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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金庸經典武俠小說 - 射雕英雄傳 [樂+]

第一回 風雪驚變

  錢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無窮無休的從臨安牛家村邊繞過,東流入海。江畔一排數十株烏柏樹,葉子似火燒般紅,正是八月天時。村前村後的野草剛起始變黃,一抹斜陽映照之下,更增了幾分蕭索。兩株大松樹下圍著一堆村民,男男女女和十幾個小孩,正自聚精會神的聽著一個瘦削的老者說話。那說話人五十來歲年紀,一件青布長袍早洗得褪成了藍灰色。只聽他兩片梨花木板碰了幾下,左手中竹棒在一面小羯鼓上敲起得得連聲。唱道:
  “小桃無主自開花,煙草茫茫帶晚鴉。幾處敗垣圍故井,向來一一是人家。”
  那說話人將木板敲了幾下,說道:“這首七言詩,說的是兵火過後,原來的家家戶戶,都變成了斷牆殘瓦的破敗之地。小人剛才說到那葉老漢一家四口,悲歡離合,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他四人給金兵沖散,好容易又再團聚,歡天喜地的回到故鄉,卻見房屋已給金兵燒得幹幹淨淨,無可奈何,只得去到汴梁,想覓個生計。不料想: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他四人剛進汴梁城,迎面便過來一隊金兵。帶兵的頭兒一雙三角眼覷將過去,見那葉三姐生得美貌,跳下馬來,當即一把抱住,哈哈大笑,便將她放上了馬鞍,說道:‘小姑娘,跟我回家,服侍老爺。’那葉三姐如何肯從?拚命掙紮。那金兵長官喝道:‘你不肯從我,便殺了你的父母兄弟!’提起狼牙棒,一棒打在那葉三郎的頭上,登時腦漿迸裂,一命鳴呼。正是:
  陰世新添枉死鬼,陽間不見少年人!
  “葉老漢和媽媽嚇得呆了,撲將上去,摟住了兒子的死屍,放聲大哭。那長官提起狼牙棒,一棒一個,又都了帳。那葉三姐卻不啼哭,說道:‘長官休得凶惡,我跟你回家便了!’那長官大喜,將葉三姐帶得回家。不料葉三姐覷他不防,突然搶步過去,拔出那長官的腰刀,對准了他心口,一刀刺將過去,說時遲,那時快,這一刀刺去,眼見便可報得父母兄弟的大仇。不料那長官久經戰陣,武藝精熟,順手一推,葉三姐登時摔了出去。那長官剛罵得一聲:‘小賤人!’葉三姐已舉起鋼刀,在脖子中一勒。可憐她:
  花容月貌無雙女,惆悵芳魂赴九泉。”
  他說一段,唱一段,只聽得眾村民無不咬牙切齒,憤怒歎息。那人又道:“眾位看官,常言道得好:
  為人切莫用欺心,舉頭三尺有神明。若還作惡無報應,天下凶徒人吃人。
  “可是那金兵占了我大宋天下,殺人放火,姦淫擄掠,無惡不作,卻又不見他遭到什麽報應。只怪我大宋官家不爭氣,我中國本來兵多將廣,可是一見到金兵到來,便遠遠的逃之夭夭,只剩下老百姓遭殃。好似那葉三姐一家的慘禍。江北之地,實是成千成萬,便如家常便飯一般。諸君住在江南,當真是在天堂裏了,怕只怕金兵何日到來。正是:甯作太平犬,莫為亂世人。小人張十五,今日路經貴地,服侍眾位看官這一段說話,叫作《葉三姐節烈記》。話本說徹,權作散場。”將兩片梨花木板拍拍拍的亂敲一陣,托出一隻盤子。眾村民便有人拿出兩文三文,放入木盤,霎時間得了六七十文。張十五謝了,將銅錢放入囊中,便欲起行。村民中走出一個二十來歲的大漢,說道:“張先生,你可是從北方來嗎?”張十五見他身材魁梧,濃眉大眼,便道:“正是。”那大漢道:“小弟作東,請先生去飲上三杯如何?”張十五大喜,說道:“素不相識,怎敢叨擾?”那大漢笑道:“喝上三杯,那便相識了。我姓郭,名叫郭嘯天。”指著身旁一個白淨面皮的漢子道:“這位是楊鐵心楊兄弟。适才我二人聽先生說唱葉三姐節烈記,果然是說得好,卻有幾句話想要請問。”張十五道:“好說,好說。今日得遇郭楊二位,也是有緣。”郭嘯天帶著張十五來到村頭一家小酒店中,在張飯桌旁坐了。小酒店的主人是個跛子,撐著兩根拐杖,慢慢燙了兩壺黃酒,擺出一碟蠶豆、一碟鹹花生,一碟豆腐乾,另有三個切開的咸蛋,自行在門口板凳上坐了,擡頭瞧著天邊正要落山的太陽,卻不更向三人望上一眼。
  郭嘯天斟了酒,勸張十五喝了兩杯,說道:“鄉下地方,只初二、十六方有肉賣。沒了下酒之物,先生莫怪。”張十五道:“有酒便好。聽兩位口音,遮莫也是北方人。”楊鐵心道:“我兩兄弟原是山東人氏。只因受不了金狗的肮髒氣,三年前來到此間,愛這裏人情厚,便住了下來。剛才聽得先生說道,我們住在江南,猶似在天堂裏一般,怕只怕金兵何日到來,你說金兵會不會打過江來?”
  張十五歎道:“江南花花世界,遍地皆是金銀,放眼但見美女,金兵又有哪一日下想過來?只是他來與不來,拿主意的卻不是金國,而是臨安的大宋朝廷。”郭嘯天和楊鐵心齊感詫異,同聲問道:“這卻是怎生說?”
  張十五道:“我中國百姓,比女真人多上一百倍也還不止。只要朝廷肯用忠臣良將,咱們一百個打他一個,金兵如何能夠抵擋?我大宋北方這半壁江山,是當年徽宗、欽宗、高宗他父子三人奉送給金人的。這三個皇帝任用奸臣,欺壓百姓,把出力抵抗金兵的大將罷免的罷免,殺頭的殺頭。花花江山,雙手送將過去,金人卻之不恭,也只得收了。今後朝廷倘若仍是任用奸臣,那就是跪在地下,請金兵駕到,他又如何不來?”郭嘯天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只拍得杯兒、筷兒、碟兒都跳將起來,說道:“正是!”
  張十五道:“想當年徽宗道君皇帝一心只想長生不老,要做神仙,所用的奸臣,像蔡京、王黼,是專幫皇帝搜括的無恥之徒;像童貫、梁師成,是只會吹牛拍馬的太監;像高俅、李邦彥,是陪皇帝嫖院玩耍的浪子。道君皇帝正事諸般不理,整日裏若不是求仙學道,便是派人到處去找尋希奇古怪的花木石頭。一旦金兵打到眼前來,他束手無策,頭一縮,便將皇位傳給了兒子欽宗。那時忠臣李綱守住了京城汴梁,各路大將率兵勤王,金兵攻打不進,只得退兵,不料想欽宗聽信了奸臣的話,竟將李綱罷免了,又不用威名素著、能征慣戰的宿將,卻信用一個自稱能請天神天將、會得呼風喚雨的騙子郭京,叫他請天將守城。天將不肯來,這京城又如何不破?終于徽宗、欽宗都給金兵擄了去。這兩個昏君自作自受,那也罷了,可害苦了我中國千千萬萬百姓。”
  郭嘯天、楊鐵心越聽越怒。郭嘯天道:“靖康年間徽欽二帝被金兵擄去這件大恥,我們聽得多了。天神天將甚麽的,倒也聽見過的,只道是說說笑話,豈難道真有此事?”張十五道:“那還有假的?”楊鐵心道:“後來康王在南京接位做皇帝,手下有韓世忠、嶽爺爺這些天將,本來大可發兵北伐,就算不能直搗黃龍,要收復京城汴梁,卻也並非難事。只恨秦檜這奸賊一心想議和,卻把嶽爺爺害死了。”
  張十五替郭、楊二人斟了酒,自己又斟一杯,一口飲幹,說道:“嶽爺爺有兩句詩道:‘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這兩句詩當真說出了中國全國百姓的心裏話。唉,秦檜這大奸臣運氣好,只可惜咱們遲生了六十年。”郭嘯天問道:“若是早了六十年,卻又如何?”張十五道:“那時憑兩位這般英雄氣概,豪傑身手,去到臨安,將這奸臣一把揪住,咱三個就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卻又不用在這裏吃蠶豆、喝冷酒了!”說著三人大笑。楊鐵心見一壺酒已喝完了,又要了一壺,三人只是痛罵秦檜。那跛子又端上一碟蠶豆、一碟花生,聽他三人罵得痛快,忽然嘿嘿兩聲冷笑。楊鐵心道:“曲三,怎麽了?你說我們罵秦檜罵得不對嗎?”那跛子曲三道:“罵得好,罵得對,有甚麽不對?不過我曾聽得人說,想要殺嶽爺爺議和的,罪魁禍首卻不是秦檜。”三人都感詫異,問道:“不是秦檜?那麽是誰?”曲三道:“秦檜做的是宰相,議和也好,不議和也好,他都做他的宰相。可是嶽爺爺一心一意要滅了金國,迎接徽欽二帝回來。這兩個皇帝一回來,高宗皇帝他又做甚麽呀?”他說了這幾句話,一蹺一拐的又去坐在木凳上,擡頭望天,又是一動不動的出神。這曲三瞧他容貌也不過二十來歲年紀,可是弓腰曲背,鬢邊見白,從背後瞧去,倒似是個老頭子模樣。
  張十五和郭楊二人相顧啞然。隔了半晌,張十五道:“對,對!這一位兄弟說得很是。真正害死嶽爺爺的罪魁禍首,只怕不是秦檜,而是高宗皇帝。這個高宗皇帝,原本無恥得很,這種事情自然做得出來。”
  郭嘯天問道:“他卻又怎麽無恥了?”張十五道:“當年嶽爺爺幾個勝仗,只殺得金兵血流成河,屍積如山,只有逃命之力,更無招架之功,而北方我中國義民,又到處起兵抄韃子的後路。金人正在手忙腳亂、魂不附體的當兒,忽然高宗送到降表,說要求和。金人的皇帝自然大喜若狂,說道:議和倒也可以,不過先得殺了嶽飛。於是秦檜定下奸計,在風波亭中害死了嶽爺爺。紹興十一年十二月,嶽爺爺被害,只隔得一個月,到紹興十二年正月,議和就成功了。宋金兩國以淮水中流為界。高宗皇帝向金國稱臣,你道他這道降表是怎生書寫?”楊鐵心道:“那定是寫得很不要臉了。”張十五道:“可不是嗎?這道降表,我倒也記得。高宗皇帝名叫趙構,他在降表中寫道:‘臣構言:既蒙恩造,許備藩國,世世子孫,謹守臣節。每年皇帝生辰並正旦,遣使稱賀不絕。歲貢銀二十五萬兩,絹二十五萬匹。’他不但自己做奴才,還叫世世子孫都做金國皇帝的奴才。他做奴才不打緊,咱們中國百姓可不是跟著也成了奴才?”
  砰的一聲,郭嘯天又在桌上重重拍了一記,震倒了一隻酒杯,酒水流得滿桌,怒道:“不要臉,不要臉!這鳥皇帝算是哪一門子的皇帝!”張十五道:“那時候全國軍民聽到了這個訊息,無不憤慨之極。淮水以北的百姓眼見河山恢復無望,更是傷心泣血。高宗見自己的寶座從此坐得穩若泰山,便道是秦檜的大功。秦檜本來已封到魯國公,這時再加封太師,榮寵無比,權勢薰天。高宗傳孝宗,孝宗傳光宗,金人占定了我大半邊江山。光宗傳到當今天子慶元皇帝手裏,他在臨安已坐了五年龍廷,用的是這位韓胄韓宰相,今後的日子怎樣?嘿嘿,難說,難說!”說著連連搖頭。郭嘯天道:“甚麽難說?這裏是鄉下地方,盡說無妨,又不比臨安城裏,怕給人聽了去惹禍。韓胄這賊宰相,哪一個不說他是大大的奸臣?說到禍國殃民的本事,跟秦檜是拜把子的兄弟。”張十五說到了眼前之事,卻有些膽小了,不敢再那麽直言無忌,喝了一杯酒,說道:“叨擾了兩位一頓酒,小人卻有一句話相勸,兩位是血性漢子,說話行事,卻還得小心,免惹禍端。時勢既是這樣,咱們老百姓也只有混口苦飯吃,挨日子罷啦,唉!正是: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薰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楊鐵心問道:“這四句詩,說的又是甚麽故事?”張十五道:“那倒不是故事。說的是我大宋君臣只顧在西湖邊上飲酒作樂,觀賞歌舞,打算世世代代就把杭州當作京師,再也不想收復失地、回汴梁舊京去了。”
  張十五喝得醺醺大醉,這才告辭,腳步踉蹌,向東往臨安而去,只聽他口中獨自喃喃的念著嶽飛那首《滿江紅》中的句子:“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郭嘯天付了酒錢,和楊鐵心並肩回家。他兩人比鄰而居,行得十餘丈,便到了家門口。
  郭嘯天的渾家李氏正在趕雞入籠,笑道:“哥兒倆又喝飽了酒啦。楊叔叔,你跟嫂子一起來我家吃飯吧,咱們宰一隻雞。”楊鐵心笑道:“好,今晚又擾嫂子了。我家裏那個養了這許多雞鴨,只是白費糧食,不捨得殺他一隻兩只,老是來吃你的。”李氏道:“你嫂子就是心好,說這些雞鴨從小養大的,說甚麽也狠不下心來殺了。”楊鐵心笑道:“我說讓我來殺,她就要哭哭啼啼的,也真好笑。今兒晚我去打些野味,明兒還請大哥大嫂。”郭嘯天道:“自己兄弟,說甚麽還請不還請?今兒晚咱哥兒一起去打。”當晚三更時分,郭楊二人躲在村西七裏的樹林子中,手裏拿著弓箭獵叉,只盼有只野豬或是黃麂夜裏出來覓食。兩人已等了一個多時辰,始終沒聽到有何聲息。正有些不耐煩了,忽聽得林外傳來一陣鐸鐸鐸之聲,兩人心中一凜,均覺奇怪:“這是甚麽?”
  就在此時,忽聽得遠處有幾人大聲吆喝:“往哪里走?”“快給我站住!”接著黑影晃動,一人閃進林中,月光照在他身上,郭楊二人看得分明,不由得大奇,原來那人撐著兩根拐杖,卻是村頭開小酒店的那個跛子曲三。只見他左拐在地下一撐,發出鐸的一聲,便即飛身而起,躲在樹後,這一下實是高明之極的輕身功夫。郭楊兩人不約而同的伸出一手,互握了一下,心中均是驚詫萬分:“我們在牛家村住了三年,全不知這跛子曲三武功竟然如此了得!”當下躲在長草之中,不敢稍動。只聽得腳步聲響,三個人追到林邊,低聲商議了幾句,便一步步的踏入林來。只見三人都是武官裝束,手中青光閃爍,各握著一柄單刀。一人大聲喝道:“兀那跛子,老子見到你了,還不跪下投降?”曲三卻只是躲在樹後不動。三名武官揮動單刀,呼呼虛劈,漸漸走近,突然間波的一聲,曲三右拐從樹後戳出,正中一名武官胸口,勢道甚是勁急。那武官一下悶哼,便向後飛了出去,摔在地下。另外兩名武官揮動單刀,向曲三砍去。曲三右拐在地下一撐,向左躍開數尺,避開了兩柄單刀,左拐向一名武官面門點去。那武官武功也自不弱,挺刀擋架。曲三不讓他單刀碰到拐杖,左拐收回著地,右拐掃向另一名武官腰間。只見他雙拐此起彼落,快速無倫,雖然一拐須得撐地支援身子,只餘一拐空出來對敵,卻是絲毫不落下風。郭楊二人見他背上負著一個包裹,甚是累贅,鬥了一會,一名武官鋼刀砍去,削在他包裹之上,當啷一聲,包裹破裂,散出無數物事。曲三乘他歡喜大叫之際,右拐揮出,拍的一聲,一名武官頂門中拐,撲地倒了。餘下那人大駭,轉身便逃。他腳步甚快,頃刻間奔出數丈。曲三右手往懷中一掏,跟著揚手,月光下只見一塊圓盤似的黑物飛將出去,托的一下輕響,嵌入了那武官後腦。那武官慘聲長叫,單刀脫手飛出,雙手亂舞,仰天緩緩倒下,扭轉了幾下,就此不動,眼見是不能活了。郭楊二人見跛子曲三于頃刻之間連斃三人,武功之高,生平從來未見,心中都是怦怦亂跳,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均想:“這人擊殺命官,犯下了滔天大罪。我們若是給他發覺,只怕他要殺人滅口,我兄弟倆可萬萬不是敵手。”卻見曲三轉過身來,緩緩說道:“郭兄,楊兄,請出來吧!”郭楊二人大吃一驚,只得從草叢中長身而起,手中緊緊握住了獵叉。楊鐵心向郭嘯天手中獵叉瞧了一眼,隨即踏上兩步。曲三微笑道:“楊兄,你使楊家槍法,這獵叉還將就用得。你義兄使的是一對短戟,兵刃可太不就手了,因此你擋在他身前。好好,有義氣!”楊鐵心給他說穿了心事,不由得有些手足無措。曲三又道:“郭兄,就算你有雙戟在手,你們兩位合力,鬥得過我嗎?”郭嘯天搖頭道:“鬥不過!我兄弟倆當真有眼無珠,跟你老兄在牛家村同住了這麽些年,全沒瞧出你老兄是一位身懷絕技的高手。”曲三搖搖頭,歎了口氣,說道:“我雙腿已廢,還說得上甚麽絕技不絕技?”似乎十分的意興闌珊,又道:“若在當年,要料理這三個宮中的帶刀侍衛,又怎用得著如此費事?唉,不中用了,不中用了。”郭楊二人對望一眼,不敢介面。曲三道:“請兩位幫我跛子一個忙,將這三具屍首埋了,行不行?”郭楊二人又對望一眼,楊鐵心道:“行!”
  二人用獵叉在地下掘了個大坑,將三具屍體搬入。搬到最後一具時,楊鐵心見那個黑色的盤形之物兀自嵌在那武官後腦,深入數寸,於是右手運勁,拔了出來,著手重甸甸地,原來是個鐵鑄的八卦,在屍身上拭去了血漬,拿過去交給曲三。曲三道:“勞駕!”將鐵八卦收入囊中,解下外袍攤在地下,撿起散落的各物,一一放入袍中包起。郭楊二人搬土掩埋屍首,斜眼看去,見有三個長長的卷軸,另有不少亮晶晶的金器玉器。曲三留下一把金壺、一隻金杯不包入袍中,分別交給郭楊二人,道:“這些物事,是我去臨安皇宮中盜來的。皇帝害苦了百姓,拿他一些從百姓身上搜刮來的金銀,算不得是賊贓。這兩件金器,轉送給了兩位。”
  郭楊二人聽說他竟敢到皇宮中去劫盜大內財物,不由得驚呆了,都不敢伸手去接。
  曲三厲聲道:“兩位是不敢要呢?還是不肯要?”郭嘯天道:“我們無功不受祿,不能受你的東西。至於今晚之事,我兄弟倆自然決不泄漏一字半句,老兄盡管放心。”曲三道:“哼,我怕你們泄漏了秘密?你二人的底細,我若非早就查得清清楚楚,今晚豈能容你二位活著離開?郭兄,你是梁山泊好漢地佑星賽仁貴郭盛的後代,使的是家傳戟法,只不過變長為短,化單為雙。楊兄,你祖上楊再興是嶽爺爺麾下的名將。你二位是忠義之後,北方淪陷,你二人流落江湖,其後八拜為交,義結金蘭,一起搬到牛家村來居住。是也不是?”
  郭楊二人聽他將自己身世來歷說得一清二楚,更是驚訝無比,只得點頭稱是。曲三道:“你二位的祖宗郭盛和楊再興,本來都是綠林好漢,後來才歸順朝廷,為大宋出力。劫盜不義之財,你們的祖宗都幹過了的。這兩件金器,到底收是不收?”楊鐵心尋思:“若是不收,定然得罪了他。”只得雙手接過,說道:“如此多謝了!”曲三霽然色喜,提起包裹縛在背上,說道:“回家去吧!”當下三人並肩出林。曲三道:“今晚大有所獲,得到了道君皇帝所畫的兩幅畫,又有他寫的一張字。這傢夥做皇帝不成,翎毛丹青,瘦金體的書法,卻委實是妙絕天下。”郭楊二人也不懂甚麽叫作“翎毛丹青”與“瘦金體的書法”,只唯唯而應。走了一會,楊鐵心道:“日間聽那說話的先生言道,我大宋半壁江山,都送在這道君皇帝手裏,他畫的畫、寫的字,又是甚麽好東西了?老兄何必甘冒大險,巴巴的到皇宮去盜了出來?”曲三微笑道:“這個你就不懂了。”郭嘯天道:“這道君皇帝既然畫得一筆好畫,寫得一手好字,定是聰明得很的,只可惜他不專心做皇帝。我小時候聽爹爹說,一個人不論學文學武,只能專心做一件事,倘若東也要抓,西也要摸,到頭來定然一事無成。”曲三道:“資質尋常之人,當然是這樣,可是天下盡有聰明絕頂之人,文才武學,書畫琴棋,算數韜略,以至醫蔔星相,奇門五行,無一不會,無一不精!只不過你們見不著罷了。”說著擡起頭來,望著天邊一輪殘月,長歎一聲。
  月光映照下,郭楊二人見他眼角邊忽然滲出了幾點淚水。郭楊二人回到家中,將兩件金器深深埋入後院地下,對自己妻室也不吐露半句。兩人此後一如往日,耕種打獵為生,閒來習練兵器拳腳,便只兩人相對之時,也決不提及此事。兩人有時也仍去小酒店對飲幾壺,那跛子曲三仍是燙上酒來,端來蠶豆、花生等下酒之物,然後一蹺一拐的走開,坐在門邊,對著大江自管默默想他的心事,那晚林中夜鬥,似乎從來就不曾有過。但郭楊二人瞧向他的眼色,自不免帶上了幾分敬畏之意。秋盡冬來,過一天冷似一天。這一日晚間刮了半夜北風,便下起雪來。第二日下得更大,銀絮飛天,瓊瑤匝地,四下裏都白茫茫的。楊鐵心跟渾家包氏說了,今晚整治酒肴,請義兄夫婦過來飲酒賞雪。吃過中飯後,他提了兩個大葫蘆,到村頭酒店去沽酒,到得店前,卻見一對板門關得緊緊地,酒簾也收了起來。楊鐵心打了幾下門,叫道:“曲三哥,跟你沽三斤酒。”卻不聽得應聲。隔了一會,他又叫了幾聲,屋內仍無應聲,走到窗邊向內一張,只見桌上灰塵積得厚厚地,心想:“幾天沒到村頭來,原來曲三已有幾天不在家了。可別出了事才好。”當下只得沖風冒雪,到五裏外的紅梅村去買了酒,就便又買了一隻雞,回到家來,把雞殺了,請渾家整治。他渾家包氏,閨名惜弱,便是紅梅村私塾中教書先生的女兒,嫁給楊鐵心還不到兩年。當晚包氏將一隻雞和著白菜、豆腐、粉絲放入一隻大瓦罐中,在炭火上熬著,再切了一盤臘魚臘肉。到得傍晚,到隔壁去請郭嘯天夫婦飲酒。
  郭嘯天欣然過來。他渾家李氏卻因有了身孕,這幾日只是嘔酸,吃了東西就吐,便推辭不來。李氏的閨名單字一個萍字,包惜弱和她有如姊妹一般,兩人在房中說了好一陣子話。包惜弱給她泡了一壺熱茶,這才回家來張羅,卻見丈夫和郭嘯天把炭爐搬在桌上,燙了酒,兩人早在吃喝了。郭嘯天道:“弟妹,我們不等你了。快來請坐。”郭楊二人交好,又都是豪傑之士,鄉下人家更不講究甚麽男女避嫌的禮法。包惜弱微笑答應,在炭爐中添了些炭,拿一隻酒杯來斟了酒,坐在丈夫下首,見兩人臉上都是氣忿忿地,笑問:“又有甚麽事,惹得哥兒倆生氣了?”楊鐵心道:“我們正在說臨安朝廷中的混帳事。”郭嘯天道:“昨兒我在眾安橋頭喜雨閣茶樓,聽人談到韓胄這賊宰相的事。那人說得有頭有尾,想來不假。他說不論哪一個官員上書稟報,公文上要是不注明‘並獻某某物’的字樣,這賊宰相壓根兒就不瞧他的文書。”楊鐵心歎道:“有這樣的皇帝,就有這樣的宰相;有這樣的宰相,就有這樣的官吏。臨安湧金門外的黃大哥跟我說,有一日他正在山邊砍柴,忽然見到大批官兵擁著一群官兒們過來,卻是韓宰相帶了百官到郊外遊樂,他自管砍柴,也不理會。忽聽得那韓胄歎道:‘這裏竹籬茅舍,真是絕妙的山野風光,就可惜少了些雞鳴犬吠之聲!’他話剛說完不久,忽然草叢裏汪汪汪的叫了起來。”包惜弱笑道:“這狗兒倒會湊趣!”楊鐵心道:“是啊,真會湊趣。那狗子叫了一會,從草裏鑽將出來,你道是甚麽狗子?卻原來是咱們臨安府的堂堂府尹趙大人。”包惜弱笑彎了腰,直叫:“啊喲!”郭嘯天道:“趙大人這一扮狗叫,指日就要高升。”楊鐵心道:“這個自然。”
  三人喝了一會酒,只見門外雪下得更大了。熱酒下肚,三人身上都覺得暖烘烘的,忽聽得東邊大路上傳來一陣踏雪之聲,腳步起落極快,三人轉頭望去,卻見是個道士。那道士頭戴斗笠,身披蓑衣,全身罩滿了白雪,背上斜插一柄長劍,劍把上黃色絲條在風中左右飛揚,風雪滿天,大步獨行,實在氣概非凡。郭嘯天道:“這道士身上很有功夫,看來也是條好漢。只沒個名堂,不好請教。”楊鐵心道:“不錯,咱們請他進來喝幾杯,交交這個朋友。”兩人都生性好客,當即離座出門,卻見那道人走得好快,晃眼之間已在十餘丈外,卻也不是發足奔跑,如此輕功,實所罕見。兩人對望了一眼,都感驚異。楊鐵心揚聲大叫:“道長,請留步!”喊聲甫歇,那道人倏地回身,點了點頭。楊鐵心道:“天凍大雪,道長何不過來飲幾杯解解寒氣?”那道人冷笑一聲,健步如飛,頃刻間來到門外,臉上滿是鄙夷不屑之色,冷然道:“叫我留步,是何居心?爽爽快快說出來罷!”楊鐵心心想我們好意請你喝酒,你這道人卻恁地無禮,當下揚頭不睬。郭嘯天抱拳道:“我們兄弟正自烤火飲酒,見道長冒寒獨行,鬥膽相邀,沖撞莫怪。”那道人雙眼一翻,朗聲道:“好好好,喝酒就喝酒!”大踏步進來。
  楊鐵心更是氣惱,伸手一把抓住他左腕,往外一帶,喝道:“還沒請教道長法號。”鬥然間忽覺那道人的手滑如遊魚,竟從自己手掌中溜出,知道不妙,正待退開,突然手腕上一緊,已被那道人反手抓住,霎時之間,便似被一個鐵圈牢牢箍住,又疼又熱,急忙運勁抵禦,哪知整條右臂已然酸麻無力,腕上奇痛徹骨。郭嘯天見義弟忽然滿臉脹得通紅,知他吃虧,心想本是好意結交,倘若貿然動手,反得罪了江湖好漢,忙搶過去道:“道長請這邊坐!”那道人又是冷笑兩聲,放脫了楊鐵心的手腕,走到堂上,大模大樣的居中而坐,說道:“你們兩個明明是山東大漢,卻躲在這裏假扮臨安鄉農,只可惜滿口山東話卻改不了。莊稼漢又怎會功夫?”
  楊鐵心又窘又怒,走進內室,在抽屜裏取了一柄匕首,放在懷裏,這才回到內堂上,篩了三杯酒,自己幹了一杯,默然不語。那道人望著門外大雪,既不飲酒,也不說話,只是微微冷笑。郭嘯天見他滿臉敵意,知他定是疑心酒中作了手腳,取過道人面前酒杯,將杯中酒一口幹了,說道:“酒冷得快,給道長換一杯熱的。”說著又斟了一杯,那道人接過一口喝了,說道:“酒裏就是有蒙汗藥,也迷我不倒。”楊鐵心更是焦躁,發作道:“我們好意請你飲酒,難道起心害你?你這道人說話不三不四,快請出去吧。我們的酒不會酸了,菜又不會臭了沒人吃。”那道人“哼”了一聲,也不理會,取過酒壺,自斟自酌,連幹三杯,忽地解下蓑衣斗笠,拋在地下。楊郭兩人細看時,只見他三十餘歲年紀,雙眉斜飛,臉色紅潤,方面大耳,目光炯炯照人。他跟著解下背上革囊,往桌上一倒,咚的一聲,楊郭二人都跳起身來。原來革囊中滾出來的,竟是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頭。
  包惜弱驚叫:“哎唷!”逃進了內堂。楊鐵心伸手去摸懷中匕首,那道人將革囊又是一抖,跌出兩團血肉模糊的東西來,一個是心,一個是肝,看來不像是豬心豬肝,只怕便是人心人肝。楊鐵心喝道:“好賊道!”匕首出懷,疾向那道人胸口刺去。道人冷笑道:“鷹爪子,動手了嗎?”左手掌緣在他手腕上一擊。楊鐵心腕上一陣酸麻,五指登時無力,匕首已被他夾手奪去。郭嘯天在旁看得大驚,心想義弟是名將之後,家傳的武藝,平日較量武功,自己尚稍遜他一籌,這道人卻竟視他有如無物,剛才這一手顯然是江湖上相傳的“空手奪白刃”絕技,這功夫只曾聽聞,可從來沒見過,當下惟恐義弟受傷,俯身舉起板凳,只待道人匕首刺來,就舉凳去擋。誰知那道人並不理會,拿起匕首一陣亂剁,把人心人肝切成碎塊,跟著一聲長嘯,聲震屋瓦,提起右手,一掌劈將下來,騰的一聲,桌上酒杯菜盆都震得跳了起來,看那人頭時,已被他手掌擊得頭骨碎裂,連桌子中間也裂開一條大縫。兩人正自驚疑不定,那道人喝道:“無恥鼠輩,道爺今日大開殺戒了!”楊鐵心怒極,哪里還忍耐得住,抄起靠在屋角裏的鐵槍,搶到門外雪地裏,叫道:“來來來,教你知通楊家槍法的厲害。”那道人微微冷笑,說道:“憑你這為虎作倀的公門鼠輩也配使楊家槍!”縱身出門。郭嘯天見情勢不妙,奔回家去提了雙戟,只見那道人也不拔劍,站在當地,袍袖在朔風裏獵獵作響。楊鐵心喝道:“拔劍吧!”那道人道:“你兩個鼠輩一齊上來,道爺也只是空手對付。”楊鐵心使個旗鼓,一招“毒龍出洞”,槍上紅纓抖動,卷起碗大槍花,往道人心口直搠過去。那道人一怔,贊道:“好!”身隨槍走,避向左側,左掌翻轉,徑自來抓槍頭。楊鐵心在這杆槍上曾苦下幼功,深得祖傳技藝。要知楊家槍非間小可,當年楊再興憑一杆鐵槍,率領三百宋兵在小商橋大戰金兵四萬,奮力殺死敵兵二千餘名,刺殺萬戶長撒八孛堇、千戶長、百戶長一百餘人,其時金兵箭來如畫,他身上每中一隻敵箭,隨手折斷箭幹再戰,最後馬陷泥中,這才力戰殉國。金兵焚燒他的屍身,竟燒出鐵箭頭二升有餘。這一仗殺得金兵又敬又怕,楊家槍法威震中原。楊鐵心雖然不及先祖威勇,卻也已頗得槍法心傳,只見他攢、刺、打、挑、攔、搠、架、閉,槍尖銀光閃閃,槍纓紅光點點,好一路槍法!楊鐵心把那槍使發了,招數靈動,變幻巧妙。但那道人身隨槍走,趨避進退,卻哪里刺得著他半分?七十二路楊家槍法堪堪使完,楊鐵心不禁焦躁,倒提鐵槍,回身便走,那道人果然發足追來。楊鐵心大喝一聲,雙手抓住槍柄,鬥然間擰腰縱臂,回身出槍,直刺道人面門,這一槍剛猛狠疾,正是楊家槍法中臨陣破敵、屢殺大將的一招“回馬槍”。當年楊再興在降宋之前與嶽飛對敵,曾以這一招刺殺岳飛之弟岳翻,端的厲害無比。那道人見一瞬間槍尖已到面門,叫聲:“好槍法!”雙掌合攏,拍的一聲,已把槍尖挾在雙掌之間。楊鐵心猛力挺槍往前疾送,竟是紋絲不動,不由得大驚,奮起平生之力往裏奪回,槍尖卻如已鑄在一座鐵山之中,哪里更拉得回來?他脹紅了臉連奪三下,槍尖始終脫不出對方雙掌的挾持。那道人哈哈大笑,右掌忽然提起,快如閃電般在槍身中間一擊,格的一聲,楊鐵心只覺虎口劇痛,急忙撒手,鐵槍已摔在雪地之中。那道人笑道:“你使的果然是楊家槍法,得罪了。請教貴姓。”楊鐵心驚魂未定,隨口答道:“在下姓楊,草字鐵心。”道人道:“楊再興楊將軍是閣下祖上嗎?”楊鐵心道:“那是先曾祖。”那道人肅然起敬,抱拳道:“适才誤以為兩人乃是歹人,多有得罪,卻原來竟是忠良之後,實是失敬,請教這位高姓。”郭嘯天道:“在下姓郭,賤字嘯天。”楊鐵心道:“他是我的義兄,是梁山泊好漢賽仁貴郭盛頭領的後人。”那道人道:“貧道可真魯莽了,這裏謝道。”說著又施了一禮。郭嘯天與楊鐵心一齊還禮,說道:“好說,好說,請道長入內再飲三杯。”楊鐵心一面說,一面拾起鐵槍。道人笑道:“好!正要與兩位喝個痛快!”
  包惜弱挂念丈夫與人爭鬥,提心吊膽的站在門口觀看,見三人釋兵言歡,心中大慰,忙入內整治杯盤。三人坐定,郭楊二人請教道人法號。道人道:“貧道姓丘名處機……”楊鐵心叫了一聲:“啊也!”跳起身來。郭嘯天也吃了一驚,叫道:“遮莫不是長春子嗎?”丘處機笑道:“這是道侶相贈的賤號,貧道愧不敢當。”郭嘯天道:“原來是全真派大俠長春子,真是有幸相見。”兩人撲地便拜。
  丘處機急忙扶起,笑道:“今日我手刃了一個奸人,官府追得很緊,兩位忽然相招飲酒,這裏是帝王之都,兩位又不似是尋常鄉民,是以起了疑心。”郭嘯天道:“我這兄弟性子急躁,進門時試了道長一手,那是更惹道長起疑了。”丘處機道:“常人手上哪有如此勁力?我只道兩位必是官府的鷹犬,喬裝改扮,在此等候,要捉拿貧道。适才言語無禮,實是魯莽得緊。”楊鐵心笑道:“不知不怪。”三人哈哈大笑。三人喝了幾杯酒。丘處機指著地下碎裂的人頭,說道:“這人名叫王道乾,是個大大的漢奸。去年皇帝派他去向金主慶賀生辰,他竟與金人勾結,圖謀侵犯江南。貧道追了他十多天,才把他幹了。”楊郭二人久聞江湖上言道,長春子丘處機武功卓絕,為人俠義,這時見他一片熱腸,為國除奸,更是敬仰。兩人乘機向他討教些功夫,丘處機詳為點撥。楊家槍法雖是兵家絕技,用於戰場上沖鋒陷陣,固是所向無敵,當者披靡,但以之與武學高手對敵,畢竟頗為不足。丘處機內外兼修,武功雖然尚未登峰造極,卻也已臻甚高境界,楊鐵心又如何能與他拆上數十招之多?卻是丘處機見他出手不凡,心中暗暗稱奇,有意引得他把七十二路槍法使完,以便確知他是否楊家嫡傳,要是真的對敵,數招之間就已把他鐵槍震飛了;當下說明這路槍法的招數本意用於馬上,若是步戰,須當更求變化,不可拘泥成法。楊郭二人聽得不住點頭稱是。楊家槍是傳子不傳女的絕藝,丘處機所知雖博,卻也不明槍法中的精奧,當下也向楊鐵心請教了幾招。三人酒酣耳熱,言談甚是投機。楊鐵心道:“我們兄弟兩人得遇道長,真是平生幸事。道長可能在捨下多盤桓幾日嗎?”丘處機正待答話,忽然臉色一變,說道:“有人來找我了。不管遇上甚麽事,你們無論如何不可出來,知道嗎?”郭楊二人點頭答應。丘處機俯身拾起人頭,開門出外,飛身上樹,躲在枝葉之間。郭楊二人見他舉動奇特,茫然不解。這時萬籟無聲,只聽得門外朔風虎虎,過了一陣,西面傳來隱隱的馬蹄之聲,楊鐵心道:“道長的耳朵好靈。”又想:“這位道長的武功果然是高得很了,但若與那跛子曲三相比,卻不知是誰高誰下?”又過一會,馬蹄聲越來越近,只見風雪中十餘騎急奔而來,乘客都是黑衣黑帽,直沖到門前。
  當先一人突然勒馬,叫道:“足跡到此為止。剛才有人在這裏動過手。”後面數人翻身下馬,察看雪地上的足跡。為首那人叫道:“進屋去搜!”便有兩人下馬,來拍楊家大門。突然間樹上擲下一物,砰的一聲,正打在那人頭上。這一擲勁力奇大,那人竟被此物撞得腦漿迸裂而死。眾人一陣大嘩,幾個人圍住了大樹。一人拾起擲下之物,驚叫:“王大人的頭!”為首的那人抽出長刀,大聲吆喝,十餘人把大樹團團圍住。他又是一聲口令,五個人彎弓搭箭,五枝羽箭齊向丘處機射去。楊鐵心提起鐵槍要出屋助戰,郭嘯天一把拉住,低聲道:“道長叫咱們別出去。要是他寡不敵眾,咱們再出手不遲。”話聲甫畢,只見樹上一枝羽箭飛將下來,卻是丘處機閃開四箭,接住了最後一箭,以甩手箭手法投擲下來,只聽得“啊”的一聲,一名黑衣人中箭落馬,滾入了草叢之中。
  丘處機拔劍躍下,劍光起處,兩名黑衣人已然中劍。為首的黑衣人叫道:“好賊道,原來是你!”刷刷刷三枝短弩隨手打出,長刀劈風,勒馬沖來。丘處機劍光連閃,又是兩人中劍落馬。楊鐵心只看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心想自己也練得十年武藝。但這位道爺出劍如此快法,別說抵擋,連瞧也沒能瞧清楚,剛才如不是他手下容情,自己早就死於非命了。但見丘處機來去如風,正和騎馬使刀那人相鬥,那使刀的也甚了得,一柄刀遮架砍劈,甚為威猛。再鬥一陣,郭楊兩人已看出丘處機存心與他纏鬥,捉空兒或出掌擊、或以劍刺,殺傷對方一人,用意似要把全部來敵一鼓殲滅,生怕傷了為頭之人,餘黨一哄而散,那就不易追殺了。只過半頓飯時間,來敵已只剩下六七名。那使刀的知道不敵,一聲呼哨,雙腿一夾,撥轉馬頭就逃。丘處機左掌前探,已拉住他的馬尾,手上一用勁,身子倏地飛起,還未躍上馬背,一劍已從他後心插進,前胸穿出。丘處機拋下敵屍,勒韁控馬,四下兜截趕殺,只見鐵蹄翻飛,劍光閃爍,驚呼駭叫聲中,一個個屍首倒下,鮮血把白雪皚皚的大地片片染紅。丘處機提劍四顧,惟見一匹匹空馬四散狂奔,再無一名敵人剩下,他哈哈大笑,向郭楊二人招手道:“殺得痛快嗎?”郭楊二人開門出來,神色間驚魂未定。郭嘯天道:“道長,那是些甚麽人?”丘處機道:“你在他們身上搜搜。”郭嘯天往那持刀人身上抄摸,掏出一件公文來,抽出來看時,卻是那裝狗叫的臨安府趙知府所發的密令,內稱大金國使者在臨安府坐索殺害王道乾的兇手,著令捕快會同大金國人員,克日拿捕兇手歸案。郭嘯天正自看得憤怒,那邊楊鐵心也叫了起來,手裏拿著幾塊從屍身上檢出來的腰牌,上面刻著金國文字,卻原來這批黑衣人中,有好幾人竟是金兵。郭嘯天道:“敵兵到咱們國境內任意逮人殺人,我大宋官府竟要聽他們使者的號令,那還成甚麽世界?”楊鐵心歎道:“大宋皇帝既向金國稱臣,我文武百官還不都成了金人的奴才嗎?”丘處機恨恨的道:“出家人本應慈悲為懷,可是一見了害民奸賊、敵國仇寇,貧道竟是不能手下留情。”郭楊二人齊聲道:“殺得好,殺得好!”
  小村中居民本少,天寒大雪,更是無人外出,就算有人瞧見,也早逃回家去閉戶不出,誰敢過來察看詢問?楊鐵心取出鋤頭鐵鍬,三人把十餘具屍首埋入一個大坑之中。包惜弱拿了掃帚掃除雪上血跡,掃了一會,突覺血腥之氣直沖胸臆,眼前一陣金星亂冒,呀的一聲,坐倒在雪地之中。楊鐵心吃了一驚,忙搶過扶起,連聲問道:“怎麽?”包惜弱閉目不答。楊鐵心見她臉如白紙,手足冰冷,心裏十分驚惶。丘處機過來拿住包惜弱右手手腕,一搭脈搏,大聲笑道:“恭喜,恭喜!”楊鐵心愕然道:“甚麽?”這時包惜弱“嚶”了一聲,醒了過來,見三個男人站在周身,不禁害羞,忙回進屋內。丘處機微笑道:“尊夫人有喜啦!”楊鐵心喜道:“當真?”丘處機笑道:“貧道平生所學,稍足自慰的只有三件。第一是醫道,煉丹不成,于藥石倒因此所知不少。第二是做幾首歪詩,第三才是這幾手三腳貓的武藝。”郭嘯天道:“道長這般驚人的武功若是三腳貓,我兄弟倆只好說是獨腳老鼠了!”三人一面說笑,一面掩埋屍首。掩埋完畢後入屋重整杯盤。丘處機今日一舉殺了不少金人,大暢心懷,意興甚豪。楊鐵心想到妻子有了身孕,笑吟吟的合不攏口來,心想:“這位道長會做詩,那是文武雙全了。”說道:“郭大嫂也懷了孩子,就煩道長給取兩個名字好嗎?”丘處機微一沈吟,說道:“郭大哥的孩子就叫郭靖,楊二哥的孩子叫作楊康,不論男女,都可用這兩個名字。”郭嘯天道:“好,道長的意思是叫他們不忘靖康之恥,要記得二帝被虜之辱。”
  丘處機道:“正是!”伸手入懷,摸出兩柄短劍來,放在桌上。這對劍長短形狀完全相同,都是綠皮鞘、金吞口、烏木的劍柄。他拿起楊鐵心的那柄匕首,在一把短劍的劍柄上刻了“郭靖”兩字,在另一把短劍上刻了“楊康”兩字。郭楊二人見他運劍如飛,比常人寫字還要迅速,剛剛明白他的意思,丘處機已刻完了字,笑道:“客中沒帶甚麽東西,這對短劍,就留給兩個還沒出世的孩子吧。”郭楊兩人謝了接過,抽劍出鞘,只覺冷氣森森,劍刃鋒利之極。丘處機道:“這對短劍是我無意之中得來的,雖然鋒銳,但劍刃短了,貧道不合使,將來孩子們倒可用來殺敵防身。十年之後,貧道如尚苟活人世,必當再來,傳授孩子們幾手功夫,如何?”郭楊二人大喜,連聲稱謝。丘處機道:“金人竊據北方,對百姓暴虐之極,其勢必不可久。兩位好自為之吧。”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開門走出。郭楊二人待要相留,卻見他邁步如飛,在雪地裏早已去得遠了。
  郭嘯天歎道:“高人俠士總是這樣來去飄忽,咱們今日雖有幸會見,想多討教一點,卻是無緣。”楊鐵心笑道:“大哥,道長今日殺得好痛快,也給咱們出了一口悶氣。”拿著短劍,拔出鞘來摩挲劍刃,忽道:“大哥,我有個傻主意,你瞧成不成?”郭嘯天道:“怎麽?”楊鐵心道:“要是咱們的孩子都是男兒,那麽讓他們結為兄弟,倘若都是女兒,就結為姊妹……”郭嘯天搶著道:“若是一男一女,那就結為夫妻。”兩人雙手一握,哈哈大笑。包惜弱從內堂出來,笑問:“甚麽事樂成這個樣子?”楊鐵心把剛才的話說了。包惜弱臉上一紅,心中也甚樂意。楊鐵心道:“咱們先把這對短劍掉換了再說,就算是文定之禮。如是兄弟姊妹,咱們再換回來。要是小夫妻麽……”郭嘯天笑道:“那麽對不起得很,兩柄劍都到了做哥哥的家裏啦!”包惜弱笑道:“說不定都到做兄弟的家裏呢。”當下郭楊二人換過了短劍。其時指腹為婚,事屬尋常,兩個孩子未出娘胎,雙方父母往往已代他們定下了終身大事。郭嘯天當下拿了短劍,喜孜孜的回家去告知妻子。李萍聽了也是喜歡。楊鐵心把玩短劍,自斟自飲,不覺大醉。包惜弱將丈夫扶上了床,收拾杯盤,見天色已晚,到後院去收雞入籠,待要去關後門,只見雪地裏點點血跡,橫過後門。她吃了一驚,心想:“原來這裏還有血跡沒打掃幹淨,要是給官府公差見到,豈不是天大一樁禍事?”忙拿了掃帚,出門掃雪。那血跡直通到屋後林中,雪地上留著有人爬動的痕跡,包惜弱愈加起疑,跟著血跡走進松林,轉到一座古墳之後,只見地下有黑黝黝的一團物事。
  包惜弱走進一看,赫然是具屍首,身穿黑衣,就是剛才來捉拿丘處機的人眾之一,想是他受傷之後,一時未死,爬到了這裏。她正待回去叫醒丈夫出來掩埋,忽然轉念:“別鬼使神差的,偏偏有人這時過來撞見。”鼓起勇氣,過去拉那屍首,想拉入草叢之中藏起,再去叫丈夫。不料她伸手一拉,那屍首忽然扭動,跟著一聲呻吟。
  包惜弱這一下嚇得魂飛天外,只道是僵屍作怪,轉身要逃,可是雙腳就如釘在地上一般,再也動彈不得。隔了半晌,那屍首並不再動,她拿掃帚去輕輕碰觸一下,那屍首又呻吟了一下,聲音甚是微弱,她才知此人未死。定睛看時,見他背後肩頭中了一枝狼牙利箭,深入肉裏,箭枝上染滿了血污。天空雪花兀自不斷飄下,那人全身已罩上了薄薄一層白雪,只須過得半夜,便凍也凍死了。
  她自幼便心地仁慈,只要見到受了傷的麻雀、田雞、甚至蟲豸螞蟻之類,必定帶回家來妥為喂養,直到傷愈,再放回田野,若是醫治不好,就會整天不樂,這脾氣大了仍舊不改,以致屋子裏養滿了諸般蟲蟻、小禽小獸。她父親是個屢試不第的村學究,按著她性子給她取個名字,叫作惜弱。紅梅村包家老公雞老母雞特多,原來包惜弱飼養雞雛之後,決不肯宰殺一隻,父母要吃,只有到市上另買,是以家裏每只小雞都是得享天年,壽終正寢。她嫁到楊家以後,楊鐵心對這位如花似玉的妻子十分憐愛,事事順著她的性子,楊家的後院裏自然也是小鳥小獸的天下了。後來楊家的小雞小鴨也慢慢變成了大雞大鴨,只是她嫁來未久,家中尚未出現老雞老鴨,但大勢所趨,日後自必如此。
  這時她見這人奄奄一息的伏在雪地之中,慈心登生,明知此人並非好人,但眼睜睜的見他痛死凍死,心下無論如何不忍。她微一沈吟,急奔回屋,要叫醒丈夫商量,無奈楊鐵心大醉沈睡,推他只是不動。
  包惜弱心想,還是救了那人再說,當下撿出丈夫的止血散金創藥,拿了小刀碎布,在竈上提了半壺熱酒,又奔到墳後。那人仍是伏著不動。包惜弱扶他起來,把半壺熱酒給他慢慢灌入嘴裏。她自幼醫治小鳥小獸慣了的,對醫傷倒也有點兒門道,見這一箭射得極深,一拔出來只怕當時就要噴血斃命,但如不把箭拔出,終不可治,於是咬緊牙關,用鋒利小刀割開箭旁肌肉,拿住箭杆,奮力向外一提。那人慘叫一聲,暈死了過去,創口鮮血直噴,只射得包惜弱胸前衣襟上全是血點,那枝箭終於拔了出來。
  包惜弱心中突突亂跳,忙拿止血散按在創口,用布條緊緊紮住。過了一陣,那人悠悠醒來,可是疲弱無力,連哼都哼不出聲。包惜弱嚇得手酸足軟,實在扶不動這個大男人,靈機一動,回家拿了塊門板,把那人拉到板上,然後在雪地上拖動門板,就像一輛雪車般將他拖回家中,將他安置在柴房之中。她忙了半日,這時心神方定,換下汙衣,洗淨手臉,從瓦罐中倒出一碗适才沒喝完的雞湯,一手拿了燭台,再到柴房去瞧那漢子。見那人呼吸細微,並未斷氣。包惜弱心中甚慰,把雞湯喂他。那人喝了半碗,忽然劇烈咳嗽起來。
  包惜弱吃了一驚,舉起燭台一瞧,燭光下只見這人眉清目秀,鼻梁高聳,竟是個相貌俊美的青年男子。她臉上一熱,左手微顫,晃動了燭台,幾滴燭油滴在那人臉上。那人睜開眼來,驀見一張芙蓉秀臉,雙頰暈紅,星眼如波,眼光中又是憐惜,又是羞澀,當前光景,宛在夢中,不禁看得呆了。包惜弱低聲道:“好些了嗎?把這碗湯喝了吧。”那人伸手要接,但手上無力,險些把湯全倒在身上。包惜弱搶住湯碗,這時救人要緊,只得喂著他一口一口的喝了。那人喝了雞湯後,眼中漸漸現出光彩,凝望著她,顯是不勝感激。包惜弱倒給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拿了幾捆稻草給他蓋上,持燭回房。這一晚再也睡不安穩,連做了幾個噩夢,忽見丈夫一槍把柴房中那人刺死,又見那人提刀殺了丈夫,卻來追逐自己,四面都是深淵,無處可以逃避,幾次都從夢中驚醒,嚇得身上都是冷汗。待得天明起身,丈夫早已下床,只見他拿著鐵槍,正用磨刀石磨礪槍頭,包惜弱想起夜來夢境,嚇了一跳,忙走去柴房,推開門來,一驚更甚,原來裏面只剩亂草一堆,那人已不知去向。她奔到後院,只見後門虛掩,雪地裏赫然是一行有人連滾帶爬向西而去的痕跡。她望著那痕跡,不覺怔怔的出了神。過了良久,一陣寒風撲面吹來,忽覺腰酸骨軟,十分困倦。回到前堂,楊鐵心已燒好了白粥,放在桌上,笑道:“你瞧,我燒的粥還不錯吧?”包惜弱知道丈夫因自己懷了身孕,是以特別體惜,一笑而坐,端起粥碗吃了起來。她想若把昨晚之事告知丈夫,他嫉惡如仇,定會趕去將那人刺死,豈不是救人沒救徹?當下絕口不提。忽忽臘盡春回,轉眼間過了數月,包惜弱腰圍漸粗,愈來愈感慵困,於那晚救人之事也漸漸淡忘了。這日楊氏夫婦吃過晚飯,包惜弱在燈下給丈夫縫套新衫褲。楊鐵心打好了兩雙草鞋,把草鞋挂到牆上,記起日間耕田壞了犁頭,對包惜弱道:“犁頭損啦,明兒叫東村的張木兒加一斤半鐵,打一打。”包惜弱道:“好!”楊鐵心瞧著妻子,說道:“我衣衫夠穿啦!你身子弱,又有了孩子,好好兒多歇歇,別再給我做衣裳。”包惜弱轉過頭來一笑,卻不停針。楊鐵心走過去,輕輕拿起她的針線。包惜弱這才伸了個懶腰,熄燈上床。睡到午夜,包惜弱蒙矓間忽聽丈夫鬥然坐起身來,一驚而醒,只聽得遠處隱隱有馬蹄之聲,聽聲音是從西面東來,過得一陣,東邊也傳來了馬蹄聲,接著北面南面都有了蹄聲。包惜弱坐起身來,道:“怎麽四面都有了馬?”楊鐵心匆匆下床穿衣,片刻之間,四面蹄聲越來越近,村中犬兒都吠叫起來。楊鐵心道:“咱們給圍住啦!”包惜弱驚道:“幹甚麽呀?”楊鐵心道:“不知道。”把丘處機所贈的短劍遞給妻子,道:“你拿著防身!”從牆上摘下一杆鐵槍,握在手裏。這時東南西北人聲馬嘶,已亂成一片,楊鐵心推開窗子外望,只見大隊兵馬已把村子團團圍住,眾兵丁手裏高舉火把,七八名武將騎在馬上往來奔馳。
  只聽得眾兵丁齊聲叫喊:“捉拿反賊,莫讓反賊逃了!”楊鐵心尋思:“是來捉拿曲三嗎?這幾日卻不見他在村裏,幸好他不在,否則的話,他的武功再強,也敵不過這許多兵馬。”忽聽一名武將高聲叫道:“郭嘯天、楊鐵心兩名反賊,快快出來受縛納命。”楊鐵心大吃一驚,包惜弱更是嚇得臉色蒼白。楊鐵心低聲道:“官家不知為了何事,竟來誣害良民。跟官府是辯不清楚的。咱們只好逃命。你別慌,憑我這杆槍,定能保你沖出重圍。”他一身武藝,又是在江湖上闖蕩過的,這時臨危不亂,挂上箭袋,握住妻子右手。
  包惜弱道:“我來收拾東西。”楊鐵心道:“還收拾甚麽?統通不要了。”包惜弱心中一酸,垂下淚來,顫聲道:“我們這家呢?”楊鐵心道:“咱們只要留得性命,我和你自可在別地重整家園。”包惜弱道:“這些小雞小貓呢?”楊鐵心歎道:“傻孩子,還顧得到它們嗎?”頓了一頓,安慰她道:“官兵又怎會跟你的小雞小貓兒為難。”
  一言方畢,窗外火光閃耀,眾兵已點燃了兩間草房,又有兩名兵丁高舉火把來燒楊家屋檐,口中大叫:“郭嘯天、楊鐵心兩個反賊再不出來。便把牛家村燒成了白地。”楊鐵心怒氣填膺,開門走出,大聲喝道:“我就是楊鐵心!你們幹甚麽?”兩名兵丁嚇了一跳,丟下火把轉身退開。火光中一名武官拍馬走近,叫道:“好,你是楊鐵心,跟我見官去。拿下了!”四五名兵丁一擁而上。楊鐵心倒轉槍來,一招“白虹經天”,把三名兵丁掃倒在地,又是一招“春雷震怒”,槍柄挑起一兵,摜入了人堆,喝道:“要拿人,先得說說我又犯了甚麽罪。”那武官罵道:“大膽反賊,竟敢拒捕!”他口中叫罵,但也畏懼對方武勇,小敢逼近。他身後另一名武官叫道:“好好跟老爺過堂去,免得加重罪名。有公文在此。”楊鐵心道:“拿來我看!”那武官道:“還有一名郭犯呢?”郭嘯天從窗口探出半身,彎弓搭箭,喝道:“郭嘯天在這裏。”箭頭對准了他。那武官心頭發毛,只覺背脊上一陣陣的涼氣,叫道:“你把箭放下,我讀公文給你們聽。”郭嘯天厲聲道:“快讀!”把弓扯得更滿了。那武官無奈,拿起公文大聲讀道:“臨安府牛家村村民郭嘯天、楊鐵心二犯,勾結巨寇,圖謀不軌,著即拿問,嚴審法辦。”郭嘯天道:“甚麽衙門的公文?”那武官道:“是韓相爺的手諭。”郭楊二人都是一驚,均想:“甚麽事這樣厲害,竟要韓躂胄親下手諭?難道丘道長殺死官差的事發了?”郭嘯天道:“誰的首告?有甚麽憑據?”那武官道:“我們只管拿人,你們到府堂上自己分辯去。”楊鐵心叫道:“韓丞相專害無辜好人,誰不知道?我們可不上這個當。”領隊的武官叫道:“抗命拒捕,罪加一等。”楊鐵心轉頭對妻子道:“你快多穿件衣服,我奪他的馬給你。待我先射倒將官,兵卒自然亂了。”弦聲響處,箭發流星,正中那武官右肩。那武官啊喲一聲,撞下馬來,眾兵丁齊聲發喊,另一名武官叫道:“拿反賊啊!”眾兵丁紛紛沖來。郭楊二人箭如連珠,轉瞬間射倒六七名兵丁,但官兵勢眾,在武官督率下沖到兩家門前。
  楊鐵心大喝一聲,疾沖出門,鐵槍起處,官兵驚呼倒退。他縱到一個騎白馬的武官身旁,挺槍刺去,那武官舉槍擋架。豈知楊家槍法變化靈動,他槍杆下沈,那武官腿上早著。楊鐵心舉槍挑起,那武官一個筋斗倒翻下馬。
  楊鐵心槍杆在地下一撐,飛身躍上馬背,雙腿一夾,那馬一聲長嘶,于火光中向屋門奔去。楊鐵心挺槍刺倒門邊一名兵丁,俯身伸臂,把包惜弱抱上馬背,高聲叫道:“大哥,跟著我來!”郭嘯天舞動雙戟,保護著妻子李萍,從人叢中沖殺出來。官兵見二人勢凶,攔阻不住,紛紛放箭。楊鐵心縱馬奔到李萍身旁,叫道:“大嫂,快上馬!”說著一躍下馬。李萍急道:“使不得。”楊鐵心哪里理她,一把將她攔腰抱起,放上馬背。義兄弟兩人跟在馬後,且戰且走,落荒而逃。走不多時,突然前面喊聲大作,又是一彪軍馬沖殺過來。郭楊二人暗暗叫苦,待要覓路奔逃,前面羽箭嗖嗖射來。包惜弱叫了一聲:“啊喲!”坐騎中箭跪地,把馬背上兩個女子都拋下馬來。楊鐵心道:“大哥,你護著她們,我再去搶馬!”說著提槍往人叢中沖殺過去。十余名官兵排成一列,手挺長矛對准了楊鐵心,齊聲吶喊。
  郭嘯天眼見官兵勢大,心想:“憑我兄弟二人,逃命不難,但前後有敵,妻子是無論如何救不出了。我們又沒犯法,與其白白在這裏送命,不如上臨安府分辯去。上次丘處機道長殺了官兵和金兵,可沒放走了一個,死無對證,諒官府也不能定我們的罪。再說,那些官差、金兵又不是我們兄弟殺的。”當下縱聲叫道:“兄弟,別殺了,咱們就跟他們去!”楊鐵心一呆,拖槍回來。帶隊的軍官下令停箭,命兵士四下圍住,叫道:“拋下兵器弓箭,饒你們不死。”楊鐵心道:“大哥,別中了他們的奸計。”郭嘯天搖搖頭,把雙戟往地下一拋。楊鐵心見愛妻嚇得花容失色,心下不忍,歎了一口氣,也把鐵槍和弓箭擲在地下。郭楊二人的兵器剛一離手,十餘枝長矛的矛頭立刻刺到了四人的身旁。八名士兵走將過來,兩個服侍一個,將四人反手縛住。楊鐵心嘿嘿冷笑,昂頭不理。帶隊的軍官舉起馬鞭,刷的一鞭,擊在楊鐵心臉上,罵道:“大膽反賊,當真不怕死嗎?”這一鞭只打得他自額至頸,長長一條血痕。楊鐵心怒道:“好,你叫甚麽名字?”那軍官怒氣更熾,鞭子如雨而下,叫道:“老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段名天德,上天有好生之德的天德。記住了嗎?你到閻王老子那裏去告狀吧。”楊鐵心毫不退避,圓睜雙眼,凝視著他。段天德喝道:“老爺額頭有刀疤,臉上有青記,都記住了!”說著又是一鞭。
  包惜弱見丈夫如此受苦,哭叫:“他是好人,又沒做壞事。你……你幹嗎要這樣打人呀?你……你怎麽不講道理?”楊鐵心一口唾沫,呸的一聲,正吐在段天德臉上。段天德大怒,拔出腰刀,叫道:“先斃了你這反賊!”舉刀摟頭砍將下來。楊鐵心向旁閃過,身旁兩名士兵長矛前挺,抵住他的兩脅。段天德又是一刀,楊鐵心無處可避,只得向後急縮。那段天德倒也有幾分武功,一刀不中,隨即向前一送,他使的是柄鋸齒刀,這一下便在楊鐵心左肩上鋸了一道口子,接著第二刀又劈將下來。郭嘯天見義弟性命危殆,忽地縱起,飛腳往段天德面門踢去。段天德吃了一驚,收刀招架。郭嘯天雖然雙手被縛,腿上功夫仍是了得,身子未落,左足收轉,右足飛出,正踢在段天德腰裏。段天德劇痛之下,怒不可遏,叫道:“亂槍戳死了!上頭吩咐了的,反賊若是拒捕,格殺勿論。”眾兵舉矛齊刺。郭嘯天接連踢倒兩兵,終是雙手被縛,轉動不靈,身子閃讓長矛,段天德自後趕上,手起刀落,把他一隻右膀斜斜砍了下來。楊鐵心正自力掙雙手,急切無法脫縛,突見義兄受傷倒地,心中急痛之下,不知從哪里忽然生出來一股巨力,大喝一聲,繩索繃斷,揮拳打倒一名兵士,搶過一柄長矛,展開了楊家槍法,這時候一夫拚命,萬夫莫當。長矛起處,登時搠翻兩名官兵。段天德見勢頭不好,先自退開。楊鐵心初時尚有顧忌,不敢殺死官兵,這時一切都豁出去了,東挑西打。頃刻間又戳死數兵。眾官兵見他兇猛,心下都怯了,發一聲喊,四下逃散。楊鐵心也不追趕,扶起義兄,只見他斷臂處血流如泉湧,全身已成了一個血人,不禁垂下淚來。郭嘯天咬緊牙關,叫道:“兄弟,別管我……快,快走!”楊鐵心道:“我去搶馬,拚死救你出去。”郭嘯天道:“不……不……”暈了過去。楊鐵心脫下衣服,要給他裹傷,但段天德這一刀將他連肩帶胸的砍下,創口占了半個身子,竟是無法包紮。郭嘯天悠悠醒來,叫道:“兄弟,你去救你弟婦與你嫂子,我……我是……不成了……”說著氣絕而死。
  楊鐵心和他情逾骨肉,見他慘死,滿腔悲憤,腦海中一閃,便想到了兩人結義時的那句誓言:“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擡頭四望,自己妻子和郭大嫂在混亂中都已不知去向。他大聲叫道:“大哥,我去給你報仇!”挺矛向官兵隊裏沖去。官兵這時又已列成隊伍,段天德傳下號令,箭如飛蝗般射來。楊鐵心渾不在意,撥箭疾沖。一名武官手揮大刀,當頭猛砍,楊鐵心身子一矮,突然鑽到馬腹之下。那武官一刀砍空,正待回馬,後心已被一矛刺進。楊鐵心擲開屍首,跳上馬背,舞動長矛。眾官兵哪敢接戰,四下奔逃。他趕了一陣,只見一名武官抱著一個女子,騎在馬上疾馳。楊鐵心飛身下馬。橫矛杆打倒一名兵士,在他手中搶過弓箭,火光中看准那武官坐騎,嗖的一箭射去,正中馬臀,馬腿前跪,馬上兩人滾了下來。楊鐵心再是一箭,射死了武官,搶將過去,只見那女子在地下掙紮著坐起身來,正是自己妻子。包惜弱乍見丈夫,又驚又喜,撲到了他懷裏。楊鐵心問道:“大嫂呢?”包惜弱道:“在前面,給……給官兵捉去啦!”楊鐵心道:“你在這裏等著,我去救她。”包惜弱驚道:“後面又有官兵追來啦!”楊鐵心回過頭來,果見一隊官兵手舉火把趕來。楊鐵心咬牙道:“大哥已死,我無論如何要救大嫂出來,保全郭家的骨血。要是天可憐見,你我將來還有相見之日。”包惜弱緊緊摟住丈夫脖子,死不放手,哭道:“咱們永遠不能分離,你說過的,咱們就是要死,也死在一塊!是嗎?你說過的。”楊鐵心心中一酸,抱住妻子親了親,硬起心腸拉脫她雙手,挺矛往前急追,奔出數十步回頭一望,只見妻子哭倒在塵埃之中,後面官兵已趕到她身旁。
  楊鐵心伸袖子一抹臉上的淚水、汗水、血水,把生死置之度外,一心只想救出李氏。為義兄保全後代,趕了一陣,又奪到了一匹馬,抓住一名官兵喝問,得知李氏正在前面。他縱馬疾馳,忽聽得道旁樹林一個女人聲音大叫大嚷,急忙兜轉馬頭,沖入林中,只見李氏雙手已自脫縛,正和兩名兵士廝打。她是農家女子,身子壯健,雖然不會武藝,但這時拚命蠻打,自有一股剛勇,那兩名兵士又笑又罵,一時卻也奈何她不得。楊鐵心更不打話,沖上去一矛一個,戳死了兩兵,把李氏扶上坐騎,兩人同乘,回馬再去找尋妻子。奔到與包氏分手的地方,卻已無人。此時天色微明,他下馬察看,只見地下馬蹄雜遝,尚有人身拖曳的痕跡,想是妻子又給官兵擄去了。楊鐵心急躍上馬,雙足在馬腹上亂踢,那馬受痛,騰身飛馳。趕得正急間,忽然道旁號角聲響,沖出十余名黑衣武士。當先一人舉起狼牙棒往他頭頂猛砸下來。楊鐵心舉矛格開,還了一矛。那人回棒橫掃,棒法奇特,似非中原武術所使家數。楊鐵心以前與郭嘯天談論武藝,知道當年梁山泊好漢中有一位霹靂火秦明,狼牙棒法天下無雙,但除他之外,武林豪傑使這兵刃的向來極少,因狼牙棒份量沈重,若非有極大膂力不易運用自如。只有金兵將官卻甚喜用,以金人生長遼東苦寒之地,身強力大,兵器沈重,則陣上多佔便宜。當年金兵入寇,以狼牙棒砸擊大宋軍民。眾百姓氣憤之餘,忽然說起笑話來。某甲道:“金兵有甚麽可怕,他們有一物,咱們自有一物抵擋。”某乙道:“金兵有金兀術。”甲道:“咱們有韓少保。”乙道:“金兵有拐子馬。”甲道:“咱們有麻劄刀。”乙道:“金兵有狼牙棒。”甲道:“咱們有天靈蓋。”那天靈蓋是頭頂的腦門,金兵狼牙棒打來,大宋百姓只好用天靈蓋去抵擋,笑謔之中實含無限悲憤。
  這時楊鐵心和那使狼牙棒的鬥了數合,想起以前和郭嘯天的談論,越來越是疑心,瞧這人棒法招術,明明是金兵將官,怎地忽然在此現身?又鬥數合,槍招加快,挺矛把那人刺於馬下。餘眾大驚,發喊逃散。
  楊鐵心轉頭去看騎在身後的李氏,要瞧她在戰鬥之中有無受傷,突然間樹叢中射出一枝冷箭,楊鐵心不及閃避,這一箭直透後心。李氏大驚,叫道:“叔叔,箭!箭!”楊鐵心心中一涼:“不料我今日死在這裏!但我死前先得把賊兵殺散,好讓大嫂逃生。”當下搖矛狂呼,往人多處直沖過去,但背上箭傷創痛,眼前一團漆黑,昏暈在馬背之上。當時包惜弱被丈夫推開,心中痛如刀割,轉眼間官兵追了上來,待要閃躲,早被幾名士兵擁上一匹坐騎。一個武官舉起火把,向她臉上仔細打量了一會,點點頭,說道:“瞧不出那兩個蠻子倒有點本事,傷了咱們不少兄弟。”另一名武官笑道:“現下總算大功告成,這趟辛苦,每人總有十幾兩銀子賞賜罷。”那武官道:“哼,只盼上頭少克扣些。”轉頭對號手道:“收隊罷!”那號兵舉起號角,嗚嗚嗚的吹了起來。包惜弱吞聲飲泣,心中只是挂念丈夫,不知他性命如何。這時天色已明,路上漸有行人,百姓見到官兵隊伍,都遠遠躲了開去。包惜弱起初擔心官兵無禮,哪知眾武官居然言語舉止之間頗為客氣,這才稍稍放心。
  行不數裏,忽然前面喊聲大振,十余名黑衣人手執兵刃,從道旁沖殺出來,當先一人喝道:“無恥官兵,殘害良民,統通下馬納命。”帶隊的武官大怒,喝道:“何方大膽匪徒,在京畿之地作亂?快滾開些!”一眾黑衣人更不打話,沖入官兵隊裏,雙方混戰起來。官兵雖然人多,但黑衣人個個武藝精熟,一時之間殺得不分勝負。
  包惜弱暗暗歡喜,心想:“莫不是鐵哥的朋友們得到訊息,前來相救?”混戰中一箭飛來,正中包惜弱坐騎的後臀,那馬負痛,縱蹄向北疾馳。包惜弱大驚,雙臂摟住馬頸,只怕掉下馬來。只聽後面蹄聲急促,一騎馬追來。轉眼間一匹黑馬從身旁掠過,馬上乘客手持長索,在空中轉了幾圈,呼的一聲,長素飛出,索上繩圈套住了包惜弱的坐騎,兩騎馬並肩而馳。那人漸漸收短繩索,兩騎馬奔跑也緩慢了下來,再跑數十步,那人呼哨一聲,他所乘黑馬收腳站住。包惜弱的坐騎被黑馬一帶,無法向前,一聲長嘶,前足提起,人立起來。
  包惜弱勞頓了大半夜,又是驚恐,又是傷心,這時再也拉不住韁,雙手一松,跌下馬來,暈了過去。昏睡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等到悠悠醒轉,只覺似是睡在柔軟的床上,又覺身上似蓋了棉被,很是溫暖,她睜開眼睛,首先入眼的是青花布帳的帳頂,原來果是睡在床上。她側頭望時,見床前桌上點著油燈,似有個黑衣男子坐在床沿。那人聽得她翻身,忙站起身來,輕輕揭開了帳子,低聲問道:“睡醒了嗎?”包惜弱神智尚未全複,只覺這人依稀似曾相識。那人伸手在她額頭一摸,輕聲道:“燒得好燙手,醫生快來啦。”包惜弱迷迷糊糊的重又入睡。
  過了一會,似覺有醫生給她把脈診視,又有人喂她喝藥。她只是昏睡,夢中突然驚醒大叫:“鐵哥,鐵哥!”隨覺有人輕拍她肩膀,低語撫慰。她再次醒來時已是白天,忍不住出聲呻吟。一個人走近前來,揭開帳子。這時面面相對,包惜弱看得分明,不覺吃了一驚,這人面目清秀,嘴角含笑,正是幾個月前她在雪地裏所救的那個垂死少年。包惜弱道:“這是甚麽地方,我當家的呢?”那少年搖搖手,示意不可作聲,低聲道:“外邊官兵追捕很緊,咱們現下是借住在一家鄉農家裏。小人鬥膽,謊稱是娘子的丈夫,娘子可別露了形跡。”包惜弱臉一紅,點了點頭,又問:“我當家的呢?”那人道:“娘子身子虛弱,待大好之後,小人再慢慢告知。”包惜弱大驚,聽他語氣,似乎丈夫已遭不測,雙手緊緊抓住被角,顫聲道:“他……他……怎麽了?”那人只是不說,道:“娘子這時心急也是無益,身子要緊。”包惜弱道:“他……他可是死了?”那人滿臉無可奈何之狀,點了點頭,道:“楊爺不幸,給賊官兵害死了。”說著只是搖頭歎息。包惜弱傷痛攻心,暈了過去,良久醒轉,放聲大哭。
  那人細聲安慰。包惜弱抽抽噎噎的道:“他……他怎麽去世的?”那人道:“楊爺可是二十來歲年紀,身長膀闊,手使一柄長矛的嗎?”包惜弱道:“正是。”那人道:“我今日一早見到他和官兵相鬥,殺了好幾個人,可惜……唉,可惜一名武官偷偷繞到他身後,一槍刺進了他背脊。”
  包惜弱夫妻情重,又暈了過去,這一日水米不進,決意要絕食殉夫。那人也不相強,整日只是斯斯文文的和她說話解悶。包惜弱到後來有些過意不去了,問道:“相公高姓大名?怎會知道我有難而來打救?”那人道:“小人姓顏,名烈,昨天和幾個朋友經過這裏,正遇到官兵逞兇害人。小人路見不平,出手相救,不料老天爺有眼,所救的竟是我的大恩人,也真是天緣巧合了。”包惜弱聽到“天緣巧合”四字,臉上一紅,轉身向裏,不再理他,心下琢磨,忽然起了疑竇,轉身問道:“你和官兵本來是一路的?”顏烈道:“怎……怎麽?”包惜弱道:“那日你不是和官兵同來捉拿那位道長、這才受傷的嗎?”顏烈道:“那日也真是冤枉。小人從北邊來,要去臨安府,路過貴村,哪知道無端端一箭射來,中了肩背。如不是娘子大恩相救,真是死得不明不白。到底他們要捉甚麽道士呀?道士捉鬼,官兵卻捉道士,真是一塌糊塗。”說著笑了起來。包惜弱道:“啊,原來你是路過,不是他們一夥。我還道你也是來捉那道長的,那天還真不想救你呢。”當下便述說官兵怎樣前來捉拿丘處機,他又怎樣殺散官兵。包惜弱說了一會,卻見他怔怔的瞧著自己,臉上神色癡癡迷迷,似乎心神不屬,當即住口。顏烈一驚,陪笑道:“對不住。我在想咱們怎樣逃出去,可別再讓官兵捉到。”包惜弱哭道:“我……我丈夫既已過世,我還活著幹甚麽?你一個人走吧。”顏烈正色道:“娘子,官人為賊兵所害,含冤莫白,你不設法為他報仇,卻只是一意尋死。官人生前是英雄豪傑之士,他在九泉之下,只怕也不能瞑目罷?”包惜弱道:“我一個弱女子,又怎有報仇的能耐?”顏烈義憤于色,昂然道:“娘子要報殺夫之仇,這件事著落在小人身上。你可知道仇人是誰?”包惜弱想了一下,說道:“統率官兵的將官名叫段天德,他額頭有個刀疤,臉上有塊青記。”顏烈道:“既有姓名,又有記認,他就是逃到了天涯海角,也非報此仇不可。”他出房去端來一碗稀粥,碗裏有個剝開了的鹹蛋,說道:“你不愛惜身子,怎麽報仇呀?”包惜弱心想有理,接過碗來慢慢吃了。次日早晨,包惜弱整衣下床,對鏡梳好了頭髻,找到一塊白布,剪了朵白花插在鬢邊,替丈夫帶孝,但見鏡中紅顏如花,夫妻倆卻已人鬼殊途,悲從中來,又伏桌痛哭起來。顏烈從外面進來,待她哭聲稍停,柔聲道:“外面道上官兵都已退了,咱們走吧。”包惜弱隨他出屋。顏烈摸出一錠銀子給了屋主,把兩匹馬牽了過來。包惜弱所乘的馬本來中了一箭,這時顏烈已把箭創裹好。
  包惜弱道:“到哪里去呀?”顏烈使個眼色,要她在人前不可多問,扶她上馬,兩人並轡向北。走出十余裏,包惜弱又問:“你帶我到哪里去?”顏烈道:“咱們先找個隱僻的所在住下,避一避風頭。待官家追拿得松了,小人再去找尋官人的屍首,好好替他安葬,然後找到段天德那個奸賊,殺了替官人報仇。”包惜弱性格柔和,自己本少主意,何況大難之餘,孤苦無依,聽他想得周到,心中好生感激,道:“顏相公,我……我怎生報答你才好?”顏烈凜然道:“我性命是娘子所救,小人這一生供娘子驅使,就是粉身碎骨,赴湯蹈火,那也是應該的。”包惜弱道:“只盼盡快殺了那大壞人段天德,給鐵哥報了大仇,我這就從他於地下。”想到這裏,又垂下淚來。兩人行了一日,晚上在長安鎮上投店歇宿。顏烈自稱夫婦二人,要了一間房。包惜弱心中惴惴不安,吃晚飯時一聲不作,暗自撫摸丘處機所贈的那柄短劍,心中打定了主意:“要是他稍有無禮,我就一劍自殺。”
  顏烈命店伴拿了兩捆稻草入房,等店伴出去,閂上了房門,把稻草舖在地下,自己倒在稻草之中,身上蓋了一張氈毯,對包惜弱道:“娘子請安睡吧!”說著閉上了眼。包惜弱的心怦怦亂跳,想起故世的丈夫,真是柔腸寸斷,呆呆的坐了大半個時辰,長長歎了口氣,也不熄滅燭火,手中緊握短劍,和衣倒在床上。
  次日包惜弱起身時,顏烈已收拾好馬具,命店伴安排了早點。包惜弱暗暗感激他是至誠君子,防範之心登時消了大半。待用早點時,見是一碟雞炒幹絲,一碟火腿,一碟臘腸,一碟熏魚,另有一小鍋清香撲鼻的香梗米粥。她出生于小康之家,自歸楊門,以務農為生,平日吃早飯只是幾根鹹菜,半個鹹蛋,除了過年過節、喜慶宴會之外,哪里吃過這樣考究的飲食?食用之時,心裏頗不自安。
  待得吃完,店伴送來一個包裹。這時顏烈已走出房去,包惜弱問道:“這是甚麽?”店伴道:“相公今日一早出去買來的,是娘子的替換衣服,相公說,請娘子換了上道。”說罷放下包裹,走出房去。包惜弱打開包裹一看,不覺呆了,只見是一套全身縞素的衣裙,白鞋白襪固然一應俱全,連內衣、小襖以及羅帕、汗巾等等也都齊備,心道:“難為他一個少年男子,怎地想得如此周到?”換上內衣之時,想到是顏烈親手所買,不由得滿臉紅暈。她半夜倉卒離家,衣衫本已不整,再加上一夜的糾纏奔波,更是滿身破損塵汙,待得裏外一新,精神也不覺為之一振。待得顏烈回房,見他身上也已換得光鮮煥然。兩人縱馬上道,有時一前一後,有時並轡而行。這時正是江南春意濃極的時光,道旁垂柳拂肩,花氣醉人,田中禾苗一片新綠。顏烈為了要她寬懷減愁,不時跟她東談西扯。包惜弱的父親是個小鎮上的不第學究,丈夫和義兄郭嘯天都是粗豪漢子,她一生之中,實是從未遇到過如此吐屬俊雅、才識博洽的男子,但覺他一言一語無不含意雋妙,心中暗暗稱奇。只是眼見一路北去,離臨安越來越遠,他卻絕口不提如何為己報仇,更不提安葬丈夫,忍不住道:“顏相公,我夫君的屍身,不知落在哪里?”顏烈道:“非是小人不肯去尋訪尊夫屍首,為他安葬,實因前日救娘子時殺了官兵,眼下正是風急火旺的當口,我只要在臨安左近一現身,非遭官兵的毒手不可。眼下官府到處追拿娘子,說道尊夫殺官造反,罪大惡極,拿到他的家屬,男的斬首,女的充作官妓。小人死不足惜,但若娘子無人保護,給官兵逮了去,遭遇必定極慘。小人身在黃泉之下,也要傷心含恨了。”包惜弱聽他說得誠懇,點了點頭。顏烈道:“我仔細想過,眼下最要緊的,是為尊夫收屍安葬。咱們到了嘉興,我便取出銀子,托人到臨安去妥為辦理。倘若娘子定要我親自去辦這才放心,那麽在嘉興安頓好娘子之後,小人冒險前往便了。”包惜弱心想要他甘冒大險,於理不合,說道:“相公如能找到妥當可靠的人去辦,那也是一樣的。”又道:“我丈夫有個姓郭的義兄,同時遭難,敢煩相公一併為他安葬,我……我……”說著垂下淚來。
  顏烈道:“此事容易,娘子放心便是。倒是報仇之事,段天德那賊子是朝廷武將,要殺他著實不易,此刻他又防備得緊,只有慢慢的等候機會。”包惜弱只想殺了仇人之後,便自殺殉夫。顏烈這番話雖然句句都是實情,卻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日,心下一急,哭出聲來,抽抽噎噎的道:“我也不想要報甚麽仇了。我當家的如此英雄,尚且被害,我……我一個弱女子,又……又有甚麽能耐?我一死殉夫便是。”顏烈沈吟半晌,似也十分為難,終於說道:“娘子,你信得過我嗎?”包惜弱點了點頭。顏烈道:“眼下咱們只有去北方,方能躲避官兵的追捕。大宋官兵不能追到北邊去捉人。咱們只要過得長江,就沒多大危險了。待事情冷下來之後,咱們再南下報仇雪恨。娘子放心寬懷,官人的血海沈冤,自有小人一力承擔。”包惜弱大為躊躇:自己家破人亡,舉目無親,如不跟隨他去,孤身一個弱女子又到哪里去安身立命?那晚親眼見到官兵殺人放火的兇狠模樣,若是落入了他們手中,被充作官妓,那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了。但此人非親非故,自己是個守節寡婦,如何可隨一個青年男子同行?此刻若是舉刃自刎,此人必定阻攔。只覺去路茫茫,來日大難,思前想後,真是柔腸百轉。她連日悲傷哭泣,這時卻連眼淚也幾乎流幹了。顏烈道:“娘子如覺小人的籌劃不妥,但請吩咐,小人無有不遵。”包惜弱見他十分遷就,心中反覺過意不去,除非此時自己立時死了,一了百了,否則實在也無他法,無可奈何之下,只得低頭道:“你瞧著辦吧。”
  顏烈大喜,說道:“娘子的活命大德,小人終身不敢忘記,娘子……”包惜弱道:“這事以後別再提啦。”顏烈道:“是,是。”當晚兩人在硤石鎮一家客店中宿歇,仍是同處一室。自從包惜弱答允同去北方之後,顏烈的言談舉止,已不如先前拘謹,時時流露出喜不自勝之情。包惜弱隱隱覺得有些不妥,只是見他並無絲毫越禮,心想他不過是感恩圖報,料來不致有何異心。次日中午,兩人到了嘉興。那是浙西大城,絲米集散之地,自來就十分繁盛,宋室南渡之後,嘉興地近京師,市況就更熱鬧。顏烈道:“咱們找一家客店歇歇吧。”包惜弱一直在害怕官兵追來,道:“天色尚早,還可趕道呢。”顏烈道:“這裏的店舖不錯,娘子衣服舊了,得買幾套來替換。”包惜弱一呆,道:“這不是昨天才買的嗎?怎麽就舊了?”顏烈道:“道上塵多,衣服穿一兩天就不光鮮啦。再說,像娘子這般容色,豈可不穿世上頂頂上等的衣衫?”
  包惜弱聽他誇獎自己容貌,內心竊喜,低頭道:“我是在熱喪之中……”顏烈忙道:“小人理會得。”包惜弱就不言語了。她容貌秀麗,但丈夫楊鐵心從來沒這般當面贊過,低下頭偷眼向顏烈瞧去,見他並無輕薄神色,一時心中栗六,也不知是喜是愁。
  顏烈問了途人,徑去當地最大的“秀水客棧”投店。漱洗罷,顏烈與包惜弱一起吃了些點心,兩人相對坐在房中。包惜弱想要他另要一間客房,卻又不知如何啟齒才好,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心事重重。過了一會,顏烈道:“娘子請自寬便,小人出去買了物品就回。”包惜弱點了點頭,道:“相公可別太多花費了。”顏烈微笑道:“就可惜娘子在服喪,不能戴用珠寶,要多花錢也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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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江南七怪

  顏烈跨出房門,只見過道中一個中年士人拖著鞋皮,踢躂踢躂的直響,一路打著哈欠迎面過來,那士人似笑非笑,擠眉弄眼,一副憊懶神氣,全身油膩,衣冠不整,滿面污垢,看來少說也有十多天沒洗澡了,拿著一柄破爛的油紙黑扇,邊搖邊行。顏烈見這人衣著明明是個斯文士子,卻如此肮髒,不禁皺了眉頭,加快腳步,只怕沾到了那人身上的汙穢。突聽那人乾笑數聲,聲音甚是刺耳,經過他身旁時,順手伸出摺扇,在他肩頭一拍。顏烈身有武功,這一下竟沒避開,不禁大怒,喝道:“幹甚麽?”那人又是一陣乾笑,踢躂踢躂的向前去了,只聽他走到過道盡頭,對店小二道:“喂,夥計啊,你別瞧大爺身上破破爛爛,大爺可有的是銀子。有些小子可邪門著哪,他就是仗著身上光鮮唬人。招搖撞騙,勾引婦女,吃白食,住白店,全是這種小子,你得多留著點兒神。穩穩當當的,讓他先交了房飯錢再說。”也不等那店小二答腔,又是踢躂踢躂的走了。顏烈更是心頭火起,心想好小子,這話不是沖著我來嗎?那店小二聽那人一說,斜眼向他看了眼,不禁起疑,走到他跟前,哈了哈腰,陪笑道:“您老別見怪,不是小的無禮……”顏烈知他意思,哼了一聲道:“把這銀子給存在櫃上!”伸手往懷裏一摸,不禁呆了。他囊裏本來放著四五十兩銀子,一探手,竟已空空如也。店小二見他臉色尷尬,只道窮酸的話不錯,神色登時不如适才恭謹,挺腰凸肚的道:“怎麽?沒帶錢嗎?”顏烈道:“你等一下,我回房去拿。”他只道匆匆出房,忘拿銀兩,哪知回入房中打開包裹一看,包裹幾十兩金銀竟然盡皆不翼而飛。這批金銀如何失去,自己竟是茫然不覺,那倒奇了,尋思:“适才包氏娘子出去解手,我也去了茅房一陣,前後不到一炷香時分,怎地便有人進房來做了手腳?嘉興府的飛賊倒是厲害。”店小二在房門口探頭探腦的張望,見他銀子拿不出來,發作道:“這女娘是你原配妻子嗎?要是拐帶人口,可要連累我們呢!”包惜弱又羞又急,滿臉通紅。顏烈一個箭步縱到門口,反手一掌,只打得店小二滿臉是血,還打落了幾枚牙齒。店小二捧住臉大嚷大叫:“好哇!住店不給錢,還打人哪!”顏烈在他屁股上加了一腳,店小二一個筋斗翻了出去。包惜弱驚道:“咱們快走吧,不住這店了。”顏烈笑道:“別怕,沒了銀子問他們拿。”端了一張椅子坐在房門口頭。過不多時,店小二領了十多名潑皮,掄棍使棒,沖進院子來。顏烈哈哈大笑,喝道:“你們想打架?”忽地躍出,順手搶過一根杆棒,指東打西,轉眼間打倒了四五個。那些潑皮平素只靠逞兇使狠,欺壓良善,這時見勢頭不對,都拋下棍棒,一窩蜂的擠出院門,躺在地下的連爬帶滾,惟恐落後。包惜弱早已嚇得臉上全無血色,顫聲道:“事情鬧大了,只怕驚動了官府。”顏烈笑道:“我正要官府來。”包惜弱不知他的用意,只得不言語了。
  過不半個時辰,外面人聲喧嘩,十多名衙役手持鐵尺單刀,闖進院子,把鐵鏈抖得當啷當啷亂響,亂嘈嘈的叫道:“拐賣人口,還要行兇,這還了得?兇犯在哪里?”顏烈端坐椅上不動。眾衙役見他衣飾華貴,神態儼然,倒也不敢貿然上前。帶頭的捕快喝道:“喂,你叫甚麽名字?到嘉興府來幹甚麽?”顏烈道:“你去叫蓋運聰來!”
  蓋運聰是嘉興府的知府,眾衙役聽他直斥上司的名字,都是又驚又怒。那捕快道:“你失心瘋了嗎?亂呼亂叫蓋大爺的名字。”顏烈從懷裏取出一封信來,往桌上一擲,擡頭瞧著屋頂,說道:“你拿去給蓋運聰瞧瞧,看他來是不來?”那捕快取過信件,見了封皮上的字,吃了一驚,但不知真偽,低聲對眾衙役道:“看著他,別讓他跑了。”隨即飛奔而出。包惜弱坐在房中,心裏怦怦亂跳,不知吉凶。過不多時,又湧進數十名衙役來,兩名官員全身公服,搶上來向顏烈跪倒行禮,稟道:“卑職嘉興府蓋運聰、秀水縣姜文,叩見大人。卑職不知大人駕到,未能遠迎,請大人恕罪。”顏烈擺了擺手,微微欠身,說道:“兄弟在貴縣失竊了一些銀子,請兩位勞神查一查。”蓋運聰忙道:“是,是。”手一擺,兩名衙役托過兩只盤子,一盤黃澄澄的全是金子,一盤白晃晃的則是銀子。蓋運聰道:“卑職治下竟有奸人膽敢盜竊大人使費,全是卑職之罪,這點戔戔之數,先請大人賞收。”顏烈笑著點點頭,蓋運聰又把那封信恭恭敬敬的呈上,說道:“卑職已打掃了行台,恭請大人與夫人的憲駕。”顏烈道:“還是這裏好,我喜歡清清靜靜的,你們別來打擾囉唆。”說著臉色一沈。蓋運聰與姜文忙道:“是,是!大人還需用甚麽,請盡管吩咐,好讓卑職辦來孝敬。”顏烈擡頭不答,連連擺手。蓋薑二人忙率領衙役退了出去。那店小二早已嚇得面無人色,由掌櫃的領著過來磕頭賠罪,只求饒了一條性命,打多少板子屁股也是心甘。顏烈從盤中取過一錠銀子,擲在地上,笑道:“賞你吧,快給我滾。”那店小二還不敢相信,掌櫃的見顏烈臉無惡意,怕他不耐煩,忙撿起銀子,磕了幾個頭,拉著店小二出去。包惜弱兀自心神不定,問道:“這封信是甚麽法寶?怎地做官的見了,竟怕成這個樣子。”顏烈笑道:“本來我又管不著他們,這些做官的自己沒用。趙擴手下盡用這些膿包,江山不失,是無天理了。”包惜弱道:“趙擴,那是誰?”顏烈道:“那就是當今的甯宗皇帝。”包惜弱吃了一驚,忙道:“小聲!聖上的名字,怎可隨便亂叫?”顏烈見她關心自己,很是高興,笑道:“我叫卻是不妨。到了北方,咱們不叫他趙擴叫甚麽?”包惜弱道:“北方?”顏烈點了點頭,正要說話,突然門外蹄聲急促,數十騎馬停在客店門口。包惜弱雪白的臉頰上本已透出些血色,聽到蹄聲,立時想起那晚官兵捕拿之事,登時臉色又轉蒼白。顏烈卻是眉頭一皺,好似頗不樂意。只聽得靴聲橐橐,院子裏走進數十名錦衣軍士來,見到顏烈,個個臉色有喜,齊叫:“王爺!”爬下行禮。顏烈微笑道:“你們終於找來啦。”包惜弱聽他們叫他“王爺”,更是驚奇萬分,只見那些大漢站起身來,個個虎背熊腰,甚是剽健。顏烈擺了擺手道:“都出去吧!”眾軍士齊聲答應,魚貫而出。顏烈轉頭對包惜弱道:“你瞧我這些下屬,與宋兵比起來怎樣?”包惜弱奇道:“難道他們不是宋兵?”顏烈笑道:“現今我對你實說了吧,這些都是大金國的精兵!”說罷縱聲長笑,神情得意之極。包惜弱顫聲道:“那麽……你……你也是……”顏烈笑道:“不瞞娘子說,在下的姓氏上還得加多一個‘完’字,名字中加多一個‘洪’字。在下完顏洪烈,大金國六王子,封為趙王的。便是區區。”包惜弱自小聽父親說起金國蹂躪我大宋河山之慘、大宋皇帝如何被他們擄去不得歸還、北方百姓如何被金兵殘殺虐待,自嫁了楊鐵心後,丈夫對于金國更是切齒痛恨,哪知道這幾天中與自己朝夕相處的竟是個金國王子,驚駭之餘,竟是說不出話來。完顏洪烈見她臉上變色,笑聲頓斂,說道:“我久慕南朝繁華,是以去年求父皇派我到臨安來,作為祝賀元旦的使者。再者,宋主尚有幾十萬兩銀子的歲貢沒依時獻上,父皇要我前來追討。”包惜弱道:“歲貢?”完顏洪烈道:“是啊,宋朝求我國不要進攻,每年進貢銀兩絹匹,可是他們常說甚麽稅收不足,總是不肯爽爽快快的一次繳足。這次我對韓胄全不客氣,跟他說,如不在一個月之內繳足,我親自領兵來取,不必再費他心了。”包惜弱道:“韓丞相又怎樣說?”完顏洪烈道:“他有甚麽說的?我人未離臨安府,銀子絹匹早已送過江去啦,哈哈!”包惜弱蹙眉不語。完顏洪烈道:“催索銀絹甚麽的,本來也不須我來,派一個使臣就已足夠。我本意是想瞧瞧南朝的山川形勝,人物風俗,不意與娘子相識,真是三生有幸。”包惜弱心頭思潮起伏,茫然失措,仍是默然不語。完顏洪烈道:“我給娘子買衣衫去。”包惜弱低頭道:“不用啦。”完顏洪烈笑道:“韓丞相私下另行送給我的金銀,如買了衣衫,娘子一千年也穿著不完。娘子別怕,客店四周有我親兵好好守著,決無歹人敢來傷你。”說著揚長出店。包惜弱追思自與他相見以來的種種經過,他是大金國王子,對自己一個平民寡婦如此低聲下氣,不知有何用意?想到丈夫往日恩情,他慘遭非命,撇下自己一個弱女子處此尷尬境地,實不知如何是好,不由得六神無主,又伏枕痛哭起來。完顏洪烈懷了金銀,徑往鬧市走去,見城中居民人物溫雅,雖然販夫走卒,亦多俊秀不俗之人,心中暗暗稱羨。突然間前面蹄聲急促,一騎馬急奔而來。市街本不寬敞,加之行人擁擠,街旁又擺滿了賣物的攤頭擔子,如何可以馳馬?完顏洪烈忙往街邊一閃,轉眼之間,見一匹黃馬從人叢中直竄出來。那馬神駿異常,身高膘肥,竟是一匹罕見的良馬。完顏洪烈暗暗喝了一聲彩,瞧那馬上乘客,不覺啞然。那馬如此神采,騎馬之人卻是個又矮又胖的猥瑣漢子,乘在馬上猶如個大肉團一般。此人手短足短,沒有脖子,一個頭大得出奇,卻又縮在雙肩之中。說也奇怪,那馬在人堆裏發足急奔,卻不碰到一人、亦不踢翻一物,只見它出蹄輕盈,縱躍自如,跳過瓷器攤,跨過青菜擔,每每在間不容發之際閃讓而過,鬧市疾奔,竟與曠野馳騁無異。完顏洪烈不自禁的喝了一聲彩:“好!”那矮胖子聽得喝彩,回頭望了一眼。完顏洪烈見他滿臉都是紅色的酒糟粒子,一個酒糟鼻又大又圓,就如一只紅柿子粘在臉上,心想:“這匹馬好極,我出高價買下來吧。”就在這時,街頭兩個小孩遊戲追逐,橫過馬前。那馬出其不意,吃了一驚,眼見左足將要踢到小孩身上,那矮胖子一提韁繩,躍離馬鞍,那馬身上一輕,倏然躍起,在兩個小孩頭頂飛越而過,那矮胖子隨又輕飄飄的落在馬背。完顏洪烈一呆,心想這矮子騎術如此精絕,我大金國善乘之人雖多,卻未有及得上他的,真是人不可以貌相。如聘得此人回京教練騎兵,我手下的騎士定可縱橫天下。這比之購得一匹駿馬又好過萬倍了。他這次南來,何處可以駐兵,何處可以渡江,看得仔仔細細,一一暗記在心,甚至各地州縣長官的姓名才能,也詳為打聽。此時見到這矮胖子騎術神妙無比,心想南人朝政腐敗,如此奇士棄而不用,遺諸草野,何不楚材晉用?當下決意以重金聘他到燕京去作馬術教頭。他心意已決,發足疾追,只怕那馬腳力太快,追趕不上,正要出聲高呼,但見那乘馬奔到大街轉彎角處,忽然站住。完顏洪烈又是一奇,心想馬匹疾馳,必須逐漸放慢腳步方能停止,此馬竟能在急行之際鬥然收步,實是前所未睹,就算是武功高明之人,也未必能在發力狂奔之時如此神定氣閒的驀地站定。只見那矮胖子飛身下馬,鑽入一家店內。完顏洪烈快步走將過去,見店中直立著一塊大木牌,寫著“太白遺風”四字,卻是一家酒樓,再擡頭看時,樓頭一塊極大的金字招牌,寫著“醉仙樓”三個大字,字跡勁秀,旁邊寫著“東坡居士書”五個小字,原來是蘇東坡所題。完顏洪烈見這酒樓氣派豪華,心想:“他來到酒樓,便先請他大吃大喝一番,乘機結納,正是再好不過。”忽見那矮胖子從樓梯上奔了下來,手裏托著一個酒壇,走到馬前。完顏洪烈當即閃在一旁。那矮胖子站在地下,更加顯得臃腫難看,身高不過三尺,膀闊幾乎也有三尺,那馬偏偏腿長身高,他頭頂不過剛齊到馬鐙。只見他把酒壇放在馬前,伸掌在酒壇肩上輕擊數掌,隨手一揭,已把酒壇上面一小半的壇身揭了下來,那酒壇便如是一個深底的瓦盆。黃馬前足揚起,長聲歡嘶,俯頭飲酒。完顏洪烈聞得酒香,竟是浙江紹興的名釀女兒紅,從這酒香辨來,至少是十來年的陳酒。
  那矮胖子轉身入內,手一揚,當的一聲,將一大錠銀子擲在櫃上,說道:“給開三桌上等酒菜,兩桌葷的,一桌素的。”掌櫃的笑道:“是啦,韓三爺。今兒有松江來的四鰓鱸魚,下酒再好沒有。這銀子您韓三爺先收著,慢慢再算。”矮胖子白眼一翻,怪聲喝道:“怎麽?喝酒不用錢?你當韓老三是光棍混混,吃白食的嗎?”掌櫃笑嘻嘻的也不以為忤,大聲叫道:“夥計們,加把勁給韓三爺整治酒菜哪!”眾夥計裏裏外外一疊連聲的答應。完顏洪烈心想:“這矮胖子穿著平常,出手卻這般豪闊,眾人對他又如此奉承,看來是嘉興府的一霸。要聘他北上去做馬術教頭,只怕要費點周折了。且看他請些甚麽客人,再相機行事。”當下拾級登樓,揀了窗邊一個座兒坐下,要了一斤酒,隨意點了幾個菜。這醉仙樓正在南湖之旁,湖面輕煙薄霧,幾艘小舟蕩漾其間,半湖水面都浮著碧油油的菱葉,他放眼觀賞,登覺心曠神怡。這嘉興是古越名城,所產李子甜香如美酒,因此春秋時這地方稱為醉李。當年越王勾踐曾在此處大破吳王闔閭,正是吳越之間交通的孔道。當地南湖中又有一項名產,是綠色的沒角菱,菱肉鮮甜嫩滑,清香爽脆,為天下之冠,是以湖中菱葉特多。其時正當春日,碧水翠葉,宛若一泓碧玻璃上舖滿一片片翡翠。完顏洪烈正在賞玩風景,忽見湖心中一葉漁舟如飛般劃來。這漁舟船身狹長,船頭高高翹起,船舷上停了兩排捉魚的水鳥。完顏洪烈初時也不在意,但轉眼之間,只見那漁舟已趕過了遠在前頭的小船,竟是快得出奇。片刻間漁舟漸近,見舟中坐著一人,舟尾劃槳的穿了一身蓑衣,卻是個女子。她伸槳入水,輕輕巧巧的一扳,漁舟就箭也似的射出一段路,船身兒如離水飛躍,看來這一扳之力少說也有一百來斤,女子而有如此勁力已是奇怪,而一枝木槳又怎受得起如此大力?只見她又是數扳,漁舟已近酒樓,日光照在槳上,亮晃晃的原來是一柄點銅鑄的銅槳。那漁女把漁舟系在酒樓下石級旁的木樁上,輕躍登岸。坐在船艙裏的漢子挑了一擔粗柴,也跟著上來。兩人徑上酒樓。漁女向那矮胖子叫了聲:“三哥!”在他身旁坐了下來。矮胖子道:“四弟、七妹,你們來得早!”完顏洪烈側眼打量那兩人時,見那女子大約十八九歲年紀,身形苗條,大眼睛,長睫毛,皮膚如雪,正是江南水鄉的人物。她左手倒提銅槳,右手拿了蓑笠,露出一頭烏雲般的秀發。完顏洪烈心想:“這姑娘雖不及我那包氏娘子美貌,卻另有一般天然風姿。”那挑柴的漢子三十歲上下年紀,一身青布衣褲,腰裏束了條粗草繩,足穿草鞋,粗手大腳,神情木訥。他放下擔子,把扁擔往桌旁一靠,嘰嘰數聲,一張八仙桌竟給扁擔推動了數寸。完顏洪烈一怔,瞧那條扁擔也無異狀,通身黑油油地,中間微彎,兩頭各有一個突起的鞘子。這扁擔如此沈重,料想必是精鋼熟鐵所鑄。那人腰裏插了一柄砍柴用的短斧,斧刃上有幾個缺口。兩人剛坐定,樓上腳步聲響,上來兩人。那漁女叫道:“五哥、六哥,你們一起來啦。”前面一人身材魁梧,少說也有二百五六十斤,圍著一條長圍裙,全身油膩,敞開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袖子卷得高高的,手臂上全是寸許長的黑毛,腰間皮帶上插著柄尺來長的尖刀,瞧模樣是個殺豬宰羊的屠夫。後面那人五短身材,頭戴小氈帽,白淨面皮,手裏提了一桿秤,一個竹簍,似是個小商販。完顏洪烈暗暗稱奇:“瞧頭上三人都是身有武功之人,怎麽這兩個市井小人卻又跟他們兄弟相稱?”忽聽街上傳來一陣登登登之聲,似是鐵物敲擊石板,跟著敲擊聲響上樓梯,上來一個衣衫襤褸的瞎子,右手握著一根粗大的鐵杖。只見他四十來歲年紀,尖嘴削腮,臉色灰撲撲地,頗有凶惡之態。坐在桌邊的五人都站了起來,齊叫:“大哥。”漁女在一張椅子上輕輕一拍,道:“大哥,你座位在這裏。”那瞎子道:“好。二弟還沒來嗎?”那屠夫模樣的人道:“二哥已到了嘉興,這會兒也該來啦。”漁女笑道:“這不是來了嗎?”只聽得樓梯上一陣踢躂踢躂拖鞋皮聲響。完顏洪烈一怔,只見樓梯口先探上一柄破爛汙穢的油紙扇,先扇了幾扇,接著一個窮酸搖頭晃腦的踱了上來,正是适才在客店中相遇的那人。完顏洪烈心想:“我的銀兩必是此人偷了去……”心頭正自火冒,那人咧嘴向他一笑,伸伸舌嘴,裝個鬼臉,轉頭和眾人招呼起來,原來便是他們的二哥。完顏洪烈尋思:“看來這些人個個身懷絕技,倘若能收為己用,實是極大的臂助。那窮酸偷我金銀,小事一樁,不必計較,且瞧一下動靜再說。”只見那窮酸喝了一口酒,搖頭擺腦的吟道:“不義之財……放他過,……玉皇大帝……發脾氣!”口中高吟,伸手從懷裏掏出一錠錠金銀,整整齊齊的排在桌上,一共掏出八錠銀子,兩錠金子。
  完顏洪烈瞧那些金銀的色澤形狀,正是自己所失卻的,心下不怒反奇:“他入房去偷我金銀倒也不難,但他只用扇子在我肩頭一拍,就將我懷中銀錠都偷去了,當時我竟一無所覺。這妙手空空之技,確是罕見罕聞。”
  眼看這七人的情狀,似乎他們作東,邀請兩桌客人前來飲酒,因賓客未到,七人只喝清酒,菜肴並不開上席來。但另外兩桌上各只擺設一副杯筷,那麽客人只有兩個了。完顏洪烈尋思:“這七個怪人請客,不知請的又是何等怪客?”過了一盞茶時分,只聽樓下有人念佛:“阿彌陀佛!”那瞎子道:“焦木大師到啦!”站起身來,其餘六人也都肅立相迎。又聽得一聲:“阿彌陀佛!”一個形如槁木的枯瘦和尚上了樓梯。這和尚四十余歲年紀,身穿黃麻僧衣,手裏拿著一段木柴,木柴的一頭已燒成焦黑,不知有何用處。和尚與七人打個問訊,那窮酸引他到一桌空席前坐下。和尚欠身道:“那人尋上門來,小僧自知不是他的對手,多蒙江南七俠仗義相助,小僧感激之至。”
  那瞎子道:“焦木大師不必客氣。我七兄弟多承大師平日眷顧,大師有事,我兄弟豈能袖手?何況那人自恃武功了得,無緣無故的來與大師作對,哪還把江南武林中人放在眼裏?就是大師不來通知,我們兄弟知道了也決不能甘休……”話未說完,只聽得樓梯格格作響,似是一頭龐然巨獸走上樓來,聽聲音若非巨象,便是數百斤的一頭大水牛。樓下掌櫃與眾酒保一疊連聲的驚叫起來:“喂,這笨傢夥不能拿上去!”“樓板要給你壓穿啦。”“快,快,攔住他,叫他下來!”但格格之聲更加響了,只聽喀喇一聲,斷了一塊梯板。接著又聽得喀喀兩聲巨響,樓梯又斷了兩級。
  完顏洪烈眼前一花,只見了一個道人手中托了一口極大的銅缸,邁步走上樓來,定睛看時,只嚇得心中突突亂跳,原來這道人正是長春子丘處機。
  完顏洪烈這次奉父皇之命出使宋廷,要乘機陰結宋朝大官,以備日後入侵時作為內應。陪他從燕京南來的宋朝使臣王道乾趨炎附勢,貪圖重賄,已暗中投靠金國,到臨安後替他拉攏奔走。哪知王道乾突然被一個道人殺死,連心肝首級都不知去向。完顏洪烈大驚之餘,生怕自己陰謀已被這道人查覺,當即帶同親隨,由臨安府的捕快兵役領路,親自追拿刺客。追到牛家村時與丘處機遭遇,不料這道人武功高極,完顏洪烈尚未出手,就被他一技甩手箭打中肩頭,所帶來的兵役隨從被他殺得幹幹淨淨。完顏洪烈如不是在混戰中先行逃開,又得包惜弱相救,堂堂金國王子就此不明不白的葬身在這小村之中了。完顏洪烈定了定神,見他目光只在自己臉上掠過,便全神貫注的瞧著焦木和那七人,顯然並未認出自己,料想那日自己剛探身出來,便給他羽箭擲中摔倒,並未看清楚自己面目,當即寬心,再看他手中托的那口大銅缸時,一驚之下,不由得欠身離椅。這銅缸是廟宇中常見之物,用來焚燒紙錠表章,直徑四尺有餘,只怕足足有四百來斤,缸中溢出酒香,顯是裝了美酒,那麽份量自必更加沈重,但他托在手裏卻不見如何吃力。他每跨一步,樓板就喀喀亂響。樓下這時早已亂成一片,掌櫃、酒保、廚子、打雜的、眾酒客紛紛逃出街去,只怕樓板給他壓破,砸下來打死了人。
  焦木和尚冷然道:“道兄惠然駕臨,卻何以取來了小廟的化紙銅缸?衲子給你引見江南七俠!”丘處機舉起左手為禮,說道:“适才貧道到寶剎奉訪,寺裏師父言道,大師邀貧道來醉仙樓相會。貧道心下琢磨,大師定是請下好朋友來了,果然如此。久聞江南七俠威名,今日有幸相見,足慰平生之願。”焦木和尚向七俠道:“這位是全真派長春子丘道長,各位都是久仰的了。”轉過頭來,向丘處機道:“這位是七俠之首,飛天蝙蝠柯鎮惡柯大俠。”說著伸掌向那瞎子身旁一指,跟著依次引見。完顏洪烈在旁留神傾聽,暗自記憶。第二個便是偷他銀兩的那肮髒窮酸,名叫妙手書生朱聰。最先到酒樓來的騎馬矮胖子是馬王神韓寶駒,排行第三。挑柴擔的鄉農排行第四,名叫南山樵子南希仁。第五是那身材粗壯、屠夫模樣的大漢,名叫笑彌陀張阿生。那小商販模樣的後生姓全名金發,綽號鬧市俠隱。那漁女叫作越女劍韓小瑩,顯是江南七俠中年紀最小的一個。焦木引見之時,丘處機逐一點首為禮,右手卻一直托著銅缸,竟似不感疲累。酒樓下眾人見一時無事,有幾個大膽的便悄悄溜上來瞧熱鬧。柯鎮惡道:“我七兄弟人稱‘江南七怪’,都是怪物而已,‘七俠’甚麽的,卻不敢當。我兄弟久仰全真七子的威名,素聞長春子行俠仗義,更是欽慕。這位焦木大師為人最是古道熱腸,不知如何無意中得罪了道長?道長要是瞧得起我七兄弟,便讓我們做做和事老。兩位雖然和尚道士,所拜的菩薩不同,但總都是出家人,又都是武林一派,大家盡釋前愆,一起來喝一杯如何?”丘處機道:“貧道和焦木大師素不相識,無冤無仇,只要他交出兩個人來,改日貧道自會到法華禪寺負荊請罪。”柯鎮惡道:“交出甚麽人來?”丘處機道:“貧道有兩個朋友,受了官府和金兵的陷害,不幸死於非命。他們遺下的寡婦孤苦無依。柯大俠,你們說貧道該不該理?”顏烈一聽,端在手中的酒杯一晃,潑了些酒水。只聽柯鎮惡道:“別說是道長朋友的遺孀,就是素不相識之人,咱們既然知道了,也當量力照顧,那是義不容辭之事。”丘處機大聲道:“是呀!我就是要焦木大師交出這兩個身世可憐的女子來!他是出家人,卻何以將兩個寡婦收在寺裏,定是不肯交出?七位是俠義之人,請評評這道理看!”
  此言一出,不但焦木與江南七怪大吃一驚,完顏洪烈在旁也是暗暗稱奇,心想:“難道他說的不是楊郭二人的妻子,另有旁人?”焦木本就臉色焦黃,這時更加氣得黃中泛黑,一時說不出話來,結結巴巴的道:“你……你……胡言亂道……胡言……”丘處機大怒,喝道:“你也是武林中知名人物,竟敢如此為非作歹!”右手一送,一口數百斤重的銅缸連酒帶缸,向著焦木飛去。焦木縱身躍開避過。
  站在樓頭瞧熱鬧的人嚇得魂飛天外,你推我擁,一連串的骨碌碌滾下樓去。笑彌陀張阿生估量這銅缸雖重,自己盡可接得住,當下搶上一步,運氣雙臂,叫一聲:“好!”待銅缸飛到,雙臂一沈,托住缸底,肩背肌肉墳起,竟自把銅缸接住了,雙臂向上一挺,將銅缸高舉過頂。但他腳下使力太巨,喀喇一聲,左足在樓板上踏穿了一個洞,樓下眾人又大叫起來。張阿生上前兩步,雙臂微曲,一招“推窗送月”,將銅缸向丘處機擲去。丘處機伸出右手接過,笑道:“江南七怪名不虛傳!”隨即臉色一沈,向焦木喝道:“那兩個女子怎樣了?你把她兩個婦道人家強行收藏在寺,到底是何居心?你這賊和尚只要碰了她們一根頭發,我把你拆骨揚灰,把你法華寺燒成白地!”朱聰扇子一扇,搖頭晃腦的道:“焦木大師是有道高僧,怎會做這般無恥之事?道長定是聽信小人的謠言了。虛妄之極矣,決不可信也。”丘處機怒道:“貧道親眼見到,怎麽會假?”江南七怪都是一怔。焦木道:“你就算要到江南來揚萬立威,又何必敗壞我的名頭……你……你……到嘉興府四下裏去打聽,我焦木和尚豈能做這等歹事?”丘處機冷笑道:“好呀,你邀了幫手,便想倚多取勝。這件事我是管上了,決計放你不過。你清淨佛地,窩藏良家婦女,已是大大不該,何況這兩個女子的丈夫乃忠良之後,慘遭非命。”
  柯鎮惡道:“道長說焦木大師收藏了那兩個女子,而大師卻說沒有。咱們大夥兒到法華寺去瞧個明白,到底誰是誰非,不就清楚了?兄弟眼睛雖然瞎了,可是別人眼睛不瞎啊。”六兄妹齊聲附和。丘處機冷笑道:“搜寺?貧道早就裏裏外外搜了個遍,可是明明見到那兩個女人進去,人卻又不見了。無法可想,只有要和尚交出人來。”朱聰道:“原來那兩個女子不是人。”丘處機一楞,道:“甚麽?”朱聰一本正經的道:“她們是仙女,不是會隱身法,就是借土遁遁走啦!”餘下六怪聽了,都不禁微笑。丘處機怒道:“好啊,你們消遣貧道來著。江南七怪今日幫和尚幫定了,是不是?”
  柯鎮惡凜然道:“我們本事低微,在全真派高手看來,自是不足一笑。可是我七兄弟在江南也還有一點小小名頭,知道我們的人,都還肯說一句:江南七怪瘋瘋癲癲,卻不是貪生怕死之徒。我們不敢欺壓旁人,可也不能讓旁人來欺壓了。”丘處機道:“江南七俠名聲不壞,這個我是知道的。各位事不幹己,不用趕這趟渾水。我跟和尚的事,讓貧道自行跟他了斷,現下恕不奉陪了。和尚,跟我走吧。”說著伸左手來拿焦木手腕。焦木手腕一沈,當下把他這一拿化解了開去。馬王神韓寶駒見兩人動上了手,大聲喝道:“道士,你到底講不講理?”丘處機道:“韓三爺,怎樣?”韓寶駒道:“我們信得過焦木大師,他說沒有就是沒有。武林中鐵錚錚的好漢子,難道誰還能撒謊騙人?”丘處機道:“他不會撒謊,莫非丘某就會沒來由的撒謊冤他?丘某親眼目睹,若是看錯了人,我挖出這對招子給你。我找這和尚是找定了。七位插手也是插定了,是不是?”江南七怪齊聲道:“不錯。”丘處機道:“好,我敬七位每人一口酒。各位喝了酒再伸手吧。”說著右手一沈,放低銅缸,張口在缸裏喝了一大口酒,叫道:“請吧!”手一抖,那口銅缸又向張阿生飛來。張阿生心想:“要是再像剛才那樣把銅缸舉在頭頂,怎能喝酒?”當即退後兩步,雙手擋在胸口,待銅缸飛到,雙手向外一分,銅缸正撞在胸口。他生得肥胖,胸口累累的都是肥肉,猶如一個軟墊般托住了銅缸,隨即運氣,胸肌向外彈出,已把銅缸飛來之勢擋住,雙手合圍,緊緊抱住了銅缸,低頭在缸裏喝了一大口酒,贊道:“好酒!”雙手突然縮回,抵在胸前,銅缸尚未下落,已是一招“雙掌移山”,把銅缸猛推出去。這一招勁道既足,變招又快,的是外家的高明功夫。完顏洪烈在一旁看得暗暗心驚。
  丘處機接回銅缸,也喝了一大口,叫道:“貧道敬柯大哥一缸酒!”順手將銅缸向柯鎮惡擲去。
  完顏洪烈心想:“這人眼睛瞎了,又如何接得?”卻不知柯鎮惡位居江南七怪之首,武功也為七人之冠,他聽辨細微暗器尚且不差厘毫,這口巨大的銅缸擲來時呼呼生風,自然辨得清楚,只見他意定神閒的坐著,恍如未覺,直至銅缸飛臨頭頂,這才右手一舉,鐵杖已頂在缸底。那銅缸在鐵杖上的溜溜轉得飛快,猶如耍盤子的人用竹棒頂住了瓷盤玩弄一般。突然間鐵棒略歪,銅缸微微傾側,眼見要跌下來打在他的頭頂,這一下還不打得腦漿迸裂?哪知銅缸傾側,卻不跌下,缸中酒水如一條線般射將下來。柯鎮惡張口接住,上面的酒不住傾下,他咕嘟咕嘟的大口吞飲,飲了三四口,鐵杖稍挪,又已頂在缸底正中,隨即向上一送,銅缸飛了起來。他揮杖橫擊,當的一聲巨響,震耳欲聾,那缸便飛向丘處機而去,四下裏嗡嗡之聲好一陣不絕。
  丘處機笑道:“柯大俠平時一定愛玩頂盤子。”隨手接住了銅缸。柯鎮惡冷冷的道:“小弟幼時家貧,靠這玩意兒做叫化子討飯。”丘處機道:“貧賤不能移,此之謂大丈夫。我敬南四哥一缸!”低頭在缸中喝一口酒,將銅缸向南山樵子南希仁擲去。南希仁一言不發,待銅缸飛到,舉起扁擔在空中擋住,當的一聲,銅缸在空中受阻,落了下來。南希仁伸手在缸裏抄了一口酒,就手吃了,扁擔打橫,右膝跪倒,扇擔擱在左膝之上,右手在扁擔一端扳落,扁擔另一端托住銅缸之底,扳起銅缸,又飛在空中。他正待將缸擊還給丘處機,鬧市俠隱全金發笑道:“兄弟做小生意,愛占小便宜,就不費力的討口酒吃吧。”搶到南希仁身邊,待銅缸再次落下時,也抄一口酒吃了,忽地躍起,雙足抵住缸邊,空中用力,雙腳一挺,身子如箭般向後射出,那銅缸也給他雙腳蹬了出去。他和銅缸從相反方向飛出,銅缸徑向丘處機飛去。他身子激射到板壁之上,輕輕滑下。妙手書生朱聰搖著摺扇,不住口的道:“妙哉,妙哉!”丘處機接住銅缸,又喝了一大口酒,說道:“妙哉,妙哉!貧道敬二哥一缸。”朱聰狂叫起來:“啊喲,使不得,小生手無縛雞之力,肚無杯酒之量,不壓死也要醉死……”呼叫未畢,銅缸已向他當頭飛到。朱聰大叫:“壓死人啦,救命,救……”伸扇子在缸中一撈,送入口中,倒轉扇柄,抵住缸邊往外送出,騰的一聲,樓板已被他蹬破一個大洞,身子從洞裏掉了下去,“救命,救命”之聲,不住從洞裏傳將上來。眾人都知他是裝腔作勢,誰也不覺驚訝。完顏洪烈見他扇柄一抵,銅缸便已飛回,小小一柄摺扇,所發勁力竟不弱于南希仁那根沈重的鋼鐵扁擔,心下暗自駭異。越女劍韓小瑩叫道:“我來喝一口!”右足一點,身子如飛燕掠波,倏地在銅缸上空躍過,頭一低,已在缸中吸到了一口酒,輕飄飄的落在對面窗格之上。她擅於劍法輕功,膂力卻非所長,心想輪到這口笨重已極的銅缸向自己擲來,接擋固是無力,要擲還給這個道士更是萬萬不能,是以乘機施展輕功吸酒。這時那銅缸仍一股勁的往街外飛出,街上人來人往,落將下來,勢必釀成極大災禍。丘處機暗暗心驚,正擬躍到街上去接住。只聽呼的一聲,身旁一個黃衣人斜刺越過,口中一聲呼哨,樓下那匹黃馬奔到了街口。
  樓上眾人都搶到窗口觀看,只見空中一個肉團和銅缸一撞,銅缸下墮之勢變為向前斜落,肉團和銅缸雙雙落在黃馬背上。那黃馬馳出數丈,轉過身來,直奔上樓。馬王神韓寶駒身在馬腹之下,左足勾住鐙子,雙手及右足卻托住銅缸,使它端端正正的放在馬鞍之上,不致傾側。那黃馬跑得又快又穩,上樓如馳平地。韓寶駒翻身上馬,探頭在缸中喝了一大口酒,左臂一振,把銅缸推在樓板之上,哈哈大笑,一提韁,那黃馬倏地從窗口竄了出去,猶如天馬行空,穩穩當當的落在街心。韓寶駒躍下馬背,和朱聰挽手上樓。丘處機道:“江南七俠果然名不虛傳!個個武功高強,貧道甚是佩服。沖著七位的面子,貧道再不跟這和尚為難,只要他交出那兩個可憐的女子,就此既往不咎。”柯鎮惡道:“丘道長,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這位焦木大師數十年清修,乃是有道的高僧,我們素來敬佩。法華寺也是嘉興府有名的佛門善地,怎麽會私藏良家婦女?”丘處機道:“天下之大,盡有欺世盜名之輩。”韓寶駒怒道:“如此說來,道長是不信我們的話了?”丘處機道:“我寧可信自己的眼睛。”韓寶駒道:“道長要待怎樣?”他身子雖矮,但話聲響亮,說來自有一股威猛之氣。丘處機道:“此事與七位本來無幹,既然橫加插手,必然自恃技藝過人。貧道不才,只好和七位見個高下,若是不敵,聽憑各位如何了斷便了。”柯鎮惡道:“道長既然一意如此,就請劃下道兒來罷。”丘處機微一沈吟,說道:“我和各位向無仇怨,久仰江南七怪也是英俠之士,動刀動拳,不免傷了和氣。這樣罷。”大聲叫道:“酒保,拿十四個大碗來!”
  酒保本來躲在樓下,這時見樓上再無動靜,聽得叫喚,忙不疊的將大碗送上樓來。
  丘處機命他把大碗都到缸中舀滿了酒,在樓上排成兩列,向江南七怪說道:“貧道和各位鬥鬥酒量。各位共喝七碗,貧道一人喝七碗,喝到分出勝負為止。這法兒好不好?”韓寶駒與張阿生等都是酒量極宏之人,首先說好。柯鎮惡卻道:“我們以七敵一,勝之不武,道長還是另劃道兒吧。”丘處機道:“你怎知一定能勝得了我?”
  越女劍韓小瑩雖是女子,生性卻是十分豪爽,當下亢聲說道:“好,先比了酒量再說。這般小覷我們七兄弟的,小妹倒是第一次遇上。”說著端起一碗酒來,咕嘟咕嘟的便喝了下去。她這碗酒喝得急了,頃刻之間,雪白的臉頰上,泛上了桃紅。丘處機道:“韓姑娘真是女中丈夫。大家請罷!”七怪中其餘六人各自舉碗喝了。丘處機碗到酒幹,頃刻間連盡七碗,每一碗酒都只咕的一聲,便自口入肚,在咽喉間竟然不稍停留。酒保興高采烈,大聲叫好,忙又裝滿了十四碗。八人又都喝了。喝到第三個十四碗時,韓小瑩畢竟量窄,喝得半碗,右手微微發顫。張阿生接過她手中半碗酒來,道:“七妹,我代你喝了。”韓小瑩道:“道長,這可不可以?”丘處機道:“行,誰喝都是一樣。”再喝一輪,全金發也敗了下去。七怪見丘處機連喝二十八碗酒,竟是面不改色,神態自若,盡皆駭然。完顏洪烈在一旁瞧著,更是撟舌不下,心想:“最好這老道醉得昏天黑地,那江南七怪乘機便將他殺了。”全金發心想己方還剩下五人,然而五人個個酒量兼人,每人再喝三四碗酒還可支援,難道對方的肚子裏還裝得下二十多碗酒?就算他酒量當真無底,肚量卻總有限,料想勝算在握,正自高興,無意中在樓板上一瞥,只見丘處機雙足之旁濕了好大一灘,不覺一驚,在朱聰耳邊道:“二哥,你瞧這道士的腳。”朱聰一看,低聲道:“不好,他是用內功把酒從腳上逼了出來。”全金發低聲道:“不錯,想不到他內功這等厲害,那怎麽辦?”朱聰尋思:“他既有這門功夫,便再喝一百碗也不打緊。預得另想計較。”退後一步,突然從先前踹破的樓板洞中摔了下去,只聽他大叫:“醉了,醉了!”又從洞中躍上。又喝了一巡酒,丘處機足旁全是水漬,猶如有一道清泉從樓板上汩汩流出。這時南希仁、韓寶駒等也都瞧見了,見他內功如此精深,都是暗自欽服。
  韓寶駒把酒碗往桌上一放,便欲認輸。朱聰向他使個眼色,對丘處機道:“道長內功出神入化。我們佩服之極。不過我們五個拚你一個,總似乎不大公平。”丘處機一怔,道:“朱二哥瞧著該怎麽辦?”朱聰笑道:“還是讓兄弟一對一的跟道長較量下去吧。”此言一出,眾人都覺奇怪,眼見五人與他鬥酒都已處於必敗之地,怎麽他反而要獨自抵擋?但六怪都知這位兄弟雖然言語滑稽,卻是滿肚子的詭計,行事往往高深莫測,他既這麽說,必是另有詐道,當下都不作聲。
  丘處機呵呵笑道:“江南七俠真是要強得緊。這樣吧,朱二哥陪著我喝幹了缸中之酒,只要不分勝敗,貧道就算輸了,好不好?”這時銅缸中還剩下小半缸酒,無慮數十大碗,只怕要廟裏兩個彌勒佛的大肚子,才分裝得下。但朱聰毫不在意,笑道:“兄弟酒量雖然不行,但當年南遊,卻也曾勝過幾樣厲害傢夥,幹啊!”他右手揮舞破扇,左手大袖飄揚,一面說,一面喝酒。丘處機跟著他一碗一碗的喝下去,問道:“甚麽厲害傢夥?”朱聰道:“兄弟有一次到天竺國,天竺王子拉了一頭水牛出來,和我鬥飲烈酒,結果居然不分勝敗。”丘處機知他是說笑話罵人,“呸”了一聲,但見他指手劃腳,胡言亂語,把酒一碗一碗的灌下肚去,手足之上又無酒水滲出,顯然不是以內功逼發,但見他腹部隆起了一大塊,難道他肚子真能伸縮自如,頗感奇怪,又聽他道:“兄弟前年到暹羅國,哈,這一次更加不得了。暹羅國王牽了一頭大白象和我鬥酒,這蠢傢夥喝了七缸,你道我喝了幾缸?”丘處機明知他是說笑,但見他神態生動,說得酣暢淋漓,不由得隨口問了一句:“幾缸?”朱聰神色突轉嚴重,壓低了聲音,正色道:“九缸!”忽然間又放大了聲音道:“快喝,快喝!”但見他手舞足蹈,似醉非醉,如瘋非瘋,便在片刻之間,與丘處機兩人把銅缸中的酒喝到了底。韓寶駒等從來不知他竟有偌大酒量,無不驚喜交集。
  丘處機大拇指一翹,說道:“朱兄真是一位奇人,貧道拜服!”朱聰笑道:“道長喝酒用的是內功,兄弟用的卻是外功,乃體外之功。你請看吧!”說著哈哈大笑,忽地倒翻一個筋斗,手裏已提著一隻木桶,隨手一晃,酒香撲鼻,桶裏裝的竟是半桶美酒。這許多人個個武功高強,除柯鎮惡外,無不眼光銳利,但竟沒瞧清楚這水桶是從哪里來的,再看朱聰的肚子時,卻已扁平如常,顯然這木桶本來是藏在他大袍子的底下,江南七俠縱聲大笑,丘處機不禁變色。
  要知朱聰最善於雞鳴狗盜、穿窬行竊之技,是以綽號叫做“妙手書生”。他這袍內藏桶之術,一直流傳至今。魔術家表演之時,空身走出台來,一個筋斗,手中多了一缸金魚,再一個筋斗,臺上又多了一碗清水,可以變到滿台數十碗水,每一碗水中都有一尾金魚遊動,令觀眾個個看得目瞪口呆,歎為觀止,即是師法這門妙術。朱聰第二次摔落樓下,便是將一隻木桶藏入了袍底,喝酒時胡言亂語,揮手揚扇,旨在引開丘處機的目光。魔術家變戲法之時,在千百對眼睛的睽睽注視之下,尚且不讓人瞧出破綻,那時丘處機絲毫沒防到他會使這般手法,竟未看出他使用妙技,將一大碗一大碗的酒都倒入了蒙在袍內的木桶之中。
  丘處機道:“哼,你這個怎麽算是喝酒?”朱聰笑道:“你難道算是喝酒了?我的酒喝在桶內,你的酒喝在地下,那又有甚麽分別?”他一面說,一面踱來踱去,忽然一不小心踏在丘處機足旁的酒漬之中,一滑之下,向丘處機身上跌去。丘處機隨手扶了他一把。朱聰向後一躍,踱了一個圈子,叫道:“好詩,好詩!自古中秋……月最明,涼風屆候……夜彌清。一天……氣象沈銀漢,四海魚龍……躍水精……”拖長了聲音,朗聲念誦起來。丘處機一怔:“這是我去年中秋寫的一首未成律詩,放在身邊,擬待續成下面四句,從未給別人看過,他怎麽知道?”伸手往懷裏一摸,寫著這半首詩的那張紙箋果真已不知去向。朱聰笑吟吟的攤開詩箋,放在桌上,笑道:“想不到道長武功蓋世,文才也如此雋妙,佩服佩服。”原來他剛才故意一滑一跌,已施展妙手空空之技,把丘處機衣袋內的這張紙條偷了出來。丘處機尋思:“适才他伸手到我懷裏,我竟是絲毫不覺,倘若他不是盜我詩箋,而是用匕首戳上一刀,此刻我哪里還有命在?顯然是他手下留情了。”言念及此,心意登平,說道:“朱二俠既陪著貧道一起幹光了這一缸酒,貧道自當言而有信,甘拜下風。今日醉仙樓之會,是丘處機栽在江南七俠手下了。”江南七怪齊聲笑道:“不敢,不敢。這些玩意兒是當不得真的。”朱聰又道:“道長內功深湛,我們萬萬不及。”丘處機道:“貧道雖然認輸,但兩個朋友所遺下的寡婦卻不能不救。”舉手行禮,托起銅缸,說道:“貧道這就去法華寺要人。”柯鎮惡怒道:“你既已認輸,怎地又跟焦木大師糾纏不清?”丘處機道:“扶危解困,跟輸贏可不相干。柯大俠,若是你朋友不幸遭難,遺孀受人欺辱,你救是不救?”說到這裏,突然變色,叫道:“好傢夥,還約了人啦,就是千軍萬馬,你道爺便豁出了性命不要,也不能就此罷手。”張阿生道:“就是咱們七兄弟,還用得著約甚麽人?”柯鎮惡卻也早聽到有數十人奔向酒樓而來,還聽到他們兵刃弓箭互相碰撞之聲,當即站起,喝道:“大家退開,抄傢夥!”張阿生等搶起兵器,只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數十人搶上樓來。
  眾人回頭看時,見數十人都是穿著金兵裝束的勁卒。丘處機本來敬重江南七怪的為人,只道他們被焦木和尚一時欺蒙,是以說話行事始終留了餘地,這時忽見大批金兵上來,心頭怒極,大叫:“焦木和尚,江南七怪,你們居然去搬金寇,還有臉而自居甚麽俠義道?”韓寶駒怒道:“誰搬金兵來著?”那些金兵正是完顏洪烈的侍從。他們見王爺出外良久不歸,大家不放心,一路尋來,聽說醉仙樓上有人凶殺惡鬥,生怕王爺遇險,是以急急趕到。
  丘處機哼了一聲,道:“好啊,好啊!貧道恕不奉陪了!這件事咱們可沒了沒完。”手托銅缸,大踏步走向梯口。柯鎮惡站起身來,叫道:“丘道長,您可別誤會!”丘處機邊走邊道:“我誤會?你們是英雄好漢,幹麽要約金兵來助拳?”柯鎮惡道:“我們可沒有約。”丘處機道:“我又不是瞎子!”柯鎮惡眼睛盲了,生平最忌別人譏諷他這缺陷,鐵杖一擺,搶上前去,喝道:“瞎子便怎樣?”丘處機更不打話,左手一擡,拍的一掌,打在一名金兵的頂門上。那兵哼也沒哼一聲,登時腦漿迸裂而死。丘處機道:“這便是榜樣!”袍袖一拂,徑自下樓。眾金兵見打死了同伴,一陣大亂,早有數人挺矛向丘處機後心擲下。他頭也不回,就似背後生著眼睛,伸手一一撥落。眾金兵正要沖下,完顏洪烈疾忙喝住,轉身對柯鎮惡道:“這惡道無法無天,各位請過來共飲一杯,商議對付之策如何?”柯鎮惡聽得他呼喝金兵之聲,知他是金兵頭腦,喝道:“他媽的,滾開!”完顏洪烈一愕。韓寶駒道:“咱大哥叫你滾開!”右肩一聳,正撞在他左胯之上。完顏洪烈一個踉蹌,退開數步。江南七怪和焦木和尚一擁下樓。
  朱聰走在最後,經過完顏洪烈身旁時,伸扇又在他肩頭一拍,笑道:“你拐帶的女子賣掉了嗎?賣給我怎樣?哈哈,哈哈!”說著急步下樓。朱聰先前雖不知完顏洪烈的來歷,但在客店之中看到他對待包惜弱的模樣,已知他二人不是夫婦,又聽他自誇豪富,便盜了他金銀,小作懲戒。此則既知他是金兵頭腦,不取他的金銀,哪里還有天理?
  完顏洪烈伸手往懷裏一摸,帶出來的幾錠金銀果然又都不翼而飛。他想這些人個個武功驚人,請那矮胖子去做馬術教頭之事那也免開尊口了,若再給他們發見包氏娘子竟在自己這裏,更是天大禍事,幸得此刻丘處機與七怪誤會未釋,再不快走,連命也得送在這裏。當下趕回客店,帶同包惜弱連夜向北,回金國的都城燕京而去。
  原來那日丘處機殺了漢奸王道乾,在牛家村結識郭嘯天,楊鐵心兩人,又將前來追捕的金兵和衙役殺得一個不剩,心下暢快,到得杭州後,連日在湖上賞玩風景。西湖之北的葛嶺,乃晉時葛洪煉丹之處,為道家勝地。丘處機上午到處漫遊,下午便在葛嶺道觀中修練內功,研讀道藏。這日走過清河坊前,忽見數十名官兵在街上狼狽經過,甩盔曳甲,折弓斷槍,顯見是吃了敗仗逃回來的。他心下奇怪,暗想:“此時並沒和金國開仗,又沒聽說左近有盜賊作亂,不知官兵是在哪里吃了這虧?”詢問街上百姓,眾人也都茫然不知。他好奇心起,遠遠跟隨,見眾官兵進了威果第六指揮所的營房。
  到了夜間,他悄悄摸進指揮所內,抓了一名官兵出來,拖到旁邊小巷中喝問。那官兵正睡得糊裡糊塗,突然利刃加頸,哪敢有絲毫隱瞞,當即把牛家村捉拿郭、楊二人的事照實說了。丘處機不叠聲的叫苦,只聽那兵士說,郭嘯天已當場格斃,楊鐵心身受重傷,不知下落,多半也是不活的了;又說郭楊二人的妻子倒是活捉了來,可是走到半路,不知如何,竟有一彪人馬沖將出來,糊裡糊塗的打了一場,官兵卻吃了老大的虧。丘處機只聽得悲憤無已,但想那小兵奉命差遣,實是身不由己,當下也不拿他出氣,只問:“你們上官是誰?”那小官道:“指揮大人他……他……姓段……官名……官名叫作天德”丘處機放了小兵,摸到指揮所內去找那段天德,卻是遍尋不獲。次日一早,指揮所前的竿子上高高挂出一顆首級。號令示眾。丘處機一看,赫然便是新交朋友郭嘯天的頭顱,心中又是難過,又是氣惱,心道:“丘處機啊丘處機,這兩位朋友是忠義之後,好意請你飲酒,你卻累得他們家破人亡。你若不替他們報仇雪恨,還稱得上是什麽男子漢大丈夫?”想到憤恨之處,反手一掌,只把指揮所前的旗杆石打得石屑紛飛。好容易守到半夜,他爬上長竿,把郭嘯天的首級取了下來,奔到西湖邊上,挖了一坑,把首級埋了,拜了幾拜,不禁灑下淚來,默默祝禱:“貧道當日答允傳授兩位後裔的武藝,貧道生平言出必踐,如不將你們的後人調教為英雄人物,他日黃泉之下,再無面目和兩位相見。”心下盤算,首先要找到那段天德,殺了他為郭楊兩人報仇,然後去救出兩人的妻子,安頓於妥善之所,天可憐見生下兩個遺腹子來,好給兩位好漢留下後代。他接連兩晚暗闖威果第六指揮所,卻都未能找到指揮使段天德。想是此人貪圖安逸、不守軍紀,不宿在營房之中與士卒同甘同苦。第三日辰牌時分,他徑到指揮所轅門之外,大聲喝道:“段天德在哪里,快給我滾出來!”
  段天德為了郭嘯天的首級被竊,正在營房中審訊郭嘯天的妻子李萍,要她招認丈夫有什麽大膽不法的朋友,忽聽得營外鬧成一片,探頭從窗口向外張望,只見一個長大道士威風凜凜的手提兩名軍士,橫掃直劈,只打得眾兵丁叫苦連天。軍佐一疊連聲的喝叫:“放箭!”倉卒之際,眾官兵有的找到了弓,尋不著箭,有的拿到箭,卻又不知弓在何處。段天德大怒,提起腰刀,直搶出去,喝道:“造反了麽?”揮刀往丘處機腰裏橫掃過去。丘處機見是一名軍官,將手中軍士一拋,不閃不架,左手一探,已搶前抓住了他手腕,喝道:“段天德那狗賊在哪里?”
  段天德手上劇痛,全身酸麻,忙道:“道爺要找段大人麽?他……他在西湖船裏飲酒,也不知今天回不回來。”丘處機信以為真,松開了手。段天德向兩名軍士道:“你們快帶領這位道爺,到湖邊找段指揮去。”兩名軍士尚未領悟,段天德喝道:“快去,快去,莫惹道爺生氣。”兩名軍士這才會意,轉身走出。丘處機跟了出去。段天德哪里還敢停留,忙帶了幾名軍士,押了李萍,急奔雄節第八指揮所來。那指揮使和他是酒肉至交,一聽之下,正要點兵去擒殺惡道,突然營外喧聲大起,報稱一個道士打了進來,想必帶路的軍士受逼不過,將段天德的常到之處說了出來。段天德是驚弓之鳥,也不多說,帶了隨從與李萍便走,這次是去投城外全捷第二指揮所。那指揮所地處偏僻,丘處機一時找他不到。段天德驚魂稍定,想起那道人在千百軍士中橫沖直撞的威勢,真是不寒而慄。這時手腕上又開始劇痛,越腫越高,找了個軍營中的跌打醫生來一瞧,腕骨竟是給捏斷了兩根。上了夾板敷藥之後,當晚不敢回家,便住在全捷第二指揮所內。睡到半夜,營外喧擾起來,說是守崗的軍士忽然不見了。段天德驚跳起來,心知那軍士定是被道士擄了去逼問,自己不論躲往何處軍營,他總能找上門來,打是打不過,躲又躲不開,那可如何是好?這道士已跟自己朝過了相,只沖著自己一人而來,軍營中官兵雖多,卻未必能保護周全。正自惶急,突然想起伯父在雲棲寺出家,他武功了得,不如投奔他去;又想那道士找自己為難,定與郭嘯天一案有關,如把李萍帶在身邊,危急時以她為要挾,那惡道便不敢貿然動手,當下逼迫李萍換上軍士裝束,拉著她從營房後門溜了出去,黑夜中七高八低的往雲棲寺來。
  他伯父出家已久,法名枯木,是雲棲寺的住持,以前本是個軍官,武功出自浙閩交界處仙霞派的嫡傳,屬于少林派的旁支。他素來不齒段天德為人,不與交往,這時見他夤夜狼狽逃來,自是十分詫異,當下冷冷的問道:“你來幹甚麽?”段天德知道伯父一向痛恨金兵,要是說了實情,自己如何會同金兵去捕殺郭楊二人,只怕伯父立時便殺了自己,因此在路上早已想妥了一套說辭,眼見伯父神色不善,忙跪下磕頭,連稱:“侄兒給人欺侮了,求伯父作主。”枯木道:“你在營裏當官,不去欺侮別人,人家已謝天謝地啦,又有誰敢欺侮你啦?”段天德滿面慚容,說道:“侄兒不爭氣,給一個惡道趕得東奔西逃,無路可走。求伯父瞧在我過世的爹爹面上,救侄兒一命。”枯木聽他說得可憐,問道:“那道人追你幹什麽?”段天德知道越是將自己說得不堪,越是易於取信,當下連稱:“侄兒該死,該死。前日侄兒和幾個朋友,到清冷橋西的瓦子去玩耍……”枯木鼻中哼了一聲,臉色登時大為不愉。原來宋朝的妓院稱為“瓦舍”,或稱“瓦子”,取其“來時瓦合,去時瓦解”之義,意思是說易聚易散。
  段天德又道:“侄兒有個素日相好的粉頭,這天正在唱曲子陪侄兒飲酒,忽然有個道人進來,說聽她曲子唱得好,定要叫她過去相陪……”枯木怫然不悅,道:“胡說!出家人又怎會到這種下流地方去?”段天德道:“是啊,侄兒當下就出言嘲諷,命他出去。那道人凶惡得緊,反罵侄兒指日就要身首異處,卻在這裏胡鬧。”枯木道:“甚麽身首異處?”段天德道:“他說金兵不日渡江南下,要將咱們大宋官兵殺得幹幹淨淨。”枯木勃然怒道:“他如此說來?”段天德道:“是。也是侄兒脾氣不好,跟他爭吵,說道金兵若是渡江,我們拚命死戰,也未必便輸了。”這句話好生迎合枯木的心意,只聽得他連連點頭,覺得這個侄兒自從出得娘胎,惟有這句話最像人話。段天德見他點頭,心下暗喜,說道:“兩人說到後來,便打將起來,侄兒卻不是這惡道的敵手。他一路追趕,侄兒無處逃避,只得來向伯父求救。”枯木道:“我是出家人,不來理會你們這般爭風吃醋的醜事。”段天德哀求道:“只求伯父救我一命,以後決不敢了。”枯木想起兄弟昔日之情,又惱那道人出言無狀,便道:“好,你就在寺裏客舍住幾日避他一避。可不許胡鬧。”段天德連連答應。枯木歎道:“一個做軍官的,卻如此無用。當真金兵渡江來攻,那如何得了?唉,想當年,我……”李萍受了段天德的挾制威嚇,在一旁耳聽得他肆意撒謊,卻不敢出一句聲。這天下午申牌時分,知客僧奔進來向枯木稟報:“外面有個道人,大叫大嚷的好不凶惡,口口聲聲要段……段長官出去。”枯木把段天德叫來。段天德驚道:“是他,正是他。”枯木道:“這道人如此兇狠,他是哪一門哪一派的?”段天德道:“不知是哪里來的野道士,也不見武功有甚麽了不得,只不過膂力大些,侄兒無用,因此抵敵不住。”枯木道:“好,我去會會。”當下來到大殿。丘處機正要闖進內殿,監寺拚命攔阻,卻攔不住。枯木走上前去,在丘處機臂上輕輕一推,潛用內力,想把他推出殿去,哪知這一推猶如碰在棉花堆裏,心知不妙,正想收力,已經來不及了,身不由主的直跌出去,蓬的一聲,背心撞在供桌之上,喀喇喇幾聲響,供桌被撞塌了半邊,桌上香爐、燭台紛紛落地。枯木大驚,心想:“這道人的武功高明之極,豈只膂力大些而已?”當下雙手合十,打個問訊,道:“道長光臨敝寺,有何見教?”丘處機道:“我是來找一個姓段的惡賊。”枯木自知決不是他的敵手,說道:“出家人慈悲為懷,道長何必跟俗人一般見識?”丘處機不理,大踏步走向殿內。這時段天德早已押著李萍在密室裏躲了起來。雲棲寺香火極盛,其時正是春天進香的季節,四方來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丘處機不便強搜,冷笑數聲,退了出去。段天德從隱藏之處出來。枯木怒道:“甚麽野道士了?如不是他手下容情,我一條老命早已不在了。”段天德道:“這惡道只怕是金人派來的細作,否則怎麽定要跟咱們大宋軍官為難?”知客僧回來稟報,說那道人已經走了。枯木道:“他說些甚麽?”知客僧道:“他說本寺若不交出那個……那個段長官,他決不罷休。”枯木向段天德怒視一眼,說道:“你說話不盡不實,我也難以深究。只是這道人武功實在太強,你若落入他手,性命終究難保。”沈吟半晌,道:“你在這裏不能耽了。我師弟焦木禪師功力遠勝於我,只有他或能敵得住這道人,你到他那裏去避一避吧。”段天德哪里敢說半個不字,討了書信,連夜雇船往嘉興來,投奔法華寺住持焦木大師。
  焦木怎知他攜帶的隨從竟是個女子,既有師兄書信,便收留了。豈知丘處機查知蹤跡,跟著追來,在後園中竟見到了李萍,待得沖進後園查察時,段天德已將李萍拉入了地窖。丘處機還道包惜弱也給藏在寺內,定要焦木交出人來。他是親眼所見,不管焦木如何解說,他總是不信。兩人越說越僵,丘處機一顯武功,焦木自知不是敵手,他與江南七怪素來交好,便約丘處機在醉仙樓上見面。丘處機那口大銅缸,便是從法華寺裏拿來的。待得在醉仙樓頭撞到金兵,丘處機誤會更深。焦木於此中實情,所知自是十分有限,與江南七怪出得酒樓,同到法華寺後,說了師兄枯木禪師薦人前來之事,又道:“素聞全真七子武功了得,均已得了當年重陽真人的真傳,其中長春子尤為傑出,果然名不虛傳。這人雖然魯莽了些,但看來也不是無理取鬧之人,與老衲無怨無仇,中間定有重大誤會。”全金發道:“還是把令師兄薦來的那兩人請來,仔細問問。”焦木道:“不錯,我也沒好好盤問過他們。”正要差人去請段天德,柯鎮惡道:“那丘處機性子好不暴躁,一上來便聲勢洶洶,渾沒把咱們江南武林人物瞧在眼裏。他全真派在北方稱雄,到南方來也想這般橫行霸道,那可不成。這誤會要是解說不了,不得不憑武功決勝,咱們一對一的跟他動手,誰也抵擋不住。他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朱聰道:“咱們跟他來個一擁齊上!”韓寶駒道:“八人打他一個?未免不是好漢。”全金發道:“咱們又不是要傷他性命,只不過叫他平心靜氣的聽焦木大師說個清楚。”韓小瑩道:“江湖上傳言出去,說焦木大師和江南七怪以多欺少,豈不是壞了咱們名頭?”八人議論未決,忽聽得大殿上震天價一聲巨響,似是兩口巨鐘互相撞擊,眾人耳中嗡嗡嗡的好一陣不絕。柯鎮惡一躍而起,叫道:“來啦!”八人奔至大殿,又聽得一聲巨響,還夾著金鐵破碎之聲。只見丘處機托著銅缸,正在敲撞大殿上懸著的那口鐵鐘,數擊之下,銅缸已出現了裂口。那道人胡須戟張,圓睜雙眼,怒不可抑。江南七怪不知丘處機本來也非如此一味蠻不講理之人,只因他連日追尋段天德不得,怒火與日俱增,更將平素憎恨金兵之情,盡皆加在一起。七怪卻道他恃藝欺人,決意和他大拚一場。全真七子威名越盛,七怪越是不肯忍讓,倘若丘處機只是個無名之輩,反而易於分說了。韓寶駒叫道:“七妹,咱兄妹先上。”他是韓小瑩的堂兄,性子最急,刷的一聲,腰間一條金龍鞭已握在手中,一招“風卷雲殘”,疾往丘處機托著銅缸的右手手腕上卷去。韓小瑩也抽出長劍,徑往丘處機後心刺到。丘處機前後受敵,右手回轉,當的一聲,金龍鞭打在銅缸之上,同時身子略側,已讓過了後心來劍。古時吳越成仇,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相圖吳國。可是吳王手下有個大將伍子胥,秉承孫武遺教,訓練的士卒精銳異常。勾踐眼見兵卒武藝不及敵國,悶悶不樂。有一日越國忽然來了個美貌少女,劍術精妙無比。勾踐大喜,請她教導越兵劍法,終於以此滅了吳國。嘉興是當年吳越交界之處,兩國用兵,向來以此為戰場,這套越女劍法就在此處流傳下來。只是越國處女當日教給兵卒的劍法旨在上陣決勝,是以斬將刺馬頗為有用,但以之與江湖上武術名家相鬥,就嫌不夠輕靈翔動。到得唐朝末葉,嘉興出了一位劍術名家,依據古劍法要旨而再加創新,於鋒銳之中另蘊複雜變化。韓小瑩從師父處學得了這路劍法,雖然造詣未精,但劍招卻已頗為不凡,她的外號“越女劍”便由劍法之名而得。
  數招一過,丘處機看出她劍法奧妙,當下以快打快。她劍法快,丘處機出手更快,右手以銅缸擋住韓寶駒的金龍鞭,左掌著著搶快,硬打硬拿,要強行奪取韓小瑩手中長劍。片刻之間,韓小瑩倏遇險招,被逼得退到了佛像之旁。南山樵子南希仁和笑彌陀張阿生一個手持純鋼扁擔,一個挺起屠牛的尖刀,上前夾攻。南希仁一語不發,一根扁擔使得虎虎生風。張阿生卻是吼叫連連,滿口江南的市井俚語,丘處機既不懂他說些甚麽,便跟他來個充耳不聞。酣戰中丘處機突飛左掌,往張阿生面門劈到。張阿生後仰相避,哪知他這一招乃是虛招,右足突然飛出,張阿生手腕一疼,尖刀脫手飛出,他拳術上造詣遠勝兵刃,尖刀脫手,竟是毫不在意,左腿略挫,右掌虛晃,呼的一聲,左拳猛擊而出,勁雄勢急。丘處機贊道:“好!”側身避開,連叫:“可惜!可惜!”張阿生問道:“可惜甚麽?”丘處機道:“可惜你一身好功夫,卻是自甘墮落,既與惡僧為伍,又去作金兵的走狗。”張阿生大怒,喝道:“蠻不講理的賊道士,你才作金兵走狗!”呼呼呼連擊三拳。丘處機身子一縮,銅缸斜轉,當當兩聲,張阿生接連兩拳竟都打在缸上。朱聰見己方四人聯手,兀自處於下風,向全金發一招手,二人從兩側攻了上去。全金發用的是一杆大鐵秤,秤桿使的是杆棒路子,秤鉤飛出去可以鉤人,猶如飛抓,秤錘則是一個鏈子錘,是以一件兵器卻有三般用途。朱聰擅於點穴之術,破油紙扇的扇骨乃是鋼鑄,將扇子當作了點穴撅,在各人兵器飛舞中找尋對方的穴道。
  丘處機的銅缸迴旋轉側,宛如一個巨大的盾牌,擋在身前,各人的兵器哪里攻得進去?他左手擒拿劈打,卻又乘隙反襲。那沈重的銅缸拿在手中,身法雖然再也無法靈動,但以寡敵眾,由此而盡擋敵人來招,畢竟還是利勝於弊。焦木見眾人越打越猛,心想時刻一久,雙方必有損傷,急得大叫:“各位住手,請聽我一言。”但眾人鬥發了性,卻哪里收得住手?丘處機喝道:“下流東西,誰來聽你胡說?瞧我的!”突然間左手拳掌並用,變化無方,連下殺手,酣鬥中驀地飛出一掌,猛向張阿生肩頭劈去,這一掌“天外飛山”去勢奇特,迅捷異常,眼見張阿生無法避開。焦木叫道:“道長休下殺手!”但丘處機與六人拚鬥,對方個個都是能手,實已頗感吃力,鬥得久了,只怕支援不住,而且對方尚有兩人虎視在旁,隨時都會殺入,那時自己只怕要葬身在這江南古剎之中了,這時好容易抓到敵方破綻,豈肯容情,這一掌竟是使上了十成力。張阿生練就了一身鐵布衫橫練功夫,在屠房裏時常脫光了衣衫,與蠻牛相撞角力為戲,全身又粗又硬,直如包了一層牛皮相似。他知對方這掌劈下來非同小可,但既已閃架不及,當下運氣於肩,猛喝一聲:“好!”硬接了他這一掌,只聽得喀喇一聲,上臂竟被他蘊蓄全真派上乘內功的這一掌生生擊斷。朱聰一見大驚,鐵骨扇穿出,疾往丘處機“璿璣穴”點去,這招是寓防於攻,生怕五弟受傷之後,敵人繼續追擊。丘處機打傷一人,精神一振,在兵器叢中單掌猶如鐵爪般連續進招。全金發“啊喲”一聲,秤錘已被他抓住。丘處機回力急奪,全金發力氣不及,被他拉近了兩尺。丘處機側過銅缸,擋在南希仁與朱聰面前,左掌呼的一聲,往全金發天靈蓋直擊下去。韓寶駒與韓小瑩大驚,雙雙躍起,兩般兵刃疾向丘處機頭頂擊落。丘處機只得閃身避開。全金發乘機竄出,這一下死裏逃生,只嚇得全身冷汗,但腰眼裏還是給踹中了一腳,劇痛徹骨,滾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
  焦木本來不想出手,只盼設法和丘處機說明誤會,可是眼見邀來相助的朋友紛紛受傷,自己是正主兒,不能不上,當下袍袖一拂,舉起一段烏焦的短木,往丘處機腋下點去。丘處機心想:“原來這和尚也是個點穴能手,出手不凡。”當下凝神對付。柯鎮惡聽得五弟六弟受傷不輕,挺起鐵杖,便要上前助戰。全金發叫道:“大哥,發鐵菱吧!打‘晉’位,再打‘小過’!”叫聲未歇,嗖嗖兩聲,兩件暗器一先一後往丘處機眉心與右胯飛到。丘處機吃了一驚,心想目盲之人也會施發暗器,而且打得部位如此之准,真是罕見罕聞,雖有旁人以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指點,終究也是極難之事。當下銅缸斜轉,當當兩聲,兩只鐵菱都落入了缸內。這鐵菱是柯鎮惡的獨門暗器,四面有角,就如菱角一般,但尖角鋒銳,可不似他故鄉南湖中的沒角菱了,這是他雙眼未盲之時所練成的絕技,暗器既沈,手法又准。丘處機接住兩只鐵菱,銅缸竟是一晃,心道:“這瞎子好大手勁!”這時韓氏兄妹、朱聰、南希仁等都已避在一旁。全金發不住叫喚:“打‘中孚’、打‘離’位!……好,現下道士踏到了‘明夷’……”他這般呼叫方位,和柯鎮惡是十餘年來練熟了的,便是以自己一對眼睛代作義兄的眼睛,六兄妹中也只他一人有此能耐。柯鎮惡聞聲發菱,猶如親見,霎時間接連打出了十幾枚鐵菱,把丘處機逼得不住倒退招架,再無還手的餘暇,可是也始終傷他不到。柯鎮惡心念一動:“他聽到了六弟的叫喊,先有了防備,自然打他不中了。”這時全金發聲音越來越輕,叫聲中不住夾著呻吟,想是傷痛甚烈,而張阿生竟是一聲不作,不知生死如何。只聽全金發道:“打……打……他……‘同人’。”柯鎮惡這次卻不依言,雙手一揚,四枚鐵菱一齊飛出,兩枚分打“同人”之右的“節”位、“損”位,另外兩枚分打“同人”之左的“豐”位、“離”位。
  丘處機向左跨一大步,避開了“同人”的部位,沒料到柯鎮惡竟會突然用計,只聽兩個人同聲驚呼。丘處機右肩中了一菱,另外對准“損”位發出的一菱,卻打在韓小瑩背心。柯鎮惡又驚又喜,喝道:“七妹,快來!”韓小瑩知道大哥的暗器喂有劇毒,厲害無比,忙搶到他身邊。柯鎮惡從袋裏摸出一顆黃色藥丸,塞在她口裏,道:“去睡在後園子泥地上,不可動彈,等我來給你治傷。”韓小瑩拔腳就奔。柯鎮惡叫道:“別跑,別跑!慢慢走去。”韓小瑩登時領悟,暗罵自己愚蠢,中毒後發力奔跑,血行加快,把毒素帶到心裏立時無救,當下放慢腳步,踱到後園。
  丘處機中了一菱,並不如何疼痛,當下也不在意,又和朱聰、焦木等鬥在一起,酣鬥中忽聽得柯鎮惡連叫“別跑!”心念一動,只覺傷口隱隱發麻,不覺大驚,知道暗器上有毒,心裏一寒,不敢戀戰,當即運勁出拳,往南希仁面門猛擊過去。南希仁見來勢猛惡,立定馬步,橫過純鋼扁擔,一招“鐵鎖橫江”,攔在前面。丘處機並不收拳,揚聲吐氣,嘿的一聲,一拳打在扁擔正中。南希仁全身大震,雙手虎口迸裂,鮮血直流,當啷一響,扁擔跌在地下。丘處機情急拚命,這一拳用上了全身之力。南希仁立受內傷,腳步虛浮,突然眼前金星亂冒,喉口發甜,哇的一聲,口中鮮血直噴。丘處機雖然又傷一人,但肩頭越來越麻,托著銅缸甚感吃力,大喝一聲,左腿橫掃。韓寶駒躍起避開。丘處機叫道:“往哪里逃?”右手推出,銅缸從半空中罩將下來。韓寶駒身在空中,無處用力,只翻了半個筋斗,巨缸已罩到頂門,他怕傷了身子,當即雙手抱頭縮成一團,砰的一聲大響,銅缸已端端正正的把他罩住。丘處機拋出銅缸,當即抽劍在手,點足躍起,伸劍割斷了巨鐘頂上的粗索,左掌推處,那千餘斤重的巨鐘震天價一聲,壓在銅缸之上。韓寶駒再有神力,也爬不出來了。丘處機這兩下使力大了,只感手足酸軟,額頭上黃豆般的汗珠一顆顆滲出來。柯鎮惡叫道:“快拋劍投降,再挨得片刻,你性命不保。”丘處機心想那惡僧與金兵及官兵勾結,寺中窩藏婦女,行為奸惡之極,江南七怪既與他一夥,江湖上所傳俠名也必不確,丘某寧教性命不在,豈能向奸人屈膝?當下長劍揮動,向外殺出。江南七怪中只剩下柯鎮惡、朱聰兩人不傷,餘人存亡不知,這時怎能容他脫身出寺?柯鎮惡一擺鐵杖,攔在大門。丘處機奪路外闖,長劍勢挾勁風,徑刺柯鎮惡面門。飛天蝙蝠柯鎮惡聽聲辨形,舉杖擋格。當的一聲,丘處機險些拿劍不住,不覺大驚,心道:“這瞎子內力如此深厚,難道功力在我之上?”接著一劍,又與對方鐵杖相交,這才發覺原來右肩受傷減力,並非對方厲害,倒是自己勁力不濟,當即劍交左手,使開一套學成後從未在臨敵時用過的“同歸劍法”來,劍光閃閃,招招指向柯鎮惡、朱聰、焦木三人要害,竟自不加防守,一味淩厲進攻。這路“同歸劍法”取的是“同歸於盡”之意,要是敵人厲害,自己性命危殆,無可奈何之際,只得使這路劍法拚命,每一招都是猛攻敵人要害,招招狠,劍劍辣,純是把性命豁出去了的打法,雖是上乘劍術,倒與流氓潑皮耍無賴的手段同出一理。原來全真派有個大對頭,長住西域,為人狠毒,武功深不可測,遠在全真七子之上。當年只有他們師父才制他得住,現今師尊逝世,此人一旦重來中原,只怕全真派有覆滅之虞。全真派有一個“天罡北斗陣法”,足可與之匹敵,但必須七人同使,若是倉卒與此人邂逅相逢,未必七人聚齊。這套“同歸劍法”也是意在對付這大對頭,然而可單獨使用,只盼犧牲得一二人與之同歸於盡,因而保全了一眾同門。丘處機此刻身中劇毒,又被三個高手纏住,命在頃刻,只得使出這路不顧一切的武功來。
  拆得十余招,柯鎮惡腿上中劍。焦木大叫:“柯大哥、朱二弟,讓這道人去吧。”就這麽一疏神,丘處機長劍已從他右肋中刺入。焦木驚呼倒地。
  這時丘處機也已搖搖欲墜,站立不穩。朱聰紅了雙眼,口中咒罵,繞著他前後遊鬥。再戰數合,柯鎮惡總是眼不能視物,被丘處機聲東擊西,虛虛實實,霍霍霍的連刺七八劍,劍勢來路辨別不清,右腿又中一劍,俯身直跌。朱聰大罵:“狗道士,賊道士,你身上的毒已行到了心裏啦!你再刺三劍試試。”丘處機須眉俱張,怒睜雙目,左手提劍,踉踉蹌蹌的追來。朱聰輕功了得,在大殿中繞著佛像如飛奔逃。丘處機自知再也支援不住了,歎了一口氣,止步不追,只覺眼前一片模糊,定了定神,想找尋出寺的途徑,突然拍的一聲,後心給一物一撞,原來是朱聰從腳上脫下來的一隻布鞋,鞋子雖軟,卻是帶著內勁。丘處機身子一晃,腦中只覺煙霧騰騰,神智漸失,正收攝心神間,咚的一下,後腦上又吃了一記,這次是朱聰在佛前面抓起的一個木魚。幸得丘處機內功深厚,換了常人,這一下就得送命,但也已打得他眼前一陣發黑。他提聲叫道:“罷了,罷了,長春子今日死在無恥之徒的手裏!”突覺雙腿酸軟,摔倒在地。朱聰怕他摔倒後又再躍起,拿起扇子,俯身來點他胸口穴道,突見他左手一動,知道不妙,忙伸右臂在胸前一擋,只覺小腹上有一股大力推來,登時向後直飛出去,人未落地,口中已是鮮血狂噴。丘處機最後這一擊乃平生功力之所聚,雖然身子已動彈不得,但這一掌將體內殘存的內勁盡數迸發出來,實是非同小可,朱聰哪里抵受得住?
  法華寺中眾僧都不會武藝,也不知方丈竟然身懷絕藝,突見大殿中打得天翻地覆,早就個個嚇得躲了起來。過了好一陣,聽得殿上沒了聲響,幾個大膽的小沙彌探頭張望,只見地下躺滿了人,殿上到處是血,大驚之下,大呼小叫,跌跌撞撞的忙去找段天德。段天德一直躲在地窖之中,聽眾僧說相鬥雙方人人死傷倒地,當真是不勝之喜,還怕丘處機不在其內,命小沙彌再去看明白那道士有沒有死,等小沙彌回來報稱那道士閉目俯伏,這才放心,拉了李萍奔到大殿。
  他在丘處機身上踢了一腳。丘處機微微喘息,尚未斷氣。段天德拔出腰刀,喝道:“你這賊道追得我好苦,老子今日送你上西天去吧!”焦木重傷之余,見段天德要行兇傷人,提氣叫道:“不……不可傷他!”段天德道:“幹甚麽?”焦木道:“他是好人……只是性子急……急,生了誤會……”段天德道:“甚麽好人?砍了再說。”焦木怒道:“你聽不聽我說話?放……放下刀子。”段天德哈哈大笑,叫道:“要我放下刀子?哈哈!立地成佛嗎?”舉起腰刀,向丘處機頂門便砍。
  焦木怒極,奮起平生之力,將手中一段烏焦木頭對准段天德擲去。段天德身子急側,可是武功實在太差,沒能避開,這段焦木打在他嘴角之上,登時撞下了三顆牙齒。段天德疼極,惡性大發,也不顧焦木於自己有恩,舉刀便往他頭上砍落。站在他身旁的小沙彌狠命拉住他右臂,另一個去拉他衣領。段天德怒極,回刀將兩個個沙彌砍翻在地。丘處機、焦木、江南七俠武功雖強,這時卻個個受傷甚重,只有眼睜睜的瞧著他行兇。
  李萍大叫:“惡賊,快住手!”她給段天德拉了東奔西逃,本想俟機殺他為夫報仇,這時見到滿地鮮血,而這惡賊又欲殺人,再也忍耐不住,當即撲上去狠命廝打。各人見她身穿軍士裝束,只道是段天德的部屬,何以反而拚命攔阻他傷人?均感詫異。
  柯鎮惡眼睛瞎了,耳朵特別靈敏,一聽她叫嚷之聲,便知是女子,歎道:“焦木和尚,我們都給你害死啦。你寺裏果真藏著女人!”焦木一怔,立時醒悟,心想自己一時不察,給這畜生累死,無意中出賣了良友,又氣又急,雙手在地上一撐,和身縱起,雙手箕張,猛向段天德撲去。段天德見他來勢猛惡,大駭避開。焦木重傷後身法呆滯,竟爾一頭撞在大殿柱上,腦漿迸裂,立時斃命。段天德嚇得魂不附體,哪里還敢停留,拉了李萍,急奔而出。李萍大叫:“救命啊,我不去,救命啊!”終於聲音越來越遠。
第三回 大漠風沙

  寺裏僧眾見焦木圓寂,盡皆悲哭。有的便替傷者包紮傷口,擡入客舍。忽聽得巨鐘下的銅缸內當當當響聲不絕,不知裏面是何怪物,眾僧面面相覷,手足無措,當下齊聲口誦《高王經》,豈知“救苦救難”、“阿彌陀佛”聲中,缸內響音始終不停,最後終於大了膽子,十多個和尚合力用粗索吊起大鐘,剛將銅缸掀起少許,裏面滾出來一個巨大的肉團。眾僧大驚,四散逃開。只見那肉團一躍站起,呼呼喘氣,卻是韓寶駒。他被罩在銅缸之中,不知後半段的戰局,眼見焦木圓寂,義兄弟個個重傷,急得哇哇大叫。提起金龍鞭便欲向丘處機頭頂擊落。全金發叫道:“三哥,不可!”韓寶駒怒道:“為甚麽?”全金發腰間劇痛,只道:“千……千萬不可。”
  柯鎮惡雙腿中劍,受傷不輕,神智卻仍清明,從懷中摸出解毒藥來,命僧人分別去給丘處機及韓小瑩服下,一面將經過告知韓寶駒。韓寶騎大怒,轉身奔出,要去追殺段天德。柯鎮惡喝住,說道:“那惡徒慢慢再找不遲,你快救助受了內傷的眾兄弟。”
  朱聰與南希仁所受內傷甚重。全金發腰間所受的這一腳也著實不輕。張阿生胳臂折斷,胸口受震,一時痛暈過去,但醒轉之後,卻無大礙。當下眾人在寺裏養傷。法華寺監寺派人到杭州雲棲寺去向枯木禪師報信,並為焦木禪師料理後事。過了數日,丘處機與韓小瑩身上中的毒都消解了。丘處機精通醫道,開了藥方給朱聰等人調治,又分別給各人推拿按摩。幸得各人根柢均厚,內傷外傷逐漸痊可,又過數日,都能坐起身來。這日八人聚集在一間僧房之中,想起受了奸人從中播弄,這許多江湖上的大行家竟自誤打誤殺,弄得個個重傷,還賠了焦木禪師一條性命,都是黯然不語。過了一會,韓小瑩首先說道:“丘道長英明,天下皆知,我們七兄弟也不是初走江湖之人,這次人家竟然糊裡糊塗的栽在這無名之輩手裏,流傳出去,定讓江湖上好漢恥笑。這事如何善後,還得請道長示下。”
  丘處機這幾日也是深責自己過於魯莽,如不是這般性急,只消平心靜氣的與焦木交涉,必可弄個水落石出,當下對柯鎮惡道:“柯大哥,你說怎麽辦?”
  柯鎮惡脾氣本就怪僻,瞎了雙眼之後更是乖戾,這次七兄弟被丘處機一人打倒,實是生平的奇恥大辱,再加上腿上劍創兀自疼痛難當,氣惱愈甚,當下冷笑道:“丘道長仗劍橫行天下,哪里把別人瞧在眼裏?這事又何必再問我們兄弟?”丘處機一楞,知他氣憤未消,當下站起身來向七人團團行了一禮,說道:“貧道無狀,行事糊塗,實是抱愧得緊,這裏向各位謝過。”
  朱聰等都還了禮。柯鎮惡卻裝作不知,冷冷的道:“江湖上的事,我兄弟再也沒面目理會啦。我們在這裏打魚的打魚,砍柴的砍柴,只要道長不要再來尋事,我們總可以安安穩穩的過這下半輩子。”丘處機給他一頓搶白,臉上微紅,默不作聲,僵了一陣,站起來道:“貧道這次壞了事,此後決不敢再踏進貴境。焦木大師的怨仇,著落在貧道身上,我必手刃奸徒,出這口惡氣。現下貧道就此別過。”說著又是團團一揖,轉身出外。柯鎮惡喝道:“且慢!”丘處機轉身道:“柯大哥有何吩咐?”柯鎮惡道:“你把我們兄弟個個打得重傷,單憑這麽一句話,就算了事嗎?”丘處機道:“柯大哥意思怎樣?貧道只要力所能及,無有不遵。”柯鎮惡低沈了聲音道:“這口氣我們咽不下去,還求道長再予賜教。”江南七怪雖然行俠仗義,卻是個個心高氣傲,行止怪異,要不怎會得了“七怪”的名頭?他們武功既高,又是人多勢眾,在武林中與人爭鬥從未吃過虧。當年與淮陽幫失和動手,七個人在長江邊上打敗了淮陽幫的一百多條好漢,其時韓小瑩年紀尚幼,卻也殺了兩名敵人,江南七怪,端的是名震江湖。這一次敗在丘處機一人手裏,自是心情異常難堪。何況焦木是七怪的好友,不幸遭難,也可說是由丘處機行事魯莽而起。可是法華寺中明明藏著女人,而且確是郭嘯天的遺孀,這一節是己方理虧,江南七怪卻又置之不理了。丘處機道:“貧道中了暗器,要不是柯大哥賜予解藥,這時早登鬼域。咱們雙方拚鬥了一場,貧道寧願認輸。”柯鎮惡道:“既是如此,你把背上長劍留下,就讓你走。”他明知此時若再動手,己方只韓氏兄妹能夠下場,勝負之數那也不用提了,但說就此罷休,寧可七怪一齊命喪於他劍底。丘處機怒氣上沖,心想:“我給你們面子,已給得十足,又已賠罪認輸,還待怎的?”當下說道:“這是貧道護身的兵器,就如柯大哥的鐵杖一般。”柯鎮惡大聲道:“你譏笑我眼盲嗎?”丘處機道:“不敢。”柯鎮惡怒道:“現下咱們大家受傷,難決勝負。明年今日,請道長再在醉仙樓相會。”丘處機眉頭一皺,心想這七怪並非歹人,我何苦與他們爭這閒氣?那日焦木死後,韓寶駒從銅缸中脫身而出,如要殺我,易如反掌。再說這件事總究是自己莽撞了,大丈夫是非分明,錯了便當認錯,但如何擺脫他們的糾纏,卻也不易,沈吟了一會兒,心念一動,說道:“各位既要與貧道再決勝負,也無不可,只是辦法卻要由貧道規定。否則的話,貧道在醉仙樓頭鬥酒,已輸了給朱二俠:法華寺較量武功,又輸了給七位,連輸兩場。第三場仍然是輸,那也不必再比了。”韓寶駒、韓小瑩、張阿生三人當即站起,朱聰等睡在床上,也昂起頭來,齊聲道:“江南七怪跟人較量,時刻與所在向來由人選擇。”丘處機見他們如此好勝,微微一笑,道:“不論是甚麽賭法,都能聽貧道的主意?”朱聰與全金發均想就算你有甚麽詭道奸計,也不致就輸了給你,齊聲說道:“由你說好了。”丘處機道:“君子一言?”韓小瑩介面道:“快馬一鞭。”柯鎮惡還在沈吟。丘處機道:“我這主意要是各位覺得不妥,貧道話說在先,算是我輸。”這是擺明瞭以退為進,心知七怪要強,決不肯輕易讓他認輸,柯鎮惡果然介面道:“不用言語相激,快說罷。”丘處機坐了下來,道:“我這個法子,時候是拖得長些,可是賭的卻是真功夫真本事,並非單拚一時的血氣之勇。刀劍拳腳上爭先決勝,凡是學武的個個都會。咱們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決不能再像後生小子們那樣不成器。”江南七怪都想:“不用刀劍拳腳決勝負,又用甚麽怪法子?難道再來比喝酒?”丘處機昂然道:“咱們來個大比賽,我一人對你們七位,不但比武功,還得鬥恒心毅力,鬥智巧計謀,這一場大比拚下來,要看到得頭來,到底誰是真英雄真豪傑。”這番話只聽得江南七怪個個血脈賁張。
  韓小瑩道:“快說,快說,越難的事兒越好。”朱聰笑道:“比賽修仙煉丹,畫符捉鬼,我們可不是你道爺的對手。”丘處機也笑道:“貧道也不會想跟朱二哥比賽偷雞摸狗,順手牽羊。”韓小瑩嘻嘻一笑,跟著又一叠連聲的催促:“快說,快說。”丘處機道:“推本溯源,咱們誤打誤傷,是為了拯救忠義的後代而起,那麽這件事還得歸結在這上面。”於是把如何結識郭楊二人、如何追趕段天德的經過說了。江南七怪聽在耳中,不住口的痛罵金人暴虐,朝廷官吏無恥。丘處機述畢,說道:“那段天德帶出去的,便是郭嘯天的妻子李氏,除了柯大哥與韓家兄妹,另外四位都見到他們了。”柯鎮惡道:“我記得她的聲音,永世不會忘記。”丘處機道:“很好。至於楊鐵心的妻子包氏,卻不知落在何方。那包氏貧道曾經見過,各位卻不認得。貧道與各位賭的就是這回事。因此法子是這樣……”韓小瑩搶著道:“我們七人去救李氏,你去救包氏,誰先成功誰勝,是不是?”
  丘處機微微一笑道:“說到救人嗎,雖然不易,卻也難不倒英雄好漢。貧道的主意卻還要難得多,費事得多。”柯鎮惡道:“還要怎地?”丘處機道:“那兩個女子都已懷了身孕,救了她們之後,須得好好安頓,待她們產下孩子,然後我教姓楊的孩子,你們七位教姓郭的孩子……”江南七怪聽他越說越奇,都張大了口。韓寶駒道:“怎樣?”丘處機道:“過得一十八年,孩子們都十八歲了,咱們再在嘉興府醉仙樓頭相會,大邀江湖上的英雄好漢,歡宴一場。酒酣耳熱之餘,讓兩個孩子比試武藝,瞧是貧道的徒弟高明呢,還是七俠的徒弟了得?”江南七怪面面相覷,啞口無言。丘處機又道:“要是七位親自與貧道比試,就算再勝一場,也不過是以多贏少,也沒甚麽光彩。待得貧道把全身本事教給了一人,七位也將藝業傳給一人。讓他二人一對一的比拚,那時如果貧道的徒弟得勝,七俠可非得心服口服不可。”柯鎮惡豪氣充塞胸臆,鐵杖重重在地下一頓,叫道:“好,咱們賭了。”全金發道:“要是這時候那李氏已給段天德害死,那怎麽辦?”丘處機道:“這就是賭一賭運氣了。天老爺要我得勝,有甚麽可說的?”韓寶駒道:“好,救孤恤寡,本是俠義道該做之事,就算比你不過,我們總也是作了一件美事。”丘處機大拇指一翹,朗聲道:“韓三爺說得不錯。七位肯承擔將郭氏的孤兒教養成人,貧道先代死去的郭兄謝謝。”說著團團作揖。朱聰道:“你這法子未免過於狡獪。憑這麽幾句話,就要我兄弟為你費心一十八年?”丘處機臉上變色,仰天大笑。韓小瑩慍道:“有甚麽好笑?”丘處機道:“我久聞江南七怪大名,江湖上都道七俠急人之難,真是行俠仗義的英雄豪傑,豈知今日一見,嘿嘿!”韓寶駒與張阿生齊聲道:“怎樣?”丘處機道:“這叫作浪得虛名,見面不如聞名!”江南七怪怒火上沖。韓寶駒在板凳上猛擊一掌,正待開言,丘處機道:“古來大英雄真俠士,與人結交是為朋友賣命,只要是義所當為,就算把性命交給了他,又算得甚麽?可不曾聽說當年荊軻、聶政,有甚麽斤斤計較。朱家、郭解扶危濟困、急人之難,不見得又討價還價了。”這番話一頓搶白,朱聰臉上無光,心下慚愧,當即扇子一張,道:“道長說得不錯,兄弟知罪了。我們七怪擔當這件事就是。”丘處機站起身來,說道:“今日是三月廿四,十八年後的今日正午,大夥兒在醉仙樓相會,讓普天下英雄見見,誰是真正的好漢子!”袍袖一拂,滿室生風,當即揚長出門。韓寶駒道:“我這就追那段天德去,要是給他躲進了烏龜洞,從此無影無蹤,那可要大費手腳了。”七怪中只他一人沒有受傷,當下搶出山門,跨上追風黃名駒,急去追趕段天德和李氏。朱聰急叫:“三弟,三弟,你不認得他們啊!”但韓寶駒性子極急,追風黃又是馬如其名,果真奔馳如風,早去得遠了。
  段天德拉了李萍,向外急奔,回頭見寺裏無人追趕出來,這才稍覺放心,奔到河邊,見到一艘小船,跳上船頭,舉刀喝令船夫開船。江南是水鄉之地,河道密如蛛網,小船是尋常代步之具,猶如北方的馬匹騾車一般,是以向來有“北人乘馬,南人乘船”之說。那船夫見是一個惡狠狠的武官,哪敢違拗,當即解纜搖櫓,駕船出城。
  段天德心想:“我闖了這個大禍,若回臨安,別的不說,我伯父立時就要取我性命,只得且到北邊去避一避風頭。最好那賊道和江南七怪都傷重身死,我伯父又氣得一命嗚呼,那時再回去作官不遲。”當下督著船夫一路往北。韓寶駒的坐騎腳程雖快,但盡在旱道上東問西找,自然尋他不著。段天德連轉了幾次船,更換了身上軍官裝束,勒逼李萍也換了衣衫。十多日後過江來到揚州,投了客店,正想安頓個處所,以作暫居之計,說也湊巧,忽聽到有人在向客店主人打聽自己的蹤跡。段天德大吃一驚,湊眼從門縫中張望,見是一個相貌奇醜的矮胖子和一個美貌少女,兩人都是一口嘉興土音,料想是江南七怪中的人物,幸好揚州掌櫃不大懂兩人言語,雙方一時說不明白,當下急忙拉了李萍,從後門溜了出去,雇船再行。他不敢稍有停留,沿運河北上,一口氣到了山東境內微山湖畔的利國驛。李萍粗手大腳,容貌本陋,這時肚腹隆起,整日價詈罵啼哭,段天德雖是下流胚子,對之卻不起非禮之心。兩人日常相對,只是相打相罵,沒一刻安寧。
  過不了幾天,那矮胖子和那少女又追到了。段天德只想在屋裏悄悄躲過,不料李萍得知來了救星,高聲大叫起來。段天德忙用棉被塞住她嘴,狠狠打了她一頓,李萍拚命掙紮呼叫,雖然沒讓韓寶駒、小瑩兄妹發現,卻已驚險之至。段天德帶了她同逃,原是想以她為質,危急時好令敵人不敢過於緊逼,但眼前情勢已變,心想自己單身一人易於逃脫,留著這潑婦在身邊實是個大大的禍胎,不如一刀殺卻,幹手淨腳,待韓氏兄妹走後,當即拔出刀來。
  李萍時時刻刻在找尋機會,要與這殺夫仇人同歸于盡,但每到晚間睡覺之時,就被他縛住了手足,不得其便,這時見他目露凶光,心中暗暗祝禱:“嘯哥,嘯哥,求你陰靈佑護,教我手刃這個惡賊。我這就來跟你相會了。”當即從懷中取出了丘處機所贈的那柄短劍。這短劍她貼肉而藏,倒沒給段天德搜去。段天德冷笑一聲,舉刀砍將下來。李萍死志已決,絲毫不懼,出盡平生之力,挺短劍向段天德紮去。段天德只覺寒氣直逼面門,回刀一挑,想把短劍打落,哪知短劍鋒利已極,只聽得當啷一聲,腰刀斷了半截,跌在地下,短劍劍頭已抵在自己胸前。段天德大駭,往後便跌,嗤的一聲,胸前衣服被劃破了一條大縫,自胸至腹,割了長長的一條血痕,只要李萍力氣稍大得一點兒,已自遭了破胸開膛之禍。他驚惶之下,忙舉起椅子擋住,叫道:“快收起刀子,我不殺你!”李萍這時也已手酸足軟,全身乏力,同時腹內胎兒不住跳動,再也不能跟他廝拚,坐在地下連連喘息,手裏卻緊緊抓住短劍不放。段天德怕韓寶駒等回頭再來,如獨自逃走,又怕李萍向對頭泄露自己形跡,忙逼著她上船又行,仍是沿運河北上,經臨清、德州,到了河北境內。
  每次上陸小住,不論如何偏僻,過不多時總有人找尋前來,後來除了那矮胖子與女子之外,又多了個手持鐵杖的盲人,總算這三人不認得他,都是他在明而對方在暗,得能及時躲開,卻也已險象環生。
  不久又多了一件大頭痛事,李萍忽然瘋癲起來,客店之中,旅途之上,時時大聲胡言亂語,引人注目,有時扯發撕衣,怪狀百出。段天德初時還道她叠遭大變,神智迷糊,但過了數日,猛然省悟,原來她是怕追蹤的人失了線索,故意留下形跡,這樣一來,要想擺脫敵人的追蹤可更加難了。這時盛暑漸過,金風初動,段天德逃避追蹤,已遠至北國,所攜帶的銀子也用得快要告罄,而仇人仍然窮追不舍,不禁自怨自艾:“老子當初在杭州當官,雞肉老酒,錢財粉頭,那是何等快活,沒來由的貪圖了人家銀子,到牛家村去殺這賊潑婦的惡強盜老公,卻來受這活罪。”他幾次便欲撇下李萍,自行偷偷溜走,但轉念一想,總是不敢,對她暗算加害,又沒一次成功。這道護身符竟變成了甩不脫、殺不掉的大累贅,反要提心吊膽的防她來報殺夫之仇,當真苦惱萬分。不一日來到金國的京城中都燕京,段天德心想大金京師,地大人多,找個僻靜所在躲了起來,只消俟機殺了這潑婦,仇人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自己了。
  他滿肚子打的如意算盤,不料剛到城門口,城中走出一隊金兵來,不問情由,便將二人抓住,逼令二人挑擔。李萍身材矮小,金兵給她的擔子輕些。段天德肩頭卻是一副一百來斤的重擔,只壓得他叫苦連天。
  這隊金兵隨著一名官員一路向北。原來那官是派赴蒙古部族宣示金主敕令的使者。隨行護送的金兵亂拉漢人百姓當作腳夫,挑負行李糧食。段天德抗辯得幾句,金兵的皮鞭便夾頭夾腦的抽將下來。這般情形他倒也閱歷甚多,不足為奇,只不過向來是他以皮鞭抽百姓之頭,今日卻是金兵以皮鞭抽其本人之頭而已。皮鞭無甚分別,腦袋卻頗有不同了。這時李萍肚子越來越大,挑擔跋涉,實是疲累欲死,但她決意要手刃仇人,一路上竭力掩飾,不讓金兵發現破綻,好在她自幼務農,習於勞苦,身子又甚是壯健,當下豁出了性命,勉力支撐。數十日中,盡在沙漠苦寒之地行走。這時雖是十月天時,但北國奇寒,這一日竟滿天灑下雪花,黃沙莽莽,無處可避風雪。三百余人排成一列,在廣漠無垠的原野上行進。正行之間,突然北方傳來隱隱喊聲,塵土飛揚中只見萬馬奔騰,無數兵馬急沖而來。眾人正驚惶間,大隊兵馬已湧將過來,卻是一群敗兵。眾兵將身穿皮裘,也不知是漠北的一個甚麽部族,但見行伍大亂,士眾拋弓擲槍,爭先恐後的急奔,人人臉現驚惶。有的沒了馬匹,徒步狂竄,給後面乘馬的湧將上來,轉眼間倒在馬蹄之下。金國官兵見敗兵勢大,當即四散奔逃。李萍本與段天德同在一起,但眾敗兵猶如潮水般湧來,混亂中段天德已不知去向。李萍拋下擔子,拚命往人少處逃去,幸而人人只求逃命,倒也無人傷她。
  她跑了一陣,只覺腹中陣陣疼痛,再也支援不住,伏倒在一個沙丘之後,就此暈了過去。過了良久良久,悠悠醒來,昏迷中似乎聽得一陣陣嬰兒啼哭的聲音。她尚自迷迷糊糊,不知是已歸地府,還是尚在人間,但兒啼聲越來越響,她身子一動,忽覺胯間暖暖的似有一物。這時已是夜半,大雪初停,一輪明月從雲間鑽了出來,她鬥然覺醒,不禁失聲痛哭,原來腹中胎兒已在患難流離之際誕生出來了。
  她疾忙坐起,抱起孩兒,見是一個男孩,喜極流淚,當下用牙齒咬斷臍帶,貼肉抱在懷裏。月光下只見這孩子濃眉大眼,啼聲洪亮,面目依稀是亡夫的模樣。她雪地產子,本來非死不可,但一見到孩子,竟不知如何的生出一股力氣,掙紮著爬起,躲入沙丘旁的一個淺坑中以蔽風寒,眼瞧嬰兒,想起亡夫,不禁悲喜交集。在沙坑中躲了一晚,到第二天中午,聽得四下無聲,鼓勇出去,只見遍地都是死人死馬,黃沙白雪之中,拋滿了刀槍弓箭,環首四望,竟無一個活人。
  她從死兵的背囊中找到些幹糧吃了,又從死兵身上找到了火刀火石,割了一塊馬肉,生火烤了。剝下死兵的皮裘,一件裹住孩子,自己也穿了一件。好在天時酷寒,屍體不腐,她以馬肉為食,在戰場上挨了十來天,精力漸複,抱了孩子,信步往東走去。這時懷中抱著的是親生孩兒,那恨之切骨的段天德已不知去向,本來的滿腔悲痛憤恨,登時化為溫柔慈愛,大漠中風沙如刀,她只求不刮到孩兒臉上,自己卻是絲毫不以為苦。行了數日,地下草木漸多,這日向晚,忽見前面兩騎馬奔馳而來。乘者見到她的模樣,便勒馬詢問。她連說帶比,將遇到敗兵、雪地產兒的事說了。那兩人是蒙古牧民,雖不懂她言語,但蒙古人生性好客,憐貧恤孤,見她母子可憐,就邀她到蒙古包去飽餐了一頓,好好睡了一覺。蒙古人以遊牧為生,趕了牲口東遷西徙,追逐水草,並無定居,用毛氈搭成帳篷以蔽風雪,就叫做蒙古包。這群牧民離開時留下了四頭小羊給她。李萍含辛茹苦的撫養嬰兒,在大漠中熬了下來。她在水草旁用樹枝搭了一所茅屋,畜養牲口,又將羊毛紡條織氈,與牧人交換糧食。忽忽數年,孩子已經六歲了。李萍依著丈夫的遺言,替他取名為郭靖。這孩子學話甚慢,有點兒呆頭呆腦,直到四歲時才會說話,好在筋骨強壯,已能在草原上放牧牛羊。母子兩人相依為命,勤勤懇懇,牲口漸繁,生計也過得好些了,又都學會了蒙古話,只是母子對話,說的卻仍是臨安故鄉言語。李萍瞧著兒子憨憨的模樣,說著甚麽“羊兒、馬兒”,全帶著自己的臨安鄉下土音,時時不禁心酸:“你爹爹是山東好漢,你也該當說山東話才是。只可惜我跟你爹爹時日太短,沒學會他的卷舌頭說話,無法教你。”
  這一年方當十月,天日漸寒,郭靖騎了一匹小馬,帶了牧羊犬出去牧羊。中午時分,空中忽然飛來一頭黑雕,向羊群猛撲下來,一頭小羊受驚,向東疾奔而去。郭靖連聲呼喝,那個羊卻頭也不回的急逃。
  他忙騎上小馬追去,直追了七八裏路,才將小羊趕上,正想牽了小羊回來,突然間前面傳來一陣陣隱隱的轟隆之聲。郭靖吃了一驚,他小小的心中也不知是甚麽,心想或許是打雷。只聽得轟雷之聲愈來愈響,過了一會,又聽得轟隆聲中夾著陣陣人喧馬嘶。他從未聽到過這般的聲音,心裏害怕,忙牽了小馬小羊,走上一個土山,鑽在灌木叢裏,躲好後再探出頭來。只見遠處塵土蔽天,無數車馬奔馳而至,領隊的長官發施號令,軍馬排列成陣,東一隊,西一隊,不計其數。眾兵將有的頭上纏了白色頭巾,有的插了五色翎毛。郭靖這時不再害怕,看得很是開心。又過一陣,忽聽左首數裏外號角聲響,幾排兵馬沖將過來,當先的將官是個瘦長青年,身上披了紅色斗篷,高舉長刀,領頭沖鋒。雙方兵馬沖近,廝殺起來。攻過來的那一隊人數甚少,不久便抵敵不住,退了下去,後面又有援兵抵達,只打得殺聲震天。眼見攻來的兵馬又要支援不住,忽然數十支號角齊聲吹動,一陣急鼓,進攻的軍士大聲歡呼:“鐵木真大汗來啦,大汗來啦!”雙方軍士手不停鬥,卻不住轉頭向東方張望。郭靖順著各人眼光望去,只見黃沙蔽天之中,一隊人馬急馳而來,隊中高高舉起一根長杆,杆上挂著幾叢白毛。歡呼聲由遠而近,進攻的兵馬勇氣百倍,先到的兵馬陣腳登時散亂。那長杆直向土山移來,郭靖忙縮向灌木深處,一雙光溜溜的小眼仍往外望,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漢子縱馬上了土山。他頭戴鐵盔,下頦生了一叢褐色鬍子,雙目一轉,精光四射。郭靖自不知他便是蒙古部落的酋長鐵木真,就算知道,也不懂“大汗”是甚麽。
  鐵木真騎在馬上凝望山下的戰局,身旁有十餘騎隨從。過了一會,那身披紅色斗篷的少年將軍縱馬上山,叫道:“父王,敵人人數多,咱們退一下吧!”
  鐵木真這時已看清楚雙方形勢,低沈了嗓子道:“你帶隊向東退卻!”他雙目望著雙方兵馬交戰,口中傳令:“木華黎,你與二王子帶隊向西退卻。博爾術,你與赤老溫帶隊向北退卻。忽必來,你與速不台帶隊向南退卻。見這裏大纛高舉,號角吹動,一齊回頭沖殺。”眾將齊聲答應,下山率領部屬,片刻之間,蒙古兵四下退散。
  敵兵齊聲歡呼,見到鐵木真的白毛大纛仍是豎在山上,四下裏都大叫起來:“活捉鐵木真,活捉鐵木真!”密密麻麻的兵馬爭先恐後向土山湧來,都不去理會四下退開的蒙古兵卒。萬馬踐沙揚塵,土山四周湧起了一團團黃霧。鐵木真站在土山高處,凜然不動,十餘名勁卒舉起鐵盾,在他四周擋去射來的弩箭。鐵木真的義弟忽都虎與猛將者勒米率領了三千精兵守在土山周圍,箭射刀砍,死守不退。刀光矛影中殺聲震天。郭靖瞧得又是興奮,又是害怕。激戰了半個多時辰,數萬名敵兵輪番沖擊,鐵木真部下三千精兵已傷亡四百餘名,敵兵也被他們殺傷了千餘名。鐵木真放眼望去,但見原野上敵軍遺屍遍地,鞍上無人的馬匹四散奔馳,但敵兵射過來的羽箭兀自力道強勁。眼見東北角敵兵攻得尤猛,守軍漸漸抵擋不住,鐵木真的第三子窩闊台很是焦急,問道:“爹爹,可以舉纛吹號了嗎?”鐵木真雙眼如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山下敵兵,低沈了嗓子道:“敵兵還沒有疲!”這時東北角上敵軍調集重兵猛攻,豎了三杆黑纛,顯然是有三名大將在那裏督戰。蒙古兵漸漸後退。者勒米奔上土山,叫道:“大汗,孩兒們抵擋不住啦!”鐵木真怒道:“擋不住?你誇甚麽英雄好漢?”
  者勒米臉上變色,從軍士手中搶了一柄大刀,荷荷狂叫,沖入敵陣,殺開一條血路,直沖到黑纛之前。敵軍主將見他來勢兇猛,勒馬退開。者勒米手起刀落,將三名持纛大漢一一砍死,拋下大刀,雙手抱住三杆黑纛回上土山,倒轉了插入土中。敵軍見他如此悍勇,盡皆駭然。蒙古兵歡呼狂叫,將東北角上的缺口又堵住了。
  又戰良久,西南角上敵軍中忽有一名黑袍將軍越眾而出,箭無虛發,接連將蒙古兵射倒了十餘人。兩名蒙古將官持矛沖上前去,被他嗖嗖兩箭,都倒撞下馬來。鐵木真誇道:“好箭法!”話聲未畢,那黑袍將軍已沖近土山,弓弦響處,一箭正射在鐵木真頸上,接著又是一箭,直向鐵木真肚腹上射來。鐵木真左頸中箭,眼見又有箭到,急提馬韁,坐騎倏地人立,這一箭勁力好生厲害,從馬胸插入,直穿沒羽,那馬撲地倒了。蒙古軍見主帥中箭落馬,人人大驚失色。敵軍吶喊聲中,如潮水般沖殺上來。窩闊台替父親拔出頸中箭羽,撕下衣襟,要替他裹傷。鐵木真喝道:“別管我,守住了山口。”窩闊台應命轉身,抽箭射倒了兩名敵兵。
  忽都虎從西邊率隊迎戰,只打得箭盡槍折,只得退了回來。者勒米紅了眼,叫道:“忽都虎,像兔子般逃跑嗎?”忽都虎笑道:“誰逃呀?我沒了箭。”鐵木真坐倒在地,從箭袋裏抽出一把羽箭擲過去。忽都虎接過箭來,弓弦連響,對面黑纛下一名將軍中箭落馬。忽都虎猛沖下山,搶過那將軍的駿馬,回上山來。鐵木真贊道:“好兄弟,真有你的!”忽都虎滿身是血,低聲道:“可以舉纛吹號了嗎?”鐵木真伸手按住頭頸裏的創口,鮮血從手掌裏直流出來,說道:“敵軍還沒疲,再支援一會。”忽都虎跪了下家,求道:“我們甘願為你戰死,但大汗你身子要緊。”鐵木真牽過一匹馬來,奮力上鞍,叫道:“大家牢牢守住了!”揮動長刀,劈死了三名沖上土山的敵兵。敵軍忽見鐵木真重行上馬,不禁氣為之奪,敗退下山,攻勢頓緩。鐵木真見敵勢少衰,叫道:“舉纛,吹號!”蒙古兵大叫聲中,一名衛上站上馬背,將白毛大纛高高舉起,號角嗚嗚吹動。四下裏殺聲震天,遠處一排排蒙古兵勢若奔雷般沖將過來。敵軍人數雖眾,但都聚集在土山四周圍攻,外圍的隊伍一潰,中間你推我擠,亂成一團。那黑袍將軍見勢頭不對,大聲喝令約束,但陣勢已亂,士無鬥志,不到半個時辰,大軍已被沖得土崩瓦解,大股殲滅,小股逃散。那黑袍將軍騎了一匹黑馬,落荒而走。鐵木真叫道:“抓住這賊子的,賞黃金三斤。”數十名蒙古健兒大呼追去。那黑袍將軍箭無虛發,當者落馬,一口氣射倒了十餘人。餘人不敢迫近,被他催馬急奔,竟爾逃去。郭靖躲在樹叢中遙遙望見,小心靈中對那黑袍將軍好生欽仰。
  這一仗鐵木真大獲全勝,把世仇泰亦赤兀部殲滅了一大半,料得從此不足為患,回想當年被泰亦赤兀部所擒,頸帶木枷,痛受毆辱,這場大仇今日方雪,頸中創口兀自流血不止,但心中歡暢,忍不住仰天長笑。眾將士歡聲動地,擁著大汗收兵凱旋。郭靖待大眾走遠,清理戰場的士辛也因天黑歸去,這才從樹叢中溜將出來,回到家裏時已是半夜,母親正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不知如何是好,見兒子回來,喜從天降。郭靖說起剛才所見,雖是結結巴巴的口齒不清,卻也說了個大概。李萍見他眉飛色舞,並無俱色,心想孩子雖小,人又蠢笨,終是將門之後,倒也大有父風,不禁又喜又悲。第三日早上,李萍拿了手織的兩條毛氈,到三十裏外的市集去換糧食。郭靖自在門外放羊,想起前日在土山上所見的惡戰,覺得好玩之極,舉起趕羊的鞭子,騎在馬背上使將起來,口中大聲吆喝,驅趕羊群,自覺儼然是大將軍領兵打仗一般。正玩得高興,忽聽得東邊馬蹄聲響,一騎匹馬慢慢踱來,馬背一人俯首伏在鞍上。那馬蹄到臨近,停了腳步,馬上那人擡起頭來。郭靖嚇了一跳,不禁驚叫出聲。只見那人滿臉又是泥沙,又是血污,正是前日所見的那個黑袍將軍。他左手拿著一柄刀頭已斷的半截馬刀,刀上凝結了紫紅的血漬,力殺追敵的弓箭卻已不知去向,想是前日逃脫後又曾遭遇過敵人。右賴上老大一個傷口,正不住流血,馬腿上也受了傷。只見他身子搖晃,眼中布滿紅絲,嘶嘎了聲音叫道:“水,水……給我水?”
  郭靖忙進屋去,在水缸裏舀了一碗清水,捧到門口。那人夾手奪過,咕嘟咕嘟全喝了下去,說道:“再拿一碗來!”郭靖又去倒了一碗。那人喝到一半,臉上血水滴在碗裏,半碗清水全成紅色。那人哈哈一笑,忽然臉上筋肉扭動,一個倒栽蔥跌下馬來,暈了過去。
  郭靖大聲驚呼,不知如何是好。過了一陣,那人悠悠醒轉,叫道:“你給馬喝水,有吃的沒有?”郭靖拿了幾塊熟羊肉給他吃了,又提水給馬飲了。
  那人一頓大嚼,登時精神勃勃,一骨碌跳起身來,叫道:“好兄弟,多謝你!”從手腕上褪下一隻粗大的黃金鐲子,遞給郭靖,道:“給你!”郭靖搖頭道:“媽媽說的,應當接待客人,不可要客人東西。”那人哈哈大笑,叫道:“好孩子,好孩子!”將金鐲套回手腕,撕下半幅衣襟,包紮好自己臉上與馬腿的傷口。突然東邊隱隱傳來馬群奔馳之聲,那人滿臉怒容,喝道:“哼,竟是放不過我!”兩人出門向東遙望,見遠處塵土飛揚,人馬不計其數,正向這裏奔來。
  那人道:“好孩子,你家裏有小弓箭嗎?”郭靖道:“有!”轉身入內。那人聽了,臉露喜色,卻見郭靖拿了自己玩耍的小弓小箭出來。那人哈哈一笑,隨即眉頭一皺,道:“我要跟人打仗,要大的!”郭靖搖了搖頭。
  這時追兵愈來愈近,遠遠已望得見旗幟晃動。那人心想坐騎受傷,大漠上奔逃不遠,在此處躲藏雖然危險,卻已無第二條路可走,便道:“我一個人打他們不過,要躲起來。”眼見茅屋內外實是無地可躲,情勢緊迫,便向屋旁一個大乾草堆指了指,說道:“我躲在這裏。你把我的馬趕得越遠越好。你也遠遠躲了開去,別讓他們見到。”說著鑽進了乾草堆中。蒙古人一過炎夏,便割草堆積,冬日飼養牲口,燒火取暖,全憑乾草,是以草堆往往比住人的蒙古包還大。那將軍躲入了草堆,若非仔細搜索,倒也不易發覺。
  郭靖在黑馬臀上刷刷兩鞭,那黑馬縱蹄狂奔,跑得遠遠的才停下來吃草。郭靖騎了小馬,向西馳去。追兵望見有人,兩名軍士騎馬趕來。郭靖的小馬奔跑不快,不久便給追上了。兩名軍士喝問:“孩子,見到一個騎黑馬的漢子嗎?”郭靖不會說謊,張大了嘴不答。兩名軍士又問幾句,見他傻裏傻氣,始終不答,便道:“帶他見大王子去!”拉著小馬的韁繩,將他帶到茅屋之前。
  郭靖心中打定了主意:“我只是不說。”只見無數蒙古戰士簇擁著一個身披紅色斗篷的瘦長青年。郭靖記得他的臉孔,這人昨天曾領兵大戰,士卒個個聽他號令,知道他是黑袍將軍的敵人。那大王子大聲喝道:“小孩怎麽說?”兩名軍士道:“這小孩嚇壞了,話也不會說。”大王子凝目四望,突然見到那匹黑馬在遠處吃草,低沈了聲音道:“是他的馬嗎?去拉來瞧瞧。”十名蒙古兵分成五組,從五個不同的方向悄悄朝黑馬圍去。待那黑馬驚覺,昂頭想逃,已沒了去路。大王子見了牽過來的黑馬,哼了一聲道:“這不是哲別的馬嗎?”眾軍士齊聲道:“正是!”大王子提起馬鞭,刷的一聲,在郭靖的小腦袋上抽了一下,喝道:“他躲在哪里?快說。你可別想騙我!”
  哲別躲在乾草堆裏,手中緊緊握住長刀,眼見郭靖吃了一鞭,額上登時起了一道殷紅的血痕,心中突突亂跳。他知這人是鐵木真的長子術赤,殘酷狠辣,名聞大漠,心想孩子定會受不住恐嚇而說了出來,那只有跳出來決死一拚。郭靖痛得要哭,卻拚命忍住眼淚,昂頭道:“你為甚麽打我?我又沒做壞事!”他只知做了壞事才該挨打。術赤怒道:“你還倔強!”刷的又是一鞭,郭靖大哭起來。這時眾兵丁已在郭靖家中搜查一過,兩名軍士挺著長矛往乾草堆中亂刺,幸好那草堆甚大,沒刺到哲別藏身的所在。術赤道:“坐騎在這裏,他一定不會逃遠。小孩,你說不說?”刷刷刷,接連又是三鞭。郭靖伸手想去抓他鞭子,卻哪里抓得著?突然間遠處號角聲響,眾軍士道:“大汗來啦!”術赤住手不打,拍馬迎了上去。眾軍士擁著鐵木真馳來。術赤迎上去叫了一聲:“爹爹!”前日鐵木真被哲別這一箭射得傷勢極重,在激戰時強行忍住,收兵之後,竟痛暈了數次。大將者勒米和鐵木真的三子窩闊台輪流用口吸吮他創口瘀血,或咽或吐。眾將士與他的四個兒子在床邊守候了一夜,到第二日清晨,方脫險境。蒙古兵偵騎四出,眾人立誓要抓住哲別,將他四馬裂體,亂刀分屍,為大汗報那一箭之仇。第二日傍晚,一小隊蒙古兵終於遇上哲別,卻被他殺傷數人逃脫,但哲別也受了傷。鐵木真得訊,先派長子追趕,再親率次子察合台、三子窩闊台、幼子拖雷一齊趕來。術赤向黑馬一指,道:“爹爹,找到那賊子的黑馬啦!”鐵木真道:“我不要馬,要人。”術赤道:“是,咱們一定能找到。”奔回到郭靖面前,拔出腰刀,在空中虛劈兩刀,喝道:“你說不說?”郭靖被他打得滿臉是血,反而更加倔強,不住叫道:“我不說,我不說!”鐵木真聽這孩子說話天真,不說“不知道”而說“我不說”,那必是知曉哲別的所在,低聲對三子窩闊台道:“你去騙這小孩說出來。”
  窩闊台笑嘻嘻的走到郭靖面前,從自己頭盔上拔下兩根金碧輝煌的孔雀翎毛,拿在手裏,笑道:“你說出來,我把這個給你。”郭靖仍道:“我不說。”
  鐵木真的二子察合台道:“放狗!”他的隨從軍士當即從後隊牽了六頭巨獒過來。蒙古人性喜打獵,酋長貴人無不畜養獵犬獵鷹。察合台尤其愛狗,這次追蹤哲別,正用得著獵狗,是以帶了六頭獒犬,這時放將出來,先命六犬環繞著黑馬周圍一陣亂嗅,然後找尋哲別藏身的所在。六頭巨獒汪汪吠叫,在茅屋中不住的奔進奔出。郭靖與哲別本不相識,但前日見他在戰陣英勇異常,不禁欽佩,而給術赤抽了這幾鞭之後,心裏怒極,激發了天性中的一股倔強之氣,呼哨一聲,呼出自己的牧羊犬來。這時察合台的六犬已快嗅到乾草堆前,那牧羊犬聽了郭靖的號令,守在草堆前,不許六犬過去。察合台大聲呼叱,六頭巨犬同時撲了上去,一時犬吠之聲大作,七頭狗狂吠亂咬的打了起來。那牧羊犬身形既小,又是以一敵六,轉瞬間就被咬得遍體鱗傷,可是十分勇敢,竟自不退,負隅死鬥。郭靖一面哭,一面呼喝著鼓勵愛犬力戰。鐵木真和窩闊台等見狀,早知哲別必是躲在草堆之中,都笑吟吟的瞧著七犬相鬥。術赤大怒,舉起馬鞭又是刷刷數鞭,打得郭靖痛徹心肺。他滿地打滾,滾到術赤身邊,忽地躍起,抱住他的右腿,死命不放。術赤用力一抖,哪知這孩子抱得緊極,竟自抖不下來。察合台、窩闊台、拖雷三人見了兄長的狼狽樣子,都哈哈大笑起來,鐵木真也不禁莞爾,術赤脹紅了臉,拔出腰間長刀,往郭靖頭頂劈了下去。眼見這孩子就要身首異處,突然草堆中一柄斷頭馬刀疾伸出來,當啷一聲,雙刀相交,術赤只覺手裏一震,險些把捏不定。眾軍士齊聲呼叫,哲別已從草堆裏躍了出來。他左手將郭靖一扯,拉到身後,冷笑道:“欺侮孩子,不害臊嗎?”眾軍士刀矛齊舉,圍在哲別身周。哲別見無可抵擋,拋下手中馬刀。術赤上去當胸一拳,哲別並不還手,喝道:“快殺我!”隨即低沈了聲音道:“可惜我不能死在英雄好漢手裏!”鐵木真道:“你說甚麽?”哲別道:“要是我在戰場之上,被勝過我的好漢殺了,那是死得心甘情願。現今卻是大鷹落在地下,被螞蟻咬死!”說著圓睜雙眼,猛喝一聲。察合台的六犬已把牧羊犬壓在地下亂咬,鬥然間聽到這一聲威猛異常的大喝,嚇得一齊跳起身來,尾巴夾在後腿之間,畏畏縮縮的逃開。鐵木真身旁閃出一人,叫道:“大汗,別讓這小子誇口,我來鬥他。”鐵木真見是大將博爾術,心中甚喜,道:“好,你跟他比比。咱們別的沒有,有的是英雄好漢。”博爾術上前數步,喝道:“我一個人殺你,教你死得心甘情願。”哲別見他身材魁梧,聲音洪亮,喝道:“你是誰?”博爾術道:“我是博爾術。你沒聽見過嗎?”哲別心中一凜:“早聽說博爾術是蒙古人中的英雄,原來是他。”橫目斜睨,哼了一聲。鐵木真道:“你自誇弓箭了得,人家叫你做哲別。你就和我這好朋友比比箭吧。”蒙古語中,“哲別”兩字既指“槍矛”,又是“神箭手”之意。哲別本來另有名字,只因他箭法如神,人人叫他哲別,真名反而無人知曉了。哲別聽鐵木真叫博爾術為“好朋友”,叫道:“你是大汗的好朋友,我先殺了你。”蒙古眾軍士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人人都知博爾術武藝精熟,所向無敵,威名揚於大漠,眾人雖見過哲別的箭法高強,但說要殺博爾術,那真叫做不自量力了。當初鐵木真年輕之時,被仇敵泰亦赤兀部人捉去,頭頸裏套了木枷。泰亦赤兀部眾在斡難河濱宴會,一面喝酒,一面用馬鞭抽打,要恣意侮辱他之後,再加殺害。後來與宴人眾喝得大醉,鐵木真用枷頭打暈了看守兵卒,逃入樹林之中。泰亦赤兀人大舉挨戶搜查。有一個青年名叫赤老溫,不怕危險,仗義留他,將他木枷打碎,放在火裏燒毀,把他藏在一輛裝羊毛的大車之中。追兵在赤老溫家裏到處搜查,搜到大車前,拉去了幾把羊毛,快要露出鐵木真的腳了。赤老溫的父親情急智生,笑道:“這樣大熱天,羊毛裏怎麽能藏人?熱也熱死了他。”其時正當盛暑,人人汗下如雨,追兵心想有理,這才放過不搜。鐵木真生平經歷危難無數,以這一次最是千鈞一發的大險。鐵木真逃得性命後狼狽之極,與母親弟弟靠捕殺野鼠過活。有一天,他養的八匹白馬又被別的部落盜了去,鐵木真單身去追,遇到一個青年在擠馬奶。鐵木真問起盜賊的消息。那青年就是博爾術,說道:“男兒的苦難都是一樣,我和你結成朋友。”兩人騎馬一起追趕,追了三天,趕上盜馬的部落。兩人箭無虛發,殺敗數百名敵人,把八匹馬奪回。鐵木真要分馬給他,問他要幾匹。博爾術道:“我為好朋友出力,一匹馬也不要。”自此兩人一同創業,鐵木真一直叫他做好朋友,實是患難之交。博爾術、赤老溫兩人,連同木華黎、博爾忽,並為蒙古的開國四大功臣。鐵木真素知博爾術箭法如神,取下自己腰裏弓箭遞給了他,隨即跳下馬來,說道:“你騎我的馬,用我的弓箭,就算是我射殺了他。”博爾術道:“遵命!”左手持弓,右手拿箭,躍上鐵木真的白口寶馬。鐵木真對窩闊台道:“你把坐騎借給哲別。”窩闊台道:“便宜了他。”躍下馬來,一名親兵將馬牽給哲別。哲別躍上馬背,向鐵木真道:“我已被你包圍住,你要殺我,便如是宰羊一般容易。你既放我與他比箭,我不能不知好歹,再與他平比。我只要一張弓,不用箭。”博爾術怒道:“你不用箭?”哲別道:“不錯,我一張空弓也能殺得了你!”
  蒙古眾軍士又大聲鼓噪起來:“這傢夥好會吹大氣。”鐵木真吩咐取一張好弓給他。
  博爾術在陣上見過哲別的本事,知他箭法了得,本來不敢怠慢,但他此刻有弓無箭,箭法再高,卻又如何施展?料知他必是要接了自己射去的羽箭使用,兩腿一夾,胯下的白口寶馬撥剌剌的跑了開去。這匹馬奔跑迅速,久經戰陣,在戰場上乘者雙腿稍加示意,即能進退自如,鐵木真向來十分喜愛。哲別見對手馬快,當下勒馬反走,博爾術彎弓搭箭,嗖的一聲,發箭往哲別頭頸射去。哲別側過身子,眼明手快,抓住了箭尾。博爾術暗叫一聲:“好!”又是一箭。哲別聽得箭聲,知道來勢甚急,不能手接,俯低身子,伏在鞍上,那箭從頭頂擦了過去。他當即縱馬前奔,仰身坐直,哪知博爾術有一手連珠箭神技,嗤嗤兩箭,接著從兩側射來。哲別料不到對方如此厲害,猛地溜下馬鞍,右足鉤住鐙子,身子幾乎著地,那坐騎跑得正急,把他拖得猶如一只傍地飛舞的紙鷂一般。他腰間一扭,身子剛轉過一半,已將适才接來的箭扣上弓弦,拉弦射出,羽箭向博爾術肚腹上射去,隨即又翻背上馬。博爾術喝聲:“好!”覷准來箭,也是一箭射出,雙箭箭頭相撞,但餘勢不衰,斜飛出去,都插入沙地之中。鐵木真與眾人齊聲喝彩。博爾術虛拉一弓,待哲別往右邊閃避,突然發箭向右射去。哲別左手拿弓輕撥,那箭落在地下,博爾術連射三箭,都被他躲了開去。哲別縱馬急馳,突然俯身,在地下拾起了三枝羽箭,搭上弓回身射出。
  博爾術要顯本事,躍身站上馬背,左腳立鞍,右腳踢開來箭,跟著居高臨下,一箭猛射過去。哲別催馬旁閃,還射一箭,喀喇一聲,把來箭的箭杆劈為兩截。
  博爾術心想:“我有箭而他無箭,到現下仍打個平手,如何能報大汗之仇?”心中焦躁起來,連珠箭發,嗖嗖嗖的不斷射去,眾人瞧得眼都花了。哲別來不及接箭,只得東閃西避,無奈箭來如飛,又多又快,突然噗的一聲,左肩竟自中了一箭。眾人齊聲歡呼。博爾術大喜,正要再射數箭,結束他的性命,伸手往箭袋裏一抽,卻摸了個空,原來剛才一輪連珠急射,竟把鐵木真交給他的羽箭都用完了。他上陣向來攜箭極多,腰間兩袋,馬上六袋,共攜八袋羽箭,這次所使是大汗自用的弓矢,激鬥之中,竟依著平時習性使用,忘了箭數有限,待得驚覺箭已用完,疾忙回馬,俯身去拾地下箭枝。
  哲別瞧得親切,嗖的一箭,響聲未歇,羽箭已中博爾術後心。旁觀眾人驚叫起來,但說也奇怪,這一箭雖然力勁奇大,把博爾術後心撞得一陣疼痛,但竟透不進去,滑在地下。博爾術順手將箭拾起,一看之下,那箭頭竟是被哲別拗去了的,原來是手下留情。他翻上馬背,叫道:“我是為大汗報仇,不領你這個情!”哲別道:“哲別向來不饒敵人!剛才這一箭是一命換一命!”鐵木真見博爾術背上中箭,心裏一陣劇烈酸痛,待見他竟然不死,不禁大喜若狂,這時便要他將部族中成千成萬的牛羊馬匹都爭出去換博爾術的性命,他也毫不猶豫的換了,聽哲別如此說,忙道:“好,大家別比了。他一命換你一命。”哲別道:“不是換我的命。”鐵木真道:“甚麽?”哲別指著站在屋門口的郭靖,說道:“換他的性命!求大汗別難為這孩子。至於我,”他眉毛一揚,道:“我射傷大汗,罪有應得。博爾術,你來吧!”伸手拔下肩頭羽箭,血淋淋的搭在弓上。這時博爾術的部下早已呈上六袋羽箭,博爾術道:“好,咱們再比過!”嗖嗖嗖嗖,一陣連珠急射。前箭後箭幾乎相續,在空中便如接成了一條箭鏈。
  哲別見來勢甚急,一個鐙裏藏身,鑽到了馬腹之下,斜眼覷准,一箭往博爾術肚上射去,那白口名駒見羽箭疾到,不待主人拉韁,往左急閃。哪知哲別這一箭來勢奇快,非比平常,噗的一聲,插入名駒腦袋,那馬登時滾倒在地。博爾術臥在地下,怕他追擊,反身一箭,將哲別手中硬弓的弓杆劈為兩截。哲別失了武器,更無還擊之能,心中暗暗叫苦,只得縱馬曲曲折折的奔跑閃避。蒙古眾軍士齊聲吶喊,為博爾術助威。博爾術心想:“此人真是一條好漢子!”不禁起了英雄惜英雄之心,不欲傷他性命,搭箭上弓,瞄準他後心,運足了勁,一箭飛去。
  當真是將軍神箭,更無虛發,那箭正中哲別後頸。哲別身子一晃,摔下馬來,那箭掉在他身畔,卻原來箭頭也是拗去了的。博爾術又抽一枝箭搭在弓上,對准了哲別,轉頭對鐵木真道:“大汗,求你開恩,饒了他罷!”
  鐵木真看到這時,早已愛惜哲別神勇,叫道:“你還不投降嗎?”哲別望著鐵木真威風凜凜的神態,不禁折服傾倒,奔將過來,跪倒在地。鐵木真哈哈大笑,道:“好好,以後你跟著我罷!”蒙古人表達心情,多喜唱歌。哲別拜伏在地,大聲唱了起來:“大汗饒我一命,以後赴湯蹈火,我也願意。橫斷黑水,粉碎岩石,扶保大汗。征討外敵,挖取人心!叫我到哪里,我就到哪里。為大汗沖鋒陷陣,奔馳萬里,日夜不停!”鐵木真大喜,取出兩塊金子,賞給博爾術一塊,給哲別一塊。哲別謝了,道:“大汗,我轉送給這孩子,可以嗎?”鐵木真笑道:“是我的金子,我愛給誰就給誰。是你的金子,你愛給誰就給誰!”哲別拿金子送給郭靖,郭靖仍是搖頭不要,說道:“媽媽說的,須得幫助客人,不可要客人的東西。”鐵木真先前見郭靖力抗術赤不屈,早就喜愛這孩子的風骨,聽了這幾句話,更是高興,對哲別道:“回頭你帶這孩子到我這裏。”率領隊伍,向來路去了。幾名隨從軍士把那匹白口名駒的屍體放在兩匹馬上,跟在後面。
  哲別死裏逃生,更得投明主,十分高興,躺在草地上休息,等李萍從市集回來,說明經過。李萍見兒子頭上臉上鞭痕累累,好不心疼,但聽哲別說起兒子的剛強俠義,便道:“好孩子,為人該當如此。”心想兒子若是一生在草原牧羊,如何能報父仇,不如到軍中多加歷練,圖個機遇。當下母子兩人隨同哲別到了鐵木真軍中。
  鐵木真命哲別在三子窩闊台部下當一名十夫長。哲別見過三王子後,再去拜謝博爾術。兩人互相敬佩,結成了好友。哲別感念郭靖的恩德,對他母子兩人照顧極為周到,准擬郭靖年紀稍大,就把自己的箭法武功傾囊相授。
  這日郭靖正在和幾個蒙古孩子擲石遊戲,忽見遠處兩騎蒙古兵急馳奔來,顯是有急訊向大汗稟報。兩兵進入鐵木真帳中不久,號角嗚嗚響起,各處營房中的兵丁飛奔湧出。鐵木真訓練部眾,約束嚴峻,軍法如鐵。十名蒙古兵編為一小隊,由一名十夫長率領,十個十夫隊由一名百夫長率領,十個百夫隊由一名千夫長率領,十個千夫隊由一名萬夫長率領。鐵木真號令一出,數萬人如心使臂,如臂使指,直似一人。郭靖和眾孩在旁觀看,聽號角第一遍吹罷,各營士卒都已拿了兵器上馬。第二遍號角吹動時,四野裏蹄聲雜遝,人頭攢動。第三遍號角停息,轅門前大草原上已是黑壓壓的一片,整整齊齊的排列了五個萬人隊,除了馬匹呼吸喘氣之外,更無半點耳語和兵器撞碰之聲。
  鐵木真在三個兒子陪同下走出轅門,大聲說道:“咱們打敗了許多敵人,大金國也已知道了。現今大金國皇帝派了他三太子、六太子到咱們這裏,來封你們大汗的官職!”蒙古兵舉起馬刀,齊聲歡呼。當時金人統有中國北方,兵勢雄強,威聲遠震,蒙古人還只是草原大漠中的一個小部落,是以鐵木真頗以得到大金國的封號為榮。
  鐵木真號令傳下,大王子術赤率領了一萬人隊上去迎接,其餘四萬人隊在草原上擺了開來。
  其時金國章宗完顏璟在位,得悉漠北王罕、鐵木真等部強盛,生怕成為北方之患,於是派了三子榮王完顏洪熙、六子趙王完顏洪烈前去冊封官職,一來加以羈縻,二來察看各部虛實,或以威服,或以智取,相機行事。那趙王完顏洪烈便是曾出使臨安、在牛家村為丘處機所傷、在嘉興遇到過江南七怪之人。郭靖和眾小孩遠遠的站在一旁看熱鬧,過了好一陣,只見遠處塵頭飛揚,術赤已接了完顏洪熙、完顏洪烈兩人過來。完顏兄弟帶領了一萬名精兵,個個錦袍鐵甲,左隊執長矛,右隊持狼牙棒,跨下高頭大馬,鐵甲上鏗鏘之聲裏許外即已聽到。待到臨近,更見錦衣燦爛,盔甲鮮明,刀槍耀日,軍容極盛。完顏洪熙兄弟並轡而來,鐵木真和眾子諸將站在道旁迎接。完顏洪熙見郭靖等許多蒙古小孩站在遠處,睜大了小眼,目不轉瞬的瞧著,便哈哈大笑,探手入懷,抓了一把金錢,用力往小孩群中擲去,笑道:“賞給你們!”他把金錢撒得遠遠地,滿擬眾小孩定會群起歡呼搶奪,那時既顯得自己氣派豪闊,且可引為笑樂。但蒙古人最注重的是主客相敬之禮,他這舉動固然十分輕浮,也是不敬之至。蒙古諸將士卒,無不相顧愕然。這群小孩都是蒙古兵將的兒女,年紀雖小,卻是個個自尊,對擲來的金幣沒人加以理睬。完顏洪熙討了個老大沒趣,又用勁擲出一把金幣,叫道:“大家搶啊,他媽的小鬼!”蒙古眾人聽了,更是憤然變色。
  當時的蒙古人尚無文字,風俗粗獷,卻是最重信義禮節,尤其尊敬客人。蒙古人自來不說汙言穢語,即是對于深仇大寇,或在遊戲笑謔之際,也從不咒詛謾罵。客人來到蒙古包裏,不論識與不識,必定罄其所有的招待,而做客人的也決不可對主人有絲毫侮慢,如不遵主客之禮,皆以為莫大罪惡。完顏洪熙說的雖是女真話,蒙古兵將不明其意,但從他神態舉止之中,誰都知道是侮辱群孩的言語。
  郭靖平時常聽母親講金人殘暴的故事,在中國如何姦淫擄掠,虐殺百姓,如何與漢奸勾結,害死中國的名將嶽飛等等,小小的心靈中早深種下對金人的仇恨,這時見這金國王子如此無禮,在地下撿起幾枚金幣,奔近去猛力往完顏洪熙臉上擲去,叫道:“誰要你的錢!”完顏洪熙偏頭相避,但終有一枚金幣打在他顴骨之上,雖然郭靖力弱,這一下並不疼痛,但總是在數萬人之前出了個醜。蒙古人自鐵木真以下,個個心中稱快。完顏洪熙大怒,喝道:“你這小鬼討死!”他在中國時稍不如意,便即舉手殺人,誰敢對他如此侮辱,這時怒火上沖,從身旁侍衛手裏拿過一枝長矛,猛力往郭靖胸口擲去。
  完顏洪烈知道不妥,忙叫:“三哥住手!”但那長矛已經飛出,眼見郭靖要死於矛下,突然左邊蒙古軍的萬人隊中飛出一箭,猶如流星趕月,當的一聲,射中在長矛矛頭之上。這一箭勁力好大,雖然箭輕矛重,但竟把長矛激開,箭矛雙雙落地。郭靖急忙逃開。蒙古兵齊聲喝彩,聲震草原。射箭之人,正是哲別。完顏洪烈低聲道:“三哥,莫再理他!”完顏洪熙見了蒙古兵的聲勢,心裏也有些害怕,狠狠瞪了郭靖一眼,又低罵一聲:“小雜種!”這時鐵木真和諸子迎了上來,把兩位金國王子接入帳幕,獻上馬乳酒、牛羊馬肉等食物。雙方各有通譯,傳譯女真和蒙古言語。完顏洪熙宣讀金主敕令,冊封鐵木真為大金國北強招討使,子孫世襲,永為大金國北方屏藩。鐵木真跪下謝恩,收了金主的敕書和金帶。
  當晚蒙古人大張筵席,款待上國天使。飲酒半酣,完顏洪熙道:“明日我兄弟要去冊封王罕,請招討使跟我們同去。”鐵木真聽了甚喜,連聲答應。
  王罕是草原上諸部之長,兵多財豐,待人寬厚,頗得各部酋長貴人愛戴。王罕當年曾與鐵木真的父親結拜為兄弟。後來鐵木真的父親被仇人毒死,鐵木真淪落無依,便拜王罕為義父,歸附於他。鐵木真新婚不久,妻子就被蔑爾乞惕人擄去,全仗王罕與鐵木真的義弟劄水合共同出兵,打敗蔑爾乞惕人,才把他妻子搶了回來。
  因此鐵木真聽說義父王罕也有冊封,很是高興,問道:“大金國還冊封誰嗎?”完顏洪熙道:“沒有了。”完顏洪烈加上一句道:“北方就只大汗與王罕兩位是真英雄真豪傑,余人皆不足道。”鐵木真道:“我們這裏還有一位人物,兩位王爺或許還沒聽說過。”完顏洪烈道:“是嗎?是誰?”鐵木真道:“那就是小將的義弟劄木合。他為人仁義,善能用兵,小將求三王爺、六王爺也封他一個官職。”
  鐵木真和劄木合是總角之交,兩人結義為兄弟時,鐵木真還只十一歲。蒙古結義為兄弟,稱為“結安答”,“安答”即是義兄、義弟。蒙古人習俗,結安答時要互送禮物。那時劄木合送給鐵木真一個□子髀石,鐵木真送給劄木合一個銅灌髀石。髀石是蒙古人射打兔子之物,兒童常用以拋擲玩耍。兩人結義後,就在結了冰的斡難河上拋擲髀石遊戲。第二年春天,兩人用小木弓射箭,劄木合送給鐵木真一個響箭頭,那是他用兩只小牛角鑽了孔製成的,鐵木真回贈一個柏木頂的箭頭,又結拜了一次。兩人長大之後,都住在王罕部中,始終相親相愛,天天比賽早起,誰起得早,就用義父王罕的青玉杯飲酸奶。後來鐵木真的妻子被擄,王罕與劄木合出兵幫他奪回,鐵木真與劄木合互贈金帶馬匹,第三次結義。兩人日間同在一隻杯子裏飲酒,晚上同在一條被裏睡覺。後來因追逐水草,各領牧隊分離,鐵木真威名日盛,劄木合麾下部族也不斷增多,兩人情好始終不渝,尤勝於骨肉兄弟。這時鐵木真想起自己已得榮封而義弟未有,是以代他索討。完顏洪熙酒已喝得半醺,順口答道:“蒙古人這麽多,個個都封官,我們大金國哪有這許多官兒?”完顏洪烈向他連使眼色,完顏洪熙只是不理。
  鐵木真聽了,怫然不悅,說道:“那麽把小將的官職讓了給他,也沒打緊。”完顏洪熙一拍大腿,厲聲道:“你是小覷大金的官職嗎?”鐵木真瞪起雙眼,便欲拍案而起,終於強忍怒氣,不再言語,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完顏洪烈忙說笑話,岔了開去。第二日一早,鐵木真帶同四個兒子,領了五千人馬,護送完顏洪熙、洪烈去冊封王罕。
  這時太陽剛從草原遠處天地交界線升起,鐵木真上了馬,五個千人隊早已整整齊齊的排列在草原之上。金國兵將卻兀自在帳幕中酣睡未醒。鐵木真初時見金兵人強馬壯,兵甲犀利,頗有敬畏之心,這時見他們貪圖逸樂,鼻中哼了一聲,轉頭問木華黎道:“你瞧金兵怎樣?”木華黎道:“咱們蒙古兵一千人可以破他們五千人。”鐵木真笑道:“我正也這麽想。只是聽說大金國有兵一百余萬,咱們可只有五萬人。”木華黎道:“一百萬兵不能一起上陣。咱們分開來打,今天幹掉他十萬,明天又掃去他十萬。”鐵木真拍拍他肩膀,笑道:“說到用兵,你的話總是最合我心意。一百多斤的一個人,可以吃掉十頭一千斤的肥牛,只不過不是一天吃。”兩人同時哈哈大笑。鐵木真按轡徐行,忽見第四子拖雷的坐騎鞍上無人,怒道:“拖雷呢?”拖雷這時還只九歲,雖然年紀尚幼,但鐵木真不論訓子練兵,都是嚴峻之極,犯規者決不寬貸,他大聲喝問,眾兵將個個悚栗不安。大將博爾忽是拖雷的師傅,見大汗怪責,心下惶恐,說道:“這孩子從來不敢晏起,我去瞧瞧。”剛要轉馬去尋,只見兩個孩子手挽手的奔來。一個頭上裹著一塊錦緞,正是鐵木真的幼子拖雷,另一個卻是郭靖。拖雷奔到鐵木真跟前,叫了聲:“爹!”鐵木真厲聲道:“你到哪里去啦!”拖雷道:“我剛才和郭兄弟在河邊結安答,他送了我這個。”說著手裏一揚,那是一塊紅色的汗巾,上面繡了花紋,原來是李萍給兒子做的。鐵木真想起自己幼時與劄木合結義之事,心中感到一陣溫暖,臉上登現慈和之色,又見馬前兩個孩子天真爛漫,當下溫言道:“你送了他甚麽?”郭靖指著自己頭頸道:“這個!”鐵木真見是幼子平素在頸中所帶的黃金項圈,微微一笑,道:“你們兩個以後可要相親相愛,互相扶助。”拖雷和郭靖點頭答應。
  鐵木真道:“都上馬吧,郭靖這小子也跟咱們去。”拖雷和郭靖高興之極,各自上馬。
  又等了大半個時辰,完顏洪熙兄弟才梳洗完畢,走出帳幕。完顏洪烈見蒙古兵早已列隊相候,忙下令集隊。完顏洪熙卻擺弄上國王子的威風,自管喝了幾杯酒,吃了點心才慢慢上馬,又耗了半個時辰,才把一萬名兵馬集好。大隊向北而行,走了六日,王罕派了兒子桑昆和義子劄木合先來迎接。鐵木真得報劄木合到了,忙搶上前去。兩人下馬擁抱。鐵木真的諸子都過來拜見叔父。
  完顏洪烈瞧那劄木合時,見他身材高瘦,上唇稀稀的幾莖黃須,雙目炯炯有神,顯得十分的精明強悍。那桑昆卻肥肥白白,多半平時養尊處優,竟不像是在大漠中長大之人,又見他神態傲慢,對鐵木真愛理不理的,渾不似劄木合那麽親熱。又行了一日,離王罕的住處已經不遠,鐵木真部下的兩名前哨忽然急奔回來,報道:“前面有乃蠻部攔路,約有三萬人。”完顏洪熙聽了傳譯的言語,大吃一驚,忙問:“他們要幹甚麽?”哨兵道:“好像是要和咱們打仗。”完顏洪熙道:“他……他們人數……當真有三萬?豈不是多過咱們的……這……這……”鐵木真不等他話說完,向木華黎道:“你去問問。”木華黎帶了十名親兵,向前馳去,大隊停了下來。過了一會,木華黎回來稟報:“乃蠻人聽說大金國太子來封大汗官職,他們也要討封。若是不封,他們說就要把兩位太子留下來抵押,待大金國封了他們官職之後才放還。那些乃蠻人又說,他們的官職一定要大過鐵木真大汗的。”
  完顏洪熙聽了,臉上變色,說道:“官職豈有強討的?這……這可不是要造反了嗎?那怎麽辦?”完顏洪烈即命統兵的將軍布開隊伍,以備不測。
  劄木合對鐵木真道:“哥哥,乃蠻人時時來搶咱們牲口,跟咱們為難,今日還放過他們嗎?不知大金國兩位太子又如何吩咐?”鐵木真眼瞧四下地形,已是成竹在胸,說道:“今日叫大金國兩位太子瞧一瞧咱兄弟的手段?”提氣一聲長嘯,高舉馬鞭,在空中虛擊兩鞭。拍拍兩下響過,五千名蒙古兵突然“呵,呵,呵”的齊聲大叫起來。完顏兄弟出其不意,不覺嚇了一跳。只見前面塵頭大起,敵軍漸漸逼近,蒙古兵的前哨已退回本陣。完顏洪熙道:“六弟,快叫咱們的兒郎沖上去,這些蒙古人沒用。”完顏洪烈低聲道:“讓他們打頭陣。”完顏洪熙登時醒悟,點了點頭。蒙古兵齊聲大叫,卻不移動。完顏洪熙皺起了眉頭,說道:“這些蒙古兵叫得牛鳴馬嘶一般,不知幹甚麽。就算喊得驚天動地,能把敵兵嚇退嗎?”博爾忽領兵在左,對拖雷道:“你跟著我,可別落後了,瞧咱們怎生殺敵。”拖雷和郭靖隨著眾兵,也是放開了小喉嚨大叫。頃刻之間,塵沙中敵兵已沖到跟前數百步遠,蒙古兵仍然只是吶喊。這時完顏洪烈也感詫異,見到乃蠻人來勢淩厲,生怕沖動陣腳,喝令:“放箭!”金兵幾排箭射了出去,但相距尚遠,箭枝未到敵兵跟前,便已紛紛跌落。完顏洪熙見敵兵面目漸漸清楚,個個相貌猙獰,咬牙切齒的催馬沖來,只嚇得心中怦怦亂跳,轉頭向完顏洪烈道:“不如依從他們,胡亂封他一個官職便了。大些便大些,又不用花本錢!”
  鐵木真忽然揮動長鞭,又在空中拍拍數響,蒙古兵喊聲頓息,分成兩翼。鐵木真和劄木合各領一翼,風馳電掣的往兩側高地上搶去。兩人伏鞍奔跑,大聲發施號令。蒙古兵一隊一隊的散開,片刻之間,已將四周高地盡數占住,居高臨下,羽箭扣在弓上,箭頭瞄準了敵人,卻不發射。乃蠻兵的統帥見形勢不利,帶領人馬往高地上搶來。蒙古兵豎起了軟牆。那是數層羊毛厚氈所制,用以擋箭。弓箭手在氈後發箭射敵,附近高地上的蒙古兵又發箭支援,攻敵側翼。乃蠻兵東西馳突,登時潰亂。
  鐵木真在左首高地上觀看戰局,見敵兵已亂,叫道:“者勒米,沖他後隊。”者勒米手執大刀,領了一個千人隊從高地上直沖下來,徑抄敵兵後路。哲別挺著長矛,一馬當先。他剛歸順鐵木真,決心要斬將立功,報答大汗不殺之恩,俯身馬背,直沖入敵陣之中。兩員勇將這麽一陣沖擊,乃蠻後軍登時大亂,前軍也是軍心搖動。統兵的將軍正自猶豫不決,劄木合和桑昆也領兵沖了下來。乃蠻部左右受攻,戰不多時,便即潰敗,主將撥轉馬頭便走,部眾跟著紛紛往來路敗退下去。者勒米勒兵不追,放大隊過去,等敵兵退到還剩兩千餘人時,驀地呼哨沖出,截住路口。乃蠻殘兵陷入了重圍,無路可走,勇悍的奮力抵抗,盡被砍殺,餘下的拋弓下馬,棄槍投降。這一役殺死敵兵一千餘人,俘獲二千餘人。蒙古兵只傷亡了一百餘名。鐵木真下令剝下乃蠻兵的衣甲,將二千餘名降兵連人帶馬分成四份,給完顏兄弟一份,義父王罕一份,義弟劄木合一份,自己要了一份。凡是戰死的蒙古士兵,每家撫恤五匹馬、五名俘虜作為奴隸。完顏洪熙這時才驚魂大定,興高采烈的不住議論剛才的戰鬥。笑道:“他們要討官職,六弟,咱們封他一個‘敗北逃命招討使’便了。”說著捧腹狂笑。
  完顏洪烈見鐵木真和劄木合以少勝多,這一仗打得光彩之極,不覺暗暗心驚,心想:“現下北方各部自相砍殺,我北陲方得平安無事。要是給鐵木真和劄木合統一了漠南漠北諸部,大金國從此不得安穩了。”又見自己部下這一萬名金兵始終未曾接仗,但當乃蠻人前鋒沖到之時,陣勢便現散亂,眾兵將臉上均有懼色,可說兵鋒未交,勝負已見,蒙古人如此強悍,實是莫大的隱憂。正自尋思,忽然前面塵沙飛揚,又有一彪軍馬馳來。
第四回 黑風雙煞

  完顏洪熙笑道:“好,再打他個痛快。”哪知蒙古兵前哨報來:“王罕親自前來迎接大金國兩位太子。”鐵木真、劄木合、桑昆三人忙去迎接。沙塵中一彪軍馬湧到。數百名親兵擁衛下,王罕馳馬近前,滾下馬背,攜著鐵木真和劄木合兩個義子,到完顏兄弟馬前跪下行禮。只見他身材肥胖,須發如銀,身穿黑貂長袍,腰束黃金腰帶,神態甚是威嚴,完顏洪烈忙下馬還禮,完顏洪熙卻只在馬上抱一抱拳。
  王罕道:“小人聽說乃蠻人要待無禮,只怕驚動了兩位王子,連忙帶兵趕來,幸喜仗著兩位殿下的威風,三個孩兒已把他們殺退了。”當下親自開道,恭恭敬敬的將完顏洪熙兄弟領到他所居的帳幕之中。只見他帳幕中舖的盡是貂皮、狐皮,器用華貴,連親兵衛士的服飾也勝過了鐵木真,他父子自己更不用說了。帳幕四周,數裏內號角聲嗚嗚不絕,人喧馬騰,一番熱鬧氣象,完顏兄弟自出長城以來首次得見。封爵已畢,當晚王罕大張筵席,宴請完顏兄弟。大群女奴在貴客之前獻歌獻舞,熱鬧非常。比之鐵木真部族中招待的粗獷簡陋,那是天差地遠了。完顏洪熙大為高興,看中了兩個女奴,心中只是轉念頭,如何開口向王罕索討。酒到半酣,完顏洪烈道:“老英雄威名遠震,我們在中都也久已聽聞,那是不消說了。蒙古人年輕一輩中出名的英雄好漢,我也想見見。”王罕笑道:“我這兩個義兒,就是蒙古人中最出名的英雄好漢。”王罕的親子桑昆在旁聽了,很不痛快,不住大杯大杯的喝酒。完顏洪烈瞧到他的怒色,說道:“令郎更是英雄人物,老英雄怎麽不提?”王罕笑道:“老漢死了之後,自然是他統領部眾。但他怎比得上他的兩個義兄?劄木合足智多謀。鐵木真更是剛勇無雙,他是赤手空拳,自己打出來的天下。蒙古人中的好漢,哪一個不甘願為他賣命?”完顏洪烈道:“難道老英雄的將士,便不及鐵木真汗的部下嗎?”鐵木真聽他言語中隱含挑撥之意,向他望了一眼,心下暗自警惕。王罕撚須不語,喝了一口酒,慢慢的道:“上次乃蠻人搶了我幾萬頭牲口去,全虧鐵木真派了他的四傑來幫我,才把牲口搶回來。他兵將雖然不多,卻個個驍勇。今日這一戰,兩位殿下親眼見到了。”桑昆臉現怒色,把金杯在木案上重重的一碰。鐵木真忙道:“我有甚麽用?我能有今日,全是靠了義父的栽培提拔。”完顏洪烈道:“四傑?是哪幾位呀?我倒想見見。”王罕向鐵木真道:“你叫他們進帳來吧。”鐵木真輕輕拍了拍掌,帳外走進四位大將。第一個相貌溫雅,臉色白淨,是善於用兵的木華黎。第二個身材魁梧,目光如鷹,是鐵木真的好友博爾術。第三個短小精悍,腳步矯捷,便是拖雷的師父博爾忽。第四個卻是滿臉滿手的刀疤,面紅似血,是當年救過鐵木真性命的赤老溫。這四人是後來蒙古開國的四大功臣,其時鐵木真稱之為四傑。完顏洪烈見了,各各獎勉了幾句,每人賜了一大杯酒。待他們喝了,完顏洪烈又道:“今日戰場之上,有一位黑袍將軍,沖鋒陷陣,勇不可當,這是誰啊?”鐵木真道:“那是小將新收的一名十夫長,人家叫他做哲別。”完顏洪烈道:“也叫他進來喝一杯吧。”鐵木真傳令出去。
  哲別進帳,謝了賜酒,正要舉杯,桑昆叫道:“你這小小的十夫長,怎敢用我的金杯喝酒?”哲別又驚又怒,停杯不飲,望著鐵木真的眼色。蒙古人習俗,阻止別人飲酒是極大的侮辱。何況在這眾目睽睽之下,教人如何忍得?鐵木真尋思:“瞧在義父臉上,我便再讓桑昆一次。”當下對哲別道:“拿來,我口渴,給我喝了!”從哲別手裏接過金杯,仰脖子一飲而幹。哲別向桑昆怒視一眼,大踏步出帳。桑昆喝道:“你回來!”哲別理也不理,昂頭走了出去。桑昆討了個沒趣,說道:“鐵木真義兄雖有四傑,但我只要放出一樣東西來,就能把四傑一口氣吃了。”說罷嘿嘿冷笑。他叫鐵木真為義兄,是因鐵木真拜他父親王罕為義父之故,他和鐵木真卻並未結為安答。
  完顏洪熙聽他這麽說,奇道:“那是甚麽厲害東西?這倒奇了。”桑昆道:“咱們到帳外去瞧吧。”王罕喝道:“好好喝酒,你又要胡鬧甚麽?”完顏洪熙卻一心想瞧熱鬧,道:“喝酒喝得悶了,瞧些別的也好。”說著站起身來,走出帳外。眾人只得跟了出去。帳外蒙古眾兵將燒了數百個大火堆,正在聚飲,見大汗等出來,只聽得轟隆一聲,西邊大群兵將同時站起,整整齊齊的肅立不動,正是鐵木真的部屬。東邊王罕的部將士卒跟著紛紛站起,或先或後,有的還在低聲笑語。完顏洪烈瞧在眼裏,心道:“王罕兵將雖多,卻是遠遠不及鐵木真了!”鐵木真在火光下見哲別兀自滿臉怒色,便叫道:“拿酒來!”隨從呈上了一大壺酒。鐵木真提了酒壺,大聲說道:“今天咱們把那蠻人殺得大敗,大家都辛苦了。”眾兵將叫道:“是王罕大汗、鐵木真汗、劄木合汗帶領咱們打的。”鐵木真道:“今天我見有一個人特別勇敢,沖進敵人後軍,殺進殺出一連三次。射死了數十名敵人,那是誰呀?”眾兵叫道:“是十夫長哲別!”鐵木真道:“甚麽十夫長?是百夫長!”眾人一楞,隨即會意,歡呼叫道:“哲別是勇士,可以當百夫長。”鐵木真對者勒米道:“拿我的頭盔來!”者勒米雙手呈上。鐵水真伸手拿過,舉在空中,叫道:“這是我戴了殺敵的鐵盔,現今給勇士當酒杯!”揭開酒壺蓋,把一壺酒都倒在鐵盔裏面,自己喝了一大口,遞給哲別。
  哲別滿心感激,一膝半跪,接過來幾口喝幹了,低聲道:“鑲滿天下最貴重寶石的金杯,也不及大汗的鐵盔。”鐵木真微微一笑,接回鐵盔,戴在頭上。
  蒙古眾兵將都知道剛才哲別為喝酒受了桑昆侮辱,都在為他不平,便是王罕的部下也均覺桑昆不對,這時見鐵木真如此相待,都高聲歡呼起來。
  完顏洪烈心想:“鐵木真這人真乃人傑。這時候他就叫哲別死一萬次,那人也是心甘情願。朝中大臣一向總是說,北方蠻人盡是些沒腦子的番兒,可將人瞧得小了。”完顏洪熙心中,卻只想著桑昆所說吃掉四傑之事。他在隨從搬過來的虎皮椅上坐下,問桑昆道:“你有甚麽厲害傢夥,能把四傑一口氣吃了?”桑昆微微一笑,低聲道:“我請殿下瞧一場好戲。甚麽四傑威震大漠,多半還不及我的兩頭畜生。”縱聲叫道:“鐵木真義兄的四傑呢?”木華黎等四人走過來躬身行禮。桑昆轉頭對自己的親信低聲說了幾句,那人答應而去。過了一會,忽聽得一陣猛獸低吼之聲,帳後轉出兩頭全身錦毛斑斕的金錢大豹來。黑暗中只見豹子的眼睛猶如四盞碧油油的小燈,慢慢移近。完顏洪熙嚇了一跳,伸手緊握佩刀刀柄,待豹子走到火光之旁,這才看清豹頸中套有皮圈,每頭豹子由兩名大漢牽著。大漢手中各執長竿,原來是飼養獵豹的豹夫。蒙古人喜養豹子,用於圍獵,獵豹不但比獵犬奔跑更為迅速,而且兇猛非常,獵物當者立死。不過豹子食量也大,若非王公貴酋,常人自然飼養不起。桑昆這兩頭獵豹雖由豹夫牽在手裏,仍是張牙舞爪,目露凶光,忽而竄東,忽而撲西,全身肌肉中似是蘊蓄著無窮精力,只盼發泄出來。完顏洪熙心中發毛,周身不自在,眼見這兩頭豹子的威猛矯捷模樣,若要掙脫豹夫手中皮帶,實是輕易之極。
  桑昆向鐵木真道:“義兄,倘若你的四傑真是英雄好漢,能空手把我這兩頭獵豹打死,那我才服了你。”四傑一聽,個個大怒,均想:“你侮辱了哲別,又來侮辱我們。我們是野豬嗎?是山狼嗎?叫我們跟你的豹子鬥。”鐵木真也是極不樂意,說道:“我愛四傑如同性命,怎能讓他們跟豹子相鬥?”桑昆哈哈大笑,道:“是嗎?那麽還吹甚麽英雄好漢?連我兩頭豹子也不敢鬥。”四傑中的赤老溫性烈如火,跨上一步,向鐵木真道:“大汗,咱們讓人恥笑不要緊,卻不能丟了你的臉。我來跟豹子鬥。”完顏洪熙大喜,從手指上除下一個鮮紅的寶石戒指,投在地下,道:“只要你打贏豹子,這就是你的。”赤老溫瞧也不瞧,猱身上前。木華黎一把將他拉住,叫道:“咱們威震大漠,是殺敵人殺得多。豹子能指揮軍隊嗎?能打埋伏包圍敵人嗎?”鐵木真道:“桑昆兄弟,你贏啦。”俯身拾起紅寶石戒指,放在桑昆的手裏。桑昆將戒指套在指上,縱聲長笑,舉手把戒指四周展示。王罕部下的將士都歡呼起來。劄木合皺眉不語。鐵木真卻神色自若。四傑憤憤的退了下去。完顏洪熙見人豹相鬥不成,老大掃興,向王罕討了兩名女奴,回帳而去。次日早晨,拖雷與郭靖兩人手拉手的出外遊玩,信步行去,離營漸遠,突然一隻白兔從兩人腳邊奔了過去。拖雷取出小弓小箭,嗖的一聲,正射中在白兔肚上。他年幼力微,雖然射中,卻不致命,那白兔帶箭奔跑,兩人大呼大叫,拔足追去。白兔跑了一陣,終於摔倒,兩人齊聲歡呼,正要搶上去撿拾,忽然旁邊樹林中奔出七八個孩子來。一個十一二歲左右的孩子眼明手快,一把將白兔抓起,拔下小箭往地下一擲,瞪眼向拖雷與郭靖望了一眼,抱了兔子轉身就走。拖雷叫道:“喂,兔子是我射死的,你拿去幹嗎?”那孩子回過身來,笑道:“誰說是你射死的?”拖雷道:“這枝箭不是我的嗎?”那孩子突然眉毛豎起,雙睛凸出,喝道:“兔子是我養的,我不要你賠已經好啦!”拖雷道:“你說謊,這明明是野兔。”那孩子是更加凶了,走過來在拖雷肩頭一推,道:“你罵誰?我爺爺是王罕,我爹爹是桑昆,你知道嗎?兔子就算是你射死的,我拿了又怎樣?”拖雷傲然道:“我爹爹是鐵木真。”
  那孩子道:“呸,是鐵木真又怎樣?你爹爹是膽小鬼,怕我爺爺,也怕我爹爹。”這孩子名叫都史,是桑昆的獨子。桑昆生了一個女兒後,相隔多年才再生這男孩,此外別無所出,是以十分寵愛,將他縱得驕橫之極。鐵木真和王罕、桑昆等隔別已久,兩人的兒子幼時雖曾會面,這時卻已互相不識。拖雷聽他侮辱自己父親,惱怒之極,昂然道:“誰說的?我爹爹誰也不怕!”都史道:“你媽媽給人家搶去,是我爹爹和爺爺去奪轉來還給你爹爹的,當我不知道嗎?我拿了你這只小小兔兒,又有甚麽要緊?”王罕當年幫了義子這個忙,桑昆妒忌鐵木真的威名,時常對人宣揚,連他的幼子也聽得多了。拖雷一來年幼,二來鐵木真認為這是奇恥大辱,當然不會對兒子說起。這時拖雷一聽,氣得臉色蒼白,怒道:“你說謊!我告訴爹爹去。”轉身就走。
  都史哈哈大笑,叫道:“你爹爹怕我爹爹,你告訴了又怎樣?昨晚我爹爹放出兩頭花豹來,你爹爹的四傑就嚇得不敢動彈。”四傑中的博爾忽是拖雷的師父,拖雷聽了更加生氣,結結巴巴的道:“我師父連老虎也不怕,怕甚麽豹子?他只是不願跟野獸打架罷了。”都史搶上兩步,忽地一記耳光,打在拖雷臉上,喝道:“你再倔強?你怕不怕我?”拖雷一楞,小臉脹得通紅,想哭又不肯哭。郭靖在一旁氣惱已久,這時再也忍耐不住,悶聲不響,突然沖上前去,挺頭往都史小腹急撞。都史出其不意,被他一頭撞中,仰天跌倒。拖雷拍手笑道:“好呀!”拖了郭靖的手轉身就逃。都史怒叫:“打死這兩個小子!”
  都史的眾同伴追將上去,雙方拳打足踢,鬥了起來。都史爬起身來,怒沖沖加入戰團。都史一夥年紀既大,人數又多,片刻間就把拖雷與郭靖掀倒在地。都史不住向郭靖背上用拳猛打,喝道:“投降了就饒你!”郭靖想用力掙紮起來,但被他按住了動彈不得。那邊拖雷也給兩個孩子合力壓在地下毆擊。正自僵持不下,忽然沙丘後馬鈴聲響,一小隊人乘馬過來。當先一個矮胖子騎著一匹黃馬,望見群孩相鬥,笑道:“好呀,講打嗎?”縱馬走近,見是七八個大孩子欺侮兩個小孩,兩個小的給按在地下,都已給打得鼻青口腫,喝道:“不害臊嗎?快放手。”都史罵道:“走開!別在這裏囉唆。你們可知我是誰?我要打人,誰都管不著。”他爹爹是雄視北方的君長,他驕蠻已慣,向來人人都讓他。那騎黃馬的人罵道:“這小子這樣橫,快放手!”這時其餘的人也過來了。一個女子道:“三哥,別管閒事,走吧。”那騎黃馬的道:“你自己瞧。這般打架,成甚麽樣子?”這幾人便是江南七怪。他們自南而北,一路追蹤段天德直到大漠,此後就再也沒了消息。六年多來,他們在沙漠中、草原上到處打聽段天德和李萍的行蹤,七人都學會了一口蒙古話,但段李兩人卻始終渺無音訊。江南七怪性格堅毅,更是十分好勝,既與丘處機打了這場賭,別說只不過找尋一個女子,就是再艱難十倍、凶險萬分之事,他們也絕不罷手退縮。七怪人人是同一般的心思,若是永遠尋不著李萍,也須尋足一十八年為止,那時再到嘉興醉仙樓去向丘處機認輸。何況丘處機也未必就能找到楊鐵心的妻子包氏。倘若雙方都找不到,鬥成平手,不妨另出題目,再來比過。韓小瑩跳下馬去,拉起騎在拖雷背上的兩個孩子,說道:“兩個大的打一個小的,那不可以!”拖雷背上一輕,掙紮著跳起。都史一呆,郭靖猛一翻身,從他胯下爬了出來。兩人既得脫身,發足奔逃。都史叫道:“追呀!追呀!”領著眾孩隨後趕去。江南七怪望著一群蒙古小孩打架,想起自己幼年時的胡鬧頑皮,都不禁微笑。柯鎮惡道:“趕道吧,別等前面市集散了,可問不到人啦!”這時都史等又已將拖雷與郭靖追上,四下圍住。都史喝問:“投不投降?”拖雷滿臉怒容,搖頭不答。都史道:“再打!”眾小孩一齊擁上。倏地寒光一閃,郭靖手中已握了一柄匕首,叫道:“誰敢上來?”原來李萍鐘愛兒子,把丈夫所遺的那柄匕首給了他,要他帶在身畔。她想寶物可以辟邪,本意是要保護兒子不受邪魔所侵。此刻郭靖受人欺逼甚急,便拔了出來。都史等見他拿了兵器,一時倒也不敢上前動手。妙手書生朱聰縱馬已行,忽見匕首在陽光下一閃,光芒特異,不覺一凜。他一生偷盜官府富戶,見識寶物甚多,心想:“這光芒大非尋常,倒要瞧瞧是甚麽寶貝。”當即勒馬回頭,只見一個小孩手中拿著一柄匕首。那匕首刃身隱隱發出藍光,遊走不定,頗是十分珍異的利器,卻不知如何會在一個孩子手中。再看群孩,除了郭靖之外,個個身穿名貴貂皮短衣,而郭靖頸中也套著一個精致的黃金頸圈,顯見都是蒙古豪酋的子弟了。朱聰心想:“這孩子定是偷了父親的寶刀私下出來玩弄。王公酋長之物,取不傷廉。”當下起了據為己有之念,笑吟吟的下馬,說道:“大家別打了,好好玩兒罷。”一言方畢,已閃身挨進眾孩人圈,夾手將匕首搶了過來。他使的是空手入白刃的上乘武技,別說郭靖是個小小孩子,就算是武藝精熟的大人,只要不是武林高手,遇上了這位妙手書生,也別想拿得住自己兵刃。朱聰匕首一到手,縱身竄出,躍上馬背,哈哈大笑,提韁縱馬,疾馳而去,趕上眾人,笑道:“今日運氣不壞,無意間得了一件寶物。”笑彌陀張阿生笑道:“二哥這偷雞摸狗的脾氣總是不改。”鬧市俠隱全金發道:“甚麽寶貝,給我瞧瞧。”朱聰手一揚,擲了過去。只見一道藍光在空中劃過,給太陽光一照,光芒閃爍,似乎化成了一道小小彩虹,眾人都喝了一聲彩。匕首飛臨面前,全金發只感一陣寒意,伸手抓住劍柄,先叫聲:“好!”越看越是不住口的嘖嘖稱賞,再看劍柄,見刻著“楊康”兩字,心中一楞:“這是漢人的名字啊,怎麽此劍落在蒙古?楊康?楊康?倒不曾聽說有哪一位英雄叫做楊康。可是若非英雄豪傑,又如何配用這等利器?”叫道:“大哥,你知道誰叫楊康嗎?”柯鎮惡道:“楊康?”沈吟半晌,搖頭道:“沒聽說過。”“楊康”是丘處機當年給包惜弱腹中胎兒所取的名字,楊郭兩人交換了匕首,因此刻有“楊康”字樣的匕首是在李萍手中。江南七怪卻不知此事。柯鎮惡在七人中年紀最長,閱歷最富,他既不知,其餘六人是更加不知了。全金發為人細心,說道:“丘處機追尋的是楊鐵心的妻子,不知這楊康與那楊鐵心有無牽連。”朱聰笑道:“咱們若是找到了楊鐵心的妻子,日後帶到醉仙樓頭,總也勝了牛鼻子一籌。”七人在大漠中苦苦尋找了六年,絲毫沒有頭緒,這時忽然似乎有了一點線索,雖然渺茫之極,卻也不肯放過。韓小瑩道:“咱們回去問問那小孩。”
  韓寶駒馬快,當先沖了回去,只見眾小孩又打成了一團,拖雷和郭靖又已給掀倒在地。韓寶駒喝斥不開,急了起來,抓起幾個小孩擲在一旁。都史不敢再打,指著拖雷罵道:“兩只小狗,有種的明天再在這裏打過。”拖雷道:“好,明天再打。”他心中已有了計較,回去就向三哥窩闊台求助。三個兄長中三哥和他最好,力氣又大,明日一定能來助拳。都史帶了眾孩走了。
  郭靖滿臉都是鼻血,伸手向朱聰道:“還我!”朱聰把匕首拿在手裏,一拋一拋,笑道:“還你就還你。但是你得跟我說,這把短劍是哪里來的?”郭靖用袖子一擦鼻中仍在流下來的鮮血,道:“媽媽給我的。”朱聰道:“你爹爹叫甚麽名字?”郭靖從來沒有爹爹,這句話倒將他楞住了,當下搖了搖頭。全金發問道:“你姓楊嗎?”郭靖又搖了搖頭。七怪見這孩子傻頭傻腦的,都好生失望。朱聰問道:“楊康是誰?”郭靖仍是茫然搖頭。江南七怪極重信義,言出必踐,雖是對一個孩子,也決不能說過的話不算,朱聰便把匕首交在郭靖手裏。韓小瑩拿出手帕,給郭靖擦去鼻血,柔聲道:“回家去吧,以後別打架啦。你人小,打他們不過的。”七人掉轉馬頭,縱馬東行。郭靖怔怔的望著他們。拖雷道:“郭靖,回去罷。”這時七人已走出一段路,但柯鎮惡耳音銳敏之極,聽到“郭靖”兩字,全身大震,立即提韁,回馬轉來,問道:“孩子,你姓郭?你是漢人,不是蒙古人?”郭靖點了點頭。柯鎮惡大喜,急問:“你媽媽叫甚麽名字?”郭靖道:“媽媽就是媽媽。”柯鎮惡搔搔頭,問道:“你帶我去見你媽媽,好嗎?”郭靖道:“媽媽不在這裏。”柯鎮惡聽他語氣之中似乎含有敵意,叫道:“七妹,你來問他。”韓小瑩跳下馬來,溫言道:“你爹爹呢?”郭靖道:“我爹爹給壞人害死了,等我長大了,去殺死壞人報仇。”韓小瑩問道:“你爹爹叫甚麽名字?”她過於興奮,聲音也發顫了。郭靖卻搖了搖頭,柯鎮惡道:“害死你爹爹的壞人叫甚麽名字?”郭靖咬牙切齒的道:“他……名叫段天德!”原來李萍身處荒漠絕域之地,知道隨時都會遭遇不測,是否得能生還中原故土,實是渺茫之極,要是自己突然之間喪命,那麽兒子連仇人的姓名也永遠不知道了,是以早就將段天德的名字形貌,一遍又一遍的說給兒子聽了。她是個不識字的鄉下女子,自然只叫丈夫為“嘯哥”,聽旁人叫他“郭大哥”,丈夫叫甚麽名字,她反而並不在意。郭靖也只道爹爹便是爹爹,從來不知另有名字。
  這“段天德”三字,郭靖說來也不如何響亮,但突然之間傳入七怪耳中,七個人登時目瞪口呆,便是半空中三個晴天霹靂,亦無這般驚心動魄的威勢,一剎那間,宛似地動山搖,風雲變色。過了半晌,韓小瑩才歡呼大叫,張阿生以拳頭猛捶自己胸膛,全金發緊緊摟住了南希仁的脖子,韓寶駒卻在馬背連翻筋斗,柯鎮惡捧腹狂笑,朱聰像一個陀螺般急轉圈子。拖雷與郭靖見了他們的樣子,又是好笑,又是奇怪。過了良久,江南七怪才慢慢安靜下來,人人卻是滿臉喜色。張阿生跪在地下不住向天膜拜,喃喃的道:“菩薩有靈,多謝老天爺保佑!”韓小瑩對郭靖道:“小兄弟,咱們坐下來慢慢說話。”拖雷心裏挂念著去找三哥窩闊台助拳,又見這七人言行詭異,說的蒙古話又都怪聲怪氣,音調全然不准,看來不是好人,雖然剛才他們解了自己之圍,卻不願在當地多耽,不住催郭靖回去。郭靖道:“我要回去啦。”拉了拖雷的手,轉身就走。韓寶駒急了,叫道:“喂,喂,你不能走,讓你那小朋友先回去罷。”兩個小孩見他形貌奇醜,害怕起來,當即發足奔跑。韓寶駒搶將上去,伸出肥手,疾往郭靖後領抓去。朱聰叫道:“三弟,莫莽撞。”在他手上輕輕一架。韓寶駒愕然停手。朱聰加快腳步,趕在拖雷與郭靖頭裏,從地下撿起三枚小石子,笑嘻嘻的道:“我變戲法,你們瞧不瞧?”郭靖與拖雷登感好奇,停步望著他。朱聰攤開右掌,掌心中放了三枚小石子,喝聲:“變!”手掌成拳,再伸開來時,小石子全已不見。兩個小孩奇怪之極。朱聰向自己頭上帽子一指,喝道:“鑽進去!”揭下帽子,三顆小石子好端端的正在帽裏。郭靖和拖雷哈哈大笑,齊拍手掌。正在這時,遠遠雁聲長唳,一群鴻雁排成兩個人字形,從北邊飛來。朱聰心念一動,道:“現在咱們來請我大哥變個戲法。”從懷中摸出一塊汗巾,交給拖雷,向柯鎮惡一指,道:“你把他眼睛蒙住。”拖雷依言把汗巾縛在柯鎮惡眼上,笑道:“捉迷藏嗎?”朱聰道:“不,他蒙住了眼睛,卻能把空中的大雁射下來。”說著將一副弓箭放在柯鎮惡手裏。拖雷道:“那怎麽能夠?我不信。”說話之間,雁群已飛到頭頂。朱聰揮手將三塊石子往上拋去,他手勁甚大,石子飛得老高。雁群受驚,領頭的大雁高聲大叫,正要率領雁群轉換方向,柯鎮惡已辨清楚了位置,拉弓發矢,嗖的一聲,正中大雁腹肚,連箭帶雁,跌了下來。拖雷與郭靖齊聲歡呼,奔過去拾起大雁,交在柯鎮惡手裏,小心靈中欽佩之極。朱聰道:“剛才他們七八個打你們兩個,要是你們學會了本事,就不怕他們人多了。”拖雷道:“明天我們還要打,我去叫哥哥來。”朱聰道:“叫哥哥幫忙?哼,那是沒用的孩子。我來教你們一些本事,管教明天打贏他們。”拖雷道:“我們兩個打贏他們八個?”朱聰道:“正是!”拖雷大喜道:“好,那你就教我。”朱聰見郭靖在一旁似乎不感興趣,問道:“你不愛學嗎?”郭靖道:“媽媽說的,不可跟人家打架。學了本事打人,媽媽要不高興的。”韓寶駒輕輕罵道:“膽小的孩子!”朱聰又問:“那麽剛才你們為甚麽打架?”郭靖道:“是他們先打我們的。”柯鎮惡低沈了聲音道:“要是你見到了仇人段天德,那怎麽辦?”郭靖小眼中閃出怒光,道:“我殺了他,給爹爹報仇。”柯鎮惡道:“你爹爹一身好武藝,尚且給他殺了。你不學本事,當然打他不過,又怎能報仇?”郭靖怔怔的發呆,無法回答。韓小瑩道:“所以哪,本事是非學不可的。”
  朱聰向左邊荒山一指,說道:“你要學本事報仇,今晚半夜裏到這山上來找我們。不過,只能你一個人來,除了你這個小朋友之外,也不能讓旁人知道。你敢不?怕不怕鬼?”郭靖仍是呆呆不答。拖雷卻道:“你教我本事罷。”朱聰忽地拉住他手膀一扯,左腳輕輕一勾,拖雷撲地倒了。他爬起身來,怒道:“你怎麽打我?”朱聰笑道:“這就是本事,你學會了嗎?”拖雷很是聰明,當即領悟,照式學了一遍,說道:“你再教。”朱聰向他面門虛晃一拳,拖雷向左閃避,朱聰右拳早到,正打在他鼻子之上,只是這一拳並不用力,觸到鼻子後立即收回。拖雷大喜,叫道:“好極啦,你再教。”朱聰忽地俯身,肩頭在他腰眼裏輕輕一撞,拖雷猛地跌了出去。全金發飛身去接住,穩穩的將他放在地下。拖雷喜道:“叔叔,再教。”朱聰笑道:“你把這三下好好學會,大人都不一定打得贏你了。夠啦夠啦。”轉頭問郭靖道:“你學會了嗎?”郭靖正自呆呆出神,不知在想些甚麽,茫然搖了搖頭。七怪見拖雷如此聰明伶俐,相形之下,郭靖更是顯得笨拙無比,都不禁悵然若失。韓小瑩一聲長歎,眼圈兒不禁紅了。全金發道:“我瞧也不必多費心啦。好好將他們母子接到江南,交給丘道長。比武之事,咱們認輸算了。”朱聰道:“這孩子資質太差,不是學武的胚子。”韓寶駒道:“他沒一點兒剛烈之性,我也瞧不成。”七怪用江南土話紛紛議論。韓小瑩向兩孩子揮揮手道:“你們去罷。”拖雷拉了郭靖,歡歡喜喜的走了。江南七怪辛苦六年,在茫茫大漠中奔波數千里,一旦尋到了郭靖,本是喜從天降,不料只歡喜得片刻,便見郭靖資質顯然十分魯鈍,決難學會上乘武功,不由得心灰意懶。這番難過,只有比始終尋不到郭靖更甚。韓寶駒提起軟鞭,不住擊打地下沙子出氣,只打得塵沙飛揚,兀自不肯停手,只有南山樵子南希仁卻始終一言不發。
  柯鎮惡道:“四弟,你說怎樣?”南希仁道:“很好。”朱聰道:“甚麽很好?”南希仁道:“孩子很好。”韓小瑩急道:“四哥總是這樣,難得開一下金口,也不肯多說一個字。”南希仁微微一笑,道:“我小時候也很笨。”他向來沈默寡言,每一句話都是思慮周詳之後再說出口來,是以不言則已,言必有中。六怪向來極尊重他的意見,聽他這麽說,登時猶如見到一線光明,已不如先時那麽垂頭喪氣。張阿生道:“對,對!我幾時又聰明過了?”說著轉頭向韓小瑩瞧去。朱聰道:“且瞧他今晚敢不敢一個人上山來。”全金發道:“我瞧多半不敢。我先去找到他的住處。”說著跳下馬來,遙遙跟著拖雷與郭靖,望著他們走進蒙古包裏。當晚七怪守在荒山之上,將至亥時三刻,眼見鬥轉星移,卻哪里有郭靖的影子?朱聰歎道:“江南七怪威風一世,到頭來卻敗在這臭道士手裏!”但見西方天邊黑雲重重疊疊的堆積,頭頂卻是一片暗藍色的天空,更無片雲。西北風一陣緩,一陣急,明月漸至中天,月旁一團黃暈。韓小瑩道:“只怕今晚要下大雨。一下雨,這孩子更不會來了。”張阿生道:“那麽咱們明兒找上門去。”柯鎮惡道:“資質苯些,也不打緊。但這孩子要是膽小怕黑,唉!”說著搖了搖頭。
  七人正自氣沮,韓寶駒忽然“咦”了一聲,向草叢裏一指道:“那是甚麽?”月光之下,只見青草叢中三堆白色的東西,模樣甚是詭奇。全金發走過去看時,只見三堆都是死人的骷髏頭骨,卻疊得整整齊齊。他笑道:“定是那些頑皮孩子搞的,把死人頭排在這裏……啊,甚麽?……二哥,快來!”
  各人聽他語聲突轉驚訝,除柯鎮惡外,其餘五人都忙走近。全金發拿起一個骷髏遞給朱聰,道:“你瞧!”朱聰就他手中看去,只見骷髏的腦門上有五個窟窿,模樣就如用手指插出來的一般。他伸手往窟窿中一試,五隻手指剛好插入五個窟窿,大拇指插入的窟窿大些,小指插入的窟窿小些,猶如照著手指的模樣細心雕刻而成,顯然不是孩童的玩意。朱聰臉色微變,再俯身拿起兩個骷髏,只見兩個頭骨頂上仍是各有剛可容納五指的洞孔,不禁大起疑心:“難道是有人用手指插出來的?”但想世上不會有如此武功高強之人,五指竟能洞穿頭骨,是以只是暗自沈吟,口中不說。韓小瑩叫道:“是吃人的山魈妖怪嗎?”韓寶駒道:“是了,定是山魈。”全金發沈吟道:“若是山魈,怎會把頭骨這般整整齊齊的排在這裏?”柯鎮惡聽到這句話,躍將過來,問道:“怎麽排的?”全金發道:“一共三堆,排成品字形,每堆九個骷髏頭。”柯鎮惡驚問:“是不是分為三層?下層五個,中層三個,上層一個?”全金發奇道:“是啊!大哥,你怎知道?”柯鎮惡不回答他問話,急道:“快向東北方、西北方各走一百步。瞧有甚麽。”六人見他神色嚴重,甚至近於惶急,大異平素泰然自若之態,不敢怠慢,三人一邊,各向東北與西北數了腳步走去,片刻之間,東北方的韓小瑩與西北方的全金發同時大叫起來:“這裏也有骷髏堆。”柯鎮惡飛身搶到西北方,低聲喝道:“生死關頭,千萬不可大聲。”三人愕然不解,柯鎮惡早已急步奔到東北方韓小瑩等身邊,同樣喝他們禁聲。張阿生低聲問:“是妖怪呢還是仇敵?”柯鎮惡道:“我的瞎眼便是拜受他們之賜。”這時西北方的全金發等都奔了過來,圍在柯鎮惡身旁,聽他這樣說,無不驚心。他們六人與柯鎮惡雖然義結金蘭,情同手足,但他極恨別人提及他的殘疾,是以六兄妹只道他是幼時不幸受傷,從來不敢問起,直至此時始知是仇敵所害。柯鎮惡武功高強,為人又精明沈著,竟然落得如此慘敗。那麽仇敵必定厲害之極了。柯鎮惡拿起一枚骷髏頭骨,仔細撫摸,將右手五指插入頭骨上洞孔,喃喃道:“練成了,練成了,果然練成了。”又問:“這裏也是三堆骷髏頭?”韓小瑩道:“不錯。”柯鎮惡低聲道:“每堆都是九個?”韓小瑩道:“一堆九個,兩堆只有八個。”柯鎮惡道:“快去數數那邊的。”韓小瑩飛步奔到東北方,俯身一看,隨即奔回,說道:“那邊每堆都是七個。都是死人首級,肌肉未爛。”柯鎮惡低聲道:“那麽他們馬上就會到來。”將骷髏頭骨交給全金發,道:“小心放回原處,別讓他們瞧出有過移動的痕跡。”全金發放好骷髏,回到柯鎮惡身邊。六兄弟惘然望著大哥,靜待他解說。只見他擡頭向天,臉上肌肉不住扭動,森然道:“這是銅屍鐵屍!”朱聰嚇了一跳,道:“銅屍鐵屍不早就死了嗎,怎麽還在人世?”柯鎮惡道:“我也只道已經死了。卻原來躲在這裏暗練九陰白骨爪。各位兄弟,大家快上馬,向南急馳,千萬不可再回來。馳出一千里後等我十天,我第十天上不到,就不必再等了。”韓小瑩急道:“大哥你說甚麽?咱們喝過血酒,立誓同生共死,怎麽你叫我們走?”柯鎮惡連連揮手,道:“快走,快走,遲了可來不及啦!”韓寶駒怒道:“你瞧我們是無義之輩嗎?”張阿生道:“江南七怪打不過人家,留下七條性命,也就是了,哪有逃走之理?”
  柯鎮惡急道:“這兩人武功本就十分了得,現今又練成了九陰白骨爪。咱們七人絕不是他們對手。何苦在這裏白送性命?”六人知他平素心高氣傲,從不服輸,以長春子丘處機如此武功,敢與之拚鬥,也是毫不畏縮,對這兩人卻如此忌憚,想來對方定是厲害無比。全金發道:“那麽咱們一起走。”柯鎮惡冷冷的道:“他們害了我一生受苦,那也罷了。我兄長之仇卻不能不報。”南希仁道:“有福共用,有難同當。”他言簡意賅,但說了出來之後,再無更改。柯鎮惡沈吟片刻,素知各人義氣深重,原也決無臨難自逃之理,适才他說這番話,危急之際顧念眾兄弟的性命,已近於口不擇言,當下歎了口氣,說道:“好,既是如此,大家千萬要小心了。那銅屍是男人,鐵屍是女人,兩個是夫妻。當年他們初練九陰白骨爪,給我兄弟撞見了,我兄長死在他們手裏,我壞了一對招子。別的詳情來不及說了,大家須防他們手爪厲害。六弟,你向南走一百步,瞧是不是有口棺材?”全金發連奔帶跑的數著步子走去,走滿一百步,沒見到棺材,仔細察看,見地下露出石板一角,用力一掀,石板紋絲不動。轉回頭招了招手,各人一齊過來。張阿生、韓寶駒俯身用力,嘰嘰數聲,兩人合力把石板擡了起來。月光下只見石板之下是個土坑,坑中並臥著兩具屍首,穿著蒙古人的裝束。柯鎮惡躍入土坑之中,說道:“那兩個魔頭待會練功,要取屍首應用。我躲在這裏,出其不意的攻他們要害。大家四周埋伏,千萬不可先讓他們驚覺了。務須等我發難之後,大家才一齊湧上,下手不可有絲毫留情,這般偷襲暗算雖然不夠光明磊落,但敵人太狠太強,若非如此,咱七兄弟個個性命不保。”他低沈了聲音,一字一句的說著,六兄弟連聲答應。柯鎮惡又道:“那兩人機靈之極,稍有異聲異狀,在遠處就能察覺,把石板蓋上罷,只要露一條縫給我透氣就是。”六人依言,輕輕把石板蓋上,各拿兵刃,在四周草叢樹後找了隱蔽的所在分別躲好。韓小瑩見柯鎮惡如此鄭重其事,那是與他相識以來從未見過的,又是挂慮,又是好奇,躲藏時靠近朱聰,悄聲問道:“銅屍鐵屍是甚麽人?”朱聰道:“這兩人合稱黑風雙煞,當年在北方作惡。這兩人心狠手辣,武功高強,行事又十分機靈,當真是神出鬼沒。後來不知怎的,江湖上不見了他們的蹤跡,過了幾年,大家都只道他們惡貫滿盈,已經死了,哪知道卻是躲在這窮荒極北之地。”韓小瑩問道:“這二人叫甚麽名字?”朱聰道:“銅屍是男的,名叫陳玄風。他臉色焦黃,有如赤銅,臉上又從來不露喜怒之色,好似僵屍一般,因此人家叫他銅屍。”韓小瑩道:“那麽那個女的鐵屍,臉色是黑黝黝的了?”朱聰道:“不錯,她姓梅,名叫梅超風。”韓小瑩道:“大哥說他們練九陰白骨爪,那是甚麽功夫?”朱聰道:“我也從沒聽說過。”韓小瑩向那疊成一個小小白塔似的九個骷髏頭望去,見到頂端那顆骷髏一對黑洞洞的眼孔正好對准著自己,似乎直瞪過來一般,不覺心中一寒,轉過頭不敢再看,沈吟道:“怎麽大哥從來不提這回事?難道……”她話未說完,朱聰突然左手在她口上一掩,右手向小山下指去。韓小瑩從草叢間望落,只見遠處月光照射之下,一個臃腫的黑影在沙漠上急移而來,甚是迅速,暗道:“慚愧!原來二哥和我說話時,一直在毫不懈怠的監視敵人。”頃刻之間,那黑影已近小山,這時已可分辨出來,原來是兩人緊緊靠在一起,是以顯得特別肥大。韓寶駒等先後都見到了,均想:“這黑風雙煞的武功果然怪異無比。兩人這般迅捷的奔跑,竟能緊緊靠攏,相互間當真是寸步不離!”六人屏息凝神,靜待大敵上山。朱聰握住點穴用的扇子,韓小瑩把劍插入土裏,以防劍光映射,但右手卻緊緊抓住劍柄。只聽山路上沙沙聲響,腳步聲直移上來,各人心頭怦怦跳動,只覺這一刻特別長。這時西北風更緊,西邊的黑雲有如大山小山,一座座的湧將上來。過了一陣,腳步聲停息,山頂空地上豎著兩個人影,一個站著不動,頭上戴著皮帽,似是蒙古人打扮,另一人長發在風中飄動,卻是個女子。韓小瑩心想:“那必是銅屍鐵屍了,且瞧他們怎生練功。”只見那女子繞著男子緩緩行走,骨節中發出微微響聲,她腳步逐漸加快,骨節的響聲也越來越響,越來越密,猶如幾面羯鼓同時擊奏一般。江南六怪聽著暗暗心驚:“她內功竟已練到如此地步,無怪大哥要這般鄭重。”只見她雙掌不住的忽伸忽縮,每一伸縮,手臂關節中都是喀喇聲響,長發隨著身形轉動,在腦後拖得筆直,尤其詭異可怖。
  韓小瑩只覺一股涼意從心底直冒上來,全身寒毛豎起。突然間那女子右掌一立,左掌拍的一聲打在那男子胸前。江南六怪無不大奇:“難道她丈夫便以血肉之軀抵擋她的掌力?”眼見那男子往後便倒,那女子已轉到他身後,一掌打在他後心。只見她身形挫動,風聲虎虎,接著連發八掌,一掌快似一掌,一掌猛似一掌,那男子始終不出一聲。待到第九掌發出,那女子忽然躍起,飛身半空,頭下腳上,左手抓起那男子的皮帽,噗的一聲,右手手指插入了那人腦門。
  韓小瑩險些失聲驚呼。只見那女子落下地來,哈哈長笑,那男子俯身跌倒,更不稍動。那女子伸出一隻染滿鮮血腦漿的手掌,在月光下一面笑一面瞧,忽地回過頭來。韓小瑩見她臉色雖是黝黑,模樣卻頗為俏麗,大約是四十歲左右年紀。江南六怪這時已知那男子並非她丈夫,只是一個被她捉來喂招練功的活靶子,這女子自必是鐵屍梅超風了。梅超風笑聲一停,伸出雙手,嗤嗤數聲,撕開了死人的衣服。北國天寒,人人都穿皮襖,她撕破堅韌的皮衣,竟如撕布扯紙,毫不費力,隨即伸手扯開死人胸腹,將內髒一件件取出,在月光下細細檢視,看一件,擲一件。六怪瞧拋在地下的心肺肝脾,只見件件都已碎裂,才明白她以活人作靶練功的用意,她在那人身上擊了九掌,絲毫不聞骨骼折斷之聲,內髒卻已震爛。她檢視內髒,顯是查考自己功力進度若何了。
  韓小瑩惱怒之極,輕輕拔起長劍,便欲上前偷襲。朱聰急忙拉住,搖了搖手,心下尋思:“這時只有鐵屍一人,雖然厲害,但我們七兄弟合力,諒可抵敵得過,先除了她,再來對付銅屍,那就容易得多。要是兩人齊到,我們無論如何應付不了……但安知銅屍不是躲在暗裏,乘隙偷襲?大哥深知這兩個魔頭的習性,還是依他吩咐,由他先行發難為妥。”梅超風檢視已畢,微微一笑,似乎頗為滿意,坐在地下,對著月亮調勻呼吸,做起吐納功夫來。她背脊正對著朱聰與韓小瑩,背心一起一伏,看得清清楚楚。
  韓小瑩心想:“這時我發一招‘電照長空’,十拿九穩可以穿她個透明窟窿。但若一擊不中,那可誤了大事。”她全身發抖,一時拿不定主意。朱聰也是不敢喘一口大氣,但覺背心上涼嗖嗖地,卻是出了一身冷汗,一斜眼間,但見西方黑雲裏遮滿了半個天空,猶似一張大青紙上潑滿了濃墨一般,烏雲中電光閃爍,更增人心中驚怖惶恐之情。輕雷隱隱,窒滯鬱悶,似乎給厚厚的星雲裹纏住了難以脫出。梅超風打坐片時,站起身來,拖了屍首,走到柯鎮惡藏身的石坑之前,彎腰去揭石板。
  江南六怪個個緊握兵刃,只等她一揭石板,立即躍出。梅超風忽聽得背後樹葉微微一響,似乎不是風聲,猛然回頭,月光下一個人頭的影子正在樹梢上顯了出來,她一聲長嘯,鬥然往樹上撲去。躲在樹巔的正是韓寶駒,他仗著身矮,藏在樹葉之中不露形跡,這時作勢下躍,微一長身,竟然立被敵人發覺。他見這婆娘撲上之勢猛不可當,金龍鞭一招“烏龍取水”,居高臨下,往她手腕上擊去。梅超風竟自不避,順手一帶,已抓住了鞭梢。韓寶駒膂力甚大,用勁回奪。梅超風身隨鞭上,左掌已如風行電掣般拍到。掌未到,風先至,迅猛已極。韓寶駒眼見抵擋不了,鬆手撤鞭,一個筋斗從樹上翻將下來。梅超風不容他緩勢脫身,跟著撲落,五指向他後心疾抓。韓寶駒只感頸上一股涼氣,忙奮力往前急挺,同時樹下南希仁的透骨錐與全金發的袖箭已雙雙向敵人打到。梅超風左手中指連彈,將兩件暗器一一彈落。嗤的一聲響,韓寶駒後心衣服被扯去了一塊。他左足點地,立即向前縱出,哪知梅超風正落在他的面前。這鐵屍動如飄風,喝道:“你是誰,到這裏幹甚麽?”雙爪已搭在他肩頭。韓寶駒只感一陣劇痛,敵人十指猶如十把鐵錐般嵌入了肉裏,他大驚之下,飛起右腳,踢向敵人小腹。梅超風右掌斬落,喀的一聲,韓寶駒足背幾乎折斷,他臨危不亂,立即借勢著地滾開。梅超風提腳往他臀部踢去,忽地右首一條黑黝黝的扁擔閃出,猛往她足踝砸落,正是南山樵子南希仁。梅超風顧不得追擊韓寶駒,急退避過,頃刻間,只見四面都是敵人,一個手拿點穴鐵扇的書生與一個使劍的妙齡女郎從右攻到,一個長大胖子握著屠牛尖刀,一個瘦小漢子拿著一件怪樣兵刃從左搶至,正面掄動扁擔的是個鄉農模樣的壯漢,身後腳步聲響,料想便是那個使軟鞭的矮胖子,這些人都不相識,然而看來個個武功不弱,心道:“他們人多,先施辣手殺掉幾個再說。管他們叫甚麽名字,是甚麽來歷,反正除了恩師和我那賊漢子,天下人人可殺!”身形晃動,手爪猛往韓小瑩臉上抓去。朱聰見她來勢凶銳,鐵扇疾打她右臂肘心的“曲池穴”。豈知這鐵屍竟然不理,右爪直伸,韓小瑩一招“白露橫江”,橫削敵人手臂。梅超風手腕翻處,伸手硬抓寶劍,看樣子她手掌竟似不怕兵刃。韓小瑩大駭,急忙縮劍退步,只聽拍的一聲,朱聰的鐵扇已打中梅超風的“曲池穴”。這是人身的要穴,點中後全臂立即酸麻失靈,動彈不得,朱聰正在大喜,忽見敵人手臂陡長,手爪已抓到了他的頭頂。朱聰仗著身形靈動,於千鈞一發之際倏地竄出,才躲開了這一抓,驚疑不定:“難道她身上沒有穴道?”這時韓寶駒已撿起地下的金龍鞭,六人將梅超風圍在垓心,刀劍齊施。梅超風絲毫不懼,一雙肉掌竟似比六怪的兵刃還要厲害。她雙爪猶如鋼抓鐵鉤,不是硬奪兵刃,就是往人身上狠抓惡挖。江南六怪想起骷髏頭頂五個手指窟窿,無不暗暗心驚。更有一件棘手之事,這鐵屍渾號中有一個“鐵”字,殊非偶然,周身真如銅鑄鐵打一般。她後心給全金發秤錘擊中兩下,卻似並未受到重大損傷,才知她橫練功夫亦已練到了上乘境界。眼見她除了對張阿生的尖刀、韓小瑩的長劍不敢以身子硬接之外,對其餘兵刃竟是不大閃避,一味淩厲進攻。鬥到酣處,全金發躲避稍慢,左臂被她一把抓住。五怪大驚,向前疾攻。梅超風一扯之下,全金發手臂上連衣帶肉,竟被她血淋淋的抓了一塊下來。
  朱聰心想:“有橫練功夫之人,身上必有一個功夫練不到的練門,這地方柔嫩異常,一碰即死,不知這惡婦的練門是在何處?”他縱高竄低,鐵扇晃動,連打敵人頭頂“百會”、咽喉“廉泉”兩穴,接著又點她小腹“神闕”、後心“中樞”兩穴,霎時之間,連試了十多個穴道,要查知她對身上哪一部門防護特別周密,那便是“練門”的所在了。梅超風明白他用意,喝道:“鬼窮酸,你姑奶奶功夫練到了家,全身沒練門!”倏的一抓,抓住了他的手腕。朱聰大驚,幸而他動念奇速,手法伶俐,不待她爪子入肉,手掌翻動,已將鐵扇塞入了她掌心,說道:“扇子上有毒!”梅超風突然覺到手裏出現一件硬物,一呆之下,朱聰已把手掙脫。梅超風也怕扇上當真有毒,立即拋下。
  朱聰躍開數步,提手只見手背上深深的五條血痕,不禁全身冷汗,眼見久戰不下,己方倒已有三人被她抓傷,待得她丈夫銅屍到來,七兄弟真的要暴骨荒山了,只見張阿生、韓寶駒、全金發部已氣喘連連,額頭見汗。只有南希仁功力較深,韓小瑩身形輕盈,尚未見累,敵人卻是愈戰愈勇,一斜眼瞥見月亮慘白的光芒從烏雲間射出,照在左側那堆三堆骷髏頭骨之上,不覺一個寒噤,情急智生,飛步往柯鎮惡躲藏的石坑前奔去,同時大叫:“大家逃命呀!”五俠會意,邊戰邊退。梅超風冷笑道:“哪里鑽出來的野種,到這裏來暗算老娘,現今想逃可已遲了。”飛步追來。南希仁、全金發、韓小瑩拚力擋住。朱聰、張阿生、韓寶駒三人俯身合力,砰的一聲,將石板擡在一邊。就在此時,梅超風左臂已圈住南希仁的扁擔,右爪遞出,直取他的雙目。朱聰猛喝一聲:“快下來打!”手指向上一指,雙目望天,左手高舉,連連招手,似是叫隱藏在上的同伴下來夾擊。梅超風一驚,不由自主的擡頭一望,只見烏雲滿天,半遮明月,哪里有人?朱聰叫道:“七步之前!”柯鎮惡雙手齊施,六枚毒菱分上中下三路向著七步之前激射而出。呼喝聲中,柯鎮惡從坑中急躍而起,江南七怪四面同時攻到。梅超風慘叫一聲,雙目已被兩枚毒菱同時打中,其餘四枚毒菱卻都打空,總算她應變奇速,鐵菱著目,腦袋立刻後仰,卸去了來勢,鐵菱才沒深入頭腦,但眼前鬥然漆黑,甚麽也瞧不見了。梅超風急怒攻心,雙掌齊落,柯鎮惡早已閃在一旁,只聽得彭彭兩聲,她雙掌都擊在一塊岩石之上。她憤怒若狂,右腳急出,踢中石板,那石板登時飛起。七怪在旁看了,無不心驚,一時不敢上前相攻。
  梅超風雙目已瞎,不能視物,展開身法,亂抓亂拿。朱聰連打手勢,叫眾兄弟避開,只見她勢如瘋虎,形若邪魔,爪到處樹木齊折,腳踢時沙石紛飛。但七怪屏息凝氣,離得遠遠地,卻哪里打得著?過了一會,梅超風感到眼中漸漸發麻,知道中了喂毒暗器,厲聲喝道:“你們是誰?快說出來!老娘死也死得明白。”朱聰向柯鎮惡搖搖手,要他不可開口說話,讓她毒發身死,剛搖了兩搖手,猛地想起大哥目盲,哪里瞧得見手勢?只聽得柯鎮惡冷冷的道:“梅超風,你可記得飛天神龍柯辟邪、飛天蝙蝠柯鎮惡嗎?”梅超風仰天長笑,叫道:“好小子,你還沒死!你是給飛天神龍報仇來著?”柯鎮惡道:“不錯,你也還沒死,那好得很。”梅超風歎了口氣,默然不語。
  七怪凝神戒備。這時寒風刺骨,月亮已被烏雲遮去了大半,月色慘淡,各人都感到陰氣森森。只見梅超風雙手微張,垂在身側,十根尖尖的指甲上映出灰白光芒。她全身宛似一座石像,更無絲毫動彈,疾風自她身後吹來,將她一頭長發刮得在額前挺出。這時韓小瑩正和她迎面相對,見她雙目中各有一行鮮血自臉頰上直流至頸。
  突然間朱聰、全金發齊聲大叫:“大哥留神!”語聲未畢,柯鎮惡已感到一股勁風當胸襲來,鐵杖往地下疾撐,身子縱起,落在樹巔。梅超風一撲落空,一把抱住柯鎮惡身後大樹,雙手十根手指插入了樹幹之中。六怪嚇得面容變色,柯鎮惡适才縱起只要稍遲一瞬,這十指插在身上,哪里還有性命?梅超風一擊不中,忽地怪聲長嘯,聲音尖細,但中氣充沛,遠遠的送了出去。朱聰心念一動:“不好,她是在呼喚丈夫銅屍前來相救。”忙叫:“快幹了她!”運氣于臂,施重手法往她後心拍去。張阿生雙手舉起一塊大岩石,猛力往她頭頂砸落。梅超風雙目剛瞎,未能如柯鎮惡那麽聽風辨形,大石砸到時聲音粗重,尚能分辨得出,身子向旁急閃,但朱聰這一掌終於未能避開,“哼”一聲,後心中掌。饒是她橫練功夫厲害,但妙手書生豈是尋常之輩,這一掌也叫她痛徹心肺。朱聰一掌得手,次掌跟著進襲。梅超風右爪反鉤,朱聰疾忙跳開避過。餘人正要上前夾擊,忽聽得遠處傳來一聲長嘯,聲音就如梅超風剛才的嘯聲一般,隱隱傳來,令人毛骨悚然,頃刻之間,第二下嘯聲又起,但聲音已近了許多。七怪都是一驚:“這人腳步好快!”柯鎮惡叫道:“銅屍來啦。”韓小瑩躍在一旁,向山下望去,只見一個黑影疾逾奔馬的飛馳而來,邊跑邊嘯。此時梅超風守緊門戶,不再進擊,一面運氣裹毒,使眼中的毒不致急速行散,只待丈夫趕來救援,盡殲敵人。朱聰向全金發打個手勢,兩人鑽入了草叢。朱聰眼見鐵屍如此厲害,遠遠瞧那銅屍的身法,似乎功力更在妻子之上,明攻硬戰,顯非他夫妻敵手,只有暗中偷襲,以圖僥幸。韓小瑩突然間“咦”了一聲,只見在那急奔而來的人影之前,更有一個矮小的人影在走上山來,只是他走得甚慢,身形又小,是以先前沒有發見。她凝神看時,見那矮小的人形是個小孩,心知必是郭靖,又驚又喜,忙搶下去要接他上來。她與郭靖相距已不甚遠,又是下山的道路,但銅屍陳玄風的輕身功夫好快,片刻之間,已搶了好大一段路程。韓小瑩微一遲疑:“我搶下去單身遇上銅屍,決不是他對手……但眼見這小孩勢必遭他毒手,怎能不救?”隨即加快腳步,同時叫道:“孩子,快跑!”郭靖見到了她,歡呼大叫,卻不知大禍已在眉睫。張阿生這些年來對韓小瑩一直心中暗暗愛慕,只是向來不敢絲毫表露情愫,這時見她涉險救人,情急關心,當即飛奔而下,准擬擋在她的前面,好讓她救了人逃開。山上南希仁、韓寶駒等不再向梅超風進攻,都注視著山腰裏的動靜。各人手裏扣住暗器,以備支援韓張二人。轉眼韓小瑩已奔到郭靖面前,一把拉住他的小手,轉身飛逃,只奔得丈許,猛覺手裏一輕,郭靖一聲驚呼,竟被陳玄風夾背抓了過去。韓小瑩左足一點,劍走輕靈,一招“鳳點頭”,疾往敵人左脅虛刺,跟著身子微側,劍尖光芒閃動,直取敵目,又狠又准,的是“越女劍法”中的精微招數。
  陳玄風將郭靖挾在左腋之下,猛見劍到,倏地長出右臂,手肘抵住劍身輕輕往外一推,手掌“順水推舟”,反手就是一掌。韓小瑩圈轉長劍,斜裏削來。哪知陳玄風的手臂鬥然間似乎長了半尺,韓小瑩明明已經閃開,還是拍的一掌,正中肩頭,登時跌倒在地。這兩招交換只是一瞬之間的事,陳玄風下手毫不容情,跟著就是一爪,往韓小瑩天靈蓋上插落。這“九陰白骨爪”摧筋破骨,狠辣無比,這一下要是給抓上了,韓小瑩頭頂勢必是五個血孔。張阿生和她相距尚有數步,眼見勢危,情急拚命,立時和身撲上,將自己身子蓋在韓小瑩頭上。陳玄風一爪下去,噗的一聲,五指直插入張阿生背心。張阿生大聲吼叫,尖刀猛往敵人胸口刺去。陳玄風伸手格出,張阿生尖刀脫手。陳玄風隨手又是一掌,將張阿生直摔出去。朱聰、全金發、南希仁、韓寶駒大驚,一齊急奔而下。陳玄風高聲叫道:“賊婆娘,怎樣了?”梅超風扶住大樹,慘聲叫道:“我一雙招子讓他們毀啦。賊漢子,這七個狗賊只要逃了一個,我跟你拚命。”陳玄風叫道:“賊婆娘,你放心,一個也跑不了。你……痛不痛?站著別動。”舉手又往韓小瑩頭頂抓下。韓小瑩一個“懶驢打滾”,滾開數尺。陳玄風罵道:“還想逃?”左手又即抓落。
  張阿生身受重傷,躺在地下,迷糊中見韓小瑩情勢危急,拚起全身之力,舉腳往敵人手指踢去。陳玄風順勢抓出,五指又插入他小腿之中。張阿生挺身翻起,雙臂緊緊抱住陳玄風腰間。陳玄風抓住他後頸,運勁要將他摜出,張阿生只擔心敵人去傷害韓小瑩,雙臂說甚麽也不放鬆。陳玄風砰的一拳,打在他腦門正中。張阿生登時暈去,手臂終於松了。就這麽一攔,韓小瑩已翻身躍起,遞劍進招。她不敢欺進,展開輕靈身法,繞著敵人的身形滴溜溜地轉動,口中只叫:“五哥,五哥,你怎樣?”她轉得兩個圈子,南希仁、韓寶駒等同時趕到,朱聰與全金發的暗器也已射出。陳玄風見敵人個個武功了得,甚是驚奇,心想:“這荒漠之中,哪里鑽出來這幾個素不相識的硬爪子?”高聲叫道:“賊婆娘,這些傢夥是甚麽人?”梅超風叫道:“飛天神龍的兄弟、飛天蝙蝠的同黨。”陳玄風哼了一聲,罵道:“好,狗賊還沒死,巴巴的趕到這裏送終。”他挂念妻子的傷勢,叫道:“賊婆娘,傷得怎樣?會要了你的臭命嗎?”梅超風怒道:“快殺啊,老娘死不了。”陳玄風見妻子扶住大樹,不來相助,知她雖然嘴硬,但受傷一定不輕,心下焦急,只盼盡快料理了敵人,好去相救妻子。這時朱聰等五人已將他團團圍住。只柯鎮惡站在一旁,伺機而動。
  陳玄風將郭靖用力往地下一擲,左手順勢一拳往全金發打到。全金發大驚,心想這一擲之下,那孩子豈有性命?俯身避開了敵人來拳,隨手接住郭靖,一個筋斗,翻出丈餘之外,這一招“靈貓撲鼠”既避敵,又救人,端的是又快又巧。陳玄風也暗地喝了一聲彩。
  這銅屍生性殘忍,敵人越強,他越是要使他們死得慘酷。何況敵人傷了他愛妻,尤甚於傷害他自己。黑風雙煞十指抓人的“九陰白骨爪”與傷人內髒的“摧心掌”即將練成,此時火候已到十之八九,他忽地一聲怪嘯,左掌右抓,招招攻向敵人要害。江南五怪知道今日到了生死關頭,哪敢有絲毫怠忽,當下奮力抵禦,人人不敢逼近,包圍的圈子愈放愈大。戰到分際,韓寶駒奮勇進襲,使開“地堂鞭法”著地滾進,專向對方下盤急攻,一輪盤打揮纏。陳玄風果然分心,蓬的一聲,後心被南希仁一扁擔擊中。銅屍痛得哇哇怪叫,右手猛向南希仁抓來。南希仁扁擔末及收回,敵爪已到,當即使了半個“鐵板橋”,上身向後急仰,忽見陳玄風手臂關節喀喇一響,手臂鬥然長了數寸,一隻大手已觸到眉睫。高手較技,進退趨避之間相差往往不逾分毫,明明見他手臂已伸到盡頭,這時忽地伸長,哪里來得及趨避?被他一掌按在面門,五指即要向腦骨中插進。南希仁危急中左手疾起,以擒拿法勾住敵人手腕,向左猛撩,就在此時,朱聰已撲在銅屍背上,右臂如鐵,緊緊扼住他的喉頭。這一招自己胸口全然賣給了敵人,他見義弟命在呼吸之間,顧不得犯了武術家的大忌,救人要緊。正在這雙方性命相撲之際,半空中忽然打了一個霹靂,烏雲掩月,荒山上伸手不見五指,跟著黃豆大的雨點猛撒下來。只聽得喀喀兩聲,接著又是噗的一聲,陳玄風以力碰力,已震斷了南希仁的左臂,同時左手手肘在朱聰胸口撞去。朱聰只覺前胸劇痛,不由自由的放鬆了扼在敵人頸中的手臂,向後直跌出去。陳玄風也感咽喉間被扼得呼吸為難,躍在一旁,狠狠喘氣。韓寶駒在黑暗中大叫:“大家退開!七妹,你怎樣?”韓小瑩道:“別作聲!”說著向旁奔了幾步。
  柯鎮惡聽了眾人的動靜,心下甚奇,問道:“二弟,你怎麽了?”全金發道:“此刻漆黑一團,誰也瞧不見誰?”柯鎮惡大喜,暗叫:“老天助我!”
  江南七怪中三人重傷,本已一敗塗地,這時忽然黑雲籠罩,大雨傾盆而下。各人屏息凝氣,誰都不敢先動。柯鎮惡耳音極靈,雨聲中仍辨出左側八九步處那人呼吸沈重,並非自己兄弟,當下雙手齊揚,六枚毒菱往他打去。陳玄風剛覺勁風撲面,暗器已到眼前,急忙躍起。他武功也真了得,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竟能將六枚毒菱盡數避開。這一來卻也辨明瞭敵人方向。他不發一聲,突然縱起,雙爪在身前一尺處舞了個圓圈,猛向柯鎮惡撲去。柯鎮惡聽得他撲到的風聲,向旁急閃,回了一杖,白日黑夜,于他全無分別,但陳玄風視物不見,功夫恰如只剩了一成。兩人登時打了個難分難解。陳玄風鬥得十餘招,一團漆黑之中,似乎四面八方都有敵人要撲擊過來,自己發出去的拳腳是否能打到敵人身上,半點也沒有把握,瞬息之間,宛似身處噩夢。韓寶駒與韓小瑩、全金發三人摸索著去救助受傷的三人,雖然明知大哥生死系于一發,但漆黑之中,實是無法上前相助,只有心中幹著急的份兒。大雨殺殺聲中,只聽得陳玄風掌聲嗖嗖,柯鎮惡鐵杖呼呼,兩人相拆不過二三十招,但守在旁邊的眾人,心中焦慮,竟如過了幾個時辰一般。猛聽得蓬蓬兩聲,陳玄風狂呼怪叫,竟是身上連中兩杖。眾人正自大喜,突然電光一閃。照得滿山通明。
  全金發急叫:“大哥留神!”陳玄風已乘著這剎時間的光亮,欺身進步,運氣於肩,蓬的一聲,左肩硬接了對方一杖,左手向外一搭,已抓住了鐵杖,右手探出,電光雖隱。右手卻已搭上了柯鎮惡胸口。柯鎮惡大驚,撒杖後躍。陳玄風這一得手哪肯再放過良機,适才一抓已扯破了對方衣服,倏地變爪為拳,身子不動,右臂陡長,潛運內力,一拳結結實實的打在柯鎮惡胸口,剛感到柯鎮惡直跌出去,左手揮出,一枝鐵杖如標槍般向他身上插去。這幾下連環進擊,招招是他生平絕技,不覺得意之極,仰天怪嘯。便在此時,雷聲也轟轟響起。霹靂聲中電光又是兩閃,韓寶駒猛見鐵杖正向大哥飛去,而柯鎮惡茫如不覺,這一驚非同小可,金龍鞭倏地飛出,卷住了鐵杖。陳玄風叫道:“現下取你這矮胖子的狗命!”舉足向他奔去,忽地腳下一絆,似是個人體,俯身抓起,那人又輕又小,卻是郭靖。郭靖大叫:“放下我!“陳玄風哼了一聲,這時電光又是一閃。郭靖只見抓住自己的人面色焦黃,雙目射出凶光,可怖之極,大駭之下,順手拔出腰間的匕首,向他身上插落,這一下正插入陳玄風小腹的肚臍,八寸長的匕首直沒至柄。陳玄風狂叫一聲,向後便倒。他一身橫練功夫,練門正是在肚臍之中,別說這柄匕首鋒銳無匹,就是尋常刀劍碰中了他練門,也是立時斃命。當與高手對敵之時,他對練門防衛周密,決不容對方拳腳兵刃接近小腹,這時抓住一個幼童,對他哪里有絲毫提防之心,何況先前已在山腰裏抓住過他,知他全然不會武功,殊不知“善泳溺水,平地覆車”,這個武功厲害之極的陳玄風,竟自喪生在一個全然不會武功的小兒之手。郭靖一匕首將人刺倒,早嚇得六神無主,糊裡糊塗的站在一旁,張嘴想哭,卻又哭不出聲來。
  梅超風聽得丈夫長聲慘叫,夫妻情深,從山上疾沖下來,踏了一個空,連跌了幾個筋斗。她撲到丈夫身旁,叫道:“賊漢子,你……你怎麽啦!”陳玄風微聲道:“不成啦,賊……賊婆……快逃命吧。”梅超風咬牙切齒的道:“我給你報仇。”陳玄風道:“那部經……經……已經給我燒啦,秘要……在我胸……”一口氣接不上來,就此斃命。
  梅超風心中悲苦,當即伸手到他胸口,去摸那部《九陰真經》的秘要。陳玄風和梅超風是同門師兄妹,兩人都是東海桃花島島主黃藥師的弟子。黃藥師武功自成一派,論到功力之深湛,技藝之奧秘,實不在號稱天下武學泰斗的全真教與威震天南的段氏之下。陳玄風與梅超風學藝未成而暗中私通,情知如被師父發覺,不但性命不保,而且死時受刑必極盡慘酷,兩人暗中商量,越想越怕,終於擇了一個風高月黑之夜,乘小船偷渡到了東面的橫島,再輾轉逃到浙江寧波。陳玄風臨走時自知眼前這點武功在江湖上防身有餘,成名不足,一不做二不休,竟摸進師父秘室,將黃藥師視為至寶的半部《九陰真經》偷了去。黃藥師當然怒極,但因自己其時立誓不離桃花島一步,心願未償,不能自違毒誓、出島追捕,暴跳如雷之際,竟然遷怒旁人,將餘下弟子一一挑斷大腿筋脈,盡數逐出了桃花島,自己閉門生氣。黑風雙煞這一來累得眾同門個個受了無妄之災,但依著《九陰真經》中的秘傳,也終于練成了一身武林中罕見罕聞的功夫。這《九陰真經》中所載本是上乘的道家正派武學。但陳梅夫婦只盜到下半部。學不到上半部中修習內功的心法,而黃藥師的桃花島一派武學又是別創蹊徑,與道家內修外鑠的功夫全然不同。黑風雙煞生性殘忍,一知半解,但憑己意,胡亂揣摸,練的便都是些陰毒武技。
  那一日陳梅夫婦在荒山中修習“九陰白骨爪”,將死人骷髏九個一堆的堆疊,湊巧給柯氏兄弟撞上了。柯氏兄弟見他夫婦殘害無辜,出頭幹預,一動上手,飛天神農柯辟邪死在陳玄風掌下。幸好其時陳梅二人“九陰白骨爪”尚未練成,柯鎮惡終於逃得性命,但一雙眼睛卻也送在他夫婦手裏。夫妻兩人神功初成後,在江湖上一闖,竟是沒遇上敵手,尋常武師固然望風披靡,連成名的英雄人物,折在他們手裏的也是不計其數。夫婦兩人便得了個“黑風雙煞”的外號。眼見師父不出,更是橫行無忌,直到武林中數十名好手大舉圍攻,夫妻倆都受了重傷。這才銷聲匿跡的隱居起來。多年來武林中不再聽到他們的消息,只道兩人傷發而死,哪知卻遠遠的躲在漠北,秘修陰毒武功。
  這“九陰白骨爪”和“摧心掌”的功夫,都載在《九陰真經》之上。陳玄風和梅超風雖以夫妻之親。對她也始終不肯出示真經原本。只是自己參悟習練之後,再行轉授妻子。不論梅超風如何硬索軟纏,他總是不允。說道:“這部真經有上下兩部。我只偷到了下半部,一切紮根基、修真元的基礎功夫,卻全在上半部之中。如我把經給你看了,你貪多務得,把經上所載的功夫都練將起來,非走火入魔不可,輕則受傷,重則要了你的性命。經上所載武功雖多,但只有與我們所學基本功夫配合得起的,才可修練。”
  梅超風聽著有理,而且深知丈夫對自己一片真心,雖然平日說話總是“賊婆娘,臭婆娘”的亂罵,其實卻是情意深摯,於是也就不再追索。梅超風此時見丈夫臨死,這才問起,可是他一口氣喘不上來,只說了半句,就此氣絕。她在丈夫胸口摸索,卻無一物,一怔之下,想再摸時,韓寶駒、韓小瑩、全金發已乘著天空微露光芒、略可分辨人形之際急攻上來。梅超風雙目己盲,同時頭腦昏暈,顯是暗器上毒發,她與丈夫二人修習“九陰白骨爪”,十餘年來均是連續不斷的服食少量砒霜,然後運功逼出,以此不得已的笨法子來強行增強內力外功,身上由此自然而然的已具抗毒之能,否則以飛天蝙蝠鐵菱之毒,她中了之後如何能到這時尚自不死?”當下展開擒拿手,於敵人攻近時淩厲反擊。江南三怪非但不能傷到敵人分毫,反而連遇險招。
  韓寶駒焦躁起來,尋思:“我們三人合鬥一個受傷的瞎眼賊婆娘,尚且不能得手,江南七怪威名真是掃地了。”鞭法一變,刷刷刷連環三鞭,連攻梅超風後心。韓小瑩見敵人腳步蹣跚,漸漸支援不住,挺劍疾刺,全金發也是狠撲猛打。眼見便可得手,突然間狂風大作,黑雲更濃,三人眼前登時又是漆黑一團。沙石被疾風卷起,在空中亂舞亂打。韓寶駒等各自縱開,伏在地下,過了良久,這才狂風稍息,暴雨漸小,層層黑雲中又鑽出絲絲月光來。韓寶駒躍起身來,不禁大叫一聲,不但梅超風人影不見,連陳玄風的屍首也已不知去向:只見柯鎮惡、朱聰、南希仁、張阿生四人躺在地下,郭靖的小頭慢慢從岩石後面探了上來,人人身上都被大雨淋得內外濕透。全金發等三人忙救助四個受傷的兄弟。南希仁折臂斷骨,幸而未受內傷。何鎮惡和朱聰內功深湛,雖然中了銅屍的猛擊,但以力抗力,內髒也未受到重人損傷。只張阿生連中兩下“九陰白骨爪”,頭頂又被猛擊一拳,雖已醒轉,性命已是垂危。江南六怪見他氣息奄奄,傷不可救,個個悲痛之極。韓小瑩更是心痛如絞,五哥對自己懷有情意,心中如何不知,只是她生性豪邁,一心好武,對兒女之情看得極淡,張阿生又是終日咧開了大口嘻嘻哈哈的傻笑,是以兩人從來沒表露過心意,想到他為救自己性命而把身子掩到敵人爪下,不禁既感且悲,抱住了張阿生痛哭起來。
  張阿生一張胖臉平常笑慣了的,這時仍然微露笑意,伸出扇子般的屠牛大手,輕撫韓小瑩的秀發,安慰道:“別哭,別哭,我很好。”韓小瑩哭道:“五哥,我嫁給你作老婆罷,你說好嗎?”張阿生嘻嘻的笑了兩下,他傷口劇痛,神志漸漸迷糊。韓小瑩道:“五哥,你放心,我已是你張家的人,這生這世決不再嫁別人。我死之後,永遠和你廝守。”張阿生又笑了兩下,低聲道:“七妹,我一向待你不好。我……我也配不上你。”韓小瑩哭道:“你待我很好,好得很,我都知道的。”朱聰眼中含了淚水,向郭靖道:“你到這裏,是想來跟我們學本事的了?”郭靖道:“是。”朱聰道:“那麽你以後要聽我們的話。”郭靖點頭答應。朱聰哽咽道:“我們七兄弟都是你的師父,現今你這位五師父快要歸天了,你先磕頭拜師罷。”郭靖也不知“歸天”是何意思,聽朱聰如此吩咐,便即撲翻在地,咚咚咚的,不住向張阿生磕頭。
  張阿生慘然一笑,道:“夠啦!”強忍疼痛,說道:“好孩子,我沒能授你本事……唉,其實你學會了我的本事,也管不了用。我生性愚笨,學武又懶,只仗著幾斤牛力……要是當年多用點苦功,今日也不會在這裏送命……“說著兩眼上翻,臉色慘白,吸了一口氣,道:“你天資也不好,可千萬要用功。想要貪懶時,就想到五師父這時的模樣吧……”欲待再說,已是氣若遊絲。韓小瑩把耳朵湊到他嘴邊,只聽得他說道:“把孩子教好,別輸在……臭道士手裏……”韓小瑩道:“你放心,咱們江南七怪,決不會輸。”張阿生幾聲傻笑,閉目而逝。六怪伏地大哭。他七人義結金蘭,本已情如骨肉,這些年來為了追尋郭靖母子而遠來大漠,更無一日分離,忽然間一個兄弟傷于敵手,慘死異鄉,如何不悲?六人盡情一哭,才在荒山上掘了墓穴,把張阿生葬了。
  待得立好巨石,作為記認,天色已然大明。
  全金發和韓寶駒下山查看梅超風的蹤跡,狂風大雨之後,沙漠上的足跡已全然不見,不知她逃到何處。兩人追出數裏,盼在沙漠中能找到些微痕跡,始終全無線索,只得回上山來說了。朱聰道:“在這大漠之中,諒那盲……那婆娘也逃不遠。她中了大哥的毒菱,多半這時已毒發身死。且把孩子先送回家去,咱們有傷的先服藥養傷,然後三弟、六弟、七妹你們三人再去尋找。”餘人點頭稱是,和張阿生的墳墓灑淚而別。
第五回 彎弓射雕

  一行人下得山來,走不多時,忽聽前面猛獸大吼之聲一陣陣的傳來。韓寶駒一提韁,胯下黃馬向前竄出,奔了一陣,忽地立定,不論如何催迫,黃馬只是不動。韓寶駒心知有異,遠遠望去,只見前面圍了一群人,有幾頭獵豹在地上亂抓亂扒。他知坐騎害怕豹子,躍下馬來,抽出金龍鞭握在手中。搶上前去,只見兩頭豹子已在沙土中抓出一具屍首。韓寶駒踏上幾步,見那屍首赫然便是銅屍陳玄風,只是自咽詠鎖骨直至小腹一片模糊,似乎整塊皮肉給人割了去。他心中大奇:“昨晚他明明是給那孩子一匕首刺中肚臍練門而斃命,屍首怎會在這裏出現?而且人已死了,怎會有人這般作賤他屍體,不知是誰下的毒手?有何用意?莫非黑風雙煞在大漠中另有仇怨極深的對頭?”
  不久朱聰等也已趕到,大家都想不出其中緣故,見到陳玄風的屍首兀自面目猙獰,死後猶有餘威,想起昨夜荒山惡鬥,如不是郭靖巧之又巧的這一匕首,人人難逃大劫,心下都是不寒而慄。這時兩頭豹子已在大嚼屍體,旁邊一個小孩騎在馬上,大聲催喝豹夫,快將豹子牽走。他一轉頭見到郭靖,叫道:“哈,你躲在這裏。你不敢去幫拖雷打架,沒用的東西!”這孩子便是桑昆的兒子都史。郭靖急道:“你們又打拖雷了?他在哪里?”都史得意洋洋的道:“我牽豹子去吃他。你快投降,否則連你也一起吃了。”他見江南六怪站在一旁,心中有點害怕,不然早就縱豹去吃郭靖了。郭靖道:“拖雷呢?”都史大叫:“豹子吃拖雷去!”領了豹夫向前就跑。一名豹夫勸道:“小公子。那人是鐵木真汗的兒子呀。”都史舉起馬鞭,在那豹夫頭上刷的一鞭,喝道:“怕甚麽?誰叫他今天又動手打我?快走。”那豹夫不敢違抗,只得牽了豹子,跟他走去。另一名豹夫怕闖出大禍,轉頭就跑,叫道:“我去稟報鐵木真汗。”都史待要喝止,那豹夫如飛去了。都史恨道:“好,咱們先吃了拖雷,瞧鐵木真伯伯來了又有甚麽法子?”揮鞭催馬馳去。郭靖雖然懼怕豹子,但終是挂念義兄的安危,對韓小瑩道:“師父。他叫豹子吃我義兄,我去叫他快逃。”韓小瑩道:“你若趕去。連你也一起吃了,你難道不怕?”郭靖道:“我怕。”韓小瑩道:“那你去不去?”
  郭靖稍一遲疑,道:“我去!”撒開小腿,急速前奔。朱聰因傷口疼痛,平臥在馬背上,見郭靖此舉甚有俠義之心,說道:“孩子雖笨,卻正是我輩中人。”韓小瑩道:“四哥眼力不差!咱們快去救人。”全金發叫道:“這個小霸王家裏養有獵豹,定是大酋長的子弟。大家小心了,可別惹事,咱們有三人身上帶傷。”韓寶駒展開輕身功夫,搶到郭靖身後,一把將他抓起。放在自己肩頭。他雖然身矮腳短,但雙腿移動快速已極,倏忽間已搶出數丈之外。郭靖坐在他肥肥的肩頭上。猶如乘坐駿馬一般,又快又穩。韓寶駒奔到追風黃身畔,縱身躍起,連同郭靖一起上了馬背,片刻間便搶在都史和獵豹的前頭,馳出一陣,果見十多名孩子圍住了拖雷。大家聽了都史號令,並不上前相攻,卻圍成了圈子不讓他離開。
  拖雷跟朱聰學會了三手巧招之後,當晚練習純熟,次晨找尋郭靖不見,也不叫三哥窩闊台助拳,獨自來和都史相鬥。都史帶了七八個幫手,見他只單身一人,頗感詫異。拖雷說道,只能一個個的來打,不能一擁而上。都史哪把他放在心上,自然一口答應。哪知一動上手,拖雷三下巧招反復使用,竟把都史等七八個孩子一一打倒。要知朱聰教他的這三下招數雖然簡易,卻是“空空拳”中的精微之著,拖雷十分聰明,這三下又無甚麽繁複變化,因此一學就會,使將出來,蒙古眾小孩竟是無人能敵。蒙古人甚守然諾,既已說定了單打獨鬥,眾小孩心中雖是氣惱,卻也並不一擁而上。都史被拖雷連摔兩次,鼻上又中了一拳,大怒之下,奔回去趕了父親的豬豹出來。拖雷獨勝群孩,得意之極,站在圈子中顧盼睥睨,也不想沖將出來,哪知大禍已經臨頭。郭靖遠遠大叫:“拖雷,拖雷,快逃啊,都史帶豹子來吃你啦!”拖雷聞言大驚,要待沖出圈子,群孩四下攔住,無法脫身,不多時韓小瑩等與都史先後馳到,跟著豹夫也率著兩頭獵豹到來。江南六怪如要攔阻,伸手就可以將都史擒住,但他們不欲惹事,且要察看拖雷與郭靖如何應付危難,是以並不出手。忽聽得背後蹄聲急促,數騎馬如飛趕來,馬上一人高聲大叫:“豹子放不得,豹子放不得!”卻是木華黎、博爾忽等四傑得到豹夫報信,不及稟報鐵木真,急忙乘馬趕來。鐵木真和王罕、劄木合、桑昆等正在蒙古包中陪完顏洪熙兄弟敘話,聽了豹夫稟報,大吃一驚,忙搶出帳來,躍上馬背。王罕對左右親兵道:“快趕去傳我號令,不許都史胡鬧。千萬不能傷了鐵木真汗的孩兒!”親兵接命,上馬飛馳而去。完顏洪熙昨晚沒瞧到豹子鬥人的好戲,正自納悶。這時精神大振,站起來道:“大夥兒瞧瞧去。”完顏洪烈暗自打算:“要是桑昆的豹子咬死了鐵木真的兒子,他們兩家失和,若是從此爭鬥不休,打個兩敗俱傷,同歸於盡,實是我大金國之福!”完顏兄弟、王罕、桑昆、劄木合等一行馳到,只見兩頭豬豹頸中皮帶已經解開,四腿踞地,喉間不住發出低聲吼叫,豹子前面並排站著兩個孩子,正是拖雷和他義弟郭靖。鐵木真和四傑把弓扯得滿滿的,箭頭對准了豹子,目不轉瞬的凝神注視。鐵木真雖見幼子處于危境,但知那兩頭獵豹是桑昆心愛之物,在幼時捉來馴養教練,到如此長大兇猛,實非朝夕之功,只要豹子不暴起傷人,就不想發箭射殺。都史見眾人趕到,仗著祖父和父親的寵愛,反而更恁威風,不住口的呼喝,命豹子撲上去咬人。王罕叫道:“使不得!”忽聽得背後蹄聲急促,一騎紅馬如飛馳到。馬上一個中年女子,身披貂皮斗篷,懷裏抱著一個幼女,躍下馬來,正是鐵木真的妻子、拖雷之母。
  她在蒙古包中與桑昆的妻子等敘話,得到消息後忙帶了女兒華箏趕到,眼見兒子危險,又驚又急,喝道:“快放箭!”隨手把女兒放在地下。她這時全神貫注的瞧著兒子,卻忘了照顧女兒。華箏這小姑娘年方四歲,哪知豹子的兇猛,笑嘻嘻的奔到哥哥身前,眼見豹子全身花斑,甚是好看,還道和二哥察合台所豢養的獵犬一般,伸於想去摸豹子的頭。眾人驚呼喝止,已經不及。兩頭獵豹本已蓄勢待發,忽見有人過來,同時吼叫,猛地躍起。眾人齊聲驚叫。鐵木真等雖然扣箭瞄準,但華箏突然奔前,卻是人人所意想不到,只一霎眼間,豹子已然縱起。這時華箏正處於鐵木真及兩豹之間,擋住了兩豹頭部要害,發箭只能傷及豹身,一時不得便死,只有更增凶險。四傑拋箭抽刀,齊齊搶出。卻見郭靖著地滾去,已抱起了華箏,同時一頭豹子的前爪也已搭上了郭靖肩頭。四傑操刀猱身而上,忽聽得嗤嗤幾聲輕微的聲響,耳旁風聲過去,兩頭豹子突然向後滾倒,不住的吼叫翻動,再過一會。已是肚皮向天,一動也不動了。
  博爾忽過去看時,只見兩豹額頭上汨汨流出鮮血,顯是有高手用暗器打入豹腦,這才立時致命,他回過頭來,只見六個漢人神色自若的在一旁觀看,心知這暗器是他們所發。鐵木真的妻子忙從郭靖手裏抱過嚇得大哭的華箏,連聲安慰,同時又把拖雷摟在懷裏。
  桑昆怒道:“誰打死了豹子?”眾人默然不應。柯鎮惡聽著豹子吼聲,生怕傷了郭靖,發出四枚帶毒的鐵蒺藜,只是一揮手之事,當時人人都在注視豹子,竟沒人親眼見到是誰施放了暗器。鐵木真笑道:“桑昆兄弟,回頭我賠你四頭最好的豹子,再加八對黑鷹。”桑昆大怒,並不言語。王罕怒罵都史。都史在眾人面前受辱,忽地撒賴,在地下打滾,大哭大叫。王罕大聲喝止,他只是不理。
  鐵木真感激王罕昔日的恩遇,心想不可為此小事失了兩家和氣,當即笑著俯身抱起都史。都史只是哭嚷,猛力掙紮,但給鐵木真鐵腕一拿,哪里還掙紮得動?鐵木真向王罕笑道:“義父,孩子們鬧著玩兒,打甚麽緊?我瞧這孩子很好,我想把這閨女許配給他,你說怎樣?”王罕看華箏雙目如水,皮色猶如羊脂一般,玉雪可愛,心中甚喜,呵呵笑道:“那還有甚麽不好的?咱們索性親上加親,把我的大孫女給了你的兒子術赤吧?”鐵木真喜道:“多謝義父!”回頭對桑昆道:“桑昆兄弟,咱們可是親家啦。”桑昆自以為出身高貴,對鐵木真一向又是妒忌又是輕視,和他結親很不樂意,但父王之命不能違背,只得勉強一笑。完顏洪烈鬥然見到江南六怪,大吃一驚:“他們到這裏幹甚麽來了?定是為了追我。不知那姓丘的惡道是否也來了?”此刻在無數兵將擁護之下,原也不懼這區區六人,但若下命擒拿,只怕反而招惹禍端,見六怪在聽鐵木真等人說話,並未瞧見自己,當即轉過了頭,縱馬走到眾衛士身後,凝思應付之策,于王罕、鐵木真兩家親上加親之事,反不挂在心上了。鐵木真知道是江南六怪救了女兒性命,待王罕等眾人走後,命博爾忽厚賞他們皮毛黃金,伸手撫摸郭靖頭頂,不住贊他勇敢,又有義氣,這般奮不顧身的救人,別說是個小小孩子,就是大人,也所難能。問他為甚麽膽敢去救華箏,郭靖卻傻傻的答不上來,過了一會,才道:“豹子要吃人的。”鐵木真哈哈大笑。拖雷又把與都史打架的經過說了。鐵木真聽得都史揭他從前的羞恥之事,心下恚怒,卻不作聲,只道:“以後別理睬他。”微一沈吟,向全金發道:“你們留在我這裏教我兒子武藝,要多少金子?”
  全金發心想:“我們正要找個安身之所教郭靖本事,若在這裏,那是再好也沒有。”當下說道:“大汗肯收留我們,正是求之不得。請大汗隨便賞賜吧,我們哪敢爭多論少?”鐵木真甚喜,囑咐博爾忽照料六人,隨即催馬回去,替完顏兄弟餞行。江南六怪在後緩緩而行,自行計議。韓寶駒道:“陳玄風屍首上胸腹皮肉都給人割了去,下手之人當然是他仇敵。”全金發道:“黑風雙煞兇狠惡毒,到處結怨,原不希奇。只不知他的仇敵何以不割他首級,又不開胸破膛,卻偏偏割去他胸腹上的一大片皮?”柯鎮惡道:“我一直就在想這件事,其中緣由,可實在參詳不出。現下當務之急,要找到鐵屍的下落。”朱聰道:“正是,此人不除,終是後患。我怕她中毒後居然不死。”韓小瑩垂淚道:“五哥的深仇,豈能不報?”當下韓寶駒、韓小瑩、全金發三人騎了快馬,四下探尋,但一連數日,始終影跡全無。韓寶駒道:“這婆娘雙目中了大哥的毒菱,必定毒性發作,跌死在山溝深谷之中了。”各人都道必是如此。柯鎮惡深知黑風雙煞的厲害狠惡,心中暗自憂慮,忖念如不是親手摸到她的屍首,總是一件重大心事,但怕惹起弟妹們煩惱,也不明言。
  江南六怪就此定居大漠,教導郭靖與拖雷的武功。鐵木真知道這些近身搏擊的本事只能防身,不足以稱霸圖強,因此要拖雷與郭靖只略略學些拳腳,大部時刻都去學騎馬射箭、沖鋒陷陣的戰場功夫。這些本事非六怪之長,是以教導兩人的仍以神箭手哲別與博爾忽為主。
  每到晚上,江南六怪把郭靖單獨叫來,拳劍暗器、輕身功夫,一項一項的傳授。郭靖天資頗為魯鈍,但有一般好處,知道將來報父親大仇全仗這些功夫,因此咬緊牙關,埋頭苦練。雖然朱聰、全金發、韓小瑩的小巧騰挪之技他領悟甚少,但韓寶駒與南希仁所教的紮根基功夫,他一板一眼的照做,竟然練得甚是堅實。可是這些根基功夫也只能強身健體而已,畢竟不是克敵制勝的手段。韓寶駒常說:“你練得就算駱駝一般,壯是壯了,但駱駝打得贏豹子嗎?”郭靖聽了只有傻笑。六怪雖是傳授督促不懈,但見教得十招,他往往學不到一招,也不免灰心,自行談論之際,總是搖頭歎息,均知要勝過丘處機所授的徒兒,機會百不得一,只不過有約在先,難以半途而廢罷了。但全金發是生意人,精于計算,常說:“丘處機要找到楊家娘子,最多也只八成的指望,眼下咱們已贏了二分利息。楊家娘子生的或許是個女兒,生兒子的機會只有一半,咱們又賺了四分。若是兒子,未必養得大,咱們又賺了一分。就算養大了,說不定也跟靖兒一般笨呢。所以啊,我說咱們倒已占了八成贏面。”五怪也想這話倒也不錯,但說楊家的兒郎學武也如郭靖一般蠢笨,卻均知不過是全金發的寬慰之言罷了。總算郭靖性子純厚,又極聽話,六怪對他人品倒很喜歡。漠北草原之上,夏草青青,冬雪皚皚,晃眼間十年過去,郭靖已是個十六歲的粗壯少年,距比武之約已不過兩年,江南六怪督促得更加緊了,命他暫停練習騎射,從早到晚,苦練拳劍。在這十年之間,鐵木真征戰不停,併吞了大漠上無數部落。他統率部屬,軍紀嚴明,人人奮勇善戰,他自己智勇雙全,或以力攻,或以智取,縱橫北國,所向無敵。加之牛馬繁殖,人口滋長,駸駸然已有與王罕分庭抗禮之勢。朔風漸和,大雪初止,北國大漠卻尚苦寒。這日正是清明,江南六怪一早起來,帶了牛羊祭禮,和郭靖去張阿生墳上掃墓。蒙古人居處遷徙無定,這時他們所住的蒙古包與張阿生的墳墓相距已遠,快馬奔馳大半天方到。七人走上荒山,掃去墓上積雪,點了香燭,在墳前跪拜。韓小瑩暗暗禱祝:“五哥,十年來我們傾心竭力的教這個孩子,只是他天資不高,沒能將我們功夫學好。但願五哥在天之靈保佑,後年嘉興比武之時,不讓這孩子折了咱們江南七怪的威風!”六怪向居江南山溫水暖之鄉,這番在朔風如刀的大漠一住十六年,憔悴冰霜,鬢絲均已星星。韓小瑩雖然風致不減,自亦已非當年少女朱顏。
  朱聰望著墳旁幾堆骷髏,十年風雪,兀未朽爛,心中說不出的感慨。這些年來他與全金發兩人踏遍了方圓數百里之內的每一處山谷洞穴,找尋鐵屍梅超風的下落。此人如中毒而斃,定有骸骨遺下,要是不死,她一個瞎眼女子勢難長期隱居而不露絲毫蹤跡,哪知她竟如幽靈般突然消失,只餘荒山上一座墳墓,數堆白骨,留存下黑風雙煞當年的惡跡。七人在墓前吃了酒飯,回到住處,略一休息,六怪便帶了郭靖往山邊練武。這日他與四師父南山樵子南希仁對拆開山掌法。南希仁有心逗他盡量顯示功夫,接連拆了七八十招,忽地左掌向外一撒,翻身一招“蒼鷹搏兔”,向他後心擊去。郭靖矮身避讓,“秋風掃落葉”左腿盤旋,橫掃師父下盤。南希仁“鐵牛耕地”,掌鋒截將下來。郭靖正要收腿變招,南希仁叫道:“記住這招!”左手倏出,拍向郭靖胸前。郭靖右掌立即上格,這一掌也算頗為快捷。南希仁左掌飛出,拍的一聲,雙掌相交,雖只使了三成力,郭靖已是身不由主的向外跌出。他雙手在地下一撐,立即躍起,滿臉愧色。
  南希仁正要指點他這招的精要所在,樹叢中突然發出兩下笑聲,跟著鑽出一個少女,拍手而笑,叫道:“郭靖,又給師父打了嗎?”郭靖脹紅了臉,道:“我在練拳,你別來囉皂!”那少女笑道:“我就愛瞧你挨打!”
  這少女便是鐵木真的幼女華箏。她與拖雷、郭靖年紀相若,自小一起玩耍。她因父母寵愛,脾氣不免嬌縱。郭靖卻生性戇直,當她無理取鬧時總是沖撞不屈,但吵了之後,不久便言歸於好,每次總是華箏自知理屈,向他軟言央求。華箏的母親念著郭靖曾舍生在豹口下相救女兒,是以也對他另眼相看,常常送他母子衣物牲口。
  郭靖道:“我在跟師父拆招,你走開吧!”華箏笑道:“甚麽拆招?是挨揍!”說話之間,忽有數名蒙古軍士騎馬馳來,當先一名十夫長馳近時翻身下馬,向華箏微微躬身,說道:“華箏,大汗叫你去。”其時蒙古人質朴無文,不似漢人這般有諸般不同的恭敬稱謂,華箏雖是大汗之女,眾人卻也直呼其名。華箏道:“幹甚麽啊?”十夫長道:“是王罕的使者到了。”華箏立時皺起了眉頭。怒道:“我不去。”十夫長道:“你不去,大汗要生氣的。”華箏幼時由父親許配給王罕的孩子都史,這些年來卻與郭靖很是要好,雖然大家年幼,說不上有甚麽情意,但每一想到將來要與郭靖分別,去嫁給那出名驕縱的都史,總是好生不樂,這時撅起了小嘴,默不作聲,挨了一會,終究不敢違拗父命,隨著十夫長而去。原來王罕與桑昆以兒子成長,要擇日成婚,命人送來了禮物,鐵木真要她會見使者。當晚郭靖睡到中夜,忽聽得帳外有人輕輕拍了三下手掌,他坐起身來,只聽得有人以漢語輕聲道:“郭靖,你出來。”郭靖微感詫異,聽聲音不熟,揭開帳幕一角往外張望,月光下只見左前方大樹之旁站著一個人。
  郭靖出帳近前,只見那人寬袍大袖,頭發打成髻子,不男不女,面貌為樹影所遮,看不清楚。原來這人是個道士,郭靖卻從來沒見過道士,問道:“你是誰?找我幹甚麽?”那人道:“你是郭靖,是不是?”郭靖道:“是。”那人道:“你那柄削鐵如泥的匕首呢?拿來給我瞧瞧!”身子微晃,驀地欺近,發掌便往他胸口按去。郭靖見對方沒來由的出手便打,而且來勢兇狠,心下大奇,當下側身避過,喝道:“幹甚麽?”那人笑道:“試試你的本事。”左手劈面又是一拳,勁道甚是淩厲。
  郭靖怒從心起,斜身避過,伸手猛抓敵腕,左手拿向敵人肘部,這一手是“分筋錯骨手”中的“壯士斷腕”,只要敵人手腕一給抓住,肘部非跟著被拿不可,前一送,下一扭,喀喇一聲,右腕關節就會立時脫出。這是二師父朱聰所授的分筋錯骨功夫。朱聰言語行止甚是滑稽,心思卻頗縝密,他和柯鎮惡暗中計議了幾次,均想梅超風雙目雖中毒菱,但此人武功怪異,說不定竟能治癒,她若不死,必來尋仇,來得越遲,佈置必定越是周密,手段也必越加毒辣。是以十年來梅超風始終不現蹤影,六怪卻非但不敢怠懈,反更加意提防。朱聰每見手背上被梅超風抓傷的五條傷疤,心中總生栗然之感,想她一身橫練功夫,急切難傷,要抵禦“九陰白骨爪”,莫如“分筋錯骨手”。這門功夫專在脫人關節、斷人骨骼,以極快手法,攻擊對方四肢和頭骨頸骨,卻不及胴體。朱聰自悔當年在中原之時,未曾向精於此術的名家請教,六兄弟中又無人能會。後來轉念一想,天下武術本是人創,既然無人傳授,難道我就不能自創?他外號“妙手書生”,一雙手機靈之極,加之雅擅點穴,熟知人身的穴道關節,有了這兩大特長,鑽研分筋錯骨之術自不如何為難,數年之後,已深通此道的精微,手法雖與武林中出自師授的功夫不同,卻也頗具威力,與全金發拆解純熟之後,都授了郭靖。
  這時郭靖鬥逢強敵,一出手就是分筋錯骨的妙著,他於這門功夫拆解甚熟,熟能生巧是生不出的,熟極而流卻也差相仿佛。那人手腕與手肘突然被拿,一驚之下,左掌急發,疾向郭靖面門拍去。郭靖雙手正要抖送,扭脫敵人手腕關節,哪知敵掌驟至,自己雙手都沒空,無法抵擋,只得放開雙手,向後躍出,只覺掌風掠面而過,熱辣辣的十分難受。一轉身,明暗易位,只見敵人原來是個少年,長眉俊目,容貌秀雅,約莫十七八歲年紀,只聽他低聲道:“功夫不錯,不枉了江南六俠十年教誨。”郭靖單掌護身,嚴加戒備,問道:“你是誰?找我幹嗎?”那少年喝道:“咱們再練練。”語聲未畢,掌隨身至。郭靖凝神不動,待到掌風襲到胸口,身子略偏,左手拿敵手臂,右手暴起,捏向敵腮,只要一搭上臉頰,向外急拉,下顎關節應手而脫,這一招朱聰給取了個滑稽名字,叫做“笑語解頤”,乃是笑脫了下巴之意。但這次那少年再不上當,右掌立縮,左掌橫劈。郭靖仍以分筋錯骨手對付。轉瞬間兩人已拆了十多招,那少年道士身形輕靈,掌法迅捷瀟灑,掌未到,身已轉,瞧不清楚他的來勢去跡。
  郭靖學藝後初逢敵手便是個武藝高強之人,鬥得片刻,心下怯了,那少年左腳飛來,拍的一聲,正中他右胯。幸而他下盤功夫堅實,敵人又似未用全力,當下只是身子一晃,立即雙掌飛舞,護住全身要害,盡力守禦,又拆數招,那少年道士步步進逼,眼見抵敵不住,忽然背後一聲音喝道:“攻他下盤!”郭靖聽得正是三師父韓寶駒的聲音,心中大喜,挫身搶到右首,再回過頭來,只見六位師父原來早就站在自己身後,只因全神對付敵人,竟未發覺。這一來精神大振,依著三師父的指點,猛向那道士下三路攻去。那人身形飄忽,下盤果然不甚堅穩,江南六怪旁觀者清,早已看出他的弱點所在,他被郭靖一輪急攻,不住倒退。郭靖乘勝直上,眼見敵人一個踉蹌,似在地下絆了一下,當下一個連環鴛鴦腿,雙足齊飛。哪知敵人這一下正是誘敵之計,韓寶駒與韓小瑩同聲呼叫:“留神!”郭靖畢竟欠了經驗,也不知該當如何留神才是,右足剛踢出,已被敵人抓住。那少年道士乘著他踢來之勢,揮手向外送出。郭靖身不由主,一個筋斗翻跌下來,蓬的一聲,背部著地,撞得好不疼痛。他一個“鯉魚打挺”,立即翻身躍起,待要上前再鬥,只見六位師父已把那少年道士團團圍住。那道士既不抵禦,也不作勢突圍,雙手相拱,朗聲說道:“弟子尹志平,奉師尊長春子丘道長差遣,謹向各位師父請安問好。”說著恭恭敬敬的磕下頭去。
  江南六怪聽說這人是丘處機差來,都感詫異,但恐有詐,卻不伸手相扶。尹志平站起身來,從懷中摸出一封書信,雙手呈給朱聰。柯惡鎮聽得巡邏的蒙古兵逐漸走近,道:“咱們進裏面說話。”尹志平跟著六怪走進蒙古包內。全金發點亮了羊脂蠟燭。這蒙古包是五怪共居之所,韓小瑩則與單身的蒙古婦女另行居住。尹志平見包內陳設簡陋,想見六怪平日生活清苦,躬身說道:“各位前輩辛勞了這些年,家師感激無已,特命弟子先來向各位拜謝。”柯鎮惡哼了一聲,心想:“你來此若是好意,為何將靖兒跌一個筋斗?豈不是在比武之前,先殺了我們一個下馬威?”這時朱聰已揭開信封,抽出信箋,朗聲讀了出來:“全真教下弟子丘處機沐手稽首,謹拜上江南六俠柯公、朱公、韓公、南公、全公、韓女俠尊前:江南一別,忽忽十有六載。七俠千金一諾,間關萬里,雲天高義,海內同欽,識與不識,皆相顧擊掌而言曰:不意古人仁俠之風,複見之於今日也。”柯鎮惡聽到這裏,皺著的眉頭稍稍舒展。朱聰接著讀道:“張公仙逝漠北,尤足令人扼腕長歎,耿耿之懷,無日或忘。貧道仗諸俠之福,幸不辱命,楊君子嗣,亦已於九年之前訪得矣。”五怪聽到這裏,同時“啊”了一聲。他們早知丘處機了得,他全真教門人弟子又遍于天下,料想那楊鐵心的子嗣必能找到,是以對嘉興比武之約念茲在茲,無日不忘,然而尋訪一個不知下落之女子的遺腹子息,究是十分渺茫之事,生下的是男是女,更是全憑天意,若是女子,武功終究有限,這時聽到信中說已將孩子找到,心頭都不禁一震。六人一直未將此事對郭靖母子說起。朱聰望了郭靖一眼,見他並無異色,又讀下去:
  “二載之後,江南花盛草長之日,當與諸公置酒高會醉仙樓頭也。人生如露,大夢一十八年,天下豪傑豈不笑我輩癡絕耶?”讀到這裏,就住了口。
  韓寶駒道:“底下怎麽說?”朱聰道:“信完了。確是他的筆跡。”當日酒樓賭技,朱聰曾在丘處機衣袋中偷到一張詩箋,是以認得他的筆跡。柯鎮惡沈吟道:“那姓楊的孩子是男孩?他叫楊康?”尹志平道:“是。”柯鎮惡道:“那麽他是你師弟了?”尹志平道:“是我師兄。弟子雖然年長一歲,但楊師哥入門比弟子早了兩年。”江南六怪适才見了他的功夫,郭靖實非對手,師弟已是如此,他師兄當然是更加了得,這一來身上都不免涼了半截,而自己的行蹤丘處機知道得一清二楚,張阿生的逝世他也已知曉,更感到己方已全處下風。
  柯鎮惡冷冷的道:“适才你與他過招,是試他本事來著?”尹志平聽他語氣甚惡,心中頗為惶恐,忙道:“弟子不敢!”柯鎮惡道:“你去對你師父說,江南六怪雖然不濟,醉仙樓之會決不失約,叫你師父放心吧。我們也不寫回信啦!”尹志平聽了這幾句話,答應又不是,不答應又不是,十分尷尬。他奉師命北上投書,丘處機確是叫他設法查察一下郭靖的為人與武功。長春子關心故人之子,原是一片好意,但尹志平少年好事,到了蒙古斡難河畔之後,不即求見六怪,卻在半夜裏先與郭靖交一交手。這時見六怪神情不善,心生懼意,不敢多耽,向各人行了個禮,說道:“弟子告辭了。”柯鎮惡送到蒙古包口,尹志平又行了一禮。柯鎮惡厲聲道:“你也翻個筋斗吧!”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了他胸口衣襟。尹志平大驚,雙手猛力向上一格,想要掠開柯鎮惡的手臂,豈知他不格倒也罷了,只不過跌一個筋斗,這一還手,更觸柯鎮惡之怒。他左臂一沈,將尹志平全身提起,揚聲吐氣,“嘿”的一聲,將這小道士重重摔在地下。尹志平跌得背上疼痛如裂,過了一會才慢慢掙紮起來,一跛一拐的走了。韓寶駒道:“小道士無禮,大哥教訓得好。”柯鎮惡默然不語,過了良久,長長歎了一口氣。五怪人同此心,但各黯然。南希仁忽道:“打不過,也要打!”韓小瑩道:“四哥說得是。咱們七人結義,同闖江湖以來,不知經過了多少艱險,江南七怪可從來沒有退縮過。”柯鎮惡點點頭,對郭靖道:“回去睡吧,明兒咱們再加把勁。”
  自此之後,六怪授藝更加督得嚴了。可是不論讀書學武,以至彈琴弈棋諸般技藝,若是極盼速成,戮力以赴,有時反而窒滯良多,停頓不前。六怪望徒藝成心切,督責綦嚴,而郭靖又絕非聰明穎悟之人,較之常人實更蠢鈍了三分,他心裏一嚇,更是慌了手腳。自小通士尹志平夜訪之後,三月來竟是進步極少,倒反似退步了,正合了“欲速則不達”、“貪多嚼不爛”的道理。江南六怪各有不凡藝業,每人都是下了長期苦功,方有這等成就,要郭靖在數年間盡數領悟練成,就算聰明絕頂之人尚且難能,何況他連中人之資都還夠不上呢。江南六怪本也知道若憑郭靖的資質,最多只能單練韓寶駒或南希仁一人的武功,二三十年苦練下來,或能有韓南二人的一半成就。張阿生若是不死,郭靖學他的質樸功夫最是對路。但六怪一意要勝過丘處機,明知“既學眾家,不如專精一藝”的道理,總不肯空有一身武功,卻眼睜睜的袖手旁觀,不傳給這傻徒兒。這十六年來,朱聰不斷追憶昔日醉仙樓和法華寺中動手的情景,丘處機的一招一式,在他心中盡皆清晰異常,尤勝當時所見。但要在他武功中尋找甚麽破綻與可乘之機,實非已之所能,有時竟會想到:“只有銅屍鐵屍,或能勝得過這牛鼻子。”這天清晨,韓小瑩教了他越女劍法中的兩招。那招“枝擊白猿”要躍身半空連挽兩個平花,然後回劍下擊。郭靖多紮了下盤功夫,縱躍不夠輕靈,在半空只挽到一個半平花,便已落下地來,連試了七八次,始終差了半個平花。韓小瑩心頭火起,勉強克制脾氣,教他如何足尖使力,如何腰腿用勁,哪知待得他縱躍夠高了,卻忘了劍挽平花,一連幾次都是如此。韓小瑩思想自己七人為他在漠北苦寒之地挨了十多年,五哥張阿生更葬身異域,教來教去,卻教出如此一個蠢材來,五哥的一條性命,七人的連年辛苦,竟全都是白送了,心中一陣悲苦,眼淚奪眶而出,把長劍往地上一擲,掩面而走。郭靖追了幾步沒追上,呆呆的站在當地,心中難過之極。他感念師恩如山,只盼練武有成,以慰師心,可是自己盡管苦練,總是不成,實不知如何是好。
  正自怔怔出神,突然聽到華箏的聲音在後叫道:“郭靖,快來,快來!”郭靖回過頭來,見她騎在匹青驄馬上,一臉焦慮與興奮的神色。郭靖道:“怎麽?”華箏道:“快來看啊,好多大雕打架。”郭靖道:“我在練武呢。”華箏笑道:“練不好,又給師父罵了是不是?”郭靖點了點頭。華箏道:“那些大雕打得真厲害呢,快去瞧。”
  郭靖少年心情,躍躍欲動,但想到七師父剛才的神情,垂頭喪氣的道:“我不去。”華箏急道:“我自己不瞧,趕著來叫你。你不去,以後別理我!“郭靖道:“你快去看吧,回頭你說給我聽也是一樣。”華箏跳下馬背,撅起小嘴,說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也不知道是黑雕打勝呢,還是白雕勝。”郭靖道:“就是懸崖上那對大白雕和人打架嗎?“華箏道:“是啊,黑雕很多,但白雕厲害得很,已啄死了三四頭黑雕……”懸崖上住有一對白雕,身形奇巨,比之常雕大出倍許,實是異種。雕羽白色本已稀有,而雕身如此龐大,蒙古族中縱是年老之人,也說從所未見,都說是一對“神鳥”,愚魯婦人竟有向之膜拜的。郭靖聽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牽了華箏的手,一躍上馬,兩人共乘一騎,馳到懸崖之下。果見有十七八頭黑雕圍攻那對白雕,雙方互啄,只打得毛羽紛飛。白雕身形既大,嘴爪又極厲害,一頭黑雕閃避稍慢,被一頭白雕在頭頂正中一啄,立即斃命,從半空中翻將下來,落在華箏馬前。餘下黑雕四散逃開,但隨即又飛回圍攻白雕。
  又鬥一陣,草原上的蒙古男女都趕來觀戰,懸崖下圍聚了六七百人,紛紛指點議論。鐵木真得報,也帶了窩闊台和拖雷馳到,看得很有興味。
  郭靖與拖雷、華箏常在懸崖下遊玩,幾乎日日見到這對白雕飛來飛去,有時觀看雙雕捕捉鳥獸為食,有時將大塊牛羊肉拖上空中,白雕飛下接去,百不失一,是以對之已生感情,又見白雕以寡敵眾,三個人不住口的為白雕吶喊助威:“白雕啄啊,左邊敵人來啦,快轉身,好好,追上去,追上去!”酣鬥良久,黑雕又死了兩頭,兩頭白雕身上也傷痕累累,白羽上染滿了鮮血。一頭身形特大的黑雕忽然高叫幾聲,十多頭黑雕轉身逃去,沒入雲中,尚有四頭黑雕兀自苦鬥。眾人見白雕獲勝,都歡呼起來。過了一會,又有三頭黑雕也掉頭急向東方飛逃,一頭白雕不舍,隨後趕去,片刻間都已飛得影蹤不見。只剩下一頭黑雕,高低逃竄,被餘下那頭白雕逼得狼狽不堪。眼見那黑雕難逃性命,忽然空中怪聲急唳,十多頭黑雕從雲中猛撲下來,齊向白雕啄去。鐵木真大聲喝彩:“好兵法!”這時白雕落單,不敵十多頭黑雕的圍攻,雖然又啄死了一頭黑雕,終於身受重傷,墮在崖上,眾黑雕撲上去亂抓亂啄。郭靖與拖雷、華箏都十分著急,華箏甚至哭了出來,連叫:“爹爹,快射黑雕。”鐵木真卻只是想著黑雕出奇制勝的道理,對窩闊台與拖雷道:“黑雕打了勝仗,這是很高明的用兵之道,你們要記住了。”兩人點頭答應。眾黑雕啄死了白雕,又向懸崖的一個洞中撲去,只見洞中伸出了兩只小白雕的頭來,眼見立時要給黑雕啄死。華箏大叫:“爹爹,你還不射?”又叫:“郭靖,郭靖,你瞧,白雕生了一對小雕兒,咱們怎地不知道?啊喲。爹爹,你快射死黑雕!”鐵木真微微一笑,彎硬弓,搭鐵箭,嗖的一聲,飛箭如電,正穿入一頭黑雕的身中,眾人齊聲喝彩。鐵木真把弓箭交給窩闊台道:“你來射。”窩闊台一箭也射死了一頭。待拖雷又射中一頭時,眾黑雕見勢頭不對,紛紛飛逃。蒙古諸將也都彎弓相射,但眾黑雕振翅高飛之後,就極難射落,強弩之末勁力已衰,未能觸及雕身便已掉下。鐵木真叫道:“射中的有賞。”神箭手哲別有意要郭靖一顯身手,拿起自己的強弓硬弩,交在郭靖手裏,低聲道:“跪下,射項頸。”
  郭靖接過弓箭,右膝跪地,左手穩穩托住鐵弓,更無絲毫顫動,右手運勁,將一張二百來斤的硬弓拉了開來。他跟江南六怪練了十年武藝,上乘武功雖然未窺堂奧,但雙臂之勁,眼力之准,卻已非比尋常,眼見兩頭黑雕比翼從左首飛過,左臂微挪,瞄準了黑雕項頸,右手五指松開,正是:弓彎有若滿月,箭去恰如流星。黑雕待要閃避,箭杆已從頸對穿而過。這一箭勁力未衰,接著又射進了第二頭黑雕腹內,一箭貫著雙雕,自空急墮。眾人齊聲喝彩。餘下的黑雕再也不敢停留,四散高飛而逃。華箏對郭靖悄聲道:“把雙雕獻給我爹爹。”郭靖依言捧起雙雕,奔到鐵木真馬前,一膝半跪,高舉過頂。鐵木真生平最愛的是良將勇士,見郭靖一箭力貫雙雕,心中甚喜。要知北國大雕非比尋常,雙翅展開來足有一丈多長,羽毛堅硬如鐵,撲擊而下,能把整頭小馬大羊攫到空中,端的厲害之極,連虎豹遇到大雕時也要迅速躲避。一箭雙雕,殊屬難能。鐵木真命親兵收起雙雕,笑道:“好孩子,你的箭法好得很啊!”郭靖不掩哲別之功,道:“是哲別師父教我的。”鐵木真笑道:“師父是哲別,徒弟也是哲別。”在蒙古語中,哲別是神箭手之意。拖雷相幫義弟,對鐵木真道:“爹爹,你說射中的有賞。我安答一箭雙雕,你賞甚麽給他?”鐵木真道:“賞甚麽都行。”問郭靖道:“你要甚麽?”拖雷喜道:“真的賞甚麽都行?”鐵木真笑道:“難道我還能欺騙孩子?”
  郭靖這些年來依鐵木真而居。諸將都喜他樸實和善,並不因他是漢人而有所歧視,這時見大汗神色甚喜,大家望著郭靖,都盼他能得到重賞。
  郭靖道:“大汗待我這麽好,我媽媽甚麽都有了,不用再給我啦。”鐵木真笑道:“你這孩子倒有孝心,總是先記著媽媽。那麽你自己要甚麽?隨便說罷,不用怕。”郭靖微一沈吟,雙膝跪在鐵木真馬前,道:“我自己不要甚麽,我是代別人求大汗一件事。”鐵木真道:“甚麽?”郭靖道:“王罕的孫子都史又惡又壞,華箏嫁給他後一定要吃苦。求求大汗別把華箏許配給他。”
  鐵木真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說道:“真是孩子話,那怎麽成?好罷,我賞你一件寶物。”從腰間解下一口短刀,遞給郭靖。蒙古諸將嘖嘖稱賞,好生艷羨,原來這是鐵木真十分寶愛的佩刀,曾用以殺敵無數,若不是先前把話說得滿了,決不能輕易解賜。郭靖謝了賞,接過短刀。這口刀他也時時見到鐵木真佩在腰間,這時拿在手中細看,見刀鞘是黃金所鑄,刀柄盡頭處鑄了一個黃金的虎頭,猙獰生威。鐵木真道:“你用我金刀,替我殺敵。”郭靖應道:“是。”
  華箏忽然失聲而哭,躍上馬背,疾馳而去。鐵木真心腸如鐵,但見女兒這樣難過,也不禁心中一軟,微微歎了口氣,掉馬回營。蒙古眾王子諸將跟隨在後。
  郭靖見眾人去盡,將短刀拔出鞘來,只覺寒氣逼人,刃鋒上隱隱有血光之印,知道這口刀已不知殺過多少人了。刀鋒雖短,但刀身厚重,甚是威猛。
  把玩了一會,將刀鞘穿入腰帶之中,拔出長劍,又練起越女劍法來,練了半天,那一招“枝擊白猿”仍是練不成,不是躍得太低,便是來不及挽足平花。他心裏一躁,沈不住氣,反而越來越糟,只練得滿頭大汗。忽聽馬蹄聲響,華箏又馳馬而來。她馳到近處,翻身下馬,橫臥在草地之上,一手支頭,瞧著郭靖練劍,見他神情辛苦,叫道:“別練了,息一忽兒吧。”郭靖道:“你別來吵我,我沒功夫陪你說話。”華箏就不言語了,笑吟吟的望著他,過了一會,從懷裏摸出了一塊手帕,打了兩個結,向他拋擲過去,叫道:“擦擦汗吧。”郭靖嗯了一聲,卻不去接,任由手帕落地,仍是練劍。華箏道:“剛才你求懇爹爹,別讓我嫁給都史,那為甚麽?”郭靖道:“都史很壞,從前放豹子要吃你哥哥拖雷。你嫁了給他,他說不定會打你的。”華箏微笑道:“他如打我,你來幫我啊。”郭靖一呆,道:“那……那怎麽成?”華箏凝視著他,柔聲道:“我如不嫁給都史,那麽嫁給誰?”郭靖搖搖頭,道:“我不知道。”華箏“呸”了一聲,本來滿臉紅暈,突然間轉成怒色,說道:“你甚麽都不知道!”過了一會,她臉上又現微笑,只聽得懸崖頂上兩頭小白雕不住啾啾鳴叫,忽然遠處鳴聲慘急,那頭大白雕疾飛而至。它追逐黑雕到這時方才回來,想是眾黑雕將它誘引到了極遠之處。雕眼視力極遠,早見到愛侶已喪生在懸崖之上,那雕晃眼間猶如一朵白雲從頭頂飛掠而過,跟著迅速飛回。郭靖住了手,擡起頭來,只見那頭白雕盤來旋去,不住悲鳴。華箏道:“你瞧這白雕多可憐。”郭靖道:“嗯,它一定很傷心!”只聽得白雕一聲長鳴,振翼直上雲霄。華箏道:“它上去幹甚麽……”語聲未畢,那白雕突然如一枝箭般從雲中猛沖下來,噗的一聲,一頭撞在岩石之上,登時斃命。郭靖與華箏同聲驚呼,一齊跳了起來,嚇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忽然背後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可敬!可敬!”兩人回過頭來,見是一個蒼須道士,臉色紅潤,手裏拿著一柄拂麈。這人裝束十分古怪,頭頂梳了三個髻子,高高聳立,一件道袍一塵不染,在這風沙之地,不知如何竟能這般清潔。他說的是漢語,華箏不懂,也就不再理會,轉頭又望懸崖之頂,忽道:“兩頭小白雕死了爹娘,在這上面怎麽辦?”這懸崖高聳接雲,四面都是險岩怪石,無可攀援。兩頭乳雕尚未學會飛翔,眼見是要餓死在懸崖之頂了。郭靖望了一會,道:“除非有人生翅膀飛上去,才能救小白雕下來。”拾起長劍,又練了起來,練了半天,這一招“枝擊白猿”仍是毫無進步,正自焦躁,忽聽得身後一個聲音冷冷的道:“這般練法,再練一百年也是沒用。”郭靖收劍回顧,見說話的正是那頭梳三髻的道士,問道:“你說甚麽?”那道士微微一笑,也不答話,忽地欺進兩步,郭靖只覺右臂一麻,也不知怎的,但見青光一閃,手裏本來緊緊握著的長劍已到了道士手中。空手奪白刃之技二師父本也教過,雖然未能練熟,大致訣竅也已領會,但這道士剎那間奪去自己長劍,竟不知他使的是甚麽手法。這一來不由得大駭,躍開三步,擋在華箏面前,順手抽出鐵木真所踢的金柄短刀,以防道士傷害于她。那道士叫道:“看清楚了!”縱身而起,只聽得一陣嗤嗤嗤嗤之聲,已揮劍在空中連挽了六七個平花,然後輕飄飄的落在地下。郭靖只瞧得目瞪口呆,楞楞的出了神。那道士將劍往地下一擲,笑道:“那白雕十分可敬,它的後嗣不能不救!”一提氣,直往懸崖腳下奔去,只見他手足並用,捷若猿猴,輕如飛鳥,竟在懸崖上爬將上去。這懸崖高達數十丈,有些地方直如牆壁一般陡峭,但那道士只要手足在稍有凹凸處一借力,立即竄上,甚至在光溜溜的大片石面之上,也如壁虎般遊了上去。
  郭靖和華箏看得心中怦怦亂跳,心想他只要一個失足,跌下來豈不是成了肉泥?但見他身形越來越小,似乎已鑽入了雲霧之中。華箏掩住了眼睛不敢再看,問道:“怎樣了?”郭靖道:“快爬到頂了……好啦,好啦!”華箏放下雙手,正見那道士飛身而起,似乎要落下來一般,不禁失聲驚呼,那道士卻已落在懸崖之頂。他道袍的大袖在崖頂烈風中伸展飛舞,自下望上去,真如一頭大鳥相似。
  那道士探手到洞穴之中,將兩頭小雕捉了出來,放在懷裏,背脊貼著崖壁,直溜下來,遇到凸出的山石時或是手一鉤,或是腳一撐,稍緩下溜之勢,溜到光滑的石壁上時則順瀉而下,轉眼之間腳已落地。
  郭靖和華箏急奔過去。那道士從懷裏取出了白雕,以蒙古語對華箏道:“你能好好的喂養嗎?”華箏又驚又喜,忙道:“能、能、能!”伸手去接。那道士道:“小心別給啄到了。雕兒雖小,這一啄可仍是厲害得緊。”華箏解下腰帶,把每頭小雕的一隻腳縛住,喜孜孜的捧了,道:“我去拿肉來喂小雕兒。”那道士道:“且慢!你須答應我一件事,才把小雕兒給你。”華箏道:“甚麽事?”那道士道:“我上崖頂抓雕兒的事,你們兩個可不能對人說起。”華箏笑道:“好,那還不容易?我不說就是。”那道士微笑道:“這對白雕長大了可兇猛得很呢,喂的時候得留點兒神。”華箏滿心歡喜,對郭靖道:“咱們一個人一隻,我拿去先給你養,好嗎?”郭靖點點頭。華箏翻上馬背,飛馳而去。郭靖楞楞的一直在想那道士的功夫,便如傻了一般。那道士拾起地下長劍,遞還給他,一笑轉身。郭靖見他要走,急道:“你……請你,你別走。”道士笑道:“幹麽?”郭靖摸頭搔耳,不知如何是好,忽地撲翻在地,砰砰砰不住磕頭,一口氣也不知磕了幾十個。道士笑道:“你向我磕頭幹甚麽?”郭靖心裏一酸,見到那道士面色慈祥,猶如遇到親人一般,似乎不論甚麽事都可向他傾吐,忽然兩滴大大的眼淚從胸頰上流了下來,哽咽道:“我我……我蠢得很,功夫老是學不會,惹得六位恩師生氣。”那道士微笑道:“你待怎樣?”郭靖道:“我日夜拚命苦練,可總是不行,說甚麽也不行……”道士道:“你要我指點你一條明路?”郭靖道:“正是!”伏在地下,又砰砰砰的連磕了十幾個頭。
  那道士又是微微一笑,說道:“我瞧你倒也誠心。這樣吧,再過三天是月半,明日中天之時,我在岸頂上等你。你可不許對誰說起!”說著向著懸崖一指,飄然而去。郭靖急道:“我……我上不去!”那道士毫不理會,猶如足不點地般,早去得遠了。郭靖心想:“他是故意和我為難,明明是不肯教我的了。”轉念又想:“我又不是沒師父,六位師父這般用心教我,我自己愚笨,又有甚麽法子?那伯伯本領再高,我學不會,也是枉然。”想到這裏,望著岸頂出了一會神,就撇下了這件事,提起長劍,把“枝擊白猿”那一招一遍又一遍的練下去,直練到太陽下山,腹中饑餓,這才回家。
  三天晃眼即過。這日下午韓寶駒教他金龍鞭法,這軟兵刃非比別樣,巧勁不到,不但傷不到敵人,反而損了自己。驀然間郭靖勁力一個用錯,軟鞭反過來刷的一聲,在自己腦袋上砸起了老大一個疙瘩。韓寶駒脾氣暴躁,反手就是一記耳光。郭靖不敢作聲,提鞭又練。韓寶駒見他努力,於自己發火倒頗為歉然,郭靖雖接連又出了幾次亂子,也就不再怪責,教了五招鞭法,好好勉勵了幾句,命他自行練習,上馬而去。練這金龍鞭法時苦頭可就大啦,只練了十數趟,額頭、手臂、大腿上已到處都是烏青。郭靖又痛又倦,倒在草原上呼呼睡去,一覺醒來,月亮已從山間鑽了出來,只感鞭傷陣陣作痛,臉上給三師父打的這一掌,也尚有麻辣之感。他望著崖頂,忽然間生出了一股狠勁,咬牙道:“他能上去,我為甚麽不能?”奔到懸崖腳下,攀藤附葛,一步步的爬上去,只爬了六七丈高,上面光溜溜的崖陡如壁,寸草不生,哪里能再上去一步?他咬緊牙關,勉力試了兩次,都是剛爬上一步,就是一滑,險險跌下去粉身碎骨。他心知無望,籲了一口氣,要想下來,哪知望下一瞧,只嚇得魂飛魄散。原來上來時一步步的硬挺,想從原路下去時,本來的落腳之點已給凸出的岩石擋住,再也摸索不到,若是湧身向下一跳,勢必碰在山石上撞死。他處於絕境之中,忽然想起四師父說過的兩句話:“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心想左右是個死,與其在這裏進退不得,不如奮力向上,當下拔出短刀,在石壁上慢慢鑿了兩個孔,輕輕把足搬上,踏在一孔之上,試了一下可以吃得住力,於是又把右足搬上,總算上了數尺,接著再向上挖孔。這般勉力硬上了一丈多高已累得頭暈目眩,手足酸軟。他定了定神,緊緊伏在石壁之上,調勻呼吸,心想上到山頂還不知要鑿多少孔,而且再鑿得十多個孔,短刀再利,也必鋒摧刃折,但事已至此,只有奮力向上爬去,休息了一會,正要舉刀再去鑿孔,忽聽得崖頂上傳下一聲長笑。郭靖身子不敢稍向後仰,面前看到的只是一塊光溜溜的石壁,聽到笑聲,心中只感奇異,卻不能擡頭觀看。笑聲過後,只見一根粗索從上垂下,垂到眼前就停住不動了。又聽得那三髻道人的聲音說道:“把繩索縛在腰上,我拉你上來。”郭靖大喜,還刀入鞘,左手伸入一個小洞,手指緊緊扣住了,右手將繩子在腰裏繞了兩圈,打了兩個死結。那道人叫道:“縛好了嗎?”郭靖道:“縛好了。”那道人似乎沒有聽見,又問:“縛好了嗎?”郭靖再答:“縛好啦。”那道人仍然沒有聽見,過了片刻,那道人笑道:“啊,我忘啦,你中氣不足,聲音送不到這麽遠。你如縛好了,就把繩子扯三下。”郭靖依言將繩子連扯三扯,突然腰裏一緊,身子忽如騰雲駕霧般向上飛去。他明知道人會將他吊扯上去,但決想不到會如此快法,只感腰裏又是一緊,身子向上飛舉,落將下來,雙腳已踏實地,正落在那道人面前。
  郭靖死裏逃生,雙膝點地,正要磕頭,那道人拉住了他臂膀一扯,笑道:“三天前你已磕了成百個頭了,夠啦,夠啦!好好,你這孩子很有志氣。”
  崖頂是個巨大的平臺,積滿了皚皚白雪。那道人指著兩塊石鼓般的圓石說道:“坐下。”郭靖道:“弟子站著侍奉師父好了。”那道人笑道:“你不是我門中人。我不是你師父,你也不是我弟子。坐下吧。”郭靖心中惶然,依言坐下。那道人道:“你這六位師父,都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人物,我和他們雖然素不相識,但一向聞名相敬。你只要學得六人中恁誰一人的功夫,就足以在江湖上顯露頭角。你又不是不用功,為甚麽十年來進益不多,你可知是甚麽原因?”郭靖道:“那是因為弟子太笨,帥父們再用心教也教不會。”那道人笑道:“那也未必盡然,這是教而不明其法,學而不得其道。”郭靖道:“請師……師……你的話我實在不明白。”那道人道:“講到尋常武功,如你眼下的造詣,也是算不錯的了。你學藝之後,首次出手就給小道士打敗,於是心中餒了,以為自己不濟,哈哈,那完全錯了。”
  郭靖心中奇怪:“怎麽他也知道這回事?”那道人又道:“那小道士雖然摔了你一個筋斗,但他全以巧勁取勝,講到武功根基,未必就強是過你。再說,你六位師父的本事,也並不在我之下,因此武功我是不能傳你的。”郭靖應道:“是。”心道:“那也不錯。我六個師父武功很高,本來是我自己太蠢。”那道士又道:“你的七位恩師曾與人家打賭。要是我傳你武功,你師父們知道之後必定不快。他們是極重信義的好漢子,與人賭賽豈能占人便宜?”郭靖道:“賭賽甚麽?”那道人道:“原來你不知道。嗯,你六位師父既然尚未與你說知。你現今也不必問。兩年之內,他們必會和你細說。這樣吧,你一番誠心,總算你我有緣,我就傳你一些呼吸、坐下、行路、睡覺的法子。”郭靖大奇,心想:“呼吸、坐下、行路、睡覺,我早就會了,何必要你教我?”他暗自懷疑,口中卻是不說。那道人道:“你把那塊大石上的積雪除掉,就在上面睡吧。”郭靖更是奇怪。依言撥去積雪,橫臥在大石之上。那道人道:“這樣睡覺,何必要我教你?我有四句話,你要牢牢記住:思定則情忘,體虛則氣運,心死則神活,陽盛則陰消。”郭靖念了幾遍,記在心中,但不知是甚麽意思。那道人道:“睡覺之前,必須腦中空明澄澈,沒一絲思慮。然後斂身側臥,鼻息綿綿,魂不內蕩,神不外遊。”當下傳授了呼吸運氣之法、靜坐斂慮之術。
  郭靖依言試行,起初思潮起伏,難以歸攝,但依著那道人所授緩吐深納的呼吸方法做去,良久良久,漸感心定,丹田中卻有一股氣漸漸暖將上來,崖頂上寒風刺骨,卻也不覺如何難以抵擋。這般靜臥了一個時辰,手足忽感酸麻,那道人坐在他對面打坐,睜開眼道:“現下可以睡著了。”郭靖依言睡去,一覺醒來,東方已然微明。那道人用長索將他縋將下去,命他當晚再來,一再叮囑他不可對任何人提及此事。郭靖當晚又去,仍是那道人用長繩將他縋上。他平日跟著六位師父學武,時時徹夜不歸,他母親也從來不問。如此晚來朝去。郭靖夜夜在崖頂打坐練氣。說也奇怪,那道人並未教他一手半腳武功,然而他日間練武之時,竟爾漸漸身輕足健。半年之後,本來勁力使不到的地方,現下一伸手就自然而然的用上了巧勁:原來拚了命也來不及做的招術,忽然做得又快又准。江南六怪只道他年紀長大了,勤練之後,終于豁然開竅,個個心中大樂。
  他每晚上崖時,那道人往往和他並肩齊上,指點他如何運氣使力。直至他無法再上,那道人才攀上崖頂,用長索縋他上去。時日過去,他不但越上越快,而且越爬越高,本來難以攀援之地,到後來已可一躍而上,只在最難處方由那道人用索吊上。又過一年,離比武之期已不過數月,江南六怪連日談論的話題,總離不開這場勢必轟動天下豪傑之上的嘉興比武。眼見郭靖武功大進,六怪均覺取勝極有把握,再想到即可回歸江南故鄉,更是喜悅無已。然而於這場比武的原因,始終不向郭靖提及。這天一早起來,南希仁道:“靖兒,這幾個月來你盡練兵器,拳術上只怕生疏了,咱們今兒多練練掌法。”郭靖點頭答應。眾人走到平日練武的場上,南希仁緩步下場,正要與郭靖過招,突然前面塵煙大起,人聲馬嘶,一大群馬匹急奔而來。牧馬的蒙古人揮鞭約束,好一陣才把馬群定住。馬群剛靜下來,忽見西邊一匹全身毛赤如血的小紅馬猛沖入馬群之中,一陣亂踢亂咬。馬群又是大亂,那紅馬卻飛也似的向北跑得無影無蹤。片刻之間,只見遠處紅光閃動,那紅馬一晃眼又沖入馬群,搗亂一番。眾牧人恨極,四下兜捕。但那紅馬奔跑迅捷無倫,卻哪里抓得住?頃刻間又跑得遠遠地,站在數十丈外振鬣長嘶,似乎對自己的頑皮傑作十分得意。眾牧人好氣又好笑,都拿它沒有法子。待小紅馬第三次沖來時,三名牧人彎弓發箭。那馬機靈之極,待箭到身邊時忽地轉身旁竄,身法之快,連武功高強之人也未必及得上。六怪和郭靖都看得出神。韓寶駒愛馬如命,一生之中從未見過如此神駿的快馬,他的追風黃已是世上罕有的英物,蒙古快馬雖多,卻也少有其匹,但與這匹小紅馬一比,卻又遠遠不及。他奔到牧人身旁,詢問紅馬來歷。
  一個牧人道:“這匹小野馬不知是從哪處深山裏鑽出來的。前幾天我們見它生得美,想用繩圈套它,哪知道非但沒套到,反而惹惱了它,這幾日天天來搗亂。”一個老年牧人神色嚴肅,道:“這不是馬。”韓寶駒奇道:“那是甚麽?”老牧人道:“這是天上的龍變的,惹它不得。”另一個牧人笑道:“誰說龍會變馬?胡說八道。”老牧人道:“小夥子知道甚麽?我牧了幾十年馬,哪見過這般厲害的畜生?……”說話未了,小紅馬又沖進了馬群。馬王神韓寶駒的騎術說得上海內獨步,連一世活在馬背上的蒙古牧人也自歎勿如。這時見紅馬又來搗亂,他熟識馬性,知道那紅馬的退路所必經之地,斜刺裏兜截過去,待那紅馬馳到,忽地躍起,那紅馬正奔到他的胯下,時刻方位扣得不差分厘。韓寶駒往下一落,准擬穩穩當當的便落在馬背之上,他一生馴服過不知多少兇狠的劣馬,只要一上馬背,天下更沒一匹馬能再將他顛下背來。豈知那紅馬便在這一瞬之間,突然發力,如箭般往前竄了出去,他這下竟沒騎上。韓寶駒大怒,發足疾追。他身矮腿短,卻哪里追得上?驀地裏一個人影從旁躍出,左手已抓住了小紅馬頸中馬鬣。那紅馬吃了一驚,奔跑更快,那人身子被拖著飛在空中,手指卻只是緊抓馬鬣不放。
  眾牧人都大聲鼓噪起來。
  江南六怪見抓住馬鬣的正是郭靖,都不禁又是驚奇,又是喜歡。朱聰道:“他哪里學來這般高明的輕身功夫?”韓小瑩道:“靖兒這一年多來功力大進,難道他死了的父親真的在暗中保佑?又難道五哥……”
  他們怎知過去兩年之中,那三髻道人每晚在高崖之頂授他呼吸吐納之術,雖然未教他半點武藝,但所授的卻是上乘內功。郭靖每晚上崖下崖,其實是修習了極精深的輕身本領“金雁功”。他自己尚自渾渾噩噩,那道人既囑他每晚上崖,也就每晚遵命上崖睡覺。他內功日有精進,所練的“金雁功”成就,也只在朱聰、全金發和韓小瑩所教的輕功中顯示出來。連他自己都不知,六怪自也只是時感意想不到的欣慰而已,絕未察覺其中真相。這時郭靖見那紅馬奔過,三師父沒有擒到,飛身躍出,已抓住了馬鬣。
  六怪見郭靖身在空中,轉折如意。身法輕靈,絕非朱聰和全金發、韓小瑩所授輕功,定是另有所師。六人面面相覷,無不詫異之極。只見郭靖在空中忽地一個倒翻筋斗,上了馬背,奔馳回來。那小紅馬一時前足人立,一時後腿猛踢,有如發瘋中魔,但郭靖雙腿夾緊,始終沒給它顛下背來。
  韓寶駒在旁大聲指點,教他馴馬之法。那小紅馬狂奔亂躍,在草原上前後左右急馳了一個多時辰,竟是精神愈來愈長。眾牧人都看得心下駭然。那老牧人跪下來喃喃祈禱,求天老爺別為他們得罪龍馬而降下災禍,又大聲叫嚷,要郭靖快快下馬。但郭靖全神貫注的貼身馬背,便如用繩子牢牢縛住了一般,隨著馬身高低起伏,始終沒給摔下馬背。韓小瑩叫道:“靖兒,你下來讓三師父替你吧。”韓寶駒叫道:“不成!一換人就是前功盡棄。”他知道凡是駿馬必有烈性,但如被人制服之後,那就一生對主人敬畏忠心,要是眾人合力對付,它卻寧死不屈。
  郭靖也是一股子的倔強脾氣,被那小紅馬累得滿身大汗,忽地右臂伸入馬頸底下,雙臂環抱,運起勁來。他內力一到臂上,越收越緊。小紅馬翻騰跳躍,擺脫不開,到後來呼氣不得,窒息難當,這才知道了真主,忽地立定不動。韓寶駒喜道:“成啦,成啦!”郭靖怕那馬逃去,還不敢跳下馬背。韓寶駒道:“下來吧。這馬跟定了你,你趕也趕不走啦。”郭靖依言躍下。那小紅馬伸出舌頭,來舐他的手背,神態十分親熱,眾人看得都笑了起來。一名牧人走近細看,小紅馬忽然飛起後足,將他賜了個筋斗。郭靖把馬牽到槽邊,細細洗刷。他累了半天,六怪也就不再命他練武,各存滿腹狐疑。午飯以後,郭靖來到師父帳中。全金發道:“靖兒,我試試你的開山掌練得怎樣了。”郭靖道:“在這裏嗎?”全金發道:“不錯。在哪里都能遇上敵人,也得練練在小屋子裏與人動手。”說著左手虛揚,右手出拳。
  郭靖照規矩讓了三招,第四招舉手還掌。全金發攻勢淩厲,毫不容情,突然間雙拳“深入虎穴”猛向郭靖胸口打到。這一招絕非練武手法,竟是傷人性命的殺手絕招,雙拳出招狠辣,沈猛之極。郭靖急退,後心已抵到蒙古包的氈壁。他大吃一驚,危急中力求自救原是本性,何況他腦筋向來遲鈍,不及轉念,左臂運勁回圈,已搭住全金發的雙臂,使力往外猛一甩。這時全金發拳鋒已撞到他的要害,未及收勁,已覺他胸肌綿軟一團,竟如毫不受力,轉瞬之間,又被他圈住甩出,雙臂酸麻,竟爾蕩了開去,連退三步,這才站定。郭靖一呆之下,雙膝跪地,叫道:“弟子做錯了事,但憑六師父責罰。”他心中又驚又懼,不知自己犯了甚麽大罪,六師父竟要使殺手取他性命。
  柯鎮惡等都站起身來,神色嚴峻。朱聰道:“你暗中跟別人練武,幹麽不讓我們知道?若不是六師父這麽相試,你還想隱瞞下去,是不是?”郭靖急道:“只有哲別師父教我射箭刺槍。”朱聰沈著臉道:“還要說謊?”郭靖急得眼淚直流,道:“弟子……弟子決不敢欺瞞師父。”朱聰道:“那麽你一身內功是跟誰學的?你仗著有高人撐腰,把我們六人不放在眼裏了,哼!”郭靖呆呆的道:“內功?弟子一點也不會啊!”
  朱聰“呸”的一聲,伸手往他胸骨頂下二寸的“鳩尾穴”戳去。這是人身要穴,點中了立即昏暈。郭靖不敢閃避抵禦,只有木立不動,哪知他跟那三髻道人勤修了將近兩年,雖然心不自知,其實周身百骸均已灌注了內勁,朱聰這指戳到,他肌肉自然而然的生出化勁,收緊反彈,將來指滾在一旁,這一下雖然仍是戳到了他身上,卻只令他胸口一痛,並無點穴之功。朱聰這一指雖是未用全力,但竟被他內勁化開,不禁更是驚訝,同時怒氣大盛,喝道:“這還不是內功嗎?”郭靖心念一動:“難道那道長教我的竟是內功?”說道:“這兩年來,有一個人每天晚上來教弟子呼吸、打坐、睡覺。弟子一直依著做,覺得倒也有趣好玩。不過他真的沒傳我半點武藝。他叫我千萬別跟誰說。弟子心想這也不是壞事,又沒荒廢了學武,因此沒稟告恩師。”說著跪下來磕了個頭,道:“弟子知錯啦,以後不敢再去跟他玩了。”
  六怪面面相覷,聽他語氣懇摯,似乎不是假話。韓小瑩道:“你不知道這是內功嗎?”郭靖道:“弟子真的不知道甚麽叫做內功。他教我坐著慢慢透氣,心裏別想甚麽東西,只想著肚子裏一股氣怎樣上下行走。從前不行,近來身體裏頭真的好像有一隻熱烘烘的小耗子鑽來鑽去,好玩得很。”六怪又驚又喜,心想這傻小子竟練到了這個境界,實在不易。原來郭靖心思單純,極少雜念,修習內功易於精進,遠勝滿腦子各種念頭此來彼去、難以驅除的聰明人,因此不到兩年,居然已有小成。
  朱聰道:“教你的是誰?”郭靖道:“他不肯說自己姓名。他說六位恩師的武功不在他之下,因此他不能傳我武功,並非是我師父。還要弟子發了誓,決不能跟誰說起他的形狀相貌。”六怪愈聽愈奇,起初還道郭靖無意間得遇高人,那自是他的福氣,不由得為他歡喜,但那人如此詭秘,中間似乎另有重大蹊蹺。朱聰揮手命郭靖出去,郭靖又道:“弟子以後不敢再跟他玩了。”朱聰道:“你還是去罷,我們不怪你。不過你別說我們已經知道了這件事。”郭靖連聲答應,見眾位師父不再責怪,高高興興的出去,掀開帳門,便見華箏站在蒙古包外,身旁停著兩頭白雕。這時雙雕已長得十分神駿,站在地下,幾乎已可與華箏齊頭,華箏道:“快來,我等了你半天啦。”一頭白雕飛躍而起,停上了郭靖肩頭。郭靖道:“我剛才收服了一匹小紅馬,跑起來可快極啦。不知它肯不肯讓你騎。”華箏道:“它不肯嗎?我宰了它。”郭靖道:“千萬不可!”兩人手攜手的到草原中馳馬弄雕去了。
第六回 崖頂疑陣

  帳中六怪低聲計議。韓小瑩道:“那人傳授靖兒的是上乘內功,自然不是惡意。”全金發道:“他為甚麽不讓咱們知道?又幹麽不對靖兒明言這是內功?”朱聰道:“只怕是咱們相識之人。”韓小瑩道:“相識之人?那麽不是朋友,就是對頭了。”全金發沈吟道:“咱們交好的朋友之中,可沒一個有這般高明的功夫。”韓小瑩道:“要是對頭,幹麽來教靖兒功夫?”柯鎮惡冷冷的道:“焉知他不是安排著陰謀毒計。”眾人心中都是一凜。朱聰道:“今晚我和六弟悄悄躡著靖兒,去瞧瞧到底是何方高人。”五怪點頭稱是。
  等到天黑,朱聰與全金發伏在郭靖母子的蒙古包外,過了小半個時辰,只聽郭靖說道:“媽,我去啦!”便從蒙古包中出來。兩人悄悄跟在後面,見他腳步好快,片刻間已奔出老遠,好在草原之上並無他物遮蔽,相隔雖遠,仍可見到。兩人加緊腳步跟隨,只見他奔到懸崖之下,仍不停步,徑自爬了上去。這時郭靖輕身功夫大進,這懸崖又是晚晚爬慣了的,已不須那道人援引,眼見他漸爬漸高,上了崖頂。朱聰和全金發更加驚訝,良久作聲不得。過了一會,柯鎮惡等四人也跟著到了。他們怕遇上強敵,身邊都帶了兵刃暗器。朱聰說道郭靖已上了崖頂,韓小瑩擡頭仰望,見高崖小半截沒在雲霧之中,不覺心中一寒,說道:“咱們可爬不上。”柯鎮惡道:“大家在樹叢裏伏下,等他們下來。”各人依言埋伏。韓小瑩想起十年前夜鬥黑風雙煞,七兄妹埋伏待敵,其時寒風侵膚,冷月窺人,四下裏黃沙莽莽,荒山寂寂,萬籟俱靜之中,遠處偶爾傳來幾下馬嘶,此情此景,宛若今宵,只是自那一晚後,張阿生那張老是嘻嘻傻笑的肥臉,卻再也見不到了,忍不住一陣心酸。
  時光一刻一刻的過去,崖頂始終沒有動靜,直等到雲消日出,天色大明,還是不見郭靖和傳他內功的奇人下來,又等了一個時辰,仍舊不見人影。極目上望,崖頂空蕩蕩的不似有人。朱聰道:“六弟,咱們上去探探。”韓寶駒道:“能上去麽?”朱聰道:“不一定,試一試再說。”
  他奔回帳去,拿了兩條長索,兩柄斧頭,數十枚巨釘,和全金發一路鑿洞打釘,互相牽引,仗著輕身功夫了得,雖是累出了一身大汗,終於上了崖頂,翻身上崖,兩人同時驚呼,臉色大變。但見崖頂的一塊巨石之旁,整整齊齊的堆著九個白骨骷髏頭,下五中三頂一,就和當日黑風雙煞在荒山上所擺的一模一樣。再瞧那些骷髏,每個又都是腦門上五個指孔。只是指孔有如刀剜,孔旁全無細碎裂紋。比之昔年,那人指力顯已大進。兩人心中怦怦亂跳,提心吊膽的在崖頂巡視一周,卻不見有何異狀,當即縋下崖來。
  韓寶駒等見兩人神色大異,忙問端的。朱聰道:“梅超風!”四人大吃一驚,韓小瑩急道:“靖兒呢?”全金發道:“他們從另一邊下去了。”當下把崖頂所見說了。
  柯鎮惡歎道:“咱們一十八年辛苦,想不到竟是養虎貽患。”韓小瑩道:“靖兒忠厚老實,決不是忘恩負義之人。”柯鎮惡冷笑道:“忠厚老實?他怎地跟那妖婦練了兩年武功,卻不透露半點口風。”韓小瑩默然,心中一片混亂。韓寶駒道:“莫非那妖婦眼睛盲了,因此要借靖兒之手加害咱們?”朱聰道:“必是如此。”韓小瑩道:“就算靖兒存心不良,他也不能裝假裝得這樣像。”全金發道:“或許妖婦覺得時機未至,尚未將陰謀對他說知。”韓寶駒道:“靖兒輕功雖高,內功也有了根底,但講到武藝,跟咱們還差得遠。那妖婦幹麽不教他?”柯鎮惡道:“那妖婦只不過是借刀殺人,她對靖兒難道還能安甚麽好心?她丈夫不是死在靖兒手裏的嗎?”朱聰明道:“對啦,對啦!她也要咱們個個死在靖兒手下,那時她再下手殺了靖兒,這才算是真正報了大仇。”五人均覺有理,無不栗然。柯鎮惡將鐵杖在地下重重一頓,低沈了聲音道:“咱們現下回去,只作不知,待靖兒回來,先把他廢了。那妖婦必來找他,就算她功力已非昔比,但眼睛不便,咱六人也必應付得了。”韓小瑩驚道:“把靖兒廢了?那麽比武之約怎樣?”
  柯鎮惡冷冷的道:“性命要緊呢,還是比武要緊?”眾人默然不語。南希仁忽道:“不能!”韓寶駒道:“不能甚麽?”南希仁道:“不能廢了。”韓寶駒道:“不能將靖兒廢了?”南希仁點了點頭。韓小瑩道:“我和四哥意思一樣,總得先仔細問個水落石出,再作道理。”全金發道:“這事非同小可。要是咱們一念之仁,稍有猶豫,給他泄露了機密,那怎麽辦?”朱聰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咱們要對付的是妖婦梅超風,可不是旁人。”柯鎮惡道:“三弟你說怎樣?“
  韓寶駒心中模棱兩可,決斷不下,見七妹淚光瑩瑩,神色可憐,就道:“我在四弟一面。要殺靖兒,我終究下不了手。”這時六人中三人主張對郭靖下殺手,三人主張持重。朱聰歎道:“要是五弟還在,咱們就分得出哪一邊多,哪一邊少。”韓小瑩聽他提到張阿生,心中一酸,忍住眼淚,說道:“五哥之仇,豈能不報?咱們聽大哥吩咐罷!”柯鎮惡道:“好,回去。”六人回到帳中,個個思潮起伏,心緒不寧。柯鎮惡道:“待他來時,二弟與六弟擋住退路,我來下手。”那晚郭靖爬上崖去,那道人已在崖頂等著,見他上來,便向巨石旁一指,悄聲道:“你瞧!”郭靖走近一看,月光下見是九個骷髏頭,嚇了一跳,顫聲道:“黑風雙煞又……又來了。”那道人奇道:“你也知道黑風雙煞?”郭靖將當年荒山夜鬥、五師父喪命,以及自己無意中刺死陳玄風的事說了一遍。述說這段往事時,想到昔日荒山夜鬥雙屍的諸般情狀,心中不寒自栗,語音不斷發顫。刺死陳玄風之時,他年紀尚極幼小,但那晚的情景實在太過可怖,已深深印入小小的腦海之中。那道人歎道:“那銅屍無惡不作,卻原來已死在你手!”郭靖道:“我六位師父時時提起黑風雙煞,三師父與七師父料想鐵屍已經死了,大師父卻總是說:‘未必,未必!’這九個骷髏頭是今天擺在這兒的,那麽鐵屍果然沒……沒死!”說到這句話,忍不住打個寒噤,問道:“你見到她了嗎?”那道人道:“我也剛來了不多一會,一上來就見到這堆東西。這麽說來,那鐵屍定是沖著你六位師父和你來啦。”郭靖道:“她雙眼已給大師父打瞎了,咱們不怕她。”那道人拿起一顆骷髏骨,細細摸了一遍,搖頭道:“這人武功當真厲害之極,只怕你六位師父不是她的敵手,再加上我,也勝不了。”郭靖聽他說得鄭重,心下驚疑,道:“十年前惡鬥時,她眼睛不盲,還敵不過我七位恩師,現下咱們有八個人。你……你當然幫我們的,是不是?”那道人出了一會神,道:“先前我已琢磨了半晌,猜想不透她手指之力怎會如此了得。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她既敢前來尋仇,必是有恃無恐。”郭靖道:“她幹麽把骷髏頭擺在這裏?豈不是讓咱們知道之後有了防備?”那道人道:“料想這是練九陰白骨爪的規矩。多半她想這懸崖高險難上,必定無人到來,哪知陰差陽錯,竟教咱們撞見了。”郭靖生怕梅超風這時已找上了六位師父,道:“我這就下去稟告師父。”那道人道:“好。你說有個好朋友要你傳話,最好是避她一避,再想善策,犯不著跟她硬拚。”郭靖答應了,正要溜下崖去,那道人忽然伸臂在他腰裏一抱,縱身而起,輕輕落在一塊大岩石之後,蹲低了身子。郭靖待要發問,嘴巴已被按住,當下伏在地上,不敢作聲,從石後露出一對眼睛,注目凝視。
  過不多時,懸崖背後一條黑影騰躍而上,月光下長發飛舞,正是鐵屍梅超風。那崖背比崖前更加陡峭,想來她目不見物,分不出兩者的難易。幸而如此,否則江南六怪此時都守在崖前,要是她從正面上來,雙方一動上手,只怕六怪之中已有人遭到她的毒手了。
  梅超風鬥然間轉過身子,郭靖嚇得忙縮頭岩下,過得片刻,才想起她雙目已盲,又悄悄探出頭來,只見她盤膝坐在自己平素打坐的大石上,做起吐納功夫來。郭靖恍然大悟,才知這呼吸運氣,果然便是修習內功,心中對那道人暗暗感激不已。過了一陣,忽聽得梅超風全身發出格格之聲,初時甚為緩慢,後來越來越密,猶如大鍋沙炒豆,豆子熟時紛紛爆裂一般。聽聲音是發自人身關節,但她身子紋絲不動,全身關節竟能自行作響,郭靖雖不知這是上乘奇門內功,但也覺得此人功夫實在非同小可。這聲音繁音促節的響了良久,漸漸又由急而慢,終於停息,只見她緩緩站起身來,左手在腰裏一拉一抖,月光下突然飛出爛銀也似的一條長蛇來,郭靖吃了一驚,凝神看時,原來是條極長的銀色軟鞭。他三師父韓寶駒的金龍鞭長不過六尺,梅超風這條鞭子竟長了七八倍,眼見是四丈有奇。只見她緩緩轉過身來,月光照在她臉上,郭靖見她容顏仍是頗為秀麗,只是閉住了雙目,長發垂肩,一股說不出的陰森詭異之氣。
  一片寂靜之中,但聽得她幽幽歎了口氣,低聲:“賊漢子,你在陰世,可也天天念著我嗎?“只見她雙手執在長鞭中腰,兩邊各有二丈,一聲低笑,舞了起來。
  這鞭法卻也古怪之極,舞動並不迅捷,並無絲毫破空之聲,東邊一卷,西邊一翻,招招全然出人意料之外,突然間她右手橫溜,執住鞭梢,四丈長的鞭子伸將出去,搭住一塊大石,卷了起來,這一下靈便確實,有如用手一般。郭靖正在驚奇,那鞭頭甩去了大石,忽然向他頭上卷來,月光下看得分明,鞭頭裝著十多隻明晃晃的尖利倒鉤。郭靖早已執刀在手,眼見鞭到,更不思索,順手揮刀往鞭頭上撩去,突然手臂一麻,背後一隻手伸過來將他掀倒在地,眼前銀光閃動,長鞭的另一端已從頭頂緩緩掠過。郭靖嚇出一身冷汗,心想:“如不是伯伯相救,這一刀只要撩上了鞭子,我已被長鞭打得腦漿迸裂了。”幸喜剛才那道人手法敏捷,沒發出半點聲響,梅超風並未察覺。
  她練了一陣,收鞭回腰,從懷裏摸出一大塊東西來,攤在地下,用手摸索,想了一會,站起來做了幾個姿勢,又在那東西上摸索尋思,這般鬧了許久,才把那塊不知是布是革的東西收入懷裏,從懸崖背後翻了下去。
  郭靖長長喘了口氣,站起身來。那道人低聲道:“咱們跟著她,瞧她還鬧甚麽鬼。”抓住郭靖的腰帶,輕輕從崖後溜將下去。兩人下崖著地時,梅超風的人影已在北面遠處。那道人左手托在郭靖腋下,郭靖登時覺得行走時身子輕了大半。兩人步履如飛,遠遠跟蹤,在大漠上不知走了多少路,天色微明時,見前面影影綽綽豎立著數十個大營帳,梅超風身形晃動,隱沒在營帳之中。兩人加快腳步,避過巡邏的哨兵,搶到中間一座黃色的大帳之外,伏在地下,揭開帳幕一角往裏張望時,只見一人拔出腰刀,用力劈落,將一名大漢砍死在地。那大漢倒將下來,正跌在郭靖與道人眼前。郭靖識得這人是鐵木真的親兵,不覺一驚,心想:“怎麽他在這裏給人殺死?”轉輕把帳幕底邊又掀高了些,持刀行兇的那人正好轉過面來,卻是王罕的兒子桑昆。只見他把長刀在靴底下擦去血跡,說道:“現下你再沒疑心了罷?”另一人道:“鐵木真義兄智勇雙全,就怕這事不易成功。”郭靖認得這人是鐵木真的義弟劄木合。桑昆冷笑道:“你愛你義兄,那就去給他報信罷。”劄木合道:“你也是我的義弟,你父親待我這般親厚,我當然不會負你。再說,鐵木真一心想併吞我的部眾,我又不是不知,只不過瞧在結義的份上,沒有跟他破臉而已。”郭靖尋思:“難道他們陰謀對付鐵木真汗?這怎麽會?”又聽得帳中另一人說道:“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若是給他先動手幹你們,你們就糟了。事成之後,鐵木真的牲口、婦女、財寶全歸桑昆:他的部眾全歸劄木合,我大金再封劄木合為鎮北招討使。”郭靖只見到這人的背影,於是悄悄爬過數尺,瞧他側面,這人好生面熟,身穿鑲貂的黃色錦袍,服飾甚是華貴,琢磨一下他的語氣,這才想起:“嗯,他是大金國的六王爺。”劄木合聽了這番話,似乎頗為心動,道:“只要是義父王罕下令,我當然服從。”桑昆大喜,道:“事已如此,爹爹如不下令,便是得罪了大金國。回頭我去請令,他不會不給六王爺的面子。”完顏洪烈道:“我大金國就要興兵南下滅宋,那時你們每人統兵二萬前去助戰,大功告成之後,另有封賞。”桑昆喜道:“向來聽說南朝是花花世界,滿地黃金,女人個個花朵兒一般。六王爺能帶我們兄弟去遊玩一番,真是再好不過。完顏洪烈微微一笑,道:“那還不容易?就只怕南朝的美女太多,你要不了這麽多。”說著二人都笑了起來。完顏洪烈道:“如何對付鐵木真,請兩位說說。”頓了一頓,又道:“我先已和鐵木真商議過,要他派兵相助攻宋,這傢夥只是不允。他為人精明,莫要就此有了提防,怕我圖謀於他。這件事可須加倍謹慎才是。”這時那道人在郭靖衣襟上一扯,郭靖回過頭來,只見梅超風在遠處抓住了一個人,似乎在問他甚麽。郭靖心想:“不管她在這裏搗甚麽鬼,恩師們總是暫且不妨。我且聽了他們計算大汗的法子,再作道理。”於是又伏下地來。只聽桑昆道:“他已把女兒許給了我兒子,剛才他派人來跟我商量成親的日子。”說著向那被他砍死的大漢一指,又道:“我馬上派人去,請他明天親自來跟我爹爹面談。他聽了必定會來,也決不會多帶人手。我沿路埋伏軍馬,鐵木真就有三頭六臂,也逃不出我手掌心了。”說著哈哈大笑。劄木合道:“好,幹掉鐵木真後,咱們兩路兵馬立即沖他大營。”郭靖又氣又急,萬料不到人心竟會如此險詐,對結義兄弟也能圖謀暗算,正待再聽下去,那道人往他腰裏一托,郭靖身子略側,耳旁衣襟帶風,梅超風的身子從身旁擦了過去,只見她腳步好快,轉眼已走出好遠,手裏卻仍抓著一人。那道人牽著郭靖的手,奔出數十步,遠離營帳,低聲道:“她是在詢問你師父們的住處。咱們須得快去,遲了怕來不及啦。”兩人展開輕身功夫,全力奔跑,回到六怪的蒙古包外時,已近午時。那道人道:“我本來不願顯露行藏,因此要你不可跟六位師父說知,但眼下事急,再也顧不得小節。你進去通報,說全真教馬鈺求見江南六俠。”
  郭靖兩年來跟他夜夜相處,這時才知他的名字。他也不知全真教馬鈺是多大的來頭,當下點頭答應,奔到蒙古包前,揭開帳門,叫聲:“大師父!”跨了進去。
  突然兩只手的手腕同時一緊,已被人抓住,跟著膝後劇疼,被人踢倒在地,呼的一聲,鐵杖當頭砸將下來。郭靖側身倒地,只見持杖打來的正是大師父柯鎮惡,只嚇得魂飛天外,再也想不到抵擋掙紮,只有閉目待死,卻聽得當的一聲,兵刃相交,一人撲在自己身上。
  他睜眼看時,只見七師父韓小瑩護住了自己,叫道:“大哥,且慢!”她手中長劍卻已被柯鎮惡鐵杖砸飛。柯鎮惡長歎一聲,鐵杖在地下重重一頓,道:“七妹總是心軟。”郭靖這時才看清楚抓住自己雙手的是朱聰和全金發,膽戰心驚之下,全然糊塗了。柯鎮惡森然道:“教你內功的那個人呢?”郭靖結結巴巴的道:“他他……他……在外面,求見六位師父。”六怪聽說梅超風膽敢白日上門尋仇,都是大出意料之外,一齊手執兵刃,搶出帳外,日影下只見一個蒼髻道人拱手而立,哪里有梅超風的影子?
  朱聰仍是抓著郭靖右腕脈門不放,喝道:“梅超風那妖婦呢?”郭靖道:“弟子昨晚見到她啦,只怕待會就來。”六怪望著馬鈺,驚疑不定。馬鈺搶步上前,拱手說道:“久慕江南六俠威名,今日識荊,幸何如之。”朱聰仍是緊緊抓住郭靖的手腕不放,只點頭為禮,說道:“不敢,請教道長法號。”
  郭靖想起自己還未代他通報,忙搶著道:“他是全真教馬鈺。”六怪吃了一驚,他們知道馬鈺道號丹陽子,是全真教教祖王重陽的首徒,王重陽逝世後,他便是全真教的掌教,長春子丘處機還是他的師弟。只是他閉觀靜修,極少涉足江湖,是以在武林中名氣不及丘處機,至於武功修為,卻是誰也沒有見過,無人知道深淺。柯鎮惡道:“原來是全真教掌教到了,我們多有失敬。不知道長光降漠北,有何見教?可是與令師弟嘉興比武之約有關嗎?”馬鈺道:“敝師弟是修道練性之人,卻愛與人賭強爭勝,大違清靜無為的道理,不是出家人所當為,貧道曾重重數說過他幾次。他與六俠賭賽之事,貧道實不願過問,更與貧道沒半點干系。兩年之前,貧道偶然和這孩子相遇,見他心地純良,擅自授了他一點兒強身養性、以保天年的法門,事先未得六俠允可,務請勿予怪貴。只是貧道沒傳他一招半式武功,更無師徒名份,說來只是貧道結交一個小朋友,倒也沒壞了武林中的規矩。”說著溫顏微笑。
  六俠均感詫異,卻又不由得不信。朱聰和全金發當即放脫了郭靖的手腕。韓小瑩喜道:“孩子,是這位道長教你本事的嗎?你幹麽不早說?我們都錯怪你啦。”說著伸手撫摸他肩頭,心中十分憐惜。郭靖道:“他……他叫我不要說的。”韓小瑩斥道:“甚麽他不他的?沒點規矩,傻孩子,該叫‘道長’。”雖是斥責,臉上卻盡是喜容。郭靖道:“是,是道長。”這兩年來,他與馬鈺向來“你、我”相稱,從來不知該叫“道長”,馬鈺也不以為意。馬鈺道:“貧道雲遊無定,不喜為人所知,是以與六俠雖近在咫尺,卻未前來拜見,伏乞恕罪。”說著又行了一禮。原來馬鈺得知江南六怪的行事之後,心中好生相敬,又從尹志平口中查知郭靖並無內功根基。他是全真教掌教,深明道家抑己從人的至理,雅不欲師弟丘處機又在這件事上壓倒了江南六怪。但數次勸告丘處機認輸,他卻說甚麽也不答應,於是遠來大漠,苦心設法暗中成全郭靖。否則哪有這麽巧法,他剛好會在大漠草原之中遇到郭靖?又這般毫沒來由的為他花費兩年時光?若不是梅超風突然出現,他一待郭靖內功已有根基,便即飄然南歸,不論江南六怪還是丘處機,都不會知道此中原委的了。六怪見他氣度謙沖,真是一位有道之士,與他師弟慷慨飛揚的豪態截然不同,當下一齊還禮。正要相詢梅超風之事,忽聽得馬蹄聲響,數騎馬飛馳而來,奔向鐵木真所居的大帳。郭靖知道是桑昆派來誘殺鐵木真的使者,心中大急,對柯鎮惡道:“大師父,我過去一會就回來。”柯鎮惡适才險些傷了他性命,心下甚是歉疚,對這徒兒更增憐愛,只怕他走開之後,竟遇上了梅超風而受到傷害,忙道:“不,你留在我們身邊,千萬不可走開。”
  郭靖待要說明原委,卻聽柯鎮惡已在與馬鈺論當年荒山夜鬥雙煞的情景。他焦急異常,大師父性子素來嚴峻,動不動便大發脾氣,實不敢打斷他的話頭,只待他們說話稍停,即行稟告,忽見一騎馬急奔而來,馬背上一人身穿黑狐皮短裘,乃是華箏,離開他們十多步遠就停住了,不住招手。郭靖怕師父責怪,不敢過去,招手要她走近。
  華箏雙目紅腫,似乎剛才大哭過一場,走近身來,抽抽噎噎的道:“爹爹要我,要我就去嫁給那個都史……”一言方畢,眼淚又流了下來。郭靖道:“你快去稟告大汗,說桑昆與劄木合安排了詭計,要騙了大汗去害死他。”華箏大吃一驚,道:“當真?”郭靖道:“千真萬確,是我昨晚親耳聽見的,你快去對你爹爹說。”華箏道:“好!”登時喜氣洋洋,轉身上馬,急奔而去。郭靖心想:“人家安排了陰謀要害大汗,你怎麽反而高興?”轉念一想:“啊,這樣一來,她就不會去嫁給都史了。”他與華箏情若兄妹,一直對她十分關切愛護,想到她可以脫卻厄運,不禁代她歡喜,笑容滿臉的轉過身來。只聽馬鈺說道:“不是貧道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那梅超風顯然已得東海桃花島島主黃藥師的真傳,九陰白骨爪固然已練到出神入化,而四丈銀鞭的招數更是奧妙無方。咱們合八人之力,當然未必便輸給了她,但要除她,只怕自己也有損傷。”韓小瑩道:“這女子的武功確是十分厲害,但我們江南七怪跟她仇深似海。”馬鈺道:“聽說張五俠與飛天神龍柯大俠都是為銅屍陳玄風所害。但各位既口誅了陳玄風,大仇可說已經報了。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結。梅超風一個孤身女子,又有殘疾,處境其實也很可憐。”六怪默然不語。過了一會,韓寶駒道:“她練這陰毒功夫,每年不知害死多少無辜,道長俠義為懷,總不能任由她如此為非作歹。”朱聰道:“現下是她找上門來,不是我們去找他。”全金發道:“就算這次我們躲過了,只要她存心報仇,今後總是防不勝防。”馬鈺道:“貧道已籌劃了一個法子,不過要請六俠寬大為懷,念她孤苦,給她一條自新之路。”朱聰等不再介面,靜候柯鎮惡決斷。柯鎮惡道:“我們江南七怪生性粗魯,向來只知蠻拚硬鬥。道長指點明路,我們感激不盡,就請示下。”他聽了馬鈺的語氣,知道梅超風在這十年之中武功大進,馬鈺口中說求他們饒她一命,其實是顧全六怪面子,真意是在指點他們如何避開她的毒手。韓寶駒等卻道大哥忽然起了善念,都感詫異。馬鈺道:“柯大俠仁心善懷,必獲天佑。此外還有一層緊要之事。據貧道猜想,這十年之中,那梅超風一定又得了黃藥師的傳授。”朱聰驚道:“聽說黑風雙煞是桃花島的叛徒,黃藥師怎能再傳她功夫?”馬鈺道:“貧道本也這樣想,但聽柯大俠所說當年荒山之戰的情形,那梅超風當時的功夫與現下相差甚遠。她如不再得明師指點,但憑自己苦練,決計到不了眼下這個地步。咱們今日誅了鐵屍,要是黃藥師見怪,這……”柯鎮惡和朱聰都曾聽人說過黃藥師的武功,總是誇大到了荒誕離奇的地步。未必可信,但全真教是天下武術正宗,馬鈺以掌教之尊,對他尚且如此忌憚,自然是非同小可。朱聰說道:“道長顧慮周詳,我兄弟佩服得緊,就請示下妙策。”馬鈺道:“貧道這法子說來有點狂妄自大,還請六俠不要見笑才好。”朱聰道:“道長不必過謙,重陽門下全真七子威震天下,誰不欽仰?”這句話向著馬鈺說來,他是一片誠敬之意。丘處機雖也是全真七子之一,朱聰卻萬萬不甘對他說這句話。馬鈺道:“仗著先師遺德,貧道七個師兄弟在武林之中尚有一點兒虛名,想來那梅超風還不敢同時向全真七子下手。是以貧道想施個詭計,用這點兒虛名將她驚走。這法子說來實非光明正大,只不過咱們的用意是與人為善,詭道亦即正道,不損六俠的英名令譽。”當下把計策說了出來。
  六怪聽了,均覺未免示弱,又想就算梅超風當真武功大進,甚至黃藥師親來,那又如何?最多也不過都如張阿生一般命喪荒山得是了。馬鈺勸之再三,最後說到“勝之不武”的話來,柯鎮惡等沖著他的面子,又感念他對郭靖的盛情厚意,終於都答允了。各人飽餐之後,齊向懸崖而去。馬鈺和郭靖先上。朱聰等見馬鈺毫不炫技逞能,跟在郭靖之後,慢慢的爬上崖去,然見他步法穩實,身形端凝,顯然功力深厚。均想:“他功夫決不在他師弟丘處機之下,只是丘處機名震南北,他卻沒沒無聞,想來是二人性格不同使然了。”馬鈺與郭靖爬上崖頂之後,垂下長索,將六怪逐一吊上崖去。
  六怪檢視梅超風在崖石上留下的一條條鞭痕,盡皆駭然,這時才全然信服馬鈺確非危言聳聽。
  八人在崖頂盤膝靜坐,眼見暮色罩來,四野漸漸沈入黑暗之中,又等良久,已是亥末子初。韓寶駒焦躁起來,道:“怎麽她還不來?”柯鎮惡道:“噓,來啦。”眾人心裏一凜,側耳靜聽,卻是聲息全無。這時梅超風尚在數裏之外,柯鎮惡耳朵特靈,這才聽到。那梅超風身法好快,眾人極目下望,月光下只見沙漠上有如一道黑煙,滾滾而來,轉瞬間沖到了崖下,跟著便迅速之極的攀援而上。朱聰向全金發和韓小瑩望了一眼,見兩人臉色慘白,神色甚為緊張,想來自己也必如此。過不多時,梅超風縱躍上崖,她背上還負了一人,但軟軟的絲毫不動,不知是死是活。
  郭靖見那人身上穿了黑狐皮短裘,似是華箏之物,凝神再看,卻不是華箏是誰?不由得失聲驚呼,嘴巴甫動,妙手書生朱聰眼明手快,伸過來一把按住,朗聲說道:“梅超風這妖孽,只要撞在我丘處機手裏,決不與她幹休!”梅超風聽得崖頂之上竟有人聲,已是一驚,而聽朱聰自稱丘處機,還提及她的名字,更是驚詫,當下縮身在岸石之後傾聽。馬鈺和江南六怪看得清清楚楚,雖在全神戒備之中,也都不禁暗自好笑。郭靖卻懸念華箏的安危,心焦如焚。韓寶駒道:“梅超風把白骨骷髏陣布在這裏,待會必定前來,咱們在這裏靜候便了。”
  梅超風不知有多少高手聚在這裏,縮于石後,不敢稍動。韓小瑩道:“她雖然作惡多端,但全真教向來慈悲為懷,還是給她一條自新之路吧。”朱聰笑道:“清靜散人總是心腸軟。無怪師父一再說你成道容易。”
  全真教創教祖師王重陽門下七子,武林中見聞稍廣的無不知名:大弟子丹陽子馬鈺,二弟子長真子譚處端,以下是長生子劉處玄、長春子丘處機、玉陽子王處一、廣甯子郝大通,最末第七弟子清靜散人孫不二,則是馬鈺出家以前所娶的妻子。韓小瑩道:“譚師哥你說怎樣?”南希仁道:“此人罪不容誅。”朱聰道:“譚師哥,你的指筆功近來大有精進,等那妖婦到來,請你出手,讓眾兄弟一開眼界如何?”南希仁道:“還是讓王師弟施展鐵腳功。踢她下岸,摔個身魂俱滅。”全真七子中丘處機威名最盛,其次則屬玉陽子王處一。他某次與人賭勝,曾獨足跂立,憑臨萬丈深谷之上,大袖飄飄,前搖後擺,只嚇得山東河北數十位英雄好漢目迷神眩,橋舌不下,因而得了個“鐵腳仙”的名號。他洞居九年,刻苦修練,丘處機對他的功夫也甚佩服,曾送他一首詩,內有“九夏迎陽立,三冬抱雪眠”等語,描述他內功之深。馬鈺和朱聰等你一言我一語,所說的話都是事先商酌好了的。柯鎮惡曾與黑風雙煞說過幾次話,怕她認出聲音,始終一言不發。梅超風越聽越驚,心想:“原來全真七子全都在此,單是一個牛鼻子,我就未必能勝,何況七子聚會?我行藏一露,哪里還有性命?”此時皓月中天,照得滿崖通明。朱聰卻道:“今晚烏雲密布,伸手不見五指,大家可要小心了,別讓那妖婦乘黑逃走。”梅超風心中竊喜:“幸好黑漆一團,否則他們眼力厲害,只怕早就見到我了。謝天謝地,月亮不要出來。”
  郭靖一直望著華箏,忽然見她慢慢睜開眼來,知她無恙,不禁大喜,雙手連搖,叫她不要作聲。華箏也見到了郭靖,叫道:“快救我,快救我!”郭靖大急,叫道:“別說話!”梅超風這一驚決不在郭靖之下,立即伸指點了華箏的啞穴,心頭疑雲大起。全金發道:“志平,剛才是你說話來著?”郭靖扮的是小道士尹志平的角色,說道:“弟子……弟子……”朱聰道:“我好似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郭靖忙道:“正是。”梅超風心念一動:“全真七子忽然來到大漠,聚在這荒僻之極的懸崖絕頂,哪有如此巧事?莫非有人欺我目盲,故布疑陣,叫我上當?”馬鈺見她慢慢從岩石後面探身出來,知她已起疑心,要是她發覺了破綻,立即動手,自己雖然無礙,華箏性命必定不保,六怪之中只怕也有損折,不覺十分焦急,只是他向無急智,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朱聰見梅超風手中提了一條銀光閃耀的長鞭,慢慢舉起手來,眼見就要發難,朗聲說道:“大師哥,你這幾年來勤修師父所傳的‘金關玉鎖二十四訣’,定是極有心得,請你試演幾下,給我們見識見識如何?”
  馬鈺會意,知道朱聰是要他立顯功夫以折服梅超風,當即說道:“我雖為諸同門之長,但資質愚魯,怎及得上諸位師弟?師父所傳心法,說來慚愧,我所能領會到的實是十中不到一二。”一字一語的說來,中氣充沛之極,聲音遠遠傳送出去。他說話平和謙沖,但每一個字都震得山谷鳴響,最後一句話未說完,第一句話的回聲已遠遠傳來,夾著崖頂風聲,真如龍吟虎嘯一般。梅超風聽得他顯了如此深湛的內功,哪里還敢動手,慢慢縮回岩後。馬鈺又道:“聽說那梅超風雙目失明,也是情有可憫,要是她能痛改前非,決不再殘害無辜,也不再去和江南六怪糾纏,那麽咱們就饒她一命吧。何況先師當年,跟桃花島主也互相欽佩。丘師弟,你跟江南六怪有交情,你去疏通一下,請他們不要再找梅超風清算舊帳。兩家既往不咎,各自罷手。”這番話卻不再蘊蓄內力,以免顯得餘人功力與他相差太遠。朱聰介面道:“這倒容易辦到,關鍵是在那梅超風肯不肯改過。”突然岩後一個冷冷的聲音道:“多謝全真七子好意,我梅超風在此。”說著長出身形。
  馬鈺本擬將她驚走,望她以後能痛悟前非,改過遷善,不意這鐵屍藝高膽大,竟敢公然露面,倒大非始料所及。又聽梅超風道:“我是女子,不敢向各位道長請教。久仰清靜散人武術精湛,我想領教一招。”說著橫鞭而立,靜待韓小瑩發聲。這時郭靖見華箏橫臥地下,不明生死,他自小與拖雷、華箏兄妹情如手足,哪里顧得梅超風的厲害,忽地縱身過去,扶起華箏。梅超風左手反鉤,已拿住他的左腕。郭靖跟馬鈺學了兩年玄門正宗內功,周身百骸已有自然之勁,當下右手急送,將華箏向韓小瑩擲去,左手力扭回奪,忽地掙脫。梅超風手法何等快捷,剛覺他手腕滑開,立即又是向前擒拿,再度抓住,這次扣住了他脈門,使他再也動彈不得,厲聲喝道:“是誰?”朱聰叫道:“志平,小心!”郭靖被她抓住,心下大為慌亂,正想脫口而出:“我是郭靖。”聽得二師父這句話,才道:“弟子長春……長春真人門下尹……尹志平。”這幾個字他早已念三四十遍,這時惶急之下,竟然說來還是結結巴巴。梅超風心想:“他門下一個少年弟子,內功竟也不弱,不但在我掌底救得了人去,第一次給我抓住了又居然能夠掙脫。看來我只好避開了。”當下哼了一聲,松開手指。郭靖急忙逃回,只見左腕上五個手指印深嵌入肉,知她心有所忌,這一抓未用全力,否則自己手腕早已被她捏斷,思之不覺駭然。這一來,梅超風卻也不敢再與假冒孫不二的韓小瑩較藝,忽地心念一動,朗聲道:“馬道長,‘鉛汞謹收藏’,何解?”馬鈺順口答道:“鉛體沈墜,以比腎水:汞性流動,而擬心火。‘鉛汞謹收藏’就是說當固腎水,息心火,修息靜功方得有成。”梅超風又道:“‘奼女嬰兒’何解?”馬鈺猛地省悟她是在求教內功秘訣,大聲喝道:“邪魔外道,妄想得我真傳。快走快走!”梅超風哈哈一笑,說道:“多謝道長指點。”倏地拔起身子,銀鞭在石上一卷,身隨鞭落,淩空翻下崖頂,身法之快,人人都覺確是生平僅見。各人眼見她順著崖壁溜將下去,才都松了一口氣,探首崖邊,但見大漠上又如一道黑煙般滾滾而去。倏來倏去,如鬼如魅,雖已遠去,兀自餘威懾人。
  馬鈺解開華箏等穴道,讓她躺在石上休息。朱聰謝道:“十年不見,不料這鐵屍的功夫已練到這等地步,若不是道長仗義援手,我們師徒七人今日難逃大劫。”馬鈺謙遜了幾句,眉頭深蹙,似有隱憂。朱聰道:“道長如有未了之事,我兄弟雖然本事不濟,當可代供奔走之役,請道長不吝差遣。”馬鈺歎了一口氣道:“貧道一時不察,著了這狡婦的道兒。”各人大驚,齊問:“她竟用暗器傷了道長嗎?”馬鈺道:“那倒不是。她剛才問我一句話,我匆忙間未及詳慮,順口回答,只怕成為日後之患。”眾人都不明其意。馬鈺道:“這鐵屍的外門功夫,已遠在貧道與各位之上,就算丘師弟與王師弟真的在此,也未必定能勝得了她。桃花島主有徒如此,真乃神人也。只是這梅超風內功卻未得門徑。不知她在哪里偷聽到了一些修練道家內功的奧秘,卻因無人指點,未能有成。适才她出我不意所問的那句話,必是她苦思不得其解的疑難之一。雖然我隨即發覺,未答她第二句語,但是那第一句話,也已能使她修習內功時大有精進。”韓小瑩道:“只盼她頓悟前非,以後不再作惡。”馬鈺道:“但願如此,否則她功力一深,再作惡起來,那是更加難制了。唉,只怪我糊塗,沒防人之心。”過了一會,又沈吟道:“桃花島武功與我道家之學全然不同,可是梅超風所問的兩句,卻純是道家的內功,卻不知何故?”
  他說到這裏,華箏“啊”的一聲,從石上翻身坐起,叫道:“郭靖,爹爹不信我的話,已到王罕那裏去啦。”郭靖大吃一驚,忙問:“他怎麽不信?”
  華箏道:“我對他說,桑昆叔叔和劄木合叔叔要謀害他。他哈哈大笑,說我不肯嫁給都史,膽敢捏造謊話騙他。我說是你親耳聽來的,他更加不信,說道回來還要罰你。我見他帶了三位哥哥和幾隊衛兵去了,忙來找你,哪知道半路上給那瞎婆娘抓住了。她是帶我來見你嗎?”眾人心想:“要是我們不在這裏,你腦袋上早已多了五個窟窿了。”郭靖急問:“大汗去了有多久啦?”華箏道:“好大半天啦。爹爹說要盡快趕到,不等天明就動身,他們騎的都是快馬,這會兒早去得老遠了。桑昆叔叔真要害爹爹嗎?那怎麽辦?”說著哭了起來。郭靖一生之中初次遇到重大難事,登時彷徨無策。朱聰道:“靖兒,你快下去,騎小紅馬去追大汗,就算他不信你的話,也請他派人先去查探明白。華箏,你去請你拖雷哥哥趕快集兵,開上去救你爹爹。”
  郭靖連聲稱是,搶先下崖。接著馬鈺用長索縛住華箏,吊了下去。郭靖急奔回他母子所住的蒙古包旁,跨上小紅馬,疾馳而去。這時晨曦初現,殘月漸隱,郭靖心中焦急異常:“只怕大汗進了桑昆的埋伏,那麽就是趕上也沒用了。”那小紅馬神駿無倫,天生喜愛急馳狂奔。跑發了性,越跑越快,越跑越是高興,到後來在大草原上直如收不住了腳。郭靖怕它累倒,勒韁小休,它反而不願,只要韁繩一松,立即歡呼長嘶,向前猛沖。這馬雖然發力急馳,喘氣卻也並不如何加劇,似乎絲毫不見費力。
  這般大跑了兩個時辰,郭靖才收韁下馬稍息,然後上馬又跑,再過一個多時辰,忽見遠處草原上黑壓壓的列著三隊騎兵,瞧人數是三個千人隊。轉眼之間,紅馬已奔近隊伍。郭靖看騎兵旗號,知是王罕的部下,只見個個弓上弦,刀出鞘,嚴陣戒備,心中暗暗叫苦:“大汗已走過了頭,後路給人截斷啦。”雙腿一夾,小紅馬如箭離弦,呼的縱出,四蹄翻騰,從隊伍之側飛掠而過。帶隊的將官大聲喝阻,一人一騎早去得遠了。郭靖不敢停留,一連又繞過了三批伏兵,再奔一陣,只見鐵木真的白毛大纛高舉在前,數百騎人馬排成了一列,各人坐騎得得小跑,正向北而行。郭靖催馬上前,奔到鐵木真馬旁,叫道:“大汗,快回轉去,前面去不得!”鐵木真愕然勒馬,道:“怎麽?”郭靖把前晚在桑昆營外所見所聞、以及後路已被人截斷之事說了。鐵木真將信將疑,斜眼瞪視郭靖。瞧他是否玩弄詭計,心想:“桑昆那廝素來和我不睦,但王罕義父正在靠我出力,劄木合義弟和我又是生死之交,怎能暗中算計於我?難道當真是那大金國的六太子從中挑撥?”郭靖見他有不信之意,忽道:“大汗,你派人向來路查探便知。”鐵木真身經百戰,自幼從陰謀詭計之中惡鬥出來,雖覺王罕與劄木合聯兵害他之事絕無可能,但想:“過份小心,一千次也不打緊:莽撞送死,一次也太多了!”當下吩咐次子察合台與大將赤老溫:“回頭哨探!”兩人放馬向來路奔去。鐵木真察看四下地勢,發令:“上土山戒備!”他隨從雖只數百人,但個個是猛將勇士,不等大汗再加指點,各人馳上土山,搬石掘土,做好了防箭的擋蔽。
  過不多時,南邊塵頭大起,數千騎急趕而來,煙塵中察合台與赤老溫奔在最前。哲別目光銳利,已望見追兵的旗號,叫道:“真的是王罕軍馬。”這時追兵分成幾個百人隊,四下兜截,要想包抄察合台和赤老溫:兩人伏在鞍上,揮鞭狂奔。哲別道:“郭靖,咱倆接應他們去。”兩人縱馬馳下土山。郭靖跨下那紅馬見是沖向馬群,興發飛馳,轉眼間到了察合臺面前。郭靖嗖嗖嗖三箭,把三名最前的追兵射倒,隨即縱馬疾沖,攔在兩人與追兵之間,翻身一箭,又射死了一名追兵。此時哲別也已趕到,他箭術更精,連珠箭發,當者立斃。但追兵勢大,眼見如潮水般湧來,哪里抵擋得住?察合台與赤老溫也各翻身射了數箭,與哲別、郭靖都退上了土山。鐵木真和博爾術、術赤等個個箭無虛發,追兵一時倒不敢逼近。鐵木真站在土山上瞭望,過得約莫擠兩桶牛乳時分,只見東南西北四方,王罕部下一隊隊騎兵如烏雲般湧來,黃旗下一人乘著一匹高頭大馬,正是王罕的兒子桑昆。鐵木真知道萬難突出重圍,目下只有權用緩兵之計,高聲叫道:“請桑昆義弟過來說話。桑昆在親兵擁衛下馳近土山,數十名軍士挺著鐵盾,前後護住,以防山上冷箭。桑昆意氣昂揚,大聲叫道:“鐵木真,快投降罷。”鐵木真道:“我甚麽地方得罪了王罕義父,你們發兵攻我?”桑昆道:“蒙古人世世代代,都是各族分居,牛羊牲口一族共有,你為甚麽違背祖宗遺法,想要各族混在一起?我爹爹常說,你這樣做不對。”
  鐵木真道:“蒙古人受大金國欺壓。大金國要我們年年進貢幾萬頭牛羊馬匹,難道應該的嗎?大家給大金國逼得快餓死了。咱們蒙古人只要不是這樣你打我,我打你,為甚麽要怕大金國?我和義父王罕素來和好,咱們兩家並無仇怨,全是大金國從中挑撥。”桑昆部下的士卒聽了,人人動心,都覺他說得有理。鐵木真又道:“蒙古人個個是能幹的好戰士,咱們幹甚麽不去拿金國的金銀財寶?幹麽要年年進獻牲口毛皮給他們?蒙古人中有的勤勉放牧牛羊,有的好吃懶做,為甚麽要勤勞的養活懶惰的?為甚麽不讓勤勞的多些牛羊?為甚麽不讓懶惰的人餓死?”蒙古當時是氏族社會,牲口歸每一族公有,近年來牲口日繁,財物漸多,又從中原漢人處學到使用鐵制器械,多數牧民切盼財物私有。戰士連年打仗,分得的俘虜財物,都是用性命去拚來的,更不願與不能打仗的老弱族人共有。因此鐵木真這番話,眾戰士聽了個個暗中點頭。
  桑昆見鐵木真煽惑自己部下軍心,喝道:“你立刻拋下弓箭刀槍投降!否則我馬鞭一指,萬弩齊發,你休想活命!”郭靖見情勢緊急,不知如何是好,忽見山下一個少年將軍,鐵甲外披著銀灰貂裘,手提大刀,跨下駿馬來往馳騁,耀武揚威。定睛看時,認得是桑昆的兒子都史。郭靖幼時曾和他鬥過,這人當年要放豹子吃了拖雷,是個大大的壞小子。他絲毫不明白王罕、桑昆、劄木合等何以要圖謀鐵木真,心想王罕和鐵木真素來如父子一般,必是都史這壞人聽信了大金國六太子的話,從中說大批謊話害人,我去將他捉來,逼他承認說謊,那麽王罕、桑昆他們就可明白真相,和鐵木真大汗言歸於好,於是雙腿一夾,胯下小紅馬疾沖下山。眾兵將一怔之間,那紅馬來得好快,已從人叢中直沖到都史身邊。都史揮刀急砍,郭靖矮身伏鞍,大刀從頭頂掠過,右手伸出,已扣住都史左腕脈門,這一扣是朱聰所傳的分筋錯骨手,都史哪里還能動彈?被他順手一扯,提過馬來。就在此時,郭靖只覺背後風聲響動,左臂彎過,向兩柄刺來的長矛上格去,喀的一聲,雙矛飛上半空。他右膝頭在紅馬頸上輕輕一碰,小紅馬已知主人之意,回頭奔上土山,上山之快,竟不遜於下山時的急馳如飛。山下眾軍官齊叫:“放箭!”郭靖舉起都史,擋在身後。眾軍士怕傷了小主,哪敢扯動弓弦?郭靖直馳上山,把都史往地下一擲,叫道:“大汗,定是這壞小子從中搗鬼,你叫他說出來。”鐵木真大喜,鐵槍尖指在都史胸前,向桑昆叫道:“叫你部下退開一百丈。”桑昆見愛子被敵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從眾軍之中擒去,又氣又急,只得依言撤下軍馬,命部下用大車結成圓圈,在土山四周密密層層的圈了七八重,這樣一來,鐵木真坐騎再快,也必無法沖出。這邊山上鐵木真連聲誇獎郭靖,命他用腰帶將都史反背縛起。桑昆接連派了三名使者上山談判,命鐵木真放出都史,然後投降,就可饒他性命。鐵木真每次都將使者割了雙耳逐下山去。僵持多時,太陽在草原盡頭隱沒。鐵木真怕桑昆乘黑沖鋒,命各人不可絲毫怠忽。
  守到半夜,忽見一人全身白衣,步行走到山腳邊,叫道:“我是劄木合,要見鐵木真義兄說話。”鐵木真道:“你上來吧。”劄木合緩步上山,見鐵木真凜然站在山口,當即搶步上前,想要擁抱。鐵木真擦的一聲拔出佩刀,厲聲道:“你還當我是義兄嗎?”劄木合歎了一口氣,盤膝坐下,說道:“義兄,你已是一部之主,何必更要雄心勃勃,想要把所有的蒙古人聯在一起?”鐵木真道:“你待怎樣?”劄木合道:“各部各族的族長們都說,咱們祖宗已這樣過了幾百年,鐵木真汗為甚麽要改變舊法?上天也不容許。”鐵木真道:“咱們祖宗阿蘭豁雅夫人的故事,你還記得嗎?她的五個兒子不和,她煮了臘羊肉給他們吃,給了他們每人一支箭,叫他們折斷,他們很容易就折斷了。她又把五支箭合起來叫他們折斷。五個人輪流著折,誰也不能折斷。你記得她教訓兒子的話嗎?”劄木合低聲道:“你們如果一個個分散,就像一支箭似的會給任何人折斷。你們如果同心協力,那就像五支箭似的緊固,不會給任何人折斷。”鐵木真道:“好,你還記得。後來怎樣?”劄木合道:“後來她五個兒子同心協力,創下好大的基業,成為蒙古人的族祖。”鐵木真道:“是啊!咱倆也都是英雄豪傑,幹麽不把所有的蒙古人都集合在一起?自己不要你打我,我打你,大家同心協力的把大金國滅掉。”劄木合驚道:“大金國兵多將廣,黃金遍地,糧如山積,蒙古人怎能惹他?”鐵木真哼了一聲,道:“那你是寧可大家受大金國欺壓的了?”劄木合道:“大金國也沒欺壓咱們。大金國皇帝封了你做招討使。”鐵木真怒道:“初時我也還當大金國皇帝是好意,哪知他們貪得無厭,向咱們征索越來越厲害,要了牛羊,又要馬匹,現今還要咱們派戰士幫他打仗。大宋隔得咱們這麽遠,就算滅了大宋,占來的土地也都是大金的,咱們損傷戰士有甚麽好處?牛羊不吃身邊的青草,卻翻山過去啃沙子,哪有這樣的蠢事?咱們要打,只打大金。”
  劄木合道:“王罕和桑昆都不肯背叛大金。”鐵木真道:“背叛,哼,背叛!那麽你呢?”劄木合道:“我來求義兄不要發怒,把都史還給桑昆。由我擔保,桑昆一定放你們平安回去。”鐵木真道:“我不相信桑昆,也不相信你。”劄木合道:“桑昆說,一個兒子死了,還可再生兩個;一個鐵木真死了,世上就永沒鐵木真了!不放都史,你見不到明天的太陽。”鐵木真深知桑昆和劄木合的為人,若是落入他二人手中,必然無幸,倘若王罕親自領軍,投降後尚有活命之望,當下舉刀在空中呼的一聲,劈了一刀,厲聲叫道:“寧戰死,不投降!世上只有戰死的鐵木真,沒有投降敵人的鐵木真!”劄木合站起身來,道:“你把奪來的牛羊俘虜分給軍士,說是他們的私產,不是部族公有。各族族長都說你的做法不對,不合祖規。”鐵木真厲聲道:“可是年輕的戰士們個個都歡喜。族長們見到奪來的珍貴財物,說沒法子公平分給每一個人,於是就自己要了,拚命打仗的戰士都感到氣忿。咱們打仗,是靠那些又糊塗又貪心的族長呢,還是靠年輕勇敢的戰士?”劄木合道:“鐵木真義兄,你一意孤行,不聽各部族長的話,可別說我忘恩負義。這些日子來,你不斷派人來誘惑我部下,要他們向你投靠,說你的部屬打仗時奪來的財物都是自有,不必大夥兒攤分。你當我不知嗎?”鐵木真心想:“你既已知道此事,我跟你更是永無和好之日。”從懷內摸出一個小包,擲在劄木合身前,說道:“這是咱們三次結義之時你送給我的禮物,現今你收回去罷。待會你拿鋼刀斬在這裏。”說著伸手在自己脖子裏作勢一砍,說道:“殺的只是敵人,不是義兄。”歎道:“我是英雄,你也是英雄,蒙古草原雖大,卻容不下兩個英雄。”劄木合拾起小包,也從懷裏掏出一個革制小囊,默默無言的放在鐵木真腳邊,轉身下山。鐵木真望著他的背影,良久不語,當下慢慢打開皮囊,倒出了幼時所玩的箭頭髀石,從前兩個孩子在冰上同玩的情景,一幕幕的在心頭湧現。他歎了一口氣,用佩刀在地下挖了一個坑,把結義的幾件禮物埋在坑裏。
  郭靖在一旁瞧著,心頭也很沈重,明白鐵木真所埋葬的實是一份心中最寶貴的友情。
  鐵木真站起身來,極目遠眺,但見桑昆和劄木合部下所燃點的火堆,猶如天上繁星般照亮了整個草原,聲勢甚是浩大。他出了一會神,回過頭來,見郭靖站在身邊,問道:“你怕麽?”郭靖道:“我在想我媽。”鐵木真道:“嗯,你是勇士,是極好的勇士。”指著遠處點點火光,說道:“他們也都是勇士。咱們蒙古人有這麽多好漢,但大家總是不斷的互相殘殺。只要大家聯在一起,”眼睛望著遠處的天邊,昂然道:“咱們能把青天所有覆蓋的地方……都做蒙古人的牧場!”郭靖聽著這番抱負遠大、胸懷廣闊的說話,對鐵木真更是五體投地的崇敬,挺胸說道:“大汗,咱們能戰勝,決不會給膽小卑鄙的桑昆打敗。”
  鐵木真也是神采飛揚的,說道:“對,咱們記著今兒晚上的話,只要咱們這次不死,我以後把你當親兒子一般看待。”說著將郭靖抱了一抱。說話之間,天色漸明,桑昆和劄木合隊伍中號角嗚嗚嗚吹動。鐵木真道:“救兵不來啦,咱們今日就戰死在這土山之上。”只聽得敵車中兵戈鏗鏘,馬鳴蕭蕭,眼見就要發動拂曉攻擊。郭靖忽道:“大汗,我這匹紅馬腳力快極,你騎了回去,領兵來打,我們在這裏擋住敵兵。”鐵木真微笑,伸手撫了撫他頭,說道:“鐵木真要是肯拋下朋友部將,一人怕死逃走,那便不是你們的大汗了。”郭靖道:“是,大汗,我說錯了。”鐵木真與三子、諸將及親兵伏在土堆之後,箭頭瞄準了每一條上山的路徑。過了一陣,一面黃旗從桑昆隊伍中越眾而出,旗下三人連轡走到山邊,左是桑昆,右是劄木合,中間一人赫然是大金國的六王子趙王完顏洪烈。他金盔金甲,左手象著擋箭的金盾,叫道:“鐵木真,你膽敢背叛大金嗎?”鐵木真的長子術赤對准了他嗖的一箭,完顏洪烈身旁縱出一人,一伸手把箭綽在手中,身手矯捷之極。完顏洪烈喝道:“去將鐵木真擒來。”四人應聲撲上山來。郭靖不覺一驚,見這四人使的都是輕身功夫,竟是武術好手,並非尋常戰士。四人奔到半山,哲別與博爾術等連珠箭如雨射下,都被他們用軟盾擋開。郭靖暗暗心驚:“我們這裏雖都是大將勇士,但決不能與武林的好手相敵,這如何是好?”一個黑衣中年男子縱躍上山,窩闊台挺刀攔住。那男子手一揚,一支袖箭打在他項頸之上,隨即舉起單刀砍下,忽覺白刃閃動,斜刺裏一劍刺來,直取他的手腕,竟是又狠又准。那人吃了一驚,手腕急翻,退開三步,瞧見一個粗眉大眼的少年仗劍擋在窩闊台的身前。他料不到鐵木真部屬中竟也有精通劍術之人,喝道:“你是誰?留下姓名。”說的卻是漢語。郭靖道:“我叫郭靖。”那人道:“沒聽見過!快投降吧。”郭靖遊目四顧,見其餘三人也已上山,正與赤老溫、博爾忽等短兵相接,白刃肉搏,當即挺劍向那單刀的刺去。那人橫刀擋開,刀厚力沈,與郭靖鬥在一起。
  桑昆的部眾待要隨著沖上,木華黎把刀架在都史頸裏,高聲大叫:“誰敢上來,這就是一刀!”桑昆很是焦急,對完顏洪烈道:“六王爺,叫他們下來吧,咱們再想別法!別傷了我孩兒。”完顏洪烈微笑道:“放心,傷不了。”他有心要令鐵木真殺了都史,讓這兩部蒙古人從此結成死仇。
  桑昆的部眾不敢上山,完顏洪烈手下四人卻已在山上乒乒乓乓的打得十分激烈。郭靖展開韓小瑩所授的“越女劍法”,劍走輕靈,與那使單刀的交上了手。數招一過,竟是叠遇凶險,那人刀厚力沈,招招暗藏內勁,實非庸手。江南六怪的武功既雜。見聞又廣,平日早將武林各家各派主要的招數與郭靖拆解過了,但這人刀法自成一格,眼見他自右劈來,中途不知怎麽一轉,刃鋒卻落在左邊。郭靖不住倒退,又拆數招,忽然心念一動:“大師父常說,交手時要制人而不可受制於人,現今我竭力招架,豈非受制於人?”見他舉刀砍來,竟自不避,右足曲為前弓,左手捏著劍訣,右手平膀順肘,橫劍向敵人急推,正是“十萬橫磨”之勢。那人見他似乎情急拚命,使的是兩敗俱傷的打法,倒是一驚,急忙回刀。郭靖硬爭先手,這一下得了勢,哪肯再松,長劍晃動,青光閃閃,劍尖在敵人身邊刺來劃去,招招不離要害。那人被他一輪急攻,倒鬧了個手忙足亂。這時他三個同伴已將鐵木真手下的將領打倒了四五人,見他落在下風,一個提著大槍縱身而上,叫道:“大師哥,我來助你。”那使單刀的自恃是武林好手,由完顏洪烈以重金聘來,今日首次出馬,在千軍之前、眾目睽睽之下,怎能對一個後生小輩認輸?怎肯讓師弟上前相助?喝道:“你在旁瞧看,看看大師兄的手段。”郭靖乘他說話分心,左膝一低,曲肘豎肱,一招“起鳳騰蛟”,刷的一聲,劍尖猛撩上來。那人向後急避,左袖已被劍鋒劃破。那使花槍的笑道:“來瞧大師哥的手段啊!”語氣中竟是頗有幸災樂禍之意,似乎殊以大師兄落敗出醜為喜。哲別等這時都圍在鐵木真周圍保護。沖上來的四人中餘下兩個一使鐵鞭,一人使一對短斧,見這些蒙古將軍各挺長矛,威風凜凜的聚在一起,倒也不敢貿然相攻,聽得二師哥叫喚,心想反正這些人逃不了,不如先瞧瞧熱鬧再說,當下縱身過來,三人站成一排,袖手看大師哥與郭靖相鬥。那使單刀的跳出圈子,喝道:“你是誰的門下?為甚麽在這裏送死?”郭靖橫劍捏訣,學著師父們平日所教的江湖口吻,說道:“弟子是江南七俠門下,請教四位大姓高名。”這兩句話他學了已久,這時第一次才對人說,危急之中,居然並未忘記,只是把“高姓大名”說得顛倒了。那使單刀的向三個師弟望了一眼,轉頭說道:“我們姓名,說來諒你後生小輩也不知道,看刀!”揮刀斜劈下來。
  郭靖和他打了這一陣,已知他功力在自己之上,但七師父所傳劍法極為精奇,鋒銳處敵人也十分忌憚,當下仍取搶攻,不向後退,見敵刀砍到,右足反而繞前避過,“探海斬蛟”,回鋒下插,徑攻敵人下盤。兩人一搭上手,轉眼間又拆了二三十招。這時山下數萬兵將、山上鐵木真諸人與攻上來的三人,個個目不轉瞬的凝神觀戰,那使單刀的一心要陣前顯威,好叫大金六太子另眼相看,抖擻精神,把一柄刀使得呼呼風響,眼見久鬥不下,心中焦躁起來,刀法愈來愈狠,忽地橫刀猛砍,向郭靖腰裏斫來。郭靖身子拗轉,“翻身探果”,撩向敵臂。那人眼見對手不避,反而回攻,心中大喜,心想待你劍到,我的刀早已砍進你身子之中了,當下並不變招,順勢力斫,眼見刀鋒及於敵腰。哪知郭靖內功已有根基,下盤不動,上盤不避,就是將腰向左一挪,鬥然移開半尺,右手送出,一劍刺在那人胸口。
  那人狂叫一聲,撤手拋刀,猛力揮掌把郭靖的長劍打落在地,這一劍便只刺入胸口半寸,總算逃得性命,但手掌卻已在劍鋒上割得鮮血淋漓,急忙跳開。
  郭靖這一劍本可取他性命,終因經驗不足,未能得手,心中暗呼:“可惜,可惜!”忙俯身把敵人的單刀搶在手裏,只聽背後風響,哲別叫道:“小心後面!”郭靖也不回身,後腿向後反踢,踢開刺來的槍杆,乘勢一刀撩向敵手,這招正是南希仁所授外家“南山刀法”中的“燕子入巢”,這一腿踢出時眼睛不見,只要部位稍有不准,敵槍早已插入背心,這一踢卻是他練了幾百遍才練成的。
  那使槍的喝一聲:“好!”槍上紅纓一震,抖起個碗大槍花,當胸刺到。郭靖一個“帶醉脫靴”,挺刀挂開,飛起右腳,踢向敵人手腕。那人只道郭靖劍法有獨得之秘,眼見他長劍脫手,忙搶上來動手,存心要撿個便宜,不料他武學甚廣,非拘一路,使起刀來也是頗為熟練,見郭靖飛腳踢來,雙手回槍裏縮,郭靖踏上一步,單刀已順著槍杆削了下來。那人在這杆槍上已用了二十多年苦功,師父又是武林中的佼佼健者,槍法實非等閒,當下盤打刺紮,紅纓閃動,與郭靖打了個難解難分。鬥到分際,郭靖見敵人槍力沈猛,每一招都在想將自己單刀砸飛,招術靈動,出槍甚快,顯然是想急切之間取勝,好在三軍陣前揚名露臉,是以一味貪速貪巧,但數十招之後,那人槍法已漸見澀滯。郭靖把“南山刀法”使發了,已不用顧盼擬合,信手而應縱橫前後,悉逢肯綮。只見他刀光閃閃,劈刺截掃,斬削砍剁,越鬥越是淩厲。四人中的大師兄本是單刀名家,在旁也看得暗暗心驚。
  酣鬥中那人挺槍當胸刺來,郭靖一個“進步提籃”,左掌將槍推開。按照原來招數,推開敵槍之後,右足進步順手一刀,但他掌心與槍杆一觸到,立覺敵人抽槍竟不迅捷。他修習了兩年內功,身子感應迅敏之極,遠比他腦中想事為快,一覺有變,未及思索,左掌翻處,已用分筋錯骨手抓住槍杆,右手單刀不斬敵身,卻順著槍杆直削下去,敵人如不撤槍,十根手指無一能保。那人使勁奪槍,竟是紋絲不動,已自吃驚,突見刀鋒相距前手不到半尺,急忙鬆手,撤槍後退。原來江南六怪想到楊鐵心是名將楊再興的嫡派子孫,於楊家槍法必有獨到的造詣,丘處機將他子嗣訪到之後,除了傳授其他武功之外,對槍法一定特加注重,好教他不墮了祖宗的威名,是以南希仁在傳郭靖刀法時,於“單刀破槍”之術,督促他練得滾瓜爛熟。想不到這套刀法未在嘉興顯威,已先在漠北立功。郭靖取勝之後,精神一振,右手用力一揮,將單刀遠遠擲到了山下,挺槍而立。四人中的老四大聲吼叫,雙斧著地卷來。郭靖把槍使開了,那人雙斧怎搶得進去?武學家道:“一寸長,一寸強,一分短,一分險。”凡用短兵刃的,定要搶到敵人身邊肉搏,方能取勝。江南六怪既防到嘉興比武時對手擅用長槍,自然也命郭靖精研槍法,那是知己知彼之意。全金發秤桿的打法本從槍中脫胎而來,因此郭靖的長槍是從六師父學的。有宋一代,軍中最為著重槍法,近如岳家槍法,那不必說了,北宋名將如楊業、呼延贊等都是使槍的英雄。這時郭靖所使的正是軍中流傳甚廣的呼延槍法。那人雙斧揮舞,斧口上白光閃爍,風聲呼呼,卻始終攻不進郭靖身旁一丈以內的圈子。其時郭靖防身有餘,但那人雙斧上功力甚深,要想傷他,卻也不易,再鬥數合,想起六師父所授的古怪法門,突然賣個破綻。那人大喜,好容易有這良機,豈肯放過,猛喝一聲,直撲到郭靖身邊,雙斧直上直下的砍將下來。郭靖橫槍擋格,喀喀兩聲,槍杆已被雙斧斬為三截。那人待要揮斧再斫,突覺小腹上一痛,已被郭靖一腳踢中,身子直飛出去,這時左手已收不住勁,順勢圈回,利斧竟往自己頭上斫去。四人中的三師兄急忙搶上,舉起鐵鞭在他斧上力架,當的一聲,火星飛濺,那人利斧脫手,一交坐在地下,總算逃脫了性命,卻已嚇得面如土色。那人是個莽夫,一定神間,才知已然輸了,怒得哇哇大叫,拾起斧頭,又再撲上。郭靖手中沒了兵刃,雙掌一錯,以空手奪白刃之法和他拚鬥起來。那三師兄提起鐵鞭上前夾攻。
  山下蒙古眾軍突然大聲鼓噪,呼喊怒罵。須知蒙古人生性質朴,敬重英雄好漢,眼見這四人用車輪戰法輪鬥郭靖已自氣憤,再見二人夾擊,一個空手之人,實非大丈夫的行徑,都高聲吆喝,要那兩人住了。郭靖雖是他們敵人,大家反而為他吶喊助威。博爾忽、哲別兩人挺起長刀,加入戰團,對方旁觀的兩人也上前接戰。這兩位蒙古名將在戰陣中斬將奪旗,勇不可當;但小巧騰挪、撕奪截打的步戰功夫卻非擅長,仗著身雄力猛,勉強支援了數十招,終於兵刃被敵人雙雙砸落。郭靖見博爾忽勢危,縱身過去,發掌往使單刀的大師兄背上拍去。那人回刀截他手腕。郭靖手臂鬥然縮轉,回肘撞向二師兄,又解救了哲別之危。
  那四人均想:“咱們四兄弟今日折在你這小子手裏,以後怎能再在江湖上行走?怎能在六王子府中立足?”四人是一般的心思,決意要先殺了郭靖,當下不去理會兩個蒙古將軍,四人圍攻郭靖。山上山下蒙古兵將吶喊叫罵,更是厲害。那四人充耳不聞,那使槍的在地下拾起一枝長矛,刀矛鞭斧,齊往郭靖身上招呼。郭靖手中沒了兵刃,又受這四個好手夾擊,哪里抵擋得住?只得展開輕身功夫,在四人兵刃縫中穿來插去。博爾術揚起了中長刀,叫道:“接刀!”揮手向郭靖擲去。郭靖縱身待接,卻被使鐵鞭的揮鞭將刀砸飛。那使雙斧的惱恨适才一踢之辱,不顧一切的雙斧當地卷來。郭靖縱躍避開,但頭上單刀也已砍到,身子急偏,閃過了這刀,左足踹落,正踹在使斧的頂門,就在這時,右邊大腿卻也中了一鞭。這一下痛入骨髓,幸好鐵鞭著隨時乘勢一讓,卸去了一半來勁,骨頭未斷,但足下踉蹌,險些摔倒。那使斧的拋去斧頭,雙手合圍,將郭靖兩腿抱住,牢牢不放。
  郭靖立足不穩,跌倒在地,眼見白光閃動,頭頂刀鞭齊下,心知這次性命不保,突然間母親、七位恩師、馬鈺道長、義兄拖雷、義妹華箏的影子如閃電般在腦海中迅速閃過,俯身抓住那使斧的胸口,用力舉起,擋在自己身上。其餘三人投鼠忌器,忙收兵刃。郭靖左手扣住了敵人脈門,叫他動彈不得,右手叉住他的咽喉,自己蜷縮身子,躲在那人之下。那三人舉足往郭靖肩頭腳上猛踢,郭靖置之不理,心想:“我雖死了,也得扼死一個敵人抵數。”叉在他咽喉的手更加用力。這般蠻打,已全然沒了武術家數,然憑著一股剛勇狠勁,那三人一時卻也奈何他不得。
  哲別等見郭靖被壓在底下,各挺兵刀來救。那使單刀的大師兄對兩個師弟道:“你們擋住韃子,我來殺這個雜種。”俯身下去,將刀尖對准郭靖露在外面的肩頭,右手運勁,挺刀插將下去。郭靖突覺肩頭疼痛,腰腿用勁,一個“懶驢打滾”,滾開兩丈。這時抱住他雙腿的那人已被他叉的喘氣不得,暈死過去。郭靖躍起身來,眼見敵人提刀趕來,待要抵敵,右腿鞭傷甚重,立足不穩,又自跌倒。
  那人揮刀砍將下來,郭靖忽然想起,伸手在腰裏一帶,順勢抖出,已將護身軟鞭取在手中,仰天而臥,使開一路“金龍鞭法”,將各處要害防得風雨不透。馬王神韓寶駒身子矮短,專研攻敵下盤的法門,郭靖此時臥地而鬥,這套鞭法恰是得其所哉,使開來得心應手,那人狂呼怒罵,卻也無法傷他。拆了二十餘招,暈去的人醒了轉來,另外兩人也殺退蒙古將領,轉身再行圍攻郭靖,眼見情勢再緊,突然山下軍伍中一陣混亂,六個人東一穿西一插,奔上山來。桑昆和劄木合的部下只道又是完顏洪烈的武士,再要上去圍攻郭靖,個個大聲咒罵。山上眾人待要射箭阻攔,哲別眼尖,已認出原來是郭靖的師父江南六怪到了,大聲叫道:“靖兒,你師父們來啦!”郭靖本已累得頭暈眼花,聽了這話,登時精神大振。
  朱聰和全金發最先上山,見郭靖躺在地下被四人夾擊,已是命在頃刻,如何不急?全金發縱身上前,秤桿掠出,同時架開了四件兵刃,喝道:“要不要臉?”四人手上同時劇震,感到敵人功力遠在那少年之上,急忙躍開。朱聰將郭靖扶起,柯鎮惡等也已上山。全金發罵道:“不知羞恥的匪徒,快滾下去吧。”那使單刀的大師兄眼見眾寡之勢突然倒轉,再動手必然不敵,但如逃下山去,那是顏面何存,如何還能在六太子府中耽下去?當下硬了頭皮,問道:“六位可是江南六怪嗎?”朱聰笑嘻嘻的道:“不錯,四位是誰?”那人道:“我們是鬼門龍王門下弟子。”柯鎮惡與朱聰等本以為他們合鬥郭靖,必是無名之輩,忽聽他們的師父是武林中成名人物鬼門龍王沙通天,都吃了一驚。柯鎮惡冷冷的道:“瞎充字號嗎?鬼門龍王是響當當的腳色,門下哪有你們這種不成器的傢夥!”使雙斧的撫著頸中被郭靖叉起的紅痕,怒道:“誰充字號來著?他是大師兄斷魂刀沈青剛,這是二師兄追命槍吳青烈,那是三師兄奪魄鞭馬青雄,我是喪門斧錢青健。”柯鎮惡道:“聽來倒似不假,那麽便是黃河四鬼了。你們在江湖上並非無名之輩,為甚麽竟自甘下賤,四個鬥我徒兒一人。”
  吳青烈強詞奪理,道:“怎麽是四個打一個?這裏不是還有許多蒙古人幫著他嗎?我們是四個鬥他們幾百個。”錢青健問馬青雄道:“三師哥,這瞎子大剌剌的好不神氣,是甚麽傢夥?”這句話說得雖輕,柯鎮惡卻已聽見,心頭大怒,鐵杖在地下一撐,躍到他身旁,左手抓住他背心,提起來擲到山下。三鬼一驚,待要撲上迎敵,柯鎮惡身法如風,接連三抓三擲,旁人還沒看清楚怎的,三人都已被他擲向山下。山上山下蒙古兵將齊聲歡呼。黃河四鬼跌得滿頭滿臉的塵沙,個個腰酸背痛,滿腔羞愧的掙紮著爬起。
  便在此時,忽然遠處塵頭大起,似有數萬人馬殺奔前來,桑昆隊伍陣腳登時松動。鐵木真見來了救兵,心中大喜,知道劄木合治軍甚嚴,是能幹的將才,所部兵精,桑昆卻是借著父親余蔭,庸碌無能,當下指著桑昆的左翼,喝道:“向這裏沖!”哲別、博爾術、術赤、察合台四人當先沖下,遠處救兵齊聲吶喊。木華黎把都史抱在手裏,舉刀架在他項頸之中,大叫:“快讓路,快讓路!”桑昆見眾人沖下,正要指揮人馬攔截,眼見都史這等模樣,不禁呆住,心下躊躇,不知如何是好,轉眼之間,鐵木真等已沖到了眼前。哲別看准了桑昆腦門,發箭射去。桑昆突見箭到,忙向左閃避,那箭正中右腮,撞下馬去。眾兵將見主帥落馬,登時大亂。鐵木真直沖出陣,數千人吶喊追來,被哲別、博爾術、郭靖等一陣連珠箭射開。眾人且戰且走,奔出數裏,只見塵頭起處,拖雷領兵趕到。王罕與劄木合部下將士素來敬畏鐵木真,初時欺他人少,待見援軍大至,便紛紛勒馬回轉。原來拖雷年輕,又無鐵木真的令符,族長宿將都不聽他的調度,只得率領了數千名青年兵將趕來。拖雷甚有智計,眼見敵兵勢大,沖入救人必致覆沒,於是下令在每匹馬尾上縛了樹枝,遠遠望來塵沙飛揚,不知有多少人馬。鐵木真整軍回營,半路上遇到華箏又領了一小隊軍馬趕來。她見眾人無恙,心中大喜,咭咭咯咯的說個不停。
  當晚鐵木真大犒將士,卻把都史請在首席坐了。眾人見狀,都是憤憤不平。鐵木真向都史敬了三杯酒,說道:“王罕義父、桑昆義兄對我恩重如山,雙方毫無仇怨,請你回去代我請罪。我再挑選貴重禮物來送給義父義兄,請他們不要介意。你回去之後,就預備和我女兒成親,咱兩家大宴各部族長,須得好好熱鬧一番。你是我的女婿,也就是我兒子,今後兩家務須親如一家,不可受人挑撥離間。”
  都史蒙他不殺,已是意外之喜,當下沒口子的答應,只見鐵木真說話時右手撫住胸口,不住咳嗽,心想:“莫非他受了傷。”果聽鐵木真道:“今日這裏中了一箭,只怕得養上三個月方能痊愈,否則我該當親自送你回去才是。”說著右手從胸口衣內伸了出來,滿手都是鮮血。又道:“不用等我傷愈,你們就可成親,否則……否則就等太久了。”
  諸將見大汗如此懦弱,畏懼王罕,仍是要將華箏嫁給都史,都感氣惱。一名千夫長的兒子是鐵木真的貼身衛士,昨晚于守禦土山時為桑昆部屬射殺,那千夫長這時怒火沖天,拔刀要去斫殺都史。鐵木真立命拿下,拖到帳前,當著都史之前打了四十下軍棍,直打得他全身鮮血淋漓,暈了過去。鐵木真喝道:“監禁起來,三日之後,全家斬首。”次日一早,鐵木真備了兩車黃金貂皮厚禮,一千頭肥羊,一百匹良馬,派了五十名軍士護送都史回去,又派一名能言善道的使者,命他向王罕及桑昆鄭重謝罪。送別之時,鐵木真竟然不能乘馬,躺在擔架之上,上氣不接下氣的與都史道別。等他去了八日,鐵木真召集諸將,說道:“大家集合部眾,咱們出發去襲擊王罕。”諸將相顧愕然,鐵木真道:“王罕兵多,咱們兵少,明戰不能取勝,必須偷襲。我放了都史,贈送厚禮,再假裝胸口中箭,受了重傷,那是要他們不作提防。”諸將俱都拜服。鐵木真這時才下令釋放那名千夫長,厚加賞賜。那千夫長聽說去打王罕、桑昆,雀躍不已,伏地拜謝,求為前鋒。鐵木真允了。當下兵分三路,晝停夜宿,繞小路從山谷中行軍,遇到牧人,盡數捉了隨軍而行,以免泄露軍機。
  王罕和桑昆本來生怕鐵木真前來報仇,日日嚴加戒備,待見都史平安回來,還攜來重禮,既聽鐵木真的使者言辭極盡卑屈,又知鐵木真受了重傷,登時大為寬心,撤了守軍,連日與完顏洪烈、劄木合在帳中飲宴作樂。哪知鐵木真三路兵馬在黑夜中猶如天崩地裂般沖殺進來。王罕、劄木合聯軍雖然兵多,但慌亂之下,士無鬥志,登時潰不成軍。王罕、桑昆倉皇逃向西方,後來分別為乃蠻人和西遼人所殺。都史在亂軍中被馬蹄踏成了肉泥。黃河四鬼奮力突圍,保著完顏洪烈連夜逃回中都去了。劄木合失了部眾,帶了五名親兵逃到唐努山上,那五名親兵乘他吃羊肉時將他擒住,送到鐵木真帳中來。鐵木真大怒,喝道:“親兵背叛主人,這種不義之人,留著何用?”下令將五名親兵在劄木合之前斬下首級,轉頭對劄木合道:“咱倆還是做好朋友罷?”劄木合流淚道:“義兄雖然饒了我性命,我也再沒臉活在世上,只求義兄賜我不流血而死,使我靈魂不隨著鮮血而離開身體。”鐵木真黯然良久,說道:“好,我賜你不流血而死,把你葬在我倆幼時一起遊玩的地方。”劄木合跪下行禮,轉身出帳。
  數日之後,鐵木真在斡難河源大會各族部眾,這時他威震大漠,篆古各族牧民戰士,無不畏服。王罕與劄木合的部眾也盡皆歸附。在大會之中,眾人推舉鐵木真為全蒙古的大汗,稱為“成吉思汗”,那是與大海一般廣闊強大的意思。成吉思汗大賞有功將士,木華黎、博爾術、博爾忽、赤老溫四傑,以及哲別、者勒米、速不台等大將,都封為千夫長。郭靖這次立功極偉,竟也被封千夫長,一個十多歲的少年,居然得與諸大功臣名將並列。
  在慶功宴中,成吉思汗受諸將敬酒,喝得微醺,對郭靖道:“好孩子,我再賜你一件我最寶貴的物事。”郭靖忙跪下謝賞。成吉思汗道:“我把華箏給你,從明天起,你是我的金刀駙馬。”眾將轟然歡呼,紛紛向郭靖道賀,大呼:“金刀駙馬,好,好,好!”拖雷更是高興,一把摟住了義弟不放。郭靖卻呆在當地,做聲不得。他向來把華箏當作親妹子一般,實無半點兒女私情,數年來全心全意的練武,心不旁騖,哪里有過絲毫綺念?這時突然聽到成吉思汗這幾句話,登時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眾人見他傻楞楞的發呆,都轟然大笑起來。酒宴過後,郭靖忙去稟告母親。李萍沈吟良久,命他將江南六怪請來,說知此事。
  六怪見愛徒得大汗器重,都向李萍道喜。李萍默然不語,忽地跪下,向六人磕下頭去。六怪大驚,都道:“嫂子有何話請說,何必行此大禮?”韓小瑩忙伸手扶起。
  李萍道:“我孩兒承六位師父教誨,今日得以成人。小女子粉身碎骨,難報大恩大德。現下有一件為難之事,要請六位師父作主。”當下把亡夫昔年與義弟楊鐵心指腹為婚之事說了,最後道:“大汗招我兒為婿,自是十分榮耀之事,不過倘若楊叔叔遺下了一個女孩,我不守約言,他日九泉之下,怎有臉去見我丈夫和楊叔叔?”
  朱聰微笑道:“嫂子卻不必擔心,那位楊英雄果然留下了後嗣,不過不是女兒,卻是男子。”李萍又驚又喜,忙問:“朱師父怎地知道?“朱聰道:“中原一位朋友曾來信說及,並盼望我們把靖兒帶到江南,和那位姓楊的世兄見面,大家切磋一下功夫。”原來江南六怪於如何與丘處機賭賽的情由,始終不對李萍與郭靖說知。郭靖問起那小道士尹志平的來歷,六怪也含糊其辭,不加明言。六人深知郭靖天性厚道,若是得悉楊康的淵源,比武時定會手下留情,該勝不勝,不該敗反敗,不免誤了大事。李萍聽了朱聰之言,心下大喜,細問楊鐵心夫婦是否尚在人世,那姓楊的孩子人品如何,江南六怪卻均不知。當下李萍與六怪商定,由六怪帶同郭靖到江南與楊鐵心的子嗣會面,並設法找尋段天德報仇,回來之後,再和華箏成親。郭靖去向成吉思汗請示。成吉思汗道:“好,你就到南方去走一遭,把大金國六皇子完顏洪烈的腦袋給我提來。義弟劄木合和我失和,枉自送了性命,全因完顏洪烈這廝而起。去幹這件大事,你要帶多少名勇士?”他混一蒙古諸部,眼前強敵,僅余大金,料知遲早不免與之一戰。他與完顏洪烈數次會面,知道此人精明能幹,於己大大不利,最好能及早除去。至於他與劄木合失和斷義,真正原因還在自己改變祖法、分配財物以歸戰士私有、並勸誘劄木合的部屬歸附於己,只是他與劄木合結義多年,眾所周知,此時正好將一切過錯盡數推在大金國與完顏洪烈頭上。
  郭靖自小聽母親講述舊事,向來對大金國十分憎恨,這次與完顏洪烈手下的黃河四鬼惡鬥,又險些命喪其手,聽了成吉思汗的話後,心想:“只要六位師父相助,大事必成,多帶不會高來高去的勇士,反而礙事。”說道:“孩兒有六位師父同去,不必再帶武士。”
  成吉思汗道:“很好,咱們兵力尚弱,還不是大金國敵手,你千萬不可露了痕跡。”郭靖點頭答應。成吉思汗當下賞了十斤黃金,作為盤纏,又把從王罕那裏搶來的金器珍寶贈了一批給江南六怪。拖雷、哲別等得知郭靖奉命南去,都有禮物贈送。拖雷道:“安答,南人說了話常常不算的,你可得小心,別上了當。”郭靖點頭答應。
  第三日一早,郭靖隨同六位師父到張阿生墓上去磕拜了,與母親灑淚而別,向南進發。李萍眼望著小紅馬上兒子高大的背影,在大漠上逐漸遠去,想起當年亂軍中產子的情景,不禁又是歡喜,又是心酸。郭靖走出十餘裏,只見兩頭白雕在空中盤旋飛翔,拖雷與華箏並騎馳來送行。拖雷又贈了他一件名貴的貂裘,通體漆黑,更無一根雜毛,那也是從王罕的寶庫中奪來的。華箏知道父親已把自己終身許配給他,雙額紅暈,脈脈不語。拖雷笑道:“妹子,你跟他說話啊!我不聽就是。”說著縱馬走開。華箏側過了頭,想不出說甚麽話好,隔了一陣,才道:“你早些回來。”郭靖點頭,問道:“你還要跟我說甚麽?”華箏搖搖頭。郭靖道:“那麽我要去了。”華箏低頭不語。郭靖從馬上探過身去,伸臂輕輕的抱她一抱,馳到拖雷身邊,也和他抱了抱,催馬追向已經走遠的六位師父。華箏見他硬繃繃的全無半點柔情蜜意。既訂鴛盟,複當遠別,卻仍與平時一般相待,心中很不樂意,舉起馬鞭,狂打猛抽,只把青驄馬身上打得條條血痕。
第七回 比武招親

  江南六怪與郭靖曉行夜宿,向東南進發,在路非止一日,過了大漠草原。這天離張家口已不在遠。郭靖初履中土,所有景物均是生平從所未見,心情甚是舒暢,雙腿一夾,縱馬疾馳,只覺耳旁呼呼風響,房屋樹木不住倒退。直到小紅馬一口氣奔到了黑水河邊,他才在路旁一家飯店歇馬,等候師父。他見小紅馬這次長途疾馳,肩胛旁滲出了許多汗水,心下憐惜,拿了汗巾給馬抹拭,一縮手間,不覺大吃一驚,只見汗巾上全是殷紅的血漬,再在紅馬右肩上一抹,也是滿肩的鮮血。他嚇得險些流淚,自怨這番不惜馬力的大跑,這匹駿馬只怕是生生的給自己毀了,抱住馬頸不住的慰藉,但那馬卻仍是精神健旺,全無半分受傷之象。
  郭靖只盼三師父韓寶駒趕快到來,好給他愛馬治傷,不住伸長了脖子向來路探望,忽聽得一陣悠揚悅耳的駝鈴之聲,四匹全身雪白的駱駝從大道上急奔而來。每匹駱駝上都乘著一個白衣男子。他一生長於大漢,可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駱駝,不覺伸長了脖子,瞪眼凝視,只見四個乘客都是二十二三歲年紀,眉清目秀,沒一個不是塞外罕見的美男子。那四人躍下駝背,走進飯店,身法都頗利落。郭靖見四人一色白袍,頸中都翻出一條珍貴的狐裘,不禁瞧得呆了。一個白衣人被郭靖看得不好意思,一陣紅暈湧上臉頰,低下了頭。另一個卻向郭靖怒目喝道:“楞小子,瞧甚麽?”郭靖一驚,忙把頭轉了開去,只聽那四人低聲說了一陣子話,齊聲嘻笑,隱隱聽得一人笑道:“恭喜,恭喜,這傻小子瞧中你啦!”郭靖知道他們在嘲笑自己,不覺羞慚難當,耳根一陣發熱,正打不定主意是否要起身走出飯店,忽見韓寶駒騎了追風黃奔到。他忙搶上去把紅馬肩上出血的事說了。韓寶駒奇道:“有這等事?”走到紅馬身旁,在馬肩上抹了幾把,伸手映在日光下一看,哈哈大笑,說道:“這不是血,是汗!”郭靖一愕,道:“汗?紅色的汗?”韓寶駒道:“靖兒,這是一匹千年難逢的汗血寶馬啊。”
  郭靖聽說愛馬並非受傷,心花怒放,道:“三師父,怎麽馬兒的汗跟血一樣?”韓寶駒道:“我曾聽先師說道,西域大宛有一種天馬,肩上出汗時殷紅如血,脅如插翅,日行千里。然而那只是傳說而已,誰都沒有見過,我也不大相信,不料竟會給你得到了。”說話之間,柯鎮惡等也已馳到。朱聰飽讀詩書,搖頭晃腦的說道:“那在史記和漢書上都寫得明明白白的。當年博望候張騫出使西域,在大宛國貳師城見了汗血寶馬,回來奏知漢武帝。皇帝聽了,欣羡異常,命使者帶了黃金千斤,又鑄了一匹與真馬一般大的金馬,送到大宛國去,求換一匹汗血寶馬。那大宛國王言道:‘貳師天馬,乃大宛國寶,不能送給漢人。’那漢使自居是天朝上國的使者,登時大怒,在大宛王朝廷上出口無狀,椎破金馬。大宛王見漢使無禮,命人殺死使者,將黃金和金馬都奪了去。”
  郭靖“啊”了一聲,見朱聰舉碗喝茶,忙問:“後來怎樣?”四個白衣人也出了神,側耳傾聽朱聰講寶馬的故事。朱聰喝了一口茶,說道:“三弟,你是養馬名家,可知道那寶馬從何而來?”韓寶駒道:“我曾聽先師說,那是家馬與野馬交配而生。”朱聰道:“不錯,據史書上說,貳師城附近有一座高山,山上生有野馬,奔躍如飛,無法捕捉。大宛國人生了一個妙計,春天晚上把五色母馬放在山下。野馬與母馬交配了,生下來就是汗血寶馬了。靖兒,你這匹小紅馬,只怕是從大宛國萬里而來的呢。”
  韓小瑩要聽故事,問道:“漢武帝得不到寶馬,難道就此罷手了不成?”朱聰道:“他怎肯罷手?當下發兵數萬,令大將李廣利統率,到大宛國貳師城取馬,為了志在必得,把李廣利封為貳師將軍。但從長安到大宛國,西出嘉峪關後一路都是沙漠,無糧無水,途中士兵死亡枕藉,未到大宛,軍隊已只剩下了三成。李廣利兵困馬乏,一戰不利,退回敦煌,向皇帝請援。漢武帝大怒,命使者帶劍守在玉門關,下旨言道:遠徵兵將,有敢進關者一概斬首。李廣利進退不得,只得留在敦煌。”說到這裏,只聽得駝鈴悠揚,又有四人騎了白駱駝到來,下駝進店。郭靖見這四人也都是身披白袍、頸圍貂裘的美貌少年,更感驚奇。這四人與先前四人坐在一桌,要了飯菜。
  朱聰繼續講下去:“漢武帝心想,寶馬得不到,還喪了數萬士卒,豈不是讓外國看輕了我大漢天子?於是大發邊騎,一共二十余萬人,牛馬糧草,不計其數,還怕兵力不足,又下旨令全國犯罪小吏、贅婿、商人,一概從軍出征,弄得天下騷然。還封了兩名著名的馬師做大官,一個官拜驅馬校尉,一個官拜執馬校尉,只待破了大宛,選取駿馬。六弟,漢朝重農輕商,你若生在漢武帝時可就倒了大黴,三弟卻可官拜驅馬校尉、執馬校尉了,哈哈!”
  韓小瑩問道:“贅婿又犯了甚麽罪?”
  朱聰道:“若不是貧窮無告之人,誰肯去做贅婿?強征贅婿去遠征,便是欺壓窮人了。那李廣利帶了大軍,圍攻大宛城四十餘日,殺死大宛兵將無數。大宛的眾貴人害怕了,斬了國王的頭投降,獻出寶馬。李廣利凱旋回京,皇帝大喜,封他為海西侯,軍官各有封賞。為了這幾匹汗血寶馬,天下不知死了多少人,耗費了多少錢財。當日漢武帝大宴群臣,做了一首天馬之歌,說道:‘大一貢兮天馬下,露赤汗兮沫流赭,騁容與兮跇萬里,今安匹兮龍與友!’這詩是說,只有天上的龍,才配與這天馬做朋友呢。”
  八個白衣人聽他說著故事,不住轉頭打量門外的小紅馬,臉上滿是欣羡之色。朱聰道:“殊不知這大宛天馬的驍健,全由野馬而來。漢武帝以傾國之力得了幾匹汗血寶馬,但沒貳師城外高山上的野馬與之交配,傳了數代,也就不怎麽神駿,身上也滲不出紅汗了。”朱聰說完故事,七人談談說說,吃起面條來。八個白衣人悄聲議論。柯鎮惡耳朵極靈,雖然雙方座頭相隔頗遠,仍然聽得清清楚楚,只聽一人道:“要動手馬上就幹,給他上了馬,怎麽還追得上?”另一人道:“這裏人多,他又有同伴。”一人道:“他們敢來攔阻,一起殺了。”柯鎮惡吃了一驚:“這八個女子怎地如此狠毒?”當下絲毫不動聲色,自管稀哩呼嚕的吃面。只聽一人道:“咱們把這寶馬獻給少主,他騎了上京,那就更加大大露臉了,叫甚麽參仙老怪、靈智上人他們再也逞不出威風。”柯鎮惡曾聽過靈智上人的名頭,知道他是西藏密宗的著名人物,以“大手印”武功馳名西南,參仙老怪卻不知是何等樣人物。又聽另一人道:“這幾日道上撞見了不少黑道上的傢夥,都是千手人屠彭連虎的手下,他們也必都是去京裏聚會的。這匹好馬要是給他們撞見了,還有咱們的份兒嗎?”柯鎮惡心中一凜,他知彭連虎是河北、山西一帶的悍匪,手下嘍囉甚多,聲勢浩大,此人行事毒辣,殺人如麻,是以綽號叫做“千手人屠”,尋思:“這些厲害的大頭子到京裏聚會,去幹甚麽?這八個女子又是甚麽來頭?”
  只聽她們低聲商量了一陣,決定先出鎮甸,攔在路上,下手奪郭靖的寶馬。但此後這八個女子嘰嘰喳喳談的都是些風流之事,甚麽“少主”最喜歡你啦,甚麽“少主”這時一定在想你啦。柯鎮惡皺起眉頭,甚是不耐,但言語傳進耳來,卻又不能不聽。只聽一名女子道:“咱們把這匹汗血寶馬拿去獻給少主,你猜他會獎賞甚麽?”另一人笑道:“要你多陪他幾晚哪!”先一人嬌嗔不依,起身扭打,八人咭咭咯咯的笑成一團。又一人道:“大家別太放肆啦,小心露了行藏。對方看來也不是好相與的。”又一人低聲道:“那個女子身上帶劍,定然會武,生得可俊,要是年輕了十歲,少主見了不害相思病才怪呢。”柯鎮惡知她說的是韓小瑩,心中怒氣勃發,心想這甚麽“少主”一定不是個好東西。耳聽得八個女子吃了面點,匆匆跨上白駝,出店而去。柯鎮惡聽他們去遠,說道:“靖兒,你瞧這八個女子功夫怎樣?”郭靖奇道:“女子?”柯鎮惡道:“怎麽?”朱聰道:“她們男裝打扮,靖兒沒瞧出來,是不是?”柯鎮惡道:“有誰知道白駝山麽?”朱聰等都說沒聽見過。柯鎮惡把剛才聽見的話說了一遍。朱聰等聽這幾個女子膽大妄為,竟要來泰山頭上動土,都覺好笑。韓小瑩道:“其中有兩個女子高鼻碧眼,卻不是中土人民。”韓寶駒道:“是啊,這樣全身純白的駱駝也只西域才有。”柯鎮惡道:“奪馬事小,但她們說有許多厲害腳色要到北京聚會,中間必有重大圖謀,多半要不利於大宋,說不定要害死我千千萬萬漢人百姓。既讓咱們撞見了,可不能不理。”全金發道:“只是嘉興比武之期快到,不能再有耽擱。”六人躊躇半晌,都覺事在兩難。
  南希仁忽道:“靖兒先去!”韓小瑩道:“四哥說要靖兒獨自先去嘉興,咱們探明這事之後再行趕去?”南希仁點了點頭。朱聰道:“不錯,靖兒也該一人到道上歷練歷練了。”郭靖聽說要與眾師父分手,很是依依不捨。柯鎮惡斥道:“這麽大了,還是小孩子一樣。”韓小瑩安慰他道:“你先去等我們,不到一個月,我們也跟著來了。”朱聰道:“嘉興比武之約,我們迄今沒跟你詳細說明。總而言之,三月廿四中午,你必須趕到嘉興府醉仙酒樓,便有天大的事也不能失約不到。”郭靖答應了。柯鎮惡道:“那八個女子要奪你馬,不必跟她們動手,你馬快,她們追趕不上。你有要事在身,不可旁生枝節。”韓寶駒道:“這些女人要是膽敢作惡,江南七怪也決不能放過了。”張阿生逝世已十多年,但六怪說到甚麽事,總仍是自稱“江南七怪”,從不把這位兄弟除開不算。
  當下郭靖向六位師父辭別。六怪日前見他獨鬥黃河四鬼,已能善用所傳武藝,這次放他獨行,一則是所聽到的訊息只怕事關重大,若是置之不理,於心不安;二則也是讓他孤身出去闖蕩江湖,得些經歷,那是任何師父所不能傳授的。各人臨別之時又都囑咐了幾句,南希仁便和往常一般,逢到輪流說話,總是排在最後,當下說了四個字:“打不過,逃!”他深知郭靖生性倔強,寧死不屈,要是遇上高手,動手時一味蠻鬥狠拚,非送命不可,是以教了他這意味深長的四字訣。朱聰道:“武學無底,山外有山,人上有人。恁你多大的本事,也不能天下無敵。大丈夫能屈能伸,當真遇上了危難,須得忍一時之氣,這叫作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卻不是膽小怕死。倘若對手人多,眾寡不敵,更不能徒逞血氣之勇。四師父這句話,你要記住了!”
  郭靖點頭答應,向六位師父磕了頭,上馬向南而去。十多年來與六位師父朝夕與共,一旦分別,在馬上不禁流下淚來,想起母親孤身留在大漠,雖有成吉思汗、拖雷等人照料,衣食自必無缺,但終究寂寞,心中又是一陣難過。馳出十餘裏,地勢陡高,道旁高山夾峙,怪石嵯峨,郭靖初次出道,見了這險惡形勢不覺暗暗心驚,手按劍柄,凝神前望,心想:“三師父見了我這副慌慌張張的模樣,定要罵我沒用了。”這時道路愈來愈窄,轉過一個山坳,突見前面白濛濛的一團,正是四個男裝白衣女子騎在白駱駝上,攔于當路。郭靖心中突的一跳,遠遠將馬勒住,高聲叫道:“勞駕哪,借光借光。”四個女子哈哈大笑。一人笑道:“小夥子,怕甚麽?過來喲,又不會吃了你的。”郭靖臉上一陣發燒,不知如何是好,是跟她們善言相商呢,還是沖過去動武?
  只聽另一個女子笑道:“你的馬不壞啊,來。給我瞧瞧。”聽她語氣,全是對小孩子說話的聲口。郭靖心中有氣,眼見身右高山壁立,左邊卻是望不見底的峽穀,雲氣濛濛,不知多深,不禁膽寒,心想:“大師父叫我不必動手。我放馬疾沖過去,她們非讓路不可。”一提韁,雙腿一夾,紅馬如一支箭般向前沖去。郭靖提劍在手,揚聲大叫:“馬來啦,快讓路!有誰給撞下山谷去可不關我事!”那馬去得好快,轉眼間已奔到四女跟前。一個白衣女子躍下駝背,縱身上來,伸身便來扣紅馬的轡頭。紅馬一聲長嘶,忽地騰空躍起,竄過四匹駱駝。郭靖在半空猶如騰雲駕霧一般,待得落下,已在四女身後。這一下不但四女吃驚,連郭靖也是大感意外。
  只聽得一女嬌聲怒叱,郭靖回過頭來,只見兩件明晃晃的暗器撲面飛來。他初闖江湖,牢記眾師父的囑咐,事事小心謹慎,只怕暗器有毒,不敢伸手徑接,除下頭上皮帽,扭身兜去,將兩件暗器都兜在帽裏,遙聽得兩個女子齊聲贊道:“好功夫。”
  郭靖低頭看時,見帽裏暗器是兩只銀梭,梭頭尖利,梭身兩旁極為鋒銳,打中了勢必喪命。他心中有氣:“大家無冤無仇,你們不過看中我一匹馬,就要傷人性命!”他把銀梭收入衣囊,生怕另外四個白衣女子在前攔阻,當即縱馬疾馳,不到一個時辰,已奔出七八十裏,幸喜始終沒見另外四女,想是雖然埋伏道旁,卻給他快馬奔馳,疾竄而過,不及邀擊。他休息片刻,上馬又行,天色未黑,已到了張家口,算來離那些白衣女子已有三日行程,她們再也追不上了。張家口是南北通道,塞外皮毛集散之地,人煙稠密,市肆繁盛。郭靖手牽紅馬,東張西望,他從未到過這般大城市,但見事事透著新鮮,來到一家大酒店之前,腹中饑餓,便把馬系在門前馬樁之上,進店入座,要了一盤牛肉,兩斤面餅,大口吃了起來。他胃口奇佳,依著蒙古人的習俗,抓起牛肉面餅一把把往口中塞去。正自吃得痛快,忽聽店門口吵嚷起來。他挂念紅馬,忙搶步出去,只見那紅馬好端端的在吃草料。兩名店夥卻在大聲呵斥一個衣衫襤褸、身材瘦削的少年。那少年約莫十五六歲年紀,頭上歪戴著一頂黑黝黝的破皮帽,臉上手上全是黑煤,早已瞧不出本來面目,手裏拿著一個饅頭,嘻嘻而笑,露出兩排晶晶發亮的雪白細牙,卻與他全身極不相稱。眼珠漆黑,甚是靈動。
  一個店夥叫道:“幹麽呀?還不給我走?”那少年道:“好,走就走。”剛轉過身去,另一個店夥叫道:“把饅頭放下。”那少年依言將饅頭放下,但白白的饅頭上已留下幾個汙黑的手印,再也發賣不得。一個夥計大怒,出拳打去,那少年矮身躲過。郭靖見他可憐,知他餓得急了,忙搶上去攔住,道:“別動粗,算在我帳上。”撿起饅頭,遞給少年。那少年接過饅頭,道:“這饅頭做得不好。可憐東西,給你吃罷!”丟給門口一隻癩皮小狗。小狗撲上去大嚼起來。
  一個店夥歎道:“可惜,可惜,上白的肉饅頭喂狗。”郭靖也是一楞,只道那少年腹中饑餓,這才搶了店家的饅頭,哪知他卻丟給狗子吃了。郭靖回座又吃。那少年跟了進來,側著頭望他。郭靖給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招呼道:“你也來吃,好嗎?”那少年笑道:“好,我一個人悶得無聊,正想找伴兒。”說的是一口江南口音。郭靖之母是浙江臨安人,江南六怪都是嘉興左近人氏,他從小聽慣了江南口音,聽那少年說的正是自己鄉音,很感喜悅。那少年走到桌邊坐下,郭靖吩咐店小二再拿飯菜。店小二見了少年這副肮髒窮樣,老大不樂意,叫了半天,才懶洋洋的拿了碗碟過來。那少年發作道:“你道我窮,不配吃你店裏的飯菜嗎?只怕你拿最上等的酒菜來,還不合我的胃口呢。”店小二冷冷的道:“是麽?你老人家點得出,咱們總是做得出,就只怕吃了沒人回鈔。”那少年向郭靖道:“任我吃多少,你都作東嗎?”郭靖道:“當然,當然。”轉頭向店小二道:“快切一斤牛肉,半斤羊肝來。”他只道牛肉羊肝便是天下最好的美味,又問少年:“喝酒不喝?”那少年道:“別忙吃肉,咱們先吃果子。喂夥計,先來四乾果、四鮮果、兩鹹酸、四蜜餞。”店小二嚇了一跳,不意他口出大言,冷笑道:“大爺要些甚麽果子蜜餞?”那少年道:“這種窮地方小酒店,好東西諒你也弄不出來,就這樣吧,乾果四樣是荔枝、桂圓、蒸棗、銀杏。鮮果你揀時新的。鹹酸要砌香櫻桃和姜絲梅兒,不知這兒買不買到?蜜餞嗎?就是玫瑰金橘、香藥葡萄、糖霜桃條、梨肉好郎君。”店小二聽他說得十分在行,不由得收起小覷之心。那少年又道:“下酒菜這裏沒有新鮮魚蝦,嗯,就來八個馬馬虎虎的酒菜吧。”店小二問道:“爺們愛吃甚麽?”少年道:“唉,不說清楚定是不成。八個酒菜是花炊鵪子、炒鴨掌、雞舌羹、鹿肚釀江瑤、鴛鴦煎牛筋、菊花兔絲、爆獐腿、姜醋金銀蹄子。我只揀你們這兒做得出的來點,名貴點兒的菜肴嘛,咱們也就免了。”店小二聽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等他說完,道:“這八樣菜價錢可不小哪,單是鴨掌和雞舌羹,就得用幾十隻雞鴨。”少年向郭靖一指道:“這位大爺做東,你道他吃不起嗎?”店小二見郭靖身上一件黑貂甚是珍貴,心想就算你會不出鈔,把這件黑貂皮剝下來抵數也盡夠了,當下答應了,再問:“夠用了嗎?”少年道:“再配十二樣下飯的菜,八樣點心,也就差不多了。”店小二不敢再問菜名,只怕他點出來采辦不到,當下吩咐廚下揀最上等的選配,又問少年:“爺們用甚麽酒?小店有十年陳的三白汾酒,先打兩角好不好?”少年道:“好吧,將就對付著喝喝!”不一會,果子蜜餞等物逐一送上桌來,郭靖每樣一嘗,件件都是從未吃過的美味。那少年高談闊論,說的都是南方的風物人情,郭靖聽他談吐雋雅,見識淵博,不禁大為傾倒。他二師父是個飽學書生,但郭靖傾力學武,只是閒時才跟朱聰學些粗淺文字,這時聽來,這少年的學識似不在二師父之下,不禁暗暗稱奇,心想:“我只道他是個落魄貧兒,哪知學識竟這麽高。中土人物,果然與塞外大不相同。”再過半個時辰,酒菜擺滿了兩張拼起來的桌子。那少年酒量甚淺,吃菜也只揀清淡的夾了幾筷,忽然叫店小二過來,罵道:“你們這江瑤柱是五年前的宿貨,這也能賣錢?”掌櫃的聽見了,忙過來陪笑道:“客官的舌頭真靈。實在對不起。小店沒江瑤柱,是去這裏最大的酒樓長慶樓讓來的。通張家口沒新鮮貨。”那少年揮揮手,又跟郭靖談論起來,聽他說是從蒙古來,就問起大漠的情景。郭靖受過師父囑咐,不能泄露自己身分,只說些彈兔、射雕、馳馬、捕狼等諸般趣事。那少年聽得津津有味,聽郭靖說到得意處不覺拍手大笑,神態甚是天真。郭靖一生長於沙漠,雖與拖雷、華箏兩個小友交好,但鐵木真愛惜幼子,拖雷常跟在父親身邊,少有空閒與他遊玩。華箏則脾氣極大,郭靖又不肯處處遷就順讓,盡管常在一起玩耍,卻動不動便要吵架,雖然一會兒便言歸於好,總是不甚相投,此時和這少年邊吃邊談,不知如何,竟是感到了生平未有之喜。他本來口齒笨拙,不善言辭,通常總是給別人問到,才不得不答上幾句,韓小瑩常笑他頗有南希仁惜言如金之風,是四師父的入室子弟,可是這時竟說得滔滔不絕,把自己諸般蠢舉傻事,除了學武及與鐵木真有關的之外,竟一古腦兒的都說了出來,說到忘形之處,一把握住了少年的左手。一握了下,只覺他手掌溫軟嫩滑,柔若無骨,不覺一怔。那少年低低一笑,俯下了頭。郭靖見他臉上滿是煤黑,但頸後膚色卻是白膩如脂、肌光勝雪,微覺奇怪,卻也並不在意。那少年輕輕掙脫了手,道:“咱們說了這許久,菜冷了,飯也冷啦!”郭靖道:“是,冷菜也好吃。”那少年搖搖頭。郭靖道:“那麽叫熱一下吧。”那少年道:“不,熱過的菜都不好吃。”把店小二叫來,命他把幾十碗冷菜都撤下去倒掉,再用新鮮材料重做熱菜。酒店中掌櫃的、廚子、店小二個個稱奇,既有生意,自然一一照辦。蒙古人習俗,招待客人向來傾其所有,何況郭靖這次是平生第一次使錢,渾不知銀錢的用途,但就算知道,既和那少年說得投契,心下不勝之喜,便多花十倍銀錢,也絲毫不會放在心上。等到幾十盆菜肴重新擺上,那少年只吃了幾筷,就說飽了。店小二心中暗罵郭靖:“你這傻蛋,這小子把你冤上啦。”一會結帳,共是一十九兩七錢四分。郭靖摸出一錠黃金,命店小二到銀舖兌了銀子付帳。
  出得店來,朔風撲面。那少年似覺寒冷,縮了縮頭頸,說道:“叨擾了,再見罷。”郭靖見他衣衫單薄,心下不忍,當下脫下貂裘,披在他身上,說道:“兄弟,你我一見如故,請把這件衣服穿了去。”他身邊尚剩下四錠黃金,取出兩錠,放在貂裘的袋中。那少年也不道謝,披了貂裘,飄然而去。那少年走出數十步,回過頭來,見郭靖手牽著紅馬,站在長街上兀自望著自己,呆呆出神,知他捨不得就此分別,向他招了招手。郭靖快步過去,道:“賢弟可還缺少甚麽?”那少年微微一笑,道:“還沒請教兄長高姓大名。”郭靖笑道:“真是的,這倒忘了。我姓郭名靖。兄弟你呢?”那少年道:“我姓黃,單名一個蓉字。”郭靖道:“你要去哪里?若是回南方,咱們結伴同行如何?”黃蓉搖頭道:“我不回南方。”忽然說道:“大哥,我肚子又餓啦。”郭靖喜道:“好,我再陪兄弟去用些酒飯便是。”這次黃蓉領著他到了張家口最大的酒樓長慶樓,舖陳全是仿照大宋舊京汴梁大酒樓的格局。黃蓉不再大點酒菜,只要了四碟精致細點,一壺龍井,兩人又天南地北的談了起來。黃蓉聽郭靖說養了兩頭白雕,好生羡慕,說道:“我正不知到哪里去好,這麽說,明兒我就上蒙古,也去捉兩只小白雕玩玩。”郭靖道:“那可不容易碰上。”黃蓉道:“怎麽你又碰上呢?”郭靖無言可答,只好笑笑,心想蒙古苦寒,朔風猛烈,他身子單薄,只怕禁受不住,問道:“你家在哪里?幹麽不回家?”黃蓉眼圈兒一紅,道:“爹爹不要我啦。”郭靖道:“幹麽呀?”黃蓉道:“爹爹關住了一個人,老是不放,我見那人可憐,獨個兒又悶得慌,便拿些好酒好菜給他吃,又陪他說話。爹爹惱了罵我,我就夜裏偷偷逃了出來。”郭靖道:“你爹爹這時怕在想你呢。你媽呢?”黃蓉道:“早死啦,我從小就沒媽。”郭靖道:“你玩夠之後,就回家去罷。”黃蓉流下淚來,道:“爹爹不要我啦。”郭靖道:“不會的。”黃蓉道:“那麽他幹麽不來找我?”郭靖道:“或許他是找的,不過沒找著。”黃蓉破涕為笑,道:“倒也說得是。那我玩夠之後就回去,不過先得捉兩只白雕兒。”兩人談了一陣途中見聞,郭靖說到八個穿男裝的白衣女子意圖奪馬之事。黃蓉問起小紅馬的性子腳程,聽郭靖說後,神色十分欣羡,喝了一口茶,笑吟吟的道:“大哥,我向你討一件寶物,你肯嗎?”郭靖道:“哪有不肯之理?”黃蓉道:“我就是喜歡你這匹汗血寶馬。”郭靖毫不遲疑,道:“好,我送給兄弟就是。”黃蓉本是隨口開個玩笑,心想他對這匹千載難逢的寶馬愛若性命,自己與他不過萍水相逢,存心是要瞧瞧這老實人如何出口拒絕,哪知他答應得豪爽之至,實是大出意外,不禁愕然,心中感激,難以自已,忽然伏在桌上,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這一下郭靖更是大為意外,忙問:“兄弟,怎麽?你身上不舒服嗎?”黃蓉擡起頭來,雖是滿臉淚痕,卻是喜笑顏開,只見他兩條淚水在臉頰上垂了下來,洗去煤黑,露出兩道白玉般的肌膚,笑道:“大哥,咱們走罷!”
  郭靖會了鈔下樓,牽過紅馬,囑咐道:“我把你送給了我的好朋友,你要好好聽話,決不可發脾氣。”拉住轡頭,輕輕撫摸馬毛,說道:“兄弟,你上馬罷!”那紅馬本不容旁人乘坐,但這些日子來野性已大為收斂,又見主人如此,也就不加抗拒。黃蓉翻身上馬,郭靖放開了手,在馬臀上輕輕一拍,小紅馬絕塵而去。
  等到黃蓉與紅馬的身形在轉角處消失,郭靖才轉過身來,眼看天色不早,當下去投了客店,正要熄燈就寢,忽聽房門上有剝啄之聲,郭靖心中一喜,只道是黃蓉,問道:“是兄弟嗎?好極了!”外面一人沙啞了嗓子道:“是你老子!有甚麽好?”郭靖一楞,打開門來,燭光下只見外面影影綽綽的站著五人,一看之下,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原來四個人提刀執槍、挂鞭持斧,正是當日曾在土山頂上與之惡鬥的黃河四鬼,另一個是四十歲左右的青臉瘦子,面頰極長,額角上腫起了三個大肉瘤,形相極是難看。
  那瘦子冷笑一聲,大踏步走進房來,大剌剌往炕上一坐,側過了頭斜眼看著郭靖,燭光映射在他肉瘤之上,在臉上留下三團陰影。黃河四鬼中的斷魂刀沈青剛冷笑道:“這位是我們師叔,大名鼎鼎的三頭蛟侯通海侯二爺,快磕頭罷!”郭靖眼見身入重圍,單是黃河四鬼,已自對付不了,何況再加上他們一個師叔,看來此人功夫必極厲害,當下抱拳問道:“各位有甚麽事?”侯通海道:“你那些師父呢?”郭靖道:“我六位師父不在這裏。”侯通海道:“嘿嘿,那就讓你多活半天,若是現下殺了你,倒讓人說我三頭蛟欺侮小輩。明天中午,我在西郊十裏外的黑松林相候,叫你六個師父陪你一起來。”說著站起身來,也不等郭靖回答,徑自出房。追命槍吳青烈把門帶上,只聽得喀的一聲,在門外反扣上了。
  郭靖吹滅燭火,坐在炕上,只見窗紙上一個人影緩緩移來移去,顯然敵人是在窗外守住啦。過了半晌,忽聽得屋頂響動,有人用兵器在屋瓦上敲擊幾下,喝道:“小子,別想逃走,你爺爺守在這兒。”郭靖知道已無法脫身,便即上炕而睡,雙眼望著屋頂,盤算明日如何脫身,但半條妙法也沒有想出,便已睡著了。次日起身,店小二送進臉水面點。錢青健執著雙斧,在後虎虎監視。郭靖心想六位師父相距尚遠,定然無法趕到相救,既然逃不了,大丈夫就落個力戰而死,四師父雖曾教導:“打不過,逃!”可是我打也沒打,就即撒腿而逃,跟四師父的指點卻又不合了。其實單憑錢青健一人監視,他要自行逃走,並不為難,只是他腦子不大會轉彎,再加南希仁當日傳授他這四字訣又多了一個字,當時倘若只說:“危險,逃!”他多半就會狂奔逃命,諒那錢青健是一莽之夫,卻也追他不上。那三頭蛟侯通海只道江南六怪必在左近,依他們身分,決不會有約不赴,全沒防到郭靖會單身逃走。
  郭靖坐在炕上,依著馬鈺所授法子打坐練功。錢青健在他身前揮動雙斧,四下裏空砍虛劈,口中大聲吆喝,又指摘他打坐方法不對。郭靖也不理睬,眼見日將中天,站起身來,對錢青健道:“去罷!”付了房飯錢,兩人並肩而行。向西走了十裏,果見好一座松林,枝葉遮天蔽日,林中陰沈沈的望不出數十步遠。錢青健撇下郭靖,快步入林。郭靖解下腰間軟鞭,提氣凝神,一步步向前走去,只怕敵人暗算。順著林中小徑走了裏許,仍是不見敵蹤,林中靜悄悄地,偶然聽得幾聲鳥叫,越走越是害怕,突然心想:“此時已無敵人在旁監視,樹林又如此濃密,我何不躲藏起來?我只是躲,可不算逃!”正要閃入左首樹叢,忽聽頭頂有人高聲怒罵:“小雜種,混帳、王八蛋!”
  郭靖躍開二步,軟鞭一抖,一招起手式,擺開了陣勢,擡頭望時,不禁又是驚愕又是好笑,只見黃河四鬼高高的吊在四棵大樹之上,每個人手足都被反縛,在空中蕩來蕩去,拚命掙紮,卻無借力之處。四人見了郭靖,更加破口大罵。郭靖笑道:“你們在這裏蕩秋千嗎?好玩得很罷?再見,再見,失陪啦!”走出幾步,回頭問道:“是誰把你們吊在樹上的?”錢青健罵道:“你奶奶雄,鬼計暗算,不是好漢!”沈青剛叫道:“好小子,你有種就把我們放下來,單打獨鬥,決個勝敗。我們四人若是一擁而上,不算英雄。”郭靖雖不聰明,卻也不至於蠢得到了家,當下哈哈大笑,說道:“算你們是英雄好漢便了,那也不必再打啦!”
  他怕三頭蛟侯通海隨時趕到,不敢逗留,飛步出林,回到城裏,買了一匹好馬,當即上道向南,一路心中琢磨:“暗地裏救我的恩人不知是誰?這黃河四鬼功夫並非尋常,竟能將他們吊上樹去。那三頭蛟侯通海凶神惡煞一般,怎麽這時又不見了影子?師父們說,跟人訂下了約會,便有天大凶險也不能不赴。這約會我是赴過了,他自己不來,卻怪不得我。”一路無話,這一日到了中都北京。這是大金國的京城,當時天下第一形勝繁華之地,即便宋朝舊京汴梁、新都臨安,也是有所不及。郭靖長於荒漠,哪里見過這般氣象?只見紅樓畫閣,繡戶朱門,雕車競駐,駿馬爭馳。高櫃巨舖,盡陳奇貨異物;茶坊酒肆,但見華服珠履。真是花光滿路,簫鼓喧空;金翠耀日,羅綺飄香。只把他這從未見過世面的少年看得眼花繚亂。所見之物,十件中倒有九件不知是甚麽東西。他不敢走進金碧輝煌的酒樓,揀了一間小小飯舖吃了飯,信步到長街閒逛。走了半日,忽聽得前面人聲喧嘩,喝彩之聲不絕於耳,遠遠望去,圍著好大一堆人,不知在看甚麽。他好奇心起,挨入人群張望,只見中間老大一塊空地,地下插了一面錦旗,白底紅花,繡著“比武招親”四個金字,旗下兩人正自拳來腳去的打得熱鬧,一個是紅衣少女,一個是長大漢子。郭靖見那少女舉手投足皆有法度,顯然武功不弱,那大漢卻武藝平平。拆鬥數招,那紅衣少女賣個破綻,上盤露空。那大漢大喜,一招“雙蛟出洞”,雙拳呼地打出,直取對方胸口。那少女身形略偏,當即滑開,左臂橫掃,蓬的一聲,大漢背上早著。那大漢收足不住,向前直跌出去,只跌得灰頭土臉,爬起身來,滿臉羞慚,擠入人叢中去了。旁觀眾人連珠彩喝將起來。那少女掠了掠頭發,退到旗杆之下。郭靖看那少女時,見她十七八歲年紀,玉立亭亭,雖然臉有風塵之色,但明眸皓齒,容顏娟好。那錦旗在朔風下飄揚飛舞,遮得那少女臉上忽明忽暗。錦旗左側地下插著一杆鐵槍,右側插著兩枝鑌鐵短戟。只見那少女和身旁的一個中年漢子低聲說了幾句話。那漢子點點頭,向眾人團團作了一個四方揖,朗聲說道:“在下姓穆名易,山東人氏。路經貴地,一不求名,二不為利,只為小女年已及笄,尚未許得婆家。她曾許下一願,不望夫婿富貴,但願是個武藝超群的好漢,因此上鬥膽比武招親。凡年在三十歲以下,尚未娶親,能勝得小女一拳一腳的,在下即將小女許配於他。在下父女兩人,自南至北,經歷七路,只因成名的豪傑都已婚配,而少年英雄又少肯於下顧,是以始終未得良緣。”說到這裏,頓了一頓,抱拳說道:“北京是臥虎藏龍之地,高人俠士必多,在下行事荒唐,請各位多多包涵。”郭靖見這穆易腰粗膀闊,甚是魁梧,但背脊微駝,兩鬢花白,滿臉皺紋,神色間甚是愁苦,身穿一套粗布棉襖,衣褲上都打了補釘。那少女卻穿著光鮮得多。
  穆易交代之後,等了一會,只聽人叢中一些混混貧嘴取笑,又對那少女評頭品足,卻無人敢下場動手,擡頭望望天,眼見鉛雲低壓,北風更勁,自言自語:“看來轉眼有一場大雪。唉,那日也是這樣的天色……”轉身拔起旗杆,正要把“比武招親”的錦旗卷起,忽然人叢中東西兩邊同時有人喝道:“且慢!”兩個人一齊竄入圈子。
  眾人一看,不禁轟然大笑起來。原來東邊進來的是個肥胖的老者,滿臉濃髯,鬍子大半斑白,年紀少說也有五十來歲。西邊來的更是好笑,竟是個光頭和尚,那胖子對眾人喝道:“笑甚麽?他比武招親,我尚未娶妻,難道我比不得?”那和尚嬉皮笑臉的道:“老公公,你就算勝了,這樣花一般的閨女,叫她一過門就做寡婦麽?”那胖子怒道:“那麽你來幹甚麽?”和尚道:“得了這樣美貌的妻子,我和尚馬上還俗。”眾人更是大笑起來。那少女臉呈怒色,柳眉雙豎,脫下剛剛穿上的披風,就要上前動手。穆易拉了女兒一把,叫她稍安毋躁,隨手又把旗杆插入地下。這邊和尚和胖子爭著要先和少女比武,你一言,我一語,已自鬧得不可開交,旁觀的閒漢笑著起哄:“你哥兒倆先比一比吧,誰贏了誰上!”和尚道:“好,老公公,咱倆玩玩!”說著呼的就是一拳。那胖子側頭避開,回打一拳。郭靖見那和尚使的是少林羅漢拳,胖子使的是五行拳,都是外門功夫。和尚縱高伏低,身手便捷。那胖子卻是拳腳沈雄,莫瞧他年老,竟是招招威猛。鬥到分際,和尚猱身直進,砰砰砰,在胖子腰裏連錘三拳,那胖子連哼三聲,忍痛不避,右拳高舉,有如巨錘般錘將下來,正錘在和尚的光頭之上。和尚抵受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下,微微一楞,忽地從僧袍中取出戒刀,揮刀向胖子小腿劈去。
  眾人高聲大叫。那胖子跳起避開,伸手從腰裏一抽,鐵鞭在手,原來兩人身上都暗藏兵刃。轉眼間刀來鞭往,鞭去刀來,殺得好不熱鬧。眾人嘴裏叫好,腳下不住後退,只怕兵器無眼,誤傷了自己。穆易走到兩人身旁,朗聲說道:“兩位住手。這裏是京師之地,不可掄刀動槍。”那兩人殺得性起,哪來理他?穆易忽地欺身而進,飛腳把和尚手中戒刀踢得脫手,順手抓住了鐵鞭鞭頭,一扯一奪,那胖子把捏不住,只得鬆手。穆易將鐵鞭重重擲在地下。和尚與胖子不敢多話,各自拾起兵刃,鑽入人叢而去。眾人轟笑聲中,忽聽得鸞鈴響動,數十名健仆擁著一個少年公子馳馬而來。那公子見了“比武招親”的錦旗,向那少女打量了幾眼,微微一笑,下馬走進人叢,向少女道:“比武招親的可是這位姑娘嗎?”那少女紅了臉轉過頭去,並不答話。穆易上前抱拳道:“在下姓穆,公子爺有何見教?”那公子道:“比武招親的規矩怎麽樣?”穆易說了一遍。那公子道:“那我就來試試。”郭靖見這公子容貌俊美,約莫十八九歲年紀,一身錦袍,服飾極是華貴,心想:“這公子跟這姑娘倒是一對兒,幸虧剛才那和尚和胖老頭武功不濟,否則……否則……”穆易抱拳陪笑道:“公子爺取笑了。”那公子道:“怎見得?”穆易道:“小人父女是江湖草莽,怎敢與公子爺放對?再說這不是尋常的賭勝較藝,事關小女終身大事,請公子爺見諒。”那公子望了紅衣少女一眼,道:“你們比武招親已有幾日了?”穆易道:“經歷七路,已有大半年了。”那公子奇道:“難道竟然無人勝得了她?這個我卻不信了。”穆易微微一笑,說道:“想來武藝高強之人,不是已婚,就是不屑和小女動手。”那公子叫道:“來來來!我來試試。”緩步走到中場。穆易見他人品秀雅,豐神雋朗,心想:“這人若是個尋常人家的少年,倒也和我孩兒相配。但他是富貴公子,此處是金人的京師,他父兄就算不在朝中做官,也必是有財有勢之人。我孩兒若是勝過了他,難免另有後患;要是被他得勝,我又怎能跟這等人家結親?”便道:“小人父女是山野草莽之人,不敢與公子爺過招。咱們就此別過。”
  那公子笑道:“切磋武藝,點到為止,你放心,我決不打傷打痛你的姑娘便是。”轉頭對那少女笑道:“姑娘只消打到我一拳,便算是你贏了,好不好?”那少女道:“比武過招,勝負自須公平。”人圈中登時有人叫將起來:“快動手罷。早打早成親,早抱胖娃娃!”眾人都轟笑起來。那少女皺起眉頭,含嗔不語,脫落披風,向那公子微一萬福。那公子還了一禮,笑道:“姑娘請。”穆易心道:“這公子爺嬌生慣養,豈能真有甚麽武功了?盡快將他打發了,我們這就出城,免得多生是非。”說道:“那麽公子請寬了長衣。”那公子微笑道:“不用了。”旁觀眾人見過那少女的武藝,心想你如此托大,待會就有苦頭好吃;也有的說道:“穆家父女是走江湖之人,怎敢得罪了王孫公子?定會將他好好打發,不敬他失了面子。”又有人悄悄的道:“你道他們真是‘比武招親’嗎?他是仗著閨女生得美貌,又有武藝,父女倆出來騙錢財的。這公子爺這一下可就要破財了。”那少女道:“公子請。”那公子衣袖輕抖,人向右轉,左手衣袖突從身後向少女肩頭拂去。那少女見他出手不凡,微微一驚,俯身前竄,已從袖底鑽過。哪知這公子招數好快,她剛從袖底鑽出,他右手衣袖已勢挾勁風,迎面撲到,這一下教她身前有袖,頭頂有袖,雙袖夾擊,再難避過。那少女左足一點,身子似箭離弦,倏地向後躍出,這一下變招救急,身手敏捷。那公子叫了聲:“好!”踏步進招,不待她雙足落地,跟著又是揮袖抖去。那少女在空中扭轉身子,左腳飛出,徑踢對方鼻梁,這是以攻為守之法,那公子只得向右躍開,兩人同時落地。那公子這三招攻得快速異常,而那少女三下閃避也是十分靈動,各自心中佩服,互相望了一眼。那少女臉上一紅,出手進招。兩人鬥到急處,只見那公子滿場遊走,身上錦袍燦然生光;那少女進退趨避,紅衫絳裙,似乎化作了一團紅雲。郭靖在一旁越看越奇,心想這兩人年紀和我相若,竟然都練成了如此一身武藝,實在難得;又想他們年貌相當,如能結成夫妻,閒下來時時這般“比武招親”,倒也有趣得緊。他張大了嘴巴,正看得興高采烈,忽見公子長袖被那少女一把抓住,兩下一奪,嗤的一聲,扯下了半截。那少女向旁躍開,把半截袖子往空中一揚。
  穆易叫道:“公子爺,我們得罪了。”轉頭對女兒道:“這就走罷!”那公子臉色一沈,喝道:“可沒分了勝敗!”雙手抓住袍子衣襟,向外分扯,錦袍上玉扣四下摔落。一名仆從步進場內,幫他寬下長袍。另一名仆從拾起玉扣。只見那公子內裏穿著湖綠緞子的中衣,腰裏束著一根蔥綠汗巾,更襯得臉如冠玉,唇若塗丹。他左掌向上甩起,虛劈一掌,這一下可顯了真實功夫,一股淩厲勁急的掌風將那少女的衣帶震得飄了起來。這一來郭靖、穆易和那少女都是一驚,心想:“瞧不出這相貌秀雅之人,功夫竟如此狠辣!”這時那公子再不相讓,掌風呼呼,打得興發,那少女再也欺不到他身旁三尺以內。
  郭靖心想:“這公子功夫了得,這姑娘不是敵手,這門親事做得成了。”暗自代雙方欣喜。又想:“六位師父常說,中原武學高手甚多,果然不錯。這位公子爺掌法奇妙,變化靈巧,若是跟我動手,我多半便打他不過。”
  穆易也早看出雙方強弱之勢早判,叫道:“念兒,不用比啦,公子爺比你強得多。”心想:“這少年武功了得,自不是吃著嫖賭的紈褲子弟。待會問明他家世,只消不是金國官府人家,便結了這門親事,我孩兒終身有托。”連聲呼叫,要二人罷鬥。但兩人鬥得正急,一時哪里歇得了手?那公子心想:“這時我要傷你,易如反掌,只是有點捨不得。”忽地左掌變抓,隨手鉤出,已抓住少女左腕,少女一驚之下,立即向外掙奪。那公子順勢輕送,那少女立足不穩,眼見要仰跌下去,那公子右臂抄去,已將她抱在懷裏。旁觀眾人又是喝彩,又是喧鬧,亂成一片。那少女羞得滿臉通紅,低聲求道:“快放開我!”那公子笑道:“你叫我一聲親哥哥,我就放你!”那少女恨他輕薄,用力一掙,但被他緊緊摟住,卻哪里掙紮得脫?穆易搶上前來,說道:“公子勝啦,請放下小女罷!”那公子哈哈一笑,仍是不放。
  那少女急了,飛腳向他太陽穴踢去,要叫他不能不放開了手。那公子右臂松脫,舉手一擋,反腕鉤出,又已拿住了她踢過來的右腳。他這擒拿功夫竟是得心應手,擒腕得腕,拿足得足。那少女更急,奮力抽足,腳上那只繡著紅花的繡鞋竟然離足而去,但總算掙脫了他的懷抱,坐在地下,含羞低頭,摸著白布的襪子。那公子嘻嘻而笑,把繡鞋放在鼻邊作勢一聞。旁觀的無賴子哪有不乘機湊趣之理,一齊大叫起來:“好香啊!”穆易笑道:“你尊姓大名?”那公子笑道:“不必說了吧!”轉身披上錦袍,向那紅衣少女望了一眼,把繡鞋放入懷裏。便在這時,一陣風緊,天上飄下片片雪花,閒人中許多叫了起來:“下雪啦,下雪啦!”穆易道:“我們住在西大街高升客棧,這就一起去談談罷。”那公子道:“談甚麽?天下雪啦,我趕著回家。”穆易愕然變色,道:“你既勝了小女,我有言在先,自然將女兒許配給你。終身大事,豈能馬虎?”那公子哈哈一笑,說道:“我們在拳腳上玩玩,倒也有趣。招親嘛,哈哈,可多謝了!”穆易氣得臉色雪白,一時說不出話來,指著他道:“你……你這……”公子的一名親隨冷笑道:“我們公子爺是甚麽人?會跟你這種走江湖賣解的低三下四之人攀親?你做你的清秋白日夢去罷!”穆易怒極,反手一掌,力道奇勁,那親隨登時暈了過去。那公子也不和他計較,命人扶起親隨,就要上馬。穆易怒道:“你是存心消遣我們來著?”那公子也不答話,左足踏上了馬鐙。穆易左手一翻,抓住了那公子的左臂,喝道:“好,我閨女也不能嫁你這般輕薄小人,把鞋子還來!”那公子笑道:“這是她甘願送我的,與你何干?招親是不必了,彩頭卻不能不要。”手臂繞了個小圈,微一運勁,已把穆易的手震脫。穆易氣得全身發顫,喝道:“我跟你拚啦!”縱身高躍,疾撲而前,雙拳“鐘鼓齊鳴”,往他兩邊太陽穴道打去。那公子仰身避開,左足在馬鐙上一登,飛身躍入場子,笑道:“我如打敗了你這老兒,你就不逼我做女婿了罷?”
  旁觀眾人大都氣惱這公子輕薄無行,仗勢欺人,除了幾個無賴混混哈哈大笑之外,餘人都是含怒不言。穆易不再說話,腰帶一緊,使一招“海燕掠波”,身子躍起,向那公子疾撞過去。那公子知他怒極,當下不敢怠慢,擰過身軀,左掌往外穿出,“毒蛇尋穴手”往他小腹擊去。穆易向右避過,右掌疾向對方肩井穴插下。那公子左肩微沈,避開敵指,不待左掌撤回,右掌已從自己左臂下穿出,“偷雲換日”,上面左臂遮住了對方眼光,臂下這一掌出敵不意,險狠之極。穆易左臂一沈,手肘已搭在他掌上,右手橫掃一拳,待他低頭躲過,猝然間雙掌合攏,“韋護捧杆式”猛劈他雙頰。那公子這時不論如何變招,都不免中他一掌,心一狠,雙手倏地飛出,快如閃電,十根手指分別插入穆易左右雙手手背,隨即向後躍開,十根指尖已成紅色。
  旁觀眾人齊聲驚呼,只見穆易手背鮮血淋漓。那少女又氣又急,忙上來扶住父親,撕下父親衣襟,給他裹傷。穆易把女兒一推,道:“走開,今日不跟他拚了不能算完。”那少女玉容慘淡,向那公子注目凝視,突然從懷裏抽出一把匕首,一劍往自己胸口插去。穆易大驚,顧不得自己受傷,舉手擋格,那少女收勢不及,這一劍竟刺入了父親手掌。眾人眼見一樁美事變成血濺當場,個個驚咦歎息,連那些無賴地痞臉上也都有不忍之色。有人在輕輕議論那公子的不是。郭靖見了這等不平之事,哪里還忍耐得住?見那公子在衣襟上擦了擦指上鮮血,又要上馬,當下雙臂一振,輕輕推開身前各人,走入場子,叫道:“喂,你這樣幹不對啊!”那公子一呆,隨即笑道:“要怎樣幹才對啊?”他手下隨從見郭靖打扮得土頭土腦,說話又是一口南方土音,聽公子學他語音取笑,都縱聲大笑。
  郭靖楞楞的也不知他們笑些甚麽,正色道:“你該當娶了這位姑娘才是。”那公子側過了頭,笑吟吟的道:“要是我不娶呢?”郭靖道:“你既不願娶她,幹麽下場比武?她旗上寫得明明白白是‘比武招親’。”那公子臉色一沈,道:“你這小子來多管閒事,要想怎地?”郭靖道:“這位姑娘相貌既好,武藝又高,你幹麽不要?你不見這位姑娘氣得拿刀子要抹脖子嗎?”那公子道:“你這渾小子,跟你多說也白費。”轉身便走。郭靖伸手攔住,道:“咦?怎麽又要走啦?”那公子道:“怎麽?”郭靖道:“我不是勸你娶了這位姑娘嗎?”那公子一聲冷笑,大踏步走出。穆易見郭靖慷慨仗義,知他是個血性少年,然而聽他與那公子一問一答,顯然心地純厚,全然不通世務,當下走近身來,對他道:“小兄弟,別理他,只要我有一口氣在,此仇不能不報。”提高了嗓子叫道:“喂,你留下姓名來!”那公子笑道:“我說過不能叫你丈人,又問我姓名幹麽?”郭靖大怒,縱身過去,喝道:“那麽你將花鞋還給這位姑娘。”那公子怒道:“關你屁事?你自己看上了這姑娘是不是?”郭靖搖頭道:“不是!你到底還不還?”那公子忽出左掌,重重打了郭靖一個耳光。郭靖大怒,施展擒拿手中的絞拿之法,左手向上向右,右手向下向左,雙手交叉而落,一絞之下,同時拿住了那公子雙腕脈門。
  那公子又驚又怒,一掙沒能掙脫,喝道:“你要死嗎?”飛起右足,往郭靖下陰踢去。郭靖雙手奮力抖出,將他擲回場中。那公子輕身功夫甚是了得,這一擲眼見是肩頭向下,哪知他將著地時右足距往地下一撐,已然站直。他疾將錦袍抖下,喝道:“你這臭小子活得不耐煩了?有種的過來,跟公子爺較量較量。”郭靖搖頭道:“我幹麽要跟你打架?你既不肯娶她,就將鞋子還了人家。”眾人只道郭靖出來打抱不平,都想見識見識他的功夫,不料他忽然臨陣退縮,有些無賴子都噓了起來,叫道:“只說不練,算哪門子的好漢?”那公子剛才給郭靖這麽拿住雙腕一擲,知他武功不弱,內力強勁,心中也自忌憚三分,見他不願動手,正合心意,但被迫交還繡鞋,在眾目睽睽之下如何下得了這個台?當下把錦袍搭在臂上,冷笑轉身。郭靖伸左手抓住錦袍,叫道:“怎麽便走了?”那公子忽施計謀,手臂一甩,錦袍猛地飛起,罩在郭靖頭上,跟著雙掌齊出,重重打在他的肋上。
  郭靖突覺眼前一黑,同時胸口一股勁風襲到,急忙吐氣縮胸,已自不及,拍拍兩聲,肋上已中了兩掌。幸而他曾跟丹陽子馬鈺修習過兩年玄門正宗的內功,這兩掌雖給打得胸口劇痛徹骨,卻也傷他不得,當此危急之際,雙腳鴛鴦連環,左起右落,左落右起,倏忽之間接連踢出了九腿。這是馬王神韓寶駒的生平絕學,腳下曾踢倒無數南北好漢。郭靖雖未學得三師父腿法的神髓,頭上又罩著錦袍,目不見物,只得飛腳亂踢,那公子卻也被他踢得手忙腳亂,避開了前七腿,最後兩腳竟然未能避過,噠噠兩下,左胯右胯均被踢中。
  兩人齊向後躍。郭靖忙把罩在頭上的錦袍甩脫,不由得又驚又怒,心想事先說好了是比武招親,這公子比武得勝,竟會不顧信義,不要人家的姑娘,而自己與他講理,他既打人在先,又猛下毒手,要不是自己練有內功,受了這兩掌豈非肋骨斷折、內髒震傷?他天性質樸,自幼又與粗獷誠實之人相處,是以對人性之險惡竟自全然不知。雖然朱聰、全金發等近年來已說了不少江湖上陰毒狡猾之事給他聽,但這些事他只當聽故事一般,聽過便算,既非親身經歷,便難以深印腦中。這時憤怒之下,又是茫然不解,真不信世間竟有這等事情。那公子中了兩腿,勃然大怒,身形一晃,鬥然間欺到郭靖身邊,左掌“斜挂單鞭”,呼的一聲,向他頭頂劈落。郭靖舉手擋格,雙臂相交,只覺胸口一陣劇痛,心裏一驚,被那公子搶攻數招,腳下一勾,撲地跌倒。公子的仆從都嘻笑起來。那公子拍了拍胯上的塵土,冷笑道:“憑這點三角貓功夫就想打抱不平嗎?回家叫你師娘再教二十年罷?”郭靖一聲不響,吸了口氣,在胸口運了幾轉,疼痛立減,說道:“我沒師娘!”那公子哈哈大笑,說道:“那麽叫你師父趕快娶一個罷!”郭靖正想說:“我有六個師父,其中一個是女的。”卻見那公子正想走出圈子,這句話來不及說了,忙縱身而上,叫道:“看拳!”肘底沖拳,往他後腦擊去。那公子低頭避過,郭靖左手鉤拳從下而上,擊他面頰。那公子舉臂擋開,兩人雙臂相格,各運內勁,向外崩擊。郭靖本力較大,那公子武功較深,一時僵住了不分上下。
  郭靖猛吸一口氣,正待加強臂上之力,忽覺對方手臂陡松,自己一股勁力突然落空,身不由主的向前撲出,急忙拿樁站穩,後心敵掌已到。郭靖忙回掌招架,但他是憑虛,對方踏實,那公子道:“去罷!”掌力震出,郭靖又是一交跌倒,這一交卻是俯跌。他左肘在地下一搭,身子已然彈起,在空中轉了半個圈子,左腿橫掃,向那公子胸口踢去。旁觀眾人見他這一下變招迅捷,欲在敗中取勝,稍會拳藝的人都喝了一聲彩。那公子向左側身,雙掌虛實並用,一掌擾敵,一掌相攻。郭靖當下展開“分筋錯骨手”雙手飛舞,拿筋錯節,招招不離對手全身關節穴道。那公子見他來勢淩厲,掌法忽變,竟然也使出“分筋錯骨手”來。只是郭靖這路功夫系妙手書生朱聰自創,與中原名師所傳的全然不同。兩人拳路甚近,手法招術卻是大異,拆得數招,一個伸食中兩指扣拿對方腕後“養老穴”,另一個反手鉤擒,抓向對方指關節。雙方各有所忌,都不敢把招術使實了,稍發即收,如此拆了三四十招,兀自不分勝敗。雪片紛落,眾人頭上肩上都已積了薄薄一層白雪。那公子久戰不下,忽然賣個破綻,露出前胸,郭靖乘機直上,手指疾點對方胸口“鳩尾穴”,心念忽動:“我和他並無仇怨,不能下此重手!”手指微偏,戳在穴道之旁。豈知那公子右臂忽地穿出,將郭靖雙臂掠在外門,左掌蓬蓬兩拳,擊在他腰眼之中。郭靖忙彎腰縮身,發掌也向那公子腰裏打到。那公子早算到了這招,右手鉤轉,已刁住他手腕,“順手牽羊”往外帶出,右腿在郭靖右腿迎面骨上一撥,借力使力,郭靖站立不定,咕咚一聲,重重的又摔了一交。
  穆易雙手由女兒裹好了創口,站在旗下觀鬥,見郭靖連跌三交,顯然不是那公子的對手,忙搶上扶起,說道:“老弟,咱們走罷,不必再跟這般下流胚子一般見識。”郭靖剛才這一交摔得頭暈眼花,額角撞在地下更是好不疼痛,怒火大熾,掙脫穆易拉住他的手,搶上去又是拳掌連施,狠狠的向那公子打去。
  那公子真料不到他竟然輸了不走,反而愈鬥愈勇,躍開三步,叫道:“你還不服輸?”郭靖並不答話,搶上來仍是狠打。那公子道:“你再糾纏不清,可莫怪我下殺手了!”郭靖道:“好!你不把鞋子還出來,咱們永遠沒完。”那公子笑道:“這姑娘又不是你親妹子,幹麽你拚死要做我大舅子?”這句是北京罵人的話兒,旁邊的無賴子一齊哄笑。郭靖全然不懂,道:“我又不認得她,她本來不是我親妹子。”那公子又好氣又好笑,斥道:“傻小子,看招!”兩人搭上了手,翻翻滾滾的又鬥了起來。這次郭靖留了神,那公子連使詭計,郭靖盡不上當。講到武功,那公子實是稍勝一籌,但郭靖拚著一股狠勁,奮力劇戰,身上盡管再中拳掌,卻總是纏鬥不退。他幼時未學武藝之時,與都史等一群小孩打架便已是如此。這時武藝雖然高了,打法其實仍是出於天性,與幼時一般無異,蠻勁發作,早把四師父所說“打不過,逃!”的四字真言拋到了九霄雲外。在他內心,一向便是六字真言:“打不過,加把勁。”只是自己不知而已。這時聞聲而來圍觀的閒人越聚越眾,廣場上已擠得水泄不通。風雪漸大,但眾人有熱鬧好瞧,竟是誰也不走。
  穆易老走江湖,知道如此打鬥下去,定會驚動官府,鬧出大事來,但人家仗義出來打抱不平,自己豈能就此一走了之,在一旁瞧著,心中十分焦急,無意中往人群一瞥,忽見觀鬥眾人中竟多了幾個武林人物、江湖豪客,或凝神觀看,或低聲議論。适才自己全神貫注的瞧著兩個少年人相鬥,也不知這些人是幾時來的。穆易慢慢移動腳步,走近那公子的隨從聚集之處,側目斜睨,只見隨從群中站著三個相貌特異之人。一個身披大紅袈裟,頭戴一頂金光燦然的僧帽,是個藏僧,他身材魁梧之極,站著比四周眾人高出了一個半頭。另一個中等身材,滿頭白發如銀,但臉色光潤,不起一絲皺紋,猶如孩童一般,當真是童顏白發,神采奕奕,穿一件葛布長袍,打扮非道非俗。第三個五短身材,滿眼紅絲,卻是目光如電,上唇短髭翹起。穆易看得暗暗驚訝,只聽一名仆從道:“上人,你老下去把那小子打發了罷,再纏下去,小王爺要是一個失手,受了點兒傷,咱們跟隨小王爺的下人們可都活不了啦。”穆易大吃一驚,心道:“原來這無賴少年竟是小王爺,再鬥下去,可要闖出大禍來。看來這些人都是王府裏的好手,想必眾隨從害怕出事,去召了來助拳。”只見那藏僧微微一笑,並不答話。那白發老頭笑道:“靈智上人是西藏密宗大高手,等閒怎能跟這種渾小子動手,沒的失了自己身分。”轉頭向那仆從笑道:“最多王爺打折你們的腿,還能要了性命嗎?”那矮小漢子說道:“小王爺功夫比那小子高,怕甚麽?”他身材短小,卻是聲若洪鐘。旁人都嚇了一跳,人人回頭看他,被他閃電似的目光一瞪,又都急忙回頭,不敢再看。
  那白發老人笑道:“小王爺學了這一身功夫,不在人前露臉,豈不是空費了這多年寒暑之功?要是誰上去相幫,他准不樂意。”那矮小漢子道:“梁公,你說小王爺的掌法是哪一門功夫?”這次他壓低了嗓門。白發老人呵呵笑道:“彭老弟,這是考較比老哥來著?小王爺掌法飛翔靈動,虛實變化,委實不容易。要是你老哥不走了眼,那麽他必是跟全真教道士學的武功。”穆易心中一凜:“這下流少年是全真派的?”那矮小漢子道:“梁公好眼力。你向在長白山下修仙煉藥,聽說很少到中原來,對中原武學的家數門派卻是一瞧便知,兄弟很是佩服。”那白發老頭微笑道:“彭老弟取笑了。”那矮小漢子又道:“只是全真教的道士個個古怪,怎會去教小王爺武藝,這倒奇了。”那白發老頭笑道:“六王爺折節下交,甚麽人請不到?似你彭老弟這般縱橫山東山西的豪傑,不是也到了王府裏嗎?”那矮小漢子點了點頭。
  白發老頭望著圈中兩人相鬥,見郭靖掌法又變,出手遲緩,門戶卻守得緊密異常,小王爺數次搶攻,都被他厚重的掌法震了回去,問那矮小漢子道:“你瞧這小子的武功是甚麽家數?”那人遲疑了一下,道:“這小子武功很雜,好似不是一個師父所授。”旁邊一人介面道:“彭寨主說得對,這小子是江南七怪的徒弟。”穆易向他瞧去,見是個青臉瘦子,額上生了三個肉瘤,心想:“這人叫他彭寨主,難道這個矮小漢子,竟然便是那殺人不眨眼的大盜千手人屠彭連虎?江南七怪的名字很久沒聽見了,難道還在人世?”正自疑惑,那青臉瘦子忽然怒喝:“臭小子,你在這裏?”當啷啷一聲,從背上拔出一柄短柄三股鋼叉,縱身躍入場子。郭靖聽得身後響聲,回頭一看,迎面便是三個肉瘤不住晃動,正是黃河四鬼的師叔三頭蛟侯通海搶將進來,吃了一驚,他想事不快,一時不知該當如何才是,就這麽一疏神,肩頭中了一拳,忙即還手,又與那公子相鬥。
  眾人見侯通海手執兵刃躍入場子,自是要相助其中一方,都覺不公,紛紛叫喊起來。穆易見他與那彭寨主等接話,知他是小王爺府中人物,雙掌一錯,搶上幾步,只要他向郭靖動手,自己馬上就接了過來,雖然對方人多勢眾,但勢逼處此,也只得一拚了。哪知侯通海並不奔向郭靖,卻是直向對面人叢中沖去。一個滿臉煤黑、衣衫襤褸的瘦弱少年見他沖來,叫聲:“啊喲!”轉頭就跑。侯通海快步追去,他身後四名漢子跟著趕去。郭靖一瞥之間,見侯通海所追的正是自己新交好友黃蓉,後面尚有黃河四鬼,手執兵刃,殺氣騰騰的追趕,心裏一急,腿上被小王爺踢中了一腳。他跳出圈子,叫道:“且住!我出去一下,回頭再打。”小王爺給他纏住了狠拚爛打,早已沒了鬥志,只盼盡早停手,聽他這麽說正是求之不得,當下冷笑道:“你認輸就好!”郭靖一心挂念黃蓉的安危,正要追去相助,忽聽噠噠噠聲響,黃蓉拖了鞋皮,嘻嘻哈哈的奔回,後面侯通海連聲怒罵,搖動鋼叉,一叉又一叉的向他後心刺去。但黃蓉身法甚是敏捷,鋼叉總是差了少些,無法刺著。鋼叉三股叉尖在日光下閃閃發亮,叉身上套著三個銅環,搖動時互相撞擊,當啷啷的直響。黃蓉在人叢中東鑽西鑽,頃刻間在另一頭鑽了出來。侯通海趕到近處,眾人無不失聲而笑,原來他左右雙頰上,各有一個黑黑的五指掌印,顯然是給那瘦小子打的。侯通海在人叢中亂推亂擠,待得挨出,黃蓉早已去得遠了。哪知他十分頑皮,遠遠站定了等候,連連招手。侯通海氣得哇哇大叫:“不把你這臭小子剝皮拆骨,我三頭蛟誓不為人!”挺著鋼叉疾追過去。黃蓉待他趕到相距數步,這才發足奔逃。眾人看得好笑,忽見那邊廂三人气喘吁吁的趕來,正是黃河三鬼,卻少了個喪門斧錢青健。郭靖看了黃蓉身法,驚喜交集:“原來他身懷絕技,日前在張家口黑松林中引走侯通海、把黃河四鬼吊在樹上,自然都是他幹的了。”這邊廂那藏僧等一干人都暗自詫異。靈智上人心想:“你參仙老怪适才吹得好大的氣兒,說甚麽久在長白山下,卻于中原武學的家數門派一瞧便知。”說道:“參仙,這小叫化身法靈動,卻是甚麽門派?侯老弟似乎吃了他虧啦!”那童顏白發的老頭名叫梁子翁,是長白山武學的一派宗師,自小服食野山人參與諸般珍奇藥物,是以駐顏不老,武功奇特,人稱參仙老怪。這“參仙老怪”四字向來分開了叫,當著面稱他為“參仙”,不是他一派的弟子,背後都稱他為“老怪”了。他瞧不出那小叫化來歷,只是微微搖頭,隔了一會,說道:“我在關外時,常聽得鬼門龍王是一把了不起的高手,怎麽他師弟這樣不濟,連一個小孩子也鬥不過?”那矮小漢子正是彭連虎,所了皺眉不語。他與鬼門龍王沙通天向來交好,互為奧援,大做沒本錢買賣。他素知三頭蛟侯通海武功不弱,今日竟如此出醜,實在令人不解。黃蓉與侯通海這樣一鬧,郭靖與小王爺暫行罷手不鬥。那小王爺激鬥大半個時辰,雖把郭靖摔了六七交,大占上風,對方終於知難而退,但自己身上也中了不少拳腳,累得手疲腳軟,滿身大汗,抄起腰間絲巾不住抹汗。
  穆易已收起了“比武招親”的錦旗,執住郭靖的手連聲道謝慰問,正要和他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忽然噠噠噠拖鞋皮聲響,當啷啷三股叉亂鳴,黃蓉與侯通海一逃一追,奔了回來。黃蓉手中揚著兩塊布條,看侯通海時,衣襟上撕去了兩塊,露出毛茸茸的胸口。再過一陣,吳青烈和馬青雄一個挺槍、一個執鞭,气喘吁吁的趕來。其中少了個斷魂刀沈青剛,想是被黃蓉做了手腳,不知打倒在哪里了。這時黃蓉和侯通海又已奔得不見了人影。
  旁觀眾人無不又是奇怪,又是好笑。
  突然西邊一陣喝道之聲,十幾名軍漢健仆手執藤條,向兩邊亂打,驅逐閒人。眾人紛紛往兩旁讓道。只見轉角處六名壯漢擡著一頂繡金紅呢大轎過來。
  小王爺的眾仆從叫道:“王妃來啦!”小王爺皺眉罵道:“多事,誰去稟告王妃來著?”仆從不敢回答,待繡轎擡到比武場邊,一齊上去侍候。繡轎停下,只聽得轎內一個女子聲音說道:“怎麽跟人打架啦?大雪天裏,也不穿長衣,回頭著了涼!”聲音甚是嬌柔。穆易遠遠聽到這聲音,有如身中雷轟電震,耳朵中嗡的一聲,登時出了神,心中突突亂跳:“怎麽這說話的聲音,和我那人這般相似?”隨即黯然:“這是大金國的王妃,我想念妻子發了癡,真是胡思亂想。”但總是情不自禁,緩緩的走近轎邊。只見轎內伸出一隻纖纖素手,手裏拿著一塊手帕,給小王爺拭去臉上汗水塵汙,又低聲說了幾句不知甚麽話,多半又是責備又是關切之意。小王爺道:“媽,我好玩呢,一點沒事。”王妃道:“快穿衣服,咱娘兒倆一起回去。”穆易又是一驚:“天下怎會有說話聲音如此相同之人?”眼見那只雪白的手縮入轎中,轎前垂著一張暖帷,帷上以金絲繡著幾朵牡丹。他雖瞪目凝望,眼光又怎能透得過這張金碧輝煌的暖帷。小王爺的一名隨從走到郭靖跟前,拾起小王爺的錦袍,罵道:“小畜生,這件袍子給你弄得這個樣子!”一名隨著王妃而來的軍漢舉起藤條,刷的一鞭往郭靖頭上猛抽下去。郭靖側身讓開,隨手鉤住他手腕,左腳掃出,這軍漢撲地倒了。郭靖奪過藤條,在他背上刷刷刷三鞭,喝道:“誰叫你亂打人?”旁觀的百姓先前有多人曾被眾軍漢藤條打中,這時見郭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無不暗暗稱快。其餘十幾名軍漢高聲叫罵,搶上去救援同伴,被郭靖一雙雙的提起,扔了出去。小王爺大怒,喝道:“你還要倡狂?”接住郭靖迎面擲來的兩名軍漢,放在地上,跟著搶上前去,左足踢出,直取郭靖小腹。郭靖閃身進招,兩人又搭上了手。那王妃連聲喝止,小王爺對母親似乎並不畏懼,頗有點兒恃寵而驕,回頭叫道:“媽,你瞧我的!這鄉下小子到京師來撒野,不好好給他吃點苦頭,只怕他連自己老子姓甚麽也不知道。”
  兩人拆了數十招,小王爺賣弄精神,存心要在母親面前顯示手段,只見他身形飄忽,掌法靈動,郭靖果然抵擋不住,又給他打中一拳,跟著連摔了兩交。
  穆易這時再也顧不到別處,凝神注視轎子,只見繡帷一角微微掀起,露出一雙秀眼、幾縷鬢發,眼光中滿是柔情關切,瞧著小王爺與郭靖相鬥。穆易望著這雙眼睛,身子猶如泥塑木雕般釘在地下,再也動彈不得。
  郭靖雖是接連輸招,卻是愈戰愈勇。小王爺連下殺手,只想傷得他無力再打,但郭靖皮堅肉厚,又練有內功,身上吃幾拳並不在乎,兼之小王爺招術雖巧,功力卻以限於年齡,未見狠辣,一時也傷不了他。小王爺十指成爪,不斷戳出,便以先前傷了穆易的陰毒手法抓向郭靖。但郭靖使出分筋錯骨手來,盡能抵擋得住。鬥了一陣,黃蓉與侯通海又一逃一追的奔來。這次侯通海頭發上插了老大一個草標,這本是出賣物件的記號,插在頭上,便是出賣人頭之意,自是受了黃蓉的戲弄,但他竟茫然不覺,只是發足疾追,後面的黃河二鬼也已不知去向,想必都是給黃蓉打倒在哪里了。
  梁子翁等無不納罕,猜不透黃蓉究是何等人物,眼見侯通海奔跑著實迅捷,卻終是追不上這個衣衫襤褸的孩子。彭連虎忽道:“難道這小子是丐幫中的?”丐幫是當時江湖上第一大幫會,幫中上下個個都是乞丐。梁子翁臉上肌肉一動,卻不答話。圈子中兩個少年拳風虎虎,掌影飄飄,各自快速搶攻,突然間郭靖左臂中了一掌,過一會小王爺右腿給踢了一腳,兩人愈鬥愈近,呼吸相聞。旁觀眾人中不會武藝的固然是看的神馳目眩,就是內行的會家子,也覺兩人拚鬥越來越險,稍一疏神,不死也受重傷。彭連虎和梁子翁手裏都扣了暗器,以備在小王爺遇險時相救,眼看著兩人鬥了這許多時候,郭靖雖狠,武藝卻也不過如此,緊急時定能及時制得住他。郭靖鬥發了性,他自小生于大漠,歷經風沙冰雪、兵戈殺伐,那小王爺究竟嬌生慣養,似這樣狠鬥硬拚,竟然有點不支起來。他見郭靖左掌劈到,閃身避過,回了一拳。郭靖乘他這拳將到未到之際,右手在他右肘上急撥,搶身上步,左臂已自他右腋下穿入,左手反鉤上來,同時右手拿向對方咽喉。小王爺料不到他如此大膽進襲,左掌急翻,刁住對方手腕,右手五指也已抓住郭靖的後領。兩人胸口相貼,各自運勁,一個要叉住對方喉頭,一個要扭斷敵人的手腕,眼見情勢緊迫,頃刻之間,勝負便決。
  眾人齊聲驚叫,那王妃露在繡帷外的半邊臉頰變得全無血色。穆易的女兒本來坐在地上,這時也躍起身來,臉色驚惶。只聽得拍的一聲,郭靖臉上重重中了一掌,原來小王爺忽然變招,右手陡松,快如閃電般的擊出一掌。郭靖被打得頭暈眼花,左目中眼淚直流,驀地大喝一聲,雙手抓住小王爺的衣襟,把他身子舉了起來,用力往地下擲去。這一招既非分筋錯骨手,也不是擒拿短打,卻是蒙古人最擅長的摔交之技,是郭靖跟著神射手哲別學來的。
  那小王爺武功也確有過人之處,身剛著地,立向前撲出,伸臂抱住郭靖雙腿,兩人同時跌倒,小王爺壓在上面。他當即放手躍起,回身從軍漢手裏搶過一柄大槍,挺槍往郭靖小腹上刺去。郭靖急滾逃開,小王爺刷刷刷連環三槍,急刺而至,槍法竟是純熟之極。郭靖大駭,一時給槍招罩住了無法躍起,只得仰臥在地,施展空手奪白刃之技想奪他大槍,幾次出手都抓奪不到。小王爺抖動槍杆,朱纓亂擺,槍頭嗤嗤聲響,顫成一個大紅圈子。那王妃叫道:“孩兒,千萬別傷人性命。你贏了就算啦!”但小王爺只盼一槍將郭靖釘在地下,母親的話全沒聽到。郭靖只覺耀眼生花,明晃晃的槍尖離鼻頭不過數寸,情急之下手臂揮出,硬生生格開槍杆,一個筋斗向後翻出,順手拖過穆易那面“比武招親”的錦旗,橫過旗杆,一招“撥雲見日”,挺杆直截,跟著長身橫臂,那錦旗呼的一聲直翻出去,罩向小王爺面門。小王爺斜身移步,槍杆起處,圓圓一團紅影,槍尖上一點寒光疾向郭靖刺來。郭靖揮旗擋開。兩人這時動了兵刃,郭靖使的是大師父飛天蝙蝠柯鎮惡所授的降魔杖法,雖然旗杆長大,使來頗不順手,但這套杖法變化奧妙,原是柯鎮惡苦心練來對付鐵屍梅超風之用,招中蘊招,變中藏變,詭異之極。小王爺不識這杖法,挺槍進招,那旗杆忽然倒翻上來,如不是閃避得快,小腹已被挑中,只得暫取守勢。穆易初見那小王爺掄動大槍的身形步法,已頗訝異,後來愈看愈奇,只見他刺、紮、鎖、拿、盤、打、坐、崩,招招是“楊家槍法”。這路槍法是楊家的獨門功夫,向來傳子不傳女,在南方已自少見,誰知竟會在大金國的京城之中出現。只是他槍法雖然變化靈動,卻非楊門嫡傳正宗,有些似是而非,倒似是從楊家偷學去的。他女兒雙蛾深蹙,似乎也是心事重重。只見槍頭上紅纓閃閃,長杆上錦旗飛舞,卷的片片雪花狂轉急旋。那王妃眼見兒子累得滿頭大汗,兩人這一動上兵刃,更是刻刻有性命之憂,心中焦急,連叫:“住手,別打啦!”彭連虎聽得王妃的說話,大踏步走向場中,左臂振出,格在旗杆之上。郭靖鬥然間只覺雙手虎口鬥然劇痛,旗杆脫手飛向天空。錦旗在半空被風一吹,張了開來,獵獵作響,雪花飛舞中展出“比武招親”四個金字。
  郭靖大吃一驚,尚未看清楚對方身形面貌,只覺風聲颯然,敵招已攻到面門,危急中斜竄出去,饒是他身法快捷,彭連虎一掌已擊中他的手臂。郭靖站立不穩,登時摔倒。彭連虎向小王爺一笑,說道:“小王爺,我給你料理了,省得以後這小子再糾纏不清!”右手後縮,吸一口氣,手掌抖了兩抖,暴伸而出,猛往郭靖頭頂拍落。
  郭靖心知無幸,只得雙臂挺舉,運氣往上擋架。靈智上人與參仙老怪對望了一眼,知道郭靖雙臂已不能保全,千手人屠彭連虎這掌下來,他手臂非斷不可。
  就在這一瞬間,人叢中一人喝道,“慢來!”一道灰色的人影倏地飛出,一件異樣兵刃在空中一揮,彭連虎的手腕已被卷住。彭連虎右腕運勁回拉,噠的一聲,把來人的兵器齊中拉斷,左掌隨即發出。那人低頭避過,左手將郭靖攔腰抱起,向旁躍開。眾人才看清楚那人是個中年道人,身披灰色道袍,手中拿著的拂麈只剩一個柄,拂麈的絲條已被彭連虎拉斷,還繞在他手腕之上。
  那道人與彭連虎互相注視,适才雖只換了一招,但都已知對方甚是了得。那道人道:“足下可是威名遠震的彭寨主?今日識荊,幸何如之。”彭連虎道:“不敢,請教道長法號。”這時數百道目光,齊向那道人注視。
  那道人並不答話,伸出左足向前踏了一步,隨即又縮腳回來,只見地下深深留了一個印痕,深竟近尺,這時大雪初落,地下積雪未及半寸,他漫不經意的伸足一踏,竟是這麽一個深印,腳下功夫當真驚世駭俗。彭連虎心頭一震,道:“道長可是人稱鐵腳仙的玉陽子王真人嗎?”那道人道:“彭寨主言重了。貧道正是王處一,‘真人’兩字,決不敢當。”彭連虎與梁子翁、靈智上人等都知王處一是全真教中響當當的角色,威名之盛,僅次於長春子丘處機,只是雖然久聞其名,卻是從未見過,這時仔細打量,只見他長眉秀目,頦下疏疏的三叢黑須,白襪灰鞋,似是一個十分著重修飾的羽士,若非适才見到他的功夫,真不信此人就是獨足跂立憑臨萬丈深谷,使一招“風擺荷葉”,由此威服河北、山東群豪的鐵腳仙玉陽子。王處一微微一笑,向郭靖一指,說道:“貧道與這位小哥素不相識,只是眼看他見義勇為,奮不顧身,心下好生相敬,鬥膽求彭寨主饒他一命。”彭連虎聽他說得客氣,心想既有全真教的高手出頭,只得賣個人情,當下抱拳道:“好說,好說!”王處一拱手相謝,轉過身來,雙眼一翻,霎時之間臉上猶如罩了一層嚴霜,厲聲向那小王爺道:“你叫甚麽名字?你師父是誰?”那小王爺聽到王處一之名,心中早已惴惴,正想趕快溜之大吉,不料他突然厲聲相詢,只得站定了答道:“我叫完顏康,我師父名字不能對你說。”王處一道:“你師父左頰上有一顆紅痣,是不是?”完顏康嘻嘻一笑,正想說句俏皮話,突見王處一兩道目光猶如閃電般射來,心中一驚,登時把一句開玩笑的話吞進了肚裏,點了點頭。
  王處一道:“我早料到你是丘師兄的弟子。哼,你師父傳你武藝之前,對你說過甚麽話來?”完顏康暗覺事情要糟,不由得惶急:“今日之事要是給師父知道了,可不得了。”心念一轉,當即和顏悅色的道:“道長既識得家師,必是前輩,就請道長駕臨捨下,待晚輩恭聆教益。”王處一哼了一聲,尚未答話。完顏康又向郭靖作了一揖,微笑道:“我與郭兄不打不相識。郭兄武藝,小弟佩服得緊,請郭兄與道長同到捨下,咱們交個朋友如何?”郭靖指著穆易父女道:“那麽你的親事怎麽辦?”完顏康臉現尷尬之聲,道:“這事慢慢的從長計議。”穆易一拉郭靖的衣袖,說道:“郭小哥,咱們走罷,不用再理他。”完顏康向王處一又作了一揖,說道:“道長,晚輩在捨下恭候,你問趙王府便是。天寒地凍,正好圍爐賞雪,便請來喝上幾杯罷。”跨上仆從牽過來的駿馬,韁繩一抖,縱馬就向人叢中奔去,竟不管馬蹄是否會傷了旁人。眾人紛紛閃避。王處一見了他這副驕橫的模樣,心頭更氣,向郭靖道:“小哥,你跟我來。”郭靖道:“我要等我的好朋友。”剛說得這句話,只見黃蓉從人叢中向上躍起,笑道:“我沒事,待會我來找你。”兩句話說畢,隨即落下。他身材矮小,落入人堆之中,登時便不見蹤影,卻見那三頭蛟侯通海又從遠處搖叉奔來。郭靖回過身來,當即在雪地裏跪倒,向王處一叩謝救命之恩。王處一雙手扶起,拉住他的手臂,擠出人叢,腳不點地般快步向郊外走去。
第八回 各顯神通

  王處一腳步好快,不多時便已到了城外,再行數裏,到了一個山峰背後。他不住加快腳步,有心試探郭靖武功,到後來越奔越快。郭靖當日跟丹陽子馬鈺學吐納功夫,兩年中每晚上落懸岩,這時一陣急奔,雖在劇鬥之後,倒也還支援得住。疾風夾著雪片迎面撲來,王處一向著一座小山奔去,坡上都是積雪,著足滑溜,到後來更忽上陡坡,但郭靖習練有素,竟然面不加紅,心不增跳,隨著王處一奔上山坡,如履平地。王處一放手松開了他手臂,微感詫異,道:“你的根基紮得不壞啊,怎麽打不過他?”郭靖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楞楞的一笑。王處一道:“你師父是誰?”
  郭靖那日在懸崖頂上奉命假扮尹志平欺騙梅超風,知道馬鈺的師弟之中有一個正是王處一,當下毫不相瞞,將江南七怪與馬鈺授他功夫的事簡略說了。王處一喜道:“大師哥教過你功夫,好極啦!那我還有甚麽顧慮?”
  郭靖圓睜大眼,呆呆的望著他,不解其意。王處一道:“跟你相打的那個甚麽小王爺完顏康,是我師兄長春子丘處機的弟子,你知道嗎?”郭靖一呆,奇道:“是嗎?我一點也不知道。”原來丹陽子馬鈺雖然傳了他一些內功基礎,以及上落懸崖的輕身功夫“金雁功”,但拳腳兵刃卻從未加以點撥,是以他不知全真派武功的家數,這時聽了王處一的話,又想起那晚與小道士尹志平交手,他的招數似乎與這完顏康確是一派,不禁心感惶悚,低頭道:“弟子不知那小王爺原來是丘道長門下,粗魯冒犯,請道長恕罪。”王處一哈哈大笑,說道:“你義俠心腸,我喜歡得緊,哪會怪你?”隨即正色道:“我全真教教規極嚴。門人做錯了事,只有加倍重處,決不偏袒。這人輕狂妄為,我要會同丘師兄好好罰他。”郭靖道:“他要是肯同那位穆姑娘結親,道長就饒了他罷。”王處一搖頭不語,見他宅心仁厚,以恕道待人,更是喜歡,尋思:“丘師兄向來嫉惡如仇,對金人尤其憎惡,怎會去收一個金國王爺公子為徒?何況那完顏康所學的本派武功造詣已不算淺,顯然丘師哥在他身上著實花了不少時日與心血,而這人武功之中另有旁門左道的詭異手法,定是另外尚有師承,那更教人猜想不透了。”對郭靖道:“丘師兄約了我在燕京相會,這幾天就會到來,一切見了面當再細問。聽說他收了一個姓楊的弟子,說要到嘉興和你比武,不知那姓楊的功夫如何。但你放心,有我在這裏,決不能叫你吃虧。”郭靖奉了六位師父之命,要在八月中秋中午之前趕到兩浙西路的嘉興府,至於去幹甚麽,六位師父始終未對他說明,於是問道:“道長,比甚麽武啊?”
  王處一道:“你六位師父既然尚未明言,我也不便代說。”他曾聽丘處機說起過前後的原委,對江南六怪的義舉心下好生相敬。他和馬鈺是一般的心思,也盼江南六怪獲勝,不過他是師弟,卻不便明勸丘師哥相讓,今日見了郭靖的為人,暗自思量如何助他一臂之力,卻又不能挫折丘師哥的威名,決意屆時趕到嘉興,相機行事,從中調處。
  王處一道:“咱們瞧瞧那穆易父女去。那女孩子性子剛烈,別鬧出人命來。”郭靖嚇了一跳。兩人徑到西城大街高升客棧來。走到客店門口,只見店中走出十多名錦衣親隨,躬身行禮,向王處一道:“小的奉小主之命,請道長和郭爺到府裏赴宴。”說著呈上大紅名帖,上面寫著“弟子完顏康敬叩”的字樣,呈給郭靖的那張名帖則自稱“侍教弟”。王處一接過名帖,點頭道:“待會就來。”那為首的親隨道:“這些點心果物,小主說請道長和郭爺將就用些。兩位住在哪里,小的這就送去。”其餘親隨托上果盒,揭開盒蓋,只見十二隻盒中裝了各式細點鮮果,模樣十分精致。郭靖心想:“黃蓉賢弟愛吃精致點心,我多留些給他。”王處一不喜完顏康為人,本待揮手命他們拿回,卻見郭靖十分喜歡,心想:“少年人嘴饞,這也難怪!”微微一笑,命將果盒留在櫃上。王處一問明穆易所住的店房,走了進去,只見穆易臉如白紙,躺在床上,他女兒坐在床沿上不住垂淚,兩人見王處一和郭靖入來,同時叫了一聲,都是頗出意料之外。那姑娘當即站起。穆易也在床上坐起身來。
  王處一看穆易雙手的傷痕時,只見每只手背五個指孔,深可見骨,猶如被兵刃所傷,兩只手腫得高高,傷口上搽了金創藥,只是生怕腐爛,不敢包紮,心下大惑不解:“完顏康這門陰毒狠辣的手法,不知是何人所傳,傷人如此厲害,自非朝夕之功,丘師哥怎會不知?知道之後,又怎會不理?”轉頭問那姑娘道:“姑娘,你叫甚麽名字?”那姑娘低聲道:“我叫穆念慈。”她向郭靖望了一眼,眼色中充滿感激之意,隨即低下了頭。郭靖一轉眼間,只見那根錦旗的旗杆倚在床腳邊,繡著“比武招親”四字的錦旗卻已剪得稀爛,心下茫然不解:“她再也不比武招親了?”王處一道:“令尊的傷勢不輕,須得好好調治。”見父女倆行李蕭條,料知手頭窘迫,只怕治傷的醫藥之資頗費張羅,當即從懷中取出兩錠銀子,放在桌上,說道:“明日我再來瞧你們。”不待穆易和穆念慈相謝,拉了郭靖走出客店。只見四名錦衣親隨又迎了上來,說道:“小主在府裏專誠相候,請道爺和郭爺這就過去。”王處一點了點頭。郭靖道:“道長,你等我一忽兒。”奔入店房,揭開完顏康送來的果盒蓋子,揀了四塊點心,用手帕包好了放在懷內,又再奔出,隨著四名親隨,和王處一徑到王府。
  來到府前,郭靖見朱紅的大門之前左右旗杆高聳,兩頭威武猙獰的玉石獅子盤坐門旁,一排白玉階石直通到前廳,勢派豪雄之極。大門正中寫著“趙王府”三個金字。郭靖知道趙王就是大金國的六皇子完顏洪烈,不由得心頭一震:“原來那小王爺就是完顏洪烈的兒子?完顏洪烈認得我的,在這裏相見,可要糟糕。”
  正自猶疑,忽聽鼓樂聲喧,小王爺完顏康頭戴束發金冠,身披紅袍,腰圍金帶,已搶步出來相迎,只是臉上目青鼻腫,兀自留下适才惡鬥的痕跡。郭靖也是左目高高腫起,嘴角邊破損了一大塊,額頭和右頰滿是烏青。兩人均自覺狼狽,不由得相對一笑。王處一見了他這副富貴打扮,眉頭微微一皺,也不言語,隨著他走進廳堂。完顏康請王處一在上首坐了,說道:“道長和郭兄光降,真是三生之幸。”
  王處一見他既不跪下磕拜,又不口稱師叔,更是心頭有氣,問道:“你跟你師父學了幾年武藝?”完顏康笑道:“晚輩懂甚麽武藝?只跟師父練了幾年,三腳貓的玩意真叫道長和郭兄笑話了。”王處一哼了一聲,道:“全真派的功夫雖然不高,可還不是三腳貓。你師父日內就到,你知道嗎?”完顏康微笑道:“我師父就在這裏,道長要見他嗎?”王處一大出意外,忙道:“在哪里?”完顏康不答他的問話,手掌輕擊兩下,對親隨道:“擺席!”眾親隨傳呼出去。完顏康陪著王郭兩人向花廳走去。
  一路穿回廊,繞畫樓,走了好長一段路。郭靖哪里見過王府中這般豪華氣派,只看得眼也花了,老是記著見到完顏洪烈時可不知如何應付,又想:“大汗命我來刺殺完顏洪烈,可是他兒子卻是馬道長、王道長的師侄,我該不該殺他父親?”東思西想,心神不定。來到花廳,只見廳中有六七人相候。其中一人額頭三瘤墳起,正是三頭蛟侯通海,雙手叉腰,怒目瞪視。郭靖吃了一驚,但想有王道長在旁,諒他也不敢對自己怎樣,可是畢竟有些害怕,轉過了頭,目光不敢與他相觸,想起他追趕黃蓉的情狀,又是暗暗好笑。
  完顏康滿面堆歡,向王處一道:“道長,這幾位久慕你的威名,都想見見,”他指著彭連虎道:“這位彭寨主,兩位已經見過啦。”兩人互相行了一禮。
  完顏康伸手向一個紅顏白發的老頭一張,道:“這位是長白山參仙梁子翁梁老前輩。”梁子翁拱手道:“得能見到鐵腳仙王真人,老夫這次進關可說是不虛此行。這位是西藏密宗的大手印靈智上人,我們一個來自東北,一個來自西南,萬里迢迢的,可說是前生有緣。”這梁子翁顯是十分健談。王處一向靈智上人行禮,那藏僧雙手合十相答。
  忽聽一人嘶啞著嗓子說道:“原來江南七怪有全真派撐腰,才敢這般橫行無忌。”
  王處一轉過頭打量那人,只見他一個油光光的禿頭,頂上沒半根頭發,雙目布滿紅絲,眼珠突出,看了這副異相,心中鬥然想起,說道:“閣下可是鬼門龍王沙老前輩嗎?”那人怒道:“正是,原來你還知道我。”王處一心想:“咱們河水不犯井水,不知哪里得罪他了?”當下溫言答道:“沙老前輩的大名,貧道向來仰慕得緊。”
  那鬼門龍王名叫沙通天,武功可比師弟侯通海高得很多,只因他性子暴躁,傳授武藝時動不動就大發脾氣,因此一身深湛武功四個弟子竟是學不到十之二三。黃河四鬼在蒙古一戰,占不到郭靖絲毫上風,在趙王完顏洪烈跟前大失面子,趙王此後對他四人也就不再如何看重。沙通天得知訊息後暴跳如雷,拳打足踢,將四人狠狠的打了一頓,黃河四鬼險些兒一齊名副其實。沙通天再命師弟侯通海去將郭靖擒來,卻又連遭黃蓉戲弄,丟盡了臉面。他越想越氣,也顧不得在眾人之間失禮,突然伸手就向郭靖抓去。
  郭靖急退兩步,王處一舉起袍袖,擋在他身前。沙通天怒道:“好,你真的袒護這小畜生啦?”呼的一掌,猛向王處一胸前擊來。王處一見他來勢凶惡,只得出掌相抵,拍的一聲輕響,雙掌相交,正要各運內力推出,突然身旁轉出一人,左手壓住沙通天手腕,右手壓住王處一手腕,向外分崩,兩人掌中都感到一震,當即縮手。王處一與沙通天都是當世武林中的成名人物,素知對方了得,這時一個出掌,一個還掌,都已運上了內勁,豈知竟有人能突然出手震開兩人手掌。只見那人一身白衣,輕裘緩帶,神態甚是瀟灑,看來三十五六歲年紀,雙目斜飛,面目俊雅,卻又英氣逼人,身上服飾打扮,儼然是一位富貴王孫。
  完顏康笑道:“這位是西域昆侖白駝山少主歐陽公子,單名一個克字。歐陽公子從未來過中原,各位都是第一次相見罷?”這人突如其來的現身,不但王處一和郭靖前所未見,連彭連虎、梁子翁等也都並不相識。大家見他顯了一手功夫,心中暗暗佩服,但西域白駝山的名字,卻誰也沒聽見過。歐陽克拱手道:“兄弟本該早幾日來到燕京,只因途中遇上了一點小事,耽擱了幾天,以致遲到了,請各位恕罪。”郭靖聽完顏康說他是白駝山的少主,早已想到路上要奪他馬匹的那些白衣女子,這時聽了他的說話,心頭一凜:“莫非我六位師父已跟他交過手了?不知六位師父有無損傷?”
  王處一見對方個個武功了得,這歐陽克剛才這麽出手一壓,內力和自己當是在伯仲之間,勁力卻頗怪異,要是說僵了動手,一對一尚且未必能勝,要是對方數人齊上,自己如何能敵?當即問完顏康道:“你師父呢?為甚麽不請他出來?”完顏康道:“是!”轉頭對親隨道:“請師父出來見客!”那親隨答應去了。王處一大慰,心想:“有丘師兄在此,勁敵再多,我們三人至少也能自保。”
  過不多時,只聽靴聲橐橐,廳門中進來一個肥肥胖胖的錦衣武官,下頦留著一叢濃髯,四十多歲年紀,模樣頗為威武。完顏康上前叫了聲“師父”,說道:“這位道長很想見見您老人家,已經問過好幾次啦。”王處一大怒,心道:“好小子,你膽敢如此消遣我?”又想:“瞧這武官行路的模樣,身上沒甚麽高明功夫,那小子的詭異武功定然不是他傳的。”那武官道:“道士,你要見我有甚麽事,我是素來不喜見僧道尼姑的。”王處一氣極反笑,說道:“我是要向大人化緣,想化一千兩銀子。”那武官名叫湯祖德,是趙王完顏洪烈手下的一名親兵隊長,當完顏康幼時曾教過他武藝,因此趙王府裏人人都叫他師父,這時聽王處一獅子大開口,一化就是一千兩銀子,嚇了一跳,斥道:“胡說!”完顏康介面道:“一千兩銀子,小意思,小意思。”向親隨道:“快去准備一千兩銀子,待會給道爺送去。”湯祖德聽了,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從頭至腳、又從腳至頭的打量王處一,猜不透這道士是甚麽來頭。完顏康道:“各位請入席罷。王道長初到,請坐首席。”王處一謙讓不得,終於在首席坐了。酒過三巡,王處一道:“各位都是在武林中大有名望的人物,請大家說句公道話,姓穆的父女兩人之事,該當怎麽辦?”眾人目光都集在完顏康臉上,瞧他如何對答。完顏康斟了一杯酒,站起身來,雙手奉給王處一,說道:“晚輩先敬道長一杯,那件事道長說怎麽辦,晚輩無有不遵。”王處一一楞,想不到他竟答應得這麽爽快,當下舉杯一口飲盡,說道:“好!咱們把那姓穆的請來,就在這裏談罷。”完顏康道:“正該如此。就勞郭兄大駕,把那位穆爺邀來如何?”王處一點了點頭。郭靖當即離席,出了王府,來到高升客棧。走進穆易的店房,父女兩人卻已人影不見,連行囊衣物都已帶走。一問店夥,卻說剛才有人來接他們父女走了,房飯錢已經算清,不再回來。郭靖忙問是誰接他們走的,店夥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郭靖匆匆回到趙王府。完顏康下席相迎,笑道:“郭兄辛苦啦,那位穆爺呢?”郭靖說了。完顏康歎道:“啊喲,那是我對不起他們啦。”轉頭對親隨道:“你快些多帶些人,四下尋訪,務必請那位穆爺轉來。”親隨答應著去了。這一來鬧了個事無對證,王處一倒不好再說甚麽,但心中好生疑惑,尋思:“要請那姓穆的前來,只須差遣一兩名親隨便是,這小子卻要郭靖自去,顯是要他親眼見到穆家父女已然不在,好作見證。”冷笑道:“不管誰弄甚麽玄虛,將來總有水落石出之日。”完顏康笑道:“道長說得是。不知那位穆爺弄甚麽玄虛,當真古怪。”
  那湯祖德先前見小王爺一下子就給這道士騙去了一千兩銀子,心中早就又是不忿,又是肉痛,這時見那道士神色凜然,對小王爺好生無禮,更是氣憤,發話道:“你這道士是哪一所道觀的?憑了甚麽到這裏打秋風?”
  王處一道:“你這將軍是哪一國人?憑了甚麽到這裏做官?”他見湯祖德明明是漢人,卻在金國做武官,欺壓同胞,忍不住出言嘲諷。湯祖德生平最恨之事,就是別人提起他是漢人。他自覺一身武藝,對金國辦事又是死心塌地,忠心耿耿,但金朝始終不讓他帶兵,也不給做個方面大員,辛苦了二十多年,官銜雖然不小了,卻仍是在趙王府中領個閒職。王處一的話正觸到了他的痛處,臉色立變,虎吼一聲,站了起來,隔著梁子翁與歐陽克兩人,出拳向王處一臉上猛力擊去。王處一眼見拳頭打來,右手伸出兩根食指,夾住了他手腕,笑道:“你不肯說也就罷了,何必動粗?”湯祖德這一拳立時在空中停住,連使了幾次勁,始終進不了半寸。他又驚又怒,罵道:“好妖道,你使妖法!”用力回奪,竟然縮不回來,紫脹了面皮,尷尬異常。梁子翁坐在他身旁,笑道:“將軍別生氣,還是坐下喝酒罷!”伸手向他右肩按去。王處一知道憑自己這兩指之力,夾住湯祖德的手腕綽綽有餘,抵擋梁子翁這一按卻是不足,當即松開手指,順手便向湯祖德左肩按落,這一下變招迅捷,梁子翁不及縮手,兩股勁力同時按上了湯祖德雙肩。湯祖德當真是祖上積德,名不虛取,竟有兩大高手同時向他夾擊,面子大是不小,雙手不由自主的向前撐出,噗噗兩聲,左手按入一碗糟溜魚,右手浸入一碗酸辣湯,喀喇喇一陣響亮,兩碗碎裂,魚骨共瓷片同刺,熱湯與鮮血齊流。湯祖德哇哇大叫,雙手亂揮,油膩四濺,湯水淋漓。眾人哈哈大笑,急忙閃避。湯祖德羞憤難當,急奔而入。眾僕役忍住了笑上前收拾,良久方妥。沙通天道:“全真派威鎮南北,果然名不虛傳。兄弟要向道長請教一件事。”王處一道:“不敢,沙老前輩請說。”沙通天道:“黃河幫與全真教向來各不相犯,道長為甚麽全力給江南七怪撐腰,來跟兄弟為難?全真教雖然人多勢眾,兄弟可也不懼。”王處一道:“沙老前輩這可有誤會了。貧道雖然知道江南七怪的名頭,但和他們七人沒一個相識。我一位師兄還和他們結下了一點小小梁子。說到幫著江南七怪來跟黃河幫生事,那是決計沒有的事。”沙通天怪聲道:“好極啦,那麽你就把這小子交給我。”一躍離座,伸手就往郭靖頸口抓來。王處一知道郭靖躲不開這一抓,這一下非受傷不可,當即伸手在郭靖肩頭輕輕一推,郭靖身不由主的離椅躍出。只聽喀喇一聲,沙通天五指落下,椅背已斷。這一抓裂木如腐,確是武林中罕見的淩厲功夫。
  沙通天一抓不中,厲聲喝道:“你是護定這小子啦?”王處一道:“這孩子是貧道帶進王府來的,自要好好帶他出去。沙兄放他不過,日後再找他晦氣如何?”
  歐陽克道:“這少年如何得罪了沙兄,說出來大家評評理如何?”沙通天尋思:“這道士武功絕不在我之下,憑我們師兄弟二人之力,想來留不下那小畜生。彭賢弟雖會助我,但這歐陽克武功了得,不知是甚麽來頭,要是竟和這牛鼻子連手,事情就不好辦了。”當下說道:“我有四個不成材的弟子,跟隨趙王爺到蒙古去辦一件大事,眼見可以成功,卻給這姓郭的小子橫裏竄出來壞了事,可叫趙王爺惱恨之極。各位想想,咱們連這樣一個小子也奈何不得,趙王爺請咱們來淨是喝酒吃飯的嗎?”他性子雖然暴躁,卻也非莽撞糊塗的一勇之夫,這麽一番話,郭靖登時成了眾矢之的。席上除了王處一與郭靖之外,人人都是趙王厚禮聘請來的,完顏康更是趙王的世子,聽了沙通天這番話,都是聳然動容,個個決意把郭靖截了下來,交給趙王處分。王處一暗暗焦急,籌思脫身之道,但在這強敵環伺之下,實是彷徨無策。本來他想完顏康是自己師侄,雖是大金王子,對自己總不敢如何,萬料不到他對師叔非但全無長幼之禮,而且在府中伏下了這許多高手,早知如此,自不能貿然深入虎穴前來赴宴。就算要來查問清楚,也不該帶了郭靖這少年同來。自己要脫身而走,諒來眾人也留不住,要同時救出郭靖卻大非易事,當下神色仍是十分鎮定,心想:“眼下不可立時破臉,須得拖延時刻,探明各人的虛實。”說道:“各位威名遠震,貧道一向仰慕得緊,今日有緣得見高賢,真是欣喜已極。”向郭靖一指,道:“這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沙龍王,各位既要將他留下,貧道勢孤力弱,雖是明知不可,卻也難違眾意。只是貧道鬥膽求各位顯一下功夫,好令這少年知道,不是貧道不肯出力,實在愛莫能助。”三頭蛟侯通海氣已悶了半日,立即離座,捋起長衣,叫道:“我先請教你的高招。”王處一道:“貧道這一點點薄藝,如何敢和各位過招?盼望侯兄大顯絕技,讓貧道開開眼界,也好教訓教訓這個少年,教他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日後不敢再妄自逞能。”侯通海聽他似乎話中含刺,至於含甚麽刺,心中可不明白了,自是不知如何回答。
  沙通天心想:“全真派的道士很難惹,不和他動手也好。”對侯通海道:“師弟那你就練練‘雪裏埋人”的功夫,請王真人指教。”王處一連說不敢。
  這時飛雪兀自未停,侯通海奔到庭中,雙臂連掃帶扒,堆成了一個三尺來高的雪墳,用腳踹得結實,倒退三步,忽地躍起,頭下腳上,撲的一聲,倒插在雪墳之中,白雪直沒到他胸口。郭靖看了摸不著頭腦,不知這是甚麽功夫,只見他倒插在雪裏,動也不動。沙通天向完顏康的親隨們道:“相煩各位管家,將侯爺身旁的雪打實。”眾親隨都覺得十分有趣,笑嘻嘻的將侯通海胸旁四周的雪踏得結結實實。原來沙通天和侯通海在黃河裏稱霸,水上功夫都極為了得。熟識水性講究的是水底潛泳不換氣,是以侯通海把頭埋在雪裏土裏,凝住呼吸,能隔一頓飯的功夫再出來,這是他平日練慣了的。眾人飲酒贊賞,過了良久,侯通海雙手一撐,一個“鯉魚打挺”,將頭從雪中拔出,翻身直立。郭靖是少年心性,首先拍掌叫好。侯通海歸座飲酒,卻狠狠望了他一眼。郭靖見他三枚肉瘤上都留有白雪,忍不住提醒他:“侯三爺,你頭上有雪。”侯通海怒道:“我渾號三頭蛟,可不是行三,你幹麽叫我侯三爺?我偏偏是侯四爺,你管得著嗎?我頭上有雪,難道自己不知?我本來要抹,你這小子說了之後,偏偏不抹。”廳中暖和,雪融為水,從他額上分三行流下,他侯四爺言出如山,大丈夫說不抹就不抹。沙通天道:“我師弟的功夫很粗魯,真是見笑了。”說著伸手從碟中抓起一把瓜子,中指連彈,瓜子如一條線般直射出去。一顆顆瓜子都嵌在侯通海所堆的那個雪堆之上,片刻之間,在雪堆上嵌成了一個簡寫的“黃”字。雪堆離他座位總有三丈之遙,他彈出瓜子,居然能整整齊齊的嵌成一字,眼力手力之准實是驚人。王處一心想:“難怪鬼門龍王獨霸黃河,果然是有非同小可的藝業。”轉眼間雪堆上又出現了一個“河”字,一個“九”字,看來他是要打成“黃河九曲”四個字了。彭連虎笑道:“沙大哥,你這手神技可讓小弟佩服得五體投地。咱們向來合夥做買賣,這位王道長既要考較咱們,做兄弟的借光大哥這手神技,也來露露臉罷。”身子一晃,已躍到廳口。這時沙通天已把最後一個“曲”字打了一半,彭連虎忽地伸出雙手,左伸右收,右伸左收,將沙通天彈出的瓜子一顆顆的都從空中截了下來。瓜子體型極小,去得又快,但他居然沒漏了一顆。一個發得快,一個接得也快,猶如流水一般,一碟瓜子堪堪都將轉入彭連虎手中。
  眾人叫好聲中,彭連虎笑躍歸座,沙通天才將那半個“曲”打成。要是換了別人,彭連虎這一下顯然有損削他威風之嫌,但兩人交情深厚,沙通天只微微一笑,並不見怪,回頭對歐陽克道:“歐陽公子露點甚麽,讓我們這些沒見過世面的人開開眼界。”歐陽克聽他語含譏刺,知道先前震開他的手掌,此人心中已不無芥蒂,心想顯些甚麽功夫,叫這禿頭佩服我才好,只見侍役正送上四盆甜品,在每人面前放上一雙新筷,將吃過鹹食的筷子收集起來。歐陽克將那筷子接過,隨手一撒,二十隻筷子同時飛出,插入雪地,整整齊齊的排成四個梅花形。將筷子擲出插入雪中,那是小童也會之事,自然絲毫不難,但一手撒出二十隻筷子而布成如此整齊的圖形,卻又是難到了極處。這一招的功力深妙之處,郭靖與完顏康還不大了然,但王處一與沙通天等人都是暗暗驚佩,齊聲喝彩。王處一眼見各人均負絕藝,苦思脫身之計,鬥然想起:“這些武林中的好手,平時遇到一人已是不易,怎麽忽然都聚集在這裏?像白駝山少主、靈智上人、參仙老怪等人,都是極少涉足中原的,為甚麽一齊來了燕京?這中間定有一樁重大的圖謀。”只見參仙老怪梁子翁笑嘻嘻的站起身來,向眾人拱了拱手,緩步走到庭中,忽地躍起,左足探出,已落在歐陽克插在雪地的筷子之上,拉開架子,“懷中抱月”、“二郎擔山”、“拉弓式”、“脫靴轉身”,把一路巧打連綿的“燕青拳”使了出來,腳下縱跳如飛,每一步都落在豎直的筷子之上。只見他“讓步跨虎”、“退步收勢”,把一路“燕青拳”打完,二十隻筷子仍是整整齊齊的豎在雪地,沒一隻欹側彎倒。梁子翁臉上笑容不斷,縱身回席。登時彩聲滿堂。郭靖更是不住的嘖嘖稱奇。這時酒筵將完,眾仆在一隻只金盆中盛了溫水給各人洗手,王處一心想:“現下只等靈智上人顯過武功,這些人就要一齊出手了。”斜眼看那藏僧時,只見他若無其事的把雙手浸在金盆之中,毫不理會。各人早已洗手完畢,他一雙手還是浸在盆裏,眾人見他慢吞吞的若有所思,都感到有點奇怪,過了一會,他那只金盆中忽有一縷縷的水氣上升。再過一陣,盆裏水氣愈冒愈盛。片刻之間,盆裏發出微聲,小水泡一個個從盆底冒將上來。王處一暗暗心驚:“這藏僧內功好生了得!事不宜遲,我非先發制人不可。”眼見眾人的目光都集注在靈智上人雙手伸入的金盆,心想:“眼前時機稍縱即逝,只有給他們來個出其不意,先下手為強。”突然身子微側,左手越過兩人,隔座拿住了完顏康腕上脈門,將他提過,隨即抓住他背心上的穴道。沙通天等大驚,一時不知所措。
  王處一右手提起酒壺,說道:“今日會見各位英雄,實是有緣。貧道借花獻佛,敬各位一杯。”右手提起酒壺給各人一一斟酒。只見酒壺嘴中一道酒箭激射而出,依次落在各人酒杯之中,不論那人距他是遠是近,這一道酒箭總是恰好落入杯內。有的人酒杯已空,有的還剩下半杯,但他斟來無一不是恰到好處,或多或少,一道酒箭從空而降,落入杯中後正好齊杯而滿,既無一滴溢出,也無一滴落在杯外。靈智上人等眼見他從斟酒之中,顯示了深湛內功,右手既能如此斟酒,左手搭在完顏康背上,稍一運勁,立即便能震碎他的心肺內髒,明明是我眾敵寡,但投鼠忌器,大家眼睜睜的不敢動手。王處一最後替自己和郭靖斟滿了酒,舉杯飲幹,朗然說道:“貧道和各位無冤無仇,和這位姓郭的小哥也是非親非故,但見他頗有俠義之心,是個有骨氣的少年,是以想求各位瞧著貧道薄面,放他過去。”眾人默不作聲。王處一道:“各位若肯大肚寬容,貧道也就放了小王爺,一位金枝玉葉的小王爺,換一個尋常百姓,各位決不吃虧,怎麽樣?”梁子翁笑道:“王道長爽快得很,這筆生意就這樣做了。”
  王處一毫不遲疑,左手松開,完顏康登得自由。王處一知道這些人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盡管邪毒狠辣,私底下幹事罔顧信義,但在旁人之前決計不肯食言而肥,自墮威名,當下向各人點首為禮,拉了郭靖的手,說道:“就此告辭,後會有期。”眾人眼見一尾入了網的魚兒竟自滑脫,無不暗呼可惜,均感臉上無光。完顏康定了定神,含笑道:“道長有暇,請隨時過來敘敘,好讓後輩得聆教益。”站起身來,恭送出去。王處一哼了一聲,說道:“咱們的事還沒了,定有再見的日子!”走到花廳門口,靈智上人忽道:“道長功力精奧,令人拜服之至。”雙手合十,施了一禮,突然雙掌提起,一股勁風猛然撲出。王處一舉手回禮,也是運力於掌,要以數十年修習的內功相抵。兩股勁風剛觸到,靈智上人突變內力為外功,右掌鬥然探出,來抓王處一手腕。這一下迅捷之至,王處一變招卻也甚是靈動。反手勾腕,強對強,硬碰硬,兩人手腕一搭上,立即分開。靈智上人臉色微變,說道:“佩服,佩服!”後躍退開。王處一微笑道:“大師名滿江湖,怎麽說了話不算數?”靈智上人怒道:“我不是留這姓郭的小子,我是要留你……”他為王處一掌力所震,已然受傷,若是靜神定心,調勻呼吸,一時還不致發作,但為王處一的言語所激,怒氣上沖,一言未畢,大口鮮血直噴出來。王處一不敢停留,牽了郭靖的手,急步走出府門。沙通天、彭連虎等眾人一則有話在先,不肯言而無信,再則見靈智上人吃了大虧,心下均各凜然,也不再上前阻攔。王處一快步走出趙王府府門十餘丈,轉了個彎,見後面無人追來,低聲說道:“你背我到客店去。”郭靖聽他聲音微弱,有氣沒力,不覺大吃一驚,只見他臉色蒼白,滿面病容,和适才神采飛揚的情狀大不相同,忙道:“道長,你受傷了嗎?”王處一點點頭,一個踉蹌,竟自站立不穩。郭靖忙蹲下身來,把他負在背上,快步而行,走到一家大客店門前,正要入內。王處一低聲道:“找……找最僻靜……地方的小……小店。”郭靖會意,明白是生恐對頭找來,他身受重傷,自己本領低微,只要給人尋到,那只有束手待斃的份兒,於是低頭急奔。他不識道路,盡往人少屋陋的地方走去,果然越走越是偏僻,只感到背上王處一呼吸愈來愈弱,好容易找到一家小客店,眼見門口和店堂又小又髒,當下也顧不得這許多,闖進店房,將他放在炕上。王處一道:“快……快……找一隻大缸……盛滿……滿清水……”郭靖道:“還要甚麽?”王處一不再說話,揮手催他快去。
  郭靖忙出房吩咐店伴,摸出一錠銀子,放在櫃上,又賞了店小二幾錢銀子。他來到中原數日,倒也已明白了賞人錢財的道理。那店小二歡天喜地,忙擡了一口大缸放在天井之中,把清水裝得滿滿地。郭靖回報已經辦妥。王處一道:“好……好孩子,你抱我放在缸裏……不許……別人過來。”郭靖不解其意,依言將他抱入缸內,清水直浸到頭頸,再命店小二攔阻閒人。只見王處一閉目而坐,急呼緩吸,過了一頓飯工夫,一缸清水竟漸漸變成黑色,他臉色卻也略複紅潤。王處一道:“扶我出來,換一缸清水。”郭靖依然換了水,又將他放入缸內。這時才知他是以內功逼出身上毒質,化在水裏。這般連換了四缸清水。水中才無黑色。王處一笑道:“沒事啦。”扶著缸沿,跨了出來,歎道:“這藏僧的功夫好毒!”郭靖放了心,甚是喜慰,問道:“那藏僧手掌上有毒麽?”王處一道:“正是,毒沙掌的功夫我生平見過不少,但從沒見過這麽厲害的,今日幾乎性命不保。”郭靖道:“幸好沒事了。您要吃甚麽東西,我叫人去買。”王處一命他向櫃上借了筆硯,開了一張藥方,說道:“我性命已然無礙,但內髒毒氣未淨,十二個時辰之內如不除去,不免終身殘廢。”郭靖接過藥方,如飛而去,見橫街上有一家藥舖,忙將藥方遞到櫃上。店伴接過方子一看,說道:“客官來得不巧,方子上血竭、田七、沒藥、熊膽四味藥,小店剛巧沒貨。”郭靖不等他說第二句,搶過方子便走。哪知走到第二家藥舖,仍是缺少這幾味藥,接連走了七八家,無不如此。郭靖又急又怒,在城中到處奔跑買藥,連三開間門面、金字招牌的大藥舖,也都說這些藥本來存貨不少,但剛才正巧給人盡數搜買了去。郭靖這才恍然,定是趙王府中的人料到王處一中毒受傷後定要使用這些藥物,竟把全城各處藥舖中這幾味主藥都抄得幹幹淨淨,用心可實在歹毒。當下垂頭喪氣的回到客店,對王處一說了。王處一歎了一口氣,臉色慘然。郭靖心中難過,伏在桌上放聲大哭。王處一笑道:“人人有生必有死,生固欣然,死亦天命,何況我也未見得會死呢,又何必哭泣?”輕輕擊著床沿,縱聲高歌:“知其雄兮守其雌,知其白兮守其黑,知榮守辱兮為道者損,損之又損兮乃至無極。”郭靖收淚看著他,怔怔的出神。王處一哈哈一笑,盤膝坐在床上,用起功來。郭靖不敢驚動,悄悄走出客房,忽想:“我趕到附近市鎮去,他們未必也把那裏的藥都買光了。”想到此法,心中甚喜,正要去打聽附近市鎮的遠近道路,只見店小二匆匆進來,遞了一封信給他,信封上寫著“郭大爺親啟”五字。郭靖心中奇怪:“是誰給我的信?”忙撕開封皮,抽出一張白紙,見紙上寫道:“我在城外向西十裏的湖邊等你,有要緊事對你說,快來。”下面畫著一個小叫化的圖像,笑嘻嘻的正是黃蓉,形貌甚是神似。郭靖心想:“他怎知我在這裏?”問道:“這信是誰送來的?”店小二道:“是街邊的一個閒漢送來的。”
  郭靖回進店房,見王處一站在地下活動手足,說道:“道長,我到附近市鎮去買藥。”王處一道:“我們既想到這一層,他們何嘗想不到?不必去啦。”
  郭靖不肯死心,決意一試,心想:“黃賢弟聰明伶俐,我先跟他商量商量。”說道:“我的好朋友約我見面,弟子去一下馬上就回。”說著將信給王處一看了。
  王處一沈吟了一下,問道:“這孩子你怎麽認得的?”郭靖把旅途相逢的事說了。王處一道:“他戲弄侯通海的情狀我都見到了,這人的身法好生古怪……”隨即正色道:“你此去可要小心了。這孩子的武功遠在你之上,身法之中卻總是透著一股邪氣,我也摸不准是甚麽緣故。”郭靖道:“我和他是生死之交,他決不能害我。”王處一歎道:“你和他相識有多久,能說甚麽生死之交?你莫瞧他人小,他要算計你時,你定然對付不了。”郭靖心中對黃蓉絕無半分猜疑,心想:“道長這麽說,必因是不知黃賢弟的為人。”當下滿口誇說黃蓉的好處。王處一笑道:“你去吧。少年人無不如此,不經一事,不長一智。這人……瞧這人身形與說話聲音,似乎不是……似乎是個……你難道當真看不出……”說到這裏,不說下去了,只搖了搖頭。郭靖把藥方揣在懷裏,出了西門,放開腳步,向城外奔去。出得城來,飛雪愈大,雪花點點撲面,放眼只見白茫茫的一片,野外人蹤絕跡,行了將近十裏,前面水光閃動,正是一個小小湖泊。此時天氣倒不甚寒,湖中並未結冰,雪花落在湖面,都融在水裏,湖邊一排排都是梅樹,梅花再加上冰花雪蕊,更顯皎潔。郭靖四望不見人影,焦急起來:“莫非他等我不來,先回去了?”放聲大叫:“黃賢弟,黃賢弟。”只聽忽喇喇一聲響,湖邊飛起兩只水鳥。郭靖好生失望,再叫了兩聲,又想:“或許他還未到達,我在這裏等他便了。”
  當下坐在湖邊,既挂念黃蓉,又挂念王處一的傷勢,也無心欣賞雪景,何況這大雪紛飛之象,他從小就在塞外見慣了的,至於黃沙大漠與平湖寒梅之間的不同,他也不放在心上。等了好一陣,忽聽得西首樹林中隱隱傳來爭吵之聲,他好奇心起,快步過去,只聽得一人粗聲說道:“這當兒還擺甚麽大師哥的架子?大家半斤八兩,你還不是也在半空中蕩秋千。”另一人道:“他媽的!剛才你若不是這麽膽小,轉身先逃,咱們四個打他一個,難道便會輸了?”又一人道:“你逃得摔了一交,也不見得有甚麽了不起。”聽聲音似乎是黃河四鬼。郭靖手按腰間軟鞭,探頭往林中張去,卻空蕩蕩的不見人影。忽聽得聲音從高處傳來,有人說道:“明刀明槍的交戰,咱們決不能輸,誰料得到這小叫化詭計百出……”郭靖擡起頭來,只見四個人吊在空中,搖搖擺擺,兀自指手劃腳的爭吵不休,卻不是黃河四鬼是誰?他一見之下,心中大喜,料知黃蓉必在左近,笑吟吟的走過去,說道:“咦,你們又在這裏練輕功!”錢青健怒道:“誰說是練輕功?你這渾小子不生眼睛,咱們是給人吊在這裏的。”郭靖哈哈大笑。錢青健怒極,空中飛腳要去踢他,但相距遠了,卻哪里踢得著?馬青雄罵道:“臭小子,你再不滾得遠遠的,老子撒尿淋你了!”郭靖笑得彎了腰,說道:“我站在這裏,你的尿淋我不著。”突然身後有人輕輕一笑,郭靖轉過頭去,水聲響動,一葉扁舟從樹叢中飄了出來。只見船尾一個女子持槳蕩舟,長發披肩,全身白衣,頭發上束了條金帶,白雪一映,更是燦然生光。郭靖見這少女一身裝束猶如仙女一般,不禁看得呆了。那船慢慢蕩近,只見那女子方當韶齡,不過十五六歲年紀,肌膚勝雪,嬌美無比,容色絕麗,不可逼視。
  郭靖只覺耀眼生花,不敢再看,轉開了頭,緩緩退開幾步。那少女把船搖到岸邊,叫道:“郭哥哥,上船來吧!”郭靖猛吃一驚,轉過頭來,只見那少女笑靨生春,衣襟在風中輕輕飄動。郭靖如癡似夢,雙手揉了揉眼睛。那少女笑道:“怎麽?不認識我啦?”郭靖聽她聲音,依稀便是黃蓉模樣,但一個肮髒襤褸的男叫化,怎麽會忽然變成一個仙女,真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聽得背後黃河四鬼紛紛叫嚷:“小姑娘,快來割斷我們身上繩索,放我們下來!”“你來幫個忙,我給你一百兩銀子!”“每人一百兩,一共四百兩!”“你要八百兩也行。”
  那少女對他們渾不理睬,笑道:“我是你的黃賢弟啊,你不睬我了嗎?”郭靖再定神一看,果見她眉目口鼻確和黃蓉一模一樣,說道:“你……你………”只說了兩個“你”字,再也接不下去了。黃蓉嫣然一笑,說道:“我本是女子,誰要你黃賢弟、黃賢弟的叫我?快上船來罷。”郭靖恍在夢中,雙足一點,躍上船去。黃河四鬼兀自將救人的賞格不斷提高。黃蓉把小舟蕩到湖心,取出酒菜,笑道:“咱們在這裏喝酒賞雪,那不好嗎?”這時離黃河四鬼已遠,叫嚷之聲已聽不到了。郭靖心神漸定,笑道:“我真糊塗,一直當你是男子,以後不能再叫你黃賢弟啦!”黃蓉笑道:“你也別叫我黃賢妹,叫我作蓉兒罷。我爸爸一向這樣叫的。”郭靖忽然想起,說道:“我給你帶了點心來。”從懷裏掏出完顏康送來的細點,哪知他背負王處一、換水化毒、奔波求藥,早把點心壓得或扁或爛,不成模樣。黃蓉看了點心的樣子,輕輕一笑。郭靖紅了臉,道:“吃不得了!”拿起來要拋入湖中。黃蓉伸手接過,道:“我愛吃。”郭靖一怔,黃蓉已把一塊點心放在口裏吃起來。郭靖見她吃了幾口,眼圈漸紅,眼眶中慢慢充了淚水,更是不解。黃蓉道:“我生下來就沒了媽,從沒有誰這樣記著我過……”說著幾顆淚水流了下來。她取出一塊潔白的手帕,郭靖以為她要擦拭淚水,哪知她把幾塊壓爛了的點心細心包好,放在懷裏,回眸一笑,道:“我慢慢的吃。”
  郭靖絲毫不懂這種女兒情懷,只覺這個“黃賢弟”的舉動很是特異,當下問她道:“你說有要緊事對我說,是甚麽事?”黃蓉笑道:“我要跟你說,我不是甚麽黃賢弟,是蓉兒,這不是要緊事麽?”郭靖也是微微一笑,說道:“你這樣多好看,幹麽先前扮成個小叫化?”黃蓉側過了頭,道:“你說我好看嗎?”郭靖歎道:“好看極啦,真像我們雪山頂上的仙女一般。”黃蓉笑道:“你見過仙女了?”郭靖道:“我沒見過,見了那還有命活?”黃蓉奇道:“怎麽?”郭靖道:“蒙古的老人家說,誰見了仙女,就永遠不想再回到草原上來啦,整天就在雪山上發癡,沒幾天就凍死了。”黃蓉笑道:“那麽你見了我發不發癡?”郭靖臉一紅,急道:“咱們是好朋友,那不同的。”黃蓉點點頭,正正經經的道:“我知道你是真心待我好,不管我是男的還是女的,是好看還是醜八怪。”隔了片刻,說道:“我穿這樣的衣服,誰都會對我討好,那有甚麽希罕?我做小叫化的時候你對我好,那才是真好。”她這時心情極好,笑道:“我唱個曲兒給你聽,好嗎?”郭靖道:“明兒再唱好不好?咱們要先給王道長買藥。”當下把王處一在趙王府受傷、買不到傷藥的情形簡略說了。黃蓉道:“我本在奇怪,你滿頭大汗的在一家家藥舖裏奔進奔出,不知道幹甚麽,原來是為了這個。”郭靖這才想起,他去買藥時黃蓉已躡在他身後,否則也不會知道他的住所,說道:“黃賢弟,我騎你的小紅馬去買藥好嗎?”黃蓉正色道:“第一,我不是黃賢弟。第二,那小紅馬是你的,難道我真會要你的嗎?我只是試試你的心。第三,到附近市鎮去,也未必能買到藥。”郭靖聽她所料的與王處一不謀而合,不禁甚是惶急。黃蓉微笑道:“現下我唱曲兒了,你聽著。”但見她微微側過了頭,斜倚舟邊,一縷清聲自舌底吐出:“雁霜寒透幙。正護月雲輕,嫩冰猶薄。溪奩照梳掠。想含香弄粉,覯妝難學。玉肌瘦弱,更重重龍綃襯著。倚東風,一笑嫣然,轉盼萬花羞落。
  “寂寞!家山何在:雪後園林,水邊樓閣。瑤池舊約,麟鴻更仗誰托?粉蝶兒只解尋花覓柳,開遍南枝未覺。但傷心,冷淡黃昏,數聲畫角。”郭靖一個字一個字的聽著,雖然于詞義全然不解,但清音嬌柔,低回婉轉,聽著不自禁的心搖神馳,意酣魂醉,這一番纏綿溫存的光景,竟是他出世以來從未經歷過的。黃蓉一曲既終,低聲道:“這是辛大人所作的‘瑞鶴仙’,是形容雪後梅花的,你說做得好嗎?”郭靖道:“我一點兒也不懂,歌兒是很好聽的。辛大人是誰啊?”黃蓉道:“辛大人就是辛棄疾。我爹爹說他是個愛國愛民的好官。北方淪陷在金人手中,嶽爺爺他們都給奸臣害了,現下只有辛大人還在力圖恢復失地。”郭靖雖然常聽母親說起金人殘暴,虐殺中國百姓,但終究自小生長蒙古,家國之痛在他並不深切,說道:“我從未來過中原,這些事你將來慢慢說給我聽,這當兒咱們想法兒救王道長要緊。”黃蓉道:“你聽我話,咱們在這兒多玩一陣,不用著急。”郭靖道:“他說十二個時辰之內不服藥,就會殘廢的!”黃蓉道:“那就讓他殘廢好了,又不是你殘廢,我殘廢。”郭靖“啊”的一聲,跳起身來,道:“這……這……”臉上已現怒色。黃蓉微笑道:“不用著惱,我包你有藥就是。”郭靖聽她言下之意似是十拿九穩,再者自己也無別法,心想:“她計謀武功都遠勝於我,聽她的話一定錯不了。”只得暫且放寬胸懷。黃蓉說起怎樣把黃河四鬼吊在樹上,怎樣戲弄侯通海,兩人拊掌大笑。眼見暮色四合,漸漸的白雪、湖水、梅花都化成了朦朦朧朧的一片,黃蓉慢慢伸出手去,握住了郭靖的手掌,低聲道:“現今我甚麽都不怕啦。”郭靖道:“怎麽?”黃蓉道:“就算爸爸不要我,你也會要我跟著你的,是不是?”郭靖道:“那當然。蓉兒,我跟你在一起,真是……真是……真是歡喜。”黃蓉輕輕靠在他胸前。郭靖只覺一股甜香圍住了他的身體,圍住了湖水,圍住了整個天地,也不知是梅花的清香,還是黃蓉身上發出來的。兩人握著手不再說話。過了良久良久,黃蓉歎了口氣,道:“這裏真好,只可惜咱們要走啦。”郭靖道:“為甚麽?”黃蓉道:“你不是要去拿藥救王道長嗎?”郭靖喜道:“啊,到哪里去拿?”黃蓉道:“藥舖子的那幾味藥,都到哪里去啦?”郭靖道:“定是給趙王府的人搜去了。”黃蓉道:“不錯,咱們就到趙王府拿去。”郭靖嚇了一跳,道:“趙王府?”黃蓉道:“正是!”郭靖道:“那去不得。咱們倆去只有送命的份兒。”
  黃蓉道:“難道你就忍心讓王道長終身殘廢?說不定傷勢厲害,還要送命呢!”郭靖熱血上沖,道:“好,不過,不過你不要去。”黃蓉道:“為甚麽?”郭靖道:“總而言之,你不能去。”卻說不出個道理來。
  黃蓉低聲道:“你再體惜我,我可要受不了啦。要是你遇上了危難,難道我獨個兒能活著嗎?”
  郭靖心中一震,不覺感激、愛惜、狂喜、自憐,諸般激情同時湧上心頭,突然間勇氣百倍,頓覺沙通天、彭連虎等人殊不足畏,天下更無難事,昂然道:“好,咱倆去拿藥。”兩人把小舟劃進岸邊,上岸回城,向王府而去。走到半路,郭靖忽然記起黃河四鬼兀自挂在樹上,停步說道:“啊,要不要去放了那四個人下來?”黃蓉格格一笑,道:“這四個傢夥自稱‘剛烈雄健’,厲害得很,凍不爛、餓不死的。就算餓死了,‘梅林四鬼’可也比‘黃河四鬼’高雅得多。”
第九回 鐵槍破犁

  郭黃二人來到趙王府後院,越牆而進,黃蓉柔聲道:“你的輕身功夫好得很啊!”郭靖伏在牆腳邊,察看院內動靜,聽她稱贊,心頭只覺說不出的溫馨甜美。
  過了片刻,忽聽得腳步聲響,兩人邊談邊笑而來,走到相近,只聽一人道:“小王爺把這姑娘關在這裏,你猜是為了甚麽?”另一個笑道:“那還用猜?這樣美貌的姑娘,你出娘胎之後見過半個嗎?”先一人道:“瞧你這副色迷迷的樣兒,小心小王爺砍掉你的腦袋。這個姑娘麽,相貌雖美,可還不及咱們王妃。”另一人道:“這種風塵女子,你怎麽拿來跟王妃比?”先一人道:“王妃,你道她出身又……”說到這裏,忽然住口,咳嗽了兩聲,轉口道:“小王爺今日跟人打架,著實吃了虧,大夥兒小心些,別給他作了出氣袋,討一頓好打。”另一人道:“小王爺這麽一拳打來,我就這麽一避,跟著這麽一腳踢出……”先一人笑道:“別自己臭美啦!”郭靖尋思:“原來那完顏康已經有了個美貌的意中人,因此不肯娶那穆姑娘了,倒也難怪。但既是如此,他就不該去跟穆姑娘比武招親,更不該搶了人家的花鞋兒不還。他為甚麽又把人家關起來?難道是人家不肯,他要用強逼迫嗎?”這時兩人走得更近了,一個提了一盞風燈,另一個提著一隻食盒,兩人都是青衣小帽、僕役的打扮。那提食盒的笑道:“又要關人家,又怕人家餓壞了,這麽晚啦,還巴巴的送菜去。”另一個道:“不是又風流又體貼,怎能贏得美人兒的芳心?””兩人低聲談笑,漸漸走遠。
  黃蓉好奇心起,低聲道:“咱們瞧瞧去,到底是怎麽樣的美人。”郭靖道:“還是盜藥要緊。”黃蓉道:“我偏要先看美人!”舉步跟隨兩個僕役。郭靖心想:“女人有甚麽好看?真是古怪。”他卻哪里知道,凡是女子聽說哪一個女人美貌,若不親眼見上一見,可比甚麽都難過,如果自己是美麗女人,那是更加非去看一看、比一比不可。郭靖卻只道她孩子氣厲害,只得跟去。那趙王府好大的園林,跟著兩個僕役曲曲折折的走了好一會,才來到一座大屋跟前,望見屋前有人手執兵刃把守。黃蓉和郭靖閃在一邊,只聽得兩仆和看守的親兵說了幾句話,親兵打開門放二人進去。黃蓉撿起一顆石子,噗的一聲,把風燈打滅,拉著郭靖的手,縱身擠進門去,反而搶在兩仆之前。兩仆和眾親兵全未知覺,只道屋頂上偶然跌下了石子。兩仆說笑咒罵,取出火絨火石來點亮了燈,穿過一個大天井,開了裏面的一扇小門,走了進去。黃蓉和郭靖悄悄跟隨,只見裏面是一條條極粗鐵條編成的柵欄,就如監禁猛獸的大鐵籠一般,柵欄後面坐著兩人,依稀可辨是一男一女。
  一個僕人點燃了一根蠟燭,伸手進柵,放在桌上。燭光照耀下郭靖看得分明,不禁大奇,只見那男子須發蒼然,滿臉怒容,正是穆易,一個妙齡少女垂首坐在他身旁,不是他女兒穆念慈是誰?郭靖滿腹疑團,大惑不解:“他們怎麽會在這裏?是了,定是給完顏康捉了來。那完顏康卻是甚麽心思?到底愛這姑娘不愛?”兩名僕人從食盒中取出點心酒菜,一盆盆的送進柵去。穆易拿起一盆點心擲將出來,罵道:“我落了你們圈套,要殺快殺,誰要你們假惺惺討好?”
  喝罵聲中,忽聽得外面眾親兵齊聲說道:“小王爺您好!”黃蓉和郭靖互望一眼,忙在門後躲起,只見完顏康快步入內,大聲呵斥道:“誰惹怒穆老英雄啦?回頭瞧我打不打斷你們的狗腿子。”兩個僕人各跪下一腿,俯首說道:“小的不敢。”完顏康道:“快滾出去。”兩仆忙道:“是,是。”站起來轉身出去,走到門邊時,相對伸了伸舌頭,做個鬼臉。完顏康等他們反帶上了門,和顏悅色的對穆易父女道:“我請兩位到這裏,另有下情相告,兩位千萬不要誤會。”穆易怒道:“你把我們當犯人的關在這裏,這是‘請’嗎?”完顏康道:“實在對不住。請兩位暫且委曲一下,我心中實在是很過意不去。”穆易怒道:“這些話騙三歲孩子去。做官做府的人吃人不吐骨頭,難道我還見得少了?”完顏康幾次要說話,都給穆易一陣怒罵擋了回去,但他居然涵養甚好,笑嘻嘻的並不生氣。穆念慈聽了一陣,低聲道:“爹,你且聽他說些甚麽。”穆易哼了一聲,這才不罵。
  完顏康道:“令愛如此品貌,世上罕有,我又不是不生眼珠子,哪有不喜愛的?”穆念慈一陣紅暈罩上雙頰,把頭俯得更低了。只聽完顏康又道:“只不過我是王爵的世子,家教又嚴,要是給人知道,說我和一位江湖英雄、草莽豪傑結了親家,不但父王怪罪,多半聖上還要嚴旨切責父王呢。”穆易道:“依你說怎樣?”完顏康道:“我是想請兩位在捨下休息幾日,養好了傷,然後回到家鄉去。過得一年半載,待這事冷了一冷之後,或者是我到府上來迎親,或者是請老前輩送令愛來完姻,那豈不是兩全其美?”穆易沈吟不語,心中卻在想著另一件事。完顏康道:“父王為了我頑皮闖禍,三個月前已受過聖上的幾次責備,如再知道我有這等事,婚事決不能諧。是以務懇老前輩要嚴守秘密。”穆易怒道:“依你說來,我女孩兒將來就算跟了你,也是一輩子的偷偷摸摸,不是正大光明的夫妻了?”完顏康道:“這個我自然另有安排,將來邀出朝裏幾位大臣來做媒,總要風風光光的娶了令愛才是。”穆易臉色忽變,道:“你去請你母親來,咱們當面說個清楚。”完顏康微微一笑,道:“我母親怎能見你?”穆易斬釘截鐵的道:“不跟你母親見面,任你如何花言巧語,我決不理睬。”說著抓起酒壺,從鐵柵中擲了出來。
  穆念慈自和完顏康比武之後,一顆芳心早已傾注在他身上,耳聽他說得合情合理,正自竊喜,忽見父親突然無故動怒,不禁又是驚訝又是傷心。
  完顏康袍袖一翻,卷住了酒壺,伸手放回桌上,笑道:“不陪啦!”轉身而出。
  郭靖聽著完顏康的話,覺得他確有苦衷,所說的法子也很周到,哪料穆易卻忽然翻臉,心想:“我這就勸勸他去。”正想長身出來,黃蓉扯扯他衣袖,拉著他從門裏竄了出去。只聽完顏康問一個僕人道:“拿來了嗎?”那僕人道:“是。”舉起手來,手裏提著一隻兔子。完顏康接過,喀喀兩聲,把兔子的兩條後腿折斷了,放在懷中,快步而去。郭靖與黃蓉甚是奇怪,不知他玩甚麽花樣,一路遠遠跟著。繞過一道竹籬,眼前出現三間烏瓦白牆的小屋。這是尋常鄉下百姓的居屋,不意在這豪奢富麗的王府之中見到,兩人都是大為詫異。只見完顏康推開小屋板門,走了進去。兩人悄步繞到屋後,俯眼窗縫,向裏張望,心想完顏康來到這詭秘的所在,必有特異行動,哪知卻聽他叫了一聲:“媽!”裏面一個女人聲音“嗯”的應了一聲。完顏康走進內室,黃蓉與郭靖跟著轉到另外一扇窗子外窺視,只見一個中年女子坐在桌邊,一手支頤,呆呆出神。這女子四十歲不到,姿容秀美,不施脂粉,身上穿的也是粗衣布衫。黃蓉心道:“這位王妃果然比那個穆姑娘又美了幾分,可是她怎麽扮作個鄉下女子,又住在這般破破爛爛的屋子裏?難道是給趙王打入了冷宮?”郭靖有了黃蓉的例子在先,倒是不以為奇,只不過另有一番念頭:“她定是跟蓉兒一般,故意穿些粗布衣衫,假裝窮人,鬧著玩兒。”
  完顏康走到她身旁,拉住她手道:“媽,你又不舒服了嗎?”那女子歎了口氣道:“還不是為你耽心?”完顏康靠在她身邊,笑道:“兒子不是好好地在這裏嗎?又沒少了半個腳趾頭。”說話神情,全是在撒嬌。那女子道:“眼也腫了,鼻子也破了,還說好好地?你這樣胡鬧,你爹知道了倒也沒甚麽,要是給你師父聽到風聲,可不得了。”
  完顏康笑道:“媽,你道今兒來打岔的那個道士是誰?”那女人道:“是誰啊?”完顏康道:“是我師父的師弟。說來該是我的師叔,可是我偏偏不認他的,道長前、道長後的叫他。他向著我吹鬍子,瞪眼珠,可拿我沒法子。”說著笑了起來。那女子卻吃了一驚,道:“糟啦,糟啦。我見過你師父發怒的樣兒,他殺起人來,可真教人害怕。”
  完顏康奇道:“你見過師父殺人?在哪里?他幹麽殺人?”那女子擡頭望著燭光,似乎神馳遠處,緩緩的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唉,我差不多都忘啦!”
  完顏康不再追問,得意洋洋的道:“那王道士逼上門來,問我比武招親的事怎樣了結。我一口應承,只要那姓穆的到來,他怎麽說就怎麽辦。”那女子道:“你問過爹爹嗎?他肯答允嗎?”完顏康笑道:“媽你就這麽老實。我早差人去把那姓穆的父女騙了來,鎖在後面鐵牢裏。那王道士又到哪里找他去?”完顏康說得高興,郭靖在外面愈聽愈怒,心想:“我還道他真是好意,哪知竟是如此奸惡。”又想:“幸虧穆老英雄不上他的當。”那女子也頗不以為然,慍道:“你戲弄了人家閨女,還把人家關了起來,那成甚麽話?快去放了,再多送些銀子,好好賠罪,請他們別要見怪。”郭靖暗暗點頭,心想:“這還說得過去。”完顏康道:“媽你不懂的,這種江湖上的人才不希罕銀子呢。要是放了出去,他們在外宣揚,怎不傳進師父的耳裏?”那女子急道:“難道你要關他們一世?”完顏康笑道:“我說些好話,把他們騙回家鄉,叫他們死心塌地的等我一輩子。”說著哈哈大笑。郭靖怒極,伸掌便要向窗格子上拍去,剛要張口怒喝,突覺一隻滑膩的手掌按住了自己嘴唇,同時右手手腕也被人從空捏住,一個柔軟的聲音在耳邊輕聲道:“別發脾氣。”郭靖登時醒悟,轉頭向黃蓉微微一笑,再向裏張望,只聽完顏康道:“那姓穆的老兒奸猾得緊,一時還不肯上鉤,再關他幾天,瞧他聽不聽話?”
  他母親道:“我見那個姑娘品貌很好,我倒很喜歡。我跟你爹說說,不如就娶了她,可不是甚麽事都沒了。”完顏康笑道:“媽你又來啦,咱們這般的家世,怎麽能娶這種江湖上低三下四的女子?爹常說要給我擇一門顯貴的親事。就只可惜我們是宗室,也姓完顏。”那女子道:“為甚麽?”完顏康道:“否則的話,我准能娶公主,做駙馬爺。”那女子歎了口氣,低聲道:“你瞧不起貧賤人家的女兒……你自己難道當真……”完顏康笑道:“媽,還有一樁笑話兒呢。那姓穆的說要見你,和你當面說明瞭,他才相信。”那女子道:“我才不幫你騙人呢,做這種缺德事。”完顏康笑嘻嘻的在室中走了幾個圈子,笑道:“你就是肯去,我也不給。你不會撒謊,說不了三句便露出馬腳。”黃蓉和郭靖打量室中陳設,只見桌凳之物都是粗木所制,床帳用具無一不是如同民間農家之物,甚是粗糙簡陋,壁上挂著一根生了銹的鐵槍、一張殘破了的犁頭,屋子一角放著一架紡紗用的舊紡車。兩人都是暗暗稱奇:“這女子貴為王妃,怎地屋子裏卻這般擺設?”
  只見完顏康在胸前按了兩下,衣內那只兔子吱吱的叫了兩聲。那女子問道:“甚麽呀?”完顏康道:“啊,險些兒忘了。剛才見到一隻兔子受了傷,撿了回來,媽,你給它治治。”說著從懷裏掏出那只小白兔來,放在桌上。那兔兒後腿跛了,行走不得。那女子道:“好孩子!”忙拿出刀圭傷藥,給兔子治傷。郭靖怒火上沖,心想這人知道母親心慈,便把好好一隻兔子折斷腿骨,要她醫治,好教她無心理會自己幹的壞事,對親生母親尚且如此玩弄權謀,心地之壞,真是無以複加了。黃蓉靠在郭靖身旁,忽覺他全身顫抖,知他怒極,怕他發作出來給完顏康驚覺,忙牽著他手躡足走遠,說道:“不理他們,咱們找藥去。”郭靖道:“你可知藥在哪里?”黃蓉搖頭道:“不知道。這就去找。”
  郭靖心想,偌大王府,到哪里找去?要是驚動了沙通天他們,那可大禍臨頭,止要開言和她商量,突然前面燈光一閃,一人手提燈籠,嘴裏低哼小曲:“我的小親親喲,你不疼我疼誰個?還是疼著我……”一陣急一陣緩的走近。郭靖待要閃入樹後,黃蓉卻迎了上去。那人一怔,還未開口,黃蓉手腕一翻,一柄明晃晃的分水蛾眉刺已抵在他喉頭,喝道:“你是誰?”那人嚇得魂不附體,隔了好一陣,才結結巴巴的道:“我……是府裏的簡管家。你……你幹甚麽?”黃蓉道:“幹甚麽?我要殺了你!你是管家,那好極啦。今日小王爺差你們去買來的那些藥,放在哪里?”簡管家道:“都是小王爺自己收著,我……我不知道啊!”
  黃蓉左手在他手腕上一捏,右手微微向前一送,蛾眉鋼刺嵌入了他咽喉幾分。那簡管家只覺手腕上奇痛徹骨,可是又不敢叫出聲來。黃蓉低聲喝道:“你說是不說?”簡管家道:“我真的不知道。”黃蓉右手扯下他帽子,按在他口上,跟著左手一拉一扭,喀喇一聲,登時將他右臂臂骨扭斷了。那簡管家大叫一聲,立時昏暈,但嘴巴被帽子按住了,這一聲叫喊慘厲之中夾著窒悶,傳不出去。
  郭靖萬料不到這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下手竟會如是毒辣,不覺驚呆了。黃蓉在簡管家脅下戳了兩下,那人醒了過來。她把帽子順手在他頭頂一放,喝道:“要不要將左臂也扭斷了?”簡管家痛得眼淚直流,屈膝跪倒,道:“小的真是不知道,姑娘殺了小的也沒用。”黃蓉這才信他不是裝假,低聲道:“你到小王爺那裏,說你從高處摔下來摔斷了手臂,又受了不輕的內傷,大夫說要用血竭、田七、熊膽、沒藥等等醫治,北京城裏買不到,你求小王爺賞賜一點。”
  黃蓉說一句,那管家應一句,不敢有絲毫遲疑。黃蓉又道:“小王爺在王妃那裏,快去,快去!我跟著你,要是你裝得不像,露出半點痕跡,我扭斷你的脖子,挖出你的眼珠子。”說著伸出手指,將尖尖的指甲在他眼皮上一抓。簡管家打個寒噤,爬起身來,咬緊牙齒,忍痛奔往王妃居室。完顏康還在和母親東拉西扯的談論,忽見簡管家滿頭滿臉的汗水、眼淚、鼻涕,奔進來把黃蓉教的話說了一遍。王妃見他痛得臉如白紙,不待完顏康答復,已一疊連聲的催他給藥。完顏康皺眉道:“那些藥梁老先生要去啦,你自己拿去。”簡管家哭喪著臉道:“求小王爺賞張字條!”王妃忙拿出筆墨紙硯,完顏康寫了幾個字。簡管家磕頭謝賞,王妃溫言道:“快去,拿到藥好治傷。”簡管家退了出來,剛走得幾步,一柄冰寒徹骨的利刃已架在後頸,只聽黃蓉道:“到梁老先生那裏去。”簡管家走了幾步,實在支援不住了,一個踉蹌,就要跌倒。黃蓉道:“不拿到藥,你的脖子就是喀喇一聲,斷成兩截。”說著按住他的腦袋重重一扭。簡管家大驚,冷汗直冒,不知哪里突來了一股力氣,急往前走。路上接連遇見七八個僕役侍從。眾仆見郭靖、黃蓉與他在一起,也無人查問。
  來到梁子翁所住館舍,簡管家過去一瞧,館門反鎖,出來再問,一個僕役說王爺在香雪廳宴客。郭靖見簡管家腳步蹣跚,伸手托在他脅下,三人並肩往香雪廳而去。離廳門尚有數十步遠,兩個提著燈籠的衛士迎了上來,右手都拿著鋼刀,喝道:“停步,是誰?”簡管家取出小王爺的字條,一人看了字條,放他過去,又來詢問郭黃二人,簡管家道:“是自己人!”一名衛士道:“王爺在廳裏宴客,吩咐了誰也不許去打擾。有事明天再回……”話未說完,兩人只覺脅下一陣酸麻,動彈不得,已被黃蓉點中了穴道。黃蓉把兩名衛士提在花木叢後,牽了郭靖的手,隨著簡管家走到香雪廳前。她在簡管家身後輕輕一推,與郭靖縱身躍起,攀住簷頭,從窗縫中向裏觀看。
  只見廳裏燈燭輝煌,擺著一桌筵席,郭靖一看桌邊所坐諸人,心中不禁突突亂跳,只見日間同席過的白駝山少主歐陽克、鬼門龍王沙通天、三頭蛟侯通海、參仙老怪梁子翁、千手人屠彭連虎都圍坐在桌邊,在下首相陪的正是大金國六皇子完顏洪烈。桌旁放著一張太師椅,墊了一張厚厚的氈毯,靈智上人坐在椅上,雙目微張,臉如金紙,受傷顯是不輕。郭靖暗喜:“你暗算王道長,教你自己也受一下好的。”只見簡管家推門而進,向梁子翁行了個禮,將完顏康所寫的字條遞給他。梁子翁一看,望了簡管家一眼,把字條遞給完顏洪烈道:“王爺,這是小王爺的親筆吧?”完顏洪烈接過來看了,道:“是的,梁公瞧著辦吧。”梁子翁對身後一名青衣童子道:“今兒小王爺送來的四味藥材,各拿五錢給這位管家。”那童子應了,隨著簡管家出來。郭靖在黃蓉耳邊道:“快走吧,那些人個個厲害得緊。”黃蓉笑了笑,搖搖頭。郭靖只覺她一縷柔發在自己臉上輕輕擦過,從臉上到心裏,都有點癢癢的,當下不再和她爭辯,湧身往下便跳。黃蓉急忙抓住他的手腕,身子向前撲出,雙足鉤住屋檐,緩緩將他放落地下。郭靖暗叫:“好險!裏面這許多高手,我這往下一跳,他們豈有不發覺之理?”自愧初涉江湖,事事易出毛病。簡管家和那小童出來,郭靖跟在後面,走出十餘丈,回過頭來,只見黃蓉使個“倒卷珠簾勢”,正在向裏張望,清風中白衫微動,猶如一朵百合花在黑夜中盛開。黃蓉向廳裏看了一眼,見各人並未發覺,回頭目送郭靖的身形正在黑暗之中消失,這才再向內窺探,突然間彭連虎一轉頭,兩道閃電般的目光在窗上掃了一圈。黃蓉不敢再看,側頭附耳傾聽。只聽一個嗓子沙啞的人道:“那王處一今日橫加插手,各位瞧他是無意中碰著呢,還是有所為而來?”一個聲音極響的人道:“不管他是有意無意,總之受了靈智上人這一掌,不死也落個殘廢。”黃蓉向內張望,見說話之人是那身材矮小、目光如電的彭連虎。又聽得一個聲音清朗的人笑道:“兄弟在西域之時,也曾聽過全真七子的名頭,確也不是浪得虛名之輩,要不是靈智上人送了他個大手印,咱們今日全算折在他手裏啦。”一個粗厚低沈的聲音道:“歐陽公子別在老衲臉上貼金啦,我跟這道士大家吃了虧,誰也沒贏。”歐陽克道:“總之他不喪命就落個殘廢,上人卻只要靜養些時日。”
  此後各人不再談論,聽聲音是主人在敬酒。隔了一會,一人說道:“各位遠道而來,小王深感榮幸。此番能邀到各位大駕,實是大金國之福。”黃蓉心想,說這話的必是趙王完顏洪烈了。眾人謙遜了幾句。完顏洪烈又道:“靈智上人是西藏得道高僧,梁老先生是關外一派的宗師,歐陽公子已得令叔武功真傳,彭寨主威震中原,沙幫主獨霸黃河。五位中只要有一位肯拔刀相助,大金國的大事就能成功,何況五位一齊出馬,哈哈,哈哈。那真是獅子搏兔用全力了。”言下得意之極。梁子翁笑道:“王爺有事差遣,咱們當得效勞,只怕老夫功夫荒疏,有負王爺重托,那就老臉無光了,哈哈!”彭連虎等也均說了幾句“當得效勞”之類的言語。這幾個人向來獨霸一方,都是自尊自大慣了的,語氣之中儼然和完顏洪烈分庭抗禮,並無卑諂之意。完顏洪烈又向眾人敬了一杯酒,說道:“小王既請各位到來,自是推心置腹,天大的事也不能相瞞。各位知曉之後,當然也決不會和旁人提及,以免對方有所防備,壞了我大金朝廷的大事,這也是小王信得過的。”
  各人會意,他這幾句話雖然說得婉轉,其實是要他們擔保嚴守秘密的意思,都道:“王爺放心,這裏所說的話,誰都不能泄漏半句。”各人受完顏洪烈重聘而來,均知若非為了頭等大事,決不致使了偌大力氣,費了這許多金銀珠寶前來相請,到底為了何事,他卻一直不提,也不便相詢,這時卻知他便要揭開一件重大的機密,個個又是好奇,又是興奮。完顏洪烈道:“大金太宗天會三年,那就是趙官兒徽宗的宣和七年了,我金兵由粘沒喝、斡離不兩位元帥率領征伐宋朝,俘虜了宋朝徽宗、欽宗兩個皇帝,自古以來,兵威從無如此之盛的。”眾人都嘖嘖稱贊。
  黃蓉心道:“好不要臉!除了那個藏僧之外,你們都是漢人。這金國王爺如此自吹自擂,說擄了大宋的兩個皇帝,你們竟都來捧場。”只聽完顏洪烈又道:“那時我大金兵精將廣,本可統一天下,但到今日將近百年,趙官兒還在杭州做他的皇帝,各位可知道是甚麽原因嗎?”梁子翁道:“這要請王爺示下。”完顏洪烈歎了口氣道:“當年我大金國敗在嶽飛那廝手裏,那是天下皆知之事,也不必諱言。我大金元帥兀術善會用兵,可是遇到嶽飛,總是連吃敗仗。後來嶽飛雖被我大金授命秦檜害死,但金兵元氣大傷,此後再也無力大舉南征。然而小王卻雄心勃勃,不自量力,想為我聖上立一件大功,這事非眾位相助不可。”各人面面相覷,不明其意,均想:“沖鋒陷陣,攻城掠地,實非吾輩所長,難道他要我們去刺殺南朝的元帥大將?”完顏洪烈神色得意,語音微顫,說道:“幾個月前,小王無意間在宮裏舊檔之中,看到一通前朝留下來的文書,卻是嶽飛寫的幾首詞,辭句十分奇特。我揣摸了幾個月,終於端詳出了其中的意思。原來嶽飛給關在獄中之時,知道已無活命之望,他這人精忠報國,倒是不假,竟把生平所學的行軍布陣、練兵攻伐的秘要,詳詳細細的寫了一部書,只盼得到傳人,用以抗禦金兵。幸虧秦檜這人也好生厲害,怕岳飛與外人暗通消息,防備得周密之極,獄中官吏兵丁,個個都是親信心腹。要知岳飛部下那些兵將勇悍善戰,若是造起反來,宋朝無人抵擋得住。當年所以沒人去救岳飛,全因嶽飛不肯違抗朝廷旨意,倘若他忽然改變了主意,那可不得了啦,是不是?他可不知道嶽飛想救的不是他自己的性命,而是大宋的江山。但也幸得這樣,嶽飛這一部兵書,一直到死後也沒能交到外面。”眾人聚精會神的聽著,個個忘了喝酒。黃蓉懸身閣外,也如聽著一個奇異的故事。
  完顏洪烈道:“岳飛無法可施,只得把那部兵書貼身藏了,寫了四首甚麽《菩薩蠻》、《醜奴兒》、《賀聖朝》、《齊天樂》的歪詞。這四首詞格律不對,平仄不葉,句子顛三倒四,不知所云。那秦檜雖然說得上才大如海,卻也不明其中之意,於是差人送到大金國來。數十年來,這四首歪詞收在大金宮裏秘檔之中,無人領會其中含意,人人都道嶽飛臨死氣憤,因此亂寫一通,語無倫次,哪知其中竟是藏著一個極大的啞謎。小王苦苦思索,終于解明瞭,原來這四首歪詞須得每隔三字的串讀,先倒後順,反復連貫,便即明明白白。嶽飛在這四首詞中囑咐後人習他的兵法遺書,直搗黃龍,滅了我大金。他用心雖苦,但宋朝無人,卻也枉然,哈哈!”眾人齊聲驚歎,紛紛稱譽完顏洪烈的才智。
  完顏洪烈道:“想那嶽飛用兵如神,打仗實是厲害得緊。要是咱們得了他這部遺書,大金國統一天下豈不是易如反掌嗎?”眾人恍然大悟,心想:“趙王請我們來,原來是要我們去做盜墓賊。”完顏洪烈道:“小王本來想,這部遺書必是他帶到墳墓中去了。”說到這裏頓了一頓,續道:“各位是大英雄大豪傑,難道請各位去盜墓嗎?再說,那嶽飛是大金讎寇,但他精忠神武,天下人人相欽,咱們也不能動他墳墓。小王翻檢歷年南朝密探送來的稟報,卻另外得到了線索。原來嶽飛當日死在風波亭之後,葬在附近的眾安橋邊,後來宋孝宗將他的遺體遷至西湖邊上隆重安葬,建造祠廟。他的衣冠遺物,卻被人放在另外一處,這部遺書自然也在其中。這地方也是在臨安。”他說到這裏,眼光逐一向眾人望去。眾人都急於聽他說出藏書的地點來。哪知他卻轉過話題,說道:“小王曾想:既有人搬動過嶽飛的衣冠遺物,只怕也已把這部書取了出來。但仔細一琢磨,知道決計不會。須知宋人對他敬若神明,既不知他的原意,決不敢動他的遺物,咱們到了那個地方,必能手到拿來。只是南方奇材異能之士極多,咱們要不是一舉成功,露出了風聲,反被宋人先行得去,那可是弄巧成拙了。這件事有關兩國的氣運,是以小王加意鄭重將事,若非請到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相助,決計不敢輕舉妄動。”眾人聽得連連點頭。完顏洪烈道:“不過藏他遺物的所在,卻也是非同小可,因此這件事說它難嗎,固然也可說難到極處,然而在有大本領的人看來,卻又容易之極。原來他的遺物是藏在……”正說到這裏,突然廳門推開,一人沖了進來,面目青腫,奔到梁子翁面前,叫道:“師父……”眾人看時,卻是梁子翁派去取藥的那個青衣童子。
  郭靖跟隨簡管家和那青衣童子去取藥,左手仍是托在簡管家脅下,既防他支援不住而跌倒,又教他不敢向青衣童子通風示意。三人穿廊過舍,又來到梁子翁所住的館舍。那童子開門進去,點亮了蠟燭。
  郭靖一踏進房,便覺藥氣沖鼻,又見桌上、榻上、地下,到處放滿了諸般藥材,以及大大小小的瓶兒、罐兒、缸兒、缽兒,看來梁子翁喜愛調弄丹藥,雖在客中,也不放下這些傢夥。那個童顯也熟習藥性,取了四味藥,用白紙分別包了,交給簡管家。郭靖伸手接過,轉身出房。他藥已到手,不再看住簡管家。不料這管家甚是狡猾,出房時故意落後,待郭靖與那小童一出門,立時將門關上,撐上門閂,大聲叫喊:“有賊啊,有賊啊!”郭靖一怔,轉身推門,那門甚是堅實,一時推之不開。那青衣童子年紀雖小,卻機伶異常,聽得簡管家叫喊,知道不妙,乘郭靖使力推門之際,夾手搶過他手中那四包藥,往旁邊池塘中一丟。郭靖擊出兩掌,居然都給他閃避開去。郭靖又驚又怒,雙掌按在門上,運起內力,喀喇一響,門閂立時崩斷。他搶進門去,一拳擊在簡管家下顎之上,顎骨登時碎裂,哪里還能做聲?幸好梁子翁性喜僻靜,居處指定要與別的房舍遠離,那簡管家這幾下叫喚,倒無旁人聽到。他回身出門,見那童子已奔在數丈之外,急忙提氣縱身,霎時間已追到身後,伸手往他後領抓落。那童子聽得腦後風響,身子一挫,右腿橫掃,身手竟自不弱。郭靖知道只要給他聲張出來,不但藥物不能得手,而且黃蓉與自己尚有性命之憂,下手更不容情,鉤、拿、抓、打,招招是分筋錯骨手的狠辣家數。那童子跟著梁子翁,到處受人尊敬,從未遇過強敵,這時不覺心慌意亂,臉上連中了兩拳。郭靖乘勢直上,拍的一記,又在他天靈蓋上擊了一掌,那童子立時昏暈過去。郭靖提足將他撥入路旁草叢,回進房去,打火點亮蠟燭,見那簡管家倒在地下,兀自昏暈。
  郭靖暗罵自己糊塗:“那童兒剛才從哪四個瓶罐裏取藥,我可全沒留意,現今怎知這四味藥放在哪里?”但見瓶罐上面畫的都是些彎彎曲曲的符號,竟無一個文字,心下好生為難:“記得他是站在這裏拿的,我且把這個角落裏的數十罐藥每樣都拿些,回頭請王道長選出來就是。”取過一疊白紙,每樣藥材都包了一包,生怕剛才簡管家叫喊時被人聽見,心裏一急,包得更加慢了。
  好容易在每個藥瓶中都取了藥包好,揣在懷裏,大功告成,心下歡喜,回過身來,不提防手肘在旁邊的大竹簍上一撞。那竹簍橫跌翻倒,蓋子落下,驀地呼嚕一聲,竄出一條殷紅如血的大蛇,猛向他臉上撲來。
  郭靖大吃一驚,急忙向後縱開,只見那蛇身子有小碗粗細,半身尚在簍中,不知其長幾何,最怪的是通體朱紅,蛇頭忽伸忽縮,蛇口中伸出一條分叉的舌頭,不住向他搖動。蒙古苦寒之地,蛇蟲本少,這般紅色的奇蛇他更是生平未見,慌亂中倒退幾步,背心撞向桌邊,燭台受震跌倒,室中登時漆黑一團。他藥材已得,急步奪門而出,剛走到門邊,突覺腿上一緊,似被人伸臂抱牢,又如是給一條極粗的繩索緊緊縛住,當時不暇思索,向上急縱,不料竟是掙之不脫,隨即右臂一陣冰冷,登時動彈不得。
  郭靖心知身子已被那條大蛇纏住,這時只剩下左手尚可任意活動,立即伸手向腰間去摸成吉思汗所賜的那柄金刀。突然間一陣辛辣的藥氣撲鼻而至,其中又夾著一股腥味,臉上一涼,竟是那蛇伸舌來舐他臉頰,當這危急之際,哪里還有餘暇去抽刀殺蛇,忙提起左手,叉住了蛇頸。那蛇力大異常,身子漸漸收緊,蛇頭猛力向郭靖臉上伸過來。郭靖挺臂撐持,過了片刻,只感覺腿腳酸麻,胸口被蛇纏緊,呼吸越來越是艱難,運內勁向外力崩,蛇身稍一放鬆,但隨即纏得更緊。郭靖左手漸感無力,蛇口中噴出來的氣息難聞之極,胸口發惡,只是想嘔。再相持了一會,神智竟逐漸昏迷,再無抗拒之力,左手一松,大蛇張口直咬下來。那青衣童子被郭靖擊暈,過了良久,慢慢醒轉,想起與郭靖相鬥之事,躍起身來,回頭見師父房中漆黑一團,聲息全無,想來那人已逃走了,忙奔到香雪廳中,氣急敗壞的向梁子翁稟告。黃蓉在窗縫中聽到那童子說話,心下驚惶,一個“雁落平沙”,輕輕落下。但廳中這許多高手何等了得,适才只傾聽完顏洪烈說話,未曾留意外面,這時聽那童子一說,個個已在凝神防敵,黃蓉這一下雖輕,但彭連虎等立時驚覺。梁子翁身形晃動,首先疾竄而出,已擋住了黃蓉去路,喝道:“甚麽人?”黃蓉見了他這一躍,便知他武功遠勝於己,別說廳裏還有許多高手,單這老兒一人已不是他敵手,當下微微一笑,道:“這裏的梅花開得挺好呀,你折一枝給我好不好?”梁子翁想不到在廳外的竟是一個秀美絕倫的少女,衣飾華貴,又聽她笑語如珠,不覺一怔,料想必是王府中人,說不定還是王爺的千金小姐,是位郡主娘娘,當即縱身躍起,伸手折了一枝梅花下來。黃蓉含笑接過,道:“老爺子,謝謝您啦。”這時眾人都已站在廳口,瞧著兩人。彭連虎見黃蓉轉身要走,問完顏洪烈道:“王爺,這位姑娘是府裏的嗎?”完顏洪烈搖頭道:“不是。”彭連虎縱身攔在黃蓉面前,說道:“姑娘慢走,我也折一枝梅花給你。”右手一招“巧扣連環”,便來拿她手腕,五指伸近黃蓉身邊,突然翻上,抓向她的喉頭。黃蓉本想假裝不會武藝,含糊混過,以謀脫身,豈知彭連虎非但武功精湛,而且機警過人,只一招就使對方不得不救。黃蓉微微一驚,退避已自不及,右手揮出,拇指與食指扣起,餘下三指略張,手指如一枝蘭花般伸出,姿勢美妙已極。彭連虎只感上臂與小臂之交的“曲池穴”上一麻,手臂疾縮,總算變招迅速,沒給她拂中穴道。這一來心中大奇,想不到這樣一個小姑娘竟然身負技藝,不但出招快捷,認穴極准,而這門以小指拂穴的功夫,饒是他見多識廣,卻也從未見過。殊不知黃蓉這“蘭花拂穴手”乃家傳絕技,講究的是“快、准、奇、清”,快、准、奇,這還罷了,那個“清”字,務須出手優雅,氣度閒逸,輕描淡寫,行若無事,才算得到家,要是出招緊迫狠辣,不免落了下乘,配不上“蘭花”的高雅之名了。四字之中,倒是這“清”字訣最難。黃蓉這一出手,旁觀的無不驚訝。彭連虎笑道:“姑娘貴姓?尊師是哪一位?”黃蓉笑道:“這枝梅花真好,是麽?我去插在瓶裏。”竟是不答彭連虎的話。眾人俱各狐疑,不知她是甚麽來頭。侯通海厲聲道:“彭大哥問你話,你沒聽見嗎?”黃蓉笑道:“問甚麽啊?”彭連虎日間曾見黃蓉戲弄侯通海,見了她這個嘴微扁、笑嘻嘻的鄙夷神態,突然想起:“啊,那髒小子原來是你打扮的。”當下笑道:“老侯,你不認得這位姑娘了嗎?”侯通海愕然,上下打量黃蓉。彭連虎笑道:“你們日裏捉了半天迷藏,怎麽忘了?”侯通海又呆呆向黃蓉望了一陣,終於認出,虎吼一聲:“好,臭小子!”他追逐黃蓉時不住罵她“臭小子”,現下她雖改了女裝,這句咒罵仍不覺沖口而出,雙臂前張,向她猛撲過去。黃蓉向旁閃避,侯通海這一撲便落了空。鬼門龍王沙通天身形晃動,已搶前抓住黃蓉右腕,喝道:“往哪里跑?”黃蓉左手疾起,雙指點向他的兩眼。沙通天右手伸出,又將她左手拿住。
  黃蓉一掙沒能掙脫,叫道:“不要臉!”沙通天道:“甚麽不要臉?”黃蓉道:“大人欺侮孩子,男人欺侮女人!”沙通天一愕,他是成名的前輩,覺得果然是以大壓小,放鬆了雙手,喝道:“進廳去說話。”黃蓉知道不進去不行,只得踏進門去。侯通海怒道:“我先廢了這臭小子再說。”上前又要動手。彭連虎道:“先問清楚她師父是誰,是誰派來的!”他見了黃蓉這等武功,又是這麽的衣飾人品,料知必是大有來頭,須得先行問明,才好處理。侯通海卻不加理會,舉拳當頭向黃蓉打下。黃蓉一閃,道:“你真要動手?”侯通海道:“你不許逃。”他最怕黃蓉逃跑,可就追她不上了。黃蓉道:“你要和我比武那也成。”拿起桌上一隻裝滿酒的酒碗頂在頭上,雙手又各拿一隻,說道:“你敢不敢學我這樣?”侯通海怒道:“搗甚麽鬼?”
  黃蓉環顧眾人,笑道:“我和這位額頭生角的爺又沒冤仇,要是我失手打傷了他,那怎麽對得起大家?”侯通海踏上一步,怒道:“你傷得了我?憑你這臭小子,我額頭上生的是瘤子,不是角!你瞧瞧清楚,可別胡說八道!”
  黃蓉不去理他,仍是臉向旁人,說道:“我和他各拿三碗酒,比比功夫。誰的酒先潑出來,誰就輸了,好不好?”她見梁子翁折花、彭連虎發招、沙通天擒拿,個個武功了得,均是遠在自己之上,即如這三頭蛟侯通海,雖曾疊加戲弄,但自己也只是仗著輕身功夫和心思靈巧才占上風,要講真實本領,自知頗有不如,心想:“唯今之計,只有以小賣小,跟他們胡鬧,只要他們不當真,就可脫身了。”
  侯通海怒道:“誰跟你鬧著玩!”劈面又是一拳,來勢如風,力道沈猛。黃蓉閃身避過,笑道:“好,我身上放三碗酒,你就空手,咱們比劃比劃。”
  侯通海年紀大她兩倍有餘,在江湖上威名雖遠不如師兄沙通天,總也是成名的人物,受她這般當著眾人連激幾句,更是氣惱,不加思索的也將一碗酒往頭頂一放,雙手各拿一碗,左腿微曲,右腿已猛往黃蓉踢去。
  黃蓉笑道:“好,這才算英雄。”展開輕功,滿廳遊走。侯通海連踢數腿,都給她避開。眾人笑吟吟的瞧著二人相鬥。但見黃蓉上身穩然不動,長裙垂地,身子卻如在水面飄蕩一般,又似足底裝了輪子滑行,想是以細碎腳步前趨後退。侯通海大踏步追趕,一步一頓,騰騰有聲,顯然下盤功夫紮得極為堅實。黃蓉以退為進,連施巧招,想以手肘碰翻他酒碗,卻都被他側身避過。梁子翁心道:“這女孩功夫練到這樣,確也不容易了。但時候一長,終究不是老侯對手。管他誰勝誰敗,都不關我事。”心中記挂的只是自己房裏的珍藥奇寶,當即轉身走向門邊,要去追拿盜藥的奸細,心想:“對方要的是血竭、田七、熊膽、沒藥這四味藥,自是王處一派人來盜的了。這四味也不是甚麽名貴藥物,給他盡數取去了也不打緊。可別給他順手牽羊,拿了我旁的甚麽。”
  郭靖被大蛇纏住,漸漸昏迷,忽覺異味鬥濃,藥氣沖鼻,知道蛇嘴已伸近臉邊,若是給蛇牙咬中,那還了得?危急中低下頭來,口鼻眼眉都貼在蛇身之上,這時全身動彈不得,只剩下牙齒可用,情急之下,左手運勁托住蛇頭,張口往蛇頸咬下,那蛇受痛,一陣扭曲,纏得更加緊了。郭靖連咬數口,驀覺一股帶著藥味的蛇血從口中直灌進來,辛辣苦澀,其味難當,也不知血中有毒無毒,但不敢張口吐在地下,生怕一鬆口後,再也咬它不住;又想那蛇失血多了,必減纏人之力,當下盡力吮吸,大口大口吞落,吸了一頓飯時分,腹中飽脹之極。那蛇果然漸漸衰弱,幾下痙攣,放鬆了郭靖,摔在地下,再也不動了。郭靖累得筋疲力盡,扶著桌子想逃,只是雙腳酸麻,過得一會,只覺全身都是熱烘烘地,猶如在一堆大火旁烤火一般,心中有些害怕,但過不多時,手足便已行動如常,周身燥熱卻絲毫不減,手背按上臉頰,著手火燙。一摸懷中各包藥材並未跌落,心想:“藥材終于取得,王道長有救了。那穆易父女被完顏康無辜監禁,說不定會給他害死,須得救他們脫險才是。”出得門來,辨明方向,徑往監禁穆氏父女的鐵牢而去。來到牢外,只見眾親兵來往巡邏,把守甚嚴。郭靖等了一會,無法如先前一般混入,於是奔到屋子背後,待巡查的親兵走過,躍上屋頂,輕輕落入院子,摸到鐵牢旁邊,側耳傾聽,牢旁並無看管的兵丁,低聲道:“穆老前輩,我來救你啦。”
  穆易大為詫異,問道:“尊駕是誰?”郭靖道:“晚輩郭靖。”穆易日間曾依稀聽到郭靖名字,但當時人聲嘈雜,兼之受傷之後,各事紛至遝來,是以並未在意,這時午夜人靜,突然間“郭靖”兩字送入耳鼓,心中一震,顫聲道:“甚麽?郭靖?你……你……姓郭?”郭靖道:“是,晚輩就是日間和小王爺打架的那人。”穆易道:“你父親叫甚麽名字?”郭靖道:“先父名叫嘯天。”他幼時不知父親的名字,後來朱聰教他識字,已將他父親的名字教了他。
  穆易熱淚盈眶,擡頭叫道:“天哪,天哪!”從鐵柵中伸出手來,緊緊抓住郭靖手腕。
  郭靖只覺他那只手不住顫抖,同時感到有幾滴淚水落在自己手臂之上,心想:“他見我前來相救,歡喜得不得了。”輕聲道:“我這裏有柄利刃,斬斷了鎖,前輩就可以出來啦。那小王爺先前說的話都是存心欺騙,兩位不可相信。”穆易卻問:“你娘姓李,是不是?她活著呢還是故世啦?”郭靖大奇,道:“咦,你怎麽知道我媽姓李?我媽在蒙古。”穆易心情激動,抓住郭靖的手只是不放。郭靖道:“你放開我手,我好斬鎖。”穆易似乎拿住了一件奇珍異寶,唯恐一放手就會失去,仍是牢牢握住他手,歎道:“你……你長得這麽大啦,唉,我一閉眼就想起你故世的爸爸。”郭靖奇道:“前輩認識先父?”穆易道:“你父親是我的義兄,我們八拜之交,情義勝於同胞手足。”說到這裏,喉頭哽住,再也說不下去。郭靖聽了,眼中也不禁濕潤。
  這穆易就是楊鐵心了。他當日與官兵相鬥,背後中槍,受傷極重,伏在馬背上奔出數裏,摔下馬來,暈在草叢之中。次晨醒轉,拚死爬到附近農家,養了月餘,才勉強支撐著可以起床。他寄居的村子叫荷塘村,離牛家村有十五六裏。幸好那家人家對他倒是盡心相待。他記挂妻子,卻又怕官兵公差在牛家村守候,又隔數日,半夜裏回家查看。來到門前,但見板門反扣,心下先自涼了,開門進屋,只見事出之夕妻子包氏替他縫了一半的新衣兀自拋在床上,牆上本來挂著兩杆鐵槍,一杆已在混戰中失落,餘下一杆仍是倚壁而懸,卻是孤零零地,宛似自己一般形單影只,失了舊侶。屋中除了到處滿積灰塵,一切便與當晚無異,顯是妻子沒回來過。再去看隔壁義兄郭家,也是如此。
  他想賣酒的曲三是個身負絕藝的異人,或能援手,可是來到小酒店前,卻見也是反鎖著門,無人在內。敲門向牛家村相熟的村人詢問,都說官兵去後,郭楊兩家一無音訊。他再到紅梅村岳家去探問,不料岳父得到噩耗後受了驚嚇,已在十多天前去世。楊鐵心欲哭無淚,只得又回去荷塘村那家農家。當真是禍不單行,當地瘟疫流行,那農家一家七口,六個人在數天之內先後染疫身亡,只留下一個出世未久的女嬰。楊鐵心責無旁貸,收了這女嬰為義女,帶著她四下打聽,找尋郭嘯天之妻與自己妻子的下落,但這時一個遠投漠北,一個也已到了北方,哪里找尋得著?他不敢再用楊鐵心之名,把“楊”字拆開,改“木”為“穆”,變名穆易。十餘年來東奔西走,浪跡江湖,義女穆念慈也已長大,出落得花朵一般的人才。楊鐵心料想妻子多半已死在亂軍之中,卻盼望老天爺有眼,義兄郭嘯天有後,因此才要義女拋頭露面,豎起“比武招親”的錦旗,打造了一對鑌鐵短戟,插在旗旁,實盼能與郭靖相會結親。但人海茫茫,卻又怎能遇得著?過得大半年,楊鐵心也心淡了,只盼為義女找到一個人品篤實、武藝過得去的漢子為婿,也已心滿意足。哪知道日間遇上了完顏康這件尷尬事,而這個仗義出手的少年,竟是日夜挂在心懷的義兄之子,怎教他如何不心意激蕩、五內如沸?穆念慈在一旁聽兩人敘舊,便想出言提醒,要郭靖先救他們出去,再慢慢談論,忽然轉念一想:“這一出去,只怕永遠見不到他啦。”一句話剛到口邊,又縮了回去。郭靖也已想到救人要緊,緩緩伸手出柵,舉起金刀正要往鐵鎖上斬去,門縫中忽然透進幾道亮光,有腳步聲走向門邊。他忙往門後一縮,牢門打開,進來幾人。郭靖從門縫裏瞧出去,見當先那人手提紗燈,看服色是個親兵隊長,身後跟著的卻是完顏康的母親趙王王妃。只聽她問道:“這兩位便是小王爺今兒關的嗎?”親兵隊長應道:“是。”王妃道:“馬上將他們放了。”那隊長有些遲疑,並不答應。王妃道:“小王爺問起,說是我教放的。快開鎖罷!”那隊長不敢違拗,開鎖放了兩人出來。王妃摸出兩錠銀子,遞給楊鐵心,溫言說道:“你們好好出去罷!”楊鐵心不接銀子,雙目盯著她,目不轉睛的凝視。王妃見他神色古怪,料想他必甚氣惱,心中甚是歉疚,輕聲道:“對不起得很,今日得罪了兩位,實是我兒子不好,請別見怪。”
  楊鐵心仍是瞪目不語,過了半晌,伸手接過銀子揣入懷裏,牽了女兒的手,大踏步走了出去。那隊長罵道:“不懂規矩的野人,也不拜謝王妃的救命之恩。”楊鐵心只如不聞。郭靖等眾人出去,關上了門,聽得王妃去遠,這才躍出,四下張望,已不見楊鐵心父女的蹤跡,心想他們多半已經出府,於是到香雪廳來尋黃蓉,要她別再偷聽,趕緊回去送藥給王處一服用。走了一程,前面彎角處轉出兩盞紅燈,有人快步而來。郭靖忙縮在旁邊假山之後。那人卻已瞧見了他,喝道:“誰?”縱身撲到,舉手抓將下來。郭靖伸臂格開,燈光掩映下看得明白,正是小王爺完顏康。
  原來那親兵隊長奉王妃之命放走楊鐵心父女,忙去飛報小王爺。完顏康一驚:“母親一味心軟,不顧大局,卻將這兩人放走了。要是給我師父得知,帶了他父女來和我對質,再也抵賴不得,那可糟了。”忙來查看,想再截住兩人,豈知在路上撞見了郭靖。兩人白日裏已打了半天,不意黑夜中又再相遇,一個急欲出府送藥,一個亟盼殺人滅口,這一搭上手,打得比日間更是狠辣三分。郭靖幾次想奪路而逃,總是被完顏康截住了無法脫身,眼見那親兵隊長拿出腰刀,更欲上來相助,心中只是叫苦。梁子翁料到黃蓉要敗,哪知他剛一轉身,廳上情勢倏變。黃蓉雙手齊振,頭頂一昂,三隻碗同時飛了起來,一個“八步趕蟾”雙掌向侯通海胸前劈到。侯通海手中有碗,不能發招抵禦,只得向左閃讓。黃蓉右手順勢掠去,侯通海避無可避,只得舉臂擋格,雙腕相交,侯通海雙手碗中的酒水潑得滿地都是,頭上的碗更落在地下,當啷一聲,打得粉碎。黃蓉拔起身子,向後疾退,雙手接住空中落下的兩碗,另一碗酒端端正正的落在她雲鬢之頂,三碗酒竟沒濺出一點。眾人見她以巧取勝,不禁都暗叫一聲:“好!”歐陽克卻大聲喝彩。沙通天怒目向他瞪了一眼。歐陽克渾沒在意,反而加上一聲:“好得很啊!”侯通海滿臉通紅,叫道:“再比過。”黃蓉手指在臉上一刮,笑道:“不害臊嗎?”沙通天見師弟失利,哼了一聲道:“小丫頭鬼計多端,你師父到底是誰?”黃蓉笑道:“明兒再對你說,現下我可要走啦。”沙通天膝不彎曲,足不跨步,不知怎樣,突然間身子已移在門口,攔住了當路。黃蓉剛才被他抓住雙手手腕,立時動彈不得,已知他厲害,這時見他這一下“移形換位”功夫更是了得,心中暗驚,臉上卻是神色不變,眉頭微皺,問道:“你攔住我幹嗎?”沙通天道:“要你說出是誰門下,闖進王府來幹甚麽?”黃蓉秀眉微揚,道:“要是我不說呢?”沙通天道:“鬼門龍王的問話,不能不答!”黃蓉眼見廳門就在他身後,相距不過數尺,可就是給他攔在當路,萬難闖關,見梁子翁正要走出,叫道:“老伯伯,他攔住我,不讓我回家。”
  梁子翁聽她這般柔聲訴苦,笑道:“沙龍王問你話,你好好回答,他就會放你。”黃蓉格的一笑,說道:“我就偏不愛答。”對沙通天道:“你不讓路,我可要闖啦。”沙通天冷冷的道:“只要你有本事出去。”黃蓉笑道:“你可不能打我。”沙通天道:“要攔住你這小小丫頭,何必沙龍王動手。”黃蓉道:“好,大丈夫一言為定。沙龍王,你瞧那是甚麽?”說著向左一指。沙通天順著她手指瞧去,黃蓉乘他分心,衣襟帶風,縱身從他肩旁鑽出,身法甚是迅捷。不料沙通天“移形換位”的功夫實是不凡,黃蓉剛要搶出,驀地裏見他右手伸出兩根手指,對准了她眼睛,只待她自己撞將上去,幸而她能發能收,去勢雖急,仍然在中途猛然止住,立即後退。她忽左忽右,後退前趨,身法變幻,連闖三次,總是給沙通天擋住了去路。最後一次卻見他一個油光晶亮的禿頭俯下尺許,正對准了自己鼻尖,若不是收腳得快,只怕自己的鼻血便得染上了他的禿頭,只嚇得黃蓉大聲尖叫。梁子翁笑道:“沙龍王是大行家,別再試啦,快認輸罷。”說著加快腳步,疾往自己房中奔去。剛踏進門,一股血腥氣便撲鼻而至,猛叫不妙,晃亮火摺子,只見那條朱紅大蛇已死在當地,身子幹癟,蛇血已被吸空,滿屋子藥罐藥瓶亂成一團。梁子翁這一下身子涼了半截,二十年之功廢於一夕,抱住了蛇屍,忍不住流下淚來。
  原來這參仙老怪本是長白山中的參客,後來害死了一個身受重傷的前輩異人,從他衣囊中得了一本武學秘本和十余張藥方,照法修練研習,自此武功了得,兼而精通藥理。藥方中有一方是以藥養蛇、從而易筋壯體的秘訣。他照方採集藥材,又費了千辛萬苦,在深山密林中捕到了一條奇毒的大蝮蛇,以各種珍奇的藥物飼養。那蛇體色本是灰黑,服了丹砂、參茸等藥物後漸漸變紅,喂養二十年後,這幾日來體已全紅。因此他雖從遼東應聘來到燕京,卻也將這條累贅的大蛇帶在身畔。眼見功德圓滿,只要稍有數日之暇,就要吮吸蛇血,靜坐修功之後,便可養顏益壽,大增功力。哪知蛇血突然被人吸去,豈不令他傷痛欲絕?
  他定了定神,見蛇頸血液未凝,知道仇人離去未久,當下疾奔出房,躍上高樹,四下眺望,只見園中有兩人正在翻翻滾滾的惡鬥。他怒火如焚,霎時趕到郭靖與完顏康身旁,甫近身就聞到郭靖衣上蛇血的腥氣。
  郭靖武功本來不及完顏康,這番交手,初時又吃了幾下虧,拆不十餘招,只覺腹中炎熱異常,似有一團火球在猛烈燃燒,體內猶如滾水沸騰,熱得難受,口渴異常,周身欲裂,到處奇癢無比,心想:“這番我真要死了,蛇毒發作出來了。”驚懼之下,背上又被完顏康連打了兩拳。只是體內難受無比,相形之下,身上中拳已不覺如何疼痛。
  梁子翁怒喝道:“小賊,誰指使你來盜我寶蛇?”他想這寶蛇古方隱密異常,諒郭靖這毛頭小子決不能知道,必是另有高人指點了他來下手,十之八九便是王處一。郭靖也是心中大怒,叫道:“這條放在房中害人的毒蛇原來是你養的。我已中了毒,跟你拚啦!”飛步過去,舉拳向梁子翁打到。梁子翁聞到他身上藥氣,惡念陡生:“他喝了我的蝮蛇寶血,我立即取他性命,喝幹他的血,藥力仍在,或許更佳也未可知。”想到此處,不禁大喜,雙掌翻飛,數招間已抓住郭靖手臂,腳下一勾,郭靖撲地倒了。梁子翁拿住他左手脈門,將他掀倒在地,張口便去咬他咽喉,要吸回寶血,收受這二十年采藥飼蛇之功。黃蓉連搶數次,不論如何快捷,總被沙通天毫不費力的擋住。此時沙通天如要擒她,可說手到拿來,然見趙王完顏洪烈在旁觀看,便乘機露一手上乘輕功。
  黃蓉暗暗著急,忽然停步,道:“只要我一出這門,你不能再跟我為難,成不成?”沙通天道:“只要你能出去,我就認輸。”黃蓉歎道:“唉,可惜我爹爹只教了我進門的本事,卻沒教出門的。”沙通天奇道:“甚麽進門的,出門的?”黃蓉道:“你這路‘移形換位’功夫,雖然已很不差,但比起我爹爹可還差得遠,簡直差了十萬八千里。”沙通天怒道:“小丫頭胡說八道。你爹爹是誰?”黃蓉道:“我爹爹的名字說出來只怕嚇壞了你,不說也罷。當時他教我闖門的本事,他守在門口,我從外面進來,闖了幾次也闖不進。但似你這般微末功夫哪,我從裏到外雖然走不出,但從外面闖進來,卻是不費吹灰之力。”沙通天冷笑道:“從外入內,跟從內到外還不是一樣?好!你倒來闖闖看。”當即讓開身子,要瞧她從外入內,又有甚麽特別不同的功夫。黃蓉閃身出門,哈哈大笑,道:“你中計啦。你說過的,我一到門外,你就認輸,不能再難為我。現下我可不是到了門外?沙龍王是當世高人,言出如山,咱們這就再見啦。”沙通天心想這一小丫頭雖然行詭,但自己確是有言在先,對她這等後輩如何能說過了不算?左手在光頭頂門上搔了三搔,脹紅了臉,一時無計可施。
  彭連虎卻哪能讓黃蓉就此脫身,雙手連揚,兩枚銅錢激射而出,從黃蓉頭頂飛越而過。
  黃蓉見錢鏢雙雙越過頭頂,正自奇怪此人發射暗器的准頭怎麽如此低劣,突然間當的一聲,背後風聲響動,兩枚錢鏢分左右襲來,直擊腦後。原來彭連虎發出的錢鏢算准了方位勁力,錢鏢在廊下大理石柱子上一撞,便即回過來打向黃蓉後腦。錢鏢所向,正是要害之處,黃蓉無法擋架,只得向前急躍,身剛站定,後面錢鏢又到。彭連虎鏢發連珠,十數枚接連不斷的撞向石柱,彈了回來。黃蓉閃避固是不及,伸手相接更是難能,只得向前縱躍,數躍之後,又已回進了大廳。彭連虎發射錢鏢,只是要將她逼回廳內,其志不在傷人,是以使勁不急。眾人喝彩聲中,彭連虎擋住了門口,笑道:“怎麽?你又回進來啦?”黃蓉小嘴一撅,說道:“你暗器功夫好,可是用來欺侮女孩兒家,又有甚麽希奇?”彭連虎道:“誰欺侮你啦?我又沒傷你。”黃蓉道:“那麽你讓我走。”彭連虎道:“你先得說說,教你功夫的是誰。”黃蓉笑道:“是我在娘肚子裏自己學的。”彭連虎道:“你不肯說,難道我就瞧不出。”反手一掌,向她肩頭揮去。黃蓉竟是不閃不避,不招不架,明知鬥不過,便索性跟他撒賴。彭連虎手背剛要擊到她肩頭,見她不動,果然撤掌回臂,喝道:“快招架!十招之內,我必能揭出你這小丫頭的底來。”他生平各家各派的武功見得多了,眼見黃蓉身法詭異,一時瞧不准她的來歷,但自料只要動上了手,不出十招,便能辨明她的宗派門戶。
  黃蓉道:“要是十招認不出呢?”彭連虎道:“那我就放你走。看招!”左掌斜劈,右拳沖打,同時右腿直踹出去,這一招“三徹連環”雖是一招,卻包含三記出手。黃蓉轉身閃過,右手拇指按住了小指,將食指、中指、無名指三指伸展開來,戳了出去,便如是一把三股叉模樣,使的是一招叉法“夜叉探海”。侯通海大叫:“‘夜叉探海’!大師哥,這臭小子使的是……是本門武功。”沙通天斥道“胡說!”心知黃蓉戲弄這個寶貝師弟多時,早已學會了幾招他的叉法。
  彭連虎也忍不住好笑,掄拳直沖。黃蓉斜身左竄,膝蓋不曲,足不邁步,已閃在一旁。
  侯通海叫道:“‘移形換位’!大師哥,是你教的嗎?”沙通天斥道:“少說幾句成不成?老是出醜。”心中倒也佩服這姑娘聰明之極,這一下“移形換位”勁力方法雖然完全不對,但單看外形,倒與自己的功夫頗為相似,而且一竄之下,居然避得開彭連虎出手如風的一拳,那可著實不易。接下去兩招,黃蓉右掌橫劈,使的是沈青剛的“斷魂刀法”,雙臂直擊,用上了馬青雄的“奪魄鞭法”。只把侯通海看得連聲“咦,咦,咦”的呼叫,說道:“大師哥,這……這臭小子當真是本門……”若不是見到大師哥臉色不善,早已將本門的招數叫出來了。彭連虎怒氣漸生,心道:“我手下留情,小丫頭忒煞狡猾。若是不下殺手,諒她不會用本門拳法招架。”要知學武之人修習本門功夫之後,盡有旁采博取、再去學練別派拳技的,但到了生死之際,自然而然的總是以最精熟的本門功夫抵禦。
  彭連虎初時四招只是試招,到第五招上,竟不容情,呼的一聲,雙掌帶風,迎面劈去。旁觀諸人見他下了殺手,不自禁的都為黃蓉擔心。眾人不知她來歷,又均與她無冤無仇,見她年幼嬌美,言行又俏皮可喜,都不想見她就此命喪彭連虎的殺手之下。惟有侯通海才盼這“臭小子”死得越快越好。黃蓉還了一招完顏康的全真派掌法,又架了一招郭靖的“南山掌法”,那都是日間見到兩人比武時學來的,第七招“三徹連環”,竟然現學現賣,便是彭連虎自己所使的第一招,但左支右絀,已是險象環生。若憑二人真實功夫,黃蓉出盡全力,尚且抵禦不住,何況如此存心戲弄?總算彭連虎招數雖狠,畢竟不願真下毒手,憑淩厲內力取她性命,只是要從她招數上認出她的師承來歷,這才容她拆了七招。白駝山少主歐陽克笑道:“小丫頭聰明得緊,可用上了彭寨主的拳法,啊喲,不成啦,不成啦,還不向左?”彭連虎拳法靈動,虛實互用,到第八招上,左手虛晃,右拳搶出。黃蓉料得他左手似虛乃實,右拳如實卻虛,正要向右閃避,忽聽歐陽克叫破,心念一動,當即斜身輕飄飄向左躍出,這下姿式美妙,廳上眾人竟是誰也認不出來。彭連虎聽歐陽克從旁指點,心下著惱,心想:“難道我就斃不了你這丫頭?”他號稱“千手人屠”,生性最是殘忍不過,初時見黃蓉年幼,又是女子,若是殺了她未免有失自己身分,這時拆了八招,始終瞧不出分毫端倪,如何不怒,第九招“推窗望月”,竟自用上了十成力,左掌陰,右掌陽,一柔一剛,同時推到。黃蓉暗叫不妙,正待急退閃躲,其勢已是不及,眼見拳鋒掌力迫到面門,急忙頭一低,雙臂內彎,手肘向前,似箭般向敵人胸口撞去。彭連虎這一招去勢雖猛,知她尚能拆解,但接著第十招料得她萬難招架,倏然間見她以攻為守,襲向自己要害,第十招“星落長空”本已使出一半,立即凝住內力,便如懸崖勒馬一般硬生生扣招不發,叫道:“你是黑風雙煞門下!”語聲竟是微微顫抖,右臂振處,黃蓉向後直跌出了七八步。彭連虎此言一出,眾人都是聳然動容。除了趙王完顏洪烈外,廳中對黑風雙煞人人忌憚。彭連虎第十招本要痛下殺手,至少也要打得這小丫頭重傷嘔血,但在第九招忽然看出她本門武功竟是黑風雙煞一路,大驚之下,這個連殺百人不眨一眼的魔頭竟然斂手躍開。
  黃蓉被他一推,險些摔倒,待得勉力定住,只覺全身都是震得隱隱作痛,雙臂更似失了知覺,待要答話,靜夜中遠處傳來一聲大叫,正是郭靖的聲音,叫聲中帶著驚慌憤怒,似乎遇到了極大危險。黃蓉情切關心,不禁失色。郭靖被梁子翁按倒在地,手上腿上脈門同時被拿,再也動彈不得,倏覺梁子翁張口來咬自己咽喉,危急中也不知哪里來了一股神力,奮力猛掙,一個“鯉魚打挺”,已躍起身來。梁子翁反手一掌。郭靖向前急躍,但梁子翁掌法如風,這一掌如何避得開?拍的一聲,背心早著。這一下與完顏康的拳頭可大不相同,登時奇痛徹骨。郭靖只嚇得心膽俱寒,哪敢逗留,急步向前奔逃。他輕功本好,在花園中假山花木之間東西奔竄,梁子翁一時倒也追他不著。郭靖進了一陣,稍一遲緩,嗤的一聲,後心衣服被撕下了一大片,背心隱隱作痛,料知已被抓破皮肉。郭靖大駭,沒命的奔逃,眼見前面正是王妃所居的農舍,當即躍入,只盼黑暗中敵人找尋不到,得以脫難。他伏在牆後,不敢稍動,只聽梁子翁與完顏康一問一答,慢慢走近,梁子翁粗聲暴氣,顯是怒不可抑。郭靖心想:“躲在牆邊,終究會給他找到。王妃心慈,或能救我。”危急中不暇再想,直闖進房,只見房中燭火尚明,那王妃卻在另室。他四下一望,見東邊有個板櫥,當即打開櫥門,縮身入內,再將櫥門關上,把金刀握在手裏,剛松得一口氣,只聽腳步聲響,有人走進房來。郭靖從櫥縫中望出去,見進來的正是王妃。只見她緩步走到桌邊坐下,望著燭火呆呆出神。不久完顏康進來,問道:“媽,沒壞人進來嚇了您嗎?”王妃搖搖頭。完顏康退了出去,與梁子翁另行搜查去了。王妃關上了門,便欲安寢。郭靖心想:“待她吹滅燈火,我就從窗裏逃出去。不,還是多待一會,別又撞上了小王爺和那白發老頭。這老頭兒剛才要咬我的咽喉,這一招實在古怪,師父們可從來沒教過,下次見到,須得好好請問。人家咬你咽喉,那又如何拆解?”又想:“鬧了這麽久,想來蓉兒早回去啦。我得快些出去,否則她定會記挂。”忽然窗格一響,有人推窗跳了進來。郭靖和王妃都大吃一驚,王妃更是失聲而呼。郭靖看這人時,正是那自稱穆易的楊鐵心。不禁大出意料之外,只道他早已帶了女兒逃出王府,豈知仍在此處。王妃稍一定神,看清楚是楊鐵心,說道:“你快走罷,別讓他們見到。”楊鐵心道:“多謝王妃的好心!我不親來向您道謝,死不瞑目。”但語含譏諷,充滿酸苦辛辣之意。王妃歎道:“那也罷了,這本是我孩兒不好,委屈了你們父女兩位。”楊鐵心在室中四下打量,見到桌凳櫥床,竟然無一物不是舊識,心中一陣難過,眼眶一紅,忍不住要掉下眼淚來,伸袖子在眼上抹了抹,走到牆旁,取下壁上挂著的一根生滿了銹的鐵槍,拿近看時,只見近槍尖六寸處赫然刻著“鐵心楊氏”四字。他輕輕撫挲槍杆,歎道:“鐵槍生銹了。這槍好久沒用啦。”王妃溫言道:“請您別動這槍。”楊鐵心道:“為甚麽?”王妃道:“這是我最寶貴的東西。”
  楊鐵心澀然道:“是嗎?”頓了一頓,又道:“鐵槍本有一對,現下只剩下一根了。”王妃道:“甚麽?”楊鐵心不答,把鐵槍挂回牆頭,向槍旁的一張破犁注視片刻,說道:“犁頭損啦,明兒叫東村張木兒加一斤半鐵,打一打。”王妃聽了這話,全身顫動,半晌說不出話來,凝目瞧著楊鐵心,道:“你……你說甚麽?”楊鐵心緩緩的道:“我說犁頭損啦,明兒叫東村的張木兒加一斤半鐵,打一打。”王妃雙腳酸軟無力,跌在椅上,顫聲道:“你……你是誰?你怎麽……怎麽知道我丈夫去世那一夜……那一夜所說的話?”這位王妃,自就是楊鐵心的妻子包惜弱了。金國六王子完顏洪烈在臨安牛家村中了丘處機一箭,幸得包惜弱相救,見了她嬌柔秀麗的容貌,竟是念念不能去心,於是以金銀賄賂了段天德,要他帶兵夜襲牛家村,自己卻假裝俠義,于包惜弱危難之中出手相救。包惜弱家破人亡,舉目無親,只道丈夫已死,只得隨完顏洪烈北來,禁不住他低聲下氣,出盡了水磨功夫,無可奈何之下,終於嫁了給他。
  包惜弱在王府之中,十八年來容顏並無多大改變,但楊鐵心奔走江湖,風霜侵磨,早已非複昔時少年子弟的模樣,是以此日重會,包惜弱竟未認出眼前之人就是丈夫。只是兩人別後互相思念,於當年遭難之夕對方的一言一動,更是魂牽夢縈,記得加倍分明。楊鐵心不答,走到板桌旁邊,拉開抽屜,只見放著幾套男子的青布衫褲,正與他從前所穿著的一模一樣,他取出一件布衫,往身上披了,說道:“我衣衫夠穿啦!你身子弱,又有了孩子,好好兒多歇歇,別再給我做衣裳。”這幾句話,正是十八年前那晚,他見包惜弱懷著孕給他縫新衫之時,對她所說。她搶到楊鐵心身旁,捋起他衣袖,果見左臂上有個傷疤,不由得驚喜交集,只是十八年來認定丈夫早已死了,此時重來,自是鬼魂顯靈,當即緊緊抱住他,哭道:“你……你快帶我去……我跟你一塊兒到陰間,我不怕鬼,我願意做鬼,跟你在一起。”楊鐵心抱著妻子,兩行熱淚流了下來,過了好一陣,才道:“你瞧我是鬼嗎?”包惜弱摟著他道:“不管你是人是鬼,我總是不放開你。”頓了一頓,又道:“難道你沒死?難道你還活著?那……那……”楊鐵心正要答言,忽聽完顏康在窗外道:“媽,你怎麽又傷心啦?你在跟誰說話?”
  包惜弱一驚,道:“我沒事,就睡啦。”完顏康明明聽得室內有男人之聲,起了疑心,繞到門口,輕輕打門,道:“媽,我有話跟你說。”包惜弱道:“明天再說罷,這時候我倦得很。”完顏康見母親不肯開門,疑心更甚,道:“只說幾句話就走。”楊鐵心知他定要進來,走到窗邊想越窗而出,一推窗子,那窗卻給人在外面反扣住了。包惜弱惶急之下,心想只有暫且瞞過兒子再說,室中狹隘,無地可藏,於是指了指板櫥。楊鐵心與愛妻劫後重逢,再也不肯分手,拉開櫥門,便要進去。櫥門一開,房內三人同時大驚。包惜弱乍見郭靖,禁不住叫出聲來。完顏康聽得母親驚呼,更是擔心,只怕有人加害於他,肩頭在門上猛撞。郭靖一把將楊鐵心拉進板櫥,關上了櫥門。門閂跟著便斷,門板飛起,完顏康直闖進來。他見母親臉色蒼白,頰有淚痕,但房中卻無別人,甚為奇怪,忙問:“媽,出了甚麽事?”包惜弱定了定神,道:“沒事,我心裏不大舒服。”完顏康走到母親身邊,靠在她懷裏,說道:“媽,我不再胡鬧啦。你別傷心,是兒子不好。”包惜弱道:“嗯,你去吧,我要睡啦。”完顏康只覺母親不住顫抖,問道:“媽,沒人進來過嗎?”包惜弱驚道:“誰?”完顏康道:“王府混進來了奸細。”包惜弱道:“是嗎?你快去睡,這些事情你別理會。”完顏康道:“那些衛兵真夠膿包的。媽,你休息罷。”正要退出,忽見板櫥門縫中露出一片男子衣角,心中疑雲大起,當下不動聲色,坐了下來,斟了一杯茶,慢慢喝著,心中琢磨:“櫥裏藏得有人,不知媽知不知道?”喝了幾口茶,站起來緩步走動,道:“媽,兒子今天的槍使得好不好?”
  包惜弱道:“下次不許你再仗勢欺人。”完顏康道:“仗甚麽勢啊?我和那渾小子是憑真本事一拳一槍的比武。”說著從壁上摘下鐵槍,一抖一收,紅纓一撲,一招“起鳳騰蛟”,猛向板櫥門上刺去。這一下直戳進去,郭靖與楊鐵心不知抵禦,眼見是不明不白的送了性命。包惜弱心中大急,登時暈了過去。完顏康槍尖未到櫥門,已自收轉,心想:“原來媽知道櫥裏有人。”拄槍靠在身旁,扶起母親,雙眼卻注視著櫥中動靜。包惜弱悠悠醒轉,見櫥門好端端地並未刺破,大為喜慰,但這般忽驚忽喜,已是支援不住,全身酸軟,更無半分力氣。完顏康甚是恚怒,道:“媽,我是您的親兒子嗎?”包惜弱道:“當然是啊,你問這個幹嗎?”完顏康道:“那為甚麽很多事你瞞著我?”包惜弱思潮起伏,心想:“今日之事,必得跟他明言,讓他們父子相會。然後我再自求了斷。我既失了貞節,鑄成大錯,今生今世不能再和鐵哥重圓的了。”言念及此,淚落如線。完顏康見母親今日神情大異,心下驚疑不定。包惜弱道:“你好生坐著,仔細聽我說。”完顏康依言坐了。手中卻仍綽著鐵槍,目不轉睛的瞧著櫥門。包惜弱道:“你瞧瞧槍上四個甚麽字?”完顏康道:“我小時候就問過媽了,你不肯對我說那楊鐵心是誰。”包惜弱道:“此刻我要跟你說了。”楊鐵心躲在櫥內,母子兩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心中怦然,暗道:“她現今是王妃之尊,豈能再跟我這草莽匹夫?她泄漏我的行藏,莫非要他兒子來殺我嗎?”
  只聽包惜弱道:“這枝鐵槍,本來是在江南大宋京師臨安府牛家村,是我派人千里迢迢去取來的。牆上那個半截犁頭,這屋子裏的桌子、凳子、板櫥、木床,沒一件不是從牛家村運來的。”完顏康道:“我一直不明白,媽為甚麽定要住在這破破爛爛的地方。兒子給你拿些家具來,你總是不要。”包惜弱道:“你說這地方破爛嗎?我可覺得比王府裏畫棟雕梁的樓閣要好得多呢!孩子,你沒福氣,沒能和你親生的爹爹媽媽一起住在這破爛的地方。”楊鐵心聽到這裏,心頭大震,眼淚撲簌簌的落下。完顏康笑道:“媽,你越說越奇怪啦,爹爹怎能住在這裏?”包惜弱歎道:“可憐他十八年來東奔西走,流落江湖,要想安安穩穩的在這屋子裏住上一天半日,又哪里能夠?”完顏康睜大了眼睛,顫聲道:“媽,你說甚麽?”包惜弱厲聲道:“你可知你親生的爹爹是誰?”完顏康更奇了,說道:“我爹爹是大金國趙王的便是,媽你問這個幹嗎?”
  包惜弱站起身來,抱住鐵槍,淚如雨下,哭道:“孩子,你不知道,那也怪你不得,這……這便是你親生爹爹當年所用的鐵槍……”指著槍上的名字道:“這才是你親生爹爹的名字!”完顏康身子顫抖,叫道:“媽,你神智糊塗啦,我請太醫去。”包惜弱道:“我糊塗甚麽?你道你是大金國女真人嗎?你是漢人啊!你不叫完顏康,你本來姓楊,叫作楊康!”完顏康驚疑萬分,又感說不出的憤怒,轉身道:“我請爹爹去。”包惜弱道:“你爹爹就在這裏!”大踏步走到板櫥邊,拉開櫥門,牽著楊鐵心的手走了出來。
第十回 冤家聚頭

  完顏康鬥然見到楊鐵心,驚詫之下,便即認出,大叫一聲:“啊,是你!”提起鐵槍,“行步蹬虎”、“朝天一炷香”,槍尖閃閃,直刺楊鐵心咽喉。
  包惜弱叫道:“這是你親生的爹爹啊,你……你還不信嗎?”舉頭猛往牆上撞去,蓬的一聲,倒在地下。完顏康大驚,回身撤步,收槍看母親時,只見她滿額鮮血,呼吸細微,存亡未卜。他倏遭大變,一時手足無措。楊鐵心俯身抱起妻子,奪門就往外闖。
  完顏康叫道:“快放下!”上步“孤雁出群”,槍勢如風,往他背心刺去。楊鐵心聽到背後風聲響動,左手反圈,已抓住了槍頭之後五寸處。“楊家槍”戰陣無敵,一招“回馬槍”尤為世代相傳的絕技。楊鐵心這一下以左手拿住槍杆,乃“回馬槍”中第三個變化的半招,本來不待敵人回奪,右手早已一槍迎面搠去,這時他右手抱著包惜弱,回身喝道:“這招槍法我楊家傳子不傳女,諒你師父沒有教過。”
  丘處機武功甚高,於槍法卻不精研。大宋年間楊家槍法流傳江湖,可是十九並非嫡傳正宗。他所知的正宗楊家槍法,大抵便是當年在牛家村雪地裏和楊鐵心試槍時見得,楊家世代秘傳的絕招,畢竟並不通曉。完顏康果然不懂這招槍法,一怔之下,兩人手力齊進,那鐵槍年代長久,杆子早已朽壞,喀的一聲,齊腰折斷。郭靖縱身上前,喝道:“你見了親生爹爹,還不磕頭?”完顏康躊躇難決。楊鐵心早已抱了妻子沖出屋去。穆念慈在屋外接應,父女兩人越牆而出。
  郭靖不敢逗留,奔到屋外,正要翻牆隨出,突覺黑暗中一股勁風襲向頂門,急忙縮頭,掌風從鼻尖上直擦過去,臉上一陣劇痛,猶如刀刮。這敵人掌風好不厲害,而且悄沒聲的襲到,自己竟然毫不知覺,不禁駭然,只聽那人喝道:“渾小子,老子在這兒候得久啦!把頭頸伸過來,讓老子吸你的血!”正是參仙老怪梁子翁。
  黃蓉聽彭連虎說她是黑風雙煞門下,笑道:“你輸啦!”轉身走向廳門。彭連虎晃身攔在門口,喝道:“你既是黑風雙煞門下,我也不來為難你。但你得說個明白,你師父叫你到這兒來幹甚麽?”黃蓉笑道:“你說十招中認不出我的門戶宗派,就讓我走,你好好一個大男人,怎麽如此無賴?”彭連虎怒道:“你最後這招‘靈鰲步’,還不是黑風雙煞所傳?”黃蓉笑道:“我從來沒見過黑風雙煞。再說,他們這一點兒微末功夫,怎配做我師父?”彭連虎道:“你混賴也沒用。”黃蓉道:“黑風雙煞的名頭我倒也聽見過。我只知道這兩人傷天害理,無惡不作,欺師滅祖,乃是武林中的無恥敗類。彭寨主怎能把我和這兩個下流傢夥拉扯在一起?”
  眾人起先還道她不肯吐實,待得聽她如此詆毀黑風雙煞,不禁面面相覷,才信她決不是雙煞一派,要知再無稽的天大謊話也有人敢說,但決計無人敢於當眾辱罵師長。彭連虎向旁一讓,說道:“小姑娘,算你贏啦。老彭很佩服,想請教你的芳名。”黃蓉嫣然一笑,道:“不敢當,我叫蓉兒。”彭連虎道:“你貴姓?”黃蓉道:“那就說不得了。我既不姓彭,也不姓沙。”這時閣中諸人除藏僧靈智與歐陽克之外,都已輸在她的手裏。靈智身受重傷,動彈不得,只有歐陽克出手,才能將她截留,各人都注目於他。
  歐陽克緩步而出,微微一笑,說道:“下走不才,想請教姑娘幾招。”黃蓉看了他一身白衣打扮,道:“那些騎白駱駝的美貌姑娘們,都是你一家的嗎?”歐陽克笑道:“你見過她們了?這些女子通統加在一起,也及不上你一半美貌。”黃蓉臉上微微一紅,聽他稱贊自己容貌,也自歡喜,道:“你倒不像這許多老頭兒們那麽蠻不講理。”
  這歐陽克武功了得,又仗著叔父撐腰,多年來橫行西域。他天生好色,歷年派人到各地搜羅美女,收為姬妾,閒居之餘又教她們學些武功,因此這些姬妾又算得是他女弟子。這次他受趙王之聘來到燕京,隨行帶了二十四名姬人,命各人身穿白衣男裝,騎乘白駝。因姬妾數眾,兼之均會武功,是以分批行走。其中八人在道上遇到了江南六怪與郭靖,聽朱聰說起汗血寶馬的來歷,便起心劫奪,想將寶馬獻給歐陽克討好,卻未成功。
  歐陽克自負下陳姬妾全是天下佳麗,就是大金、大宋兩國皇帝的後宮也未必能比得上,哪知在趙王府中卻遇到了黃蓉,但見她秋波流轉,嬌腮欲暈,雖然年齒尚稚,實是生平未見的絕色,自己的眾姬相比之下竟如糞土,當她與諸人比武之時,早已神魂飄蕩,這時聽她溫顏軟語,更是心癢骨軟,說不出話來。黃蓉道:“我要走啦,要是他們再攔我,你幫著我,成不成?”歐陽克笑道:“要我幫你也成,你得拜我為師,永遠跟著我。”黃蓉道:“就算拜師父,也不用永遠跟著啊!”歐陽克道:“我的弟子可與別人的不同,都是女的,永遠跟在我身邊。我只消呼叫一聲,她們就全都來啦。”黃蓉側了頭,笑道:“我不信。”歐陽克一聲呼哨,過不片刻,門中走進二十幾個白衣女子,或高或矮,或肥或瘦,但服飾打扮全無二致,個個體態婀娜,笑容冶艷,一齊站在歐陽克身後。原來他在香雪廳飲宴,眾姬都在廳外侍候。彭連虎等個個看得眼都花了,心中好生羡慕他真會享福。黃蓉出言相激,讓他召來眾姬,原想乘閣中人多雜亂,借機脫身,哪知歐陽克看破她的心思,待眾姬進廳,立即擋在門口,摺扇輕搖,紅燭下斜睨黃蓉,顯得又是瀟灑,又是得意。二十四名姬人都是目不轉睛的瞧著黃蓉,有的自慚形穢,有的便生妒心,料知這樣的美貌姑娘既入“公子師父”之眼,非成為他的“女弟子”不可,此後自己再也休想得他寵愛了。這二十四名姬人在他身後這麽一站,有如兩面屏風,黃蓉更難奪門而出。
  黃蓉見計不售,說道:“你如真的本領了得,我拜你為師那是再好沒有,省得我給人家欺侮。”歐陽克道:“莫非你要試試?”黃蓉道:“不錯。”歐陽克道:“好,你來吧,不用怕,我不還手就是。”黃蓉道:“怎麽?你不用還手就勝得了我?”歐陽克笑道:“你打我,我喜歡還來不及,怎捨得還手?”眾人心中笑他輕薄,卻又頗為奇怪:“這小姑娘武功不弱,就算你高她十倍,不動手怎能將她打敗?難道會使妖法?”黃蓉道:“我不信你真不還手。我要將你兩只手縛了起來。”歐陽克解下腰帶,遞給了她,雙手疊在背後,走到她面前。黃蓉見他有恃無恐,全不把自己當一回事,臉上雖然仍露笑容,心中卻越來越驚,一時彷徨無計,心想:“只好行一步算一步了。”於是接過腰帶,雙手微微向外一崩,那腰帶似是用金絲織成,雖用上了內力,竟然崩它不斷,當下將他雙手緊緊縛住,笑道:“怎麽算輸?怎麽算贏?”歐陽克伸出右足,點在地下,以左足為軸,雙足相離三尺,在原地轉了個圈子,只見磚地上已被他右足尖畫了淺淺的一個圓圈,直徑六尺,畫得整整齊齊。畫這圓圈已自不易,而足下內勁如此了得,連沙通天、彭連虎等也均佩服。歐陽克走進圈子,說道:“誰出了圈子,誰就輸了。”黃蓉道:“要是兩人都出圈子呢?”歐陽克道:“算我輸好啦。”黃蓉道:“若是你輸了,就不能再追我攔我?”歐陽克道:“這個自然。如你給我推出了圈子,可得乖乖的跟我走。這裏眾位前輩都是見證。”黃蓉道:“好!”走進圈子,左掌“回風拂柳”,右掌“星河在天”,左輕右重,勁含剛柔,同時發出。歐陽克身子微側,這兩掌竟沒能避開,同時擊在他肩背之上。黃蓉掌力方與他身子相遇,立知不妙,這歐陽克內功精湛,說不還手真不還手,但借力打力,自己有多少掌力打到他身上,立時有多少勁力反擊出來。他手不動,足不起,黃蓉竟是站立不穩,險些便跌出了圈子。她哪敢再發第二招,在圈中走了幾步,說道:“我要走啦,卻不是給你推出圈子的。你不能出圈子追我。剛才你說過了,兩人都出圈子就是你輸。”
  歐陽克一怔,黃蓉已緩步出圈子。她怕夜長夢多,再生變卦,加快腳步,只見她發上金環閃閃,身上白衫飄動,已奔到門邊。歐陽克暗呼:“上當!”只是有言在先,卻也不便追趕。沙通天、彭連虎等見黃蓉又以詭計僵住了歐陽克,忍不住捧腹大笑。黃蓉正要出門,猛聽得頭頂風響,身前一件巨物從空而墮。她側身閃避,只怕給這件大東西壓住了,但見空中落下來的竟是坐在太師椅的那個高大藏僧。他身穿紅袍,坐在椅上竟還比她高出半個頭,他連人帶椅,縱躍而至,椅子便似乎粘在他身上一般。黃蓉正要開言,忽見這藏僧從僧袍下取出一對銅鈸,雙手合處,當的一聲,震耳欲聾,正自詫異,突然眼前一花,那對銅鈸一上一下,疾飛過來,只見鈸邊閃閃生光,鋒利異常,這一打中,身子只怕要被雙鈸切成三截,大驚之下,銅鈸離身已近,哪里還來及閃避,立即竄起,反向前沖,右掌從上面銅鈸底下一托,左足在下面銅鈸上一頓,竟自在兩鈸之間沖了過去。這一下凶險異常,雙鈸固然逃過,但也已躍進靈智身旁。靈智巨掌起處,“大手印”向她拍去。黃蓉便似收足不住,仍是向前猛沖,直撲向敵人懷裏。眾人同聲驚呼,這樣花一般的少女眼見要被靈智巨掌震得筋折骨斷,五髒碎裂。歐陽克大叫:“手下留情!”哪里還來得及?眼見靈智的巨掌已擊在她背上,卻見他手掌立即收轉,大聲怪叫。黃蓉已乘著他這一掌之勢飛出廳外。遠遠聽得她清脆的笑聲不絕,似乎全未受傷,料想靈智這一掌擊出時力道雖巨,但不知如何,他手掌甫及對方身子,立即迅速異常的回縮,掌力竟然來不及發出。眾人一凝神間,但聽得靈智怒吼連連,右手掌中鮮血淋漓。他舉起掌來,只見掌中竟被刺破了十多個小孔,驀地裏想起,叫道:“軟蝟甲!軟蝟甲!”叫聲中又是驚,又是怒,又有痛楚。彭連虎驚道:“這丫頭身上穿了‘軟蝟甲’?那是東海桃花島的鎮島之寶!”沙通天奇道:“她小小年紀,怎能弄到這副“軟蝟甲’?”歐陽克挂念著黃蓉,躍出門外,黑暗中不見人影,不知她已逃到了何處,一聲呼哨,領了眾姬追尋,心中卻感喜慰:“她既逃走,想來並未受傷。好歹我要抱她在手裏。”侯通海問道:“師哥,甚麽叫軟蝟甲?”彭連虎搶著道:“刺蝟見過嗎?”侯通海道:“當然見過。”彭連虎道:“她外衣內貼身穿著一套軟甲,這軟甲不但刀槍不入,而且生滿了倒刺,就同刺蝟一般。誰打她一拳,踢她一腳,就夠誰受的!”侯通海伸了伸舌頭,道:“虧得我從來沒打中過這臭小子!”沙通天道:“我去追她回來!”侯通海道:“師哥,她……她身子可碰不得。”沙通天道:“還用你說?我抓住她頭發拖了回來。”侯通海道:“對,對,怎麽我便想不到。師哥,你當真聰明。”師兄弟倆和彭連虎一齊追了出去。
  這時趙王完顏洪烈已得兒子急報,得悉王妃被擄,驚怒交集之下,父子兩人點起親兵,出府追趕。同時湯祖德率領了衛隊大呼小叫,搜捕刺客。王府裏裏外外,鬧得天翻地覆。郭靖又在牆邊遇到梁子翁,怎肯乖乖的將頭頸伸過去讓他吸血?大駭之下,轉頭狂奔,不辨東西南北,盡往最暗處鑽去。梁子翁一心要喝他鮮血,半步不肯放鬆。幸好郭靖輕功了得,又在黑夜,否則已為所擒,奔了好一陣,四下裏已然燈燭無光,也不知到了何處,忽覺遍地都是荊棘,亂石嶙峋,有如無數石劍倒插。王府之中何來荊棘亂石,郭靖哪有餘暇尋思?只覺小腿被荊棘刺得甚是疼痛,他一想到那白發老頭咬向自己咽喉的牙齒,別說是小小荊棘,就是刀山劍林,也是毫不猶豫的鑽進去了。突然間腳下一軟,叫聲不好,身子已憑空下墮,似乎跌了四五丈這才到底,竟是一個極深的洞穴。他身在半空已然運勁,只待著地時站定,以免跌傷,哪知雙足所觸處都是一個個圓球,立足不穩,仰天一交跌倒,撐持著坐起身來時手觸圓球,嚇了一跳,摸得幾下,辨出這些大圓球都是死人骷髏頭,看來這深洞是趙王府殺了人之後拋棄屍體的所在。只聽梁子翁在上面洞口叫道:“小子,快上來!”郭靖心想:“我可沒那麽笨,上來送死!”伸手四下摸索,身後空洞無物,於是向後退了幾步,以防梁子翁躍下追殺。梁子翁叫罵了幾聲,料想郭靖決計不會上來,喝道:“你逃到閻王殿上,老子也會追到你。”湧身一躍,跳了下來。郭靖大驚,又向後退了幾步,居然仍有容身之處。他轉過身來,雙手伸出探路,一步步前行,原來是個地道。接著梁子翁也發覺了是地道,他藝高人膽大,雖然眼前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但也不怕郭靖暗算,發足追去,心中反而喜歡:“甕中捉鱉,你這小子再也逃不了啦。這一下還不喝幹了你身上鮮血?”郭靖暗暗叫苦:“這地道總有盡頭,我命休矣!”梁子翁哈哈大笑,雙手張開,摸著地道的兩壁,也不性急,慢慢的一步步緊迫。
  郭靖又逃了數丈,鬥覺前面一空,地道已完,到了一個土室。梁子翁轉眼追到,笑道:“臭小子,再逃到哪里去?”忽然左邊角落裏一個冷冷的聲音說道:“誰在這裏撒野?”兩人萬料不到這地底黑洞之中竟會有人居住,鬥然間聽到這聲音,語聲雖輕,在兩人耳中卻直是轟轟焦雷一般。郭靖固然嚇得心中突突亂跳,梁子翁也不禁毛骨悚然。只聽得那聲音又陰森森的道:“進我洞來,有死無生。你們活得不耐煩了嗎?”話聲似是女子,說話時不住急喘,像是身患重病。兩人聽話聲不像是鬼怪,驚懼稍減。郭靖聽她出言怪責,忙道:“我是不小心掉進來的,有人追我……”一言未畢,梁子翁已聽清楚了他的所在,搶上數步,伸手來拿。郭靖聽到他手掌風聲,疾忙避開。梁子翁一拿不中,連施擒拿。郭靖左躲右閃。一團漆黑之中,一個亂抓,一個瞎躲。突然嗤的一聲響,梁子翁扯裂了郭靖左手的衣袖。
  那女子怒道:“誰敢到這裏捉人?”梁子翁罵道:“你裝神扮鬼,嚇得倒我嗎?”那女人氣喘喘的道:“哼,少年人,躲到我這裏來。”郭靖身處絕境,危急萬狀,聽了她這話,不加思索的便縱身過去,突覺五根冰涼的手指伸過來一把抓住了自己手腕,勁力大得異乎尋常,被她一拉之下,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撲出,撞在一團乾草之上。那女人喘著氣,向梁子翁道:“你這幾下擒拿手,勁道不小啊。你是關外來的罷?”
  梁子翁大吃一驚,心想:“我瞧不見她半根寒毛,怎地她連我的武功家數都認了出來?難道她竟能黑中視物?這個女人,可古怪得緊了!”當下不敢輕忽,朗聲道:“在下是關東參客,姓梁。這小子偷了我的要物,在下非追還不可,請尊駕勿以阻攔。”那女子道:“啊,是參仙梁子翁枉顧。別人不知,無意中闖進我洞來,已是罪不可赦,梁老怪你是一派宗師,難道武林中的規矩你也不懂嗎?”梁子翁愈覺驚奇,問道:“請教尊駕的萬兒。”那女人道:“我……我……”郭靖突覺拿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劇烈顫抖,慢慢松開了手指,又聽她強抑呻吟,似乎十分痛苦,問道:“你有病嗎?”
  梁子翁自負武功了得,又聽到她的呻吟,心想這人就算身負絕技,也是非病即傷,不足為患,當下運勁於臂,雙手齊出,疾向郭靖胸口抓去,剛碰到他衣服,正待手指抓緊,突然手腕上遇到一股大力向左粘去。梁子翁吃了一驚,左手回轉,反拿敵臂。那女子喝道:“去罷!”一掌拍在梁子翁背上。騰的一聲,將他打得倒退三步,幸而他內功了得,未曾受傷。梁子翁罵道:“好賊婆!你過來。”那女子只是喘氣,絲毫不動,梁子翁知她果真下身不能移動,驚懼之心立時減了七分,慢慢逼近,正要縱身上前襲擊,突然間腳踝上有物卷到,似是一條軟鞭,這一下無聲無息,鞭來如電,更是大吃一驚,他應變奇速,就在這一瞬間身隨鞭起,右腿向那女子踢去,噗的一下,頭頂已撞上了土壁。
  他腿上功夫原是武林一絕,在關外享大名逾二十年,這一腿當者立斃,端的厲害無比。哪知他腳尖將到未到之際,忽覺“沖陽穴”上一麻,大驚之下,立即閃回。這“沖陽穴”位於足趺上五寸,被人拿正了穴道,這一條腿便麻木不仁,幸好他縮腳得快,才沒給拿中,但急踢急縮,自己扭得膝彎中一陣疼痛。梁子翁心念一閃:“這人在暗中如處白晝,拿穴如是之准,豈非妖魅?”危急中翻了半個筋斗避開,反手揮掌,要震開她拿來的這一招。他知對手厲害,這一掌使上十成之力,心想此人這般氣喘,決無內力抵擋,突然聽得格格一響,敵人手臂暴長,指尖已搭上了他肩頭。梁子翁左手力格,只覺敵人手腕冰涼,似非血肉之軀,哪敢再行拆招,就地翻滾,急奔而出,手足並用,爬出地洞,籲了一口長氣,心想:“我活了幾十年,從未遇過這般怪事,不知到底是女人還是女鬼?想來王爺必知其中蹊蹺。”忙奔回香雪廳去。一路上只想:“這臭小子落入了那不知是女鬼還是女妖的手裏,一身寶血當然給她吸得幹幹淨淨。難道還會跟我客氣?唉,采陰補陽遇上了臭叫化,養蛇煉血卻又遇上了女鬼,兩次都是險些性命不保。難道修煉長生果真是逆天行事,鬼神所忌,以致功敗垂成嗎?”郭靖聽他走遠,心中大喜,跪下向那女人磕頭,說道:“弟子拜謝前輩救命之恩。”
  那女人适才和梁子翁拆了這幾招,累得氣喘更劇,咳嗽了一陣,嘶嗄著嗓子道:“那老怪幹麽要殺你?”郭靖道:“王道長受了傷,要藥治傷,弟子便到王府來……”忽然想到:“此人住在趙王府內,不知是否完顏洪烈一黨?”當下住口不說了。那女人道:“嗯,你是偷了老怪的藥。聽說他精研藥性,想來你偷到的必是靈丹妙藥了。”
  郭靖道:“我拿了他一些治內傷的藥,他大大生氣,非殺了我不可。前輩可是受了傷?弟子這裏有很多藥,其中四味是田七、血竭、熊膽、沒藥,王道長也不需用這許多,前輩要是……”那女人怒道:“我受甚麽傷,誰要你討好?”郭靖碰了一個釘子,忙道:“是,是。”隔了片刻,聽她不住喘氣,心中不忍,又道:“前輩要是行走不便,晚輩負你老人家出去。”那女人罵道:“誰老啦?你這渾小子怎知我是老人家?”郭靖唯唯,不敢作聲,要想舍她而去,總感不安,當下硬起頭皮,又問:“您可要甚麽應用物品,我去給您拿來。”那女人冷笑道:“你婆婆媽媽的,倒真好心。”左手伸出,搭在他肩頭向裏一拉,郭靖只覺肩上劇痛,身不由主的到了她面前,忽覺頸中一陣冰涼,那女人的右臂已扼住他頭頸,只聽她喝道:“背我出去。”郭靖心想:“我本來要背你出去。”於是轉身彎腰,慢慢走出地道。那女人道:“是我逼著你背的,我可不受人賣好。”郭靖這才明白,這女人驕傲得緊,不肯受後輩的恩惠。走到洞口,舉頭上望,看到了天上的星星,不由得籲了口長氣,心想:“剛才真是死裏逃生,這黑洞之中,竟有人等著救我性命。我去說給蓉兒聽,只怕她還不肯信呢。”他跟著馬鈺行走懸崖慣了的,那洞雖如深井,卻也毫不費力的攀援了上去。出得洞來,那女子問道:“你這輕功是誰教的?快說!”手臂忽緊,郭靖喉頭被扼,幾乎喘不過氣來。他心中驚慌,忙運內力抵禦。那女人故意要試他功力,扼得更加緊了,過了一陣,才漸漸放鬆,喝道:“嘿,看你不出,渾小子還會玄門正宗的內功。你說王道長受了傷,王道長叫甚麽名字?”郭靖心道:“你救了我性命,要問甚麽,自然不會瞞你,何必動蠻?”當下答道:“王道長名叫王處一,人家稱他為玉陽子。”突覺背上那女人身子一震,又聽她氣喘喘的道:“你是全真門下的弟子?那……那好得很。”語音中竟流露出情不自禁的歡愉之意,又問:“王處一是你甚麽人?幹麽你叫他道長,不稱他師父、師叔、師伯?”郭靖道:“弟子不是全真門下,不過丹陽子馬鈺馬道長傳過我一些呼吸吐納的功夫。”那女人道:“嗯,你學過全真派內功,很好。”隔了一會,問道:“那麽你師父是誰?”郭靖道:“弟子共有七位師尊,人稱江南七俠。大師父飛天蝙蝠姓柯。”那女人劇烈的咳嗽了幾下,聲音甚是苦澀,說道:“那是柯鎮惡!”郭靖道:“是。”那女人道:“你從蒙古來?”郭靖又道:“是。”心下奇怪:“她怎麽知道我從蒙古來?”
  那女人緩緩的道:“你叫楊康,是不是?”語音之中,陰森之氣更甚。郭靖道:“不是,弟子姓郭。”
  那女人沈吟片刻,說道:“你坐在地下。”郭靖依言坐倒。那女人伸手從懷中摸出一卷物事,放在地下,卷開外麵包著的一塊不知是布是紙的東西,露出一物,星光熹微下燦然耀眼,赫然是柄匕首。郭靖見了甚是眼熟,拿起一看,那匕首寒光閃閃,柄上刻著“楊康”兩字,正是那晚自己用以刺死銅屍陳玄風的利刃。當年郭嘯天與楊鐵心得長春子丘處機各贈匕首一柄,兩人曾有約言,妻子他日生下孩子,如均是男,結為兄弟,若各為女,結為姊妹,要是一男一女,那就是夫妻了。兩人互換匕首,作為信物,因此刻有“楊康”字樣的匕首後來卻在郭靖手中。其時年幼,不識“楊康”兩字,但匕首的形狀卻是從小便見慣了的,心道:“楊康?楊康?”一時想不起這名字剛才便曾聽王妃說過。
  他正自沈吟,那女人已夾手奪過匕首,喝道:“你認得這匕首,是不是?”郭靖若是機靈得半分,聽得她聲音如此淒厲,也必先回頭向她瞥上一眼,但他念著人家救命之恩,想來救我性命之人,當然是大大的好人,是以更無絲毫疑忌,立即照實回答:“是啊!晚輩幼時曾用這匕首殺死了一個惡人,那惡人突然不見了,連匕首都……”剛說到這裏,突覺頸中一緊,登時窒息,危急中彎臂向後推出,手腕立被那女人伸左手擒住。那女人右臂放鬆,身子滑落,坐在地下,喝道:“你瞧我是誰?”郭靖被她扼得眼前金星直冒,定神看去時,只見她長發披肩,臉如白紙,正是黑風雙煞中的鐵屍梅超風,這一下嚇得魂飛魄散,左手出力掙紮,但她五爪已經入肉,哪里還掙紮得脫?腦海中一片混亂:“怎麽是她?她救了我性命?決不能夠!但她確是梅超風!”
  梅超風坐在地下,右手扼在郭靖頸中,左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十餘年來遍找不見的殺夫仇人忽然自行送上門來,“是賊漢子地下有靈,將殺了他的仇人引到我手中嗎?”一霎時心中喜不自勝,卻又悲不自勝,一生往事,鬥然間紛至遝來,一幕幕在心頭閃過:“我本來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整天戲耍,父母當作心肝寶貝的愛憐,那時我名字叫作梅若華。不幸父母相繼去世,我受著惡人的欺侮折磨。師父黃藥師救我到了桃花島,教我學藝。給我改名叫梅超風,他門下弟子,個個名字中都有個‘風’字。在桃樹之下,一個粗眉大眼的年輕人站在我面前,摘了一個鮮紅的大桃子給我吃。那是師兄陳玄風。在師父門下,他排行第二,我是第三。我們一起習練武功,他時常教我,待我很好,有時也罵我不用功,但我知道是為了我好。慢慢的大家年紀長大了,我心中有了他,他心中有了我。一個春天的晚上,桃花正開得紅艷艷地,在桃樹底下,他忽然緊緊抱住了我。”一陣紅潮湧上梅超風的臉,郭靖聽得她喘氣加劇,又輕輕歎了口氣,歎息聲卻很溫柔。
  梅超風回憶到陳玄風和自己偷偷結了夫妻,怎樣懼怕師父責罰,離島逃走,丈夫告訴她盜到了半部《九陰真經》。以後是在深山的苦練,可是只練了半年,丈夫便說經上所寫的話他再也看不懂了,就是想破了頭,也難以明白。“丈夫當年這樣說:‘賊婆娘,《九陰真經》只盜到了下半部,上半部經中紮根基、練內功的秘訣絲毫不知。經上武功屬於道家,跟師父所教的完全不同。咱們再也練不下去了,你說怎麽辦?’我說:‘那有甚麽法子?’他說:‘再去桃花島。’我怎敢再去?我們兩人本領再大十倍,也敵不過師父的兩根指頭。我那賊漢子也是怕得很的,可是眼看著經上各種奇妙的功夫不能練,死了也不能甘心。他決意去盜經,說道:‘要就咱夫婦天下無敵,要就你這賊婆娘做寡婦。’我可不做寡婦!要死也死在一起,我們兩人甩出了性命再去。“我們打聽到師父為了我們逃走而大發脾氣,把眾徒弟都挑斷了腳筋趕走啦,島上就只他夫婦二人和幾個僮仆。我二人心驚膽戰的上了桃花島。就在那時候,師父的大對頭正好找上門來。他二人說的就是《九陰真經》的事,爭吵了一會就動上了手。這人是全真教的,說話傻裏傻氣的,可是武功可也真高,高到了我從來想不到的地步。但師父還是比他勝了一籌。這場比武只瞧得我們魂飛魄散。我悄悄說:‘賊漢子,咱們不成,快逃走罷!’可是他不肯。我們看著師父把那個對頭擒住,要他立下毒誓,不得自行離島逃走。“我想起師母待我的恩情,想在窗外瞧瞧她,哪知看到的只是一座靈堂,原來師母過世了。我心裏很難過,師父師母向來待我很好,師母死了,師父一人寂寞孤零,我實在對不起他,那時候我忍不住哭了,忽然之間,看見靈堂旁邊有個一歲大的小女孩兒,坐在椅子上向著我直笑,這女孩兒真像師母,定是她的女兒,難道她是難產死的嗎?“我正在這樣想,師父發覺了我們,從靈堂旁飛步出來。啊,我嚇得手酸腳軟,動彈不得。我聽得那女孩兒笑著在叫:‘爸爸,抱!’她笑得像一朵花,張開了雙手,撲向師父。這女孩兒救了我們的性命。師父怕她跌下來,伸手抱住了她。賊漢子拉著我飛奔,搶到了船裏,海水濺進船艙,我的心還在突突的急跳,好像要從口裏沖出來。
  “我那賊漢子看了師父這一場大戰,從此死了心。他說:‘不但師父的本事咱們沒學到一成,就是那個全真教的高手,咱倆又哪里及得上?’我說:‘你懊悔了嗎?若是跟著師父,總有一天能學到他的本事。’他說:‘你不懊悔,我也不懊悔。’於是他用自己想出來的法子練功,教我跟著也這麽練。他說這法子一定不對,然而也能練成厲害武功。
  “我夫婦倆神功初成,橫行江湖,得了‘黑風雙煞’的諢名。那飛天神龍柯辟邪是賊漢子殺的,還是我殺的?可記不清楚了,反正誰殺的都是一樣。有一天,我們在一座破廟裏練‘摧心掌’,突然四面八方的給數十名好手圍住了。領頭的是師弟陸乘風。他惱恨為了我們而給師父打斷雙腿,大舉約人,想擒我們去獻給師父。這小子定是想重入師門。哼,要擒住‘黑風雙煞’,可也沒那麽容易。我們殺了七八名敵人,突圍逃走,可是我也受傷不輕。過不了幾個月,忽然發覺全真教的道士也在暗中追蹤我們。鬥是鬥他們不過的,我們結下的冤家實在太多,於是離開了中原,走得遠遠的,直到了蒙古的大草原。“我那賊漢子成天擔心他那部真經給人盜去。他不許我看。我也不知他藏在甚麽地方。‘好罷,賊漢子,我不看就是。’‘賊婆娘,我是為了你好,你看了一定要練,可是不會道家內功,一定練壞身體。’‘是啦!你還囉唆些甚麽?’於是我們繼續練‘九陰白骨爪’和‘摧心掌’,他說這兩項是外門神功,不會內功也不要緊。“忽然間,那天夜裏在荒山之上,江南七怪圍住了我。‘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我又是疼痛,又是麻癢,我運氣抵禦毒藥,爬在地下,難受得幾乎要暈了過去。我沒死,可是眼睛瞎了,丈夫死了。那是報應,這柯瞎子,我們曾殺死了他的兄長,弄瞎了他的眼睛。”
  梅超風想到這件痛事,雙手自然而然的一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郭靖左手腕骨如欲斷折,暗暗叫苦:“這次一定活不成啦,不知她要用甚麽狠毒法子來殺我?”便道:“喂,我是不想活啦,我求你一件事,請你答允罷。”梅超風冷然道:“你還有事求我?”郭靖道:“是。我身上有好些藥,求你行行好,拿去交給城外安寓客棧裏的王道長。”
  梅超風不答,只是冷冷的瞧著他,郭靖道:“你答應了嗎?多謝你!”梅超風道:“多謝甚麽?我一生從來不做好事!”她已記不起這一生中受過多少苦,也記不起殺過多少人,但荒山之夜的情景卻記得清清楚楚。“眼前突然黑了,瞧不見半點星星的光。我那賊漢子說:‘我不成啦!真經的秘要是在胸……’這是他最後的話。忽然間大雨傾倒下來,江南七怪猛力向我進攻,我背上中了一掌。這人內勁好大,打得我痛到了骨頭裏。我抱起了賊漢子的屍體逃下山去,我看不見,可是他們沒有追來,真奇怪。啊,雨下得這麽大,四下裏一定漆黑一團,他們看不見我。“我在雨裏狂奔。賊漢子的身子起初還是熱的,後來漸漸冷了下來,我的心也在跟著他一分一分的冷。我全身發抖,冷得很。‘賊漢子,你真的死了嗎?你這麽厲害的武功,就這麽不明不白的死了嗎?是誰殺了你的?’我拔出了他肚臍中的匕首,鮮血跟著噴出來。那有甚麽奇怪?殺了人一定有血,我不知殺過多少人。‘算啦,我也該和賊漢子一起死啦!沒人叫他賊漢子,他在陰間可有多冷清!’匕首尖頭抵到了舌頭底下,那是我的練門所在,忽然間,我摸到了匕首柄上有字,細細的摸,是‘楊康’兩字。“嗯,殺死他的人叫做楊康。此仇怎能不報?不先殺了這楊康,我怎能死?於是我在賊漢子的胸口掏摸那部真經的秘要,但搜遍了全身,也沒摸到一點東西。我非找到不可!我從他頭發開始,不漏過一個地方,忽然之間,摸到他胸膛上的皮肉有點古怪。”她想到這裏,喉頭不禁發出幾下乾枯苦澀的笑聲。她似乎又回到了荒漠之中,大雨淋得她全身早就濕透了,但她身子忽然火熱起來:“我仔細的摸索,原來他胸口用針刺著細字和圖形,原來這就是《九陰真經》的秘要。‘你怕寶經被人盜去,於是刺在身上,將原經燒毀了!’是啊,像師父這般大的本事,真經也會給咱們偷來,誰又保得定沒人來偷咱們的呢?你這主意是‘人在經在,人亡經亡’。我用匕首把你胸口的皮肉割下來,嗯,我要把這塊皮好好硝制了,別讓它腐爛,我永遠帶在身邊,你就永遠陪著我。“那時候我不傷心啦,忽然之間,我聽到有人在哈哈大笑,不過笑得很可怕,原來是我自己在笑。我用雙手在地下挖了一個坑,把你埋在裏面。你教了我‘九陰白骨爪’的功夫,我就用這功夫來挖坑埋你。我躲在山洞裏,只怕給江南七怪找到。現今不是他們對手,等我功夫練成之後,哼,每個人頭頂心抓一把。不會道家內功而練這些功夫要傷身子?傷就傷啦,死也不怕,還怕甚麽傷不傷的?總之我要練成最厲害的武功。冥冥中真是有天意的,倘若賊漢子不把真經刺在皮肉上,我瞎了眼睛,捧著一部筆墨寫的真經又有甚麽用?這些年來,他跟我風流快活之時,從來不脫上身衣衫,原來是為了這個……”想到這裏,她臉上又火熱起來,長長的歎了口氣。“甚麽都完了,賊漢子,你在陰世也這般念著我嗎?你若是娶了個女鬼做老婆,咱們可永遠沒了沒完……
  “過了兩天,我肚子很餓,忽然聽到大隊人馬從洞旁經過,說的是大金國的女真話。我出去向他們討東西吃。帶隊的王爺見著可憐,就收留了我,帶我到中都王府來。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這位王爺是大金國的六皇子趙王爺。我在後花園給他們掃地,晚上偷偷的練功夫,這樣的練了幾年,誰也沒瞧出來,只當我是個可憐的瞎眼婆子。
  “那天晚上,唉,那頑皮的小王爺半夜裏到後花園找鳥蛋,他一聲不響。我瞧不見他,他卻見到了我練銀鞭,於是纏著我非教不行。我教了他三招,他一學就會,真是聰明。我教得高興起來,甚麽功夫也傳了他,九陰白骨爪也教,推心掌也教,只是要他發了重誓,對誰都不許說,連王爺王妃也不能說,只要泄漏一句,我一抓就抓破他天靈蓋。小王爺練過別的武功,還著實不低。他說:‘師父,我另外還有一個男師父,這個人不好,我不喜歡他,我只喜歡你師父。我在他面前,決不顯露你教我的功夫。他比你差得遠,教的功夫都不管用。’哼,小王爺說話就叫人聽著高興。他那個男師父決非無能之輩,只不過我既不許他向人說跟我學武功,我也就不去查問他旁的師父。“又過幾年,小王爺說,王爺又要去蒙古。我求王爺帶我同去,好祭一祭我丈夫的墳。小王爺給我說了,王爺當然答應。王爺寵愛他得很,甚麽事都依從他。
  “唉,賊漢子埋骨的所在當然找不到啦,他胸口肚子上的肌膚,日日夜夜都貼著我的肌膚,又何必去祭他的墳?我是要找江南七怪報仇。運氣真是不好,全真教的七子居然都在蒙古,我眼睛瞧不見,怎能敵他們七人?那丹陽子馬鈺的內功實在了不起,他說話一點不使力,聲音卻送得這麽遠。“去蒙古總算沒白走,那馬鈺被我劈頭一問,糊裡糊塗的傳了我一句內功真訣,回到王府之後,我打了地洞再練苦功。唉,這內功沒人指點真是不成。兩天之前,我強修猛練,憑著一股剛勁急沖,突然間一股氣到了丹田之後再也回不上來,下半身就此動彈不得了。我不許小王爺來找我,他又怎知我練功走了火?要不是這姓郭的小子闖進來,我准要餓死在這地洞裏了。哼,那是賊漢子的鬼魂勾他來的,叫他來救我,叫我殺了他給賊漢子報仇。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嘿嘿,哼,哈哈!”梅超風大聲狂笑,身子亂顫,右手突然使勁,在郭靖頭頸中扼了下去。郭靖到了生死關頭,反手頂住她的手腕,用力向外撐持。他得了馬鈺玄門正宗的真傳,數年修習,內力已是不弱。梅超風猛扼不入,右手反被他撐了開去,吃了一驚:“這小子功夫不壞啊!”連擊三抓,都被郭靖以掌力化開。梅超風長嘯一聲,舉掌往他頂門拍下,這是她“摧心掌”中的絕招。郭靖功力畢竟和她相差太遠,左手又被她牢牢抓住,這一招如何化解得開?只得奮起平生之力,舉起右手便擋。梅超風與他舉手相交,只感臂上一震,心念一動,立時收勢,尋思:“我修習內功無人指點,以致走火入魔,落得半身不遂。剛才我聽他說跟馬鈺學過全真派內功,便想到要逼他說內功的秘訣,怎麽後來只是要殺他為賊漢子報仇,竟把這件大事拋在腦後?幸好這小子還沒死。”當下回手又叉住郭靖頭頸,說道:“你殺我丈夫,那是不用指望活命的了。不過你如聽我話,我讓你痛痛快快的死了;要是倔強,我要折磨得你受盡苦楚,先將你一根根手指都咬了下來,慢慢的一根根嚼來吃了。”她行功走火,下身癱瘓後已然餓了幾日,真的便想吃郭靖手指,倒也不是空言恫嚇。
  郭靖打個寒戰,瞧著她張口露出白森森的牙齒,不敢言語。梅超風問道:“馬鈺教你打坐,姿式怎樣?”郭靖心中明白:“原來她想我傳她內功。她日後必去害我六位師父。我死就死罷,怎能讓這惡婦再增功力,害我師父?”當下閉目不答。梅超風左手使勁,郭靖腕上奇痛徹骨,但他早橫了心,說道:“你想得內功真傳,乘早死了這條心。”
  梅超風見他倔強不屈,只得放鬆了手,柔聲道:“我答應你,拿藥去交給王處一,救他性命。”郭靖心中一凜:“啊,這是大事。好在她下半身不會動彈,我六位師父也不會怕她。”於是道:“好,你立一個重誓,我就把馬道長傳我的法門對你說。”梅超風大喜,說道:“姓郭的……姓郭的臭小子說了全真教內功法門,我梅超風如不將藥物送交王處一,教我全身動彈不得,永遠受苦。”這兩句話剛說完,忽然左前方十餘丈處有人喝罵:“臭小子快鑽出來受死!”郭靖聽聲音正是三頭蛟侯通海。另一人道:“這小丫頭必定就在左近,放心,她逃不了。”兩人一面說一面走遠。郭靖大驚:“原來蓉兒尚未離去,又給他們發現了蹤跡。”心念一動,對梅超風道:“你還須答應我一件事,否則任你怎樣折磨,我都不說秘訣。”梅超風怒道:“還有甚麽事?我不答應。”郭靖道:“我有個好朋友,是個小姑娘。王府中的一群高手正在追她,你必須救她脫險。”
  梅超風哼了一聲,道:“我怎知她在哪里?別囉唆了,快說內功秘訣!”隨即手臂加勁。郭靖喉頭被扼,氣悶異常,卻絲毫不屈,說道:“救不救……在你,說……不說……在我“梅超風無可奈何,說道:“好罷,便依了你,想不到梅超風任性一世,今日受你臭小子擺布。那小姑娘是你的小情人嗎?你倒也真多情多義。咱們話說在前頭,我只答允救你的小情人脫險,卻是沒答允饒你性命。”
  郭靖聽她答應了,心頭一喜,提高聲音叫道:“蓉兒,到這裏來!蓉兒……”剛叫得兩聲,忽喇一聲,黃蓉從他身旁玫瑰花叢中鑽了出來,說道:“我早就在這兒啦!”郭靖大喜道:“蓉兒,快來。她答應救你,別人決不能難為你。”黃蓉在花叢中聽郭靖與梅超風對答已有好一陣子,聽他不顧自己性命,卻念念不忘於她的安危,心中感激,兩滴熱淚從臉頰上滾了下來,向梅超風喝道:“梅若華,快放手!”“梅若華”是梅超風投師之前的本名,江湖上無人知曉,這三字已有數十年沒聽人叫過,鬥然間被人呼了出來,這一驚直是非同小可,顫聲問道:“你是誰?”
  黃蓉朗聲道:“桃花影落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簫!我姓黃。”梅超風更加吃驚,只說:“你……你……你……”黃蓉叫道:“你怎樣?東海桃花島的彈指峰、清音洞、綠竹林、試劍亭,你還記得嗎?”這些地方都是梅超風學藝時的舊遊之地,此時聽來,恍若隔世,顫聲問道:“桃花島的黃……黃師傅,是……是……是你甚麽人?”
  黃蓉道:“好啊!你倒還沒忘記我爹爹,他老人家也還沒忘記你。他親自瞧你來啦!”
  梅超風一聽之下,只想立時轉身飛奔而逃,可是腳下哪動得分毫?只嚇得魂飛天外,牙齒相擊,格格作聲,不知如何是好。黃蓉叫道:“快放開他。”
  梅超風忽然想起:“師父立誓不離桃花島,怎能到這裏來?只因如此,我和賊漢子盜了他的《九陰真經》,他才只有幹生氣,不能出島追趕。我可莫被人混騙了。”
  黃蓉見她遲疑,左足一點,躍起丈餘,在半空連轉兩個圈子,淩空揮掌,向梅超風當頭擊到,正是“落英神劍掌”中的一招“江城飛花”,叫道:“這一招我爹爹教過你的,你還沒忘記罷?”梅超風聽到她空中轉身的風聲,哪里還有半點疑心,舉手輕輕格開,叫道:“師妹,有話好說,師父呢?”黃蓉落下身子,順手一扯,已把郭靖拉了過來。原來黃蓉便是桃花島島主黃藥師的獨生愛女。她母親於生她之時適逢一事,心力交瘁,以致難產而死。黃藥師又已將所有弟子逐出島去,島上就是他父女二人相依為命。黃藥師有“東邪”之號,行事怪僻,常說世上禮法規矩都是狗屁,對女兒又愛逾性命,自然從不稍加管束,以致把這個女兒慣得驕縱異常。她人雖聰明,學武卻不肯專心,父親所精的甚麽陰陽五行、算經術數,她竟是樣樣要學,加以年齡尚幼,是以盡管父親是一代宗主,武功已臻出神入化之境,她卻只不過是初窺桃花島武學的門徑而已。
  這天她在島上遊玩,來到父親囚禁敵人的山洞門口,寂寞之中,和那人說起話來。談了半天,但覺那人言語有趣之極,以後時時去找他說話解悶,不久便給黃藥師知道了,狠狠責備了一頓。黃蓉從沒給父親這般嚴厲的責罵過,心中氣苦,刁蠻脾氣發作,竟乘了小船逃出桃花島,自憐無人愛惜,便刻意扮成個貧苦少年,四處浪蕩,心中其實是在跟父親鬥氣:“你既不愛我,我便做個天下最可憐的小叫化罷了!”不料在張家口無意間遇到郭靖,初時她在酒樓胡亂花錢,原是將心中對父親的怨氣出在郭靖頭上。哪知他渾不在意,言談投機,一見如故,竟然便解衣贈馬,關切備至。她正淒苦寂寞,蒙他如此坦誠相待,自是心中感激,兩人結為知交。黃蓉曾聽父親詳細說起陳玄風、梅超風的往事,因此知道梅超風的閨名,至於“桃花影落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簫”兩句,是她桃花島試劍亭中的一副對聯,其中包含著黃藥師的兩門得意武功,凡桃花島弟子是沒有人不知的。她自知武功遠不是梅超風的敵手,是以謊稱父親到來。梅超風果然在一嚇之下放了郭靖。梅超風心想:“師父竟然到此,不知他要如何處死我?”想起黃藥師生性之酷、手段之辣,不禁臉如土色,全身簌簌而抖,似乎見到黃藥師臉色嚴峻,已站在身前,不由得全身酸軟,似已武功全失,伏在地下,顫聲道:“弟子罪該萬死,只求師父可憐弟子雙目已盲,半身殘廢,從寬賜死。弟子對不起您老人家,當真是豬狗不如。”想到黃藥師以往對待自己的恩義,突然間一番懼怕之心變作了滿腔慚愧之意,說道:“不,師父不必從寬處死,你罰我越嚴越好。”
  郭靖每次和她相遇,總是見她猶如凶神惡煞一般,縱然大敵當前,在懸崖之上落入重圍,仍是行若無事,然而一聽黃蓉提起她爹爹,竟然嚇成這個樣子,心中大感奇怪。黃蓉暗暗好笑,一拉郭靖的手,向牆外指了指。兩人正想躍牆逃出,突然身後一聲清嘯,一人長笑而來,手搖摺扇,笑道:“女孩兒,我可不再上你的當啦。”
  黃蓉見是歐陽克,知他武功了得,既給他見到了,那可難以脫身,當即轉頭對梅超風道:“梅師姊,爹爹最肯聽我的話,待會我替你求情。你先立幾件功勞,爹爹必能饒你。”梅超風道:“立甚麽功?”黃蓉道:“有壞人要欺侮我,我假裝敵不過,你便給我打發了。爹爹一會就來,見到你幫我,必定喜歡。”梅超風聽小師妹肯為她向爹爹求情,登時精神大振。說話之間,歐陽克也已帶了四名姬妾來到眼前。黃蓉拉了郭靖躲向梅超風身後,只待她與歐陽克動上了手,便即乘機溜走。歐陽克見梅超風坐在地下,披頭散發,全身黑黝黝的一團,哪把她放在心上,摺扇輕揮,徑行上前來拿黃蓉,突然間勁風襲胸,忽見地下那婆子伸手抓來,這一抓勁勢之淩厲實是生平未遇,大駭之下,忙伸扇往她腕骨擊去,同時急躍閃避,只聽得嗤,喀喇,啊啊啊啊數聲連響。歐陽克衣襟撕下了一大片,扇子折為兩截,四名姬妾倒在地下。他一眼看去,四女盡數斃命,每人天靈蓋上中了一抓,頭頂鮮血和腦漿從五個指孔中湧出。敵人出手之快速狠毒,真是罕見罕聞。歐陽克驚怒交集,眼見這婆子坐著不動,似乎半身不遂,怯意登減,當即展開家傳的“神駝雪山掌”,身形飄忽,出掌進攻。梅超風十指尖利,每一抓出,都挾著嗤嗤勁風,歐陽克怎敢欺近身去?黃蓉拉了郭靖正待要走,忽聽身後哇哇狂吼,侯通海雙拳打來。黃蓉身子略偏,侯通海眼見即可打到她肩頭,正自大喜,總算腦筋還不算鈍得到家,猛地想起她身穿軟蝟甲利器,大叫一聲,雙拳急縮,拍拍兩響,剛好打在自己額頭的三個肉瘤之上,只痛得哇哇大叫,哪里還有餘裕變招去拉她頭發?片刻之間,沙通天、梁子翁、彭連虎諸人先後趕到。梁子翁見歐陽克連遇險招,一件長袍被對手撕得稀爛,已知這女子便是地洞中扮鬼的婆娘,怒叫一聲,上前夾攻。沙通天等見梅超風出手狠辣,都感駭然,守在近旁,俟機而動。均想:“甚麽地方忽然鑽出來這個武功高強的婆娘?”彭連虎看得數招,失聲道:“是黑風雙煞!”
  黃蓉仗著身子靈便,東一躲,西一閃,侯通海哪里抓得到她頭發?黃蓉見他手指不住抓向她頭頂,一轉念間已明白了他用意,矮身往玫瑰叢後一躲,反過手臂,將蛾眉鋼刺從腦後插入了頭髻,探頭出來,叫道:“我在這裏!”侯通海大喜,一把往她頭頂抓去,叫道:“這可抓住了你這臭小……啊喲,啊喲!師哥,臭小子頭上也生刺……刺蝟!”手掌心被蛾眉鋼刺對穿而過,只痛得雙腳大跳。黃蓉笑道:“你頭上三隻角,鬥不過我頭上一隻角,咱們再來!”侯通海叫道:“不來了,不再來!”沙通天斥道:“別嚷嚷的!”忙趕過去相助。這時梅超風在兩名高手夾擊之下漸感支援不住,忽地回臂抓住郭靖背心,叫道:“抱著我腿。”郭靖不明其意,但想現下她和我們共抗強敵,且依她之言便了,當即俯身抱住她兩腿。梅超風左手擋開歐陽克攻來的一掌,右手向梁子翁發出一抓,向郭靖道:“抱起我追那姓梁的!”郭靖恍然大悟:“原來她身子不能移動,要我幫手。”於是抱起梅超風放在肩頭,依著她口中指示,前趨後避,迎擊敵人。他輕身功夫本就不弱,梅超風身子又不甚重,放在肩頭,渾不減他趨退閃躍之靈。梅超風淩空下擊,立占上風。
  梅超風念念不忘內功秘訣,一面迎敵,一面問道:“修練內功時姿式怎樣?”郭靖道:“盤膝而坐,五心向天。”梅超風道:“甚麽是五心向天?”郭靖道:“雙手掌心、雙足掌心、頭頂心,是為五心。”梅超風大喜,精神為之大振,刷的一聲,梁子翁肩頭已著,登時鮮血迸現,急忙躍開。郭靖上前追趕,忽見鬼門龍王沙通天踏步上前,幫同師弟擒拿黃蓉,心裏一驚,忙掮著梅超風飛步過去,叫道:“先打發了這兩個!”梅超風左臂伸出,往侯通海身後抓去。侯通海身子急縮,讓開一尺。豈知梅超風的手臂竟能在瞬息之間暴伸暴縮,直如通臂猿猴一般,侯通海縮得雖快,她手臂跟著前伸,已抓住他後心提起,右手手指疾往他天靈蓋插下。侯通海全身麻軟,動彈不得,大叫:“救命,救命,我投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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