實所罕見。

  慕容復飛身而前,不等他身子落下,又是一掌拍去,怒道:「甚麼人?這般
戲弄你家公子!」那人在半空一掌擊落,與慕容復掌力一對,又向外飄開丈許,
這才落下地來,卻原來是吐番國師鳩摩智。

  只聽他說道:「明明是你逼王姑娘投井自盡,卻在說甚麼得遂她心願,慕容
公子,這未免太過陰險毒辣了罷?」慕容復怒道:「這是我的私事,誰要你來多
管閒事?」鳩摩智道:「你幹這傷天害理之事,和尚便要管上一管。何況你想做
西夏駙馬,那便不是私事了。」

  慕容覆道:「莫非你這和尚,也想做駙馬?」鳩摩智哈哈大笑,說道:「和
尚做駙馬,焉有是理?」慕容復冷笑道:「我早知吐番國存心不良,那你是為你
們小王子出頭了?」鳩摩智道:「甚麼叫做『存心不良』?倘若想娶西夏公主,
便是存心不良,然則閣下之存心,良乎?不良乎?」慕容覆道:「我要娶西夏公
主,乃是憑自身所能,爭為駙馬,卻不是指使手下人來攪風攪雨,弄得靈州道上
,英雄眉蹙,豪傑齒冷。」鳩摩智笑道:「咱們把許多不自量力的傢伙打發去,
免得西夏京城,滿街盡是油頭粉面的光棍,烏煙瘴氣,見之心煩。那是為閣下清
道啊,有何不妥?」

  慕容覆道:「果真如此,卻也甚佳,然則吐番國小王子,是要憑一己功夫和
人爭勝了?」鳩摩智道:「正是!」

  慕容復見他一副有恃無恐,勝券在握的模樣,不由得起疑,說道:「貴國小
王子莫非武功高強,英雄無敵,已有必勝的成算?」鳩摩智道:「小王子殿下是
我的徒兒,武功還算不錯,英雄無敵卻不見得,必勝的成算還是有的。」

  慕容復更感奇怪,心想:「若我直言相問,他未必肯答,還是激他一激。」
便道:「這可奇了,貴國小王子有必勝的成算,我卻也有必勝的成算,也不知到
底是誰真的必勝。」

  鳩摩智笑道:「我們小王子到底有甚麼必勝成算,你很想知道,是不是?不
妨你先將你的法子說將出來,然後我說我們的。咱們一起參詳參詳,且瞧是誰的
法子高明。」

  慕容復所恃者不過武功高明,形貌俊雅,真的要說有甚麼必勝的成算,卻是
沒有,便道:「你這人詭計多端,言而無信,我如跟你說了,你卻不說,豈不是
上了你的當?」

  鳩摩智哈哈一笑,說道:「慕容公子,我和令尊相交多年,互相欽佩。我簪
妄一些,總算得上是你的長輩。你對我說這些話,不也過份嗎?」

  慕容復躬身行禮,道:「明王責備得是,還請恕罪則個。」

  鳩摩智笑道:「公子聰明得緊,你既自認晚輩,我瞧在你爹爹的份上,可不
能佔你的便宜了。吐番國小王子的必勝成算,說穿了不值半文錢。哪一個想跟我
們小王子爭做駙馬,我們便一個個將他料理了。既然沒人來爭,我們小王子豈有
不中選之理?哈哈,哈哈。」

  慕容復倏地變色,說道:「如此說來,我……」鳩摩智道:「我和令尊交情
不淺,自然不能要了你的性命。我誠意奉勸公子,速離西夏,是為上策。」

  慕容覆道:「我要是不肯走呢?」鳩摩智微笑道:「那也不會取你的性命,
只須將公子剜去雙目,或是砍斷一手一足,成為殘廢之人。西夏公主自然不會下
嫁一個五官不齊、手足不完的英雄好漢。」他說到最後「英雄好漢」四字時,聲
音拖得長長的,大有嘲諷之意。

  慕容復心下大怒,只是忌憚他武功了得,不敢貿然和他動手,低頭尋思,如
何對付。

  月光下忽見腳邊有一物蠕蠕而動,凝神看去,卻是鳩摩智右手的影子,慕容
復一驚,只道對方正自凝聚功力,轉瞬便欲出擊,當即暗暗運氣,以備抵禦。卻
聽鳩摩智道:「公子,你逼得令表妹自盡,實在太傷陰德。你要是速離西夏,那
麼你逼死王姑娘的事,我也便不加追究。」慕容復哼了一聲,道:「那是她自己
投井殉情,跟我有甚麼相干?」口中說話,目不轉睛的凝視地下的影子,只見鳩
摩智雙手的影子都在不住顫動。

  慕容復心下起疑:「他武功如此高強,若要出手傷人,何必這般不斷的蓄勢
作態?難道是裝腔作勢,想將我嚇走嗎?」再一凝神間,只見他褲管、衣角,也
都不住的在微微擺動,顯似是不由自主的全身發抖。他一轉念間,驀地想起:「
那日在少林寺藏經閣中,那無名老僧說鳩摩智練了少林派的七十二絕技之後,又
去強練甚麼《易筋經》,又說他『次序顛倒,大難已在旦夕之間』,說道修煉少
林諸門絕技,倘若心中不存慈悲之念,戾氣所鐘,奇禍難測。這位老僧說到我爹
爹和蕭遠山的疾患,靈驗無比,那麼他說鳩摩智的話,想來也不會虛假。」想到
此節,登時大喜:「嘿嘿,這和尚自己大禍臨頭,卻還在恐嚇於我,說甚麼剜去
雙目,斬手斷足。」

  但究是不能確定,要試他一試,便道:「唉!次序顛倒,大難已在旦夕之間
!這般修煉上乘武功而走火入魔,最是厲害不過。」

  鳩摩智突然縱身大叫,若狼皋,若牛鳴,聲音可怖之極,伸手便向慕容復抓
來,喝道:「你說什麼?你……你在說誰?」

  慕容復側身避開。鳩摩智跟著也轉過身來,月光照到他臉上,只見他雙目通
紅,眉毛直豎,滿臉都是暴戾之色,但神氣雖然兇猛,卻也無法遮掩流露在臉上
的惶怖。

  慕容復更無懷疑,說道:「我有一句良言誠意相勸。明王即速離開西夏,回
歸吐番,只須不運氣,不動怒,不出手,當能回歸故土,否則啊,那位少林神僧
的話便要應驗了。」

  鳩摩智荷荷呼喚,平素雍容自若的神情已蕩然無存,大叫:「你……你知道
什麼?你知道什麼?」慕容復見他臉色猙獰,渾不似平日寶相莊嚴的聖僧模樣,
不由得暗生懼意,當即退了一步。鳩摩智喝道:「你知道什麼?快快說來!」慕
容復強自鎮定,歎了一口氣,道:「明王內息走入岔道,凶險無比,若不即刻回
歸吐番,那麼到少林寺去求那神僧救治,也未始不是沒有指望。」

  鳩摩智獰笑道:「你怎知我內息走入岔道?當真胡說八道。」說著左手一探
,向慕容復面門抓來。

  慕容復見他五指微顫,但這一抓法度謹嚴,沉穩老辣,絲毫沒有內力不足之
像,心下暗驚:「莫非我猜錯了?」當下提起內力,凝神接戰,右手一擋,隨即
反鉤他手腕。鳩摩智喝道:「瞧在你父親臉上,十招之內,不使殺手,算是我一
點故人的香火之情。」呼的一拳擊出,直取慕容復右肩。

  慕容復飄身閃開,鳩摩智第二招已緊接而至,中間竟無絲毫空隙。慕容復雖
擅「斗轉星移」的借力打力之法,但對方招數實在太過精妙,每一招都是只使半
招,下半招倏生變化,慕容復要待借力,卻是無從借起,只得緊緊守住要害,待
敵之隙。

  但鳩摩智招數奇幻,的是生平從所未見,一拳打到半途,已化為指,手抓拿
出,近身時卻變為掌。堪堪十招打完,鳩摩智喝道:「十招已完,你認命罷!」

  慕容複眼前一花,但見四面八方都是鳩摩智的人影,左邊踢來一腳,右邊擊
來一拳,前面拍來一掌,後面戳來一指,諸般招數一時齊至,不知如何招架才是
,只得雙掌飛舞,凝運功力,只守不攻,自己打自己的拳法。

  忽聽得鳩摩智不住喘氣,呼呼聲聲,越喘越快,慕容復精神一振,心道:「
這和尚內息已亂,時刻一久,他當會倒地自斃。」可是鳩摩智喘氣雖急,招數卻
也跟著加緊,驀地裡大喝一聲,慕容復只覺腰間「脊中穴」、腹部「商曲穴」同
時一痛,已被點中穴道,手足麻軟,再也動彈不得。

  鳩摩智冷笑幾聲,不住喘息,說道:「我好好叫你滾蛋,你偏偏不滾,如今
可怪不得我了。我……我……我怎生處置你才好?」撮唇大聲作哨。

  過不多時,樹林中奔出四名吐番武士,躬身道:「明王有何法旨?」鳩摩智
道:「將這小子拿去砍了!」四名武士道:「是!」

  慕容復身不能動,耳中卻聽得清清楚楚,心中只是叫苦:「適才我若和表妹
兩情相悅,答應她不去做甚麼西夏駙馬,如何會有此刻一刀之厄?我一死之後,
還有甚麼興復大燕的指望?」他只想叫出聲來,願意離開靈州,不再和吐番王子
爭做駙馬,苦在難以發聲,而鳩摩智的眼光卻向他望也不望,便想以眼色求饒,
也是不能。

  四名吐番武士接過慕容復,其中一人拔出彎刀,便要向他頸中砍去。

  鳩摩智忽道:「且慢!我和這小子的父親昔日相識,且容他留個全屍。你們
將他投入這口枯井之中,快去抬幾塊大石來,壓住井口,免得他衝開穴道,爬出
井來!」

  吐番武士應道:「是!」將慕容復投入枯井,四下一望,不見有大巖石,當
即快步奔向山後去尋覓大石。

  鳩摩智站在井畔,不住喘氣,煩惡難當。

  那日他以火焰刀暗算了段譽後,生怕眾高手向他群起而攻,立即逃奔下山,
還沒下少室山,已覺丹田中熱氣如焚,當即停步調息,卻覺內力運行艱難,不禁
暗驚:「那老賊禿說我強練少林七十二絕技,戾氣所鐘,本已種下禍胎,再練『
易筋經』,本末倒置,大難便在旦夕之間。莫非……莫非這老賊禿的鬼話,當真
應驗了?」

  當下找個山洞,靜坐休息,只須不運內功,體內熱焰便慢慢平伏,可是略一
使勁,丹田中便即熱焰上騰,有如火焚。

  挨到傍晚,聽得少林寺中無人追趕下來,這才緩緩南歸。途中和吐番傳遞訊
息的探子接上了頭。得悉吐番國王已派遣小王子前往靈州求親,應聘駙馬。

  那探子言道,小王子此行帶同大批高手武士、金銀珠寶、珍異玩物、名馬寶
刀。名馬寶刀進呈給西夏皇帝;珍異玩物送給公主;金銀珠寶用以賄賂西夏國的
后妃太監、大小臣工。

  鳩摩智是吐番國師,與聞軍政大計,雖然身上有病,但求親成敗有關吐番國
運,當即前赴西夏,主持全局,派遣高手武士對付各地前來競爭駙馬的敵手。在
八月初十前後,吐番國的武士已將數百名聞風前來的貴族少年、江湖豪客都逐了
回去。來者雖眾,卻人人存了自私之心,臨敵之際,互相絕不援手,自是敵不過
吐番國武士的圍攻。

  鳩摩智來到靈州,覓地靜養,體內如火之炙的煎熬漸漸平伏,但心情略一動
蕩,四肢百骸便不由自主的顫抖不已。得到後來,即令心定神閒,手指、眉毛、
口角、肩頭仍是不住牽動,永無止息。他自不願旁人看到這等醜態,平日離群索
居,極少和人見面。

  這一日得到手下武士稟報,說慕容復來到了靈州,他手下人又打死打傷了好
幾個吐番武士。鳩摩智心想慕容復容貌英俊,文武雙全,實是當世武學少年中一
等一的人才,若不將他打發走了,小王子定會給他比了下去,自忖手下諸武士無
人是他之敵,非自己出馬不可;又想自己武功之高,慕容復早就深知,多半不用
動手,便能將他嚇退,這才尋到賓館之中。

  他趕到時,慕容復已擒住段譽離去。賓館四周有吐番武士埋伏監視,鳩摩智
問明方向,追將下來。他趕到林中時,慕容復已將段譽投入井中,正和王語嫣說
話,一場爭鬥,慕容復雖給他擒住,鳩摩智卻也是內息如潮,在各處經脈穴道中
衝突盤旋,似是要突體而出,卻無一個宣洩的口子,當真是難過無比。

  他伸手亂抓胸口,內息不住膨脹,似乎腦袋、胸膛、肚皮都在向外脹大,立
時便要將全身炸得粉碎。他低頭察看胸腹,一如平時,絕無絲毫脹大,然而週身
所覺,卻似身子已脹成了一個大皮球,內息還在源源湧出。鳩摩智驚惶之極,伸
右手在左肩、左腿、右腿三處各戳一指,刺出三洞,要導引內息從三洞孔中洩出
,三個洞孔中血流如注,內息卻無法宣洩。

  少林寺藏經閣中那老僧的話不斷在耳中鳴響,這時早知此言非虛,自己貪多
務得,誤練少林派七十二絕技和《易筋經》,本末倒置,大禍已然臨頭。他心下
惶懼,但究竟多年修為,尤其於佛家的禪定功夫甚是深厚,當下神智卻不錯亂,
驀地裡腦海中靈光一閃:「他……他自己為甚麼不一起都練?為甚麼只練數種,
卻將七十二門絕技的秘訣都送了給我?我和他萍水相逢,就算言語投機,一見如
故,卻又如何有這般大的交情?」

  鳩摩智這時都遭逢危難,猛然間明白了慕容博以「少林七十二絕技秘訣」相
贈的用意。當日慕容博以秘訣相贈,他原是疑竇叢生,猜想對方不懷好意,但展
閱密訣,每一門絕技都是精妙難言,以他見識之高,自是真假立判,再詳試秘笈
,紙頁上並無任何毒藥,這才疑心盡去,自此刻苦修習,每練成一項,對慕容博
便增一分感激之情。

  直到此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始明白慕容博用心之惡毒:「他在少林寺
中隱伏數十年,暗中定然曾聽到寺僧談起少林絕技不可盡練。那一日他與我邂逅
相遇。他對我武功才略心存忌意,便將這些絕技秘訣送了給我。一來是要我試上
一試,且看盡練之後有何後患;二來是要我和少林寺結怨,挑撥吐番國和大宋相
爭。他慕容氏便可混水摸魚,興復燕國。至於七十二項絕技的秘笈,他另行錄了
副本,自不待言。」

  他適才擒住慕容復,不免想到他父親相贈少林武學秘笈之德,是以明知他是
心腹大患,卻也不將他立時斬首,只是投入枯井,讓他得留全屍。此刻一明白慕
容博贈書的用意,心想自己苦受這般煎熬,全是此人所種的惡果,不由得怒發如
狂,俯身井口,向下連擊三掌。

  三掌擊下,井中聲息全無,顯然此井極深,掌力無法及底。鳩摩智狂怒之下
,猛力又擊出一拳。這一拳打出,內息更是奔騰鼓蕩,似乎要從全身十萬八千個
毛孔中衝將出來,偏生處處碰壁,衝突不出。

  正自又驚又怒,突然間胸口一動,衣襟中一物掉下,落入井中。鳩摩智伸手
一抄,已自不及,急忙運起「擒龍手」凌空抓落,若在平時,定能將此物抓了回
來,但這時內勁不受使喚,只是向外膨脹,卻運不到掌心之中,只聽得拍的一聲
響,那物落入了井底。鳩摩智暗叫:「不好!」伸手懷中一探,落入井中的果然
便是那本《易筋經》。

  他知道自己內息運錯,全是從《易筋經》而起,解鈴還須繫鈴人,要解此禍
患,自非從《易筋經》中鑽研不可。這是關涉他生死的要物,任何可以失落?當
下便不加思索,縱身便向井底跳了下去。

  他生恐井底有甚麼尖石硬枝之類刺痛足掌,又恐慕容復自行解開穴道,伺伏
偷襲,雙足未曾落地,右手便向下拍出兩掌,減低下落之勢,左掌使一招「回風
落葉」,護住週身要害。殊不知內息即生重大變化,招數雖精,力道使出來時卻
散漫歪斜,全無準繩。這兩下掌擊非但沒減低落下時的衝力,反而將他身子一推
,砰的一聲,腦袋重重撞上了井圈內緣的磚頭。

  以他本來功力,雖不能說已練成銅筋鐵骨之身,但腦袋這般撞上磚頭,自身
決無損傷,磚頭必成粉碎,可是此刻百哀齊全,但覺眼前金星直冒,一陣天旋地
轉,俯地跌在井底。

  這口井廢置已久,落葉敗草,堆積腐爛,都化成了軟泥,數十年下來,井底
軟泥高積。鳩摩智這一摔下,口鼻登時都埋在泥中,只覺身子慢慢沉落,要待掙
紮著站起,手腳卻用不出半點力道。正驚惶間,忽聽上面有人叫道:「國師,國
師!」

  正是那四名吐番武士。

  鳩摩智道:「我在這裡!」他一說話,爛泥立即湧入口中,哪裡還發得出聲
來?

  卻隱隱約約聽得井邊那四名吐番武士的話聲。一人道:「國師不在這裡,不
知哪裡去了?」另一個人道:「想是國師不耐煩久等,他老人家吩咐咱們用大石
壓住井口,那便遵命辦理好了。」又一人道:「正是!」

  鳩摩智大叫:「我在這裡,快救我出來!」越是慌亂,爛泥入口越多,一個
不留神,竟連吞了兩口,腐臭難當,那也不用說了。只聽得砰、轟隆之聲大作,
四名吐番武士將一塊塊大石壓上井口。這些人對鳩摩智敬若天神,國師有命,實
不亞於國王的諭旨,揀石唯恐不巨,堆疊唯恐不實,片刻之間,將井口牢牢封死
,百來斤的大石足足堆了十二、三塊。

  耳聽得那四名武士堆好了大石,呼嘯而去。鳩摩智心想數千斤的大石壓住了
井口,別說此刻武功喪失,便在昔日,也不易在下面掀開大石出來,此身勢必斃
命於這口枯井之中。他武功佛學,智計才略,莫不雄長西域,冠冕當時,怎知竟
會葬身於污泥之中。人孰無死?然如此死法,實在太不光彩。佛家觀此身猶如臭
皮囊,色無常,我常是苦,此身非我,須當厭離,這些最基本的佛學道理,鳩摩
智登壇說法之時,自然妙慧明辨,說來頭頭是道,聽者無不歡喜讚歎。但此刻身
入枯井,頂壓巨巖,口含爛泥,與法壇上檀香高燒、舌燦蓮花的情境畢竟大不相
同,甚麼涅磐後的常樂我淨、自在無礙,盡數拋到了受想行識之外,但覺五蘊皆
實,心有罣礙,生大恐怖,揭諦揭諦,波羅僧揭諦,不得渡此泥井之苦厄矣。

  想到悲傷之處,眼淚不禁奪眶而出。他滿身泥濘,早已髒得不成模樣,但習
慣成自然,還是伸手去拭抹眼淚,左手一抬,忽在污泥中摸到一物,順手抓來,
正是那本《易筋經》。霎時之間,不禁啼笑皆非,經書是找回了,可是此刻更有
何用?

  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你聽,吐番武士用大石壓住了井口,咱們卻如
何出去?」聽說話聲音,正是王語嫣。鳩摩智聽到人聲,精神一振,心想:「原
來她沒有死,卻不知在跟誰說話?既有旁人,合數人之力,或可推開大石,得脫
困境。」

  但聽得一個男人的聲音道:「只須得能和你廝守,不能出去,又有何妨?你
既在我身旁,臭泥井便是眾香國。東方琉璃世界,西方極樂世界,甚麼兜率天、
夜摩天的天堂樂土,也及不上此地了。」鳩摩智微微一驚:「這姓段的小子居然
也沒死?此人受了我火焰刀之傷,和我仇恨極深。此刻我內力不能運使,他若乘
機報復,那便如何是好?」

  說話之人正是段譽。他被慕容復摔入井中時已昏暈過去,手足不動,雖入污
泥,反不如鳩摩智那麼狼狽。井底狹隘,待得王語嫣躍入井中,偏生這麼巧,腦
袋所落之處,正好是段譽胸口的「膻中穴」,一撞之下,段譽便醒了轉來。王語
嫣跌入他的懷中,非但沒絲毫受傷,連污泥也沒濺上多少。

  段譽陡覺懷裡多了一人,奇怪之極,忽聽得慕容復在井口說道:「表妹,你
畢竟內心深愛段公子,你二人雖然生不能成為夫妻,但死而同穴,也總算得遂了
你的心願。」這幾句話清清楚楚的傳到井底,段譽一聽之下,不由得癡了,喃喃
說道:「什麼?不,不!我……我……我段譽哪有這等福氣?」

  突然間他懷中那人柔聲道:「段公子,我真是糊塗透頂,你一直待我這麼好
,我……我卻……」段譽驚得呆了,問道:「你是王姑娘?」王語嫣道:「是啊
!」

  段譽對她素來十分尊敬,不敢稍存絲毫褻瀆之念,一聽到是她,驚喜之餘,
急忙站起身來,要將她放開。可是井底地方既窄,又滿是污泥,段譽身子站直,
兩腳便向泥中陷下,泥濘直升至胸口,覺得若將王語嫣放在泥中,實在大大不妥
,只得將她身子橫抱,連連道歉:「得罪,得罪!王姑娘,咱們身處泥中,只得
從權了。」

  王語嫣歎了口氣,心下感激。她兩度從生到死,又從死到生,對於慕容復的
心腸,實已清清楚楚,此刻縱欲自欺,亦復不能,再加段譽對自己一片真誠,兩
相比較,更顯得一個情深意重,一個自私涼薄。她從井口躍到井底,雖只一瞬之
間,內心卻已起了大大的變化,當時自傷身世,決意一死以報段譽,卻不料段譽
與自己都沒有死,事出意外,當真是滿心歡喜。她向來嫻雅守禮,端莊自持,但
此刻倏經巨變,激動之下,忍不住向段譽吐露心事,說道:「段公子,我只道你
已經故世了,想到你對我的種種好處,實在又是傷心,又是後悔,幸好老天爺有
眼,你安好無恙。我在上面說的那句話,想必你聽見了?」她說到這一句,不由
得嬌羞無限,將臉藏在段譽頸邊。

  段譽於霎時之間,只覺全身飄飄蕩蕩地,如升雲霧,如入夢境,這些時候來
朝思暮想的願望,驀地裡化為真實,他大喜之下,雙足一軟,登時站立不住,背
靠井欄,雙手仍是摟著王語嫣的身軀。不料王語嫣好幾根頭髮鑽進他的鼻孔,段
譽「啊嚏,啊嚏!」接連打了幾個噴嚏。王語嫣道:「你……你怎麼啦?受傷了
嗎?」段譽道:「沒……沒有……啊嚏,啊嚏……我沒有受傷,啊嚏……也不是
傷風,是開心得過了頭,王姑娘……啊嚏……我喜歡得險些暈了過去。」

  井中一片黑暗,相互間都瞧不見對方。王語嫣微笑不語,滿心也是浸在歡樂
之中。她自幼癡戀表兄,始終得不到回報,直到此刻,方始領會到兩情相悅的滋
味。

  段譽結結巴巴的問道:「王姑娘,你剛才在上面說了句甚麼話?我可沒有聽
見。」

  王語嫣微笑道:「我只道你是個至誠君子,卻原來也會使壞。你明明聽見了
,又要我親口再說一遍。怪羞人的,我不說。」

  段譽急道:「我……我確沒聽見,若叫我聽見了,老天爺罰我……」他正想
罰個重誓,嘴巴上突覺一陣溫暖,王語嫣的手掌已按在他嘴上,只聽她說道:「
不聽見就不聽見,又有甚麼大不了的事,卻值得罰甚麼誓?」段譽大喜,自從識
得她以來,她從未對自己有這麼好過,便道:「那麼你在上面究竟說的是什麼話
?」

  王語嫣道:「我說……」突覺一陣靦腆,微笑道:「以後再說,日子長著呢
,又何必急在一時?」

  「日子長著呢,又何必急在一時?」這句話鑽進段譽的耳中,當真如聆仙樂
,只怕西方極樂世界中伽陵鳥一齊鳴叫,也沒這麼好聽,她意思顯然是說,她此
後將和他長此相守。段譽乍聞好音,兀自不信,問道:「你說,以後咱們能時時
在一起嗎?」

  王語嫣伸臂摟著他的脖子,在他耳邊低聲說道:「段郎,只須你不嫌我,不
惱我昔日對你冷漠無情,我願終身跟隨著你,再……再也不離開你了。」

  段譽一顆心幾乎要從口中跳將出來,問道:「那你表哥怎麼樣?你一直……
一直喜歡慕容公子的。」王語嫣道:「他卻從來沒將我放在心上。我直至此刻方
才知道,這世界上誰是真的愛我、憐我,是誰把我看得比他自己性命還重。」段
譽顫聲道:「你是說我?」

  王語嫣垂淚說道:「對啦!我表哥一生之中,便是夢想要做大燕皇帝。本來
呢,這也難怪,他慕容氏世世代代,做的便是這個夢。他祖宗幾十代做下來的夢
,傳到他身上,怎又能盼望他醒覺?我表哥原不是壞人,只不過為了想做大燕皇
帝,別的甚麼事都擱在一旁了。」

  段譽聽她言語之中,大有為慕容復開脫分辨之意,心中又焦急起來,道:「
王姑娘,倘若你表哥一旦悔悟,忽然又對你好了,那你……你……怎麼樣?」

  王語嫣歎道:「段郎,我雖是個愚蠢女子,卻絕不是喪德敗行之人,今日我
和你定下三生之約,若再三心兩意,豈不有虧名節?又如何對得起你對我的深情
厚意?」

  段譽心花怒放,抱著她身子一躍而起,「啊哈」一聲,拍的一聲響,重又落
入污泥之中,伸嘴過去,便要吻她櫻唇。王語嫣宛轉相就,四唇正欲相接,突然
間頭頂呼呼風響,甚麼東西落將下來。

  兩人吃了一驚,忙向井欄邊一靠,砰的一聲響,有人落入井中。

  段譽問道:「是誰?」那人哼了一聲,道:「是我!」正是慕容復。

  原來段譽醒轉之後,便得王語嫣柔聲相向,兩人全副心神都貫注在對方身上
,當時就算天崩地裂,業是置若罔聞,鳩摩智和慕容復在上面呼喝惡鬥,自然更
是充耳不聞。驀地裡慕容復摔入井來,二人都吃了一驚,都道他是前來干預。

  王語嫣顫聲道:「表哥,你……你又來幹什麼?我此身已屬段公子,你若要
殺他,那就連我也殺了。」

  段譽大喜,他倒不擔心慕容復來加害自己,只怕王語嫣見了表哥之後,舊情
復燃,又再回到表哥身畔,聽她這麼說,登時放心,又覺王語嫣伸手出來,握住
了自己雙手,更加信心百倍,說道:「慕容公子,你去做你的西夏駙馬,我決計
不再勸阻。你的表妹,卻是我的了,你再也奪不去了。語嫣,你說是不是?」

  王語嫣道:「不錯,段郎,不論是生是死,我都跟隨著你。」

  慕容復被鳩摩智點中了穴道,能聽能言,便是不能動彈,聽他二人這麼說,
尋思:「他二人不知我大敗虧輸,已然受制於人,反而對我仍存忌憚之意,怕我
出手加害。如此甚好,我且施個緩兵之計。」當下說道:「表妹,你嫁段公子後
,咱們已成一家人,段公子已成我的表妹婿,我如何再會相害?」

  段譽宅心仁厚,王語嫣天真爛漫,一般的不通世務,兩人一聽之下,都是大
喜過望,一個道:「多謝慕容兄。」一個道:「多謝表哥!」

  慕容覆道:「段兄弟,咱們既成一家人,我要去做西夏駙馬,你便不再從中
作梗了?」

  段譽道:「這個自然。我但得與令表妹成為眷屬,更無第二個心願,便是做
神仙,做羅漢,我也不願。」王語嫣輕輕倚在他身旁,喜樂無限。

  慕容復暗自運氣,要衝開被鳩摩智點中的穴道,一時無法辦到,卻又不願求
段譽相助,心下憤怒:「人道女子水性揚花,果然不錯。若在平時,表妹早就奔
到我身邊,扶我起身,這時卻睬也不睬。」

  那井底圓徑不到一丈,三人相距甚近。王語嫣聽得慕容復躺在泥中,卻並不
站起。她只須跨出一步,便到了慕容復身畔,扶他起來,但她既恐慕容復另有計
謀加害段譽,又怕段譽多心,是以這一步卻終沒跨將出去。

  慕容復心神一亂,穴道更加不易解開,好容易定下心來,運氣解開被封的穴
道,手扶井欄站起身來,啪的一聲,有物從身旁落下,正是鳩摩智那部《易筋經
》,黑暗中也不知是甚麼東西,慕容復自然而然向旁一讓。幸好這麼一讓,鳩摩
智躍下時才得不碰到他身上。

  鳩摩智拾起經書,突然間哈哈大笑。那井極深極窄,笑聲在一個圓筒中迴旋
蕩漾,只振得段譽等三人耳鼓中嗡嗡作響,甚是難受。鳩摩智笑聲竟無法止歇,
內息鼓蕩,神智昏亂,便在污泥中拳打足踢,一拳一腳都打到井圈磚上,有時力
大無窮,打得磚塊粉碎,有時卻又全無氣力。

  王語嫣甚是害怕,緊緊靠在段譽身畔,低聲道:「他瘋了,他瘋了!」段譽
:「他當真瘋了!」慕容復施展壁虎游牆功,貼著井圈向上爬起。

  鳩摩智只是大笑,又不住喘息,拳腳卻越打越快。

  王語嫣鼓起勇氣,勸道:「大師,你坐下來好好歇一歇,須得定一定神才是
。」

  鳩摩智笑罵:「我……我定一定……我能定就好了!我定你個頭!」伸手便
向她抓來。井圈之中,能有多少迴旋餘地?一抓便抓到了王語嫣肩頭。王語嫣一
聲驚呼,急速避開。

  段譽搶過去擋在她身前,叫道:「你躲在我後面。」便在這時,鳩摩智雙手
已扣住他咽喉,用力收緊。段譽頓覺呼吸急促,說不出話來。王語嫣大驚,忙伸
手去扳他手臂。這時鳩摩智瘋狂之餘,內息雖不能運用自如,氣力卻大得異乎尋
常,王語嫣的手扳將下去,宛如蜻蜓撼石柱,實不能動搖其分毫。王語嫣驚惶之
極,深恐鳩摩智將段譽扼死,急叫:「表哥,表哥,你快來幫手,這和尚……這
和尚要扼死段公子啦!」

  慕容復心想:「段譽這小子在少室山上打得我面目無光,令我從此在江湖上
聲威掃地,他要死便死他的,我何必出手相救?何況這兇僧武功極強,我遠非其
敵,且讓他二人鬥個兩敗俱傷,最好是同歸於盡。我此刻插手,殊為不智。」當
下手指穿入磚縫,貼身井圈,默不作聲。王語嫣叫得聲嘶力竭,慕容復只作沒有
聽見。

  王語嫣握拳在鳩摩智頭上,背上亂打。鳩摩智又是氣喘,又是大笑,使力扼
緊段譽的咽喉。
第四六回 酒罷問君三語

 

                               
  巴天石、朱丹臣等次辰起身,不見了段譽,到王語嫣房門口叫了幾聲,不聞
答應,見房門虛掩,敲了幾下,便即推開,房中空空無人。巴朱二人連聲叫苦。
朱丹臣道:「咱們這位小王子便和王爺一模一樣,到處留情,定然和王姑娘半夜
裡偷偷溜掉,不知去向。」巴天石點頭道:「小王子風流瀟灑,是個不愛江山愛
美人的人物。他鍾情於王姑娘,那是有目共睹之事,要他做西夏駙馬……唉,這
位小王子不大聽話,當年皇上和王爺要他練武,他說什麼也不練,逼得急了,就
一走了之。」

  朱丹臣道:「咱們只有分頭去追,苦苦相勸。」巴天石雙手一攤,唯有苦笑


  朱丹臣又道:「巴兄,想當年王爺命小弟出來追趕小王子,好容易找到了,
哪知道小王子……」說到這裡,放低聲音:「小王子迷上了這位木婉清姑娘,兩
個人竟半夜裡偷偷溜將出去,總算小弟運氣不錯,早將守在前面道上,這才能交
差。」

  巴天石一拍大腿,說道:「唉,朱賢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既有此經歷
,怎地又來重蹈覆轍?咱哥兒倆該當輪班守夜,緊緊看住他才是啊。」朱丹臣歎
了口氣,說道:「我只道他瞧在蕭大俠與虛竹先生義氣的份上,總不會撇手便走
,哪知道……哪知道他……」下面這「重色輕友」四個字的評語,一來以下犯上
,不便出口,二來段譽和他交情甚好,卻也不忍說出。

  兩人無法可施,只得去告知蕭峰和虛竹。各人分頭出去找尋,整整找了一天
,半點頭緒也無。

  傍晚時分,眾人聚在段譽的空房中紛紛議論。正發愁間,西夏國禮部一位主
事來到賓館,會見巴天石,說道次日八月十五晚上,皇上在西華宮設宴,款待各
地前來求親的佳客,請大理國段王子務必光臨。巴天石有苦難言,只得唯唯稱是


  那主事受過巴天石的賄賂,神態間十分親熱,告辭之時,巴天石送到門口。
那主事附耳悄悄說道:「巴司空,我透個消息給你。明兒晚皇上賜宴,席上便要
審察各位佳客的才貌舉止,宴會之後,說不定還有什麼射箭比武之類的玩意兒,
讓各位佳客一比高下。到底誰做駙馬,得配我們的公主娘娘,這是一個大關鍵。
段王子可須小心在意了。」巴天石作揖稱謝,從袖中又取出一大錠黃金,塞在他
手裡。

  巴天石回入賓館,將情由向眾人說了,歎:「鎮南王千叮萬囑,務必要小王
子將公主娶了回去,咱兄弟倆有虧職守,實在是無面目去見王爺了。」

  竹劍突然抿嘴一笑,說道:「巴王爺,小婢子說一句話成不成?」巴天石道
:「姊姊請說。」竹劍笑道:「段公子的父王要他娶西夏公主,只不過是想結這
頭親事,西夏、大理成為婚姻之國,互相有個照慶,是不是?」巴天石道:「不
錯。」

  菊劍道:「至於這位西夏公主是美如西施,還是醜勝無鹽,這位做公公的段
王爺,卻也不放在心上了,是嗎?」巴天石道:「人家公主之尊,就算沒有沉魚
落雁之容,中人之姿總是有的。」梅劍:「我們姊妹倒有一個主意,只要能把公
主娶到大理,是否能及時找到段王子,倒也無關大局。」蘭劍笑道:「段公子和
王姑娘在江湖上玩厭了,過得一年半載,兩年三年,終究會回大理去,那時再和
公主洞房花燭,也自不遲。」巴天石和朱丹臣又驚又喜,齊聲道:「小王子不在
,怎麼又能把西夏公主娶回大理?四位姑娘有此妙計,願聞其詳。」

  梅劍:「這位木姑娘穿上了男裝,扮成一位俊書生,豈不比段公子美得多了
?請她去赴明日之宴,席上便有千百位少年英雄,哪一個有她這般英俊瀟灑?」
蘭劍:「木姑娘是段公子的親妹子,代哥哥去娶了嫂子,替國家立下大功,討得
爹爹的歡心,豈不是一舉數得?」竹劍:「木姑娘挑上了駙馬,拜堂成親總還有
若干時日,那時想來該可找到段公子了。」菊劍:「就算那時段公子仍不現身,
木姑娘代他拜堂,卻又如何?」說著伸手按住了嘴巴,四姊妹一齊吃吃笑了起來


  四人一般的心思,一般的口音,四人說話,實和一人說話沒有分別。

  巴朱二人面面相覷,均覺這計策過於大膽,若被西夏國瞧破,親家結不成,
反而成了冤家,西夏皇帝要是一怒發兵,這禍可就闖得大了。

  梅劍猜中兩人心思,說道:「其實段公子有蕭大俠這位義兄,本來無須拉擾
西夏,只不過鎮南王有命,不得不從罷了。當真萬一有什麼變故,蕭大俠是大遼
南院大王,手握雄兵數十萬,只須居間說幾句好話,便能阻止西夏向大理尋釁生
事。」

  蕭峰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巴天石是大理國司空,執掌政事,蕭峰能作為大理國的強援,此節他自早在
算中,只是自己不便提出,見梅劍說了這番話後,蕭峰這麼一點頭,便知此事已
穩若泰山,最多求親不成,於國家卻絕無大患,尋思:「這四個小姑娘的計謀,
似乎直如兒戲,但除此之外,卻也更無良策,只不知木姑娘是否肯冒這個險?」
說道:「四位姑娘此議確是妙計,但行事之際實在太過凶險,萬一露出破綻,木
姑娘有被擒之虞。何況天下才俊雲集,木姑娘人品自是一等一的了,但如較量武
功,要技壓群雄,卻是難有把握。」

  眾人眼光都望向木婉清,要瞧他是作何主意。

  木婉清道:「巴司空,你也不用激我,我這個哥哥,我這個哥哥……」說我
兩句「我這個哥哥」,突然眼淚奪眶而出,想到段譽和王語嫣私下離去,便如當
年和自己深夜攜手同行一般,倘若他不是自己兄長,料想他亦不會變心,如今他
和旁人卿卿我我,快活猶似神仙,自己卻在這裡冷冷清清,大理國臣工反而要自
己代他娶妻。她想到悲憤處,倏地一伸手,掀翻了面前的桌子,登時茶壺、榮杯
,乒乒乓乓的碎成一地,一躍而起,出了房門。

  眾人相顧愕然,都覺十分掃興。巴天石歉然:「這是我的不是了,倘若善言
以求,木姑娘最多不過不答允,可是我出言相激,這卻惹她生氣了。」朱丹臣搖
頭:「木姑娘生氣,絕不是為了巴兄這幾句話,那是另有原因的。唉,一言難盡
!」

  次日眾人又分頭去尋段譽,但見街市之上,服飾錦銹的少年子弟穿插來去,
料想大都是要去赴皇宮中秋之宴的,偶而也見到有人相罵毆鬥,看來吐蕃國的眾
武士還在盡力為小王子清除敵手。至於段譽和王語嫣,自然影蹤不見。

  傍晚時分,眾人先後回到賓館。蕭峰道:「三弟既已離去,咱們大家也都走
了吧,不管是誰做駙馬,都跟咱們毫不相干。」巴天石道:「蕭大俠說的是,咱
們免得見到旁人做了駙馬,心中有氣。」

  鐘靈忽道:「朱先生,你娶了妻子沒有?段公子不願做駙馬,你為什麼不去
做?你娶了西夏公主,不也有助於大理嗎?」朱丹臣笑道:「姑娘取笑了,晚生
早已有妻有妾,有兒有女。」鐘靈伸了伸舌頭。朱丹臣又道:「可惜姑娘的相貌
太嬌,臉上又有酒窩,不像男子,否則由你出馬,替你哥哥去娶西夏公主……」
鐘靈:「什麼?替我哥哥?」朱丹臣知道失言,心想:「你是鎮南王的私生女兒
,此事未曾公開,不便亂說。」忙:「我說是替小王子辦成這件大事……」

  忽聽得門外一人道:「巴司空,朱先生,咱們這就去了吧。」門簾一掀,進
來一個英氣勃勃的俊雅少年,正是穿了書生衣巾的木婉清。

  眾人又驚又喜,都:「怎麼?木姑娘肯去了?」木婉清道:「在下姓段名譽
,乃大理國鎮南王世子,諸位言語之間,可得檢點一、二。」聲音清郎,雖然雌
音難免,但少年人語音尖銳,亦不足為奇。眾人見她學得甚像,都哈哈大笑起來


  原來木婉清發了一陣脾氣,回到房中哭了一場,左思右想,覺得得罪了這許
多人,很是過意不去,再覺冒充段譽去西夏娶公主,此事倒也好玩得緊,內心又
隱隱覺得:「你想和王姑娘雙宿雙飛,過快活日子,我偏偏跟你娶一個公主娘娘
來,整日價打打鬧鬧,教你多些煩惱。」又憶及初進大理城時,段譽的父母為人
醋海興波,相見時異常尷尬,段譽若有一個明媒正娶的公主娘娘作正室,王語嫣
便做不成他的夫人,自己不能嫁給段譽,那是無法可想,可也不能讓這個嬌滴滴
的王姑娘快快活活的做他妻子。她越想越得意,便挺身而出,願出冒充段譽。

  巴天石等精神一振,忙即籌備諸事。巴天石心想,那禮部侍郎來過賓館,曾
見過段譽,於是取過三百兩黃金,要朱丹臣送去給陶侍郎。本來禮物已經送過,
這是特別加贈,吩咐朱丹臣什麼話都不必提,待會陶侍郎倘若見到什麼破綻,自
會心照不宣,三百兩黃金買一個不開口,這叫做「悶聲大發財」。

  木婉清道:「蕭大哥,虛竹二哥,你們兩位最好和我同去赴宴,那我便什麼
也不怕了。否則真要動起手來,我怎打得過人家?皇宮之中,亂發毒箭殺人,總
也不成體統。」

  蘭劍笑道:「對啦,段公子要是毒箭四射,西夏皇宮中積屍遍地,公主娘娘
只怕也不肯嫁給你了。」蕭峰笑道:「我和二弟已受段伯父之托,自當盡力。」

  當下眾人更衣打扮,齊去皇宮赴宴。蕭峰和虛竹都扮作了大理國鎮南王府的
隨從。鐘靈和靈鷲宮四姝本想都穿了男裝,齊去瞧瞧熱鬧,但巴天石道:「木姑
娘一人喬裝改扮,已怕給人瞧出破綻,再加上五位扮成男子的姑娘,定要露出機
關。」鐘靈等只得罷了。

  一行人將出賓館門口,巴天石忽然叫道:「啊喲,險些誤了大事!那慕容復
也要去爭駙馬,他是認得段公子的,這便如何是好?」蕭峰微微一笑,說道:「
巴兄不必多慮,慕容公子和段三弟一模一樣,也已不別而行。適才我去探過,鄧
百川、包不同他們正急得猶如熱鍋上螞蟻相似。」眾人大喜,都:「這倒巧了。


  朱丹臣笑道:「蕭大俠思慮齊全,竟去探查慕容公子的下落。」蕭峰微笑道
:「我倒不是思慮周全,我想慕容公子人品俊雅,武藝高強,倒是木姑娘的勁敵
,嘿嘿,嘿嘿!」巴天石笑道:「原來蕭大俠是想去勸他今晚不必赴宴了。」鐘
靈睜大了眼睛,說道:「他千里迢迢的趕來,為的是要做駙馬,怎麼肯聽你勸告
?蕭大俠,你和這位慕容公子交情很好嗎?」巴天石笑道:「蕭大俠和這人交情
也不怎麼樣,只不過蕭大俠拳腳上的口才很好,他是個非聽不可的。」鐘靈這才
明白,笑道:「出到拳腳去好言相勸,人家自須聽從了。」

  當下木婉清、蕭峰、虛竹、巴天石、朱丹臣五人來到皇宮門外。巴天石遞入
段譽的名帖,西夏國禮部尚書親自迎進宮中。

  來到中和殿上,只見赴宴的少年已到了一百餘人,散坐各席。殿上居中一席
,桌椅均舖銹了金龍的黃緞,當是西夏皇帝的御座。東西兩席都舖紫緞。東邊席
上高坐一個濃眉大眼的少年,身材魁梧,身披大紅袍子,袍上繡有一頭張牙舞爪
的老虎,形貌威武,身後站著八名武士。巴天石等一見,便知是吐蕃國的宗贊王
子。

  禮部尚書將木婉清讓到西首席上,不與旁人共座,蕭峰等站在她的身後。

  顯然這次前來應徵的諸少年中,以吐蕃國王子和大理國王子身份最尊,西夏
皇帝也敬以殊禮。其餘的貴介子弟,便與一般民間俊彥散座各座。眾人絡繹進來
,紛紛就座。

  各席坐滿後,兩名值殿將軍喝道:「嘉賓齊到,閉門。」鼓樂聲中,兩扇厚
厚的殿門由四名執戟衛士緩緩推上。偏廓中兵甲鏘鏘,走出一群手執長戟的金甲
衛士,戟頭在燭火下閃耀生光。跟著鼓樂又響,兩隊內侍從內堂出來,手中都提
著一隻白玉香爐,爐中青煙裊裊。眾人都知是皇帝出來了,凝氣屏息,不作一聲


  最後四名內侍身穿錦袍,手中不持物件,分往御座兩旁一立。蕭峰見這四人
太陽穴高高鼓起,心知是皇帝貼身侍衛,武功不低。一名內侍朗聲喝道:「萬歲
到,迎駕!」眾人便都跪了下去。

  但聽得履聲橐橐,一人自內而出,在御椅上坐下。那內侍又喝道:「平身!


  眾人站起身來。蕭峰向那西夏皇帝瞧去,只見他身形並不甚高,臉上頗有英
悍之氣,倒似是個草莽中的英雄人物。

  那禮部尚書站在御座之旁,展開一個卷軸,朗撥誦:「法天應道、廣聖神武
、西夏皇帝敕曰:諸君應召遠來,朕甚嘉許,其賜旨酒,欽哉!」眾人又都跪下
謝恩,那內侍喝道:「平身!」眾人站起。

  那皇帝舉起杯來,在唇間作個模樣,便即離座,轉進內堂去了。一眾內侍跟
隨在後,霎時之間走得乾乾淨淨。

  眾人相顧愕然,沒料想皇帝一句話不說,一口酒不飲,竟便算赴過了酒宴。
各人尋思:「我們相貌如何,他顯然一個也沒看清,這女婿卻又如何挑法?」

  那禮部尚書:「諸君請坐,請隨意飲酒用菜。」眾宮監將菜餚一碗碗捧將上
來。西夏是西北苦寒之地,日常所食以牛羊為主,雖是皇宮御宴,也是大塊大塊
的牛肉、羊肉。

  木婉清見蕭峰等侍立在旁,心下過意不去,低聲道:「蕭大哥,虛竹二哥,
你們一起坐下吃喝吧。」蕭峰和虛竹都笑著搖了搖頭。木婉清知道蕭峰好酒,心
生一計,將手一擺,說道:「斟酒!」蕭峰依言斟了一酒。木婉清道:「你飲一
碗吧!」蕭峰甚喜,兩口便將大碗酒喝完了。木婉清道:「再飲!」蕭峰又喝了
一碗。

  東首席上那吐蕃王子喝了幾口酒,抓起碗中一大塊牛肉便吃,咬了幾口,剩
下一根大骨頭,隨意一擲,似有意,似無意,竟是向木婉清飛來,勢挾勁風,這
一擲之力著實了得。

  朱丹臣取出摺扇,在牛骨上一撥,骨頭飛將回去,射向宗贊王子。一名吐蕃
武士伸手抓住,罵了一聲,提起席上一隻大碗,便向朱丹臣擲來。巴天石揮掌拍
出,掌風到處,那只碗在半路上碎成數十片,碎瓷紛紛向一眾吐蕃人射去。另一
名吐蕃武士急速解下外袍,一卷一裹,將數十片碎瓷都裹在長袍之中,手法甚是
俐落。

  眾人來到皇宮赴宴之時,便都已感到,與宴之人個個是想做駙馬的,相見之
下,豈有好意,只怕宴會之中將有爭鬥,卻不料說打便打,動手如此快法。

  但聽得碗碟乒乒乓乓,響成一片,眾人登時喧擾起來。

  突然間鐘聲噹噹響起,內堂中走出兩排人來,有的勁裝結束,有的寬袍緩帶
,大都拿著奇形狀的兵刃。一個身穿錦袍的西夏貴官朗聲喝道:「皇宮內院,諸
君不得無禮。這些位都有敝國一品堂中人士,諸君有興,大可一一分別比武,亂
打群毆,卻萬萬不許。」

  蕭峰等均知西夏國一品堂是招攬天下英雄好漢之所,搜羅的人才著實不少,
當下巴天石等即便停手,吐蕃眾武士擲來的碗碟等物,巴天石、朱丹臣等接過放
下,不再回擲。但吐蕃武士兀自不肯住手,連牛肉、羊肉都一塊塊對準了木婉清
擲來。

  那錦袍貴官向吐蕃王子:「請殿下諭令罷手,免干未便。」宗贊王子見一品
堂群雄少說也有一百餘人,何況身在對方宮禁之中,當即左手一揮,止住了眾人


  西夏禮部尚書向那錦袍貴官拱手:「赫連征東,不知公主娘娘有何吩咐?」

  這錦袍貴官便是一品堂總管赫連鐵樹,官封征東大將軍,年前曾率鄰一品堂
眾武士前赴中原,卻被慕容復假扮李延宗,以「悲酥清風」迷倒眾人。赫連鐵樹
等都為丐幫群丐擒獲,幸得段延慶相救脫險,鍛羽而歸。他曾見過阿朱所扮的假
蕭峰、段譽所扮的假慕容復,此刻殿上的真蕭峰和假段譽他卻沒見過。

  段延慶、南海鱷神等也算是一品堂的人物,他們自是另有打算,不受西夏朝
廷的羈糜。

  赫連鐵樹朗聲說道:「公主娘娘有諭,請諸位嘉賓用過酒飯之後,齊赴青鳳
閣外書房用茶。」

  眾人一聽,都是「哦」的一聲,銀川公主居於青鳳閣,許多人都是知道的,
她請大夥兒過去喝茶,那自是要親見眾人,自行選婿。眾少年一聽,都是十分興
奮,均想:「就算公主挑不中我,我總也親眼見到了她。西夏人都說他們公主千
嬌百媚,容貌天下無雙,總須見上一見,也不枉了遠道跋涉一場。」

  吐蕃王子伸袖一抹嘴巴,站起身來,說道:「什麼時候不好喝酒吃肉?這時
候不吃啦,咱們瞧瞧公主去!」隨從的八名武士齊聲應:「是!」吐蕃王子向赫
連鐵樹:「你帶路吧!」赫連鐵樹:「好,殿下請!」轉身向木婉清拱手:「段
殿下請!」木婉清粗聲粗氣:「將軍請。」

  一行人由赫連鐵樹引路,穿過一座大花園,轉了幾處加廊,經過一排假山時
,木婉清忽覺身旁多了一人,斜眼一看,不由得嚇了一跳,「啊」的一聲驚呼出
來。

  那人錦袍玉帶,竟然便是段譽。

  段譽低聲笑道:「段殿下,你受驚啦!」木婉清道:「你都知道了?」段譽
笑道:「沒有都知道,但瞧這陣仗,也猜到了一、二。段殿下,可真難為你啦。


  木婉清向左右一張,要看是否有西夏官員在側,卻見段譽身後有兩個青年公
子。一個三十歲左右,雙眉斜飛,頗有高傲冷峭之態,另一個卻是容貌絕美。木
婉清略加注視,便認出這美少年是王語嫣所扮,她登時怒從心起,:「你倒好,
不聲不響的和王姑娘走了,卻叫我來跟你背這根木梢。」段譽道:「好妹子,你
別生氣,這件事說來話長,我給人投在一口爛泥井裡,險些兒活活餓死在地底。


  木婉清聽他曾經遇險,關懷之情登時蓋過了氣惱,忙問:「你沒受傷嗎?我
瞧你臉色不大好。」

  原來當時段譽在井底被鳩摩智扼住了咽喉,呼吸難通,漸欲冒去。慕容復貼
身於井壁高處,幸災樂禍,暗暗欣喜,只盼鳩摩智就此將段譽扼死了。王語嫣拼
命擊打鳩摩智,終難令他放手,情急之下,突然張口往鳩摩智右臂上咬去。

  鳩摩智猛覺右臂「曲池穴」上一痛,體內奔騰鼓蕩的內力驀然間一瀉千里,
自手掌心送入段譽的頭頸。本來他內息膨脹,全身欲炸,忽然間有一個宣瀉之所
,登感舒暢,扼住段譽咽喉的手指漸漸鬆了。

  他練功時根基扎得極隱,勁力凝聚,難以撼動,雖與段譽軀體相觸,但既沒
碰到段譽拇指與手腕等穴道,段譽不會自運「北冥神功」,便無法吸動他的內力
。此刻王語嫣在他「曲池穴」上咬了一口,鳩摩智一驚之下,息關大開,內力急
瀉而出,源源不絕的注入段譽喉頭「廉泉穴」中。廉泉穴屬於任脈,經天突、璇
肌、華蓋、紫宮、中庭數穴,便即通入氣海膻中。

  鳩摩智本來神昏迷糊,內息既有去路,便即清醒,心下大驚:「啊喲!我內
力給他這般源源吸去,不多時便成廢人,那可如何是好?」當即運勁竭力抗拒,
可是此刻已經遲了,他的內力本就不及段譽渾厚,其中小半進入對方體內後,此
消彼長,雙手更是強弱懸殊,雖極力掙扎,始終無法凝聚,不令外流。

  黑暗之中,王語嫣覺得自己一口咬下,鳩摩智便不再扼住段譽的喉嚨,心下
大慰,但鳩摩智的手掌仍如釘在段譽頸上一般,任她如何出力拉扯,他手掌總是
不肯離開。王語嫣熟知天下名家各派的武功,卻猜不出鳩摩智這一招是什麼功夫
,但想終究不是好事,定然與段譽有害,更加出力去拉。鳩摩智一心盼望她能拉
開自己手掌。不料王語嫣猛然間打個寒噤,登覺內力不住外洩。原來段譽的「北
冥神功」不分敵我,連王語嫣一些淺淺的內力也都吸了過去。過不多時,段譽、
王語嫣與鳩摩智三人一齊暈去。

  慕容復隔了半晌聽到下面三個人皆無聲息,叫了幾聲,不聽到回答,心想:
「看來這三人已然同歸於盡。」心中先是一喜,但想到王語嫣和自己的情份,不
禁又有些傷感,跟著又想:「啊喲,我們被大石封在井內,倘若他三人不死,四
人合力,或能脫困而出,現下只剩我一人,那就難得很了。唉,你們要死,何不
等大家到了外邊,再拼你死我活?」伸手向上力撐,十餘塊大石重重疊疊的推在
井口,幾及萬斤,如何推得動分毫?

  他心下懊喪,正待躍到井底,再加察看,忽聽得上面有說話之聲,語音嘈雜
,似乎是西夏的鄉夫。原來四人擾攘了大半夜,天色已明,城郊鄉農挑了菜蔬,
到靈州城中去販賣,經過井邊。

  慕容復尋思:「我若叫喚救援,眾鄉家未必搬得運這些每塊重達數百斤的大
石,搬了幾下搬不動,不免逕自去了,須當動之以利。」於是大聲叫道:「這些
金銀財寶都是我的,你們不得眼紅。要分三千銀子給你,倒也不妨。」跟著又逼
尖噪子叫道:「這裡許許多多金銀財寶,自然是見者有份,只要有誰見到了,每
個人都要分一份的。」隨即裝作嘶啞之聲說道:「別讓旁人聽見了,見者有份,
黃金珠寶雖多,終究是分得薄了。」這些假扮的對答,都是以內力遠遠傳送出去


  眾鄉農聽得清楚,又驚又喜,一窩蜂的去搬抬大石。大石雖重,但眾人合力
之下,終於一塊塊的搬了開來。慕容復不等大石全部搬開,一見露出的縫隙已足
以通過身子,當即緣井壁而上,颼的一聲,竄了出去。

  眾鄉農吃了一驚,眼見他一瞬即逝,隨卻不知去向。眾人疑神疑鬼,雖然害
怕,但終於為錢為誘,辛辛苦苦的將十多塊大石都掀在一旁,連結綁縛柴菜的繩
索,將一個最大膽的漢入縋入井中。

  這人一到井底,伸手出去,立即碰到鳩摩智,一摸此人全不動彈,只當是具
死屍,登時嚇得運動不附體,忙扯動繩子,旁人將他提了上來。各人仍不死心,
商議了一番,點燃了幾根松柴,又到井底察看。但見三具「死屍」滾在污泥之中
,一動不動,想已死去多時,卻哪裡有什麼金銀財寶?眾鄉農心想人命關天,倘
若驚動了官府,說不定老大爺要誣陷各人謀財害命,膽戰心驚,一哄而散,回家
之後,不免頭痛者有之,發燒者有之。不久便有種種傳說,愚夫愚婦,附會多端
,說道每逢月明之夜,井邊便有四個滿身污泥的鬼魂作崇,見者頭痛發燒,身染
重病,須得時加祭祀。自此之後,這口枯井之旁,終年香煙不斷。

  直到午牌時分,井底三人才先後醒轉。第一個醒的是王語嫣。她功力雖淺,
內力雖然全失,但原來並沒多少,受損也就無幾。她醒轉後自然立時便想到段譽
,其時雖是天光白日,深井之中仍是目不見物,她伸手一摸,碰到了段譽,叫道
:「段郎,段郎,你……你……你怎麼了?」不聽得段譽的應聲,只道他已被鳩
摩智扼死,不禁撫「屍」痛哭,將他緊緊抱在胸前,哭:「段郎,段郎,你對我
這麼情深義重,我卻從沒一天有好言語、好顏色對你,我只盼日後絲蘿得托喬木
,好好的補報於你,哪知道……哪知道……我倆竟恁地命苦,今日你命喪惡僧之
手……」

  忽聽得鳩摩智道:「姑娘說對了一半,老衲雖是惡僧,段公子卻並非命喪我
手。」

  王語嫣驚:「難道是……是我表哥下的毒手?他……他為什麼這般狠心?」

  便在這時,段譽內息順暢,醒了過來,聽得王語嫣的嬌聲便在耳邊,心中大
喜,又覺得自己被她抱著,當下一動不敢動,唯恐被她察覺,她不免便即放手。

  卻聽得鳩摩智道:「你的段郎非但沒有命喪惡僧之手,恰恰相反,惡僧險些
兒命喪段郎之手。」王語嫣垂淚:「在這當日,你還有心思說笑」你不知我心痛
如絞,你還不如將我也扼死了,好讓我追隨段郎於黃泉之下。」段譽聽她這幾句
話情深之極,當真是心花怒放,喜不自勝。

  鳩摩智內力雖失,心思仍是十分縝密,識見當然亦是卓超不凡如舊,但聽得
段譽細細的呼吸之聲,顯是在竭力抑制,已猜知他的用意,輕輕歎了口氣,說道
:「段公子,我錯學少林七十二絕技,走火入魔,凶險萬狀,若不是你吸去我的
內力,老衲已然瘋狂而死。此刻老衲武功雖失,性命尚在,須得拜謝你的救命之
恩才是。」

  段譽是個謙謙君子,忽聽得他說要拜謝自己,忍不住:「大師何必過謙?在
下何德何能,敢說相救大師性命?」

  王語嫣聽到段譽開口說話,大喜之下,又即一怔,當即明白他故意不動,好
讓自己抱著他,不禁大羞,用力將他一推,啐了一聲,:「你這人!」

  段譽被她識破機關,也是滿臉通紅,忙站起身來,靠住對面井壁。

  鳩摩智歎道:「老衲雖在佛門,爭強好勝之心卻比常人猶盛,今日之果,實
已種因於三十年前。唉,貪、嗔、癡三毒,無一得免。卻又自居為高僧。貢高自
慢,無慚無愧。唉,命終之後身入無間地獄,萬劫不得超生。」

  段譽心下正自惶恐,不知王語嫣是否生氣,聽了鳩摩智幾句心灰意懶的說話
,同情之心頓生,問:「大師何出此言?大師適才身子不愉,此刻已大好了嗎?


  鳩摩智半晌不語,又暗一運氣,確知數十年的艱辛修為己然廢於一旦。他原
是個大智大慧之人,佛學修為亦是十分睿深,只因練了武功,好勝之心日盛,向
佛之心日淡,至有今日之事。他坐在污泥之中,猛地省起:「如來教導佛子,第
一是要去貪、去愛、去取、去纏,方有解脫之望。我卻無一能去,名利之鎖,將
我緊緊繫住。今日武功盡失,焉知不是釋尊點化,叫我改邪歸正,得以清淨解脫
?」他回顧數十年來的所作所為,額頭汗水涔涔而下,又是慚愧,又是傷心。

  段譽聽他不答,問王語嫣道:「慕容公子呢?」王語嫣「啊」的一聲,:「
表哥呢?啊喲,我倒忘了。」段譽聽到她「我倒忘了」這四字,當真是如聞天樂
,比什麼都喜歡。本來王語嫣全心全意都放在慕容復身上,此刻隔了半天居然還
沒想到他,可見她對自己的心意實是出於至誠,在她心中,自己已與慕容復易位
了。

  只聽鳩摩智道:「老衲過去諸多得罪,謹此謝過。」說著合什躬身。段譽雖
見不到他行禮,忙即還禮,說道:「若不是大師將晚生攜來中原,晚生如何能與
王姑娘相遇?晚生對大師實是感激不盡。」鳩摩智道:「那是公子自己所積的福
報。老衲的惡行,倒成了助緣。公子宅心仁厚,後福無窮。老衲今日告辭,此後
萬里相隔,只怕再難得見。這一本經書,公子他日有便,費神請代老衲還了給少
林寺。恭祝兩位舉案齊眉、白頭偕老。」說著將那本沾滿了污泥的易筋經交給段
譽。

  段譽道:「大師要回吐蕃國去嗎?」鳩摩智道:「我是要回到所來之處,卻
不一定是吐蕃國。」段譽道:「貴國王子向西夏公主求婚,大師不等此事有了分
曉再回?」

  鳩摩智微微笑道:「世外閒人,豈再為這等俗事縈懷?老衲今後行止無定,
隨遇而安,心安樂處,便是身安樂處。」說著拉住眾鄉農留下的繩索,試了一試
,知道上端是縛在一塊大石之上,便慢慢攀援著爬了上去。

  這一來,鳩摩智大徹大悟,終於真正成了一代高僧,此後廣譯天竺佛家經論
而為藏文,弘揚佛法,度人無數。其後天竺佛教衰微,經律論三藏俱散失湮滅,
在西藏卻仍保全甚多,其間鳩摩智實有大功。

  段譽和王語嫣面面相對,呼吸可聞,雖身處污泥,心中卻充滿了喜樂之情,
誰也沒想到要爬出井去。兩人同時慢慢的伸手出來,四手相握,心意相通。

  過了良久,王語嫣道:「段郎,只怕你咽喉處給他扼傷了,咱們上去瞧瞧。


  段譽道:「我一點也不痛,卻也不忙上去。」王語嫣柔聲道:「你不喜歡上
去,我便在這裡陪你。」千依百順,更無半點違拗。

  段譽過意不去,笑道:「你這般浸在污泥之中,豈不把你浸壞了?」左手摟
著她細腰,右手一拉繩索,竟然力大無窮,微一用力,兩上便上升數尺。段譽大
喜,不知自己已吸了鳩摩智的畢生功力,還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又在井底睡了
一覺,居然功力大增。

  兩人出得井來,陽光下見對方滿身污泥,骯髒無比,料想自己面貌也必如此
,忍不住相對大笑,當下找到一處小澗,跳上去沖洗良久,才將頭髮、口鼻、衣
服、鞋襪等處的污泥沖洗乾淨。兩個人濕淋淋地從溪中出去,想起前晚段譽跌入
池塘,情境相類,心情卻已大異,當真是恍如隔世。

  王語嫣道:「咱們這麼一副樣子,如果教人撞見,當真羞也羞死了。」段譽
道:「不如便在這裡曬乾,等天黑了再回去。」王語嫣點頭稱是,倚在山石邊上


  段譽仔細端相,但見佳人似玉,秀髮滴水,不由得大樂,卻將王語嫣瞧得嬌
羞無限,把臉蛋側了過去。兩人絮絮煩煩,盡揀些沒要緊的事來說,不知時候過
得真快,似乎只轉眼之間,太陽便下了山,而衣服鞋襪也都乾了。

  段譽心中喜樂,驀地裡想到慕容復,說道:「嫣妹,我今日心願得償,神仙
也不如,卻不知你表哥今日去向西夏公主求婚,成也不成。」

  王語嫣本來一想到此事便即傷心欲絕,這時心情已變,對慕容復暗存歉咎之
意,反而極盼他能娶得西夏公主,說道:「是啊,咱們快瞧瞧去。」

  兩人匆匆回迎賓館來,將到門外,忽聽得牆邊有人說道:「你們也來了?」
正是慕容復的聲音。段譽和王語嫣齊聲喜道:「是啊,原來你在這裡。」

  慕容復哼了一聲,說道:「剛才跟吐蕃武士打了一架,殺了十來個人,耽擱
了我不少時候。姓段的,你怎麼自己不去皇宮赴宴,卻教個姑娘冒充了你去……
我可不容你使此狡計,非去拆穿不可。」

  他從井中出來後,洗浴、更衣、好好睡了一覺,醒來後卻遇上吐蕃武士,一
場打鬥,雖然得勝,卻也費了不少力氣,趕回賓館時恰好見到木婉清、蕭峰、巴
天石等一干人出來。他躲在牆角後審察動靜,正要去找鄧百川等計議,卻見到段
譽和王語嫣並肩細語而來。

  段譽奇:「什麼姑娘冒充我去?我可壓根兒不知。」王語嫣也:「表哥,我
們剛從井中出來……」隨即想起此言不盡不實,自己與段譽在山間畔溫存纏綿了
半天,不能說剛從井中出來,不由得臉上紅了。

  好在暮色蒼茫之中,慕容覆沒留神到她臉色忸怩,他急於要趕回皇宮,也不
去注意她身上污泥盡去,絕非初從井底出來的模樣。只聽王語嫣又道:「表哥,
他……他……段公子……還有我,都很對你不住,盼望你得娶西夏公主為妻。」

  慕容復精神一振,喜道:「此話當真?段兄真的不跟我爭做駙馬了嗎?」

  心想:「看來這書獃子呆氣發作,果然不想去做西夏駙馬,只一心一意要娶
我表妹,世界是竟有這等糊塗人,倒也可笑。他有蕭峰、虛竹相助,如不跟我相
爭,我便去了一個最厲害的勁敵。」

  段譽道:「我絕不來跟你爭西夏公主,但你也絕不可來跟我爭我的嫣妹。大
丈夫一言既出,絕不翻悔。」他一見到慕容復,總不免有些擔心。

  慕容復喜道:「咱們須得趕赴皇宮。你叫那個姑娘不可冒充你而去做了駙馬
。」當下匆匆將木婉清喬裝男子之事說了。段譽料定是自己失蹤,巴天石和朱丹
臣為了向鎮南王交代,一力慫恿木婉清喬裝改扮,代兄求親。當下三人齊赴慕容
復的寓所。

  鄧百川等正自徬徨焦急,忽見公子歸來,都是喜出望外。眼見為時迫促,各
人手忙腳亂的換了衣衫。段譽說什麼也不肯和王語嫣分開,否則寧可不去皇宮。
慕容復無奈,只得要王語嫣也改穿男裝,相偕入宮。

  三人帶同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等趕到皇宮時,宮已門閉。慕容
復豈肯就此罷休,悄悄走到宮牆外的僻靜處,逾牆而入。風波惡躍上牆頭,伸手
來拉段譽。段譽左手摟住王語嫣,用力一躍,右手去握風波惡的手。不料一躍之
下,兩個人輕輕巧巧的從風波惡頭頂飛越則過,還高出了三、四尺,跟著輕輕落
下,如葉之墮,悄然無聲。牆內慕容復,牆頭風波惡,牆外鄧百川、公冶乾,都
不約而同的低聲喝采:「好輕功!」只包不同道:「我看也稀鬆平常。」

  七人潛入御花園中,尋覓宴客的所在,想設法混進大廳去與宴,豈知這場御
宴片刻間便即散席,前來求婚的眾少年受銀川公主之邀,赴青鳳閣飲茶。段譽、
慕容復、王語嫣三人在花園中遇到了木婉清。

  蕭峰、巴天石等見段譽神出鬼滅的突然現身,都是驚喜交集。眾人悄悄商議
,均說求婚者眾,西夏國官員未必弄得清楚,大夥兒混在一道,到了青鳳閣再說
,段譽既到,便不怕揭露機關了。

  一行數人穿過御花園,遠遠望見花木掩映中露出樓台一角,閣邊挑出兩盞宮
燈,赫連鐵樹引導眾人來到閣前,朗聲說道:「四方佳客前來謁見公主。」

  閣門開處,出來四名宮女,每人手提一盞輕紗燈籠,其後一名身披紫衫的女
官,說道:「眾位遠來辛苦,公主請諸位進青鳳閣奉茶。」

  宗贊王子:「很好,很好,我正口渴得很了。為了要見公主,多走幾步路打
什麼緊?又有什麼辛苦不辛苦的,哈哈,哈哈!」大笑聲中,昂然而前,從那女
官身旁大踏步走進閣去。其餘眾人爭先恐後的擁進,都想搶個好座位,越近公主
越好。

  只見閣內好大一座廳堂,地下舖著厚厚的羊毛地毯,地毯上織了五彩花朵,
鮮艷奪目。一張張小茶几排列成行,几上放著青花蓋碗,每隻蓋碗旁一隻青衣碟
子,碟中裝了奶酪、糕餅等四色點心。廳堂盡處有個高出三、四尺的平台,舖了
淡黃地毯,台上放著一張錦墊圓凳。眾人均想這定是公主的坐位,你推我擁我,
都搶著靠近那平台而坐。只段譽和王語嫣手拉著手,坐在廳堂角落的一張小茶几
旁低聲細語,眉花眼笑,自管說自己的事。

  各人坐定後,那女官舉起一根小小銅錘,在一塊白玉雲板上叮叮叮的敲擊三
下,廳堂中登時肅靜無聲,連段譽和王語嫣也都停了說話,靜候公主出來。

  過得片刻,只聽得環佩丁東,內堂走出八個綠衫宮女,分往兩旁一站,又過
片刻,一個身穿淡綠衣衫的少女腳步輕盈的走了出來。

  眾人登時眼睛為之一亮,只見這少女身形苗條,舉止嫻雅,面貌更是十分秀
美。眾人都暗暗喝一聲采:「人稱銀川公主麗色無雙,果然名不虛傳。」

  慕容復更想:「我初時尚提心銀川公主容貌不美,原來她雖比表妹似乎稍有
不及,卻也是千中挑、萬中選的美女,先前的擔心,大是多餘。瞧她形貌端正,
他日成為大燕國皇后,母儀天下。我和她生下孩兒,世世代代為大燕之主。」

  那少女緩步走上平台,微微躬身,向眾人為禮。眾人當她進來之時早已站立
,見她躬身行禮,都躬身還禮,有人見她如此謙遜,沒半分驕矜,更嘖嘖連聲的
讚了起來。那少女眼觀鼻、鼻觀心,目光始終不與眾人相接,顯得甚是靦腆。眾
人大氣也不敢透一口,生怕驚動了她,均想:「公主千枝玉葉,深居禁中,突然
見到這許多男子,自當如此,方合她尊貴的身份。」

  過了好半晌,那少女臉上一紅,輕聲細氣的說道:「公主殿下諭示:諸位佳
客遠來,青鳳居愧無好茶美點侍客,甚是簡慢,請諸位隨意用些。」

  眾人都是一凜,面面相覷,忍不住暗叫道:「慚愧,原來她不是公主,看來
只不過是侍候公女的一個貼身宮女。」但隨即又想,一個宮女已是這般人才,公
主自然更是非同小可,慚愧之餘,隨即又多了幾分歡喜。

  宗贊王子:「原來你不是公主,那麼請公主快些來吧。我好酒好肉也不吃,
哪愛吃什麼好茶美點?」那宮女道:「待諸位用過茶後,公主殿下另有諭示。」
宗贊笑道:「很好,很好,公主殿下既然有命,還是遵從的好。」舉起蓋碗,揭
開了蓋,瓷碗一側,將一碗茶連茶葉倒在口裡,骨嘟嘟一口吞下茶水,不住的嘴
嚼茶葉。

  吐蕃國人喝茶,在茶中加鹽,和以奶酪,連茶汁茶葉一古腦兒都吃下肚去。
他還沒吞完茶葉,已抓起四色點心,飛快地塞在口中,含含糊糊的道:「好,我
遵命吃完,可以請公主出來啦!」

  那宮女悄聲道:「是。」卻不移動腳步。宗贊知她是要等旁人都吃完後才去
通報,心下好不耐煩,不住口的催促:「喂,大夥兒快吃,加把勁兒!是茶葉麼
,又有什麼了不起?」好容易大多數人都喝了茶,吃了點心。宗贊王子:「這行
了嗎?」

  那宮女臉色微微一紅,神色嬌羞,說道:「公主殿下有請眾位佳客,移步內
書房,觀賞書畫。」宗贊「嘿嘿」的一聲說道:「書畫有什麼好看?畫上的美女
,又怎有真人好看?摸不著,聞不到,都是假的。」但還是站起身來。

  慕容復心下暗喜道:「這就好了,公主要我們到書房去,觀賞書畫為命,考
驗文才是實,像宗贊王子這等粗野陋夫,懂得什麼詩詞歌賦,書法圖畫?只怕三
言兩語,便給公主逐出了書房。」又即尋思:「單是比試武功,我已可壓倒群雄
,現下公主更要考較文才,那我更是在佔上風了。」當下喜氣洋洋的站起身來。

  那宮女道:「公主殿下有諭:凡是女扮男裝的姑娘們,四十歲以上、已逾不
惑之年的先生們,都請留在這裡凝香堂中休息喝茶。其餘各位佳客,便請去內書
房。」

  木婉清、王語嫣都暗自心驚,均想:「原來我女扮男裝,早就給他們瞧出來
了。」

  卻聽得一人大聲道:「非也,非也!」

  那宮女又是臉上一紅,她自幼入宮。數歲之後便只見過半男半女的太監,從
未見過真正的男人,連皇帝和皇太子也未見過,徒然間見到這許多男人,自不免
慌慌張張,盡自害羞,過了半晌,才:「不知這位先生有何高見?」

  包不同道:「高見是沒有的,低見倒是有一些。」似包不同這般強顏舌辯之
人,那宮女更是從未遇到的,不知如何應付才是。包不同接著:「料想你定要問
我:『不知這位先生有何低見?』我瞧你忸怩靦腆,不如免了你這一問,我自己
說了出來,也就是了。」

  那宮女微笑道:「多謝先生。」

  包不同道:「我們萬里迢迢的來見公主,路途之上,千辛萬苦。有的葬身子
風沙大漠,有的喪命於獅吻虎口,有的給吐蕃王子的手下武士殺了,到得靈州的
,十停中也不過一、二停而已。大家只不過想見一見公主的容顏,如今只因爹爹
媽媽將我早生了幾年,以致在下年過四十,一番跋涉,全屬徒勞,早知如此,我
就遲些出世了。」

  那宮女抿嘴笑道:「先生說笑了,一個人早生遲生,豈有自己作得主的?」

  宗贊聽包不同嘮叨不休,向他怒目而視,喝道:「公主殿下既然有此諭令,
大家遵命便是,你囉唆些什麼?」包不同冷冷的道:「王子殿下,我說這番話是
為你好。你今年四十一歲,雖然也不算很老,總已年逾四旬,是不能見公主的了
。前天我給你算過命,你是丙寅年、庚子年、乙丑日、丁卯時的八字,算起來,
那是足足四十一歲了。」

  宗贊王子其實只有二十八歲,不過滿臉虯髯,到底多大年紀,甚難估計。

  那宮女連男人也是今日第一次見,自然更不能判定男人的年紀,也不知包不
同所言是真是假,只見宗贊王子滿臉怒容,過去要掀打包不同,她心下害怕,忙
:「我說……我說呢,各人的生日總是自己記得最明白,過了四十歲,便留在這
兒,不到四十歲的,請到內書房去。」

  宗讚:「很好,我連三十歲也沒到,自當去內書房。」說著大踏步走進內堂


  包不同學著他聲音:「很好,我連八十歲也沒到,自當去內書房。我雖年逾
不惑,性格兒卻非不惑,簡直大惑而特惑。」一閃身便走了進去。那宮女想要攔
阻,嬌怯怯的卻是不敢。

  其餘眾人一哄而進,別說過了四十的,便是五、六十歲的也進去了不少。

  只有十幾位莊嚴穩重、行止端方的老人才留在廳中。

  木婉清和王語嫣卻也停了下來。段譽原待留下陪伴王語嫣。但王語嫣不住催
促,要他務須進去相助慕容復,段譽這才戀戀不捨的入內,但一步三回首,便如
作海國萬里之行,這一去之後,再隔三年五載也不能聚會一般。

  一行人走過一條長長的甬道,心下都暗暗納罕:「這青鳳閣在外面瞧來,也
不見得如何宏偉,豈知裡面竟然別有天地,是這麼大一片地方。」數十丈長的甬
道走完,來到兩扇大石門前。那宮女取出一塊金屬小片,在石門上錚錚錚的敲擊
數下,石門軋軋打開。這些人見這石門厚逾一尺,堅固異常,更是暗自嘀咕:「
我們進去之後,石門一關,豈不是給他們一網打盡?焉知西夏國不是以公主招親
為名,引得天下英雄好漢齊來自投羅網?」但既來之,則安之,在這局面之下,
誰也不肯示弱,重行折回。

  眾人進門後,石門緩緩合上,山內又是一條長甬道,兩邊石壁上燃著油燈。
走完甬道,又是一道石門,守了石門,又是甬道,接連過了三道大石門。這時連
本來最慢不經心之人也有些惶惶然了。再轉了幾個彎,忽聽得水聲淙淙,來到一
條深澗之旁。

  在禁宮之中突然見到這樣一條深澗,實是匪夷所思。眾人面面相覷,有些脾
氣暴躁的,幾乎便要發作。

  那宮女道:「要去內書房,須得經過這道幽蘭澗,眾位請。」說著嬌軀一擺
,便往深澗去踏去。澗旁點著四個明晃晃的火把,眾人瞧得明白,她這一腳踏下
,便摔入了澗中,不禁都驚呼起來。

  豈知那宮女身形婀娜,娉娉婷婷的從澗上凌空走了過去。眾人詫異之下,均
想澗上必有鐵索之類可資踏足,否則絕無凌空步虛之理,凝目一看,果見有一條
鋼絲從此岸通到彼岸,橫架澗上。只是鋼絲既細,又漆得黑黝黝地,黑夜中處於
火光照射不到之所,還真難發見。眼見溪澗頗深,若是失足掉將下去,縱無性命
之憂,也必狼狽萬分。但這些人前來西夏求親或是護行,個個武功頗具根底,當
即有人施展輕功,從鋼絲上踏向對岸。段譽武功不行,那「凌波微步」的輕功卻
練得甚為純熟,巴天石攜住他手,輕輕一帶,兩人便即走了過去。

  眾人一一走過,那宮女不知在什麼巖石旁的機括上一按,只聽得颼的一聲,
那鋼絲登時縮入了草絲之中,不知去向。眾人更是心驚,都想這深澗甚闊,難以
飛越,莫非西夏國果然不懷好意?否則公主的深閨之中,何以會有這機關?各人
暗自提防,卻都不加叫破。有的人暗暗懊悔:「怎地我這樣蠢,進宮時不帶兵刃
暗器?」

  那宮女說道:「請眾位到這裡來。」眾人隨著她穿過了一大片竹林,來到一
個山洞門之前,那宮女敲了幾下,山洞門打開。那宮女說道:「請!」當先走了
進去。

  朱丹臣悄聲問巴天石道:「怎樣!」巴天石也是拿捏不定,不知是否該勸段
譽留下,不去冒這個大險,但如不進山洞,當然絕無雀屏中選之望。兩人正躊躇
間,段譽已和蕭峰並肩走了進去,巴朱二人雙手一握,當即跟進。

  在山洞中又穿過一條甬道,眼前陡然一亮,眾人己身處一座大廳堂之中。

  這廳堂比之先前喝茶的凝香堂大了三有餘,顯然本是山峰中一個天然洞穴,
再加上偌大人工修飾而成。廳壁打磨得十分光滑,到處掛滿了字畫。一般山洞都
有濕氣水滴,這所在卻乾燥異常,字畫懸在壁間,全無受潮之像。堂側放著一張
紫檀木的大書桌,桌上放了文房四寶,碑帖古玩,更有幾座書架,三、四張石凳
、石几。那宮女道:「這裡便是公主殿同步的內書房,請眾位隨意觀賞書畫。」

  眾人見這廳堂的模樣和陳設極是特異,空空蕩蕩,更無半分脂粉氣息,居然
便是公主的書房,都大感驚奇。這些人九成是赳赳武夫,能識得幾個字的已屬不
易,那懂什麼字畫?但壁上掛的確是字畫,倒也識得。

  蕭峰、虛竹武功雖高,於藝文一道卻均一竅不通,兩人並肩往地下一坐,留
神觀看旁人動靜。蕭峰的見識經歷比虛竹高出百倍,他神色漠然,似對壁上掛著
的書法圖畫感到索然無味,其實眼光始終不離那綠杉宮女的左右。他知這宮女是
關鍵的所在,倘若西夏國暗中伏有奸計,定是由這嬌小靦腆的宮女發動。此時她
便如一頭在暗窺伺獵物的豹子,雖然全無動靜,實則耳目心靈,全神貫注,每一
片筋肉都鼓足了勁,一見有變故之兆,立即便撲向那宮女,先行將她制住,絕不
容她使什麼手腳。

  段譽、朱丹臣、慕容復、公冶乾等人到壁前觀看字畫。鄧百川察看每具畫架
,有無細孔可以放出毒氣,西夏的「悲酥清風」著實厲害,中原武林人物早聞其
名。

  巴天石則假裝觀賞字畫,實則在細看牆壁、屋角,查察有無機關或出路。

  只有包不同信口雌黃,對壁間字畫大加譏彈,不是說這幅畫佈局欠佳,便說
那幅畫筆力不足。西夏雖僻處邊陲,立國年淺,宮中所藏字畫不能與大宋、大遼
相比,但帝皇之家,所藏精品畢竟也不在少。公主書房中頗有一些晉人北魏的書
法,唐朝五代的繪畫,無不給包不同說得一錢不值。其時蘇黃書流播天下,西夏
皇宮中也有若干蘇東坡、黃山谷的字跡,在包不同的口中,不但顏柳蘇黃平平無
奇,即令是鐘王張褚,也都不在他眼下。

  那宮女聽他大言不慚的胡亂批評,不由得驚奇萬分,走將過去,輕聲說道:
「包先生,這些字當真寫得不好嗎?公主殿下卻說寫得極好呢!」包不同道:「
公主殿下僻處西夏,沒見過我們中原真正大名士、大才子的書法,以後須當到中
原走走,以長見聞。小妹子,你也當隨伴公主殿下去中原玩玩,才不致孤陋寡聞
。」那宮女點頭稱是,微笑道:「要到中原走走,那可不容易了。」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公主殿下嫁了中原英雄,不是便可去中原了嗎?


  段譽對牆上字畫一幅幅瞧將過去,突然見到一幅古裝仕女的舞劍圖,不由得
大吃一驚,「咦」的一聲。圖中美女竟與王語嫣的容貌一模一樣,只衣飾全然不
同,倒有點像無量山石洞中那個神仙姊姊。圖中美女右手持劍,左手捏了劍訣,
正在湖畔山邊舞劍,神態飛逸,明艷嬌媚,莫可名狀。段譽霎時之間神魂飛蕩,
一時似乎到了王語嫣身邊,一時又似到了無量山的石洞之中,出神良久,突然叫
道:「二哥,你來瞧。」

  虛竹應聲走近,一看之下,也是大為詫異,心想王姑娘的畫像在這裡又出現
了一幅,與師父給我的那幅畫相像,圖中人物相貌無別,只是姿式不同。

  段譽越看越奇,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幅圖畫,只覺圖後的牆壁之上,似乎凹凹
凸凸的另有圖樣。他輕輕揭起圖像,果見壁上刻著許多陰陽線條,湊近一看,見
壁上刻了無數人形,有的打坐,有的騰躍,姿勢千奇百怪。這些人形大都是圍在
一個個圓圈之中,圈旁多半注著一些天干地支和數目字。

  虛竹一眼便認了出來,這些圖形與靈鷲宮石室壁上所刻的圖形大同小異,只
看得幾幅,心下便想:「這似乎是李秋水李師伯的武功。」跟著便即恍然:「李
師伯是西夏的皇太妃,在宮在刻有這些圖形,那是絲毫不奇。」想到圖形在壁,
李秋水卻已逝世,不禁黯然。他知這些逍遙派武功的上乘密訣,倘若內力修為不
到,看得著了迷,重則走火入魔,輕則昏迷不醒。那日梅蘭菊劍四姝,便因觀看
石壁圖形而摔倒受傷。他怕段譽受損,忙:「三弟,這種圖形看不得。」段譽道
:「為什麼?」虛竹低聲道:「這是極高深的武學,倘若習之不得其法,有損無
益。」

  段譽本對武功毫無興趣,但就算興趣極濃,他也必先看王語嫣的肖像而不看
武功秘譜,當即放回圖畫,又去觀看那幅「湖畔舞劍圖」。他對王語嫣的身形容
貌,再細微之處也是瞧得清清楚楚,牢記在心,再細看那圖時,便辨出畫中人與
王語嫣之間的差異來。畫中人身形較為豐滿,眉目間徊帶英爽之氣,不似王語嫣
那麼溫文婉孌,年紀顯然也比王語嫣大了三、四歲,說是無量山石沿中那位神仙
姊姊,倒似了個十足十。

  包不同口中兀自在胡說八道,對段譽和虛竹的一舉一動、一言不語卻毫不放
過,聽虛竹說壁上圖形乃高深武學,當即嗤之以鼻,道:「什麼高深武學?小和
尚又來騙人。」揭開圖畫,凝目便去看那圖形。段譽斜身側目,企起了足跟,仍
是瞧那圖中美女。

  那宮女道:「包先生,這些圖形是看不得的。公主殿下說過,功夫倘若不到
,觀之有損無益。」

  包不同道:「功夫若是到了呢?那便有益無損了,是不是?我的功夫是已經
到了的。」他本不過是逞強好勝,倒也並無偷窺武學秘奧之心,不料只看了一個
圓圈中人像的姿式,便覺千變萬化,捉摸不定,忍不住伸手抬足,跟著圖形學了
起來。

  片刻之間,便有旁人注意到了他的怪狀,跟著也發見壁上有圖。只聽得這邊
有人說到:「咦,這裡有圖形。」那邊廂也有人說道:「這裡也有圖形。」

  各人紛紛揭開壁上的字畫,觀看刻在壁上的人形圖像,只瞧得一會,便都手
舞足蹈起來。

  虛竹暗暗心驚,忙奔到段譽身邊,說道:「大哥,這些圖形是看不得了,再
看下去,只怕人人要受重傷,倘若有人顛狂,更要大亂。」

  蕭峰心中一凜,大喝道:「大家別看壁上的圖形,咱們身在險地,快快聚攏
商議。」

  他一喝之下,便有幾人回過頭來,聚到他身畔,可是壁上圖形實在誘力太強
,每人任意看到一個圖形,略一思索,便覺圖中姿式,實可解答自己長期來苦思
不得的許多武學難題,但這姿式到底如何,卻又朦朦朧朧,捉摸不定,忍不住要
凝神思索。蕭峰突然間見到這許多人宛如癡迷著魔,也不禁暗自惶慄。

  忽聽得有人「啊」的一聲呼叫,轉了幾個圈子,撲地摔倒。又有一人喉間發
出低聲,撲向石壁亂抓亂爬,似是要將壁上的圖形挖將下來。蕭峰一凝思間,已
有計較,伸手出去,一把抓住一張椅子之背,喀的一聲,拗下了一截,在雙掌間
運勁搓磨,捏成了數十塊碎片,當即揚手擲出。但聽得嗤嗤嗤之聲不絕,每一下
響聲過去,室中油燈或是蠟燭上便熄了一頭火光,數十下響聲過後,燈火盡熄,
書房中一團漆黑。

  黑暗之中,唯聞各人呼呼喘聲,有人低呼:「好險,好險!」有人卻叫道:
「快點燈燭,我可沒看清呢!」

  蕭峰朗聲道:「眾位請在原地就坐,不可隨意走動,以免誤蹈屋中機關。壁
上圖形惑人心神,更不可伸手去摸,自陷禍害。」他說這話之前,本有人正在伸
手撫摸石壁上的圖形線刻,一聽之下,才強自收懾心神。

  蕭峰低聲道:「得罪莫怪!快請開了石門,放大夥兒出去。」原來他在射熄
燈燭之前,一個箭步竄出,已抓住了那宮女的手腕。那宮女一驚之下,左手反掌
便打。蕭峰順手將她左手一併握住。那宮女又驚又羞,一動也不敢動,這時聽蕭
峰這麼說,便道:「……你別抓住我手。」蕭峰放開她手腕,雖在黑暗之中,料
想聽聲辨形,也不怕她有什麼花樣。

  那宮女道:「我對包先生說過,這些圖形是看不得的,功夫倘若不到,觀之
有損無益。他卻偏偏要看!」

  包不同坐在地下,但覺頭痛甚劇,心神恍惚,胸間說不出的難過,似欲嘔吐
,勉強提起精神,說道:「你叫我看,我就不看,你不叫我看,我偏偏要看。」

  蕭峰尋思:「這宮女果曾勸人不可觀看壁上的圖形,倒不似有意加害。但西
夏公主邀我們到這裡,到底是什麼用意?」便在這時,忽然聞到一陣極幽雅、極
清淡的香氣。蕭峰吃了一驚,急忙伸手按住鼻子,想起當年丐幫幫眾被西夏一品
堂人物以「悲酥清風」迷倒之事,內息略一運轉,幸喜並無窒礙。

  只聽得一個宮女聲音鶯鶯嚦嚦的說道:「公主殿下駕到。」眾人聽得公主到
來,都是又驚又喜,只可惜黑暗之中,見不到公主的面貌。

  只聽那少女嬌媚的聲音說道:「公主殿下有諭:書房壁上刻有武學圖形,別
派人士不宜觀看,是以用字畫懸在壁上,以加遮掩,不料還是有人見到了。公主
殿下說道:請各位千萬不可晃亮火摺,不可以火石打火,否則恐有凶險,諸多不
便。公主殿下有些言語要向諸位佳客言明,黑暗之中,頗有失敬,還請各位原諒
。」

  只聽得軋軋聲響,石門打開。那少女又道:「各位倘若不願在多留,可請先
行退出,回到外邊凝香殿用茶休息,一路有人指引,不致迷失路途。」

  眾人聽得公主已經到來,如何還肯退出?再聽那宮女聲調平和,絕無惡意,
又已打開屋門,任人自由進出,驚懼之心當即大減,竟無一人離去。

  隔了一會,那少女道:「各位遠來,公主殿下至感盛情。敝國招待不周,尚
請諒鑒。公主謹將平時清賞的書法繪畫,各位各贈一件,聊酬雅意,這些都是名
家真跡,請各位哂納,各位離去之時,請自行在壁上摘去吧。」

  這些江湖豪客聽說公主有禮物相贈,卻只是些字畫。不由得納悶。有些多見
世面之人,知道這些字畫拿到中原,均可賣得重價,勝於黃金珠寶,倒也暗暗欣
喜。

  只有段譽一人最是開心,決意取那幅「湖畔舞劍圖」,俾與王語嫣並肩賞玩


  宗贊王子聽來聽去,都是那宮女代公主發言,好生焦躁,大聲道:「公主殿
下,既然這裡不便點火,咱們換個地方見面可好?這裡黑朦朦的,你瞧不見我,
我也瞧不見你。」

  那宮女道:「眾位要見公主殿下,卻也不難。」

  黑暗之中,百餘人齊聲叫了起來:「我們要見公主,我們要見公主!」另有
不少人七張八嘴的叫嚷:「快掌燈吧,我們絕不看壁上的圖形便是。」「只須公
主身側點幾盞燈,也就夠了,我們只看到公主,看不到圖形。」「對,對!請公
主殿下現身!」擾攘了好一會兒,聲音才漸漸靜下來。

  那宮女緩緩說道:「公主殿下請眾位來到西夏,原是要會見佳客。公主現有
三個問題,敬請各位挨次回答。若是合了公主心意,自當請見。」

  眾人登時都興奮起來。有的道:「原來是出題目考試。」有的道:「俺只會
使槍舞刀,要俺回答什麼詩書題目,這可難死俺了!問的是武功招數嗎?」

  那宮女道:「公主要問的題目,都已告知婢子。請哪一位先生過來答題?」

  眾人爭先恐後的擁前,都道:「讓我來!我先答!我先答!」那宮女嘻嘻一
笑,說道:「眾位不必相爭。先回答的反而吃虧。」眾人一想都覺有理,越是遲
上去,越可多聽旁人的對答,便可從旁人的應對和公主的可否之中,加以摧摩,
這一來,便無人上去了。

  忽聽得一人說道:「大家一擁而上,我便墮後;大家怕做先鋒吃虧,那我就
身先士卒。在下包不同,有妻有兒,只盼一睹公主芳容,別無他意!」

  那宮女道:「包先生倒也爽直得很。公主殿下有三個問題請教。第一問:包
先生一生之中,在什麼地方最是快樂逍遙?」

  包不同想了一會,說道:「是在一家瓷器店中。我小時候在這店中做學徒,
老闆欺侮虐待,日日打罵。有一日我狂性大發,將瓷器店中的碗碟茶壺、花瓶人
像,一古腦兒打得乒乒乓乓、稀巴粉碎。生平最痛快的便是此事。宮女姑娘,我
答得中式嗎?」

  那宮女道:「是否中式,婢子不知,由公主殿下決定。第二問:包先生生平
最愛之人,叫什麼名字?」包不同毫不思索,說道:「叫包不靚。」

  那宮女道:「第三問是:包先生最愛的這個人相貌如何?」包不同道:「此
人年方六歲,眼睛一大一小,鼻孔朝天,耳朵招風,包某有何吩咐,此人決計不
聽,叫她哭必笑,叫她笑必哭,哭起來兩個時辰不停,乃是我的寶貝女兒包不靚
。」

  那宮女噗哧一笑,眾豪客也都哈哈大笑起來。那宮女道:「包先生請在這邊
休息,第二位請過來。」

  段譽急於出去和王語嫣相聚,公主見與不見,毫不要緊,當即上前,黑暗中
仍是深深一揖,說道:「在下大理段譽,謹向公主殿下致意問安。在下僻居南疆
,今日得至上國觀光,多蒙厚待,實感勵情。」

  那宮女道:「原來是大理國鎮南王世子,王子不須多謹,勞步遠來,實深簡
慢,蝸居之地,不足以接貴客,還請多多擔代。」段譽道:「姊姊你太客氣了,
公主今日若無閒暇,改日賜見,那也無妨。」

  那宮女道:「王子既然到此,也請回答三問。第一問,王子一生之中,在何
處最是快樂逍遙?」段譽脫口而出:「在一口枯井的爛泥之中。」眾人忍不住失
笑。

  除了慕容復一人之外,誰也不知他為什麼在枯井的爛泥之中最是快活逍遙。
有人低聲譏諷:「難道是只烏龜,在爛泥中最快活?」

  那宮女抿嘴低笑,又問:「王子生平最愛之人,叫什麼名字?」

  段譽正要回答,突然覺得左邊衣袖,右邊衣襟,同時有人拉扯。巴天石在他
左耳畔低聲道:「說是鎮南王。」朱丹臣在他右耳中低聲道:「說是鎮南王妃。
」兩人聽到段譽回答第一個問題大為失禮,只怕他第二答也如此貽笑於人。此來
是向公主求婚,如果他說生平最愛之人是王語嫣或是木婉清,又或是另外一位姑
娘,公主豈有答允下嫁之理?一個說道:該當最愛父親,忠君孝父,那是朝中三
公的想法。一個說道:須說最愛母親,孺慕慈母。那是文字之士的念頭。

  段譽聽那宮女問到自己最愛之人的姓名,本來衝口而出,便欲說王語嫣的名
字,但巴朱二人這麼一提,段譽登時想起,自己是大理國鎮南王世子,來到西夏
,一言一動實系本國觀瞻,自己丟臉不要緊,卻不能失了大理國的體面,便道:
「我最愛的自然是爹爹、媽媽。」他口中一說到「爹爹、媽媽」四字,胸中自然
而然起了愛慕父母之意,覺得對父母之愛和王語嫣之愛並不相同,難分孰深孰淺
,說自己在這世上最愛父母,可也絕不是虛話。

  那宮女又問:「令尊、令堂的相貌如何?是否與王子頗為相似?」段譽道:
「我爹爹四方臉蛋、濃眉大眼,形貌甚是威武。其實他的性子倒很和善……」說
到這裡,心中突然一凜:「原來我只像我娘,不像爹爹。這一節我以前倒沒想到
過。」那宮女聽他說了一半,不再說下去,心想他母親是王妃之尊,他自不願當
眾述說母親的相貌,便道:「多謝王子,請王子這邊休息。」

  宗贊聽那宮女對段譽言語間十分客氣,相待甚是親厚、心中醋意登生,暗想
:「你是王子,我也是王子。吐蕃國比你大理強大得多。莫非是你一張小白臉占
了便宜嗎?」當下不再等待,踏步上前,說道:「吐蕃國王子宗贊,請公主會面
。」

  那宮女道:「王子光降,敝國上下齊感榮寵。敝國公主也有三事相詢。」

  宗贊甚是爽快,笑道:「公主那三個問題,我早聽見了,也不用你一個個的
來問,我一併回答了罷。我一生之中,最快樂逍遙的地方,乃是日後做了駙馬,
與公主結為夫妻的洞房之中。我平生最愛的人兒,乃是銀川公主,她自然李,閨
名我此刻當然不知,將來成為夫妻,她定會說與我知曉。至於公主的相貌,當然
像神仙一般,天上少有,地下無雙。哈哈,你說我答得對不對?」

  眾人之中,倒有一大半和宗贊王子存著同樣心思,要如此回答三個問題,聽
得他說了出來,不由得都暗暗懊悔:「我該當搶先一步如此回答才是,現下若再
這般說法,倒似學他的樣一般。」

  蕭峰聽那宮女一個個的問來,眾人對答時有的竭力謅諛,討好公主,有的則
自高身價,大吹大擂越聽越覺無聊,若不是要將此事看一個水落石出,早就先行
離去了。

  正納悶間,忽聽得慕容復的聲音說道:「在下姑蘇燕子塢慕容復,久仰公主
芳名,特來拜會。」

  那宮女道:「原來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姑蘇慕容公子,婢子雖在深
宮之中,亦聞公子大名。」慕容復心中一喜道:「這宮女知道我的名字,當然公
主也知道了,說不定她們曾談起過我。」當下說道:「不敢,賤名有辱清聽。」
那宮女又道:「我們西夏雖然僻處邊錘,卻也多聞『北喬峰、南慕容』的英名。
聽說北蕭峰喬大俠已改姓蕭,在大遼位居高官,不知此事是否屬實?」慕容覆道
:「正是!」他早見到蕭峰同赴青鳳閣來,卻不加點破。

  那宮女問:「公子與蕭大俠齊名,想必和他相熟。不知這位蕭大俠人品如何
?武功與公子相比,卻是誰高誰下?」

  慕容復一聽之下,登時面紅耳赤。他與蕭峰在少林寺前相鬥,給蕭峰一把抓
起,重重摔在地下,武功大為不如,乃是人所共見,在眾人之前若加否認,不免
為天下豪傑所笑。但要他直認不如蕭峰,卻又不願,忍不住怫然:「姑娘所詢,
可是公主要問的三個問題嗎?」

  那宮女忙:「不是。公子莫怪。婢子這幾年聽人說起蕭大俠的英名,仰慕已
久,不禁多問了幾句。」慕容覆道:「蕭君此刻便在姑娘身畔,姑娘有興,不妨
自行問他便是。」此言一出,廳中登時一陣大嘩。蕭峰威名遠播,武林人士聽了
無不震動。

  那宮女顯是心中激動,說話之聲音也顫了,說道:「原來蕭大俠居然也降尊
屈貴,來到敝邦,我們事先未曾知情,簡慢之極,蕭大俠當真要寬洪大量。原宥
則個。」

  蕭峰「哼」了一聲,並不回答。

  慕容復聽那宮女的語氣,對蕭峰的敬重著實在自己之上,不禁暗驚:「蕭峰
那廝也未娶妻,此人官居大遼南院大王,掌握兵權,豈是我一介白丁之可比?他
武功又如此了得,我決計不能和他相爭。這……這……這便如何是好?」

  那宮女道:「待婢子先問慕容公子,蕭大俠還請稍候,得罪,得罪。」接連
說了許多抱歉的言語,才向慕容復問:「請問公子!公子生平在什麼地方最是快
樂逍遙?」

  這問題慕容復曾聽她問過四、五十人,但問到自己之時,突然間張口結舌,
答不上來。他一生營營役役,不斷為興復燕國而奔走,可說從未有過什麼快樂之
時。別人瞧他年少英俊,武功高強,名滿天下,江湖上對之無不敬畏,自必志得
意滿,但他內心,實在是從來沒感到真正快樂過。他呆了一呆,說道:「要我覺
得真正快樂,那是將來,不是過去。」

  那宮女還道慕容復與宗贊王子等人一般的說法,要等招為駙馬,與公主成親
,那才真正的喜樂,卻不知慕容復所說的快樂,卻是將來身登大寶,成為大燕的
中興之主。她微微一笑,又問:「公子生平最愛之人叫什麼名字?」慕容復一怔
,沉吟片刻,歎了口氣,說道:「我沒什麼最愛之人。」那宮女道:「如此說來
,這第三問也不用了。」慕容覆道:「我盼得見公主之後,能回答姐姐第二、第
三個問題。」

  那宮女道:「請慕容公子這邊休息。蕭大俠,你來到敝國,客從主便,婢子
也要以這三個問題冒犯虎威,尚祈海涵,婢子這裡先謝過了。」但她連說幾遍,
竟然無人答應。

  虛竹道:「我大哥已經走啦,姑娘莫怪。」那宮女一驚,道:「蕭大俠走了
?」

  虛竹道:「正是。」

  蕭峰聽那西夏公主命那宮女向眾人逐一詢問三個相同的問題,料想其中雖有
深意,但顯無加害眾人之心,尋思這三個問題問到自己之時,該當如何回答?念
及阿朱,胸口一痛,傷心欲絕。雅不願在旁人之前洩漏自己心情,當即轉身出了
石室。

  其時室門早開,他出去時腳步輕盈,旁人大都並未知覺。

  那宮女道:「卻不知蕭大俠因何退去?是怪我們此舉無禮嗎?」虛竹道:「
我大哥並不是小氣之人,不會因此見怪。嗯,他定是酒癮發作,到外面喝酒去了
。」

  那宮女笑道:「正是。素聞蕭大俠豪飲,酒量天下無雙,我們這裡沒有備酒
,難留嘉賓,實在太過慢客,這位先生見到蕭大俠之時,還請轉告敝邦公主殿下
的歉意。」這宮女能說會道,言語得體,比之在外廂款客的那個怕羞宮女口齒伶
俐百倍。虛竹道:「我見到大哥,跟他說便了。」

  那宮女道:「先生尊姓大名?」虛竹道:「我麼……我麼……我道號虛竹子
。我是……出……出……那個……絕不是來求親的,不過陪著我三弟來而已。」

  那宮女問:「先生平生在什麼地方最是快樂?」

  虛竹輕歎一聲,說道:「在一個黑暗的冰窖之中。」

  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啊」的一聲低呼,跟著嗆啷一聲響,一隻瓷杯掉到地
下,打得粉碎。

  那宮女又問:「先生生平最愛之人,叫什麼名字?」虛竹道:「唉!我……
我不知道那位姑娘叫什麼名字。」

  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均想此人是個大傻瓜,不知對方姓名,便傾心相愛。

  那宮女道:「不知那位姑娘的姓名,那也不是奇事,當年孝子董永見到天上
仙女下凡,並不知她的姓名底細,就愛上了她。虛竹子先生,這位姑娘的容貌定
然是美麗非凡了?」

  虛竹道:「她容貌如何,這也是從來沒看見過。」

  霎時之間,石室中笑聲雷動,都覺真是天下奇聞,也有人以為虛竹是故意說
笑。

  眾人哄笑聲中,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低低問:「你……你可是『夢郎』嗎?


  虛竹大吃一驚,顫聲道:「你……你……你可是『夢姑』嗎?這可想死我了
。」不自由主的向前跨了幾步,只聞到一陣馨香,一隻溫軟柔滑的手掌已握住了
他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悄聲道:「夢郎,我便是找你不到,這才請父皇
貼下榜文,邀你到來。」虛竹更是驚訝,你……你便是……」那少女:「咱們到
裡面說話去,夢郎,我日日夜夜,就盼有此時此刻……」一面細聲低語,一面握
著他手,悄沒聲的穿過帷幕,踏著厚厚的地毯,走向內堂。

  石室內眾人兀自喧笑不止。

  那宮女仍是挨次將這三個問題向眾人一個個問將過去,直到盡數問完,這才
說道:「請各位到外邊凝香殿喝茶休息,壁上書畫,便當送出來請各位揀取。公
主殿下如願和哪一位相見,自當遣人前來邀請。」

  登時有許多人鼓躁起來:「我們要見公主!」「即刻就要見!」「把我們差
來差去,那不是消遣人嗎?」

  那宮女道:「各位還是到外面休息的好,又何必惹得公主殿下不快?」

  最後一句話其效如神,眾人來到靈州,為的就是要做駙馬,倘若不聽公主吩
咐,她勢必不肯召見,見都見不到,還有什麼駙馬不駙馬的?只怕要做駙牛駙羊
也難。當下眾人便即安靜,魚貫走出石室,室外明晃晃火把照路,眾人循舊路回
到先前飲茶的凝香殿中。

  段譽和王語嫣重會,說起公主所問的三個問題。王語嫣聽他說生平覺得最快
樂之地是在枯井的爛泥之中,不禁吃吃而笑,暈紅雙頰,低聲道:「我也是一樣
。」

  眾人喝茶閒談,紛紛議論,猜測適才這許多人的對答,不知哪一個的話最合
公主心意。過了一會,內監捧出書畫卷軸來,請各人自擇一件,這些人心中七上
八下,只是記著公主是否會召見自己,那有心思揀什麼書畫。段譽輕輕易易地便
取得了那幅「湖畔舞劍圖」,誰也不來跟他爭奪。

  他和王語嫣並肩觀賞,王語嫣歎道:「圖中這人,倒很像我媽媽。」想起和
母親分別日久,甚是牽掛。

  段譽驀地想起虛竹身邊也有一幅相似的圖畫,想請他取出作一比較,但游目
四顧,殿中竟不見虛竹的人影。他叫道:「二哥,二哥!」也不聽見人答應。段
譽心道:「他和大哥一起走了!還是有甚凶險?」正感擔心,忽然一名宮女走到
他的身邊,說道:「虛竹先生有張書箋交給段王子。」說著雙手捧上一張折疊好
的泥金詩箋。

  段譽接過,便聞到一陣淡淡幽香,打了開來,只見箋上寫道:「我很好,極
好,說不出的快活。要你空跑一趟,真是對你不起,對段老伯又失信了,不過沒
有法子。字付三弟。」下面署著「二哥」二字。段譽情知這位和尚二哥讀書不多
,文理頗不通順,但這封信卻實在沒頭沒腦,不知所云,拿在手上怔怔的思索。

  宗贊王子遠遠望見那宮女拿了一張書箋交給段譽,認定是公主邀請他相見,
不由得醋意大發,心道:「好啊,果然是給你這小白臉佔了便宜,咱位可不能這
樣便算。」喝道:「咱家須容不得你!」一個箭步,便向段譽撲了過來,左手將
書箋一把搶過,右手重重一拳,打向段譽胸口。

  段譽正在思索虛竹信中所言是何意思,宗贊王子這一拳打到,全然沒想到閃
避,而以他武功,宗讚這一拳來得快如電閃,便想避也避不了。砰的一聲,正中
前胸,段譽體內充盈鼓蕩的內息立時生出反彈之力,但聽得砰的一,跟著幾下「
劈拍、嗆啷、哎喲!」宗贊王子直飛出數步之外,摔上一張茶几,幾上茶壺,茶
杯打得片片粉碎。

  宗贊「哎喲」一聲叫過,來不及站起,便去看那書箋,大聲念:「我很好,
極好,說不出的快活!」

  眾人明知他給段譽彈起,重重摔了一交,怎麼說「我很好,極好,說不出的
快活」無不大為詫異。

  王語嫣忙走到段譽身邊,問道:「他打痛了你嗎?」段譽笑道:「不礙事。
二哥給我一通書柬,這王子定是誤會了,只道是公主召我去相會。」

  吐蕃武士見主公被人打倒,有的過去相扶,有的便氣勢洶洶的過來向段譽挑
舋。

  段譽道:「這裡是非之地,多留無益,咱們回去吧。」巴天石忙:「公子既
然來了,何必急在一時?」朱丹臣也道:「西夏國皇宮內院,還怕吐蕃人動粗不
成?說不定公主便會邀見,此刻走了,豈不是禮數有虧?」兩人不斷勸說,要段
譽暫且留下。

  果然一品堂中有人出來,喝令吐蕃武士不得無禮。宗贊王子爬將起來,見那
書箋不是公主召段譽去相見,心中氣也平了。

  正擾攘間,木婉清忽然向段譽招招手,左手舉起一張紙揚了揚。段譽點點頭
,過去接了過來。

  宗贊又見段譽展開那書箋來看,臉上神色不定,心道:「這封信定是公主召
見了。」大聲喝道:「每次你瞞過了我,第二次還想再瞞嗎?」雙足一登,又撲
將過去,挾手一把將那信箋搶了過來。

  這一次他學了乖,不敢再伸拳打段譽胸膛,搶到信箋,右足一抬,便踢中段
譽的小腹,那臍下丹田正是煉氣之士內息的根源,內勁不聽運轉,反應立生,當
真是有多快便多快,但聽得呼的一聲,又是「劈拍、嗆啷、哎喲」一聲響,宗贊
王子倒飛出去,越過數十人的頭頂,撞翻了七、八張茶几,這才摔倒。

  這王子皮粗肉厚,段譽又並非故意運氣傷他,摔得雖然狼狽,卻未受內傷。
他身子一著地,便舉起搶來的那張信箋,大聲讀了出來:「有厲害人物要殺我的
爸爸,也就是要殺你的爸爸,快快去救。」

  眾人一聽,更加摸不著頭腦,怎麼宗贊王子說「我的爸爸,也就是你的爸爸
?」

  段譽和巴天石、朱丹臣等卻心下瞭然,這字條是木婉清所寫,所謂「我的爸
爸,也就是你的爸爸」,自然是指段正淳而言了,都圍在木婉清身邊,齊聲探問


  木婉清道:「你們進去不久,梅劍和蘭劍兩位姊姊便進宮來,有事要向虛竹
先生稟報。虛竹子一直不出來,她們便跟我說了,說道接得訊息,有好幾個厲害
人物設下陷阱,蓄意加害爹爹。這些陷阱已知布在蜀南一帶,正是爹爹回去大理
的必經之地。她們靈鷲宮已派了玄天、朱天兩部,前去追趕爹爹,要他當心,同
時派人西去報訊。」

  段譽急:「梅劍、蘭劍兩位姊姊呢?我怎麼沒瞧見?」木婉清道:「你眼中
只有王姑娘一人,哪裡還瞧得見別人?梅劍、蘭劍兩位姊姊本來是要跟你說的,
招呼你幾次,也不知你故意不睬呢,還是真的沒有瞧見。」段譽臉上一紅,:「
我……我確是沒瞧見。」木婉清又冷冷地:「她們急於去找虛竹二哥,不等你了
。我想招呼你過來,你又不理我,我只好寫了這張字條,想遞給你。」

  段譽心下歉然,知道自己心無旁騖,眼中所見,只是王語嫣的一喜一愁,耳
中所聞,只是王語嫣的一語一笑,便是天塌下來,也是不理,木婉清遠遠的示意
招呼,自然是視而不見了。若不是宗贊王子撲上來猛擊一拳,只怕還是不會抬起
頭來見到木婉清招手,當下便向巴天石、朱丹臣道:「咱們連夜上道,去追趕爹
爹。」巴朱二人道:「正是!」

  各人均想鎮南王既有危難,那自是比什麼都要緊,段譽做不做得成西夏駙馬
,只好置之度外了。當下一行人立即起身出門。

  段譽等趕回賓館與鐘靈會齊,收拾了行李,逕即動身。巴天石則去向西夏國
禮部尚書告辭。說道鎮南王途中身染急病,世子須得趕去侍奉,不及向皇上叩辭
。父親有病,做兒子星夜前往侍候湯藥,乃是天經起義之事,那禮部尚書讚歎一
陣,說什麼「王子孝心格天,段王爺定占勿藥」等語。巴天石辭行已畢,匆匆出
靈州城南門,施展輕功趕上段譽等人之時,離靈州已有三十餘里了。
第四七回 為誰開 茶花滿路

 

                               
  段譽等一行人馬不停蹄,在道非止一日,自靈州而至皋蘭、秦州,東向漢中
,經廣元、劍閣而至蜀北。一路上迭接靈鷲宮玄天、朱天兩部群女的傳書,說道
鎮南王正向南行。有一個訊息說,鎮南王攜同女眷二人,兩位夫人在梓潼惡鬥了
一場,似乎不分勝負。段譽心知這兩位夫人一個是木婉清的母親秦紅棉,另一個
則是阿朱、阿紫的母親阮星竹;論武功是秦紅棉較高,論智計則阮星竹佔了上風
,有爹爹調和其間,諒來不至有什麼大事發生。果然隔不了兩天,又有訊息傳來
,兩位夫人已言歸於好,和鎮南王在一家酒樓中飲酒。玄天部向已鎮南王示警,
告知他有厲害的對頭要在前途加害。

  旅途之中,段譽和巴天石、朱丹臣等商議過幾次,都覺鎮南王的對頭除了四
大惡人之首的段延慶外,更無別人。段延慶武功奇高,大理國除了保定帝本人外
,無人能敵,如果他追上了鎮南王,確是大有可慮。眼前唯有加緊趕路,與鎮南
王會齊,眾人合力,才可與段延慶一鬥。巴天石道:「咱們一見到段延慶,不管
三七二十一,立即一擁而上,給他個倚多為勝,絕不能再蹈小鏡湖畔的覆轍,讓
他和王爺單打獨鬥。」朱丹臣道:「正是。咱們這裡有段世子、木姑娘、鐘姑娘
、王姑娘、你我二人,再加上王爺和二位夫人,以及華司徒、范司馬、古大哥他
們這些人,又有靈鷲宮的姑娘們相助。人多勢眾,就算殺不死段延慶,總不能讓
他欺侮了咱們。」

  段譽點頭道:「正是這個主意。」

  眾人將到綿州時,只聽得前面馬蹄聲響,兩騎並馳而來。馬上兩個女子翻身
下馬,叫道:「靈鷲宮屬下玄天部參見大理段公子。」段譽忙即下馬,叫道:「
兩位辛苦了,可見到了家父嗎?」右首那中年婦女道:「啟稟公子,鎮南王接到
我們示警後,已然改道東行,說要兜個大圈再回大理,以免遇上了對頭。」

  段譽一聽,登時便放了心,喜道:「如此甚好,爹爹金玉之體,何必去和兇
徒廝拼?毒蟲惡獸,避之則吉,卻也不是怕了他。兩位可知對頭是誰?這訊息最
初從何處得知?」

  那婦人道:「最初是菊劍姑娘聽到另一個姑娘說的。那們姑娘名字叫做阿碧
……」王語嫣喜:「原來是阿碧。我可好久沒見到她了。」段譽接口:「啊,是
阿碧姑娘,我認得她。她本來是慕容公子的侍婢。」

  那婦人道:「這就是了。菊劍姑娘說,阿碧姑娘和她年紀差不我,相貌美麗
,很討人歡喜,就是一口江南口音,說話不大聽得懂。阿碧姑娘是我們主人的師
侄康廣陵先生的弟子,說起來跟我們靈鷲宮都是一家人。菊劍姑娘說到主人陪公
子到皇宮中去招親,阿碧姑娘要趕去西夏,和慕容公子相會。她說在途中聽到訊
息,有個極厲害的人物要和鎮南王爺為難。她說段公子待她很好,要我們設法傳
報訊息。」

  段譽想起在姑蘇遇見阿碧時的情景,由於她和阿朱的牽引,這才得和王語嫣
相見,這次又是她傳訊,心下感激,問道:「這位阿碧姑娘,這時在哪裡?」

  那中年婦人道:「屬下不知。段公子,聽梅劍姑娘的口氣,要和段王爺為難
的那個對頭著實厲害。因此梅劍姑娘不等主人下令,便命玄天、朱天兩部出動,
公子還須小心才好。」

  段譽道:「多謝大嫂費心盡力,大嫂貴姓,日後在下見到二哥,也好提及。


  那女人甚喜,笑道:「我們玄天、朱天兩部大夥兒一般辦事,公子不須提及
賤名。公子爺有此好心,小婦人多謝了!」說著和另一個女人襝衽行禮,和旁人
略一招呼,上馬而去。

  段譽問巴天石道:「巴叔叔,你以為如何?」巴天石道:「王爺既已繞道東
行,咱們便逕自南下,想來在成都一帶,便可遇上王爺。」段譽點頭道:「甚是
。」

  一行人南下過了綿州,來到成都。綿官城繁華富庶,甲於西南。段譽等在城
中閒逛了幾日,不見段正淳到來,各人均想:「鎮南王有兩位夫人相伴,一路上
遊山玩水,大享溫柔艷福,自然是緩緩行而遲遲歸。一回到大理,便沒這麼逍遙
快樂了。」

  一行人再向南行,眾人每行一步便近大理一步,心中也寬了一分。一路上繁
花似錦,段譽與王語嫣按轡除行,生怕木婉清、鐘靈著惱,也不敢太冷落了兩位
妹子。木婉清途中已告知鐘靈,段譽其實是自己兄長,又說鐘靈亦是段正淳所生
,二女改口以姊姊相稱,雖見段譽和王語嫣言笑晏晏,神態親密,卻也無可奈何
,亦只黯然惆悵而已。

  這一日傍晚,將到楊柳場時,天色陡變,黃豆大的雨點猛灑下來,眾人忙催
馬疾行,要找地方避雨。轉過一排柳樹,但見小河邊白牆黑瓦,聳立著七、八間
屋宇,眾人大喜,拍馬奔近。只見屋簷下站著一個老漢,背負著手,正在觀看天
邊越來越濃的烏雲。

  朱丹臣翻身下馬,上前拱手說道:「老丈請了,在下一行行旅之人,途中遇
雨,求在寶莊暫避,還請行個方便。」那老漢:「好說,好說,卻又有誰帶著屋
子出來趕路了?列位官人、姑娘請進。」朱丹臣聽他說話語音清亮,不是川南土
音,雙目炯炯有神,不禁心中一凜,拱手:「如此多謝了。」

  眾人進得門內,朱丹臣指著段譽道:「這位是敝上余公子,剛到成都探親回
來。這位是石老哥,在下姓陳。不敢請問老丈貴姓。」那老漢嘿嘿一笑,:「老
兒姓賈。余公子,石大哥,陳大哥,幾位姑娘,請到內堂喝杯清茶,瞧這雨勢。
只怕還有得下呢。」段譽等聽朱丹臣報了假姓,便知事有蹊蹺,當下各人都留下
了心。

  賈老者引著眾人來到一間廂房之中。但見牆壁上掛著幾幅字畫,陳設頗為雅
潔,不為鄉人之居,朱丹臣和巴天石相目一交,更加留神。段譽見所掛字畫均系
出於庸手,便不再看。那賈老者:「我去命人沖茶。」朱丹臣道:「不敢麻煩老
丈。」

  賈老者笑道:「只怕待慢了貴人。」說著轉身出去,掩上了門。

  房門一掩上,門後便露出一幅畫來,畫的是幾株極大的山茶花,一株銀紅,
嬌艷欲滴,一株全白,干已半枯,蒼勁可喜。

  段譽一見,登時心生喜悅,但見書旁題了一行字道:「茶花最甲海內,種類
七十有一,大於牡丹,一望若火═雲═,爍日蒸═。」其中空了幾個字。這一行
字,乃是錄自「滇中茶花記」,段譽本就熟記於胸,茶花種類明明七十有二,題
詞卻寫「七十有一」,一瞥眼,見桌上陳列著文房四寶,忍不住提筆蘸墨,在那
「一」字上添了一橫,改為「二」字,又在火字下加一「齊」字,雲字後加一「
錦」字,蒸字下加一「霞」字。

  一回之後,便變成了:「大理茶花最甲海內,種類七十有二,大於牡丹,一
望若火齊雲錦,爍日蒸霞。」原來題字寫的是褚遂良體,段譽也依這字體書寫,
竟是了無增改痕跡。

  鐘靈拍手笑道:「你這麼一題,一幅畫就完完全全,更無虧缺了。」

  段譽放下筆不久,賈老者推門進來,又順手掩上了門,見到畫中缺字已然補
上,當即鼓臉堆歡,笑道:「貴客,貴客,小老兒這可失敬了。這幅畫是我一個
老朋友畫的,他記性不好,題字時忘了幾個字,說要回家查書,正次來時補上,
唉!不料他回家之後,一病不起,從此不能再補。想不到余公子博古通今,叫老
朽與我亡友完了一件心願,擺酒,快擺酒!」一路叫嚷著出去。

  過不多時,賈老者換了件嶄新的繭綢長袍,來請段譽等到廳上飲酒。眾人向
窗外瞧去,但見大雨如傾,滿地千百條小溪流東西衝瀉,一時確也難以行走,又
見賈老者意誠,推辭不得,便來到廳上,只見席上鮮魚、臘肉、雞鴨、蔬菜,擺
了十餘碗。段譽等道謝入座。

  賈老者斟酒入杯,笑道:「鄉下土釀,倒也不怎麼嗆口,余公子,小老兒本
是江南人,年輕時也學得一點兒粗淺武功,和人爭鬥,失手殺了兩個仇家,在故
鄉容身不得,這才逃來四川。唉,一住數十年,卻總記著家鄉,小老兒本鄉的酒
比這大曲醇些,可沒這麼厲害。」一面說,一面給眾人斟酒。

  各人聽他述說身世,雖不盡信,但聽他自稱身有武功,卻也大釋心中疑竇,
又見他替各人斟酒後,說道:「先乾為敬!」。一口將杯中的酒喝乾了,更是放
心,便盡情吃喝起來。巴天石和朱丹臣飲酒既少,吃菜時也等賈老者先行下箸,
這才挾菜。

  酒飯罷,眼見大雨不止,賈老者又誠懇留客,段譽等當晚便在莊中借宿。

  臨睡之時,巴天石悄悄跟木婉清道:「木姑娘,今晚警醒著些兒,我瞧這地
方總是有些兒邪門。」木婉清點了點頭,當晚和衣躺在床上,袖中扣了毒箭,耳
聽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半睡半醒的直到天明,竟然毫無異狀。

  眾人盥洗罷,見大雨已止,當即向賈老者告別。賈老者直送出門外數十丈,
禮數甚是恭謹。眾人遠行之後,都是嘖嘖稱奇。巴天石道:「這賈老者到底是什
麼來歷,實在古怪,這次我可猜不透啦。」朱丹臣道:「巴兄,我猜這賈老兒本
懷不良之意,待見到公子填好了畫中的缺字,突然間神態有變。公子,你想這幅
畫和幾行題字,卻又有什麼干係?」段譽搖頭:「這兩株山茶嗎,那也平常得緊
。一株粉侯,一株雪塔,雖說是名種,卻也不是什麼罕見之物。」

  眾人猜不出來,也就不再理會。

  鐘靈笑道:「最好一路之上,多遇到幾幅缺了字畫的畫圖,咱們段公子一一
填將起來,大笑一揮,便騙得兩餐酒飯,一晚住宿,卻不花半分錢。」眾人都笑
了起來。

  說也奇怪,鐘靈說的是一句玩笑言語,不料旅途之中,當真接二連三的出現
了圖畫。圖中所繪的必是山茶花,有的題字有缺,有的寫錯了字,更有的是畫上
有枝無花,或是有花無葉。段譽一見到,便提筆添上,一添之下。圖畫的主人總
是出來殷勤相待,美酒美食,又不肯收受分文。

  巴天石和朱丹臣幾次本番的設辭套問,對方的回答總是千篇一律,說道原來
的畫師未曾畫得周全,或是題字有缺,多蒙段譽補足,實是好生感激。段譽和鐘
靈是少年心性,只覺好玩,但盼缺筆的字畫越多越好。王語嫣見段譽開心,她也
隨著歡喜。木婉清向來是天不怕、地不怕,對方是好意也罷,歹意也罷,她都不
放在心上。只有巴天石和朱丹臣卻越來越擔憂,見對方佈置如此周密,其中定有
重大圖謀,偏生全然瞧不出半點端倪。

  巴朱二人每當對方殷勤相待之時,總是細心查察,看酒飯之中是否置有毒藥


  有些慢性毒藥極難發覺,往往連服十餘次這才毒發。巴天石見多識廣,對方
若是下毒,須瞞不過他的眼去,卻始終見酒飯一無異狀,而且主人總是先飲先食
,以示無他。

  漸行漸南,雖已十月上旬,天時卻也不冷,一路上山林濃密,長草叢生,與
北國西夏相較,又是另一番景像。

  這一日傍晚,將近草海,一眼望出去無窮無盡都是青青野草,左首是一座大
森林,眼看數十里內並無人居。巴天石:「公子,此處地勢險惡,咱們乘早找個
地方住宿才好。」段譽點頭道:「是啊,今日是走不出這片草地了,只不知什麼
地方可以借宿。」朱丹臣道:「草海中毒蚊、毒蟲甚多,又多瘴氣。眼下桂花瘴
剛過,芙蓉瘴剛起,兩股瘴氣混在一起,毒性更烈,倘若找不到宿地,便在樹林
高處安身較好,瘴氣侵襲不到,毒蟲毒蚊也好。」

  當下一行人折而向左,往樹林中走去。王語嫣聽朱丹臣說瘴氣說得這般厲害
,問他桂花瘴、芙容瘴是什麼東西。朱丹臣道:「瘴氣是山野沼澤間的瘴氣,三
間桃花瘴、五月榴花瘴最為厲害。其實瘴氣都是一般,時候不同,便按月令時花
,給它取個名字。三五月間氣候漸熱,毒蟲毒蚊萌生,是以為害最大。這時候已
好得多了,只不過這一帶濕氣極重,草海中野草腐爛堆積,瘴氣必定兇猛。」王
語嫣道:「嗯,那麼有茶花瘴沒有?」段譽、巴天石等都笑了起來。朱丹臣道:
「我們大理人最喜茶花,可不將茶花和那討厭的瘴氣連在一起。」

  說話之間已進了林子。馬蹄踏入爛泥,一陷一拔,行走甚是不便。巴天石道
:「我瞧咱們不必再進去啦,今晚就學鳥兒,在高樹上作巢安身,等明日太陽出
來,瘴氣漸清,再行趕路。」王語嫣道:「太陽出來後,瘴氣便不怎樣厲害了?
」巴天石道:「正是。」

  鐘靈突然指著東北角,失聲驚:「啊喲,不好啦,那邊有瘴氣升起來了,那
是什麼瘴氣?」各人順著她手指瞧去,果見有股雲氣,裊裊在林間升起。

  巴天石道:「姑娘,這是燒飯瘴。」鐘靈擔心道:「什麼燒飯瘴?厲害不厲
害?」巴天石笑道:「這不是瘴氣,是人家燒飯的炊煙。」果見那青煙中夾有黑
氣,又有些白霧,乃是軟煙。眾人都笑了起來,精神為之一振,都說道:「咱們
找燒飯瘴去。」鐘靈給各人笑得不好意思,脹紅了臉。王語嫣安慰她:「靈妹,
幸好你見到了這燒飯……燒飯的炊煙,免了大家在樹頂露宿。」

  一行人朝著炊煙走去,來到近處,只見林中搭著七、八間木屋,屋旁推滿了
木材,顯是伐木工人的住所。朱丹臣縱馬上前,大聲道:「木場的大哥,行道之
人,想在貴處借宿一晚,成不成?」隔了半晌,屋內並無應聲,朱丹臣又說了一
遍,仍無人答應。屋頂煙囪中的炊煙卻仍不斷冒出,屋中定然有人。

  朱丹臣從懷中摸出可作兵刃的鐵骨扇,拿在手中,輕輕推開了門,走進屋去


  只見屋內一個人影也無,卻聽到必剝必剝的木柴著火之聲。朱丹臣走向後堂
,進入廚房,只見灶下有個老婦正在燒火。朱丹臣道:「老婆婆,這裡還有旁人
嗎?」那老婦茫然瞧著他,似乎聽而不聞。朱丹臣道:「便只你一個在這裡嗎?
」那老婦指指自己耳朵,又指指嘴巴,啊啊啊的叫了幾聲,表示是個襲子,又是
啞巴。

  朱丹臣回到堂中,段譽、木婉清等已在其餘幾間屋中查看一遍,七、八間木
屋之中,除了老婦人更無旁人。每間木板都有板床,床上卻無被褥,看來這時候
伐木工人並未開工。巴天石奔到木屋之外繞了兩圈,察見並無異狀。

  朱丹臣道:「這老婆婆又聾又啞,沒法跟她說話。王語嫣姑娘最能耐心,還
是請你跟她打個交道罷。」王語嫣笑著點頭,:「好,我去試試。」她走進廚房
,跟那婆婆指手劃腳,取了一錠銀子給她,居然大致弄了個明白。眾人待那婆婆
煮好飯後,向她討了些米作飯,木屋中無酒無肉,大夥兒吃些乾菜,也就抵過了
肚饑。

  巴天石道:「咱們就都在這間屋中睡,別分散了。」當下男的睡在東邊屋,
女的睡在西邊。那老婆婆在中間房桌上點了一盞油燈。

  各人剛睡下,忽聽得中間房塔塔幾聲,有人用火刀火石打火,但打來打去打
不著。巴天石開門出去,見桌上油燈已熄,黑暗中但聽得嗒嗒聲響,那老婆婆不
停的打火。巴天石取出懷中火刀火石,嗒的一聲,便打著了火,要借火刀火石,
指指廚房,示意要去點火。巴天石交了給她,入房安睡。

  過不多時,卻聽得中間房塔塔塔塔之聲又起,段譽等閉眼剛要入睡,給打火
聲吵得睜大眼來,見壁縫中沒火光透過來,原來那油燈又熄了。朱丹臣笑道:「
這老婆婆可老得背了。」本待不去理她,但嗒嗒嗒之聲始終不絕,似乎倘若一晚
打不著火,她便要打一晚似的。朱丹臣聽得不耐煩起來,走到中間房中,黑暗中
朦朦朧朧的見那老婆婆手臂一起一落,嗒嗒嗒的打火。朱丹臣取出自己的火刀火
石,塔的一聲打著火,點亮了油燈。那老婆婆笑了笑,打了幾個手勢,向他借火
刀火石,要到廚房中使用。朱丹臣借了給她,自行入房。

  豈知過不多久,。中間房的塔塔塔聲音又響了起來。巴天石和朱丹臣都大為
光火,罵道:「這老婆子不知在搗什麼鬼!」可是嗒嗒嗒、嗒嗒嗒的聲音始終不
停。

  巴天石跳了出去,搶過她的火刀火石來打,塔塔塔幾下,竟一點火星也無,
摸上去也不是自己的打火之具,大聲問道:「我的火刀、火石呢?」這句話一出
口,隨即啞然失笑道:「我怎麼向一個聾啞的老婆子發脾氣?」

  這時木婉清也出來了,取出火刀火石,道:「巴叔叔,你要打火嗎?」巴天
石道:「這老婆婆真是古怪,一盞燈點了又熄,熄了又點,直搞了半夜。」

  接過火刀火石,塔的一聲,打出火來,點著了燈盞。那老婆婆似甚滿意,笑
了一笑,瞧著燈盞的火光。巴天石向木婉清道:「姑娘,路上累了,早些安歇吧
。」便即回到房中。

  豈知過不到一盞茶時分,那嗒嗒嗒、嗒嗒嗒的打火之聲又響了起來。巴天石
和朱丹臣同時從床上躍起,都想搶將出去,突然之間,兩人同時醒覺:「世人豈
有這等古怪的老太婆?其中定有詭計。」

  兩人輕輕一握手,悄悄出房,分從左右掩到那老婆婆身旁,正要一撲而上,
突然鼻中聞到一陣淡淡的香氣,原來在燈盞旁打火的卻是木婉清。兩人立時收熱
。巴天石道:「姑娘,是你?」木婉清道:「是啊,我覺得這地方有點兒不對勁
,想點燈瞧瞧。」

  木婉清道:「我來打火。」豈知嗒嗒嗒、嗒嗒嗒幾聲,半點火星也打不出來
。巴天石一驚,叫:「這火石不對,給那老婆子掉過了。」朱丹臣道:「快去找
那婆子,別讓她走了。」木婉清奔向廚房,巴朱二人追出木屋。但便在頃刻之間
,那老婆子已然不知去向。巴天石道:「別追遠了,保護公子要緊。」

  兩人回到木屋,段譽、王語嫣、鐘靈也都已聞聲而起。

  巴天石道:「誰有火刀火石!先點著了燈再說。」只聽兩個人不約而同的說
道:「我的火刀火石給那老婆婆借去了。」卻是王語嫣和鐘靈。巴天石和朱丹臣
暗暗叫苦:「咱們步步提防,想不到還是在這裡中了敵人詭計。」段譽從懷中取
出火刀火石,嗒嗒嗒的打了幾下,卻那裡打得著火?朱丹臣道:「公子,那老婆
子曾向你借來用過?」段譽道:「是,那是在吃飯之前。她打了之後便即還我。
」朱丹臣道:「火石給掉過了。」

  一時之時,各人默不作聲,黑暗中但聽得秋蟲唧唧,這一晚正當月盡夜,星
月無光。六人聚在屋中,只朦朦朧朧的看到旁人的影子,心中隱隱都感到週遭情
景甚是凶險,自從段譽在畫中填字、賈老者殷勤相待以來,六人就如給人蒙上了
眼,自不由主的走入一個茫無所知的境地,明知敵人必是在暗中有所算計,但用
的是什麼陰險毒計,卻半點端倪也瞧不出來。各人均想:「敵人如果一擁而出,
倒也痛快,卻這般鬼鬼崇崇,令人全然無從提防。」

  木婉清道:「那老婆婆取出咱們的火石去,用意是叫咱們不能點燈,他們便
可在黑暗中施行詭計。」鐘靈突然尖聲驚叫,說道:「我最怕他們在黑暗中放蜈
蚣、毒蟻來咬我!」巴天石心中一凜,說道:「黑暗中若有細小毒物來襲,確是
防不勝防。」段譽道:「咱們還是出去,躲在樹上。」朱丹臣道:「只怕樹上已
先放了毒物。」鐘靈又是「啊」的一聲,捉住了木婉清的手臂。巴天石道:「姑
娘別怕,咱們點起火來再說。」鐘靈:「沒了火石,怎麼點火?」

  巴衛石:「敵人是何用意,現下難知。但他們既要咱們沒火,咱們偏偏生起
火來,想來總是不錯。」

  他說著轉身走入廚房,取過兩塊木柴,出來交給朱丹臣,:「朱兄弟,把木
柴弄成木屑,越細越好。」朱丹臣一聽,立即會意,道:「不錯,咱們豈能束手
待攻?」從懷中取出匕首,將木柴一片片的削了下來。段譽、木婉清、王語嫣、
鐘靈一起動手,各取匕首小刀,把木片切的切,斬的斬,碾的碾,弄成極細的木
屑。段譽歎道:「可惜我沒天龍寺枯榮師祖的神功,否則內力到處,木屑立時起
火,便是那鳩摩智,也有這等本事。」其實這時他體內所積蓄的內力,已遠在枯
榮大師和鳩摩智之上,只不會運用而已。

  幾人不停手的將木粒碾成細粒,心中都惴惴不安,誰也不說話,只留神傾聽
外邊動靜,均想:「這老婆婆騙了咱們的火石去,絕不會停留多久,只怕立時就
會發動。」

  巴天石摸到木屑已有飯碗般大一堆,當即撥成一推,拿幾張火煤紙放在其中
,將自己單刀執在左手,借過鐘靈的單刀,右手執住了,突然間雙手一合,錚的
一聲,雙刀刀背相撞,火星四濺,火花濺到木屑之中,便燒了起來,只可惜一燒
即滅,未能燃著紙媒,眾人歎息聲中,巴天石雙刀連撞,錚錚之聲不絕,撞到十
餘下時,紙媒終於燒了起來。

  段譽等大聲歡呼,將紙媒拿去點著了油燈。朱丹臣怕一盞燈被風吹熄,將廚
房和兩邊廂房中的油燈都取了出來點著了。火焰微弱,照得各人臉上綠油油地,
而且煙氣極重,聞在鼻中很不舒服。但好不容易點著了火,各人精神都為之一振
,似是打了個勝仗。

  木屋甚是簡陋,門縫之中不斷有風吹進。六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手中各
按兵刃,側耳傾聽。但聽得清風動樹,蟲聲應和,此外更無異狀。

  巴天石見良久並無動靜,在木屋各處仔細查察,見幾條柱子上都包了草蓆,
外面用草繩綁住了,依稀記得初進木屋時並非如此,當即扯斷草繩,草蓆跌落。
段譽見兩條柱子上雕刻著一副對聯,上聯是:「春溝水動茶花═」,下聯是:「
夏谷═生荔枝紅」。每一句聯語中都缺了一字。轉過身來,見朱丹臣已扯下另外
兩條柱上所包的草蓆,露出柱上刻著的一副對聯:「青裙玉═如相識,九═茶花
滿路開」。

  段譽道:「我一路填字到此,是禍是福,那也不去說他。他們在柱上包了草
席,顯是不想讓我見到對聯,咱們總之是反其道而行,且看對方到底是何計較。
」當即伸手出去,但聽得嗤嗤聲響,已在對聯的「花」字下寫了個「白」字,在
「谷」字下寫了個「靈」字,變成「春溝水動茶花白,夏谷雲生荔枝紅」一副完
全的對聯。他內力深厚,指力到處,木屑紛紛而落。鐘靈拍手笑道:「早知如此
,你用手指在木頭上畫幾畫,就有了木屑,卻不用咱們忙了這一陣子啦。」

  只見他又在那邊填上了缺字,口中低吟:「青裙玉面如相識,九月茶花滿路
開。」一面搖頭擺腦的吟詩,一面斜眼瞧著王語嫣。王語嫣俏面生霞,將頭轉了
開去。

  鐘靈:「這些木材是什麼樹上來的,可香得緊!」各人嗅了幾下,都覺從段
譽手指畫破的刻痕之中,透出極馥郁的花香,似桂花不是桂花,似玫瑰又不是玫
瑰。

  段譽道:「好香!」只覺那香氣越來越濃,聞後心意舒服,精神為之一爽。

  朱丹臣倏地變色,說道:「不對,這香氣只怕有毒,大家塞住鼻孔。」眾人
聽他一言提醒,急忙或取手帕,或以衣袖,按住了口鼻,但這時早已將香氣吸入
了不少,如是毒氣,該當頭暈目眩、心頭煩惡,然而全無不舒之感。

  過了半晌,各人氣息不暢,忍不柱張口呼吸,卻仍全無異狀。各人慢慢放開
了按住口鼻的手,紛紛議論,猜不透敵人的半分用意。

  又過好一會,忽然間聽到一陣嗡嗡聲音。木婉清一驚,叫道:「啊喲!毒發
了,我耳朵中有怪聲。」鐘靈:「我也有。」巴天石卻道:「這不是耳中怪聲,
好像是有一大群蜜蜂飛來。」果然嗡嗡之聲越來越響,似有千千萬萬蜜蜂從四面
八方飛來。

  蜜蜂本來並不可怕,但如此巨大的聲響卻從來沒聽說過,也不知是不是蜜蜂


  霎時間各人都呆住了,不知如何才好。但聽嗡嗡之聲漸響而近,就像是無數
只妖魔鬼怪嘯聲大作、飛舞前來噬人一般。鐘靈抓住木婉清的手臂,王語嫣緊緊
握住段譽的手。各人心中怦怦大跳,雖然早知暗中必有敵人隱伏,但萬萬料不到
敵人來攻之前,竟會發出如此可怖的嘯聲。

  突然間拍的一聲,一件細小的東西撞上了木屋外的板壁,跟著拍拍拍拍的響
聲不絕,不知有多少東西撞將上來。木婉清和鐘靈齊聲叫道:「是蜜蜂!」

  巴天石搶去關窗,忽聽得屋外馬匹長聲悲嘶,狂叫亂跳。鐘靈叫道:「蜜蜂
刺馬!」朱丹臣道:「我去割斷韁繩!」撕下長袍衣襟,裹在頭上,左手剛拉開
板門,外面一陣風捲進,成千成萬隻蜜蜂衝進屋來。鐘靈和王語嫣齊聲尖叫。

  巴天石將朱丹臣拉入屋中,膝蓋一頂,撞上了板門,但滿屋已都是蜜蜂。

  這些蜜蜂一進屋,便分向各人刺去,一剎那間,每個人頭上、手上、臉上,
都給蜜蜂刺了七、八下、十來下不等。朱丹臣張開摺扇亂撥。巴天石撕下衣襟,
猛力撲打。段譽、木婉清、王語嫣、鐘靈四人也都忍痛撲打。

  巴天石、朱丹臣、段譽、木婉清四人出手之際,都是運足了功力,過不多時
,屋中蜜蜂只剩下了二、三十隻,但說也奇怪,這些蜜蜂竟如是飛蛾撲火一般,
仍是奮不顧身的向各人亂撲亂刺,又過半晌,各人才將屋內蜜蜂盡數打死。鐘靈
和王語嫣都痛得眼淚汪汪。耳聽得拍拍之聲密如聚雨,不知從幾千萬頭蜜蜂在向
木屋衝擊。

  各人都駭然變色,一時也不及理會身上疼痛,急忙撕下衣襟、衣袖,在木屋
的各處空隙塞好。

  六人身上、臉上都是紅一塊,腫一塊,模樣狼狽之極。段譽道:「幸好這裡
有木屋可以容身,倘若是在曠野之地,這千千萬萬隻野蜂齊來叮人,那只有死給
他們看了。」木婉清道:「這些野蜂是敵人驅來的,他們豈能就此罷休?難道不
會打破木屋?」鐘靈驚呼一聲,道:「姊姊,你……你說他們會打破這木屋?」

  木婉清尚未回答,只聽得頭頂砰的一聲巨響,一塊大石落在屋頂。屋頂椽子
格格的響了幾下,幸好沒破。但格格之聲方過,兩塊大石穿破屋頂,落了下來。
屋中油燈熄滅。

  段譽忙將王語嫣抱在懷裡,護住她頭臉。但聽得嗡嗡之聲震耳欲聾,各人均
知再行撲打也是枉然,只有將衣襟翻起,蓋住了臉孔。霎時間手上、腳上、臂上
、腳上萬針攢刺,過得一會,六人一齊暈倒,人事不知。

  段譽食過莽牯朱蛤,本來百毒不侵,但這蜜蜂系人飼養,尾針上除蜂毒外尚
有麻藥,給幾百頭蜜蜂刺過之後,還是給迷倒了。不過他畢竟內力深厚,六人中
第一個醒來。一恢復知覺,便即伸手去攬王語嫣,但手臂固然動彈不得,同時也
察覺到王語嫣已不在懷中。他睜開眼來,漆黑一團。原來雙手雙腳已被牢牢縛住
,眼睛也給用黑布矇住,口中給塞了個大麻核,呼吸都甚不便,更別提說話了,
只覺週身肌膚上有無數小點疼痛異常,自是給蜜蜂刺過之處,又察覺是在地下,
到底身在何處,距暈去已有多少時候,卻全然不知。

  正茫然無措之際,忽聽得一個女子厲聲說道:「我花了這麼多心思,要捉拿
大理姓段的老狗,你怎麼捉了這隻小狗來?」段譽只覺這聲音好熟,一時卻記不
起是誰。

  一個蒼老的婦人聲音說道:「婢子一切遵依小姐吩咐辦事,沒出半點差池。


  那女子:「哼,我瞧這中間定有古怪。那老狗從西夏南下,沿大路經西川而
來,為什麼突然折而向東?咱們在途中安排的那些藥酒,卻都教這小狗吃了。」

  段譽心知她所說的「老狗」,是指自己父親段正淳,所謂「小狗」,那也不
必客氣,當然便是段譽區區在下了。這女子和老婦說話之聲,似是隔了一重板壁
,當是在鄰室之中。

  那老婦:「段王爺這次來到中原,逗留時日已經不少,中途折而向東……」
那女子怒道:「你還叫他段王爺?」那老婦:「是,從前……小姐要我叫他段公
子,他現在年紀大了……」那女子喝道:「不許你再說。」那老婦:「是。」那
女子輕輕歎了口氣,黯然:「他……他現下年紀大了……」聲音中不勝淒楚惆悵
之情。

  段譽登時大為寬心,尋思:「我道是誰?原來又是爹爹的一位舊相好。她來
找爹爹的晦氣,只不過是爭風吃醋。是了,她安排下毒蜂之計,本來是想擒住爹
爹的,卻教我誤打誤撞的鬧了個以子代父。既然如此,對我們也決計不會痛下毒
手。但這位阿姨是誰呢?我一定聽過她說話的。」

  只聽那女子又道:「咱們在各處各店、山莊中所懸字畫的缺字缺畫,你說那
小狗全都填對了?我可不信,怎麼那老狗念熟的字句,小狗也都記熟在胸?當真
便有這麼巧?」那老婦:「老子念熟的詩句,兒子記在心裡,也沒什麼希奇?」
那女子怒道:「刀白鳳這賤婢是個蠻夷女子,她會生這樣聰明的兒子?我說什麼
也不信。」

  段譽聽她辱及自己母親,不禁大怒,忍不住便要出聲指斥,但口唇一動,便
碰到了嘴裡的麻核,卻那裡發得出聲音?

  只聽那老婦勸道:「小姐,事情過去這麼久了,你何必還老是放在心上?何
況對不起你的是段公子,又不是他兒子?你……你……你還是饒了這年青人吧。
咱們『醉人蜂』給他吃了這麼大苦頭,也夠他受的了。」那女子尖聲道:「你說
叫他饒了這姓段的小子?哼哼,我把他千刀萬剮之後,才饒了他。」

  段譽心想:「爹爹得罪了你,又不是我得罪你,為什麼你這般恨我?那些蜜
蜂原來叫做『醉人蜂』,不知她從何處找來這許多蜜蜂,只是追著我們叮?這女
子到底是誰?她不是鐘夫人,兩人的口音全然不同。」忽聽得一個男子的聲音叫
道:「舅媽,甥兒叩見。」

  段譽大吃一驚,但心中一個疑團立時解開,說話的男子是慕容復。他稱之為
舅媽,自然是姑蘇曼陀山莊的王夫人,便是王語嫣的母親,自己的未來岳母了。
霎時之間,段譽心中便如十五隻吊桶打水,七十八下,亂成一片,當進曼陀山莊
中的情景,一幕幕的湧上心頭:茶花又或曼陀羅花,天下以大理所產最為著名。
姑蘇茶花並不甚佳,曼陀山莊種了不少茶花,不但名種甚少,而且種植不得其法
,不是花朵極小,便是枯萎凋謝。但她這座莊子為什麼偏偏取名叫「曼陀山莊」
?莊中除了山茶之外,不種別的花奔,又是什麼緣故?

  曼陀山莊的規矩,凡是有男子擅自進莊,便須砍去雙足。那王夫人更道:「
只要是大理人,或者是姓段的,撞到了便和活埋。」那個無量劍的弟子給王夫人
擒住了,他不是大理人,只因家鄉離大理不過四百餘里,便也將之活埋。

  那王夫人捉到了一個少年公子,命他回去即刻殺了家中結髮妻子,把外面私
下結識的姑娘娶來為妻。那公主不答允,王夫人就要殺他,非要他答允不可。

  段譽記得當時王夫人吩咐手下婢女道:「你押送他回姑蘇城裡,親眼瞧著他
殺了自己的妻子,和苗姑娘成親,這才回來。」那公子求道:「掘荊和你無怨無
恨,你又不識得苗姑娘,何以如此幫她,逼我殺妻另娶?」那時王夫人答道:「
你既有了妻子,就不該再去糾纏別的閨女,既是花言巧語將人家騙上了,那就非
得娶她為妻不可。」據她言道,單是婢女小翠一人,便曾在常熟、丹陽、無錫、
嘉興等地辦過七起同樣的案子。

  段譽是大理人,姓段,只因懂得種植茶花,王夫人才不將他處死,反而在雲
錦樓設宴款待。可是段譽和她談論山茶的品種之時,提及一種茶花,白瓣而有一
條紅絲,叫做「美人抓破臉」,當時他道:「白瓣茶花而紅絲甚多,那便不是『
美人抓破臉』了,那叫做『倚欄嬌』。夫人請想,凡是美人,自當嫻靜溫雅,臉
上偶爾抓破一條血絲,那也不妨,倘若滿臉都抓破了,這美人老是和人打架,還
有何美可言?」這句話大觸王夫人之怒,罵他:「你聽了誰的言語,捏造了這種
種鬼話來辱我?說一個女子學會了武功,就會不美?嫻靜溫雅,又有什麼好了?
」由此而將他掀下席去,險些就此殺了他。

  這種種事件,當時只覺那位夫人行事大乖人情,除了「豈有此理」四字之外
,更無別般言語可以形容。但既知鄰室這女子便是王夫人,一切便盡皆恍然:「
原來她也是爹爹的舊情人,無怪她對山茶愛若性命,而對大理姓段的又這般恨之
入骨。王夫人喜愛茶花,定是當年爹爹與她定情之時,與茶花有什麼關連。她一
捉到大理人或是姓段之人便要將之將埋,當然為了爹爹姓段,是大理人,將她遺
棄,她懷恨在心,遷怒於其他大理人和姓段之人。她逼迫在外結識私情的男子殺
妻另娶,是流露了她心中隱伏的願望,盼望爹爹殺了正室,娶她為妻。自己無意
中說一個女子老是與人打架,便為不美,令她登時大怒,想必當年他曾與爹爹為
了私情之事,打過一架,至於爹爹當時盡量忍讓,那也是理所當然。」

  段譽想明白了許多懷疑之事,但心中全無如釋重負之感,反而越來越如有一
塊大石壓在胸口。為了什麼緣由,一時卻說不出來,總覺得王語嫣的母親與自己
父親昔年曾有私情,此事十分不妥,內心深處,突然間感到了極大的恐懼,但又
不敢清清楚楚的去想這件最可怕的事,只是說不出的煩躁惶恐。

  只聽得王夫人道:「是復官啊,好得很啊,你快做大燕國皇帝了,這就要登
基了吧?」語氣之中,大具譏嘲之意。

  慕容復卻莊嚴以對:「這是祖宗的遺志,甥兒無能,奔波江湖,至今仍是沒
半點頭緒,正要請舅母多加指點。」

  王夫人冷笑道:「我有什麼好指點?我王家是王家,你慕容家是慕容的,我
們姓王的,跟你慕容家的皇帝夢有什麼干係?我不許你上曼陀山莊,不許語嫣跟
你相見,就是為了怕跟你慕容家牽扯不清。語嫣呢,你帶她到那裡去啦?」

  「語嫣呢?」這三個字,像雷震一般撞在段譽的耳裡,他心一直在掛念著這
件事。當毒蜂來襲時,王語嫣是在他懷抱之中,此刻卻到了何處?聽夫人的語氣
,似乎是真的不知。

  只聽慕容覆道:「表妹到了哪裡?我怎知道?她一直和大理段公子在一起,
說不定兩個人已經拜了天地,成了夫妻啦!」

  王夫人顫聲道:「你……你放什麼屁!」砰的一聲,在桌上重重擊了一下,
怒道:「你怎麼不照顧她?讓她一個年輕姑娘在江湖上胡亂行走?你竟不念半點
兄妹的情份?」

  慕容覆道:「舅媽又為什麼生這麼大的氣?你怕我娶了表妹,怕她成了慕容
家的媳婦,跟著我發皇帝夢。現下好啦,她嫁了大理段公子,將來堂堂正正的做
大理國皇后,那豈不是天大的美事?」

  王夫人又伸掌在桌上砰的一拍,喝道:「胡說!什麼天大的美事?萬萬不許
!」

  段譽在隔室本已憂心忡忡,聽到「萬萬不許」四個字,更是連珠價的叫苦:
「苦也,苦也!我和語嫣終究是好事多磨,她母親竟說『萬萬不可』!」

  卻聽得窗外有人說道:「非也,非也,王姑娘和段公子乃是天生一對,地成
一雙,夫人說萬萬不許,那可錯了。」王夫人怒道:「包不同,誰叫你沒規矩的
跟我頂嘴?你不聽話,我即刻叫人殺了你的女兒。」包不同原是個天不怕、地不
怕之人,可是一聽到王夫人厲聲斥責,竟然立即噤若寒蟬,再也不敢多說一句。

  段譽心下只道:「包三哥,包三步,包三爺,包三太爺,求求你快與夫人頂
撞下去。她的話全然沒有道理,只有你是英雄好漢,敢和她據理力爭。」那知窗
外鴉雀無聲,包不同再也不作聲了。原來倒不是包不同怕王夫人去殺他女兒包不
靚,只因包不同數代跟隨慕容氏,是他家忠心耿耿的部屬,王夫人是慕容家至親
長輩,說來也是他的主人,真的發起脾氣來,他倒也不敢抹了這上下之分。

  王夫人聽包不同住了口,怒氣稍降,問慕容覆道:「復官,你來找我,又安
了什麼心眼兒啦?又想來算計我什麼東西了?」

  慕容復笑道:「舅母,甥兒是你至親,心中惦記著你,難道來瞧瞧你也不成
麼?怎麼一定是來算計你什麼東西?」

  王夫人道:「嘿嘿,你倒還真有良心,惦記著舅媽。要是你早惦記著我些,
舅媽也不會落得今日般淒涼了。」慕容復笑道:「舅媽有什麼不痛快的事,儘管
和甥兒說,甥兒包你稱心如意。」王夫人道:「呸,呸,呸!幾年不見,卻在哪
裡學了這許多油腔滑調!」慕容覆道:「怎麼油腔滑調啦?別人的心事,我還真
難猜,可是舅媽心中所想的事,甥兒猜不到十成,也猜得到八成。要舅媽稱心如
意,不是甥兒誇口,倒還真有七、八分把握。」王夫人道:「那你倒猜猜看,若
是胡說八道,瞧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

  慕容復拖長了聲音,吟道:「青裙玉面如相識,九月茶花滿路開!」

  王夫人吃了一驚,顫聲道:「你……你怎麼知道?你到過了草海的木屋?」
慕容覆道:「舅媽不用問我怎麼知道,只須跟甥兒說,要不要見這個人?」

  王夫人道:「見……見哪一個人?」語音立時便軟了下來,顯然頗有求懇之
意,與先前威嚴冷峻的語調大不相同。慕容覆道:「甥兒所說的那個人,便是舅
媽心中所想的那個人。春溝水動茶花白,夏谷雲生荔枝紅!」

  王夫人顫聲道:「你說我怎麼能見得到他?」慕容覆道:「舅媽花了不少心
血,要擒住此人,不料還是棋差一著,給他躲了過去。甥兒心想,見到他雖然不
難,卻也沒什麼用處。終須將他擒住,要他服服貼貼的聽舅媽吩咐,那才是道理
。舅媽要他東,他不敢西;舅媽要他畫眉毛,他不敢給你搽胭脂。」最後兩句話
已大有輕薄之意,但王夫人心情激盪,絲毫不以為忤,歎了口氣,道:「我這圈
套策劃得如此周密,還是給他躲過了。我可再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來啦。」

  慕容覆道:「甥兒卻知道此人的所在,舅媽如信得過我,將那圈套的詳情跟
甥兒說說,說不定我有點兒計較。」

  王夫人道:「咱們說什麼總是一家人,有什麼信不過的?這一次我所使的,
是個『醉人蜂』之計。我在曼陀山莊養了幾百窩蜜蜂,莊上除了茶花之外,更無
別種花卉。山莊遠離陸地,島上的蜜蜂也不會飛到另處去採蜜。」慕容覆道:「
是了,這些醉人蜂除了茶花之外,不喜其它花卉的香氣。」王夫人道:「調養這
窩蜜蜂,可費了我十幾年心血。我在蜂兒所食的蜂蜜之中,逐步加入麻藥,再加
入另一種藥物,這醉人蜂刺了人之後,便會將人麻倒,令人四、五日不省人事。


  段譽心下一驚:「難道我已暈倒了四、五日?」

  慕容覆道:「舅媽的神計妙算,當真是人所難及,卻又如何令蜜蜂去刺人?


  王夫人道:「這須得在那人的食物之中,加入一種藥物。這藥物並無毒性,
無色無臭,卻略帶苦味,因此不能一能給人大量服食。你想這人自己固是鬼精靈
,他手下的奴才又多聰明才智才輩,要用迷藥、毒藥什麼對付他,那是萬萬辦不
到的。因此我定下計謀,派人沿路供他酒飯,暗中摻入這些藥物。」

  段譽登時醒悟:「原來一路上這許多字畫均有缺筆缺字,是王夫人引我爹爹
去填寫的,他填得不錯,王夫人埋伏下的人便知他是大理段王爺,將摻入藥物的
酒飯送將上來。」

  王夫人道:「不料陰錯陽差,那個人去了別處,這人的兒子卻跑了來。這小
鬼頭將老子的詩詞歌賦都熟記在心,當然也是個風流好色、放蕩無行的浪子了。
這小鬼一路上將字畫中的缺筆都填對了,大吃大喝,替他老子把摻藥酒飯喝了個
飽,到了草海的木屋之中。木屋裡燈盞的燈油,都是預先放了藥料的,在木柱之
中我又藏了藥料,待那小鬼弄破柱子,幾種藥料的香氣一摻合,便引得醉人蜂進
去了。唉,我的策劃一點兒也沒錯,來的人卻錯了。這小鬼壞了我的大事!哼,
我不將他斬成十七、八塊,難洩我心頭之恨。」

  段譽聽她語氣如此怨毒,不禁怵然生懼,又想:「她的圈套部署也當真周密
,竟在柱中暗藏藥粉,引得我去填寫對聯中的缺字,刺破柱子,藥粉便散了出來
。唉,段譽啊段譽!你一步步踏入人家的圈套之中,居然瞧不出半點端倪,當真
是糊塗透頂了。」但轉念又想:「我一路上填寫字畫中的缺笑缺字,王夫人的爪
牙便將我當作了爹爹,全副精神貫注在我身上,爹爹竟因此脫險。我代爹爹擔當
大禍,又有什麼可怨的?那正是求之不得的事。」言念及此,頗覺坦然,但不禁
又想:「王夫人擒住了我,要將我斬成十七、八塊,倘若擒住的是我爹爹,反會
千依百順的侍候他。我父子二人的遭際,可大大不同了。」

  只聽得王夫人恨恨連聲,說道:「我要這婢子裝成個聾啞老婦,主持大局,
她又不是不認得那人,到頭來居然鬧出這大笑話來。」

  那老婦辯道:「小姐,婢子早向你稟告過了。我見來人中並無段公子在內,
便將他們火刀火石都騙了來,好讓我們點不著油燈,婢子再用草蓆將柱子上的對
聯都遮住了,使得不致引醉人蜂進屋。誰知這些人硬要自討苦吃,終於還是生著
了火,見到了對聯。」

  王夫人哼了一聲,說道:「總而言之,是你不中用。」

  段譽心道:「這老婆婆騙去我們的火刀火石,用草蓆包住柱子,原來倒是為
了我們好,真正料想不到。」

  慕容覆道:「舅媽,這些醉人蜂刺過人後,便不能再用了嗎?」王夫人道:
「蜂子刺過人之後,過不多久便死。可是我養的蜂子成千上萬,少了幾百隻又有
什麼干係?」慕容復拍手:「那就行啊。先拿了小了,再拿老的,又有何妨?甥
兒心想,倘若將那小子身上的衣冠佩玉,或是兵刃用物什麼的,拿去給舅媽那個
……那……那個人瞧瞧,要引他到那草海的木屋之中,只怕倒也不難。」

  王夫人「啊」的一聲,站起身來,說道:「好甥兒,畢竟你是年輕人腦子靈
。舅媽一個計策沒成功,心下懊喪不已,就沒去想下一步棋子。對對,他父子情
深,知道兒子落入了我手裡,定然會趕來相救,那時再使醉人蜂之計,也還不遲
。」

  慕容復笑道:「到了那時候,就算沒蜜蜂兒,只怕也不打緊。舅媽在酒中放
上些迷藥,要他喝上三杯,還怕他推三阻四?其實,只要他見到了舅媽的花容月
貌,又用得著什麼醉人蜂、什麼迷暈藥?他那裡還有不大醉大暈的?」

  王夫人呸的一聲,罵道:「渾小子,跟舅媽沒上沒下的胡說!」但想到和段
正淳相見,勸他喝酒的情景,不由得眉花眼笑,心魂皆酥,甜膩膩的道:「對,
不錯,咱們便是這個主意。」

  慕容覆道:「舅媽,你外甥出的這個主意還不錯吧?」王夫人笑道:「倘若
這件事不出岔子,舅媽自然忘不了你的好處。咱們第一步,須得查明這沒良心的
現下到了那裡。」慕容覆道:「甥兒倒也聽到了這風聲,不過這件事中間,卻還
有個老大難處。」王夫人皺眉道:「有什麼難處?你便愛吞吞吐吐的賣關子。」
慕容覆道:「這個人刻下被人擒住了,性命已在旦危之間。」

  嗆啷一聲,王夫人衣袖帶動花碗,掉在地下摔得粉碎。

  段譽也是大吃一驚,若不是口中給塞了麻核,已然叫出聲來。

  王夫人顫聲道:「是……是給誰擒住了?你怎不早說?咱們好歹得想個法兒
去救他出來。」慕容復搖頭:「舅媽,對頭的武功極強,甥兒萬萬不是他的敵手
。咱們只可智取,不可力敵。」王夫人聽他語氣,似乎並非時機緊迫,凶險萬分
,又稍寬心,連問:「怎樣智取?又怎生智取法?」

  慕容覆道:「舅媽的醉人蜂之計,還是可以再使一次。只須換幾條木柱,將
柱上的字刻過幾個,比如說,刻上『大理國當今天子保定帝段正明』的字樣,那
人一見之下,必定心中大怒,伸指將『保定帝段正明』的字樣抹去,藥氣便又從
柱中散出來了。」

  王夫人道:「你說擒住他的,是那個和段正明爭大理國皇位、叫什麼段延慶
的。」

  慕容覆道:「正是!」

  王夫人驚:「他……他……他落入了段延慶之手,定然凶多吉少。段延慶時
時刻刻在想害死他,說不定……說不定這時候已經將他……將他處死了。」

  慕容覆道:「舅媽不須過慮,這其中有個重大關節,你還沒想到。」王夫人
道:「什麼重大關節?」「現下大理國的皇帝是段正明。你那位段公子早就封為
皇太弟,大理國臣民眾所周知。段正明輕徭薄賦,勤政愛民,百姓都說他是聖明
天子,鎮南王人緣也很不錯,這皇位是極難搖動了。段延慶要殺他固是一舉手之
勞,但一刀下去,大理勢必大亂,這大理國皇帝的寶座,段延慶卻未必能坐得下
去。」

  王夫人道:「這倒也有點道理,你卻又怎麼知道?」慕容覆道:「有些是甥
兒聽來的,有些是推想出來的。」王夫人道:「你一生一世便在想做皇帝,這中
間的關節,自然揣摩得清清楚楚了。」

  慕容覆道:「舅媽過獎了。但甥兒料想這段延慶擒住了鎮南王,絕不會立即
將他殺死,定要設法讓他先行登基為帝,然後再禪位給他段延慶。這樣便名正言
順,大理國群臣軍民,就都沒有異言。」王夫人問:「怎樣名正言順?」

  慕容覆道:「段延慶的父親原是大理國皇帝,只因奸臣篡位,段延慶在混亂
中不知去向,段正明才做上了皇帝。段延慶是貨真價實的『延慶太子』,在大理
國是人人都知道的。鎮南王登基為帝,他又沒有後嗣,將段延慶立為皇太弟,可
說是順理成章,名正言順。」

  王夫人奇道:「他……他……他明明有個兒子,怎麼說沒有後嗣?」慕容復
笑道:「舅媽說過的話,自己轉眼便忘了,你不是說要將這姓段的小子斬成十七
、八塊嗎?世上總不會有個十七、八塊的皇太子吧?」王夫人喜道:「對!對!
這刀白鳳那賤婢生的野雜種,留在世上,教我想起了便生氣。」

  段譽只想:「今番當真是凶多吉少了。語嫣卻又不知到了何處?否則王夫人
瞧在女兒臉上,說不定能饒我一命。」

  王夫人道:「既然他眼下並無性命之憂,我就放心了。我可不許他去做什麼
大理國的勞什子皇帝。我要他隨我去曼陀山莊。」慕容覆道:「鎮南王禪位之後
,當然要跟舅媽去曼陀山莊,那進候便要他留在大理,他固然沒趣,段延慶也必
容他不得,豈肯留下這個禍胎?不過鎮南王嘛,這皇帝的寶座總是要坐一坐的,
十天也好,半月也好,總得過一過橋,再抽了他的板。否則段延慶也不答應。」
王夫人道:「呸!他答不答應,關我什麼事?咱們拿住了段延慶,求出段公子後
,先把段延慶一刀砍了,又去管他什麼答應不答應?」

  慕容復歎了口氣,:「舅媽,我忘了一件事,咱們可還沒將段延慶拿住,這
中間還差了這麼老大一截。」王夫人道:「他在哪裡,你當然是知道的了。好甥
兒,你的脾氣,舅媽難道還有不明白了?你幫我做成這件事,到底要什麼酬謝?
咱們先小人後君子,你爽爽快快的先說出來吧。」慕容覆道:「咱們是親骨肉,
甥兒給舅媽出點力氣,那裡還能計什麼酬謝的?甥兒是盡力而為,什麼酬謝都不
要。」

  王夫人道:「你現下不說,事後再提,那時我若不答允,你可別來抱怨。」

  慕容復笑道:「甥兒說過不要酬謝,便是不要酬謝。那時候如果你心中歡喜
,賞我幾萬兩黃金,或者琅嬛閣中的幾部武學秘典,也就成了。」

  王夫人哼了一聲,說道:「你要黃金使費,只要向我來取,我又怎會不給?
你要看琅嬛閣中的武經秘要,那更是歡迎之不暇,我只愁你不務正業,不求上進
。真不知你這小子心中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好吧!咱們怎生去擒段延慶,怎生
救人,你的主意怎樣?」

  慕容覆道:「第一步,是要段延慶帶了鎮南王到草海木屋中去,是不是?」
王夫人道:「是啊,你有什麼法子,能將段延慶引到草海木屋中去?」慕容覆道
:「這件事很容易,段延慶想做大理國皇帝,必須辦妥兩件事。第一,擒住段正
淳,逼他答允禪位;第二,殺了段譽,要段正淳『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段延
慶第一件事已辦妥了,已擒住了段正淳。段譽那小子可還活在世上。咱們拿段譽
的隨身事物去給段正淳瞧瞧,段正淳當然想救兒子,段延慶便帶著他來了。所以
啊,舅媽擒住這段小子,半點也沒擒錯了,那是應有之著,叫做不裝香餌,釣不
著金鰲。」。

  王夫人笑道:「你說這段小子是香餌?」慕容復笑道:「我瞧他一半兒香,
有一半兒臭。」王夫人:「卻是如何?」慕容覆道:「鎮南王生的一半,是香的
。鎮南王妃那賤人生的一半,定然是臭的。」王夫人哈哈大笑,說道:「你這小
子油嘴滑舌,便會討舅媽的歡喜。」慕容復笑道:「甥兒索性快馬加鞭,早一日
辦成此事,好讓舅媽早一日歡喜。舅媽,你把那小子叫出來吧。」王夫人道:「
他給醉人蜂刺了後,至少再過三日,方能醒轉,這小子便在牆壁,要不然咱們這
麼大聲說話,都教他給聽去了。我還有一件事問你。這……這鎮南王雖然沒良心
,卻算得是一條硬漢,段延慶怎能逼得他答允禪位?莫非加以酪刑,讓他……讓
他吃了不少苦頭嗎?」說到這裡,語氣中充滿了關切之情。

  慕容復歎了口氣,說道:「舅媽,這件事嘛,你也就不必問了,甥兒說了,
你聽了只有生氣。」王夫人急道:「快說,快說,賣什麼關子?」慕容復歎道:
「我說大理姓段的沒良心,這話確是不錯的。舅媽這般的容貌,文武雙全,打著
燈籠找遍了天下,卻又那裡找得著第二個了?這姓段的前生不知修了什麼福,居
然得到舅媽垂青,那就該當專心不二的侍候你啦,豈知……唉,天下便有這等不
知好歹的糊塗蟲,有福不會享,不愛月裡嫦娥,卻去愛在爛泥裡打滾的母豬……


  王夫人怒道:「你說他……他……這沒良心的,又和旁的女子混在一起啦?
是誰?是誰?」慕容覆道:「這種低三下四的賤女子,便跟舅媽提鞋兒也不配,
左右不過是張三的老婆,李四的閨女,舅媽沒的失了身份,犯不著為這種女子生
氣。」王夫人大怒,將桌拍的砰砰大響,大聲道:「快說!這女子,他丟下了我
,回大理去做他的王爺,我並不怪他。他家中有妻子,我也不怪他,誰教我識得
他之時,他已是有婦之夫呢?可是他……可是他……你說他又和別的女人在一起
,那是誰?那是誰?」段譽在鄰室聽得她如此大發雷霆,不由得膽戰心驚,心想
:「語嫣多麼溫柔和順,她媽媽卻怎地這般厲害?爹爹能跟她相好,倒是不易。
」轉念又想:「爹爹那些舊情人個個脾氣古怪。秦阿姨叫女兒來殺我媽媽。阮阿
姨生下這樣一個阿紫妹妹,她自己的脾氣多半也好不了。甘阿姨明明嫁了鐘萬仇
,卻又跟我爹爹藕斷絲連。丐幫馬副幫主的老婆更是乖乖不得了。就說這媽媽吧
,她不肯和爹爹同住,要到城外道觀中去出家做道姑,連皇伯父、皇伯母苦勸也
是無用。唉,怎地我連媽媽也編排上了?」

  慕容覆道:「舅媽,你又何必生這麼大的氣?你歇一歇,甥兒慢慢說給你聽
。」王夫人道:「你不說我也猜得到了,段延慶捉住了這段小子的一個賤女人,
逼他答允做了皇帝後禪位,若不答允,便要為難這賤女人,是不是?這姓段的小
子的臭脾氣,我還有不明白了?別人硬逼他答允什麼,便鋼刀架在脖子上,他也
是寧死不屈,可是一碰到他心愛的女人啊,他就什麼都答允了,連自己性命也不
要了。哼,這賤女人模樣兒生得怎樣?這狐媚子,不知用什麼手段將他迷上了。
快說,這賤人是誰?」

  慕容覆道:「舅媽,我說便說了,你別生氣,賤女人可不止一個。」王夫人
又驚又怒,砰的一聲,在桌上重重拍了一下,道:「什麼?難道有兩個?」慕容
復歎了口氣,悠悠地道:「也不止兩個!」王夫人驚怒愈甚,:「什麼?他在旅
途之中,還是這般拈花惹草,一個已不足,還攜帶了兩個、三個?」慕容復搖搖
頭,:「眼下一共有四個女人陪伴著他。舅媽,你又何必生氣?日後他做了皇帝
,三宮六院要多少有多少。就算大理是小國,不能和大宋、大遼相比,後宮佳麗
沒有三千,三百總是有的。」王夫人罵道:「呸,呸!我就因此不許他做皇帝。
你說,那四個賤女人是誰?」

  段譽也覺奇怪,他只知秦紅綿、阮星竹兩人陪著父親,怎地又多了兩個女子
出來?只聽慕容覆道:「一個姓秦,一個姓阮……」王夫人道:「哼,秦紅棉和
阮星竹,這兩隻孤狸精又跟他纏在一起了。」慕容覆道:「還有一個卻是有夫之
婦,我聽得他們叫他鐘夫人,好像是出來尋找女兒的。這位鐘夫人倒是規規矩矩
的,對鎮南王始終不假絲毫詞色,鎮南王對她也是以禮相待,不過老是眉開眼笑
的叫她:「寶寶,寶寶!」叫得好不親熱。」王夫人怒道:「是甘寶寶這賤人,
什麼『以禮相待』?假撇清,做戲罷啦,要是真的規規矩矩,該當離得遠遠的才
是,怎麼又混在一塊兒?第四個賤女子是誰?」

  慕容覆道:「這第四個卻不是賤女子,她是鎮南王的元配正室,鎮南王妃。


  段譽和王夫人都是大吃一驚。段譽心道:「怎麼媽媽也來了?」王夫人「啊
」的一聲,顯是大出意料之外。

  慕容復笑道:「舅媽覺得奇怪嗎?其實你再想一起,一點也不奇怪了。鎮南
王離大理後年餘不歸,中原艷女如花,既有你舅媽這般美人兒,更有秦紅棉、阮
星竹那些騷狐狸,鎮南王妃豈能放得了心?」

  王夫人「呸」了一聲,:「你拿我去跟那些騷狐狸相提並論!這四個女人,
現在仍是跟他在一起?」

  慕容復笑道:「舅媽放心,雙鳳驛邊紅沙灘上一場惡鬥,鎮南王全軍覆滅,
給段延慶一網打盡,男男女女,都教他給點中了穴道,盡數擒獲。段延慶只顧對
付鎮南王一行,卻未留神到我躲在一旁,瞧了個清清楚楚。甥兒快馬加鞭,趕在
他們頭上一百餘里。舅媽,事不宜遲,咱們一面去佈置醉人蜂和迷藥,一面派人
去引段延慶……」

  這「慶」字剛說出口,突然遠處有個極尖銳、極難聽的聲音傳了出來:「我
早就來啦,引我倒也不必,醉人蜂和迷藥卻須好好佈置才是。」
第四八回 王孫落魄 怎生消得楊枝玉露

 

                               
  這聲音少說也有十餘丈外,但傳入王夫人和慕容復的耳鼓,卻是近如咫尺一
般。兩人臉色陡變,只聽得屋外風波惡、包不同齊聲呼喝,向聲音來處衝去。慕
容復閃到門口,月光下青影晃動,跟著一條灰影、一條黃影從旁搶了過去,正是
鄧百川和公冶乾分從左右夾擊。

  段延慶左杖拄地,右杖橫掠而出,分點鄧百川和公冶乾二人,嗤嗤嗤幾聲,
霎時間遞出了七下殺手。鄧百川勉力對付,公冶乾支持不住,倒退了兩步。

  包不同和風波惡二人回身殺轉。段延慶以一敵四,仍是游刃有餘,大佔上風


  慕容復抽出腰間長劍,冷森森幻起一團青光,向段延慶刺去。段延慶受五人
圍攻,慕容復更是一流高手,但他杖影飄飄,出招仍是凌厲之極。

  當年王夫人和段正淳熱戀之極,花前月下,除了山盟海誓之外,不免也談及
武功,段正淳曾將一陽指、段氏劍法等等武功一一試演。此刻王夫人見段延慶所
使招數宛如段郎當年,怎不傷心?她想段郎為此人所擒,多半便在附近,何不乘
機去將段郎救了出來?她正要向屋外山後尋去,陡然間聽得風波惡一聲大叫。

  只見風波惡臥在地下,段延慶右手鋼杖在他身後一尺處劃來劃去,卻不擊他
要害。慕容復、鄧百川等兵刃遞向段延慶,均被他鋼杖撥開。這情勢甚是明顯,
段延慶如要取風波惡性命,自是易如反掌,只是暫且手下留情而已。

  慕容復倏地向後跳開,叫道:「且住!」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同時
躍開。慕容覆道:「段先生,多謝你手下留情。你我本來並無仇怨,自今以後,
姑蘇慕容氏對你甘拜下風。」風波惡叫道:「姓風的學藝不精,一條性命打什麼
緊?公子爺,你千萬不可為了姓風的而認輸。」段延慶喉間咕咕一笑,說道:「
姓風的倒是條好漢子!」撤開鋼仗。

  風波惡一個「鯉魚打挺」,呼的一聲躍起,單刀向段延慶頭頂猛壁下來,叫
道:「吃我一刀!」段延慶鋼仗上舉,往他單刀上一黏。風波惡中只覺一股極大
的力道震向手掌,單刀登時脫手,跟著腰間一痛,已將對方欄腰一杖,挑出十餘
丈外。

  段延慶右手微斜,內力自鋼杖傳上單刀,只聽得叮叮噹噹一陣響聲過去,單
刀已被震成十餘截,相互撞擊,四散飛開。慕容復、王夫人等分別縱高伏底閃避
心下均各駭然。

  慕容復拱手:「段先生神功蓋世,佩服,佩服。咱們就此化敵為友如何?」

  段延慶道:「適才你說要佈置醉人蜂來害我,此刻比拼不敵,卻又要出什麼
主意了?」

  慕容覆道:「你我二人倘能攜手共謀,實有大大的好處。延慶太子,你是大
理國嫡系儲君,皇帝的寶座給人家奪了去,怎地不想法子搶回來?」段延慶怪目
斜睨,陰惻惻地道:「這跟你有什麼干係?」慕容覆道:「你要做大理國皇帝,
非得我相助不可。」段延慶一聲冷笑,說道:「我不信你肯助我。只怕你恨不得
一劍將我殺了。」

  慕容覆道:「我要助你做大理國皇帝,乃是為自己打算。第一,我恨死段譽
那小子。他在少室山逼得我險些自刎,令慕容氏在武林中幾無立足之地。我定要
制段譽這小子的死命,助你奪得皇位,以洩我惡氣。第二,你做了大理國皇帝後
,我另行有事盼你相助。」

  段延慶明知慕容復機警多智,對己不懷好意,但聽他如此說,倒也信了七、
八分。當日段譽在少室山上以六脈神劍逼得慕容復狼狽不堪,段延慶親眼目睹。
他憶及此事,登時心下極是不安。他雖將段正淳擒住,但自忖絕非段譽六脈神劍
的對手,倘若狹路相逢,動起手來,非喪命於段譽的無形劍氣之下不可,唯一對
付之策,只是以段正淳夫婦的性命作為要脅,再設法制服段譽,可是也無多大把
握,於是問道:「閣下並非段譽對手,卻以何法制他?」

  慕容復臉上微微一紅,說道:「不能力敵,便當智取。總而言之,段譽那小
子由在下擒到,交給閣下處置便是。」

  段延慶大喜,他一直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段譽武功太強,自己敵他不過,慕
容復能將之擒獲,自是去了自己最大的禍患,但想只怕慕容復大言欺騙,別輕易
上了他的當,說道:「你說能擒到段譽,豈不知空想無益、空言無憑?」

  慕容復微微一笑,說道:「這位王夫人,是在下的舅母,段譽這小子已為我
舅母所擒。她正想用這小子來和閣下換一個人,咱們所以要引閣下來,其意便在
於此。」

  這時王夫人游目四顧,正在尋找段正淳的所在,聽到慕容復的說話,便即回
過身來。

  段延慶喉腹之間嘰嘰咕咕的說道:「不知夫人要換哪一個人?」

  王夫人臉上微微一紅,她心中日思夜想、念茲在茲的便是段正淳一人,可是
她以孀居之身,公然向旁人吐露心意,究屬不便,一時甚覺難以對答。

  慕容覆道:「段譽這小子的父親段正淳,當年得罪了我舅母,委實仇深似海
。我舅母要閣下答允一句話,待閣下受禪大理皇位之後,須將段正淳交與我舅母
,那時是殺是剮、油煎火焚,一憑我舅母處置。」

  段延慶哈哈一笑,心道:「他禪位之後,我原要將他處死,你代我動手,那
是再好也沒有了。」但覺此事來得太過容易,又恐其中有詐,又問:「慕容公子
,你說待我登基之後,有事求我相助,卻不知是否在下力所能及,請你言明在先
,以免在下日後無法辦到,成為無信的小人。」

  慕容覆道:「段殿下既出此言,在下便一萬個信得過你了。咱們既要做成這
件大交易,在下心中有事,自也不必瞞你。姑蘇慕容氏乃當年大燕皇裔,我慕容
氏列祖列宗遺訓,務以興復大燕為業。在下力量單薄,難成大事。等殿下正位為
大理國君之後,慕容復要向大理國主借兵一萬,糧餉稱足,以為興復大燕之用。


  慕容復是大燕皇裔一事,當慕容博在少室山下阻止慕容復自刎之時,段延慶
冷眼旁觀,已猜中了十之七、八,再聽慕容復居然將這麼一個大秘密向自己吐露
,足見其意甚誠,尋思:「他要興復燕國,勢必同時與大宋、大遼為敵。我大理
小國寡民,自保尚嫌不足,如何可向大國啟舋?何況我初為國君,人心未定,更
不可擅興戰禍。也罷,此刻我假意答允,到那時將他除去便是,豈不知量小非君
子,無毒不丈夫?」便道:「大理國小民貧,一萬兵員倉猝難以畢集,五千之數
,自當供足下驅使。但願大功告成。大燕、大理永為兄弟婚姻之國。」

  慕容復深深下拜,垂涕說道:「慕容復若得恢復祖宗基業,世世代代為大理
屏藩,絕不敢忘了陛下的大恩大德。」

  段延慶聽他居然改口稱自己為「陛下」,不禁大喜,又聽他說到後來,語帶
嗚咽,實是感極而泣,忙伸手扶起,說道:「公子不須多禮,不知段譽那小子卻
在何處?」

  慕容復尚未回答,王夫人搶上兩步,問:「段正淳那廝,卻又在何處??慕
容覆道:「陛下,請你帶同隨從,到我舅母寓所暫歇。段譽已然縛定,當即奉上
。」段延慶喜道:「如此甚好。」

  突然之間,一陣尖嘯聲從他腹中發出。王夫人一驚,只聽得遠處蹄聲隱隱,
車聲隆隆,幾輛騾車向這邊馳來。過不多時,便見四人乘著馬,押著三輛大車自
大道中奔至。王夫人身形一晃,便即搶了上去,心中只道段正淳必在車中,再也
忍耐不住,掠過兩匹馬,伸手去揭第一輛大車的車帷。突然之間,眼前多了一個
闊嘴細眼、大耳禿頂的人頭。那人頭嘶聲喝道:「幹什麼?」

  王夫人大吃一驚,縱身躍開,這才看清,這醜臉人手拿鞭子,卻是趕車的車
夫。段延慶道:「三弟,這位是王夫人,咱們同到她莊上歇歇。車中那些客人,
也都帶了進去吧!」那車伕正是南海鱷神。大車的車帷揭開,顫巍巍的走下一人
。王夫人見這人容色憔悴,穿著一件滿是皺紋的綢袍,正是她無日不思的段郎。
她胸口一酸,眼淚奪眶而出,搶上前去,叫道:「段……段……你……你好!」


  段正淳聽到聲音,心下已是大驚,回過頭來見到王夫人,更是臉色大變。他
在各處欠下不少風流債,眾債主之中,以王夫人最是難纏。秦紅綿、阮星竹等人
不過要他陪伴在側,便已心滿意足,這王夫人卻死皮賴活、出拳動刀,定要逼他
去殺了原配刀白鳳,再娶她為妻。這件事段正淳如何能允?鬧得不可開交之時,
只好來個不告而別,溜之大吉,萬沒想到自己正當處境最是窘迫之際,偏偏又遇
上了她。段正淳雖然用情不專,但對每一個情人卻也都真誠相待,一凜之下,立
時便為王夫人著想,叫道:「阿蘿,快走!這青袍老者是個大惡人,別落在他手
中。」身子微側,擋在王夫人與段延慶之間,連聲催促:「快走!快走!」其實
他早被段延慶點了重穴,舉步也已艱難之極,哪裡還有什麼力量來保護王夫人?


  這聲「阿蘿」一叫,而關懷愛護之情確又出於至誠,王夫人滿腔怨憤,霎時
之間化為萬縷柔情,只是在段延慶與甥兒跟前,無論如何不能流露,當下冷哼一
聲,說道:「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他是大惡人,難道你是大好人嗎?」轉面
向段延慶道:「殿下,請!」

  段延慶素知段正淳的性子,此刻見到他的舉動神色,顯是對王夫人有愛無恨
,而王夫人對他即使有所怨懟,也多半是情多於仇,尋思:「這二人之間關係大
非尋常,可別上了他們的當。」他藝高人膽大,卻也絲毫不懼,凜然走進了屋中


  那是王夫人特寺為了擒拿段正淳而購置的一座院子,建構著實不少,進莊門
後便是一座大院子,種滿了茶花,月光下花影婆娑,甚為雅潔。

  段正淳見了茶花佈置的情狀,宛然便是當年和王夫人在姑蘇雙宿雙飛的花園
一模一樣,胸口一酸,低聲道:「原來……原來是你的住所。」王夫人冷笑道:
「你認出來了嗎?」段正淳低聲:「認了出來了。我恨不得當年便和你雙雙終老
於姑蘇曼陀山莊……」

  南海鱷神和雲中鶴將後面二輛大車中的俘虜也都引了進來。一輛車中是刀白
鳳、鐘夫人甘寶寶、秦紅棉、阮星竹四個女子,另一輛中是范驊等三個大理臣工
和崔百泉、過彥之兩個客卿。九人也均被段延慶點了重穴。

  原來段正淳派遣巴天石和朱丹臣護送段譽赴西夏求親,不久便接到保定帝御
使送來的諭旨,命他克日回歸大理,登基接位,保定帝自己要赴天龍寺出家。大
理國皇室崇信佛法,歷代君主到晚年避位為僧者甚眾,是以段正淳奉到諭旨之時
雖心中傷感,卻不以為奇,當即攜同秦紅棉、阮星竹緩緩南歸,想將二女在大理
城中秘為安置,不令王妃刀白鳳知曉。豈知刀白鳳和甘寶寶竟先後趕到。跟著得
到靈鷲宮諸女報警,說道有厲害對頭沿路佈置陷阱,請段正淳加意提防。段正淳
和范驊等人一商議,均想所謂「厲害對頭」,必是段延慶無疑,此人當真難鬥,
避之則吉,當即改道向東。他哪知這訊息是阿碧自王夫人的使婢處得來,阿碧只
知其一,不知其二,陷阱確然是有的,王夫人卻並無加害段正淳之意。

  段正淳這一改道,王夫人所預伏的種種佈置,便都應在段譽身上,而段正淳
反撞在段延慶手中。鳳凰驛邊紅沙灘一戰,段正淳全軍覆滅,古篤誠被南海鱷神
打入江中,屍骨無存,其餘各人都給段延慶點了穴道,擒之南來。

  慕容覆命鄧百川等四人在屋外守望,自己儼然以主人自居,呼婢喝僕,款待
客人。

  王夫人目不轉瞬的凝視刀白鳳、甘寶寶、秦紅棉、阮星竹等四個女子,只覺
各有各的嫵媚,各有各的俏麗,雖不自慚形穢,但若以「騷狐狸」、「賤女人」
相稱,心中也覺不妥,一股「我見猶憐,何況老奴」之意,不禁油然而生。

  段譽在隔室聽到父親和母親同時到來,卻又俱落在大對頭手裡,不由得很是
喜歡,又是擔憂。只聽段延慶道:「王夫人,待我大事一了,這段正淳自當交於
你手,任憑處置便是。段譽那小子卻又在何處?」

  王夫人擊掌三下,兩名侍婢走到門口,躬身候命。王夫人道:「帶那段小子
來!」

  段延慶坐在椅上,左手搭在段正淳右肩。他對段譽的六脈神劍大是忌憚,既
怕王夫人和慕容復使詭,要段譽出來對付他,又怕就算王夫人和慕容復確具誠意
,但段譽如此武功,只須脫困而出,那就不可複製,是以他手按段正淳之肩,叫
段譽為了顧念父親,不敢猖獗。

  只聽得腳步聲響,四名侍婢橫抬著段譽身子,走進堂來。他雙手雙腳都以牛
筋捆綁,口中塞了麻核,眼睛以黑布矇住,旁人瞧來,也不知他是死是活。

  鎮南王妃刀白鳳失聲叫道:「譽兒!」便要撲將過去搶奪。王夫人伸手在她
肩頭一推,喝道:「給我好好坐著!」刀白鳳被點重穴後,力氣全無,給她一推
之下,立即跌回椅中,再也無法動彈。

  王夫人道:「這小子是給我使蒙藥迷住了,他沒死,知覺卻沒恢復。延慶太
子,你不妨驗明正身,可沒拿錯人吧?」延延慶點了點頭,道:「沒錯。」

  王夫人只知她這群醉人蜂毒刺上的功力厲害,卻不知段譽服食莽牯牛蛤後,
一時昏迷,不多時便即回復知覺,只是身處紲縲之下,和神智昏迷的情狀亦無多
大分別而已。

  段正淳苦笑道:「阿蘿,你拿了我譽兒幹什麼?他又沒得罪你。」

  王夫人哼了一聲不答,她不願在人前流露出對段正淳的依戀之情,卻也不忍
惡言相報。

  慕容復生怕王夫人舊情重熾,壞了他大事,便道:「怎麼沒得罪我舅母?他
……他勾引我表妹語嫣,玷污了她的清白,舅母,這小子死有餘辜,也不用等他
醒轉……」一番話未說完,段正淳和王夫人同聲驚呼:「什麼?他……他和……


  段正淳臉色慘白,轉向王夫人,低聲問道:「是個女孩,叫做語嫣?」

  王夫人的脾氣本來暴躁已極,此番忍耐了這麼久,已是生平從所未有之事,
這時實在無法再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叫道:「都是你這沒良心的薄倖漢子,
害了我不算,還害了你的親生女兒。語嫣,語嫣……她……她可是你的親骨肉。
」轉過身來,伸足便向段譽身處亂踢,罵道:「你這禽獸不如的色鬼,喪盡天良
的浪子,連自己親妹子也放不過,我……我恨不得將你這禽獸千刀萬剮,軟成肉
醬。」

  她這麼又踢又叫,堂上眾人無不駭異。刀白鳳、秦紅棉、甘寶寶、阮星竹四
個女子深知段正淳子,立時瞭然,知道他和王夫人結下私情,生了個女兒叫做什
麼「語嫣」的,哪知段譽卻和她有了私情。秦紅棉立時想到自己女兒木婉清,甘
寶寶想到了自己女兒鐘靈,都是又感尷尬,又覺羞慚。其餘段延慶、慕容復等稍
一思索,也都心下雪亮。

  秦紅棉叫道:「你這賤婢!那日我和我女兒到姑蘇來殺你,卻給你這狐狸精
躲過了,盡派些蝦兵蟹將來跟我們糾纏。只恨當日沒殺了你,你又來踢人幹什麼
?」

  王夫人全不理睬,只是亂踢段譽。

  南海鱷神眼見地下躺著的正是師父,當下伸手在王夫人肩頭一推,喝道:「
喂,他是我的師父。你踢我師父,等如是踢我。你罵我師父是禽獸,豈不是我也
成了禽獸?你這潑婦,我喀喇一聲,扭斷了你雪白粉嫩的脖子。」

  段延慶道:「岳老三,不得對王夫人無禮!這個姓段的小子是個無恥之徒,
花言巧語,騙得你叫他師父,今日正好將他除去,免得你在江湖上沒面目見人。


  南海鱷神:「他是我師父,那是貨真價實之事,又不是騙我的,怎麼可以傷
他?」說著便伸手去解段譽的捆縛。段延慶道:「老三,你聽我說,快取鱷魚剪
出來,將這小子的頭剪去了。」南海鱷神連連搖頭,說道:「不成!老大,今日
岳老三可不聽你的話了,我非救師父不可。」說著用力一扯,登時將綁縛段譽的
牛筋扯斷了一根。

  段延慶大吃一驚,心想段譽倘若脫縛,他這六脈神劍使將出來,又有誰能夠
抵擋得住,別說大事不成,自己且有性命之憂,情急之下,呼的一仗刺出,直指
南海鱷神的後背,內力到處,鋼仗貫胸而出。

  南海鱷神祇覺後背和前胸一陣劇痛,一根鋼杖已從胸口突了出來。他一時愕
然難明,回過頭來瞧著段延慶,眼光中滿是疑問之色,不懂何以段老大竟會向自
己忽施殺手。段延慶一來生性兇悍,既是「四大惡人」之首,自然出手毒辣;二
來對段譽的六脈神劍忌禪異常,深恐南海鱷神解脫了他的束縛,是以雖無殺南海
鱷神之心,還是一杖刺中了他的要害。段延慶見到他的眼光,心頭霎時間閃過一
陣悔意,一陣歉疚,但這自咎之情一晃即泯,右手一抖,將鋼杖從他身中抽出,
喝道:「老四,將他去葬了。這是不聽老大之言的榜樣。」

  南海鱷神大叫一聲,倒在地下,胸背兩處傷口鮮血泉湧,一雙眼睜得圓圓的
,當真是死不瞑目。雲中鶴抓住他屍身,拖了出去。他與南海鱷神雖然同列「四
大惡人」,但兩人素來不睦,南海鱷神曾幾次三番阻他好事,只因武功不及,被
迫忍讓,這時見南海鱷神為老大所殺,心下大快。

  眾人均知南海鱷神是段延慶的死黨,但一言不合,便即取了他性命,兇殘狠
辣,當真是世所罕見,眼看到這般情狀,無不惴惴。

  段譽覺到南海鱷神傷口中的熱血流在自己臉上、頸中,想起做了他這麼多時
的師父,從來沒給他什麼好處,他卻數處來相救自己,今日更為己喪命,心下甚
是傷痛。

  段延慶冷笑道:「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提起鋼杖,便向段譽胸口戳了下
去。

  忽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天龍寺外,菩提樹下,化子邋遢,觀音長髮
!」

  段延慶聽到「天龍寺外」四字時,鋼杖凝在半空不動,待聽完這四句話,那
鋼杖竟不住顫動,慢慢縮了回來。他一回頭,與刀白鳳的目光相對,只見她眼色
中似有千言萬語欲待吐露。段延慶心頭大震,顫聲道:「觀……觀世音菩薩……


  刀白鳳點了點頭,低聲道:「你……你可知這孩子是誰?」

  段延慶腦子中一陣暈眩,瞧出來一片模糊,似乎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一個
月圓之夜。

  那一天他終於從東海趕回在理,來到天龍寺外。

  段延慶在湖廣道上遇到強仇圍攻,雖然盡殲諸敵,自己卻己身受重傷,雙腿
折斷,面目毀損,喉頭被敵人橫砍一刀,聲音也發不出了。他簡直已不像一個人
,全身污穢惡臭,傷口中都是蛆蟲,幾十隻蒼蠅圍著他嗡嗡亂飛。

  但他是大理國的皇太子。當年父皇為奸臣所弒,他在混亂中逃出大理,終於
學成了武功回來。現在大理國的國君段正明是他堂兄,可是真正的皇帝應當是他
而不是段正明。他知道段正明寬仁愛民,很得人心,所有文武百官,士卒百九,
個個擁戴當今皇帝,誰也不會再來記得前朝這個皇太子。如果他貿然在大理現身
,勢必有性命之憂,誰都會討好當今皇帝,立時便會將他殺了。他本來武藝高強
,足為萬人之敵,可是這時候身受重傷,連一個尋常的兵士也敵不過。

  他掙扎著一路行來,來到天龍寺外,唯一的指望,是要請枯榮大師主持公道


  枯榮大師是他父親的親兄弟,是他親叔父,是保定皇帝段正明的堂叔父。

  枯榮大師是有道高僧,天龍寺是大理國段氏皇朝的屏障,歷代皇帝避位為僧
時的退隱之所。他不敢在大理城現身,便先去求見枯榮大師。可是天龍寺的知客
僧說,枯榮大師正在坐枯禪,已入定五天,再隔十天半月,也不知是否出定,就
算出定之後,也決計不見外人。他問段延慶有什麼事,可以留言下來,或者由他
去稟明方丈。對待這樣一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臭叫化,知客僧這麼說話,已
可算得十分客氣了。

  但段延慶怎敢吐露自己的身份?他用手肘撐地,爬到寺旁的一株菩提樹下,
等候枯榮大師出定,但心中又想:「這和尚說枯榮大師就算出定之後,也決計不
見外人。我在大理多逗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險,只要有人認出了我……我是不是
該當立刻逃走?」他全身高燒,各處創傷又是疼疼,又是麻癢,實是耐忍難熬,
心想:「我受此折磨苦楚,這日子又怎過得下去?我不如就此死了,就此自盡了
吧。」

  他只想站起身來,在菩提樹上一頭撞死了,但全身乏力,又饑又渴,躺在地
下說什麼也不願動,沒了活下去的勇氣,也沒求生的勇氣。

  當月亮升到中天的時候,他忽然看見一個白衣女子從迷霧中冉冉走近……

  林間草叢,白霧瀰漫,這白衣女子長髮披肩,好像足不沾地般行來。她的臉
背著月光,五官朦朦朧朧的瞧不清楚,但段延慶於她的清麗秀美仍是驚詫不已。
他只覺得這女子像觀音菩薩一般的端正美麗,心想:「一定是菩薩下凡,來搭救
我這落難的皇帝。聖天下有百靈呵護。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你保佑我重登皇位
,我一定給你塑像立廟,世世供奉不絕。」

  那女人緩緩走近,轉過身去。段延慶見到了她的側面,臉上白得沒半點血色
。忽然聽得她輕輕的、喃喃的說起話來:「我這麼全心全意的待你,你……卻全
不把我放在心上。你有了一個女人,又有了一個女人,把我們跪在菩薩面前立下
的盟誓全都拋到了腦後。我原諒了你一次又一次,我可不能再原諒你了。你對我
不起,我也要對你不起。你背著我去找別人,我也要去找別人。你們漢人男子不
將我們擺夷女子當人,欺負我,待我如貓如狗、如豬如牛,我……我一定要報復
,我們擺夷女子也不將你們漢人男子當人。」她的話說得很輕,全是自言自語,
但語氣之中,卻是充滿了深深的怒意。

  段延慶心中登時涼了下來:「她不是觀世音菩薩。原來只是個擺夷女子,受
了漢人的欺負。」擺夷是大理國的一大種族,族中女子大多頗為美貌,皮膚白嫩
,遠過漢人,只是男子文弱,人數又少,常受漢人的欺凌。眼見那女子漸漸走遠
,段延慶突然又想:「不對,擺夷女子雖是出名的美貌,終究不會如這般神仙似
的體態,何況她身上白衣有如冰綃,擺夷女子哪裡有這等精雅的服飾,這定然是
菩薩化身,我……我可千萬不能錯過。」

  他此刻身處生死邊緣,只有菩薩現身打救,才能解脫他的困境,走投無路之
際,不自禁的便往這條路上想去,眼見菩薩漸漸走遠,他拚命爬動,想要叫喚:
「菩薩救我!」可晃咽喉間只能發出幾下嘶啞的聲音。

  那白衣女子聽到菩提樹下有響聲發出,回過頭來,只見塵土中有一團人不像
人、獸不像獸的東西在爬動,仔細看時,發覺是一個遍身血污、骯髒不堪的化子
。她走近幾步,凝目瞧去,但見這化子臉上、身上、手上,到處都是傷口,每處
傷口中都在流血,都有蛆蟲爬動,都在發出惡臭。

  那女子這時心下惱恨已達到極點,既決意報復丈夫的負心薄倖,又自暴自棄
的要極力作賤自己。她見到這化子的形狀如此可怖,初時吃了一驚,轉身便要逃
開,但隨即心想:「我要找一個天下最醜陋、最污穢、最卑賤的男人來和他相好
。你是王爺,是大將軍,我偏偏要和一個臭叫化相好。」

  她一言不發,慢慢解去了身上的羅衫,走到段延慶身前,投入在他懷裡,伸
出像白山茶花花花瓣般的手臂,摟住他的脖子……

  淡淡的微雲飄過來,掩住了月亮,似乎是月亮招手叫微雲過來遮住它的眼睛
,這不願見到這樣詫異的情景:這樣高貴的一位夫人,竟會將她像白玉花花花瓣
那樣雪白嬌艷的身子,去交給這樣一個滿身膿血的乞丐。

  那白衣女子離去之後,段延慶兀自如在夢中,這是真的還是假的?是自己神
智糊塗了,還是真的菩薩下凡?鼻中還能聞到她身上那淡淡的香氣,一側頭,見
到了自己適才用指頭在泥地上畫的七個字:「你是觀世音菩薩」?

  他寫了這七個字問她。那位女菩薩點了點頭。突然間,幾粒水珠落在字旁的
塵土之中,是她的眼淚,還是觀音菩薩楊枝灑的甘露?段延慶聽人說過,觀世音
菩薩曾化為女身,普渡沉溺在慾海中的眾生,那是最慈悲的菩薩。「一定是觀音
菩薩的化身。觀音菩薩是來點化我,叫我不可灰心氣餒。我不是凡夫俗子,我是
真命天子。否則的話,那怎麼會?」

  段延慶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之際,突然得到這位長髮白衣觀音捨身相就,
登時精神大振,深信天命攸歸,日後必登大寶,那麼眼前的危難自不致成為大患
。他信念一堅,只覺眼前一片光明。次日清晨,也不再問枯榮大師已否出定,跪
在菩提樹下深深叩謝觀音菩薩的恩德,折下兩根菩提樹枝以作拐杖,挾在脅下,
飄然而去。

  他不敢在大理境內逗留,遠至南部蠻荒窮鄉僻壤之處,養好傷後,苦練家傳
武功。再化五年習練以杖代足,再將「一陽指」功夫化在鋼仗之上;又練五年後
,前赴兩湖,將所有仇敵一家家殺得雞犬不留,手段之兇狠毒辣,實是駭人聽聞
,因而博得了「天下第一大惡人」的名頭,其後又將葉二娘、南海鱷神、雲中鶴
三人收羅以為羽翼。他曾數次潛回大理,圖謀復位,但每次都發覺段正明的根基
牢不可拔,只得廢然而退。最近這一次與黃眉僧下棋比拼內力,眼見已操勝算,
不料段譽這小子半途裡殺將出來,令他功敗垂成。

  此刻他正欲伸杖將段譽戮死,以絕段正明、段正淳的後嗣,突然間段夫人吟
了那四句話出來:「天龍寺外,菩提樹下,化子邋遢,觀音長髮。」

  這十六個字說來甚輕,但在段延慶聽來,直如晴天霹靂一般。他更看到了段
夫人臉上的神色,口中只是說道:「難道……難道……她就是那位觀音菩薩……


  只見段夫人緩緩舉起手來,解開了髮髻,萬縷青絲披將下來,垂在肩頭,掛
在臉前,那便是那晚天龍寺外、菩提樹下那位觀音菩薩的形相。段延慶更無懷疑
:「我只當是菩薩,卻原來是鎮南王妃。」

  其實當年他過得數日,傷勢略痊,發燒消退,神智清醒下來,便知那晚捨身
相就的白衣女人是人,絕不是菩薩,只不過他實不願這個幻想化為泡影,不住的
對自己說道:「那是白衣觀音,那是白衣觀音!」

  這時候他明白了真相,心中卻立時生出一個絕大的疑竇:「為什麼她要這樣
?為什麼她看中了我這麼一個滿身膿血的邋遢化子?」他低頭尋思,忽然間,幾
滴水珠落在地下塵土之中,就像那天晚上一樣,是淚水?還是楊枝甘露?

  他抬起頭來,遇到了段夫人淚水盈盈的眼波,驀地裡他剛硬的心湯軟了,嘶
啞著問道:「你要我饒了你兒子的性命?」段夫人搖了搖頭,低聲道:「他……
他頸中有一塊小金牌,刻著他的生辰八字。」段延慶大奇:「你不要我饒你兒子
的性命,卻叫我去看他什麼勞什子的金牌,那是什麼意思?」

  自從他明白了當年「天龍寺外、菩提樹下」這回事的真相之後,對段夫人自
然而然的生出一敬畏感激之情,伸過杖去,先解開了她身上被封的重穴,然後俯
身去看段譽的頭頸,見他頸中有條極細的金鏈,拉出金鏈,果見鍊端懸著一塊長
方的小金牌,一面刻著「長命百歲」四字,翻將過來,只見刻著一行小字:「大
理保定二年癸亥十一月廿三日生。」

  段延慶看到「保定二年」這幾個字,心中一凜:「保定二年?我就在這一年
間的二月間被人圍攻,身受重傷,來到天龍寺外。啊喲,他……他是十一月的生
日,剛剛相距十個月,難道十月懷胎,他……他……他竟然便是我的兒子?」

  他臉上受過幾處沉重刀傷,筋絡已斷,種種驚駭詫異之情,均無所現,但一
瞬之間竟變得無半分血色,心中說不出的激動,回頭去看段夫人時,只見她緩緩
點了點頭,低聲說道:「冤孽,冤孽!」

  段延慶一生從未有過男女之情,室家之樂,驀地裡竟知道世上有一個自己的
親生兒子,喜悅滿懷,實是難以形容,只覺世上什麼名利尊榮,帝王基地,都萬
萬不及有一個兒子的尊貴,當真是驚喜交集,只想大叫大跳一番,噹的一聲,手
中鋼杖掉在地下。

  跟著腦海中覺得一陣暈眩,左手無力,又是噹的一響,左手鋼杖也掉在地下
,胸中有一個極響亮的聲音要叫了出來:「我有一個兒子!」一敝眼見到段正淳
,只見他臉現迷惘之色,顯然對他夫人這幾句話全然不解。

  段延慶瞧瞧段正淳,又瞧瞧段譽,但見一個臉方,一個臉尖,相貌全然不像
,而段譽俊秀的形貌,和自己年輕之時倒有七、八分相似,心下更無半分懷疑,
只覺說不出的驕傲:「你就算做了大理國皇帝而我做不成,那又有什麼希罕?我
有兒子,你卻沒有。」這時候腦海中又是一暈,眼前微微一黑,心道:「我實是
歡喜得過了份。」

  忽聽得咕咚一聲,一個人倒在門邊,正是雲中鶴。段延慶吃了一驚,暗叫道
:「不好!」左掌凌空一抓,欲運虛勁將鋼杖拿回手中,不料一抓之下,內力運
發不出,地下的鋼杖絲毫不動。段延慶吃驚更甚,當下不動聲色,右掌又是運勁
一抓,那鋼杖仍是不動,一提氣時,內息也已提不上來,知道在不知不覺之中,
已中了旁人的道兒。

  只聽得慕容復說道:「段殿下,那邊室中,還有一個你急欲一見之人,便請
移駕過去一觀。」段延慶道:「卻是誰人?慕容公子不妨帶他出來。」慕容覆道
:「他無法行走,還得請殿下勞步。」

  聽了這幾句話後,段延慶心下已然雪亮,暗中使了迷藥的自是慕容復無疑,
他忌憚自己武功厲害,生怕藥力不足,不敢貿然破臉,要自己走動一下,且看勁
力是否尚存,自忖進屋後時刻留神,既沒吃過他一口茶水,亦未聞到任何特異氣
息,怎會中他毒計?尋思:「定是我聽了段夫人的話後,喜極忘形,沒再提防周
遭的異動,以至被他做下了手腳。」淡淡的道:「慕容公子,我大理段氏不善用
毒,你該當用『一陽指』對付我才是。」

  慕容復微笑道:「段殿下一代英傑,豈同泛泛之輩?在下這『悲酥清風』當
年乃是取之西夏,只是略加添補,使之少了一種刺目流淚的氣息。段殿下曾隸籍
西夏一品堂麾下,在下以『悲酥清風』相饗,卻也不失姑蘇慕容氏『以彼之道,
還施彼身』的家風。」

  段延慶暗暗吃驚,那一年西夏一品堂高手以「悲酥清風」迷倒丐幫幫眾無數
,盡數將之擒去,後來西夏武士連同赫連鐵樹將軍、南海鱷神、雲中鶴等反中此
毒,為丐幫所擒,幸得自己奪到解藥,救出眾人。當時牆壁之上,確然題有『以
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字樣,書明施毒者是姑蘇慕容,慕容復手下自然有此毒藥
,事隔多日,早已不放在心上。他心下自責忒也粗心大意,當下閉目不語,暗暗
運息,想將毒氣逼出體外。

  慕容復笑道:「要解這『悲酥清風』之毒,運功凝氣都是無用……」一句話
未說完,王夫人喝道:「你怎麼把舅母也毒倒了,快取解藥來。」慕容覆道:「
舅媽,甥兒得罪,少停當首先給舅媽解毒。」王夫人怒道:「什麼少停不少停的
?快,快拿解藥來。」慕容覆道:「真是對不住舅媽了,解藥不在甥兒身邊。」

  段夫人刀白鳳被點中的重穴原已解開,但不旋踵間又給「悲酥清風」迷倒。
廳堂上諸人之中,只有慕容復事先聞了解藥,段譽百毒不侵,這才沒有中毒。

  但段譽卻也正在大受煎熬,心中說不出的痛苦難當。他聽王夫人說道:「都
是你這沒良心的薄倖漢子,害了我不算,還害了你的親生女兒。語嫣……語嫣…
…她……她……可是你的親生骨肉。」那時他胸口氣息一塞,險些便暈了過去。
當他在鄰室聽到王夫人和慕容復說話,提到她和他父親之間的私情時,他內心便
已隱隱不安,極怕王語嫣又和木婉清一般,竟然又是自己妹子。待得王夫人親口
當眾說出,哪裡還容他有懷疑的餘地?剎那間只覺得天旋地轉,若不是手足被縛
,口中塞物,便要亂衝亂撞,大叫大嚷。他心中悲苦,只覺一團氣塞在胸間,已
無法沖轉,手足冰冷,漸漸僵硬,心下大驚:「啊喲,這多半便是伯父所說的走
火入魔,內功越是深厚,來勢越凶險。我……我怎會走火入魔?」

  只覺冰冷之氣,片刻間便及於手肘膝彎,段譽先是心中害怕,但隨即轉念:
「語嫣既是我同父妹子,我這場相思,到頭來終究歸於泡影,我活在世上又有什
麼滋味?還不如走火入魔,隨即化身為塵為灰,無知無識,也免了終身的無盡煩
惱。」

  段延慶連運三次內息,非但全無效應,反而胸口更增煩惡,當即不言不動,
閉目而坐。

  慕容覆道:「段殿下,在下雖將你迷倒,卻絕無害你之意,只須殿下答允我
一件事,在下不但雙手奉上解藥,還向殿下磕頭陪罪。」說得甚是謙恭。

  段延慶冷冷一笑,說道:「姓段的活了這麼一大把的年紀,大風大浪經過無
數,豈能在人家挾制要脅之下,答允什麼事。」

  慕容覆道:「在下如何敢對殿下挾制要脅?這裡眾人在此都可作為見證,在
下先向殿下陪罪,再恭恭敬敬地向殿下求懇一事。」說著雙膝一曲,便即跪倒,
咚咚咚咚,磕了四個響頭,意態甚是恭順。

  眾人見慕容復突然行此大禮,無不大為詫異。他此刻控縱全局,人人的生死
都操於他一人之手,就算他講江湖義氣,對段延慶這位前輩高手不肯失了禮數,
那麼深深一揖,也已足夠,卻又何以卑躬屈膝的向他磕頭。

  段延慶也是大惑不解,但見他對自己這般恭敬,心中的氣惱也不由得消了幾
分,說道:「常言道: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公子行禮大禮,在下甚不敢當,卻
不知公子有何吩咐。」言語之中,也客氣起來。

  慕容覆道:「在下的心願,殿下早已知曉。但想興復大燕,絕非一朝一夕之
功。今日我先扶保殿下登了大理國的皇位,殿下並無子息,懇請殿下收我為義子
。我二人同心共濟,以成大事,豈不兩全其美?」

  段延慶聽他說到「殿下並無子息」這六個字時,情不自禁的向段夫人瞧去,
四目交投,剎那間交談了千言萬語。段延慶嘿嘿一笑,並不置答,心想:「這句
話若在片刻之前說來,確也兩全其美。可是此刻我已知自己有子,怎能再將皇位
傳之於你?」

  只聽慕容復又道:「大宋江山,得自後周柴氏。當年周太祖郭威無後,以柴
榮為子。柴世宗雄才大略,整軍經武,才後周大樹聲威。郭氏血食,多延年月,
後世傳為美談。事例不遠,願殿下垂鑒。」段延慶道:「你當真要我將你收為義
子?」

  慕容覆道:「正是。」

  段延慶心道:「此刻我身中毒藥,唯有勉強答允,毒性一解,立時便將他殺
了。」便淡淡的:「如此你卻須改性為段了?你做了大理國的皇帝,興復燕國的
念頭更須收起。慕容氏從此無後。你可都做得到嗎?」他明知慕容氏定然另有打
算,只要他做了大理國君,數年間以親信遍佈要津,大誅異己和段氏忠臣後,便
會複姓「慕容」,甚至將大理國的國號改為「大燕」,亦不足為奇。

  此刻所以要連問他三件為難之事,那是以進為退,令他深信不疑,如答允得
太過爽快,便顯得其意不誠、存心不良了。

  慕容復沉吟片刻,躊躇:「這個……」其實他早已想到日後做了大理皇帝的
種種措施,與段延慶的猜測不遠,他也想到倘若答允得太過爽快,便顯得其意不
誠、存心不良,是以沉吟半晌,才道:「在下雖非忘本不孝之人,但成大事者不
顧小節,既拜殿下為父,自當忠於段氏,一心不二。」

  段延慶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老夫浪蕩江湖,無妻無子,不料竟
於晚年得一佳兒,大慰平生。你這孩兒年少英俊,我當真老懷大暢。我一生最喜
歡之事,無過於此。觀世音菩薩在上,弟子感激涕零,縱然粉身碎骨,亦不足以
報答你白衣觀世間菩薩的恩德於萬一。」心中激動,兩行淚水從頰上流下,低下
頭來,雙手合什,正好對著段夫人。

  段夫人極緩極緩的點頭,目光始終瞧著躺在地下的兒子。

  段延慶這幾句話,說的乃是他真正的兒子段譽,除了段夫人之外,誰也不明
他的言外之意,都道他已答允慕容復,收他為義子,將來傳位於他,而他言辭中
的真摯誠懇,確是無人能有絲毫懷疑,「天下第一大惡人」居然能當眾流淚,那
更是從所未聞之事。

  慕容復喜道:「殿下是武林中的前輩英俠,自必一言九鼎,絕無反悔。義父
在上,孩兒磕頭。」雙膝一屈,又跪了下去。

  忽聽得門外有人大聲說道:「非也,非也!此舉萬萬不可!」門帷一掀,一
人大踏步走進屋來,正是包不同。

  慕容復當即站起,臉色微變,轉過頭來,說道:「包三哥有何話說?」

  包不同道:「公子爺是大燕國慕容氏堂堂皇裔,豈可改姓段氏?興復燕國的
大業雖然艱難萬分,但咱們鞠躬盡瘁,竭力以赴。能成大事固然最好,若不成功
,終究是世上堂堂正正的好漢子。公子爺要是拜這個人像不人、鬼不像鬼的傢伙
做義父,就算將來做得成皇帝,也不光采,何況一個姓慕容的要去當大理皇帝,
當真是難上加難。」

  慕容復聽他言語無禮,心下大怒,但包不同是他親信心腹,用人之際,不願
直言斥責,淡淡的道:「包三哥,有許多事情,你一時未能明白,以後我自當慢
慢分說。」

  包不同搖頭:「非也,非也!公子爺,包不同雖蠢,你的用意卻能猜到一、
二。你只不過想學韓信,暫忍一時跨下之辱,以備他日的飛黃騰達。你是想今日
改姓段氏,日後掌到大權,再複姓慕容,甚至於將大理國的國號改為大燕;又或
是發兵征宋伐遼,恢復大燕的舊疆故土。公子爺,你用心雖善,可是這麼一來,
卻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不免於心有愧,為舉世所不齒。我說這皇
帝嘛,不做也罷。」

  慕容復心下怒極,大聲道:「包三哥言重了,我又如何不忠、不孝、不仁、
不義了?」

  包不同道:「你投靠大理,日後再行反叛,那是不忠;你拜段延慶為父,孝
於段氏,於慕容氏為不孝,孝於慕容,於段氏為不孝;你日後殘殺大理群臣,是
為不仁,你……」

  一句話尚未完,突然間波的一聲響,他背心正中已重重的中了一掌,只聽得
慕容復冷冷的:「我賣友求榮,是為不義。」他這一掌使足陰柔內勁,打在包不
同靈台、至陽兩處大穴之上,正是致命的掌力。包不同萬沒想到這個自己從小扶
持長大的公子爺竟會忽施毒手,哇的一口鮮血噴出,倒地而死。

  當包不同頂撞慕容復之時,鄧百川、公冶乾、風波惡三人站在門口傾聽,均
覺包不同的言語雖略嫌過份,道理卻是甚正,忽見慕容復掌擊包不同,三人大吃
一驚,一齊衝進。

  風波惡抱住包不同身子,叫道:「三哥,三哥,你怎麼了?」只見包不同兩
行清淚,從頰邊流將下來,一探他的鼻息,卻已停了呼吸,知他臨死之時,傷心
已達到極點。風波惡大聲道:「三哥,你雖沒有了氣息,想必仍要問一問公子爺
:『為什麼下毒手殺我?』」說著轉過頭來,凝視慕容復,眼光中充滿了敵意。

  鄧百川朗聲道:「公子爺,包三弟說話向喜頂撞別人,你從小便知。縱是他
對公子爺言語無禮,失了上下之份,公子略加責備,也就是了,何以竟致取他性
命?」

  其實慕容復所惱恨者,倒不是包不同對他言語無禮,而是恨他直言無忌,竟
然將自己心中的圖謀說了出來。這麼一來,段延慶多半便不肯收自己為義子,不
肯傳位,就算立了自己為皇太子,也必佈置部署,令自己興復大燕的圖謀難以得
逞,情急之下,不得不下毒手,否則那頂唾手可得的皇冠,又要隨風而去了。他
聽了風鄧二人的說話,心想:「今日之事,勢在兩難,只能得罪風鄧兩人,不能
令延慶太子心頭起疑。」便道:「包不同對我言語無禮,那有什麼干係?他跟隨
我多年,豈能為了幾句頂撞我的言語,便卻傷他性命?可是我一片赤誠,拜段殿
下為父,他卻來挑撥離間我父子的情誼,這如何容得?」

  風波惡大聲道:「在公子爺心中,十餘年來跟著你出死入生的包不同,便萬
萬及不上一個段延慶了?」慕容覆道:「風四哥不必生氣。我改投大理段氏,卻
是全心全意,絕無半分他念。包三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這才不得不下
重手。」公冶乾冷冷的道:「公子爺心意已決,再難挽回了?」慕容覆道:「不
錯。」

  鄧百川、公冶乾、風波惡三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念相通,一齊點了點
頭。

  鄧百川朗聲道:「公子爺,我兄弟四人雖非結義兄弟,卻是誓同生死,情若
骨肉,公子爺是素來知道的。」慕容復長眉一挑,森然:「鄧大哥要為包三哥報
仇麼?三位便是齊上,慕容復何懼?」鄧百川長歎一聲,說道:「我們向來是慕
容氏的家臣,如何敢冒犯公子爺?古人言道:合則留,不合則去。我們三人是不
能再伺候公子了。君子絕交,不出惡聲,但願公子爺好自為之。」

  慕容複眼見三人便要離己而去,心想此後得到大理,再無一名心腹,行事大
大不方便,非挽留不可,便道:「鄧大哥,公冶二哥,風四哥,你們深知我的為
人,並不疑我將來會背叛段氏,我對你們三人實無絲毫介蒂,卻又何必分手?當
年家父待三位不錯,三位亦曾答允家父,盡心竭力的輔我,這麼撒手一去,豈不
是違背了三位昔日的諾言嗎?」

  鄧百川臉色鐵青,說道:「公子不提老先生的名字,倒也罷了;提起老先生
來,這等認他人為父、改姓叛國的行徑,又如何對得住老先生?我們確曾向老先
生立誓,此生決意盡心竭力,輔佐公子興復大燕、光大慕容氏之名,卻絕不是輔
佐公子去興旺大理、光大段氏的名頭。」這番話只說得慕容復臉上青一陣、白一
陣,無言可答。

  鄧百川、公冶乾、風波惡三人同時一揖到地,說道:「拜別公子!」風波惡
將包不同的屍身抗在在肩上。三人出門大步而去,再不回頭。

  慕容復乾笑數聲,向段延慶道:「義務明鑒,這四人是孩兒的家臣,隨我多
年,但孩兒為了忠於大理段氏,不惜親手殺其一人,逐其三人。孩兒孤身而入大
理,足見忠心不二,絕無異志。」

  段延慶點頭道:「好,好!甚妙。」

  慕容覆道:「孩兒這就替義父解毒。」伸手入懷,取上個小瓷瓶出來,正要
遞將出去,心中一動:「我將他身上『悲酥清風』之毒一解,從此再也不能要脅
於他了。今後只有多向他討好,不能跟他勾心鬥角。他最恨的是段譽那小子,我
便先將這小子先行殺了。」當下刷的一聲,長劍出鞘,說道:「義父,孩子第一
件功勞,便是將段譽這小子先行殺了,以絕段正淳的後嗣,教他非將皇位傳於義
父不可。」

  段譽心想:「語嫣又變成了我的妹子,我早就不想活了,你一劍將我殺死,
那是再好也沒有。」一來只求速死,二來內息岔了,便欲抗拒,也是無力,只有
引頸就戮。

  段正淳等見段譽提劍轉向段譽,盡皆失色。段夫人「啊」的一聲慘呼。

  段延慶道:「孩兒,你孝心殊為可嘉,但這小子太過可惡,多次得罪為父。
他伯父、父親奪我皇位,害得我全身殘廢,形體不完,為父親要親手殺了這小賊
,方洩我心頭之恨。」

  慕容覆道:「是。」轉身要將長劍遞給段延慶,說道:「啊喲,孩兒糊塗了
,該當先替義父解毒才是。」當即還劍入鞘,又取出那個小瓷瓶來,一瞥之下,
卻見段延慶眼中微孕得意之色,似在向旁人一人使眼色。慕容復順著他眼光瞧去
,只見段夫人微微點頭,臉上流露出感激和喜悅的神情。

  慕容復一見之下,疑心登起,但他做夢也想不到段譽乃段延慶與段夫人所生
,段延慶寧可捨卻自己性命,也不肯讓旁人傷及他這個寶貝兒子,至於皇位什麼
了,更是身外之物。慕容復首先想到的是:「莫非段延慶和段正淳暗中有什勾結
?他們究竟是大理段氏一家,又是堂兄弟,常言道疏不言親,段家兄弟怎能把我
這素無瓜葛的外人放在心上?」跟著又想:「為今之計,唯有替延延慶立下幾件
大功,以堅其信。」當下轉頭向段正淳道:「鎮南王,你回到大理之後,有多久
可接任皇位,做了皇帝之後,又隔多久再傳位於我義父?」

  段正淳十分鄙薄其為人,冷冷的道:「我皇兄內功深湛,精力充沛,少說也
要做三十年皇帝。他傳位給我之後,我總得好好的幹一下,為民造福,少說也得
做他三十年。六十年之後,我兒段譽也八十歲了,就算他只做二十年皇帝,那是
在八十年之後……」

  慕容復斥道:「胡說八道,哪能等得這麼久?限你一個月內登基為君,再過
一個月,便禪位於延慶太子。」

  段正淳於眼前情勢早已十分明白,段延慶與慕容復想把自己當做踏上大理皇
位的階梯,只有自己將皇位傳了給段延慶之後,他們才會殺害自己,此刻卻碰也
不敢碰,若有敵人前來加害自己,他們還會極力保護,但段譽卻危險之極。他哈
哈一笑,說道:「我的皇位只能傳給我兒段譽,要我提早傳位,倒是不妨,但要
傳給旁人。卻是萬萬不能。」

  慕容復怒道:「好吧,我先將段譽這小子一劍殺了,你傳位給他的鬼魂吧!


  說著刷的一聲,又將長劍抽了出來。

  段正淳哈哈大笑,說道:「你當我段正淳是什麼人?你殺了我兒子,難道我
還甘心受你擺佈?你要殺儘管殺,不妨將我們一夥人一起都殺了。」

  慕容復一時躊躇難決,此刻要殺段譽,原只一舉手之勞,但怕段正淳為了殺
子之恨,當真豁出了性命不要,那時連段延慶的皇帝也做不成了。段延慶做不成
皇帝,自己當然更與大理國的皇位沾不上半點邊。他手提長劍,劍鋒上青光幽幽
,只映得他雪白的臉龐泛一片慘綠之色,側頭向段延慶望去,要聽他示下。

  段延慶道:「這人性子倔強,倘若他就此自盡,咱們的大計便歸泡影。好吧
,段譽這小子暫且不殺,既在咱們父子的掌中,便不怕他飛上天去。你將解藥給
我再說。」

  慕容覆道:「是!」但思:「延慶太子適才向段夫人使這眼色,到底是什麼
用意?這個疑團不解,便不該貿然給他解藥。可是若再拖延,定然惹他大大生氣
,那便如何是好?」

  恰好這時王夫人叫了起來:「慕容復,你說第一個給舅媽解毒,怎麼新拜了
個爹爹,便一心一意的去討好這醜八怪?可莫怪我把好聽的話罵出來,他人不像
人……」

  慕容復一聽,正中下懷,向段延慶陪笑道:「義父,我舅母性子剛強,要是
言語中得罪了你老人家,還請擔代一、二。免得她又再出言不遜,孩兒這就先給
舅母解毒,然後立即給義父化解。」說著便將瓷瓶遞到王夫人鼻端。

  王夫人只聞到一股惡臭,沖鼻欲嘔,正欲喝罵,卻覺四肢勁力漸復,當下眼
光不住在段正淳、段夫人、以及秦阮甘三女臉上轉來轉去,突然間醋意不可抑制
,大聲道:「復兒,快把這四個賊女人都給我殺了。」

  慕容復心念一動:「舅母曾說,段正淳性子剛強,絕不屈服於威脅之下,但
對他的妻子、情婦,卻瞧得比自己性命還重。我何不便以此要脅?」當即提劍走
到阮星竹身前,轉頭向段正淳道:「鎮南王,我舅母叫我殺了她,你意下如何?


  段正淳心中萬分焦急,卻實是無計可施,只得向王夫人道:「阿蘿,以後你
要我如何,我便即如何,一切聽你吩咐便了。難道你我之間,定要結下終身不解
的仇怨?你叫人殺了我的女人,難道我以後還有好心對你?」

  王夫人雖然醋心甚重,但想段正淳的話倒也不錯,過去十多年來於他的負心
薄倖,恨之入骨,以致見到了大理人或是姓段之人都要殺之而後快,但此刻一見
到了他面,重修舊好之心便與時俱增,說道:「好甥兒,且慢動手,待我想一想
再說。」

  慕容覆道:「鎮南王,只須你答允傳位於延慶太子,你所有的正妃側妃,我
一概替你保全,絕不讓人傷害她們一根寒毛。」段正淳嘿嘿冷笑,不予理睬。

  慕容復尋思:「此人風流之名,天下知聞,顯然是個不愛江山愛美人之徒。
要他答允傳位也只有從他的女人身上著手。」提起長劍,劍尖指著阮星竹的胸口
,說道:「鎮南王,咱們男子漢大丈夫,行事一言而決。只消你點頭答允,我立
時替大夥兒解開迷藥,在下設宴陪罪,化敵為友,豈非大大的美事?倘若你真的
不允,我這一劍只好刺下去了。」

  段正淳向阮星竹望去,只見她那雙嫵媚靈動的妙目中流露出恐懼之色,心下
甚是憐惜,但想:「我答允一句本來也不打緊,大理皇位,又怎及得上竹妹?但
這奸賊為了討好延慶太子,立時便會將我譽兒殺了。」他不忍再看,側過頭去。

  慕容復叫道:「我數一、二、三,你再不點頭,莫怪慕容復手下無情。」

  拖長了聲音叫道:「一──二──」段正淳回過頭來,向阮星竹望去,臉上
萬般柔情,卻實是無可奈何。慕容復叫道:「三──鎮南王,你當真不答允?」
段正淳心中,只是想著當年和阮星竹初會時的旖旎情景,突聽「啊」的一聲慘呼
,慕容復的長劍已刺入了她胸中。

  王夫人見段正淳臉上肌肉扭動,似是身受劇痛,顯然這一劍比刺入他自己的
身體還更難過,叫道:「快,快救活她,我又沒叫你真的殺她,只不過要嚇嚇這
沒良心的傢伙而已。」

  慕容復搖搖頭,心想:「反正是已結下深仇,多殺一人,少殺一人,又有什
麼分別?」劍尖指住秦紅棉胸口,喝道:「鎮南王,枉為江湖上說你多情多義,
你卻不肯說一句話來救你情人的性命!一、二、三!」這「三」字一出口,嗤的
一聲,又將秦紅棉殺了。

  這時甘寶寶已嚇得面無人色,但強自鎮定,朗聲道:「你要殺便殺,可不能
要脅鎮南王什麼。我是鐘萬仇的妻子,跟鎮南王又能什麼干係?沒的玷辱了我萬
仇谷鐘家的聲名。」

  慕容復冷笑一聲,說道:「誰不知段正淳兼收並蓄,是閨女也好,孀婦也好
,有夫之婦也好,一般的來者不拒。」幾聲喝問,又將甘寶寶殺了。

  王夫人心中暗暗叫苦,她平素雖然殺人不眨眼,但見慕容復在頃刻之間,連
殺段正淳的三個情人,不由得一顆心突突亂跳,哪裡還敢和段正淳的目光相觸,
實想像不出此刻他臉色已是何等模樣。

  卻聽得段正淳柔聲道:「阿蘿,你跟我相好一場,畢竟還是不明白我的心思
。天下這許多女人之中,我便只愛你一個,我雖拈花惹草,都只逢場做戲而已,
那些女子又怎真的放在我心上?你外甥殺了我三個相好,那有什麼打緊,只須他
不來傷你,我便放心了。」他這幾句話說得十分溫柔,但王夫人聽在耳裡,卻是
害怕無比,知道段正淳恨極了她,要挑撥慕容復來殺她,叫道:「好甥兒,你可
莫信他的話。」

  慕容復將信將疑,長劍劍尖卻自然而然的指向王夫人胸口,劍尖上鮮血一滴
滴的落上她衣襟下擺。

  王夫人素知這外甥心狠手辣,為了遂其登基為君的大願,哪裡顧得什麼舅母
不舅母?只要段正淳繼續故意顯得對自己十分愛惜,那麼慕容復定然會以自己的
性命相脅,不禁顫聲道:「段郎,段郎!難道你真的恨我入骨,想害死我嗎?」

  段正淳見到她目中懼色、臉上戚容,想到昔年和她一番的恩情,登時心腸軟
了,破口罵道:「你這賊虔婆,豬油蒙了心,卻去喝那陳年舊醋害得我三個心愛
的女人都死於非命,我手足若得了自由,非將你千萬萬剮不可。慕容復,快一劍
刺過去了啊,為什麼不將這臭婆娘殺了?」他知道罵得越厲害,慕容復越是不會
殺他舅母。

  王夫人心中明白,段正淳先前假意對自己傾心相愛,是要引慕容得來殺了自
己,為阮星竹、秦紅棉、甘寶寶三人報仇,現下改口斥罵,已是原恕了自己,可
是她十餘年來對段正淳朝思暮想,突然與情郎重會,心神早已大亂,眼見三個女
子屍橫就地,一柄血淋淋的長劍對著自己胸口,突然間胸中一片茫然。

  但聽得段正淳破口斥罵,什麼「賊虔婆」、「臭婆娘」都罵了出來,比之往
日的山盟海誓,輕憐密愛,實是霄壤之別,忍不住珠淚滾滾而下,說道:「段郎
,你從前對我說過什麼話,莫非都忘記了?你怎麼半點也不將我放在心上了?段
郎,我可仍是一片癡心對你。咱倆分別了這許多年,好容易盼得重見。你……你
怎麼一句好話也不對我說?我給你生的女兒語嫣,你見過她沒有?你喜歡不喜歡
她?」

  段正淳暗暗吃驚:「阿蘿這可有點神智不清啦,我倘若吐露了半點重念舊情
的言語,你還有性命嗎?」當即厲聲喝道:「你害死了我三個心愛的女子,我恨
你入骨。十幾年前,咱們早就已一刀兩斷,情斷意絕,現下我更恨不得重重踹你
幾腳,方消心頭之氣。」

  王夫人泣道:「段郎,段郎!」突然向前一撲,往身前的劍尖撞了過去。

  慕容復一時拿不定主意,想將長劍撤回,又不想撤,微一遲疑間,長劍已刺
入王夫人胸膛。慕容復縮手拔劍,鮮血從王夫人胸口直噴出來。

  王夫人顫聲道:「段郎,你真的這般恨我嗎?」

  段正淳眼見這劍深中要害,她再難活命,忍不住兩道眼淚流下面頰,哽咽道
:「阿蘿,我這般罵你,是為了想救你性命。今日重會,我真是說不出的歡喜。
我怎會恨你?我對你的心意,永如當年送你一朵曼陀花之日。」

  王夫人嘴角邊露出微笑,低聲道:「那就好了,我原……原知在你心中,永
遠有我這個人,永遠撇不下我。我也是一樣,永遠撇下不你……你曾答允我,咱
倆將來要到大理無量山中,我小時候跟媽媽一起住過的山洞裡去,你和我從此在
洞裡雙宿雙飛,再也不出來。你還記得嗎?」段正淳道:「阿蘿,我自然記得,
咱們明兒就去,去瞧瞧你媽媽的玉像。」王夫人滿臉喜色,低聲道:「那……那
真好……那塊石壁上,有一把寶劍的影子,紅紅綠綠的,真好看,你瞧,你瞧,
你見到嗎……」聲音漸說漸低,頭一側,就此死去。

  慕容復冷冷的道:「鎮南王,你心愛的女子,一個個都為你而死,難道最後
連你的原配王妃,你也要死嗎?」說著將劍尖慢慢指向段夫人胸口。

  段譽躺在地下,耳聽阮星竹、秦紅棉、甘寶寶、王夫人一個個命喪慕容復劍
底,王夫人說到無量山石洞、玉像、石壁劍影什麼的,雖然聽在耳裡,全沒餘暇
去細想,只聽段譽又以母親的性命威脅父親,教他如何不心急如焚?忍不住大叫
:「不可傷我媽媽!不可傷我媽媽!」但他口中塞了麻核,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只有出力掙扎,但全身內息壅塞,連分毫位置也無法移動。

  只聽得慕容復厲聲道:「鎮南王,我再數一、二、三,你如仍然不允將皇位
傳給延慶太子,你的王妃可就給你害死了。」段譽大叫:「休得傷我媽媽!」隱
隱又聽得段延慶道:「且慢動手,此事須得從長計議。」慕容覆道:「義父,此
事干係重大,鎮南王如不允傳位於你,咱們全盤大計,盡數落空。一──」段正
淳道:「你要我答允,須得依我一件事。」慕容覆道:「答允便答允,不答允便
不答允,我可不中你緩兵之計,二──怎麼樣?」段正淳長歎一聲,說道:「我
一生作孽多端,大夥兒死在一起,倒也是死得其所。」慕容覆道:「那你是不答
允了?三──」慕容復這「三」字一出口,只見段正淳轉過了頭,不加理睬,正
要挺劍向段夫人胸口刺去,只聽得段延慶喝道:「且慢!」

  慕容復微一遲疑,轉頭向段延慶瞧去,突然見段譽從地下彈了起來,舉頭向
自己小腹撞來。慕容復側身避開,驚詫交集:「這小子既受『醉人蜂』之刺,又
受『悲酥清風』之毒,雙重迷毒之下,怎地會跳將起來?」

  原來段譽初時想到王語嫣又是自己的妹子,心中愁苦,內息岔了經脈,待得
聽到慕容復要殺他母親,登時將王語嫣之事拋在一旁,也不去念及自己是否走火
入魔,內息便自然而然的歸入正道。凡人修習內功,乃是心中存想,令內息循著
經脈巡行,走火入魔之後,拚命想將入了岐路的內路拉回,心念所注,自不免始
終是岔路上的經脈,越是焦急,內息在岐路中走得越遠。待得他心中所關注的只
是母親的安危,內息不受意念干擾,立時便循著人身原來的途徑運行。他聽到慕
容復呼出「三」字,早忘了自身是在捆縛之中,急躍而起,循聲向段譽撞去,居
然身子得能活動。段譽一撞不中,肩頭重重撞上桌緣,雙手使力一掙,捆縛在手
上的牛筋立時崩斷。

  他雙手脫縛,只聽慕容復罵道:「好小子!」當即一指點出,使出六脈神劍
中的「商陽劍」,向慕容復刺去。慕容復側身避開,還劍刺去。段譽眼上蓋了黑
布,口中塞了麻核,說不出話倒也罷了,卻瞧不見慕容復身在何處,忙亂之中,
也想不起伸手撕去眼上黑布,雙手亂揮亂舞,生恐迫近去危害母親。

  慕容復心想:「此人脫縛,非同小可,須得乘他雙眼未能見物之前殺了他。


  當即一招「大江東去」,長劍平平向段譽胸口刺去。

  段譽雙手正自亂刺亂指,待聽得金刃破風之聲,急忙閃避,撲的一聲,長劍
劍尖已刺入他肩頭。段譽吃痛,縱身躍起,他在枯井中又吸取了鳩摩智的深厚內
力,輕輕一縱,便高達丈許,砰的一聲,腦袋重重在屋樑一撞,他身在半空,尋
思:「我眼睛不能見物,只有他能殺我,我卻不能殺他,那便如何是好?他殺了
我不打緊,我可不能相救媽媽和爹爹了。」雙腳用力一錚,拍的一聲響,捆在足
踝上的牛筋也即寸斷。

  段譽心中一喜:「妙極!那日在磨坊之中,他假扮西夏國的什麼李將軍,我
用『凌波微步』閃避,他就沒能殺到我。」左足一著地,便即斜跨半步,身子微
側,已避過慕容復刺來的一劍,其間相去只是數寸。段延慶、段正淳、段王妃三
人但見青光閃閃的長劍劍鋒在他肚子外平平掠過,凶險無比,盡皆嚇得呆了,又
見他這一避身法的巧妙實是難以形容。這也真是湊巧,況若他眼能見物,不使「
凌波微步」,以他一竅不通的武功,絕難避過慕容復如此凌厲毒辣的一劍。

  慕容復一劍快似一劍,卻始終刺不到段譽身上,他既感焦躁,復又羞慚,見
段譽始終不將眼上所蒙的黑布取下,不知段譽情急之下心中糊塗,還道他是有意
賣弄,不將自己放在眼內,心想:「我連一個包住了眼睛的瞎子也打不過,還有
什麼顏面偷生於人世之間?」他雙眼如要冒將出火來,青光閃閃,一柄長劍使得
猶似一個大青球,在廳堂上滾來滾去,霎時間將段譽裹在劍圈之中,每一招都是
致命的殺著。

  段延慶、段正淳、段夫人、范驊、華赫艮、崔百泉等人為劍氣所逼,只覺寒
氣襲人,頭上面上毛髮簌簌而落,衣袖衣襟也紛紛化為碎片。

  段譽在劍圈中左上右落,衣歪西斜,卻如庭院閒步一般,慕容復鋒利的長劍
竟連衣帶也沒削下他一片。可是段譽步履雖舒,心中卻是十分焦急:「我只守不
攻,眼睛又瞧不見,倘若他一劍向我媽媽爹爹刺去,那便如何是好?」

  慕容復情知只有段譽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倒不在乎是否能殺得了段夫人,
眼見百餘劍刺出,始終無法傷到對方,心想:「這小子擅於『暗器聽風』之術,
聽聲閃避,我改使『柳絮劍法』,輕飄飄的沒有聲響,諒來這小子便避不了。」
陡地劍法一變,一劍緩緩刺出。殊不知段譽這「凌波微步」乃是自己走自己的,
渾不理會敵手如何出招,對方劍招聲帶隆隆風雷也好,悄沒聲息也好,於他全不
相干。

  以段延慶這般高明的見識,本可看破其中訣竅,但關心則亂,見慕容復劍招
拖緩,隱去了兵刃上的刺風之聲,心下吃了一驚,嘶啞著噪子道:「孩兒,你快
快將段譽這小子殺了。若是他將眼上的黑布拉去,只怕你我都要死在他的手下。


  慕容復一怔,心道:「你好糊塗,這是提醒他嗎?」

  果然是一言驚醒夢中人,段譽一呆之下,隨即伸手扯開眼上黑布,突然間眼
前一亮,耀眼生花,一柄冷森森的長劍刺向自己面門。他既不會武功,更乏應變
之能,一驚之下,登時亂了腳步,嗤的一聲響,左腿中劍,摔倒在地。

  慕容復大喜,挺劍刺落。段譽側臥於地,還了一劍「少澤劍」。段譽忙後躍
避開。段譽腿上雖鮮血泉湧,六脈神劍卻使得氣勢縱橫,頃刻間慕容復左支右絀
,狼狽萬狀。

  當日在少室山上,慕容復便已不是段譽敵手,此時段譽得了鳩摩智的深厚內
功,六脈神劍使將出來更加威力難當。數招之間,使聽得錚的一聲輕響,慕容復
長劍脫手,那劍直飛上去,插入屋樑。跟著波的一聲,慕容復肩頭為劍氣所傷,
他知道再逗留片刻,立將為段譽所殺,大叫一聲,從窗子中跳了出去,飛奔而逃


  段譽扶著椅子站了起來,叫道:「媽,爹爹,沒受傷吧?」段夫人道:「快
撕下衣襟,裹住傷口。」段譽道:「不要緊。」從王夫人屍體的手中取過小瓷瓶
,先給父親與母親聞了,解開迷毒。又依父親指點,以內力解開父母身上被封的
重穴。

  段夫人當即替段譽包紮傷口。

  段正淳縱起身來,拔下了樑上的長劍,這劍鋒上沾染著阮星竹、秦紅棉、甘
寶寶、王夫人四個女子鮮血,每一個都曾和他有過白頭之約,肌膚之親。段正淳
雖然秉性風流,用情不專,但當和每一個女子熱戀之際,卻也是一片至誠,恨不
得將自己的心掏出來,將肉割下來給了對方。眼看四個女子屍橫就地,王夫人的
頭擱在秦紅棉的腿上,甘寶寶的身子橫架在阮星竹的小腹,四個女子生前個個曾
為自己嘗盡相思之苦,心傷腸斷,歡少憂多,到頭來又為自己而死於非命。當阮
星竹為慕容復所殺之時,段正淳已決心殉情,此刻更無他念,心想譽兒已長大成
人,文武雙全,大理國不愁無英主明君,我更有什麼放不下心的?回頭向段夫人
道:「夫人,我對你不起。在我心中,這些女子和你一樣,個個是我心肝寶貝,
我愛她們是真,愛你也是一樣的真誠!」

  段夫人叫道:「淳哥,你……你不可……」和身向他撲將過去。

  段譽適才為了救母,一鼓氣地和慕容復相鬥,待得慕容復跳窗逃走,他驚魂
略定,突然想起:「我剛剛走火入魔,怎麼忽然好了?」一凜之下,全身癱軟,
慢慢地縮成一團,一時間再也站立不起來。

  但聽得段夫人一聲慘呼,段正淳已將劍尖插入自己胸膛。段夫人忙伸手拔出
長劍,左手按住他的傷口,哭道:「淳哥,淳哥,你便有一千個,一萬個女人,
我也是一般愛你。我有時心中想不開,生你的氣,可是……那是從前的事了……
那也正是為了愛你……」但段正淳這一劍對準了自己心臟刺入,劍到氣絕,已聽
不見她的話了。

  段夫人回過長劍,待要刺入自己胸膛,只聽得段譽叫道:「媽,媽!」一來
劍刃太長,二來分了心,劍尖略偏,竟然刺入了小腹。

  段譽見父親母親同時挺劍自盡,只嚇得魂飛天外,兩條腿猶似灌滿了醋,又
酸又麻,再也無力行走,雙手著地,爬將過去,叫道:「媽媽,爹爹,你……你
們……」段夫人道:「孩兒,爹和媽都去了,你……你好好照料自己……」段譽
哭道:「媽,媽,你不能死,不能死,爹爹呢?他……他怎麼了?」伸手摟住了
母親的頭頸,想要替她拔出長劍,深恐一拔之下反而害她死得快些,卻又不敢。
段夫人道:「你要學你伯父,做一個好皇帝……」

  忽聽得段延慶說道:「快拿解藥給我聞,我來救你母親。」段譽大怒,喝道
:「都是你這奸賊,捉了我爹爹來,害得他死於非命。我跟你有不共戴天之仇!
」霍的站起,搶起地下一根鋼杖,便要向段延慶頭上劈落。段夫人尖聲叫道:「
不可!」

  段譽一怔,回頭道:「媽,這人是咱們大對頭,孩兒要為你和爹爹報仇。」
段夫人仍是尖聲叫道:「不可!你……你不能犯這大罪!」段譽滿腹疑團,問道
:「我……我不能……犯這大罪?」他咬一咬牙,喝道:「非殺了這奸賊不可。
」又舉起了鋼仗。段夫人道:「你俯下頭來,我跟你說。」

  段譽低頭將耳湊到她的唇邊,只聽得母親輕輕說道:「孩兒,這個段延慶,
才是你真正的父親。你爹爹對不起我,我在惱怒之下,也做了一件對不起他的事
。後來便生了你。你爹爹不知道,一直以為你是他的兒子,其實不是的。你爹爹
並不是你真的爹爹,這個人才是,你千萬不能傷害他,否則……否則便是犯這殺
父的大罪。我從來沒喜歡過這個人,但是……但是不能累你犯罪,害你將來死了
之後,墮入阿鼻地獄,到不得西方極樂世界。我……我本來不想跟你說,以免壞
了你爹爹的名頭,可是沒有法子,不得不說……」

  在短短不到一個時辰之間,大出意料之外的事紛至沓來,正如霹靂般一個接
著一個,只將段譽驚得目瞪口呆。他抱著母親的身子,叫道:「媽,媽,這不是
真的,不是真的!」

  段延慶道:「快給解藥,我好救你媽。」段譽眼見母親吐氣越來越是微弱,
當下更無餘暇多想,拾起地下的小瓷瓶,去給段延慶解毒。

  段延慶勁力一復,立即拾起鋼杖,嗤嗤嗤嗤數響,點了段夫人傷口處四周的
穴道。段夫人搖了搖頭,道:「你不能再碰一碰我的身子。」對段譽道:「孩兒
,我還有話跟你說。」段譽又俯身過去。

  段夫人輕聲道:「我這個人和你爹爹雖是同姓同輩,卻算不得是什麼兄弟。
你爹爹的那些女兒,什麼王姑娘哪、木姑娘哪、鐘姑娘哪,你愛哪一個便可娶哪
個……他們大宋或許不行,什麼同姓不婚。咱們大理可不管這麼一套,只要不是
親兄妹就是了。這許多姑娘,你便一起都娶了,那也好得很。你……你喜歡不喜
歡?」

  段譽淚水滾滾而下,哪裡還想得喜歡還是不喜歡。

  段夫人歎了口氣,說道:「乖孩子,可惜我沒能親眼見到你身穿龍袍,坐在
皇帝的寶座上,做一個乖乖的……乖乖的小皇帝,不過我知道,你一定會很乖的
……」突然伸手在劍柄上一按,劍刃透體而過。

  段譽大叫:「媽媽!」撲在她身上,但見母親緩緩閉上了眼睛,嘴角邊兀自
帶著微笑。

  段譽叫道:「媽媽!」突覺背上微微一麻,跟著腰間、腿上、肩膀幾處大穴
都給人點中了。一個細細的聲音傳入耳中:「我是你的父親段延慶,為了顧全鎮
南王的顏面,我此刻是以『傳音入密』之術與你說話。你母親的話,你都聽見了
?」段夫人向兒子所說的最後兩段話,聲音雖輕,但其時段延慶身上迷毒已解,
內勁恢復,已一一聽在耳中,知道段夫人已向兒子洩漏了他出身的秘密。

  段譽叫道:「我沒聽見,我沒聽見!我只要我自己的爹爹、媽媽。」他說我
只要自己的「爹爹、媽媽」,其實便是承認已聽到了母親的話。

  段延慶大怒,說道:「難道你不認我?」段譽叫道:「不認,不認!我不相
信,我不相信!」段延慶低聲道:「此刻你性命在我手中,要殺你易如反掌。何
況你確是我的兒子,你不認生身之父,豈非大大的不孝?」

  段譽無言可答,明知母親說的話不假,但二十餘年來叫段正淳為爹爹,他對
自己一直慈愛有加,怎忍去認一個毫不相干的人為父?何況父母之死,可說是為
段延慶所害,要自己認仇為父,更是萬萬不可。他咬牙道:「你要殺便殺,我可
永遠不會認你。」

  段延慶又是氣惱,又是失望,心想:「我雖有兒子,但兒子不認我為父,怎
如是沒有兒子。」霎時間兇性大發,提起鋼仗,便向段譽背上戳將下去,仗端剛
要碰到他背心衣衫,不由得心中一軟,一聲長歎,心道:「我吃了一輩子苦,在
這世上更無親人,好容易有了個兒子,怎麼又忍心親手將他殺了?他認我也罷,
不認我也罷,終究是我的兒子。」轉念又想:「段正淳已死,我也已無法跟段正
明再爭了。可是大理國的皇位,卻終於又回入我兒子的手中。我雖不做皇帝,卻
也如做皇帝一般,一番心願總算是得償了。」

  段譽叫道:「你還不殺我,為什麼不快快下手?」

  段延慶拍開了他被封的穴道,仍以「傳音入密」之術說道:「我不殺我自己
的兒子!你既不認我,大可用六脈神劍來殺我,為段正淳和你母親報仇。」

  說著挺起了胸膛,靜候段譽下手。這時他心中又滿是自傷自憐之情,自從當
年身受重傷,這心情便充滿胸臆,一直以多為惡行來加發洩,此刻但覺自己一生
一無所成,索性死在自己兒子手下,倒也一了百了。

  段譽伸左手拭了拭眼淚,心下一片茫然,想要以六脈神劍殺了眼前這個元兇
巨惡,為父母報仇,但母親言之鑿鑿,說這個人竟是自己的生身父親,卻又如何
能夠下手?

  段延慶等了半晌,見段譽舉起了手又放下,放下了又舉起,始終打不定主意
,森然道:「男子漢大丈夫,要出手便出手,又有何懼?」

  段譽一咬牙,縮回了手,說道:「媽媽不會騙我,我不殺你。」

  段延慶大喜,哈哈大笑,知道兒子終於是認了自己為父,不由得心花怒放,
雙杖點地,飄然而去,對暈倒在地的雲中鶴竟不加一瞥。

  段譽心中存著萬一之念,又去搭父親和母親的脈搏,探他二人的鼻息,終於
知道確已沒有回生之望,撲倒在地,痛哭起來。

  哭了良久,忽聽得身後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段公子節哀。我們救應來遲
,當真是罪該萬死。」段譽轉過身來,只見門口站著七、八個女子,為首兩個一
般的相貌,認得是虛竹手下靈鷲宮四女中的兩個,卻不知她們是梅蘭竹菊中的哪
兩姝。他臉上淚水縱橫,兀自嗚咽,哭道:「我爹爹、媽媽,都給人害死了!」

  靈鷲四女中到來的是竹劍、菊劍,竹劍說道:「段公子,我主人得悉公子的
尊大人途中將有危難,命婢子率領人手,趕來救援,不幸還是慢了一步。」

  菊劍道:「王語嫣姑娘等人被囚在地牢之中,已然救出,安好無恙,請公子
放心。」

  忽聽得遠遠傳來一陣噓噓的哨子之聲,竹劍道:「梅姐和蘭姐都來了!」

  過不多時,馬蹄聲響,十餘人騎馬奔到屋前,當先二人正是梅劍、蘭劍。二
女快步衝進屋來,見滿地都是屍骸,不住頓足,連叫:「啊喲!啊喲!」

  梅劍向段譽行去禮去,說道:「我家主人多多拜上段公子,說道有一件事,
當真是萬分對不起公子,卻也是無可奈何。我主人食言而肥,愧對公子,只有請
公子原諒。」

  段譽也不知她說的是什麼事,哽咽道:「咱們是金蘭兄弟,那還分什麼彼此
?我爹爹、媽媽都死了,我還去管什麼閒事?」

  這時范驊、華赫艮、傅思歸、崔百錄、過彥之五人已聞了解藥,身上被點的
穴道也已解開。華赫艮見雲中鶴兀自躺在地下,怒從心起,一刀砍下,「窮兇極
惡」雲中鶴登時身首分離。范、華等五人向段正淳夫婦的遺體下拜,大放悲聲。

  次日清晨,范驊等分別出外採購棺木。到得午間,靈鷲宮朱天部諸女陪同王
語嫣、巴天石、朱丹臣、木婉清、鐘靈等到來。他們中了醉人蜂的毒刺之後,昏
昏沉沉,迄未生醒。

  當下段譽、范驊等將死者分別入殮,該處已是大理國國境,范驊向鄰近州縣
傳下號令,各州官、縣官聽得皇太弟鎮南王夫婦居然在自己轄境中「暴病身亡」
,只嚇得目瞪口呆,險些暈去,心想至少「荒怠政務,侍奉不周」的罪名是逃不
去的了,幸好范司馬倒也沒如何斥責,當下手忙腳亂的糾集人夫,運送鎮南王夫
婦等人的靈柩。靈鷲諸女唯恐途中再有變卦,直將段譽送到大理國京城。王語嫣
、巴天石等在途中開始醒轉。

  鎮南王薨於道路、世子扶靈歸國的訊息,早已傳記大理京城。鎮南王有功於
國,甚得民心,眾官百姓迎出十餘里外,城內城外,悲聲不絕。段譽、范驊、華
赫艮、巴天石等當即入宮,向皇上稟報鎮南王遙死因。王語嫣、梅劍等一行人,
由朱丹臣招待在賓飽居住。

  段譽來到宮中,只見段正明兩眼見哭得紅腫,正待拜倒,段正明叫道:「孩
子,怎……怎會如此?」張臂抱住了他。伯侄二人,摟在一起。

  段譽毫不隱瞞,將途中經歷一一稟明,連段夫人的言語也無半句遺漏,說罷
又拜,泣道:「倘若爹爹真不是孩兒的親生之父,孩兒便是孽種,再也不能……
不能在大理住了。」

  段正明心驚之餘,連歎:「冤孽、冤孽!」伸手扶起段譽,說道:「孩兒,
此中緣由,世上唯你和段延慶二人得知,你原本不須向我稟明,但你竟然直言無
隱,足見坦誠,我與你爹爹均無子嗣,別說你本就姓段,就算不是姓段,我也決
意立你為嗣,我這皇位,本來是延慶太子的,我竅居其位數十年,心中常自慚愧
,上天如此安排,當真再好也沒有。」說著伸手除下頭上黃緞便帽,頭上已剃光
了頭髮,頂門上燒著十二點香疤。

  段譽吃了一驚,叫道:「伯父,你……」段正明道:「那日在天龍寺抵禦鳩
摩智,師父便已為我剃度傳戒,此事你所親見。」段譽道:「是。」段正明說道
:「我身入佛門,便當傳位於你父。只因其時你父身在中原,國不可一日無君,
我才不得不秉承師父之命,暫攝帝位。你父不幸身亡於道路之間,今日我便傳位
於你。」

  段譽驚訝更甚,說道:「孩兒年輕識淺,如何能當大位?何況孩兒身世難明
,孩兒……我……還是循跡山林……」

  段正明喝道:「身世之事,從今再也休提。你父、你母待你如何?」

  段譽嗚咽道:「親恩深重,如海如山。」

  段正明道:「這就是了,你若想報答親恩,便當保全他們的令名。做皇帝嗎
,你只須牢記兩件事,第一是愛民,第二是納諫。你天性仁厚,對百姓是不會暴
虐的。只是將來年紀漸老之時,千萬不可自恃聰明,於國事妄作更張,更不可對
他國擅動刀兵。」
第四九回 敝屣榮華浮生死 此身何懼

 

                               
  大理皇宮之中,段正明將帝位傳給侄兒段譽,誡以愛民、納諫二事,叮囑於
國事不可妄作更張,不可擅動刀兵。就在這時候,數千里外北方大宋京城汴梁皇
宮之中,崇慶殿後閣,太皇太后高底病勢轉劇,正在叮囑孫子趙煦(按:後來歷
史上稱為哲宗):「孩兒,祖宗創業艱難,天幸祖澤深厚,得有今日太平。」但
你爹爹秉政時舉國鼎沸,險些釀成巨變,至今百姓想來猶有餘怖,你道是什麼緣
故?」

  趙煦道:「孩兒常聽奶奶說,父皇聽信王安石的話,更改舊法,以致害得民
不聊生。」

  太皇太后乾枯的臉微微一動,歎道:「王安石有學問,有才幹,原本不是壞
人,用心自然也是為國為民,可是……唉……可是你爹爹,一來性子急躁,只盼
快快成功,殊不知天下事情往往欲速則不達,手忙腳亂,反而弄糟了。」

  她說到這裡,喘息半晌,接下去道:「二來……二來他聽不得一句逆耳之言
,旁人只有歌功頌德,說他是聖明天子,他才喜歡,倘若說他舉措不當,勸諫幾
句,他便要大發脾氣,罷官的罷官,放逐的放逐,這樣一來,還有誰敢向他直言
進諫呢?」

  趙煦道:「奶奶,只可惜父皇的遺志沒能完成,他的良法美意,都讓小人給
敗壞了。」

  太皇太后吃了一驚,顫聲問道:「什……什麼良法美意?什……什麼小人?


  趙煦道:「父皇手創的青苗法、保馬法、保甲法等等,豈不都是富國強兵的
良法?只恨司馬光、呂公著、蘇軾這些腐儒壞了大事。」

  太皇太后臉上變色,撐持著要坐起身來,可是衰弱已極,要將身子抬起一、
二寸,也是難能,只不住的咳嗽。趙煦道:「奶奶,你別氣惱,多歇著點兒,身
子要緊。」他雖是勸慰,語調中卻殊無親厚關切之情。

  太皇太后咳嗽了一陣,漸漸平靜下來,說道:「孩兒,你算是做了九年皇帝
,可是這九年……這九年之中,真正的皇帝卻是你奶奶,你什麼事都要聽奶奶吩
咐著辦,你……你心中一定十分氣惱,十分恨你奶奶,是不是?」

  趙煦道:「奶奶替我做皇帝,那是疼我啊,生怕我累壞了。用人是奶奶用的
,聖旨是奶奶下的,孩兒清閒得緊,那有什麼不好?怎麼敢怪奶奶了?」

  太皇太后歎了口氣,輕輕的道:「你十足像你爹爹,自以為聰明能幹,總想
做一番大事業出來,你心中一直在恨我,我……我難道不知道嗎?」

  趙煦微微一笑,說道:「奶奶自然知道的了。宮中御林軍指揮是奶奶的親信
,內侍太監頭兒是奶奶的心腹,朝中文武大臣都是奶奶委派的。孩兒除了乖乖的
聽奶奶吩咐之外,還敢隨便幹一件事、隨口說一句話嗎?」

  太皇太后雙眼直視帳頂,道:「你天天在指望今日,只盼我一旦病重死去,
你……你便可以大顯身手了。」趙煦道:「孩兒一切都是奶奶所賜,當年若不是
奶奶一力主持,父皇崩駕之時,朝中大臣不立雍王,也立曹王了。奶奶的深恩,
孩兒又如何敢忘記?只不過…只不過……」太皇太后道:「只不過怎樣?你想說
什麼,儘管說出來,又何必吞吞吐吐?」

  趙煦道:「孩兒曾聽人說,奶奶所以要立孩兒,只不過貪圖孩兒年幼,奶奶
自己可以親臨朝政。」他大膽說了這幾句話,心中怦怦而跳,向殿門望了幾眼,
見把守在門口的太監仍都是自己那些心腹,守衛嚴密,這才稍覺放心。

  太皇太后緩緩點了點頭,道:「你的話不錯,我確是要自己來治理國家。這
九年來,我管得怎樣?」

  趙煦從懷中取出一卷紙來,說道:「奶奶,朝野文士歌功頌德的話,這九年
中已不知說了多少,只怕奶奶也聽得膩煩了。今日北面有人來,說道遼國宰相有
一封奏章進呈遼帝,提到奶奶的施政。這是敵國大臣之論,奶奶可要聽聽?」

  太皇太后歎道:「德被天下也好,謗滿天下也好,老…老身是活不過今晚了
。我……我不知是不是還能看到明天早晨的日頭?遼國宰相……他……他怎麼說
我?」

  趙煦展開紙卷,說道:「那宰相在奏章中說太皇太后:『自垂簾以來,召用
名臣,罷廢新法苛政,臨政九年,朝廷清明,華夏綏安。杜絕內降僥倖,裁抑外
傢俬恩,文恩院奉上之物,無問鉅細,終身不取其一……」他讀到這裡,頓了一
頓,見太皇太后本已沒半點光采的眸子之中,又射出了幾絲興奮的光芒,接下去
讀道:「……『人以為女中堯舜!』」太皇太后喃喃的道:「人以為女中堯舜,
人以為女中堯舜!就算真是堯舜吧,終於也是難免一死。」突然之間,她那正在
越來越模糊遲鈍的腦中閃過一絲靈光,問道:「遼國的宰相為什麼提到我?孩兒
,你……你可得小心在意,他們知道我快死了,想欺侮你。」

  趙煦年青的臉上登時露出了驕傲的神色,說道:「想欺侮我,哼,話是不錯
,可也沒這麼容易。契丹人有細作在東京,知道奶奶病重,可是難道咱們就沒細
作在上京?他們宰相的奏章,咱們還不是都抄了來?契丹君臣商量,說道等奶奶
…奶奶千秋萬歲之後,倘若文武大臣一無更改,不行新法,保境安民,那就罷了
。要是孩兒有什麼……哼哼,有什麼輕舉妄動……輕舉妄動,他們便也來輕舉妄
動一番。」

  太皇太后失聲道:「果真如此,他們便要出兵南下?」

  趙煦道:「不錯!」他轉過身來走到窗邊,只見北斗七星閃耀天空,他眼光
順著斗杓,凝視北極星,喃喃說道:「我大宋兵精糧足,人丁眾多,何懼契丹?
他便不南下,我倒要北上去和他較量一番呢!」

  太皇太后耳音不靈,問道:「你說什麼?什麼較量一番?」趙煦走到病榻之
前,說道:「奶奶,咱們大宋人丁比遼國多上十倍,糧草多上三十倍,是不是?
以十敵一,難道還打他們不過?」太皇太后顫聲道:「你說要和遼國開戰?當年
真宗皇帝如此英武,御駕親征,才結成澶州之盟,你……你如何敢擅動兵?」

  趙煦氣忿忿的道:「奶奶總是瞧不起孩兒,只當孩兒仍是乳臭未乾、什麼事
情也不懂的嬰兒。孩兒就算及不上太祖、太宗,卻未必及不上真宗皇帝。」

  太皇太后低聲說道:「便是太宗皇帝,當年也是兵敗北國,重傷而歸,傷瘡
難愈,終於因此崩駕。」趙煦道:「天下之事,豈能一概而論。當年咱們打不過
契丹人,未必永遠打不過。」

  太皇太后有滿腔言語要說,但覺體力一點一滴的離身而去,眼前一團團白霧
晃來晃去,腦中茫茫然的一片,說話也是艱難之極,然而在她心底深處,有一個
堅強而清晰的聲音在不斷響著:「兵戰戰危,生靈塗炭,可千萬不能輕舉妄動。


  過了一會,她深深吸口氣,緩緩的道:「孩兒,這九年我大權一把抓,沒好
好跟你分說剖析,那是奶奶錯了。我總以為自己還有許多年好活,等你年紀大些
,再來開導你,你更容易領會明白。哪知道……哪知道……」她乾咳了幾聲,又
道:「咱們人多糧足,那是不錯的,但宋人文弱,不及契丹人勇悍。況一打上仗
,軍民肝腦塗地,不知要死多少人,要燒毀多少房屋,天下不知有多少人家要家
破人亡,妻離子散。為君者胸中時時刻刻要存著一個『仁』字,別說勝敗之數難
料,就算真有必勝把握,這仗嘛,也還是不打的好。」

  趙煦道:「咱們燕雲十六州給遼了佔了去,每年還要向他進貢金帛,既像藩
屬,又似臣邦,孩兒身為大宋天子,這口氣如何嚥得下去?難道咱們永遠受遼人
欺壓不成?」他聲音越說越響:「當年王安石變法,創行保甲、保馬之法,還不
是為了要國家富強,洗雪歷年祖宗之恥。為子孫者,能為祖宗雪恨,方為大教。
父皇一生勵精圖治,還不是為此?孩子定當繼承爹爹志。此志不遂,有如此椅。
」突然從腰間拔出佩劍,將身旁一張椅子劈為兩截。

  皇帝除了大操閱兵,素來不佩刀帶劍,太皇太后見這個小孩子突然拔劍斬椅
,不由得吃了一驚,模模糊糊的想道:「他為什麼要帶劍?是要來殺我嗎?是不
許我垂簾聽政嗎?這孩子膽大妄為,我廢了他。」她雖秉性慈愛,但掌權既久,
一遇到大權受脅,立時便想到排除敵人,縱然是至親骨肉,亦毫不寬貸,剎那之
間,她忘了自己已然油盡燈枯,轉眼間便要永離人世。

  趙煦滿心想的卻是如何破陣殺敵,收復燕雲十六州,幻想自己坐上高頭大馬
,統率百萬雄兵,攻破上京,遼主耶律洪基肉袒出降。他高舉佩劍,昂然說道:
「國家大事,都誤在一般膽小怕事的腐儒手中。他們自稱君子,其實都是貪生怕
死、自私自利的小人,我……我非將他們重重懲辦不可。」

  太皇太后驀地清醒過來,心道:「這孩子是當今皇帝,他有他自己的主意,
我再也不能叫他聽我話了。我是個快要死的老太婆,他是年富力壯的皇帝,他是
皇帝,他是皇帝。」她盡力提高聲音,說道:「孩子,你有這番志氣,奶奶很是
高興。」趙煦一喜,還劍入鞘,說道:「奶奶,我說的很對,是不是?」太皇太
後道:「你可知什麼是萬全之策,必勝之算?」趙煦皺起眉頭,說道:「選將練
兵,秣馬貯糧,與遼人在疆場上一決雌雄,有可勝之道,卻無必勝之理。」太皇
太后道:「你也知道角鬥疆場,並無必勝之理。但咱們大宋卻能不戰而屈人之兵
。」趙煦道:「與民休息,頒行仁政,即能不戰而屈人之兵,是不是?奶奶,這
是司馬光他們的書生迂腐之見,濟得什麼大事?」

  太皇太后歎了口氣,緩緩的道:「司馬相公識見卓越,你怎麼說是書生迂腐
之見?你是一國之主,須當時時披讀司馬相公所著的《資治通鑒》。千餘年來,
每一朝之所以興、所以衰、所以敗、所以亡,那部書中都記得明明白白。咱們大
宋土地富庶,人丁眾多,遠勝遼國十倍,只要沒有征戰,再過十年、二十年,咱
們更加富足。遼人悍勇好鬥,只須咱們嚴守邊境,他部落之內必定會自傷殘殺,
一次又一次地打下來,自能元氣大傷。前年楚王之亂,遼國精兵銳卒,死傷不少
……」

  趙煦一拍大腿,說道:「是啊,其時孩兒就想該當揮軍北上,給他一個內外
夾攻,遼人方有內憂,定然難以應付。唉,只可惜錯過了千載一時的良機。」

  太皇太后厲聲道:「你念念不忘與遼國開仗,你……你……你……」突然坐
起身來,右手食指伸出,指著趙煦。

  在太皇太后積威之下,趙煦只嚇得連退三步,腳步踉蹌,險些暈倒,手按劍
柄,心中突突亂跳,叫道:「快,你們快來。」

  眾太監聽得皇上呼召,當即搶進殿來。趙煦顫聲道:「她……她……你們瞧
瞧她,卻是怎麼了?」他適才滿口雄心壯志,要和契丹人決一死戰,但一個病骨
支離的老太婆一發威,他登時便駭得魂不附體,手足無措。一名太監走上幾步,
向太皇太后凝視片刻,大著膽子,伸出手去一搭脈息,說道:「啟奏皇上,太皇
太后龍馭賓天了。」

  趙煦大喜,哈哈大笑,叫道:「好極,好極!我是皇帝了,我是皇帝了!」

  他其實已做了九年皇帝,只不過九年來這皇帝有名無實,大權全在太皇太后
之手,直到此刻,他才是真正的皇帝。

  趙煦親理政務,每一件事將是將禮部尚書蘇軾貶去做定州知府。蘇軾文名滿
天下,負當時重望。他是王安石的死對頭,向來反對新法。元□右年間太皇太后
垂簾聽政,重用司馬光和蘇軾、蘇轍兄弟。現下太皇太后一死,皇帝便貶逐蘇軾
,自朝廷以至民間,人人心頭都罩上一層暗影:「皇帝又要行新政了,又要害苦
百姓了!」當然,也有人暗中竊喜,皇帝再行新政,他們便有了陞官發財的機會


  這時朝中執政,都是太皇太后任用的舊臣。翰林學士范祖禹上奏,說道:「
先太皇太后以大公至正為心,罷王安石、呂惠卿新法而行祖宗舊政,故社稷危而
復安,人心離而復事。乃至遼主亦與宰相方曰:『南朝遵行仁宗政事,可敕燕京
留守,使邊吏約束,無生事。』陛下觀敵國之情如此,則中國人心可知。今陛下
親理萬機,小人必欲有所動搖,而懷利者亦皆觀望。臣願陛下念祖宗之艱難,先
太皇太后之勤勞,痛心疾首,以聽用小人為刻骨之戒,守天□右之政,當堅如金
石,重如山嶽,使中外一心,歸於至正,則天下幸甚!」

  趙煦越看越怒,把奏章往案上一拋,說道:「『痛心疾首,以聽用小人為刻
骨之戒』,這兩句話說得不錯。但不知誰是君子,誰是小人?」說著雙目炯炯,
凝視范祖禹。

  范祖禹磕頭道:「陛下明察。太皇太后聽政之初,中外臣民上書者以萬數,
都說政令不便,害苦百姓。太皇太后順依天下民心,遂改其法,作法之人既有罪
則逐,陛下與太皇太后亦順民心而逐之。這些被逐的臣子,便是小人了。」

  趙煦冷笑一聲,大聲道:「那是太皇太后斥逐的,跟我又有什麼干係?」

  拂袖退朝。

  趙煦厭見眾臣,但親政之初,又不便將一群大臣盡數斥逐,當即親下赦書,
升內侍樂士宣、劉惟簡、梁從政等人的官,獎懲他們親附自己之功,連日拖病不
朝。

  太監送進一封奏章,字跡肥腴挺拔,署名蘇軾。趙煦道:「蘇大鬍子倒寫得
一手好字,卻不知胡說些什麼。」見疏上寫道:「臣日侍帷幄,方當戍邊,顧不
得一見而行;況疏遠小臣,卻求自通,難矣。」趙煦道:「我就不愛瞧你這大胡
子,永世都不要再見你。」接著瞧下去:「然臣不敢以不得對之故不效愚忠。古
之聖人將有為也,必先處晦而觀明,處靜而觀動,則萬物之物畢陳於前。陛下聖
智絕人,春秋鼎盛……」趙煦微微一笑,心道:「這大鬍子挺沒骨頭,倒會拍馬
屁,說我『聖智絕人』,不過他又說我『春秋鼎盛』,那是說我年輕,年輕就不
懂事。」接下去又看:「臣願虛心循理,一切未有所為,默觀庶事之厲害與群臥
之邪正,以三年為期,俟得其實,然後應而作,使既作之後,天下無恨,陛下亦
無悔。由是觀之,陛下之所為,惟憂太早,不患稍遲,亦已明矣。臣恐急進好利
之臣,輒勸陛下輕有改變,故進此說,敢望陛下留神,等到稷宗宗廟之福,天下
幸甚。」

  趙煦閱罷奏章,尋思:「人人都說蘇大鬍子是個聰明絕頂的才子,果然名不
虛傳。他情知我決意紹述先帝,復行新法,便不來阻梗,只是勸我延緩三年。哼
,什麼『使既作之後,天下無恨,陛下亦無悔』。他話是說得婉轉,意思還不是
一樣?說我倘若急功近利,躁進大干,不但天下有恨,我自己亦當有悔。」一怒
之下,登時將奏章撕得粉碎。

  數日後視朝,范祖禹又上奏章:「煦寧之初,王安石、呂惠卿造立三新法,
悉變祖宗之政,多引小人以誤國。勳舊之臣屏棄不用,忠正之士相繼遠引。又用
兵開邊,結怨外夷,天下愁苦,百姓流徒。」趙煦看到這裡,怒氣漸盛,心道:
「你罵的是王安石、呂惠卿,其實還不是在罵我父皇?」又看下去:「蔡確連起
大獄,王韶創取煦河,章惱開五溪,沈起擾交管,沈括等興造西事,兵民死傷者
不下二十萬。先帝臨朝悼悔,謂朝廷不得不任其咎……」趙煦越看越怒,跳過了
幾行,見下面是:「…民皆愁痛,比屋思亂,賴陛下與太皇太后起而救之,天下
之民,如解倒懸…」趙煦看到此處,再也難以忍耐,一拍龍案,站起身來。

  趙煦那時年方一十八歲,以皇帝之尊再加一股少年的銳氣,在朝廷上突然大
發脾氣,群臣無不失色,只聽他厲聲說道:「范祖禹,你這奏章如此說,那不是
惡言誹謗先帝嗎?」范祖禹連連磕頭,說道:「陛下明鑒,微臣萬萬不敢。」

  趙煦初操大權,見群臣駭怖,心下甚是得意,怒氣便消,臉上卻仍是裝著一
副兇相,大聲道:「先帝以天縱之才,行大有為之志,正要削平蠻夷,混一天下
,不幸盛年崩駕,騰紹述先帝遺志,有何不妥?你們卻嘮嘮叨叨的舌噪不休,反
來說先帝變法的不是!」

  群臣班中閃出一名大臣,貌相清瞿,凜然有威,正是宰相蘇轍。趙煦心下不
喜,心道:「這人是蘇大鬍子的弟弟,兩兄弟狼狽為奸,狗嘴裡定然不出象牙。
」只聽蘇轍說道:「陛下明察,先帝有眾多設施,遠超前人。例如先帝在位十二
年,終身不受尊號。臣下上章歌頌功德,先帝總是謙而不受。至於政事有所失當
,卻是哪一朝沒有錯失?父作之於前,子救之於後,此前人之孝也。」

  趙煦哼了一聲,冷冷的道:「什麼叫做『父作之於前,子救之於後』?」

  蘇轍道:「比方說漢武帝吧。漢武帝外事四夷,內興宮室,財用匱竭,於是
修鹽鐵、榷酤、均輸之政。搶奪百姓的利源財物,民不堪命,幾至大亂。武帝崩
駕後,昭帝接位,委任霍光,罷去煩苛,漢室乃定。」趙煦又哼了一聲,心道:
「你以漢武帝來比我父皇!」

  蘇轍眼見皇帝臉色不善,事情甚是凶險,尋思:「我若再說下去,皇上一怒
之下,說不定我有性命之憂,但我若順從帝意,天下又復擾攘,千千萬萬生靈啼
饑號寒,流離失所,我為當國大臣,心有何忍?今日正是我以一條微命報答太皇
太后深恩之時。」又道:「後漢時明帝查察為明,為讖決事,相信妄誕不經的邪
理怪說,查察臣僚言行,無微不至,當時上下恐懼,人懷不安。章帝接位,深鑒
其失,代之以寬厚愷悌之政,人心喜悅,天下大治,這都是子匡父失,聖人的大
孝。」蘇轍猜知趙煦於十歲即位,九年來事事聽命於太皇太后,心中必定暗自惱
恨,決意要毀太皇太后的政治而回復神宗時的變法,以示對父親的孝心,因而特
意舉出『聖人之大孝』的話來向皇上規勸。趙煦大聲道:「漢明帝尊崇儒術,也
沒有什麼不好。你以漢武帝來比擬先帝,那是什麼用心?這不是公然訕謗嗎?漢
武帝窮兵黔武,末年下哀痛之詔,深自詰責,他行為荒謬,為天下後世所笑,怎
能與先帝相比?」越說越響,聲色俱厲。

  蘇轍連連磕頭,下殿來到庭中,跪下待罪,不敢再多說一句。

  許多大臣心中都道:「先帝變法,害得天下百姓朝不保夕,漢武帝可比他好
得多了。」但哪一個敢說這些話?又有誰敢為蘇轍辨解?

  一個白髮飄然的大臣越眾而前,卻是范純仁,從容說道:「陛下休怒。蘇轍
言語或有失當,卻是一片忠君愛國的美意。陛下親政之初,對待大臣當有禮貌,
不可如訶斥奴僕。何況漢武帝末年痛悔前失,知過能改,也不是壞皇帝。」趙煦
道:「人人都說『秦皇、漢武』,漢武帝和暴虐害民的秦始皇並稱,那還不是無
道之極麼?」范純仁道:「蘇轍所論,是時勢與事情,也不是論人。」

  趙煦聽范純仁反覆辨解,怒氣方消,喝道:「蘇轍回來!」蘇轍自庭中回到
殿步,不敢再站原班,跪在群臣之末,道:「微臣得罪陛下,乞賜屏逐。」

  次日詔書下來,降蘇轍為端明殿學士,為汝州知府,派宰相去做一個小小的
州官。

  南朝君臣動靜,早有細作報到上京。遼主耶律洪基得悉南朝太皇太后崩駕,
少年皇帝趙煦逐持重大臣,顯是要再行新政,不禁大喜,說道:「擺駕即赴南京
,與蕭大王議事。」

  耶律洪基又道:「南朝在上京派有不少細作,若知我前去南京,便會戒備。
咱們輕騎簡從,迅速前往,卻也不須知會南院大王。」當下率領三千甲兵,逕向
南行,鑒於上次楚王作亂之失,留守上京的官兵由蕭後親自統領。另有十萬護駕
兵馬,隨後分批南來。

  不一日,御駕來到南京城外。這日蕭峰正帶了二十餘衛兵在北郊射獵,聽說
遼主突然到來,飛馬向北迎駕,遠遠望見白旄黃蓋,當即下馬,搶步上前,拜伏
在地。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縱下馬來,說道:「兄弟,你我名為君臣,實乃骨肉,
何必行此大禮?」當即扶起,笑問:「野獸可多嗎?」蕭峰道:「連日嚴寒,野
獸都避到南邊去了,打到半日,也只打到些青狼、獐子,沒什麼大的。」

  耶律洪基也極喜射獵,道:「咱們到南郊去找找。」蕭峰道:「南郊與南朝
接壤,臣怕失了兩國和氣,嚴禁下屬出獵。」耶律洪基眉頭微微一皺,問道:「
那麼也不打草縠了嗎?」蕭峰道:「臣已禁絕了。」耶律洪基道:「今日咱兄弟
聚會,破一破例,又有何妨?」蕭峰道:「是!」

  號角聲響,耶律洪基與蕭峰雙騎並馳,繞過南京城牆,直向南去。三千甲兵
隨後跟來。馳出二十餘里後,眾甲兵齊聲吆喝,分從東西散開,像扇子般遠遠圍
了開去,聽得馬嘶犬吠,響成一團,四下裡慢慢合圍,草叢中趕起一起狐兔之屬


  耶律洪基不願射殺這些小獸,等了半天,始終不見有熊虎等巨獸出現,正自
掃興,忽聽得叫聲響起,東南角上十餘名漢子飛奔過來,瞧裝束是南朝的樵夫獵
戶之類。遼兵趕不到野獸,知道皇上不喜,恰好圍中圍上了這十幾名南人,當即
吆喝驅趕,逼到皇帝馬前。

  耶律洪基笑道:「來得好!」拉開鑲金嵌玉的鐵胎弓,搭步雕翎狼牙箭,連
珠箭發,嗤嗤嗤嗤幾聲過去,箭無虛發,霎時間射倒了六名南人。其餘的南人嚇
得魂飛天外,轉身便逃,卻又給眾遼兵用長矛攢刺,逐了回來。

  蕭峰看得甚是不忍,叫道:「陛下!」耶律洪基笑道:「餘下的留給你,我
來看兄弟神箭!」蕭峰搖搖頭,道:「這些人並無罪過,饒了他們吧!」耶律洪
基笑道:「南人太多,總得殺光了,天下方得太平。他們投錯胎去做南人,便是
罪過。」說著連珠箭發,又是一箭一個,一壺箭射不了一半,十餘名漢人無一幸
免,有的立歸斃命,有的射中肚腹,一時未能氣絕,倒在地下呻吟。

  眾遼兵大聲喝采,齊呼:「萬歲!」

  蕭峰當時若要出手阻止,自能打落遼帝的羽箭,但在眾軍眼前公然削了皇帝
的面子,可說大逆不道,但臉上一股不以為然的神色,已不由自主的流露了出來


  耶律洪基笑道:「怎樣?」正要收弓,忽見一騎馬突過獵圍,疾馳而過。

  耶律洪基見馬上之人作漢人裝束,更不多問,彎弓搭箭,颼的一箭,便向那
人射了過去。那人一伸手,豎起兩根手指,便將羽箭挾住。此時耶律洪基第二箭
又到,那人左手伸起,又將第二箭挾住,跨下坐騎絲毫不停,逕向遼主衝來。

  耶律洪基箭發連珠,後箭接前箭,幾乎是首尾相連。但他發得快,對方也接
得快,頃刻之間,一個發了七枝箭,一個接了七枝箭。

  遼後親衛大聲吆喝,各挺長矛,擋在遼主之前,生怕來人驚駕。

  其時兩人相距已不甚遠,蕭峰看清楚來人面目,大吃一驚,叫道:「阿紫,
是你?不得對皇上無禮。」

  馬上乘者格格一笑,將接住的七枝狼牙箭擲給衛兵,跳下馬來,向耶律洪基
跪下行禮,說道:「皇上,我接你的箭,可別見怪。」耶律洪基笑道:「好身手
,好本事!」

  阿紫站起身來,叫道:「姊夫,你是來迎接我嗎?」雙足一登,飛身躍到蕭
峰馬前。

  蕭峰見她一雙眼睛已變得炯炯有神,又驚又喜,叫道:「阿紫,怎地你的眼
睛好了?」阿紫笑道:「是你二弟給我治的,你說好不好?」蕭峰又向她瞧了一
眼,突然之間,心頭一凜,只覺她眼色之中似乎有一股難以形容的酸苦傷心,照
說她雙目復明,又和自己重會,該當十分歡喜才是,何以眼色中所流露出來的心
情竟如此淒楚?可是她的笑聲之中,卻又充滿了愉悅之意。蕭峰心道:「想必小
阿紫在途中受了甚麼委屈。」

  阿紫突然一聲尖叫,向前躍出。蕭峰同時也感到有人在自己身後突施暗算,
立即轉身,只見一柄三股獵叉當胸飛來。阿紫探出左手抓住,順手一擲,那獵叉
插入橫臥在地一人的胸膛。那人是名漢人獵戶,被耶律洪基射倒,一時未死,拼
著全身之力,將手中獵叉向蕭峰背心擲來。他見蕭峰身穿遼國高官服色,只盼殺
得了他,稍雪無辜被害之恨。

  阿紫指著那氣息已絕的獵戶罵道:「你這不自量力的豬狗,居然想來暗算我
姊夫!」

  耶律洪基見阿紫一叉擲死那個獵戶,心下甚喜,說道:「好姑娘,你身手矯
捷,果然了得。剛才這一叉自然傷不了咱們的南院大王,但萬一他因此而受了一
點輕傷,不免誤了朕的大事。好姑娘,該當如此賞你一下才是?」

  阿紫道:「皇上,你封我姊夫做大官,我也要做個官兒玩玩。不用像姊夫那
樣大,可也不能太小,讓人家瞧我不起。」耶律洪基笑道:「咱們大遼國只有女
人管事,卻沒女人做官的。這樣吧,你本來已是郡主了,我升你一級,封你做公
主,叫做什麼公主呢?是了,叫做『平南公主』!」阿紫嘟起了小嘴,道:「做
公主可不幹!」洪基奇道:「為什麼不做?」阿紫道:「你跟我姊夫是結義兄弟
,我若受封為公主,跟你女兒一樣,豈不是矮了一輩?」

  耶律洪基見阿紫對蕭峰神情親暱,而蕭峰雖居高位,卻不近女色,照著遼人
的常習,這樣的大官,別說三妻四妾,連三十妻四十妾也娶了,想來對阿紫也頗
具情意,多半為了她年紀尚小,不便成親,當下笑道:「你這公主是長公主,和
我妹子同輩,不是和我女兒同輩。我不但封你為『平南公主』,連你的一件心願
,也一併替你完償了如何?」

  阿紫俏劍一紅,道:「我有什麼心願?陛下怎麼又知道了?你做皇帝的人,
卻也這麼信口開河。」她向來天不怕、地不怕,對耶律洪基說話,也不拘什麼君
臣之禮。

  遼國禮法本甚粗疏,蕭峰又是耶律洪基極寵信的貴人,阿紫這麼說,耶律洪
基只是嘻嘻一笑,道:「這平南公主你若是不做,我便不封了,一、二、三,你
做不做?」

  阿紫盈盈下拜,低聲道:「阿紫謝恩。」蕭峰也躬身行禮,道:「謝陛下恩
典。」他待阿紫猶如自己親妹,她既受遼主恩封,蕭峰自也道謝。

  耶律洪基卻道自己所料不錯,心道:「我讓他風風光光的完婚,然後命他征
宋,他自是更效死力。」蕭峰心中卻在盤算:「皇上此番南來,有什麼用意?他
為什麼將阿紫的公主封號稱為『平南』?平南,平南,難道他想向南朝用兵嗎?


  耶律洪基握住蕭峰的右手,說道:「兄弟,咱二人多日不見,過去說一會話
兒。」

  二人並騎南馳,駿足坦途,片刻間已馳出十餘里外。平野上田疇荒蕪,麥田
中都長滿了荊棘雜草。蕭峰尋思:「宋人怕我們出來打草縠,以致將數十萬畝良
田都拋荒了。」

  耶律洪基縱馬上了一座小丘,立馬丘頂,顧盼自豪。蕭峰跟了上去,隨著他
目光向南望去,但見峰巒起儲存,大地無有盡處。

  耶律洪基以鞭梢指著南方,說道:「兄弟,記得三十餘年之前,父皇曾攜我
來此,向南指點大宋的錦繡山河。」蕭峰道:「是。」

  耶律洪基道:「你自幼長於南蠻之地,多識南方的山川人物,到底在南方住
,是不是比在咱們北國苦寒之地舒適得多?」蕭峰道:「地方到處都是一般。說
到『舒適』二字,只要過得舒齊安適,心中便快活了。北人不慣在南方住,南人
也不慣在北方住。老天爺既作了這番安排,倘若強要調換,不免自尋煩惱。」耶
律洪基道:「你以北人而去住在南方,等到住慣了,卻又移來此地,豈不心下煩
惱?」蕭峰道:「臣是浪蕩江湖之人,四海為家,不比尋常的農夫牧人。臣得蒙
陛下賜以棲身之所,高官厚祿,深感恩德,更有什麼煩惱?」

  耶律洪基回過頭來,向他臉上凝視。蕭峰不便和他四目相視,微笑著將目光
移了開去。耶律洪基緩緩說道:「兄弟,你我雖有君臣之分,卻是結義兄弟,多
日不見,卻如何生分了?」蕭峰道:「當年微臣不知陛下是我大遼國天子,以致
多有冒瀆,妄自高攀,既知之後,豈敢極以結義兄弟自居?」耶律洪基歎道:「
做皇帝的人,反而不能結交幾個推心置腹、義氣深重的漢子。兄弟,我若隨你行
走江湖,無拘無束,只怕反而更為快活。」

  蕭峰喜道:「陛下喜愛朋友,那也不難。臣在中原有兩個結義兄弟,一是靈
鷲宮的虛竹子,一是大理段譽,都是肝膽照人的熱血漢子。陛下如果願見,臣可
請他們來遼國一遊。」他自回南京後,每日但與遼國的臣僚將士為伍,言語性子
,格格不入,對虛竹、段譽二人好生想念,甚盼邀他們來遼國聚會盤桓。

  耶律洪基喜道:「既是兄弟的結義兄弟,那也是我的兄弟了。你可遣急足分
送書信,邀請他們到遼國來,朕自可各封他們二人大大的官職。」蕭峰微笑道:
「請他們來玩玩倒是不妨,這兩位兄弟,做官是做不來的。」

  耶律洪基沉默片刻,說道:「兄弟,我觀你神情言語,心中常有鬱鬱不足之
意。我富有天下,君臨四海,何事不能為你辦到?卻何以不對做哥哥的說?」

  蕭峰心下感動,說道:「不瞞陛下說,此事是我平生恨事。鑄成大錯,再難
挽回。」當下將如何誤殺阿朱之事大略說了。

  耶律洪基左手一拍大腿,大聲道:「難怪兄弟三十多歲年紀,卻不娶妻,原
來是難忘舊人。兄弟,你所以鑄成這個大錯,推尋罪魁禍首,都是那些漢人南蠻
不好,尤其是丐幫一干叫化子,更是忘恩負義。你也休得煩惱,我那日興兵,討
伐南蠻,把中原武林、丐幫眾人,一古惱兒的都殺了,以洩你雁門關外殺母之仇
,聚賢莊中受困之恨。你既喜歡南蠻的美貌女子,我挑一千個、二千個來服侍你
,卻又何難?」

  蕭峰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心道:「我既誤殺阿朱,此生終不再娶,阿朱就是
阿朱,四海列國,千秋萬載,就只一個阿朱。豈是一千個、一萬個漢人美女所能
代替得了的?皇上看慣了後宮千百名宮娥妃子,那懂得『情』之一字?」

  說道:「多謝陛下厚恩,只是臣與中原武人之間的仇怨,已然一筆勾銷。微
臣手底已殺了不少中原武人,怨怨相報,實是無窮無盡。戰舋一啟,兵連禍結,
更是非同小可。」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說道:「宋人文弱,只會大言炎炎,戰陣之上,實是不
堪一擊。兄弟英雄無敵,統兵南征,南蠻指日可定,哪有什麼兵連禍結?兄弟,
哥哥此次南來,你可知為的是什麼事?」蕭峰道:「正要陛下示知。」

  耶律洪基笑道:「第一件事,是要與賢弟暢聚別來之情。賢弟此番西行,西
夏國的形勢險易,兵馬強弱,想必都已瞭然於胸。以賢弟之見,西夏是否可取?


  蕭峰吃了一驚,尋思:「皇上的圖謀著實不小,既要南佔大宋,又想西取西
夏大顯身手。」便道:「臣子此番西去,只想瞧瞧西夏公主招親的熱鬧,全沒想
到戰陣攻伐之事。陛下明鑒,臣子歷險江湖,近戰搏擊,差有一日之長,但行軍
佈陣,臣子實在一竅不通。」耶律洪基笑道:「賢弟不必過謙。西夏國王這番大
張旗滿的招駙馬,卻鬧了個虎頭蛇尾,無疾而終,當真好笑。其實當日賢弟帶得
十萬兵去,將西夏國公主娶回南京,倒也甚好。」蕭峰微微一笑,心想:「皇上
只道有強兵在手,要什麼便有什麼。」

  耶律洪基說道:「做哥哥的此番南來,第二件事為的是替兄弟增爵陞官。賢
弟聽封。」蕭峰峰道:「微臣受恩已深,不敢再望……」耶律洪基朗聲道:「南
院大王蕭峰聽封!」蕭峰只得翻身下鞍,拜伏在地。

  耶律洪基說道:「南院大王蕭峰公忠體國,為朕股肱,茲進爵為宋王,以平
南大元帥統率三軍,欽此!」

  蕭峰心下遲疑,不知如何是好,說道:「微臣無功,實不敢受此重恩。」

  耶律洪基森然道:「怎麼?你拒不受命嗎?」蕭峰聽他口氣嚴峻,知道無可
推辭,只得叩頭道:「臣蕭峰謝恩。」洪基哈哈大笑,道:「這樣才是我的好兄
弟呢。」雙手扶起,說道:「兄弟,我這次南來,卻不是以南京為止,御駕要到
汴梁。」

  蕭峰又是一驚,顫聲道:「陛下要到汴梁,那……那怎麼……」耶律洪基笑
道:「兄弟以平南大元帥統率三軍,為我先行,咱們直驅汴梁。日後兄弟的宋王
府,便設在汴梁趙煦小子的皇宮之中。」蕭峰道:「陛下是說咱們要和南朝開仗
?」

  洪基道:「不是我要和南朝開仗,而是南蠻要和我較量。南朝太皇太后這老
婆子主政之時,一切總算井井有條,我雖有心南征,卻也沒十足把握。現下老太
婆死了,趙煦這小子乳臭未乾,居然派人整飭北防、訓練三軍,又要募兵養馬,
籌辦糧秣,嘿嘿,這小子不是為了對付我,卻又對付誰?」

  蕭峰道:「南朝訓練士卒,那也不必去理他。這幾年來宋遼互不交兵,兩國
都很太平。趙煦若來侵犯,咱們自是打他個落花流水。他或畏懼陛下聲威,不敢
輕舉妄動,咱們也不必去跟這小子一般見識。」

  耶律洪基道:「兄弟有所不知,南朝地廣人稠,物產殷富,如果出了個英主
,真要和大遼為敵,咱們是鬥他們不過的。天幸趙煦這小子胡作非為,斥逐忠臣
,連蘇大鬍子也給他貶斥了。此刻君臣不協,人心不附,當真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此時不舉,更待何時?」

  蕭峰舉目向南望去,眼前似是出現一片幻景:成千成萬遼兵向南衝去,房舍
起火,烈炎沖天,無數男女老幼在馬蹄下輾轉轉呻吟,宋兵遼兵互相斬殺,紛紛
墮於馬下,鮮血與河水一般奔流,骸骨遍野……

  耶律洪基大聲道:「我契丹列祖列宗均想將南朝收列版圖,好幾次都是功敗
垂成。今日天命攸歸,大功要成於我手。好兄弟,他日我和你君臣名垂青史,那
是何等的美事?」

  蕭峰雙膝跪下,連連磕頭,道:「陛下,微臣有一事求懇。」耶律洪基微微
一驚,道:「你要什麼?做哥哥的只須力之所及,無有不允。」蕭峰道:「請陛
下為宋遼兩國千萬生靈著想,收回南征的聖意。咱們契丹人向來遊牧為生,縱向
南朝土地,亦是無用。何況兵兇戰危,難期必勝,假如小有挫折,反而損了陛下
的威名。」

  耶律洪基聽蕭峰的言語,自始至終不願南征,心想自來契丹的王公貴人、將
帥大臣,一聽到「南征」二字,無不鼓舞勇躍,何以蕭峰卻一再勸阻?斜睨蕭峰
,只見他雙眉緊蹙,若有重憂,尋思:「我封他為宋王、平南大元帥,那是我大
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官,他為什麼反而不喜?是了,他雖是遼人,但自幼
為南蠻撫養長大,可說一大半是南蠻子。大宋於他乃是父母之邦,聽我說要發兵
去伐南蠻,他便竭力勸阻。以此看來,縱然我勉強他統兵南行,只怕他也不肯盡
力。」便道:「我南征之意已決,兄弟不必多言。」

  蕭峰道:「征戰用國家大事,務請三思。倘若陛下一意南征,還是請陛下另
委賢能的為是。以臣統兵,只怕誤了陛下大事。」

  耶律洪基此番興興頭頭的南來,封賞蕭峰重爵,命他統率雄兵南征,原是顧
念結義兄弟的情義,給他一個大大的恩典,料想他定然喜出望外,哪知他先是當
頭大潑冷水,又不肯就任平南大元帥之職,不由大為不快,冷冷的道:「在你心
目中,南朝是比遼國更為要緊了?你是寧可忠於南朝,不肯忠於我大遼?」

  蕭峰拜伏在地,說道:「陛下明鑒。蕭峰是契丹人,自是忠於大遼。大遼若
有危難,蕭峰赴湯蹈火,盡忠報國,萬死不辭。」

  耶律洪基道:「趙煦這小子已萌覬覦我大遼國土之意。常言道得好:『先下
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咱們如不先發制人,說不定便有亡國滅種的大禍。你說
什麼盡忠報國,萬死不辭,可是我要你為國統兵,你卻不奉命?」

  蕭峰道:「臣平生殺人多了,實不願雙手再沾血腥,求陛下許臣辭官,隱居
山林。」

  耶律洪基聽他說要辭官,更是憤怒,心中立時生出殺意,手按刀柄,便要拔
刀向他頸中斬將下去,便隨即轉念:「此人武功厲害,我一刀斬他不死,勢必為
他所害。何況昔年他於我有平亂大功,又和我有結義之情,今日一言不合,便殺
功臣,究竟於恩義有虧。」當下長歎一聲,手離刀柄,說道:「你我所見不同,
一時也難以勉強,你回去好好的想想,望你能回心轉意,拜命南征。」

  蕭峰雖拜伏在地,但身側之人便揚一揚眉毛,舉一舉指頭,他也能立時警覺
,何況耶律洪基手按刀柄、心起殺人之念?他知若再和耶律洪基多說下去,越說
越僵,難免翻臉,當即說道:「遵旨!」站起身來,牽過耶律洪基的坐旗。

  耶律洪基一言不發,一躍上馬,疾馳而去。先前君臣並騎南行,北歸時卻是
一先一後,相距里許。蕭峰知道耶律洪基對己已生疑忌,倘若跟隨太近,既令他
心中不安,而他提及南征之事,又不能不答,索性遠遠遠墮後。

  回到南京城中,蕭峰請遼帝駐蹕南院大王府中。耶律洪基笑道:「我不來打
擾你啦,你清靜下來,細想這中間的禍福厲害。我自回御營下榻。」當下蕭峰恭
送耶律洪基回御營。

  耶律洪基從上京攜來大批寶刀利劍、駿馬美女,賞賜於他。蕭峰謝恩,領回
王府。

  蕭峰甚少親理政務,文物書籍,更是不喜,因此王府中也沒什麼書房,平時
便在大廳中和諸將坐地,傳酒而飲,割肉而食,不失當年與群丐縱飲的豪習。契
丹諸將在大漠氈帳中本來也是這般,見大王隨和豪邁,遇下親厚,盡皆歡喜。

  此刻蕭峰從御營歸來,天色已晚,踏進大廳,只見牛油大燭火光搖曳之下,
虎皮下伏著一個紫衫少女,正是阿紫。

  她聽得腳步聲響,一躍而起,撲過去摟著蕭峰的脖子,瞧著他睛睛,問道:
「我來了,你不高興嗎?為什麼一臉都是不開心的樣子?」蕭峰搖了搖頭,道:
「我是為了別的事。阿紫,你來了,我很高興。在這世界上,我就只掛念你一個
人,怕你遭到什麼危難。你回到我身邊,眼睛又治好了,我就什麼也沒牽掛了。


  阿紫笑道:「姊夫,我不但眼睛好了,皇帝還封了我做公主,你很開心嗎?


  蕭峰道:「封不封公主,小阿紫還是小阿紫。皇上剛才又升我的官,唉!」
說著一聲長歎,提過一隻牛皮袋子,拔去塞子,喝了兩大口酒。大廳四周放滿了
盛酒的牛袋,蕭峰興到即喝,也不須人侍候。阿紫笑道:「恭喜姊夫,你又升了
官啦!」

  蕭峰搖了搖頭,說道:「皇上封我為宋王、平南大元帥,要我統兵去攻打南
朝。你想,這征戰一起,要殺多少官兵百姓?我不肯拜命,皇上為此著鬧。」

  阿紫道:「姐夫,你又來古怪了。我聽人說,你在聚賢莊上曾殺了無數的中
原武林豪傑,也不見你歎一口氣,中原武林中的那些蠻子欺負的你這等厲害,近
日皇上好容易讓你吐氣揚眉,叫你統領大軍,將這些傢伙盡數殺了,你怎麼反而
不喜歡啦?」

  蕭峰舉起皮袋喝了一大口酒,又是一聲長歎,說道:「當日我和你姊姊二人
受人圍攻,若不奮戰,便被人亂刀分屍,那是出於無奈。當日給我殺了的人中,
有不少是我的好朋友,事後想來,心中難過得很。」

  阿紫道:「啊,我知道啦。當年你是為了阿朱,這才殺人。那麼現下我請你
去為我殺那些南朝蠻子,好不好呢?」

  蕭峰瞪了她一眼,怫然道:「人命大事,在你口中說來,卻如宰牛殺羊一般
,你爹爹雖是大理國人,媽媽卻是南朝宋人。」

  阿紫嘟起了嘴,轉過了身,道:「我早知在你心中,一千個我也及不上一個
她,一萬個活著的阿紫,也及不上一個不在人世的阿朱。看來只有我快快死了,
你才會念著我一點兒。早知如此……我……我也不用這麼遠路來探望你。你……
你幾時又把人家放在心上了?」

  蕭峰聽她話中大有幽怨之意,不由得怦然心驚,想起她當年發射毒針暗算自
己,便是為要自己長陪在她身邊,說道:「阿紫,你年紀小,就只頑皮淘氣,不
懂大人的事……」阿紫搶著道:「什麼大人小孩的,我早就不是小孩啦。你答應
姊姊照顧我,你……你只照顧我有飯吃,有衣穿,可是……可是你幾時照顧到我
的心事了?你從來就不理會我心中想什麼。」蕭峰越聽越驚,不敢接口。

  阿紫轉背了身子,續道:「那時候我眼睛瞎了,知道你絕不會喜歡我,我也
不來跟你親近。現下我眼睛好了,你仍不來睬我,我……什麼地方不及阿朱了?
相貌沒她好看嗎?人沒她聰明嗎?只不過她已經死了,你就時時刻刻惦念著她。
我……我恨不得那日就給你一掌打死了,你也會像想念阿朱的一般念著我……」

  她說到傷心處,突然一轉身,撲在蕭峰懷裡,大哭起來。蕭峰一時手足無措
,不知說什麼才好。

  阿紫嗚咽一陣,又道:「我怎麼是小孩子?在那小橋邊的大雷雨之夜,我見
到你打死我姊姊,哭得這麼傷心,我心中就非常非常喜歡你。我心中說:『你不
用這麼難受。你沒了阿朱,我也會像阿朱這樣,真心真意的待你好。』我打定了
主意,我一輩子要跟著你。可是你又偏偏不許,於是我心中說:『好吧,你不許
我跟著你,那麼我便將你弄得殘廢了,由我擺佈,叫你一輩子跟著我。』」蕭峰
搖了搖頭,說道:「這些舊事,那也不用提了。」

  阿紫叫道:「怎麼是舊事?在我心裡,就永遠和今天的事一樣新鮮。我又不
是沒跟你說過,你就從來不把我放在心上。」

  蕭峰輕輕撫摩阿紫的秀髮,低聲道:「阿紫,我年紀大了你一倍有餘,只能
像叔叔、哥哥這般的照顧你。我這一生只喜歡過一個女子,那就是你的姊姊,永
遠不會有第二個女子能代替阿朱,我也決計不會再去喜歡哪一個女子。皇上賜給
我一百多名美女,我從來正眼也不去瞧上一眼。我關懷你,全是為了阿朱。」

  阿紫又氣又惱,突然伸出手來,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記巴掌。蕭峰若要
閃避,這一掌如何能擊到他臉上?只是見阿紫見得臉色慘白,全身發顫,目光中
流露出淒苦之色,看了好生難受,終於不忍避開她這一掌。

  阿紫一掌打過,好生後悔,叫道:「姊夫,是我不好,你……你打還我,打
還我!」

  蕭峰道:「這不是孩子氣嗎?阿紫,世上沒什麼大不了的事,用不著這麼傷
心!你的眼光為什麼這麼悲傷?姊夫是個粗魯漢子,你老是陪伴著我,叫你心裡
不痛快!」

  阿紫道:「我眼光中老是現出悲傷難過的神氣,是不是?唉,都是那醜八怪
累了我。」蕭峰問道:「什麼那醜八怪累了你?」阿紫道:「我這對眼睛,是那
個醜八怪、鐵頭人給我的。」蕭峰一時未能明白,問道:「醜八怪?鐵頭人?」
阿紫道:「那個丐幫幫主莊聚賢,你道是誰?說出來當真教人笑破了肚皮,竟然
便是那個給我套了一個鐵面具的游坦之。就是那聚賢莊二莊主游駒的兒子,曾用
石灰撒過你眼睛的。也不知他從什麼地方學來了一些古怪武功,一直跟在我身旁
,拚命討我歡心。我可給他騙得苦了。那時我眼睛瞎了,又沒旁人依靠,只好莊
公子長、莊公子短的叫他,現下想來,真是羞愧得要命。」

  蕭峰奇道:「原來那丐幫的莊幫主,便是受你作弄的鐵丑,難怪他臉上傷痕
纍纍,想是揭去鐵套時弄傷了臉皮。這鐵丑便是游坦之嗎?唉,你可真也太胡鬧
了,欺侮得人家這個樣子。這人不念舊惡,好好待你,也算難得。」

  阿紫冷笑道:「哼,什麼難得?他哪裡安好心了?只想哄得我嫁了給他。」

  蕭峰想起當日在少室山上的情景,游坦之凝視阿紫的目光之中,依稀是孕育
深情,只是當時沒加留心,便道:「你得知真相,一怒之下便將他殺了?挖了他
的眼睛?」阿紫搖頭道:「不是,我沒殺他,這對眼睛是他自願給我的。」蕭峰
更加不懂了,問道:「他為什麼肯將自己的眼珠挖出來給你?」

  阿紫道:「這人傻里傻氣的。我和他到了縹緲峰靈鷲宮裡,尋到了你的把弟
虛竹,請他給我治眼。虛竹子找了醫書看了半天,說道必須用新鮮的活人眼睛換
上才成。靈鷲宮中個個是虛竹子的下屬,我既求他換眼,便不能挖那些女人的眼
睛。我叫游坦之到山下去擄一個人來。這傢伙卻哭了起來,說道我治好眼睛,看
到了他真面目,便不會再理他了。我說不會不理他,他總是不信,哪知道他竟拿
了尖刀,去找虛竹子,願意把自己的眼睛換給我。虛竹子說什麼不肯答允。那鐵
頭人便用刀子在他自己身上、臉上劃了幾刀,說道虛竹子倘若不肯,他立即自殺
。虛竹子無奈,只好將他的眼睛給我換上。」

  她這般輕描淡寫的說來,似是一件稀鬆尋常之事,但蕭峰聽入耳中,只覺其
中的可畏可怖,較之生平種種驚心動魄的兇殺鬥毆,實尤有過之。他雙手發顫,
拍的一聲,擲去了手中酒袋,說道:「阿紫,是游坦之甘心情願的將眼睛換了給
你?」

  阿紫道:「是啊。」蕭峰道:「你……你這人當真是鐵石心腸,人家將眼睛
給你,你便受了?」

  阿紫聽他語氣嚴峻,雙眼一眨一眨的,又要哭了出來,突然說道:「姊夫,
你的眼睛倘若盲了,我也甘心情願將我的好眼睛換給你。」

  蕭峰聽她這兩句說得情辭懇摯,確非虛言,不由得心中感動,柔聲道:「阿
紫,這位游君對你如此情深一往,你在福中不知福,除他之外,世上哪裡再去找
第二位有情郎君去?他現下是在何處?」

  阿紫道:「多半還是在靈鷲宮,他沒有眼睛,這險峻之極的縹緲峰如何下來
?」

  蕭峰道:「啊,說不定二弟又能找到哪一個死囚的眼睛再給他換上。」阿紫
道:「不成的,那小和尚………不,虛竹子說道,我的眼睛只是給丁春秋那老賊
毒壞了眼膜,筋脈未斷,因此能換。鐵醜的眼睛挖出時,筋脈都斷,卻不能再換
了。」

  蕭峰道:「你快去陪他,從此永遠不再離開他。」阿紫搖頭道:「我不去,
我只跟著你,那個醜得像妖怪的人,我多瞧一眼便要作嘔了,怎能陪著他一輩子
?」蕭峰怒道:「人家面貌醜雖,心地可比你美上百倍!我不要你陪,不要再見
你!」阿紫頓足哭道:「我……我……」

  只聽得門外腳步聲響,兩名衛士齊聲說道:「聖旨到!」跟著廳門打開。

  蕭峰和阿紫一齊轉身,中只見一名皇帝的使者走進廳來。

  遼國朝廷禮儀,遠不如宋朝的繁複,臣子見到皇帝使者,只是肅立聽旨便是
,用不著什麼換朝服,擺香案,跪下接旨。那使者朗聲說道:「皇上宣平南公主
見駕。」

  阿紫道:「是!」拭了眼淚,跟著那使者去了。

  蕭峰瞧著阿紫的背影,心想:「這游坦之對她鍾情之深,當真古今少有。只
因阿紫情竇初開之時,恰和我朝夕相處,她重傷之際,我又不避男女之嫌,盡心
照料,以致惹得她對我生出一片滿是孩子氣的癡心。我務須叫她回到游君身邊,
人家如此待她,她如背棄這雙眼已盲之人,老天爺也是不容。」耳聽得那使者和
阿紫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終於不再聽聞,又想到耶律洪基命他伐宋的旨意。

  「皇上叫阿紫去幹什麼?定是要她勸我聽命伐宋。我如堅不奉詔,國法何存
?適才在南郊爭執,皇上手按刀柄,已啟殺機,想是他顧念君臣之情,兄弟之義
,這才強自克制。我如奉命伐宋,帶兵去屠殺千千萬萬宋人,於心卻又何忍?何
況爹爹此刻在少林寺出家,若聽到我率軍南下,定然大大不喜。唉,我抗拒君命
乃是不忠,不顧金蘭之情乃是不義,但若南下攻戰,殘殺百姓是為不仁,違父之
志是為不孝。忠孝難全,仁義無法兼顧,卻又如何是好?罷,罷,罷!這南院大
王是不能做了,我掛印封庫,給皇上來個不別而行。卻又到哪裡去?莽莽乾坤,
竟無我蕭峰的容身之所。」

  他提起牛皮酒袋,又喝了兩口酒,尋思:「且等阿紫回來,和他同上縹緲峰
去,一來送她和游君相聚,二來我在二弟處盤桓些時,再作計較。」

  阿紫隨著使者來到御營,見到耶律洪基,衝口便道:「皇上,這平南公主還
給你,我不做啦!」

  耶律洪基宣阿紫來,不出蕭峰所料,原是要她去勸蕭峰奉旨南征,聽她劈頭
便這麼說,不禁皺起了眉頭,怫然道:「朝廷封賞,是國家大事,又不是小孩兒
的玩意,豈能任你要便要,不要便不要?」他一向因蕭峰之故,愛屋及烏,對阿
紫總是和顏悅色,此刻言語卻說得重了。阿紫哇的一聲,放聲哭了起來。耶律洪
基一頓足,說道:「亂七八糟,亂七八糟,真不成話!」

  忽聽得帳後一個嬌媚的女子聲音說道:「皇上,為什麼事惱?怎麼把人家小
姑娘嚇唬哭了?」說著環佩叮噹,一個貴婦人走了出來。

  這婦人眼波如流,掠發淺笑,阿紫認得她是皇帝最寵幸的穆貴妃,便抽抽噎
噎的說道:「穆貴妃,你倒來說句公道話,我說不做平南公主,皇上便罵我呢。


  穆貴妃見她哭得楚楚可憐,多時不見,阿紫身材已高了些,容色也更見秀麗
,向耶律洪基橫了一眼,抿嘴笑道:「皇上,她不做平南公主,你便封她為平南
貴妃吧。」

  耶律洪基一拍大腿,道:「胡鬧,胡鬧!我封這孩子,是為了蕭峰兄弟,一
個平南大元帥,一個平南公主,好讓他們風風光光的成婚。哪知蕭峰不肯做平南
大元帥,這姑娘也不肯做平南公主。是了,你是南蠻子,不願意我們去平南,是
不是?」語氣中已隱含威脅之意。

  阿紫道:「我才不理你們平不平南呢!你平東也好,平西也好,我全不放在
心上。可是我姊夫……姊夫卻要我嫁給一個瞎了雙眼的醜八怪。」洪基和穆貴妃
聽了大奇,齊問:「為什麼?」阿紫不願詳說其中根由,只道:「我姊夫不喜歡
我,逼我去嫁給旁人。」

  便在這時,帳外有人輕叫:「皇上!」耶律洪基走到帳外,見是派給蕭峰去
當衛士的親信。那人低聲道:「啟稟皇上:蕭大王在庫門口貼了封條,把金印用
黃布包了,掛在樑上,瞧這模樣,他……他……他是要不別而行。」

  耶律洪基一聽,不由得勃然大怒,叫道:「反了,反了!他還當我是皇帝嗎
?」略一思索,道:「喚御營都指揮來」片刻間御營都指揮來到身前。耶律洪基
道:「你率領兵馬,將南院大王府四下圍住了。」又下旨:「傳令緊閉城門,任
誰也不許出入。」他生恐蕭峰要率部反叛,不住口的頒發號令,將南院大王部下
的大將一個個傳來。

  穆貴妃在御帳中聽得外面號角之聲不絕,馬蹄雜沓,顯是起了變故。契丹人
於男女之事的界限看得甚輕,她便走到帳外,輕聲問耶律洪基道:「陛下,出了
什麼事?幹嘛這等怒氣沖天的?」耶律洪基怒道:「蕭峰這廝不識好歹,居然想
叛我而去。他心向南朝,定是要向南蠻報訊。他多知我大遼的軍國秘密,到了南
朝,便成我的心腹大患。」穆貴妃沉吟道:「常聽陛下說道,這廝武功好生了得
,倘若拿他不住,給他衝出重圍,倒是一個禍胎。」耶律洪基道:「是啊!」吩
咐衛士:「傳令飛龍營、飛虎營、飛豹營,火速往南院大王府外增援。」御營衛
士應命,傳令下去。

  穆貴妃道:「陛下,我有個計較。」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陣。耶律洪基點頭
道:「卻也使得。此事若成,朕重重有賞。」穆貴妃微笑道:「但教討得陛下歡
心,便是重賞了。陛下這般待我,我還貪圖什麼?」

  御營外調動兵馬,阿紫坐在帳中,卻毫不理會。契丹人大呼小叫的奔馳來去
,她昔日見得多了,往往出去打一場獵,也是這麼亂上一陣,渾沒想到耶律洪基
調動兵馬,竟然是要去捉拿蕭峰。她坐在一隻駱駝鞍子上,心亂如麻:「我對姊
夫的心事,他又不是不知道,可是他……他竟半點也沒將我放在心上,要我去陪
伴那個醜八怪。我……我寧死也不去,不去,不去,偏偏不去!」心中這般想著
,右足尖不住踢著地氈上織的老虎頭。

  忽然間一隻手輕輕按上了她肩頭,阿紫微微一驚,抬起頭來,遇到的是穆貴
妃溫柔和藹的眼光,只聽她笑問:「小妹妹,你在出什麼神?在想你姊夫,是不
是?」阿紫聽她說到自己心底的私情,不禁暈紅了雙頰,低頭不語。穆貴妃和她
並排而坐,拉過她一隻手,輕輕撫摸,柔聲道:「小妹妹,男人家都是粗魯暴躁
的脾氣,尤其像咱們皇上哪,南院大王哪,那是當世的英雄好漢,要想收服他們
的心,可著實不容易。」阿紫點了點頭,覺得她這幾句話甚是有理。穆貴妃又道
:「我們宮裡女人成百成千,比我長得美麗的,比我更會討皇上歡心的,可也不
知有多少。皇上卻最寵愛我,一半雖是緣份,一半也是上京聖德寺那位老和尚的
眷顧。小妹子,你姊夫現下的心不在你身上,你也不用發愁。待我跟皇上回上京
去時,你同我們一起去,到聖德氏去求求那位高僧,他會有法子的。」

  阿紫奇道:「那老和尚有什麼法子?」穆貴妃道:「此事我便跟你說了,你
可千萬不能跟第二個人說。你得發個誓,絕不能洩漏秘密。」阿紫便道:「我若
將穆貴妃跟我說的秘密洩漏出去,亂刀分屍,不得好死。」穆貴妃沉吟道:「不
是我信不過你,只是這件事牽涉太也重大,你再發一個重些的誓。」阿紫好!」
我要是洩漏了你告知我的秘密,叫我……叫我給我姊夫親手一掌打死。」說到這
裡,心中有些淒苦,也有些甜蜜。

  穆貴妃點頭道:「給自己心愛的男人一掌打死,那確是比人亂刀分屍還慘上
百倍。這我就信你了。好妹子,那位高僧佛法無邊,神通廣大,我向他跪求之後
,他便給我兩小瓶聖水,叫我通誠暗祝,悄悄給我心愛的男人喝下一瓶。那男人
便永遠只愛我一人,到死也不變心。我已給皇上喝了一瓶,這還剩下一瓶。」說
著從懷中取出一個醉紅色的小瓷瓶來,緊緊握在手中,唯恐跌落。其實地下舖著
厚厚的地氈,便掉在地下,也不打緊。

  阿紫既驚且喜,求道:「好姊姊,給我瞧瞧。」她自幼便在星宿派門下,對
這類蠱惑人心的法門向來信之不疑。穆貴妃道:「瞧瞧是可以,卻不能打翻了。
」雙手捧了瓷瓶,鄭而重之的遞過去。阿紫接了過來,拔去瓶塞,在鼻邊一嗅,
覺有一股淡淡的香氣。穆貴妃伸手將瓷瓶取過,塞上木塞,用力掀了幾下,只怕
藥氣走失,說道:「本來嘛,我分一些給你也是不妨。可是我怕萬一皇上日後變
心,這聖水還用得著。」

  阿紫道:「你說皇上喝了一瓶之後,便對你永不變心了?」穆貴妃微笑道:
「話是這麼說,可不知聖水的效果是不是真有這麼久。否則那聖僧幹嘛要給我兩
瓶?我更擔心這聖水落入了別的嬪妃手中,她們也去悄悄給皇上喝了,皇上就算
對我不變心,卻也要分心……」

  正說到這裡,只聽得耶律洪基在帳外叫道:「阿穆,你出來,我有話對你說
。」穆貴妃笑道:「來啦!」匆匆奔去,嗒的一聲輕響,那小瓷瓶從懷中落了出
來,竟然沒有察覺。

  阿紫又驚又喜,待她一踏出帳外,立即縱身而前,拾起瓷瓶,揣入懷中,心
道:「我快拿去給姊夫喝了,另外灌些清水進去,再還給穆貴妃,反正皇上已對
她萬分寵幸,這聖水於她也無甚用處。」當即揭開後帳,輕輕爬了出去,一溜煙
的奔向南院大王王府。

  但見王府外兵卒眾多,似是南院大王在調動兵馬。阿紫走進大廳,只見蕭峰
背負雙手,正在滴水簷前走來走去,似是老大的不耐煩。

  他一見阿紫,登時大喜,道:「阿紫,你回來就好,我只怕你給皇上扣住了
,不得脫身呢。咱們這就動身,遲了可來不及啦。」阿紫奇道:「到哪裡去?為
什麼遲了就來不及?皇上又為什麼要扣住我?」

  蕭峰道:「你聽聽!」兩人靜了下來,只聽王府四周馬蹄之聲不絕,夾雜著
鐵甲鏘鏘,兵刃交鳴,東南西北都是如此。阿紫道:「幹什麼?你要帶兵去打仗
嗎?」

  蕭峰苦笑道:「這些兵都不歸我帶了。皇上起了疑我之意,要來拿我。」

  阿紫道:「好啊,咱們好久沒打架了,我和你便衝殺出去。」蕭峰搖頭道:
「皇上待我恩德不小,封我為南院大王,此番又親自前來,給我加官晉爵。此時
所以疑我,不過因我決意不肯南征之故。我若傷他部屬,有虧兄弟之義,不免惹
得天下英雄恥笑,說我蕭峰忘恩負義,對不起人。阿紫,咱們這就走吧,悄悄的
不別而行,讓他拿我不到,也就是了。」

  阿紫道:「嗯,咱們便走。姊夫,卻到哪裡去?」蕭峰道:「去縹緲峰靈鷲
宮。」阿紫的臉色登時沉了下來,道:「我不去見醜八怪。」蕭峰道:「事在緊
急,去不去縹緲峰,待離了險地之後再說。」

  阿紫心道:「你要送我去縹緲峰,顯是全沒將我放在心上,還是乘早將聖水
給你喝了,只要你對我傾心,自會聽我的話。若是脫延,只怕穆貴妃趕來奪還。
」當下說道:「也好!我去拿幾件替換衣服。」

  匆匆走到後堂,取過一隻碗來,將瓷瓶中聖水倒入碗內,又倒入大半碗酒,
心中默禱:「菩薩有靈,保佑蕭峰飲此聖水之後,全心全意的愛我阿紫,娶我為
妻,永不再想念阿朱姊姊!」回到廳上,說道:「姊夫,你喝了這碗酒提提神。
這一去,咱們再也不回來了。」

  蕭峰接過酒碗,燭光下見阿紫雙手發顫,目光中現出異樣的神采,臉色又是
興奮,又是溫柔,不由得心中一動:「當年阿朱對我十分傾心之時,臉上也是這
般的神氣!唉,看來阿紫果真對我也是一片傾心!」當即將大半碗酒喝了,問道
:「你取了衣服沒有?」

  阿紫見他喝了聖水,心中大喜,道:「不用拿衣服了,咱們走吧!」

  蕭峰將一個包裹負在背上,包中裝著幾件衣服,幾塊金銀,低聲道:「他們
定是防我南奔,我偏偏便向北行。」攜著阿紫的手,輕輕開了邊門,張眼往外一
探,只見兩名衛士並肩巡視過來。蕭峰藏身門後,一聲咳嗽,兩名衛士一齊過來
查看。

  蕭峰伸指點出,早將二人點倒,拖入樹蔭之下,低聲道:「快換上這兩人的
盔甲。」阿紫喜道:「妙極!」兩人剝下衛士盔甲,穿戴在自己的身上,手中各
持一柄長矛,並肩巡查過去。阿紫將頭盔戴得低低的壓住了眉毛,偷眼看蕭峰時
,見他縮身弓腰而行,不禁心下暗笑。兩人走得二十幾步,便見一名帥營親兵的
十夫長帶著十名親兵,巡查過來。蕭峰和阿紫站立一旁,舉矛致敬。

  那十夫長點了點頭,便即行過,火反映照耀之下,見阿紫一身衣甲直拖到地
,不大稱身,不由得向她多瞧一眼,又見她腰刀的刀鞘也拖在地下,心中有氣,
揮拳便向她肩頭打去,喝道:「你穿的什麼衣服?」阿紫只道事洩,反手一勾,
勾住他手腕,左足向他腰眼裡踢去。那十夫長叫聲「啊喲」,直跌了出去。

  蕭峰道:「快走!」拉著她手腕,即前搶出。那十名親兵大聲叫了起來:「
有奸細!有刺客!」還不知道二人乃是蕭峰和阿紫。兩人行得一程,只見迎面十
餘騎馳來,蕭峰舉起長矛,橫掃過去,將馬上乘者紛紛打落,右手一提,將阿紫
送上馬背,自己飛身上了一匹馬,拉轉馬頭,直向北門衝去。

  這時南院大王王府四周的將卒已得到訊息,四面八方圍將上來。蕭峰縱馬疾
馳,果然不出他所料,遼兵十分之八佈於南路,防他逃向南朝,北門一帶稀稀落
落的沒多少人。這些將士一見蕭峰,心下已自怯了,雖是迫於軍令,上前攔阻,
但給蕭峰一喝一衝,不由得紛紛讓路,遠遠的在後吶喊追趕。待御營都指揮增調
人馬趕來,蕭峰和阿紫已自去得遠了。

  蕭峰縱馬來到北門,見城門已然緊閉,城門先密密麻麻的排著一百餘人,各
挺長矛,擋住去路。蕭峰倘若衝殺過去,這百餘名遼兵須攔他不住,但他只求脫
身,實不願多傷本國軍士,左手一伸,將阿紫從馬背上抱了過來,右足在鐙上一
點,雙足已站上了馬背,跟著提了一口氣,飛身便往城門撲去。這一撲原不能躍
上城頭,但他早已有備,待身子向下沉落,右手長矛已向城牆插去,一借力間,
飛身上了城頭。

  向城外一望,只見黑黝黝地並無燈火,顯是無人料他會逾城向北,竟無一兵
一卒把守。蕭峰一聲長嘯,向城內朗聲叫道:「你們去稟告皇上,說道蕭峰得罪
了皇上,不敢面辭。皇上大恩大德,蕭峰永不敢忘。」

  他攬住阿紫的腰,轉過身來,只要一跳下城頭,那就海闊從魚躍,天空任鳥
飛,再也無拘無束了。

  心下微微一喜,正要縱身下躍,突然之間,小腹中感到一陣劇痛,跟著雙臂
酸麻,攬在阿紫腰間的左臂不由自主的鬆開,接著雙膝一軟,坐倒在地,肚中猶
似數千把小刀亂剜亂刺般劇痛,忍不住「哼」了一聲。阿紫大驚,叫道:「姊夫
,你怎麼了?」蕭峰全身痙攣,牙關相擊,說道:「我……我……中了……中了
劇……劇毒……等一等……我運氣……運氣逼毒……」當即氣運丹田,要將腹中
的毒物逼將出來。哪知不運氣倒還罷了,一提氣間,登時四肢百骸到處劇痛,丹
田中內息只提起數寸,又沉了下去,蕭峰耳聽得馬蹄聲奔騰,數千騎自南向北馳
來,又提一口氣,卻覺四肢已無知覺,知道所中之毒厲害無比,不能以內力逼出
,便道:「阿紫,你快快去吧,我……我不能陪你走了。」

  阿紫一轉念間,已恍然大悟,自己是中了穆貴妃的詭計,她騙得自己拿聖水
去給蕭峰服下,這哪裡是聖水,其實是毒藥。她又驚又悔,摟住蕭峰的頭頸,哭
道:「姊夫……是我害了你,這毒藥是我給你喝的。」蕭峰心頭一凜,不明所以
,問道:「你為什麼要害死我?」阿紫哭道:「不,不!穆貴妃給了我一瓶水,
她騙我說,如給你喝了,你就永遠永遠的喜歡我,會……會娶我為妻。我實在傻
得厲害,姊夫,我跟你一起死,咱們再也不會分開。」說著抽出腰刀,便要往自
己頸中抹去。

  蕭峰道:「且……且慢!」他全身如受烈火烤炙,又如鋼刀削割,身內向外
同時劇痛,難以思索,過了好一會,才明白阿紫言中之意,說道:「我不會死,
你不用尋死。」

  只聽得兩扇厚重的城門軋軋的開了。數百名騎兵衝出北門,吶喊佈陣。一隊
隊兵馬自南而來,絡繹出城。蕭峰坐在城頭,向北望去,見火把照耀數里,幾條
火龍遠在蜿蜒北延,回頭南望,小半個城中都是火把,心想:「皇上將御營的兵
馬盡數調了出來,來拿我一人。」只聽內城外的將卒齊聲大叫:「反賊蕭峰,速
速投降。」

  蕭峰腹中又是一陣劇痛,低聲道:「阿紫,你快快設法逃命去吧。」阿紫道
:「我親手下毒害死了你,我怎能獨活?我……我……我跟你死在一起。」

  蕭峰苦笑道:「這不是殺人的毒藥,只是令我身受重傷,無法動手而已。」

  阿此喜道:「當真?」轉身將蕭峰拉著伏到自己背上。可是她身形纖小,蕭
峰卻是特別魁偉,阿紫負著著他站起身來,蕭峰仍是雙足著地。便在這時,十餘
名契丹武士已爬上城來,一手執刀,一手高舉火把,卻都畏懼蕭峰,不敢迫近。

  蕭峰道:「抗拒無益,讓他們來拿吧!」阿紫哭道:「不,不!誰敢動你一
根汗毛,我便將他殺了。」蕭峰道:「不可為我殺人。假如我肯殺人,奉旨領兵
南征便是,又何必鬧到這個田地?」提高嗓子道:「如此畏畏縮縮,算得什麼契
丹男兒?同我一起去見皇上。」

  眾武士一怔,一齊躬身,恭恭敬敬的道:「是!咱們奉旨差遣,對大王無禮
,尚請大王莫怪!」蕭峰為南院大王雖時日無多,但厚待部屬,威望著於北地,
契丹武士十分敬服。在人群之中,大家隨聲附和,大叫「反賊蕭峰」,一到和他
面面相對,自然生出敬畏之心,不敢稍有無禮了。

  蕭峰扶著阿紫的肩頭,掙扎著站起身來,五臟六腑,卻痛得猶如互在扭打咬
嚙一般,眾兵士站在丈許之外,還刀入鞘,眼看他一步步從石級走下城頭。

  眾將士一見蕭峰下來,不由自主的都翻身下馬,城內城外將士逾萬,霎時間
鴉雀無聲。

  蕭峰在火光下見到這些誠樸而恭謹的臉色,胸口驀地感到一絲溫暖:「我若
南征,這裡萬餘將士,只怕未必有半數能回歸北國。倘若我真能救得這許許多多
生靈,皇上縱然將我處死,那也是死而無恨。就只怕皇上殺了我後,又另派別人
領軍南征。」想到這裡,胸口又是一陣劇痛,身子搖搖欲墜。

  一名將軍牽過自己的坐騎,扶著蕭峰上馬。阿紫也乘了匹馬,跟隨在後。

  一行人前呼後擁,南歸王府。眾將士雖然拿到蕭峰,算是立了大功,卻殊無
歡忭之意。

  但聽得鐵甲鏘鏘,數萬隻鐵蹄擊在石板街上,響成一片,卻無半句歡呼之聲


  一行人經行北門大街,來到白馬橋邊,蕭峰縱馬上橋。阿紫突然飛身而起,
雙足在鞍上一登,嗤的一聲輕響沒入了河中。蕭峰見此意外,不由得一驚,但隨
即心下喜歡,想起最初與這頑皮姑娘相見之時,她沉在小鏡湖底詐死,水性之佳
,實是少見,連她父母都被瞞過了,這時她從水中遁走,那再好也沒有了,只是
從此只怕再無相見之日,心間卻又悵悵,大聲道:「阿紫,你何苦自尋短見?皇
上又不會難為你,何必投河自盡?」

  眾將士聽得蕭峰如此說,又見阿紫沉入河中之後不再冒起,只道她真是尋了
短見。皇帝下旨只拿蕭峰一人,阿紫是尋死也好,逃生也好,大家也不放在心上
,在橋頭稍立片刻,見河中全無動靜,又都隨著蕭峰前行。

  山道中間並肩站著兩名大漢,一個手持大鐵杵,一個雙手各提一柄銅錘,惡
狠狠的望著眼前眾人。
第五十回 教單于折箭六軍辟易 奮英雄怒

 

                               
  到得王府,耶律洪基不和蕭峰相見,下令御營都指揮使扣押。那都指揮使心
想蕭大王天生神力,尋常監牢如何監他得住?當下心生一計,命人取過最大最重
的鐵鏈鐵銬,鎖了他手腳,再將他囚在一隻大鐵籠中。這隻大鐵籠,便是當年阿
紫玩獅時囚禁猛獅之用,籠子的每根鋼條都是粗如兒臂。

  鐵籠之外,又派一百名御營親兵,各執長矛,一層層的圍了四圈,蕭峰在鐵
籠中如有異動,眾親兵便能將長矛刺入籠中,任他力氣再大,也無法在剎那之間
崩脫鐵鎖鐵銬,破籠而出。王府之外,更有一陣親兵嚴密守衛。耶律洪基將原來
駐京南京的將士都調出了南京城,以防他們忠於蕭峰,作亂圖救。

  蕭峰靠在鐵籠的欄杆上,咬牙忍受腹中劇痛,也無餘暇多想。直過了十二個
明辰,到第二日晚間,毒藥的藥性慢慢消失,劇痛才減。蕭峰力氣漸復,但處此
情境,卻又如何能夠脫困?他心想煩惱也是無益,這一生再凶險的危難也經歷過
不少,難道我蕭峰一世豪傑,就真會困死於這鐵籠之中?好在眾親兵敬他英雄,
看守雖絕不鬆懈,但好酒好飯管待,禮數不缺。蕭峰放杯痛飲,數日後鐵籠旁酒
壇堆積。

  耶律洪基始終不來瞧他,卻派了幾名能言善辯之士來好言相勸,說道皇上寬
洪大度,顧念昔日的情義,不忍加刑,要蕭峰悔罪求饒。蕭峰對這些說客正眼也
不瞧上一眼,自管自的斟酒而飲。

  如此過了月餘,那四名說客竟毫不厭煩,每日裡只是搬弄陳腔濫調,翻來覆
去的說個不停,說什麼「皇上待蕭大王恩德如山,你只有聽皇上的話,才有生路
」,什麼「皇上神武,明見萬里之外,遠矚百代之後,聖天子宸斷是萬萬不會錯
的,你務須遵照皇上所指的路走」等等,等等。這些說客顯然明知決計勸不轉蕭
峰,卻仍是無窮無盡的喋喋不休。

  一日蕭峰猛地起疑:「皇上又不是糊塗人,怎會如此婆婆媽媽的派人前來勸
我?其中定中蹊蹺!」沉思半晌,突然想起:「是了,皇上早已調兵遣將,大舉
南征,卻派了些不相干的人將我穩住在這裡。我明明已無反抗之力,他隨時可以
殺我,又何必費這般心思?」

  蕭峰再一思索,已明其理:「皇上自逞英雄,定要我口服心服,他親自提兵
南下,取了大宋的江山,然後到我面前來誇耀一番。他生恐我性子剛強,一怒之
下,絕食自盡,是以派了這些猥瑣小人來對我胡說八道。」

  他早將一己的生死安危置之度外,既困於籠中,無計可以脫身,也就沒放在
心上。他雖不願督軍南征,卻也不是以天下之憂而憂的仁人志士,想到耶律洪基
既已發兵,大劫無可挽回,除了長歎一聲、痛飲十碗之外,也就不去多想了。

  只聽那四名說客兀自絮絮不已,蕭峰突然問道:「咱們契丹大軍,已渡過黃
河了吧?」四名說客愕然相顧,默然半晌。一名說客道:「蕭大王此言甚是,咱
們大軍待日便發,黃河雖未渡過,卻也是指顧間的事。」蕭峰點頭道:「原來大
軍尚未出發,不知哪一天是黃道吉日?」四名說客互使眼色。一個道:「咱們是
小吏下僚,不得與聞軍情。」另一個道:「只須蕭大王回心轉意,皇上便會親自
來與大王商議軍國大事。」

  蕭峰哼了一聲,便不再問,心想:「皇上倘若勢如破竹,取了大宋,便會解
我去汴梁相見。但如敗軍而歸,沒面目見我,第一個要殺的人便是我。到底我盼
他取了大宋呢,還是盼他敗陣?嘿嘿,蕭峰啊蕭峰,只怕你自己也是不易回答吧
!」

  次日黃昏時分,四名說客又搖搖擺擺的進來。看守蕭峰的眾親兵老是聽著他
們的陳腔濫調,早就膩了。一見四人來到,不禁皺了眉頭,走開幾步。一個多月
來蕭峰全無掙扎脫逃之意,監視他的官兵已遠不如先前那般戒慎提防。

  第一名說客咳嗽一聲,說道:「蕭大王,皇上有旨,要你接旨,你若拒不奉
命,那便罪大惡極。」這些話蕭峰也知聽過幾百遍了,可是這一次聽得這人說話
的聲音有些古怪,似是害了喉病,不禁向他瞧了一眼,一看之下,登時大奇。

  只見這說客擠眉弄眼,臉上作出種種怪樣,蕭峰定晴一看,見此人面貌與先
前不同,再凝神瞧時,不由得又驚又喜,只見這人稀稀落落的鬍子都是黏上去的
,臉上搽了一片淡墨,黑黝黝的甚是難看,但焦黃鬍子下透出來的,卻是櫻口端
鼻的俏麗之態,正是阿紫。只聽他壓低噪子,含含糊糊的道:「皇上的話,那是
永遠不會錯的,你只須遵照皇上的話做,定有你的好處。喏,這是咱們大遼皇帝
的聖諭,你恭恭敬敬的讀上幾遍吧。」說著從大袖中取出一張紙來,對著蕭峰。

  其時天色已漸昏暗,幾名親兵正在點亮大廳四周的燈籠燭光。蕭峰藉著燭光
,向那紙上瞧去,只見上面寫著八個細字:「大援已到,今晚脫險。」蕭峰哼的
一聲,搖了搖頭。阿紫說道:「咱們這次發兵,軍馬可真不少,士強馬壯,自然
是旗開得勝,馬到成功,你休得擔憂。」蕭峰道:「我就是為了不願多傷生靈,
皇上才將我囚禁。」阿紫道:「要打勝仗,靠的是神機妙算,豈在多所殺傷。」

  蕭峰向另外三名說客瞧去,見那三人或搖摺扇,或舉大袖,遮遮掩掩的,不
以面目示人,自然是阿紫約來的幫手了。蕭峰歎了口氣,道:「你們一番好意,
我也甚是感激,不過敵人防守嚴密,攻城掠地,殊無把握……」

  話猶未了,忽聽得幾名親兵叫了起來:「毒蛇!毒蛇!那裡來的這許多蛇!


  只見廳門、窗格之中,無數毒蛇湧了進來,昂首吐舌,蜿蜒而進,廳中登時
大亂。

  蕭峰心中一動:「瞧這些毒蛇的陣勢,倒似是我丐幫兄弟在指揮一般!」

  眾親兵提起長矛、腰刀,紛紛拍打。親兵的管帶叫道:「伺候蕭大王的眾親
兵不得移動一步,違令者斬!」這管帶極是機警,見群蛇來得怪異,只怕一亂之
下,蕭峰乘機脫逃。圍在鐵籠外的眾親兵果然屹立不動,以長矛矛尖對準了籠內
的蕭峰,但各人的目光卻不免斜過去瞧那些毒蛇,蛇兒游得近了,自是提起長矛
拍打。

  正亂間,忽聽得王府後面一陣諠譁:「走水啦,快救火啊,快來救火!」

  那管帶喝道:「凱虎兒,去稟報指揮使使大人,是否將蕭大王移走!」凱虎
兒是名百夫長,應聲轉身,正要奔出,忽聽有人在廳口厲聲喝道:「莫中了奸細
的調虎離山之計,若有人劫獄,先將蕭峰一矛刺死。」正是御營都指揮使。他手
提長刀,威飛凜凜的站在廳口。

  突然間青影一閃,有人將一條青色小蛇擲向他的面門。那指揮使舉刀去格,
卻聽得嗤嗤之聲不絕,有人射出暗器,大廳中燭火全滅,登時漆黑一團。那指揮
指「啊」的一聲大叫,身中暗器,向後便倒。

  阿紫從袖中取出寶刀,伸進鐵籠,喀喀喀幾聲,確斷了蕭峰鐵鐐上的鐵鏈。
蕭峰心想:「這獸籠的鋼欄極粗極堅,只怕再鋒利的寶刀一時也是難以砍斬。」
便在此時,忽覺腳下的土地突然陷了下去。阿紫在鐵籠外低聲道:「從地道逃走
!」跟著蕭峰雙足被地底下伸上來的一雙手握住,向下一拉,身子已被扯了下去
,卻原來大理國的鑽地能手華赫艮到了。他以十餘日的功夫,打了一條地道,通
到蕭峰的鐵籠之下。

  華赫艮拉著蕭峰,從地道內爬將出去,爬行之速,真如在地面行走一般,頃
刻間爬出百餘丈,扶著蕭峰站起身來,從洞口鑽了出去。只見洞口三個人滿臉喜
色的爬將上來,竟是段譽、范驊、和巴天石。段譽叫道:「大哥!」撲上抱住蕭
峰。

  蕭峰哈哈一笑,道:「久聞華司徒神技,今日親試,佩服佩服。」

  華赫艮喜道:「得蒙蕭大王金口一讚,實是小人生平第一榮幸!」

  此處離南院大王府未遠,四下裡都是遼兵諠譁叫喊之聲。但聽得有人吹著號
角,騎馬從屋外馳過,大聲叫道:「敵人攻打東門,御營親兵駐守原地,不得擅
離!」范驊道:「蕭大王,咱們從西門衝出去!」蕭峰點頭道:「好!阿紫她們
脫險沒有?」

  范驊尚未回答,阿紫的聲音從地洞口傳了過來:「姊夫,你居然還惦記著我
。」聲音中充滿了喜悅之情。喀喇刺一響,便從地洞口鑽了上來,頦下兀自黏著
鬍子,滿頭滿臉都是泥土灰塵,污穢之極。但在蕭峰眼裡瞧來,自從識得她以來
,實以此刻最美。她拔出寶刀,要替蕭峰削去銬鐐。但那銬鐐貼肉鎖住,刀鋒稍
歪,便會傷到皮肉,甚是不易切削,她將寶刀交給段譽,道:「哥哥,你來削。
」段譽接過寶刀,內力到處,切鐵銬如切敗木。

  這時地洞口又鑽上來三人,一是鐘靈,一是木婉清,第三個是丐幫的一名八
袋弟子,乃是弄蛇的能手,適才大廳上群蛇亂竄,便是他鬧的玄虛。這人見蕭峰
安好無恙,喜極流涕,道:「幫主,你老人家……」

  蕭峰久已沒聽到有人稱他為「幫主」,見到這丐幫弟子的神情,心下也自傷
感,說道:「這可難為你了。」他一言嘉獎,那八袋弟子又是感激,又覺榮耀,
淚水直落下來。

  范驊道:「大理國人馬已在東門動手,咱們乘亂走吧!蕭大王最好別出手,
以免被人認了出來。」蕭峰道:「甚是!」九人從大門口衝出去。蕭峰回頭一望
,原來那是一座殘敗的瓦屋,外觀半點也不起眼。阿紫以契丹話大叫:「走水啦
!走水啦!」范驊、華赫艮等學著她的聲音,跟著大叫。范驊、巴天石等眼見街
道上沒有遼兵,便到處縱火,霎時間燒起了七、八個火頭。

  九人逕向西奔。段譽等早已換上契丹人的裝束,這時城中已亂成一團,倒也
無人加以注目,有時聽到大隊契丹騎兵追來,九人便在陰暗的屋角一躲。奔出十
餘條街,只聽得北方號角響起,人聲諠譁,大叫:「不好了,敵兵攻破北門,皇
上給敵人擄了去啦!」

  蕭峰吃了一驚,停步道:「遼帝被擒嗎?三弟,遼帝是我結義兄長,他雖對
我不仁,我卻不能對他不義,萬萬不可傷他……」阿紫笑道:「姊夫放心,這是
靈鷲宮屬下三十六洞洞主、七十島島主,我教了他們這幾句契丹話,叫他們背得
熟了,這時候來大叫大嚷,大放謠言,擾亂人心。南京城中駐有重兵,皇帝又有
萬餘親兵保護,怎生擒得了他?」蕭峰又驚又喜,道:「二弟的屬下也都來了嗎
?」

  阿紫道:「豈但小和尚的屬下而已,小和尚自己來了,連小和尚的老婆也來
了。」蕭峰問道:「什麼小和尚的老婆?」阿紫笑道:「姊夫你不知道,虛竹子
的老婆,便是西夏國公主,只不過她的臉始終用面幕遮著,除了小和尚一人之外
,誰也不給瞧。我問小和尚:『你老婆美不美?』小和尚總是笑而不言。」

  蕭峰在外奔逃之際,忽然聞此奇事,不禁頗為虛竹慶幸,向段譽瞧了一眼。
段譽笑道:「大哥不須多慮,小弟毫不介懷,二哥也不算失信。這件事說來話長
,咱們慢慢再談。」

  說話之間,眾人又奔了一段路,只見前面廣場上一座高台大火燒得甚旺,台
前旗桿上兩面大旗也都著火焚燒。蕭峰知道這廣場是南京城中的大校場,乃遼兵
操練之用,不知何時搭了這座高台,自己卻是不知。

  巴天石對段譽道:「陛下,燒了遼帝的點將台、帥字旗,於遼軍大大不吉,
耶律洪基伐宋之行,只怕要另打主意了。」段譽點頭道:「正是。」

  蕭峰聽他口稱「陛下」,而段譽點了點頭,心中又是一奇,道:「三弟……
你做了皇帝嗎?」段譽黯然道:「先父不幸中道崩殂,皇伯父避位為僧,在天龍
寺出家,命小弟接位。小弟無德無能,居此大位,實在慚愧得緊。」

  蕭峰驚道:「啊喲,伯父去世了?三弟!你是大理國一國之主,如何可以身
入險境,為了我而干冒奇險?若有絲毫損傷,我……我……如何對得起大理全國
軍民?」

  段譽嘻嘻一笑,說道:「大理乃僻處南疆的一個小國,這『皇帝』二字,更
是僭號。小弟胡裡糊塗,望之不似人君,哪裡有半點皇帝的味道?給人叫一聲『
陛下』,實在是慚愧得緊。咱倆情逾骨肉,豈有大事遭厄,小弟不來與大哥同處
患難之理?」

  范驊道:「蕭大王這次苦諫遼帝,勸止伐宋。敝國上下,無不同感大德。遼
帝倘若取得大宋,第二步自然來取大理。敝國兵微將弱,如何擋得住契丹的精兵
?蕭大王救大宋便是救大理,大理縱然以傾國之力為大王效力,也是理所當然。


  蕭峰道:「我是個一勇之夫,不忍兩國攻戰,多傷人命,豈敢自居什麼功勞
?」

  正說之間,忽見南城火光沖天而起,一群群百姓拖男帶女,挾在兵馬間湧了
過來,都道:「南朝少林寺的和尚連同無數好漢,攻破南門。」又有人道:「南
院大王蕭峰作亂,降了宋朝,已將大遼的皇帝殺了。」更有幾名契丹人咬牙切齒
的道:「這蕭峰叛國投敵,咱們恨不得咬他的肉來吞入肚裡。」一人慌慌張張的
問道:「萬歲爺真給蕭峰這奸賊害死了嗎?」另一人道:「怎麼不真?我親眼見
到蕭峰騎了匹白馬,衝到萬歲身前,一槍便在萬歲爺胸口刺了個窟窿。」另一個
老者道:「蕭峰這狗賊為什麼怎地沒良心?他到底是咱們契丹人,還是漢人?」
一個漢子道:「聽說他是假扮契丹人的南朝蠻子,這狗賊奸惡得緊,真連禽獸也
不如!」

  阿紫聽得這些人辱罵蕭峰,怒從心起,舉起馬鞭,便向身旁那契丹人抽去。
蕭峰舉手一格,格開鞭子,搖了搖頭,低聲道:「且由得他們說去。」又問:「
真的有少林寺眾高僧到來嗎?」

  那八袋弟子道:「好教幫主得知:段姑娘從南京出來,便遇到本幫吳長老,
說起幫主為了大宋江山與千萬百姓,力諫遼帝侵宋,以致為遼國所囚。吳長老不
信,說幫主既是遼人,豈有心向大宋之?當下潛入南京,親自打聽,才知段姑娘
所言果然不虛,吳長老當即傳出本幫『青竹令』,將幫主的大仁大義,遍告中原
各路英雄。中原武林為幫主的仁義所感,由少林寺高僧帶頭,一起援救幫主來了
。」

  蕭峰想起當日在聚賢莊上與中原群雄為敵,殺了不少英雄好漢,今日中原群
雄卻來相救自己,心下又是難過,又是感激。

  阿紫道:「丐幫眾花子四下送信,消息傳得還不快嗎?啊喲,不好,可惜,
可惜!」段譽問道:「可惜什麼?」阿紫道:「我那座神木王鼎,在廳中點了香
引蛇,匆匆忙忙的忘了帶出來。」段譽笑道:「這種旁門左道的東西,忘了就忘
了,帶在身邊幹嘛?」阿紫道:「哼,什麼旁門左道?沒有這件寶貝,那許多毒
蛇便不會進來得這麼快,我姊夫也沒這麼容易脫身啦。」

  說話間,正聽得乒乒乓乓,兵刃相交之聲不絕,火光中見無數遼兵正在互相
格鬥。蕭峰奇道:「咦,怎麼自己人……」段譽道:「大哥,頭頸中縛了塊白巾
的是咱們人。」阿紫取過一塊白巾,遞給蕭峰,道:「你繫上吧!」

  蕭峰一瞥間,見眾遼兵難分敵我,不知去幫誰好。亂砍亂殺之際,往往成了
真遼兵自相殘殺的局面。那些頸縛白巾的假遼兵,卻是一刀一槍都招呼在遼國的
兵將身上。蕭峰眼見遼人一個個血肉橫飛,屍橫就地,拿著白布,不禁雙手發顫
,心中有個聲音在大嚷:「我是契丹人,不是漢人!我是契丹人,不是漢人!」
這塊白巾說什麼也系不到自己頸中。

  便在此時,軋軋聲響,兩扇厚重的城門緩緩開了。段譽和范驊擁著蕭峰,一
沖而出。

  城門外火把照耀,無數丐幫幫眾牽了馬匹等候,眼見蕭峰衝出,登時歡聲如
雷:「喬幫主!喬幫主!」火光燭天,呼聲動地。

  只見兩條火龍分向左右移動,一乘馬在其間直馳而前。馬上一個老丐雙手高
舉頭頂,端著那根丐幫幫主的信物打狗棒,正是吳長老。他馳到蕭峰身前,滾鞍
下馬,跪在地下,說道:「吳長風受眾兄弟之托,將本幫打狗棒歸還幫主。我們
實在糊塗該死,豬油蒙了心,冤枉好人,累得幫主吃了無窮的苦,大夥兒豬狗不
分,只盼幫主大人不計小人過,念著我們一群沒爹沒娘的孤兒,重來做本幫之主
。大夥兒受了奸人扇惑,說幫主是契丹胡狗,真是該死之極。大夥兒已將那奸徒
全冠清亂刀分屍,為幫主出氣。」說著將打狗棒遞向蕭峰。

  蕭峰心中一酸,說道:「吳長老,在下確是契丹人。多承各位重義,在下感
激不盡,幫主之位,卻是萬萬不能當的。」說著伸手扶起吳長風。

  吳長風臉色迷惘,抓頭搔耳,說道:「你……你又說是契丹人?你……你定
是不肯做幫主,喬幫主,你瞧開些吧,別再見怪了!」

  但聽得城內鼓聲響起,有大隊遼兵便要衝出。段譽叫道:「吳長老,咱們快
走!遼兵勢大,一結成了陣勢,那可抵擋不住。」

  蕭峰也知丐幫和中原群雄所以一時佔得上風,只不過攻了個對方措手不及,
倘若真和遼兵硬鬥,千百名江湖漢子,如何能是數萬遼國精銳之師的敵手?

  何況這一仗打起來,雙手死傷均重,大違自己本願,便道:「吳長老,幫主
之事,慢慢再說不遲。你快傳令,命眾兄弟向西退走。」

  吳長老道:「是!」傳下號令,丐幫幫眾後隊作前隊,向西疾馳。不久虛竹
子率領著靈鷲宮屬下諸女,以及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異士,殺將過來與眾人會
合。

  奔出數里後,大理國的眾武士在傅思歸、朱丹臣等人率領之下也趕到了。

  但少林群僧和中原群豪卻始終未到。隱隱聽得南京城中殺聲大起。

  蕭峰道:「少林派和中原豪傑在城中給截住了,咱們稍待片刻。」過了半晌
,城中喊殺聲越來越響。段譽道:「大哥在此稍待,我去接應他們出來。」

  領著大理眾武士,回向南京城去。

  其時天色漸明,蕭峰心下憂慮,不知中原群豪能否脫險,但聽得殺聲大振,
大理國眾武士回沖,過了良久,始終不見群豪脫險來聚。

  丐幫一名探子飛馬來報:「數千名鐵甲遼兵堵住了西門,大理國武士衝不進
去,中原群豪也衝不出來。」虛竹右手一招,說道:「咱們靈鷲宮去打個接應。
」領著二千餘名三山五嶽的好漢、靈鷲九部諸女,沖回來路。

  蕭峰騎在馬上,遙向東望,但見南京城中濃煙處處,東一個火間,西一個火
頭,不知己亂成怎麼一副樣子。等了半個時辰,又有一名探子來報:「大理段皇
爺、靈鷲宮虛竹子先生殺開一條血路,已衝入城中去了。」

  以往遇有戰鬥,蕭峰總是身先士卒,這一次他卻遠離戰陣,空自焦急關心,
甚為不耐,說道:「我去瞧瞧!」阿紫、木婉清、鐘靈三女齊勸:「遼人只欲得
你而甘心,千萬不可去冒險。」蕭峰道:「不妨!」縱馬而前,丐幫隨後跟來。

  到得南京城西門外,只見城牆外、城牆頭、護城河兩岸伏著數百名死屍,有
些是遼國兵將,也有不少是段譽和虛竹二人的下屬。城門將閉未閉,兩名島主手
揮大刀,守在城門邊,正在猛砍衝過來的遼兵,不許關閉城門。

  忽聽得南首、北首蹄聲大作,蕭峰驚道:「不好,大隊遼兵分從南北包抄,
咱們可別困在這裡。」搶過一柄鐵槍折斷了,飛身躍起,槍頭在城牆上一戳,借
力反躍,槍頭又在城牆上一戳,幾下縱躍,上了城頭,向城內望去時,只見西城
方圓數里之間,東一堆、西一堆,中原豪傑被無數遼兵分開了圍攻,幾乎已成各
自為戰之局。群豪武功雖強,但每一人要抵敵七、八人至十人,鬥得久了,總不
免寡不敵眾。

  蕭峰站在城頭,望望城內,又望望城外,如何抉擇,實是為難萬分:群豪為
搭救自己而來,總不能眼睜睜瞧著他們一個個死於遼兵刀下,但若躍下去相救,
那便公然和遼國為敵,成為叛國助敵的遼奸,不但對不起自己祖宗,那也是千秋
萬世永為本國同胞所唾罵。逃出南京,那是去國避難,旁人不過說一聲「蕭峰不
忠」,可是反戈攻遼,卻變成極大的罪人了。

  蕭峰行事向來乾脆爽淨,決斷極快,這時卻當真進退維谷,一瞥眼間,只見
城牆邊七、八名契丹武士圍住了兩名少林老僧狠鬥。一名少林僧手舞戒刀,口中
噴血,顯是身受重傷,蕭峰凝神看去,認得他是玄鳴;另一名少林僧揮動禪仗拼
命掩護,卻是玄石。兩名遼兵揮動長刀,砍向玄嗚。玄鳴重傷之下,無力擋架。
玄石倒持禪仗,仗尾反彈上來,將兩柄長刀彈了回去。猛聽得玄鳴「啊」的一聲
大叫,左肩中刀。玄石橫杖過去,將那遼兵打得筋折骨裂,但這一來胸口門戶大
開,一名契丹武士舉矛直進,刺入玄石小腹。玄石禪仗壓將下來,那契丹武士登
時頭骨粉碎,竟還比他先死片刻。玄鳴戒刀亂舞,已是不成招數,眼淚直流,大
叫:「師弟,師弟!」

  蕭峰只瞧得熱血沸騰,再也無法忍耐,大叫一聲:「蕭峰在此,要殺便要殺
我,休得濫傷無辜!」從城頭一躍而下,雙腿起處,人未著地,已將兩名契丹武
士踢飛,左足一著地,隨即拉過玄鳴,右手接過玄石的禪仗,叫道:「在下援救
來遲,實是罪孽深重。」揮禪仗將兩名契丹武士震開數丈。

  玄石苦笑道:「我們誣指居士是契丹人,罪孽更大,善哉,善哉!如今水落
石……」下面這「出」字沒吐出來,頭一側,氣絕而死。

  蕭峰護著玄鳴,向左側受人圍攻的幾個大理武士衝去。遼國兵將見南院大王
突然神威凜凜的現身,都不由得膽怯。蕭峰舞動禪仗,遠挑近打,雖不殺人性命
,但遇上者無不受傷。眾遼兵紛紛退開。蕭峰左衝右突,頃刻間已將二百餘人聚
在一起。他朗聲叫道:「眾位千萬不可分開!」率領了這二百餘人四下游走,一
見有人被圍,便即迎上,將被圍者接出,猶似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到得千人
以上時,遼兵已無法阻攔,當下蕭峰和虛竹、段譽、以及少林寺玄渡大師所率的
中原群豪聚在一起,衝向城門。

  蕭峰手持禪仗,站在城門邊上,讓大理國、靈鷲宮、中原群豪三路人馬一一
出城。遼國兵將遠遠站著吶喊,竟無人膽敢上前衝殺。

  蕭峰直待眾人退盡,這才最後出城,出城門時回頭一望,但見屍骸重疊,這
一戰不知己殺傷了多少性命,眼見兩名靈鷲宮的女將倒在血泊中呻吟滾動,蕭峰
回進城門,抓著二女的背心,提將出來。

  猛聽得鼓聲如雷,兩隊騎兵從南北殺將過來。蕭峰一顆心登時沉了下去,這
兩隊騎兵每一隊都在萬人以上,已方久戰之後,不是受傷,便已疲累,如何抵敵
?叫道:「丐幫眾兄弟斷後!將坐騎讓給受了傷的朋友們先退!」丐幫幫眾大聲
應諾,紛紛下馬。蕭峰又叫:「結成打狗大陣!」群丐口唱「蓮花陣」,排成一
列列人牆。蕭峰叫道:「玄渡大師、二弟、三弟,快率領大部朋友向西退卻,讓
丐幫斷後!」

  日光初升,只照得遼兵的矛尖刀鋒,閃閃生輝,數萬隻鐵蹄踐在地上,直是
地搖山動。

  虛竹和段譽見了遼兵的兵勢,情知丐幫的「打狗大陣」無論如何阻攔不住,
二人分站蕭峰左右,說道:「大哥,咱們結義兄弟,有難同當,生死與共!」蕭
峰道:「那你快叫本部人馬退後!」

  虛竹、段譽分別傳令。豈知靈鷲宮的部屬固不肯捨主人而去,大理國的將士
也絕不肯讓皇帝身居險地,自行退卻。眼見遼兵越衝越近,射來弩箭已落在蕭峰
等人十餘丈外。玄渡本已率領中原群豪先行退開,這時群豪見情勢凶險,竟有數
十人奔了回來助戰。

  蕭峰暗暗叫苦,心想:「這些人一個個武功雖高,聚在一起,卻是一群烏合
之眾,不諳兵法部屬,如何與遼兵相抗?我一死不打緊,大夥兒都被遼兵聚殲於
南京城外,那可……那可……」

  正沒做理會處,突然間遼軍陣中鑼聲急響,竟然鳴金退兵,正自疾衝而來的
遼兵一聽到鑼聲,當即帶轉馬頭,後隊變前隊,分向南北退了下去。蕭峰大奇,
不明所以,卻聽得遼軍陣後喊聲大振,又見塵沙飛揚,竟是另有軍馬襲擊遼軍北
後,蕭峰更是奇怪:「怎麼遼軍後又有軍馬,難道有什麼人作亂?皇上腹背受敵
,只怕情勢不妙。」他一見遼軍遭困,不由自主的又關心起耶律洪基來。

  蕭峰躍上馬背,向遼軍陣後瞧去,只見一面面白旗瞧揚,箭如驟雨,遼兵紛
紛落馬。蕭峰恍然大悟:「啊,是我的女真部族朋友到了,不知他們如何竟會得
知訊息?」

  女真獵人箭法了得,勇悍之極,每一百人為一小隊,跨上劣馬,荷荷呼喊,
狂奔急衝,霎時間便衝亂了遼兵陣勢。女真部族人數不多,但驍勇善戰,更攻了
個遼兵出其不意。遼軍統帥眼見情勢不利,又恐蕭峰統率人馬上前夾攻,急忙收
兵入城。

  范驊是大理國司馬,精通兵法,眼見有機可乘,忙向蕭峰道:「蕭大王,咱
們快衝殺過去,這時正是破敵的良機。」蕭峰搖了搖頭。范驊道:「此處離雁門
關甚遠,若不乘機擊破遼兵,大有後患,敵眾我寡,咱們未必能全身而退。」蕭
峰又搖了搖頭。范驊大惑不解,心想:「蕭大王不肯趕盡殺殺絕,莫非還想留下
他日與遼帝修好的餘地?」

  煙塵之中,一群群女真人或赤裸上身、或身披獸皮,乘馬衝殺而來,弩箭嗤
嗤射出,當者披靡。遼軍後隊千餘人未及退入城中,都被女真人射死在城牆之下
。女真蠻人剃光了前邊頭皮,腦後拖著一條辮子,個個面目猙獰,滿向濺滿鮮血
,射死敵人之後,隨即揮刀割下首級,掛在腰間,有些人腰間纍纍的竟掛了十餘
個首級。

  群豪在江湖上見過的兇殺著實不少,但如此兇悍殘忍的蠻人卻是第一次見到
,無不骸然。

  一名高大的獵人站在馬背之上,大聲呼叫:「蕭大哥,蕭大哥,完顏阿骨打
幫你打架來了!」

  蕭峰縱騎而出,兩人四手相握。阿骨打喜道:「蕭大哥,那日你不別而行,
兄弟每日記掛,後來聽探子說你在遼國做了大宮,倒也罷了,但想遼人奸猾,你
這官只怕做不長久。果然日前探子報道:你被那狗娘養的皇帝關在牢裡,兄弟急
忙帶人來救,幸好哥哥沒死沒傷,兄弟甚是喜歡。」蕭峰道:「多謝兄弟搭救!
」一言未畢,城間上弩箭紛紛射將下來,兩人距離城牆尚遠,弩箭射他們不著。

  阿骨打怒道:「契丹狗子!我自和哥哥說話,卻來打擾!」拉開長弓,嗤嗤
嗤三箭,自城下射了上去,只聽得三聲慘呼,三名遼兵中箭,自城頭翻將下來。
遼兵射他不到,他的強弓硬弩卻能及遠,三發三中。城間上眾遼兵齊聲發喊,紛
紛收弦,豎起盾牌。但聽得城中鼓聲冬冬,遼軍又在聚兵點將。

  阿骨打大聲道:「眾兒郎聽者,契丹狗子又要鑽出狗洞來啦,咱們再來殺一
個痛快。」女真人大聲鼓噪,有若萬獸齊吼。

  蕭峰心想這一仗若是打上了,雙方死傷必重,忙道:「兄弟,你前來救我,
此刻我已脫險,何必再和人廝打?你我多時不見,且到個安靜所在,兄弟們飲個
大醉。」完顏阿骨打道:「也說得是,咱們走罷!」

  卻見城門大開,一陣鐵甲遼兵騎馬急衝出來。阿骨打罵道:「殺不完的契丹
狗子!」彎弓搭箭,一箭颼的射出,正中當先那人臉孔,登時倒撞下馬。其餘女
真人也紛紛放箭,都是射向遼兵臉面,這些人箭法既精,箭頭上又餵了劇毒,中
者哼也沒哼一聲,立時便即斃命。片刻間城門中倒斃了數百人。人馬甲冑,堆成
個小丘,將城門堵塞住了。其餘遼兵只嚇得心膽俱裂,緊閉城門,再也不敢出來


  完顏打骨打率領族人,在城下耀武揚威,高聲叫罵。蕭峰道:「兄弟,咱們
去吧!」阿骨打道:「是!」戟指城頭,高聲說道:「契丹狗子聽了,幸好你們
沒傷到我蕭大哥的一根寒毛,今日便饒了你們性命。否則我把城牆拆了,將你們
契丹狗子一個個都射死了。」

  當下與蕭峰並騎向西,馳出十餘里,到了一個山丘之上。阿骨打跳下了馬,
從馬旁取下皮袋,遞給蕭峰,道:「哥哥,喝酒。」蕭峰接了過來,骨嘟嘟的喝
了半袋,還給阿骨打。阿骨打將餘下的半袋都喝了,說道:「哥哥,不如便和兄
弟共去長白山邊,打獵喝酒,逍遙快活。」

  蕭峰深知耶律洪基的性情,他今日在南京城下被完顏阿骨打打敗,又給他狠
狠的辱罵了一番,大失顏面,定然不肯就此罷休,非提兵再來相鬥不可。女真人
雖然勇悍,究竟人少,勝敗實未可料,終究以避戰為上,須得幫他們出些主意,
又想起在長白山下的那些日子,除了替阿紫治傷外,再無他慮,更沒爭名爭利之
事,此後在女真部中安身,倒也免了卻了無數煩惱,便道:「兄弟,這些中原的
英雄豪傑,都是為救我而來,我將他們送到雁門關後,再來和兄弟相聚。」

  阿骨打大喜,說道:「中原蠻子囉哩囉唆,多半不是好人,我也不願和他們
相見。」說著率領著族人,向北而去。

  中原群豪見這群番人來去如風,剽悍絕倫,均想:「這群番人比遼狗還要厲
害。幸虧他們是喬幫主的朋友,否則可真不好惹!」

  各路人馬漸漸聚在一起,七嘴八舌,紛紛談論適才南京城下的這場惡戰。

  蕭峰躬身到地,說道:「多謝各位大仁大義,不念蕭某的舊惡,千里迢迢的
趕來相救,此恩此德,蕭某永難相報。」

  玄渡道:「喬幫主說哪裡話來?以前種種,皆因誤會而生,武林同道,患難
相助,理所當然。何況喬幫主為了中原的百萬生靈,不顧生死安危,捨卻榮華富
貴,仁德澤被天下,大家都要感激喬幫主才是。」

  范驊朗聲道:「眾位英雄,在下觀看遼兵之勢,恐怕輸得不甘,還會前來追
擊,不知眾位有何高見?」群雄大聲叫了起來:「這便跟遼兵決一死戰,難道還
怕了他們不成!」范驊道:「敵眾我寡,平陽交鋒,於咱們不利。依在下之見,
還是向西退卻,一來和宋兵距得近了,好歹有個接應;二來敵兵追得越遠,人數
越少,咱們便可乘機反擊。」

  群豪齊聲稱是。當下虛竹率領靈鷲宮下屬為第一路,段譽率領大理國兵馬為
第二路。玄渡率領中原群豪為第三路,蕭峰率領丐幫幫眾斷後。四路人馬,每一
路之間相隔不過數里,探子騎著快馬來回傳遞消息,若有敵警,便可互相應援。
迤邐行了一日。當晚在山間野宿,整晚並無遼兵來攻,眾人漸感放心。

  次晨一早又行,蕭峰問阿紫道:「那位游君還在靈鷲宮中嗎?」阿紫小嘴一
撇,說道:「誰知道呢?多半是吧,他瞎著雙眼,又怎能下山?」語意中對他沒
半分關懷之情。

  這一日行到五台山下的白樂堡埋鍋造飯。范驊沿途伏下一批批豪士,扼守險
要的所在,斷橋阻路,以延緩遼兵的追擊。

  到第三日上,忽見東邊狼煙沖天而起,那正是遼兵追來的訊號。群雄都是心
頭一凜,有些少年豪傑便欲回頭,相助留下伏擊的小隊,卻為玄渡、范驊等喝住


  這日晚間,群豪在一座山坡上歇宿,睡到午夜,忽然有人大聲驚呼。群豪一
驚而醒,只見北方燒紅了半邊天。蕭峰和范驊對瞧一眼,心下均隱隱感到不吉。
范驊低聲道:「蕭大王,你瞧是不是遼軍繞道前來夾攻?」蕭峰點了點間。范驊
道:「這一場大火,不知燒了多少民居,唉!」蕭峰不願說耶律洪基的壞話,卻
知他在女真人手下吃了個敗仗,心下極是不忿,一口怒氣,全發洩在無辜百姓身
上,這一路領軍西征,定是見人殺人,見屋燒屋。

  大火直燒到天明,兀自未熄。到得下午,只見南邊也燒起了火頭。烈日下不
見火焰,濃煙卻直衝霄漢。

  玄渡本來領人在前,見到南邊燒起了大火,靶馬候在道旁,等蕭峰來到,問
道:「喬幫主,遼軍分三路來攻,你說這雁門關是否守得住?我已派人不斷向雁
門關報訊。但關上統帥懦弱,兵威不振,只怕難抗契丹的鐵騎。」蕭峰無言以對
。玄渡又道:「看來女真人倒能對付得了遼兵,將來大宋如和女真人聯手,南北
夾攻,或許能令契丹鐵騎不敢南下。」

  蕭峰知他之意,是要自己設法與女真人的首領完顏阿骨打聯繫,但想自己實
是契丹人,如何能勾結外敵來攻打本國,突然問道:「玄渡大師,我爹爹在寶剎
可好?」玄渡一怔,道:「令尊皈依三寶,在少林後院清修,咱們這次來到南京
,也沒知會令尊,以免引動他的塵心。」蕭峰道:「我真想見見爹爹,問他一句
話。」玄渡嗯了一聲。

  蕭峰道:「我想請問他老人家:倘若遼兵前來攻打少林寺,他卻怎生處置?


  玄渡道:「那自是奮起殺敵,護寺護法,更有何疑?」蕭峰道:「然而我爹
爹是契丹人,如何要他為了漢人,去殺契丹人?」玄渡沉吟道:「原來幫主果然
是契丹人。棄暗投明,可敬可佩!」

  蕭峰道:「大師是漢人,只道漢為明,契丹為暗。我契丹人卻說大遼為明,
大宋為暗。想我契丹祖先為羯人所殘殺,為鮮卑人所脅迫,東逃西竄,苦不堪言
。大唐之時,你們漢人武功極盛,不知殺了我契丹多少勇士,擄了我契丹多少婦
女。現今你們漢人武功不行了,我契丹反過來攻殺你們。如此殺來殺去,不知何
日方了?」

  玄渡默然,隔了半晌,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段譽策馬走近,聽到二人下半截的說話,喟然吟道:「烽火燃不息,征戰無
己時。野戰格鬥死,敗馬號鳴向天悲。鳥鳶啄人腸,沖飛上掛枯枝樹。士卒塗草
莽,將軍空爾為。乃知兵器是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蕭峰讚道:「『乃知
兵器是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賢弟,你作得好詩。」段譽道:「這不是我
作的,是唐朝大詩人李白的詩篇。」

  蕭峰道:「我在此地之時,常聽族人唱一首歌。」當即高聲而唱:「亡我祁
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他中氣充沛,歌聲遠
遠傳了出去,但歌中充滿了哀傷淒涼之意。

  段譽點頭道:「這是匈奴的歌。當年漢武帝大伐匈奴,搶奪了大片地方,匈
奴人慘傷困苦,想不到這歌直傳到今日。」蕭峰道:「我契丹祖先,和當時匈奴
人一般苦楚。」

  玄渡歎了口氣,說道:「只有普天下的帝王將軍們都信奉佛法,以慈悲為懷
,那時才不會再有征戰殺伐的慘事。」蕭峰道:「可不知何年何月,才會有這等
太平世界。」

  一行人續向西行,眼見東南北三方都有火光,畫夜不息,遼軍一路燒殺而來
,群雄心下均感憤怒,不住叫罵,要和遼軍決一死戰。

  范驊道:「遼軍越追越近,咱們終於將退無可退,依兄弟之見,咱們不如四
下分散,教遼軍不知向哪裡去追才是。」

  吳長風大聲道:「那不是認輸了?范司馬,你別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勝也好,敗也好,咱們總得與遼狗拼個你死我活。」

  正說之間,突然颼的一聲,一枝羽箭從東南角上射將過來,一名丐幫弟子中
箭倒地。跟著山後一隊遼兵大聲吶喊,撲了出來。原來這隊遼兵馬不停蹄的從山
道來攻,越過了斷後的群豪。這一支突襲的遼軍約有五百餘人。吳長風大叫:「
殺啊!」當先衝了過去。群雄蓄憤已久,無不奮勇爭先。群雄人數既較之小隊遼
軍為多,武藝又遠為高強,大呼酣戰聲中,砍瓜切菜般圍殺遼兵,只半個小時辰
,將五百餘名遼軍殺得乾乾淨淨。有十餘名契丹武士攀山越嶺逃走,也都被中原
群豪中輕功高明之士,追上去一一殺死。

  群豪打了一個勝仗,歡呼吶喊,人心大振。范驊卻悄悄對玄渡、虛生、段譽
等人說道:「咱們所殲的只是遼軍一小隊,這一仗既接上了,第二批遼軍跟著便
來。咱們快向西退!」

  話聲未了,只聽得東邊轟隆隆、轟隆隆之聲大作。群豪一齊轉頭向東望去,
但見塵土飛起,如烏雲般遮住了半邊天。霎時之間,群豪面面相覷,默不作聲,
但聽得轟隆隆、轟隆隆悶雷般的聲音遠遠響著。顯著大隊遼軍奔馳而來,從這聲
音中聽來,不知有多少萬人馬。江湖上的兇殺鬥毆,群豪見得多了,但如此大軍
馳驅,卻是聞所未聞,比之南京城外的接戰,這一次遼軍的規模又不知強大了多
少倍。各人雖然都是膽氣豪壯之輩,陡然間遇到這般天地為之變色的軍威,卻也
忍不住心驚肉跳,滿手冷汗。

  范驊叫道:「眾位兄弟,敵人勢大,枉死無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咱們今日暫且避讓,乘機再行反擊。」當下群豪紛紛上馬,向西急馳,但聽得那
轟隆隆的聲音,在身後老是響個不停。

  這一晚各人不再歇宿,眼見離雁門關漸漸遠了。群豪催騎而行,知道只要一
進雁門關,扼險而守,敵軍雖眾,破關便極不容易。一路上馬匹紛紛倒斃,有的
展開輕功步行,有的便兩人一騎。行到天明,離雁門關已不過十餘里地,眾人都
放下了心,下馬牽韁,緩緩而行,好讓牲口回力。但身後轟隆隆、轟隆隆的萬馬
奔騰之聲,卻也更加響了。

  蕭峰走下嶺來,來到山側,猛然間看到一塊大巖,心中一凜:「當年玄慈方
丈、汪幫主等率領中原豪傑,伏擊我爹爹,殺死了我母親和不少契丹武士,便是
如此。」一側頭,只見一片山壁上斧鑿的印痕宛然可見,正是玄慈將蕭遠山所留
字跡削去之處。

  蕭峰緩緩回頭,見到石壁旁一株花樹,耳中似乎聽到了阿朱當年躲在身後的
聲音:「喬大爺,你再打下去,這座山峰也要給你擊倒了。」

  他一呆,阿朱情致殷殷的幾句話,清清楚楚的在他腦海呼響起:「我在這裡
已等了你五日五夜,我只怕你不能來。你……你果然來了,謝謝老天爺保祜,你
終於安好無恙。」

  蕭峰熱淚盈眶,走到樹旁,伸手摩挲樹幹,見那樹比之當日與阿朱相會時已
高了不少。一時間傷心欲絕,渾忘了身外之事。

  忽聽得一個尖銳的聲音叫道:「姊夫,快退!快退!」阿紫奔近身來,拉住
蕭峰衣袖。

  蕭峰一抬頭,遠遠望出去,只見東面、北面、南面三方,遼軍長矛的矛頭猶
如樹林般刺向天空,竟然已經合圍。蕭峰點了點頭,道:「好,咱們退入雁門關
再說。」

  這時群豪都已聚在雁門關前。蕭峰和阿紫並騎來到關口,關門卻兀自緊閉。
關門上一名宋軍軍官站在城頭,朗聲說道:「奉鎮守雁門關指揮使張將軍將令:
爾等既是中原百姓,原可入關,但不知是否勾結遼軍的奸細,因此各人拋下軍器
,待我軍一一搜檢。身上如不藏軍器者,張將軍開恩,放爾等進關。」

  此言一出,群豪登時大嘩。有的說:「我等千里奔馳,奮力抵抗遼兵,怎可
懷疑我等是奸細?」有的道:「我們攜帶軍器,是為了相助將軍抗遼。倘若失去
了趁手兵器,如何和遼軍打仗?」更有性子粗暴之人叫罵起來:「他媽的,不放
我們進關嗎?大夥兒攻進去!」

  玄渡急忙制止,向那軍官道:「相煩稟報張將軍知道:我們都是忠義為國的
大宋百姓。敵軍轉眼即至,再要搜檢什麼,耽誤了時刻,那時再開關,便危險了
。」

  那軍官已聽到人叢中的叫罵之聲,又見許多人穿著奇形怪狀的衣飾,不類中
土人士,說道:「老和尚,你說你們都是中土良民,我瞧有許多不是中國人吧?
好!我就網開一面,大宋良民可以進關,不是大宋子民,可不得進關。」

  群豪面面相覷,無不憤怒。段譽的部屬是大理國臣民,虛竹的部屬更是各族
人氏都有,或西域、或西夏、或吐蕃、或高麗,倘若只有大宋臣民方得進關,那
麼大理國、靈鷲宮兩路人馬,大部份都不能進去了。

  玄渡說道:「將軍明鑒:我們這裡有許多同伴,有的是大理人,有的是西夏
人,都跟我們聯手,和遼兵為敵,都是朋友,何分是宋人不宋人?」這次段譽率
部北上,更守秘密,絕不洩漏是一國之主的身份,以防宋朝大臣起心加害,或擄
之作為人質,兼之大理與遼國相隔雖遠,卻也不願公然與之對敵,是以玄渡並不
提及關下有大理國極重要的人物。

  那軍官怫然道:「雁門關乃大宋北門鎖鑰,是何等要緊的所在?遼兵大隊人
馬轉眼就即攻到,我若隨便開關,給遼兵乘機衝了進來,這天大的禍事,有誰能
夠擔當?」

  吳長風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喝道:「你少囉唆幾句,早些開了關,豈不是什
麼事也沒有了?」那軍官怒道:「你這老叫化,本官面前,哪有你說話的餘地?
」他右手一場,城垛上登時出現了千餘名弓箭手,彎弓搭箭,對準了城下。那軍
官喝快快退開,若再在這裡妖言惑眾,擾亂軍心,我可要放箭了。」玄渡長歎一
聲,不知如何是好。

  雁門關兩側雙峰夾峙,高聳入雲,這關所以名為「雁門」,意思說鴻雁南飛
之時,也須從雙峰之間通過,以喻地勢之險。群豪中雖不乏輕功高強之士,盡可
翻山越嶺逃走,但其餘人眾難逾天險,不免要被遼軍聚殲於關下了。

  只見遼軍限於山勢,東西兩路漸漸收縮,都從正面壓境而來。但除了馬蹄聲
、鐵甲聲、大風吹旗聲外,卻無半點人聲諠譁,的是軍紀嚴整的精銳之師。

  一隊隊遼軍逼關為陣,馳到弩箭將及之處,便即退住。一眼望去,東西北三
方旌旗招展,實不知有多少人馬。

  蕭峰朗聲道:「眾位請各在原地稍候,不可移動,待在下與遼帝分說。」

  不等段譽、阿紫等勸止,已單騎縱馬而出。他雙手高舉過頂,示意手中並無
兵刃弓箭,大聲叫道:「大遼國皇帝陛下,蕭峰有幾句話跟你說,請你出來。」

  說這幾句話時,鼓足了內力,聲音遠遠傳了出去。遼軍十餘萬將士沒一個不
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得人人變色。

  過得半晌,猛聽得遼軍陣中鼓角聲大作,千軍萬馬如波浪般向兩側分開,八
面金黃色大旗迎風招展,八名騎士執著馳出陣來。八面黃旗之後,一隊隊長矛手
、刀斧手、弓箭手、盾牌手疾奔而前,分列兩旁,接著是十名錦袍鐵甲的大將簇
擁著耶律洪基出陣。

  遼軍大呼:「萬歲,萬歲,萬萬歲!」聲震四野,山谷鳴響。

  關上宋軍見到敵人如此軍威,無不凜然。

  耶律洪基右手寶刀高高舉起,遼軍立時肅靜,除了偶有戰馬嘶鳴之外,更無
半點聲息。耶律洪基放下寶刀,大聲笑道:「蕭大王,你說要引遼軍入關,怎麼
關門還不大開?」

  此言一出,關上通譯便傳給鎮守雁門關指揮使張將軍聽了。關上宋軍立時大
噪,指著蕭峰指手劃腳的大罵。

  蕭峰知道耶律洪基這話是行使反間計,要使宋兵不敢開關放自己入內,心中
微微一酸,當即跳下馬來,走上幾步,說道:「陛下,蕭峰有負厚恩,重勞御駕
親臨,死罪,死罪。」

  剛說了這幾句話,突然兩個人影從旁掠過,當真如閃電一般,猛向耶律洪基
欺了過去,正是虛竹和段譽。他二人眼見情勢不對,知道今日之事,唯有擒住遼
帝作為要脅,才能保持大伙周全,一打手勢,便分從左右搶去。

  耶律洪基出陣之時,原已防到蕭峰重施當年在陣上擒殺楚王父子的故技,早
有戒備。親軍指揮使一聲吆喝,三百名盾牌手立時聚攏,三百面盾牌猶如一堵城
牆,擋在遼帝面前。長矛手、刀斧手又密密層層的排在盾牌之前。

  這時虛竹既得天山童姥的真傳,又盡窺靈鷲宮石壁上武學的秘奧,武功之高
,實已到了隨心所欲、無往而不利的地步;而段譽在得到鳩摩智的畢生修為後,
內力之強,亦是震古鑠今,他那「凌波微步」施展開來,遼軍將士如何阻攔得住


  段譽東一幌、西一斜,便如游魚一般,從長矛手、刀斧手相距不逾一尺的縫
隙之中硬生生的擠將過去。眾遼兵挺長矛攢刺,非但傷不到段譽,反因相互擠得
太近,兵刃多半招呼在自己人身上。

  虛竹雙手連伸,抓住遼兵的胸口背心,不住擲出陣來,一面向耶律洪基靠近


  兩員大將縱馬衝上,雙槍齊至,向虛竹胸腹刺來。虛竹忽然躍起,雙足分落
二交槍頭。兩員遼將齊聲大喝,拌動槍桿,要將虛竹身子身子震落。虛竹乘著雙
槍抖動之勢,飛身躍起,半空中便向洪基頭頂撲落。

  一如游魚之滑,一如飛鳥之捷,兩人雙雙攻到,耶律洪基大驚,提起寶刀,
疾向身在半空的虛竹砍去。

  虛竹左手手掌一探,已搭住他寶刀刀背,乘勢滑落,手掌翻處,抓住了他右
腕。便在此時,段譽也從人叢中鑽將出來,抓住了耶律洪基左肩。兩人齊聲喝道
:「走罷!」將耶律洪基魁偉的身子從馬背上提落,轉身急奔。

  四下裡遼將遼兵眼見皇帝落入敵手,大驚狂呼,一時都沒了主意。幾十名親
兵奮不顧身的撲上來想救皇帝,都被虛竹、段譽飛足踢開。

  二人擒住遼帝,心中大喜,突見蕭峰飛身趕來,齊聲叫道:「大哥!」哪知
蕭峰雙掌驟發,呼呼兩聲,分襲二人。二人都是大吃一驚,眼見掌力襲來,猶如
排山倒海般,只得舉掌擋架,砰砰兩聲,四掌相撞,掌風激盪,蕭峰向前一衝,
已乘勢將耶律洪基拉了過去。

  這時遼軍和中土群豪分從南北湧上,一邊想搶回皇帝,一邊要作蕭峰、虛竹
、段譽三人的接應。

  蕭峰大聲叫道:「誰都別動,我自有話向大遼皇帝說。」遼軍和群豪登時停
了腳步,雙手都怕傷到自己人,只遠遠吶喊,不敢衝殺上前,更不敢放箭。

  虛竹和段譽也退開三分,分站耶律洪基身後,防他逃回陣中,並阻契丹高手
前來相救。

  這時耶律洪基臉上已無半點血色,心想:「這蕭峰的性子甚是剛烈,我將他
囚於獅籠之中,折辱得他好生厲害。此刻既落在他手中,他定要盡情報復,再也
不能饒了性命了。」卻聽蕭峰道:「陛下,這兩位是我的結義兄弟,不會傷害你
,你可放心。」耶律洪基哼了一聲,回頭向虛竹看了一眼,又向段譽看了一眼。

  段譽道:「我這個二弟虛竹子,乃靈鷲宮主人,三弟是大理段公子。臣向曾
向陛下說起過。」耶律洪基點了點頭,說道:「果然了得。」

  蕭峰道:「我們立時便放陛下回陣,只是想求陛下賞賜。」

  耶律洪基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天下哪有這樣的便宜事?啊,是
了,蕭峰已然回心轉意,求我封他三人為官。」登時滿面笑容,說道:「你們有
何求懇,我自是無有不允。」他本來語音發顫,這兩句話中卻又有了皇帝的尊嚴


  蕭峰道:「陛下已是我兩個兄弟的俘虜,照咱們契丹人的規矩,陛下須得以
采物自贖才是。」耶律洪基眉頭微皺,問道:「要什麼?」蕭峰道:「微臣斗膽
代兩個兄弟開口,只是要陛下金口一諾。」洪基哈哈一笑,說道:「普天之下,
我當真拿不出的物事卻也不多,你儘管獅子大開口便了。」

  蕭峰道:「是要陛下答允立即退步,終陛下一生,不許遼軍一兵一卒越過宋
遼疆界。」

  段譽一聽,登時大喜,心想:「遼軍不逾宋遼邊界,便不能插翅來犯我大理
了。」忙道:「正是,你答應了這句話,我們立即放你回去。」轉念一想:「擒
到遼帝,二哥出力比我更多,卻不知他有何求?」向虛竹道:「二哥,你要契丹
皇帝什麼東西贖身?」虛竹搖了搖頭,道:「我也只要這一句話。」

  耶律洪基臉色甚是陰森,沉聲道:「你們膽敢脅迫於我?我若不允呢?」

  蕭峰朗聲道:「那麼臣便和陛下同歸於盡,玉石俱焚。咱二人當年結義,也
曾有過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

  耶律洪基一凜,尋思:「這蕭峰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亡命之徒,向來說話
一是一,二是二,我若不答允,只怕要真的出手向我冒犯。死於這莽夫之手,那
可大大的不值得。」當下哈哈一笑,朗聲道:「以我耶律洪基一命,換得宋遼兩
國數十年平安。好兄弟,你可把我的性命瞧得挺重哪!」

  蕭峰道:「陛下乃大遼之主。普天之下,豈有比陛下更貴重的?」

  耶律洪基又是一笑,道:「如此說來,當年女真人向我要黃金三十車、白銀
三百車、駿馬三千匹,眼界忒也淺了?」蕭峰略一躬身,不再答話。

  耶律洪基回過頭來,只見手下將士最近的也在百步之外,無論如何不能救自
己脫險,權衡輕重,世上更無比性命更貴重的事物,當即從箭壺中抽出一枝雕翎
狼牙箭,雙手一彎,拍的一聲,折為兩段,投在地下,說道:「答允你了。」

  蕭峰躬身道:「多謝陛下。」

  耶律洪基轉過頭來,舉步欲行,卻見虛竹和段譽四目炯炯的望著自己,並無
讓路之意,回頭再向蕭峰瞧去,見他也默不作聲,登時會意,知他三人是怕自己
食言,當即拔出寶刀,高舉過頂,大聲說道:「大遼三軍聽令。」

  遼軍中鼓聲擂起,一通鼓罷,立時止歇。

  耶律洪基說道:「大軍北歸,南征之舉作罷。」他頓了一頓,又道:「於我
一生之中,不許我大遼國一兵一卒,侵犯大宋邊界。」說罷,寶刀一落,遼軍中
又擂起鼓來。

  蕭峰躬身道:「恭送陛下回陣。」

  虛竹和段譽往兩旁一站,繞到蕭峰身後。

  耶律洪基又驚又喜,又是羞慚,雖急欲身離險地,卻不願在蕭峰和遼軍之前
示弱,當下強自鎮靜,緩步走回陣去。

  遼軍中數十名親兵飛騎馳出,搶來迎接。耶律洪基初時腳步尚緩,但禁不住
越走越快,只覺雙腿無力,幾欲跌倒,雙手發顫,額頭汗水更是涔涔而下。

  待得侍衛馳到身前,滾鞍下馬而將坐騎牽到他身前,耶律洪基已是全身發軟
,左腳踏入腳鐙,卻翻不上鞍去。兩名侍衛扶住他後腰,用力一托,耶律洪基這
才上馬。

  眾遼兵見皇帝無恙歸來,大聲歡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時雁門關上的宋軍、關下的群豪聽到遼帝下令退兵,並說終他一生不許遼
軍一兵一卒犯界,也是歡聲雷動。眾人均知契丹人雖然兇殘好殺,但向來極是守
信,與大宋之間有何交往,極少背約食言,何況遼帝在兩軍陣前親口頒令,倘若
日後反悔,大遼舉國上下都要瞧他不起,他這皇帝之位都怕坐不安穩。

  耶律洪基臉色陰鬱,心想我這次為蕭峰這廝所脅,許下如此重大諾言,方得
脫身以歸,實是丟盡了顏面,大損大遼國威。可是從遼軍將士歡呼萬歲之聲中聽
來,眾軍擁戴之情卻又似乎出自至誠。他眼光從眾士卒臉上緩緩掠過,只見一個
個容光煥發,欣悅之情見於顏色。

  眾士卒想到即刻便可班師,回家與父母妻兒團聚,既無萬里征戰之苦,又無
葬身異域之險,自是大喜過望。契丹人雖然驍勇善戰,但兵兇戰危,誰都難保一
定不死,今日得能免去這場戰禍,除了少數在征戰中陞官發財的悍將之外,盡皆
歡喜。

  耶律洪基心中一凜:「原來我這些士卒也不想去攻打南朝,我若揮軍南征,
也卻未必便能一戰而克。」轉念又想:「那些女真蠻子大是可惡,留在契丹背後
,實是心腹大患。我派兵去將這些蠻子掃蕩了再說。」當即舉起寶刀,高聲說道
:「北院大王傳令下去,後隊變前隊,班師南京!」

  軍中皮鼓號角響起,傳下御旨,但聽得歡呼之聲,從近處越傳越遠。

  耶律洪基回過頭來,只見蕭峰仍是一動不動的站在當地。耶律洪基冷笑一聲
,朗聲道:「蕭大王,你為大宋立下如此大功,高官厚祿,指日可待。」

  蕭峰大聲道:「陛下,蕭峰是契丹人,今日威迫陛下,成為契丹的大罪人,
此後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拾起地下的兩截斷箭,內功運處,雙臂一回,噗
的一聲,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耶律洪基「啊」的一聲驚叫,縱馬上前幾步,但隨即又勒馬停步。

  虛竹和段譽只嚇得魂飛魄散,雙雙搶近,齊叫:「大哥,大哥!」卻見兩截
斷箭插正了心臟,蕭峰雙目緊閉,已然氣絕。

  虛竹忙撕開他胸口的衣衫,欲待施救,但箭中心臟,再難挽救,只見他胸口
肌膚上刺著一個青的狼頭,張口露齒,神情極是猙獰。虛竹和段譽放聲大哭,拜
倒在地。

  丐幫中群丐一齊擁上來,團團拜伏。吳長風捶胸叫道:「喬幫主,你雖是契
丹人,卻比我們這些不成器的漢人英雄萬倍!」

  中原群豪一個個圍攏,許多人低聲議論:「喬幫主果真是契丹人嗎?那麼他
為什麼反而來幫助大宋?看來契丹人中也有英雄豪傑。」

  「他自幼在咱們漢人中間長大,學到了漢人大仁大義。」

  「兩國罷兵,他成了排解難紛的大功臣,卻用不著自尋短見啊。」

  「他雖於大宋有功,在遼國卻成了叛國助敵的賣國賊。他這是畏罪自殺。」

  「什麼畏不畏的?喬幫主這樣的大英雄,天下還有什麼事要畏懼?」

  耶律洪基見蕭峰自盡,心下一片茫然,尋思:「他到底於我大遼是有功還是
有過?他苦苦勸我不可伐宋,到底是為了宋人還是為了契丹?他和我結義為兄弟
,始終對我忠心耿耿,今日自盡於雁門關前,自然絕不是貪圖南朝的功名富貴,
那……那卻又為了什麼?」他搖了搖頭,微微苦笑,拉轉馬頭,從遼軍陣中穿了
過去。

  蹄聲響處,遼軍千乘萬騎又向北行。眾將士不住回頭,望向地下蕭峰的屍體


  只聽得鳴聲哇哇,一群鴻雁越過眾軍的頭頂,從雁門關飛了過去。

  遼軍漸去漸遠,蹄聲隱隱,又化作了山後的悶雷。

  虛竹、段譽等一干人站在蕭峰的遺體之旁,有的放聲號哭,有的默默垂淚。

  忽聽得一個少女的聲音尖聲叫道:「走開,走開!大家都走開。你們害死了
我姊夫,在這裡假惺惺的灑幾點眼淚,又有什麼用?」她一面說,一面伸手猛力
推開眾人,正是阿紫。虛竹等自不和她一般見識,被她一推,都讓了開去。

  阿紫凝視著蕭峰的屍體,怔怔的瞧了半晌,柔聲說道:「姊夫,這些都是壞
人,你別理睬他們,只有阿紫,才真正的待你好。」說著俯身下去,將蕭峰的屍
體抱了過來。蕭峰身子長大,上半身被她抱著,兩腳仍是垂在地下。阿紫又道:
「姊夫,你現下才真的乖了,我抱著你,你也不推開我。是啊,要這樣才好。」

  虛竹和段譽對望了一眼,均想:「她傷心過度,有些神智失常了。」段譽垂
淚道:「小妹,蕭大哥慷慨就義,人死不能復生,你……你……」走上幾步,想
去抱蕭峰的屍體。

  阿紫厲聲道:「你別來搶我姊夫,他是我的,誰也不能動他。」

  段譽回過頭來,向木婉清使了個眼色。木婉清會意,走到阿紫身畔,輕輕說
道:「小妹子,蕭大哥逝世,咱們商量怎地給他安葬……」

  突然阿紫尖聲大叫,木婉清嚇了一跳,退開兩步,阿紫叫道:「走開,走開
!你再走近一步,我一劍先殺了你。」

  木婉清皺了眉頭,向段譽搖了搖頭。

  忽聽得關門左側的群山中有人長聲叫道:「阿紫,阿紫,我聽到你聲音了,
你在哪裡?你在哪裡?」叫聲甚是淒厲,許多人認得是做過丐幫幫主、化名為莊
聚賢的游坦之。

  各人轉過頭向叫聲來處望去,只見游坦之雙手各持一根竹仗,左仗探路,右
仗搭在一個中年漢子的肩頭上,從山坳裡轉了出來。那中年漢子卻是留守靈鷲宮
的烏老大。但見他面容憔悴,衣衫襤褸,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虛竹等登時明白
,游坦之是逼著他領路來尋阿紫,一路之上,想必烏老大吃了不少苦頭。

  阿紫怒道:「你來幹什麼?我不要見你,我不要見你。」

  游坦之喜道:「啊,你果然在這裡,我聽見你聲音了,終於找到你了!」

  右杖上運勁一推,烏老大不由主的向前飛奔。兩人來得好快,頃刻之間,便
已到了阿紫身邊。

  虛竹和段譽等正在無法可施之際,見游坦之到來,心想此人甘願以雙目送給
阿紫,和她淵源極深,或可勸得她明白,當下又退開了幾步,不欲打擾他二人說
話。

  游坦之道:「阿紫姑娘,你很好嗎?沒有被人欺侮吧?」一張醜臉之上,現
出了又是喜悅、又是關切的神色。

  阿紫道:「有人欺侮我了,你怎麼辦?」游坦之忙道:「是誰得罪了姑娘?
姑娘快跟我說,我去跟他拚命。」阿紫冷笑一聲,指著身邊眾人,說道:「他們
個個都欺侮了我,你一古腦兒將他們殺了吧!」

  游坦之道:「是。」問烏老大道:「老烏,是些什麼人得罪了姑娘?」烏老
大道:「人多得很,你殺不了的。」游坦之道:「殺不了也要殺,誰教他們得罪
了阿紫姑娘。」

  阿紫怒道:「我現下和姊夫在一起,此後永遠不會分離了。你給我走得遠遠
的,我再也不要見你。」

  游坦之傷心欲絕,道:「你……你再也不要見我……」

  阿紫高聲道:「啊,是了,我的眼睛是你給我的。姊夫說我欠了你的恩情,
要我好好待你。我可偏不喜歡。」驀地裡右手伸出,往自己眼中一插,竟然將兩
顆眼珠子挖了出來,用力向游坦之擲去,叫道:「還你!還你!從今以後,我再
也不欠你什麼了。免得我姊夫老是逼我,要我跟你在一起。」

  游坦之雖不能視物,但聽到身周眾人齊聲驚呼,聲音中帶著惶懼,也知是發
生了慘禍奇變,嘶聲叫道:「阿紫姑娘,阿紫姑娘!」

  阿紫抱著蕭峰的屍身,柔聲叫道:「姊夫,咱們再也不欠別人什麼了。以前
我用毒針射你,便是要你永遠和我在一起,今日總算如了我的心願。」說著抱著
蕭峰,邁步便行。

  群豪見她眼眶中鮮血流出,掠過她雪白的臉龐,人人心下慄怖,見她走來,
便都讓開了驚步。只見她筆直向前走去,漸漸走近山邊的深谷。眾人都叫了起來
:「停步,停步!前面是深谷!」

  段譽飛步追來,叫道:「小妹,你……」

  但阿紫向前直奔,突然間足下踏一個空,竟向萬丈深谷中摔了下去。

  段譽伸手抓時,嗤的一聲,只抓到她衣袖的一角,突然身旁風聲勁急,有人
搶過,段譽向左一讓,只見游坦之也向谷中摔落。段譽叫聲:「啊喲!」向谷中
望去,但見雲封霧鎖,不知下面究有多深。

  群豪站在山谷邊上,盡皆唏噓歎息。武功較差者見到山谷旁尖石嶙峋,有如
銳刀利劍,無不心驚,玄渡等年長之人,知道當年玄慈、汪幫主等在雁門關外伏
擊契丹武士的故事,知道蕭峰之母的屍身便葬在這深谷之中。

  忽聽關上鼓聲響起,那傳令的軍官大聲說道:「奉鎮守雁門關都指揮張將軍
將令:爾等既非遼國奸細,特准爾等入關,唯須安份守已,毋得諠譁,是為切切
。」

  關下群豪破口大罵:「咱們寧死也不進你這狗官把守的關口!」「若不是狗
官昏懦,蕭大俠也不致送了性命!」「大家進關去,殺了狗官!」眾人戟指關頭
,拍手頓足的叫罵。

  虛竹、段譽等跪下向谷口拜了幾拜,翻山越嶺而去。

  那鎮守雁門關指揮使見群豪聲勢洶洶,急忙改傳號令,又不許眾人進關,待
見群豪罵了一陣,漸漸散去,上山繞道南歸,這才寬心。即當修下捷表,快馬送
到汴梁,說道親率部下將士,血戰數日,力敵遼軍十餘萬,幸陛下洪福齊天,朝
中大臣指示機宜,眾將士用命,格斃遼國大將南院大王蕭峰,殺傷遼軍數千,遼
主耶律洪基不逞而退。

  宋帝趙煦得表大喜,傳旨關邊,犒賞三軍,指揮使以下,各各加官進爵。

  趙煦自覺英明武勇,遠邁太祖太宗,連日賜宴朝臣,宮中與后妃歡慶。歌功
頌德之聲,洋洋盈耳,慶祝大捷之表,源源而來。

  段譽與虛竹、玄渡、吳長老等群豪分手,自與木婉清、鐘來、華赫艮、范驊
、巴天石、朱丹臣等人回歸大理。

  進入大理國境,王語嫣已和大理國的侍衛武士,在邊界迎接。段譽說起蕭峰
和阿紫的情事,眾人無不黯然神傷。一行人逕向南行,段譽不欲驚動百姓。

  命眾人不換百官服色,仍作原來的行商打扮。

  這一日將到京城,段譽要去天龍寺拜見枯榮大師和皇伯父段正明,眼見天色
漸黑,離開龍寺尚有六十餘里,要找個地方歇腳。忽聽得樹林中有個孩子的聲音
叫道:「陛下,陛下,我已拜了你,怎麼還不給我吃糖?」

  眾人一聽,都感奇怪:「怎地有人認得陛下?」走向樹林去看時,只聽得林
中有人說道:「你們要說:『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才有糖吃。」

  這語音十分熟悉,正是慕容復。

  段譽和王語嫣吃了一驚,兩人手挽著手,隱身樹後,向聲音來處看去,只見
慕容復坐在一座土墳之上,頭戴高高的紙冠,神色儼然。

  七、八名鄉下小兒跪在墳前,亂七、八糟的嚷道:「願吾皇萬歲,萬歲,萬
萬歲!」一面亂叫,一面跪拜,有的則伸出手來,叫道:「給我糖,給我糕餅!


  慕容覆道:「眾愛卿平身,朕既興復大燕,身登大寶,人人皆有封賞。」

  墳邊垂首站著一個女子,正是阿碧。她身穿淺綠色衣衫,明艷的臉上頗有淒
楚憔悴之色,只見她從一隻藍中取出糖果糕餅,分給眾小兒,說道:「大家好乖
,明天再來玩,又有糖果糕餅吃!」語間嗚咽,一滴一淚水落入了竹藍中。

  眾小兒拍手歡呼而去,都道:「明天又來!」

  王語嫣知道表哥神智已亂,富貴夢越做越深,不禁淒然。

  段譽見到阿碧的神情,憐惜之念大起,只盼招呼她和慕容復回去大理,妥為
安頓,卻見她瞧著慕容復的眼色中柔情無限,而慕容復也是一副志得意滿之態,
心中登時一凜:「各有各的緣法,慕容兄與阿碧如此,我覺得他們可憐,其實他
們心中,焉知不是心滿意足?我又何必多事?」輕輕拉了拉王語嫣的衣袖,做個
手勢。

  眾人都悄悄退了開去。但見慕容復在土墳上南面而坐,口中兀自喃喃不休。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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