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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失望
  
檢察長先生不得不告訴陪審團說,他們面前這個囚犯雖然年事尚輕,可他從事他將用性命抵償的賣國勾當早已是個老手。這個大眾公敵裡通外國並不是自今日始,也不是自昨日始,甚至不是自去年或前年始。早在很久以前該犯已在法國和英國之間頻繁往來,而對其間所從事的活動從來無法交代。若是賣國行為也能興旺(所幸此事決無可能),該犯行為的真正邪惡與罪孽便不致受到揭露。所幸上帝昭示了一個人,使他不懼艱險,不畏非難,瞭解到該犯陰謀的性質,為此感到駭然,便向國王陛下的國務總監和最光輝的樞密院進行了揭發。這位愛國志士即將出庭作證。此人的立場和態度確屬崇高偉大。他原是囚犯的朋友,卻在那吉祥也不吉祥的時刻發現了罪犯的無恥勾當,於是下決心將他難以繼續敬愛下去的奸賊送上了祖國神聖的祭壇。檢察官說,若是英國也像古希臘和古羅馬一樣,存在為有功於大眾之人豎立雕像的制度,一座雕像肯定已為這位光輝的公民豎立。可由於此類規定暫付闕如,這雕像他看來已難以獲得了。正如詩人所云,美德可能以一定的方式傳染(檢察長深知此類章節頗多,陪審團諸公可以一字不差地從舌尖流出。可此時陪審團卻露出內疚之狀,表明他們並不知道這類段落),而為人們稱作愛國主義,亦即對邦國之愛的光輝品德傳染性尤強。因此這位證人,這位一塵不染、無懈可擊、忠於王室的崇高典範,這位無論在什麼卑微瑣屑的情況下談到都會令人肅然起敬的人物跟囚犯的僕人取得了聯繫,啟發他下定了崇高的決心去檢查他主人的桌子抽屜和衣服口袋,並藏起了他的文件。檢察長說,他知道有人對這位可敬的僕人可能有所責難,但是一般說來他卻看重那僕人甚於自己的兄弟姐妹,尊重那僕人甚於自己的生身父母。他滿懷信心地號召陪審團也持跟他相同的態度。他說這兩個證人的證詞和他們已發現而且即將出示的文件即將表明該犯持有記載國王陛下兵力及其海陸軍部署與準備的文件,而且將毋庸置疑地證明他經常將此類情報遞交給一個敵對的強國。雖然這些文件尚無法確證為該犯筆跡,卻也無傷大局,因為它更足以說明該犯之老謀深算,早已預留地步,因之尤應受到制裁。他說證據將從五年前提起,該項證據將表明該犯早在英國部隊與北美公民第一次開火之前數周已在從事此類罪惡活動。綜上所述,深信忠於王室、忠於職責的陪審團諸公自會積極肯定該犯罪無可逭,應予處死,無論他們對殺人持何種態度。檢察官說,若不砍掉該犯的頭,陪審團諸公便會寢不安枕,也不能容忍他們的夫人們晏然高臥,也不能容忍他們的孩子們晏然高臥。法庭裡便揚起一片嗡嗡的聲音,彷彿有一大群綠頭蒼蠅正圍著囚犯亂飛,等著看他馬上變成就要變成的東西。這陣喧嘩過去,那無懈可擊的愛國志士已經登上了證人席。

副檢察長先生於是跟隨他上司的榜樣詢問了愛國志士:此人是約翰.巴薩先生。他那純潔的靈魂的故事跟檢察長先生所描寫的完全一樣,若是有缺點的話,也許是描寫得太精確了一點。在他卸下他那高貴的心胸中的重負之後,他原可以謙抑地退場的,可是坐在羅瑞先生身邊不遠、面前放了一大摞文件的戴假髮的先生卻要求對他提出幾個問題。此時坐在他對面的另一個戴假髮的先生仍然在望著法庭的天花板。

他自己做過密探麼?沒有,他對這種卑鄙的暗示嗤之以鼻。他靠什麼過活?靠他的財產。他的財產在哪兒?他記不清楚。是什麼財產?那不關任何人的事。是繼承來的麼?是的,繼承來的。從誰繼承來的?一個遠親。很遠麼?有些遠。坐過牢麼?肯定沒有。從沒有因債務坐過牢麼?不知道此事與案件有何關係。從沒有因債務坐過牢麼?一一來,再回答一次。從沒坐過牢麼?坐過。多少次?兩三次。不是五六次麼?也許是。什麼職業?紳士。被人踢過麼?可能。常挨踢麼?不。被踢下過樓梯麼?肯定沒有。有一回在樓梯頂上挨過踢,是自己滾下樓梯的。是因為擲骰子做假麼?踢我的醉漢說過這類的話,但那話不可靠。能發誓不是真的麼?肯定能。曾經靠賭博作弊為生麼?從來沒有。曾經靠賭博為生麼?不比別的紳士們厲害。向這位囚犯借過錢麼?借過。還過麼?沒有。,跟這囚犯之間那點疏遠的友誼是在馬車上、旅館裡和郵船上硬攀上的麼?不是。他肯定見到囚犯帶著這些文件麼?肯定。對文件再也不知道別的了麼?不知道。比如,自己沒設法去弄到麼?沒有。預計從這次做證你能得到好處麼?沒有這種想法。不是受雇於政府、接受正規津貼、陷害他人麼?啊,天啦,不。或者是別的什麼?啊,天啦,不。能發誓麼?可以一再發誓。除了純粹的愛國主義之外別無動機麼?並無其他任何動機。

道德高尚的僕人羅傑.克萊很快就完成了宣誓儀式。他四年前開始樸實、單純地為該囚犯工作。在加萊郵船上他問囚犯是否需要一個勤雜工,囚犯就僱用了他。並不是要求囚犯憐憫而僱用的--想也沒想過這樣的事。他開始對囚犯產生了懷疑,然後就監視他。他在旅行中整理囚犯衣物時曾在口袋裡多次見過類似的文件。曾經從囚犯抽屜裡取出過這些文件。不是事先放進去的。他,在加萊見過囚犯把這幾份文件給法國人看過。在加萊和波倫那又曾見他把同樣的文件給法國人看過。他熱愛祖國,不禁義憤填膺,於是告發了他。從沒有涉嫌盜竊過一個銀茶壺。曾經因為一個芥末壺遭過冤枉,那壺其實是鍍銀的。他認識剛才那個證人已經七八年,完全出於巧合。他並沒說是特別出奇的巧合。大部分的巧合都有些出奇。真正的愛國主義也是他唯一的動機。他並不把這叫作出奇的巧合。他是個真正的不列顛人,但願許多人都能像他一樣。

綠頭蒼蠅又發出嗡嗡聲。檢察長先生傳喚賈維斯.羅瑞先生。

「賈維斯.羅瑞先生,你是台爾森銀行的職員麼?」

「是。」

「一干七百七十五年十一月的一個星期五晚上你是否曾坐郵車出差,從倫教去過多佛?」

「去過。」

「車廂裡還有別的乘客麼?」

「有兩個。」

「他們是在夜裡中途下車的麼?」

「是的。」

「羅瑞先生,你看看囚犯,是不是那兩個旅客之一?」

「我不能負責說他是。」

「他像不像兩個旅客之一?」

「兩個人都裹得嚴嚴實實,夜又很黑,而我們大家又都很封閉,我連像不像也不能負責肯定。」

「羅瑞先生,你再看看囚犯。假如他也像那兩個旅客一樣把自己裹起來,他的個頭和身高像不像那兩人?,」

「不像。」

「你不願發誓說他不是那兩人之一麼,羅瑞先生?」

「不願。」

「因此你至少是說他有可能是兩人之一麼?」

「是的。只是我記得那兩人那時都膽小怕事,害怕強盜,跟我一樣。可是這位囚犯卻沒有膽小怕事的神氣。」,

「你看見過假裝膽小怕事的麼,羅瑞先生?」

「肯定見過。」

「羅瑞先生,你再看看囚犯。你以前肯定見過他麼?」

「見過。」

「什麼時候?」

「那以後幾天我從法國回來,這個囚徒在加萊上了我坐的那條郵船,跟我同船旅行。」,

「他幾點鐘上的船?」

「半夜過後不久。」

「是夜靜更深的時候。在那個不方便的時刻上船的只有他一個人麼?」

「碰巧只有他一個。」

「別管碰巧不碰巧,在那夜靜更深的時候上船的只有他一個,是麼?」

「是的。」

「你是一個人在旅行麼,羅瑞先生?有沒有人同路?」

「有兩個人同路,一位先生和一位小姐。兩人現在都在這兒。」

「都在這兒。你跟囚犯說過話麼?」

「沒大說話。那天有暴風雨,船很顛簸,路又長,我幾乎全程都是躺在沙發上過的。」

「曼內特小姐!」

以前眾人用眼睛搜尋的小姐,現在又受到了眾人注意。她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她的父親也隨之站了起來--他不願她鬆開挽住他胳膊的手。

「曼內特小姐,看看這個囚犯。」

對被告說來,面對這樣真誠的青春與美麗,面對這樣的憐恤之情是比面對在場的整個人群還要困難的。他彷彿是站在墳墓的邊沿跟她遙遙相對。這時帶著好奇心注視著他的全部目光也無法給他保持安靜的力量。他那忙碌的右手把手邊草藥組合到了一起,組成了想像中花圃裡的花朵;他想控制住呼吸的努力使他的嘴唇顫抖起來,血液也從嘴唇湧向心裡。大蒼蠅的嗡嗡聲再度揚起。

「曼內特小姐,你以前見過這個囚犯麼?」

「見過,先生。」

「在哪兒?」

「在剛才談起的那艘郵船上,先生,在同一個時候。」

「你就是剛才提到的那位小姐麼?」

「啊!很不幸,是的!」

她出於同情而發出的哀傷調子跟法官那不如她悅耳的聲音混到了一起。法官帶了幾分嚴厲說:「問你什麼,回答什麼,別發表意見。」

「曼內特小姐,在越過海峽的時候你跟囚犯說過話麼?」

「說過,先生。」

「回憶一下。」

她在深沉的寂靜中用微弱的聲音說:

「那位先生上船時--」

「你是指這個囚犯麼?」法官皺著眉頭問。

「是的,大人。」

「你就叫他囚犯吧!」

「那囚犯上船時注意到我的父親很疲勞,很虛弱,」說時她深情地轉過頭望著站在她身邊的父親,「我的父親疲憊不堪,我怕他缺少了空氣,便在船艙階梯旁的甲板上給他搭了個鋪,自己坐在他身邊的甲板上侍候他。那天晚上除了我們四個人之外再也沒有別的乘客。那善良的囚犯請求我接受他的主意。他告訴我要如何重新安排才能使我的父親比剛才少受風雨侵襲--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也不懂得我們出港之後風雨如何,全靠了他的安排。是他幫了我的忙。他對我父親的病表現了極大的關注與善心,我相信他是出自真情。我倆就像這樣交談了起來。」

「我插一句嘴。他是一個人上船的麼?」

「不是。」

「有幾個人跟他在一起?」

「兩個法國人。」

「他們在一起談話麼?」

「他們一直在一起談話,直到最後一刻兩個法國人要乘小船上岸時才停止。」

「他們之間傳遞過像這些文件一樣的文件麼?」

「是傳遞過一些文件,但我不知道是什麼。」

「跟這些文件的大小和形狀相同麼?」

「可能,不過我確實不知道,雖然他們就在我身邊很近的地方低聲說話:因為他們站在船艙樓梯的頂上,就著頭頂的燈光;燈光很弱,他們的聲音很低,我聽不清他們的話,只見他們看過一些稿件。」

「好,你談談你同囚犯的談話吧,曼內特小姐。」

「囚犯對我說話無所保留,因為我處境很困難。同樣,他對我父親也很關心,很善意,很有幫助。」她哭出了眼淚。「我希望今天不致用傷害來報答他。」

綠頭蒼蠅又發出嗡嗡之聲。

「曼內特小姐,出庭作證是你的義務,你必須作證,不能逃避。若是囚犯不能完全理解你非常不願意作證的心情,不理解你的也就只有他一個。請繼續下去。」

「他告訴我他在為一件很微妙、很棘手、很可能給別人帶來災禍的事奔走,因此旅行時使用了假名。他說他為這事幾天前去了法國,而且可能還要在法國和英國之間斷斷續續來往很久。」

「他談到美國的事麼,曼內特小姐?說確切一點。」

「他向我解釋了那場糾紛的來龍去脈,而且說,照他當時的判斷,是英國錯了,而且很愚蠢。他還開玩笑說喬治.華盛頓也許會名標青史,跟喬治三世2不相上下。不過他說這話時並無惡意,說時還在笑,為了打發時間而已。」

在眾目睽睽之下的動人演出中,主要演員那引人注目的面部表情是會在不知不覺之中受到觀眾模仿的。那姑娘提出這些證詞時前額痛苦地緊鎖,很著急,很緊張,暫停說話等待法官記錄時也注意觀察律師是否贊成她的話。這時法庭各個角落的觀眾也流露出同樣的表情。而在法官從他的記錄中抬起頭來對有關喬治.華盛頓的離經叛道之論表示憎惡時,證人臉上的表情也立即反映到在場的絕大部分人的額頭上。

檢察長此時向法宮大人表示,為了預防意外,也為了形式上的需要,他認為應當要求這位小姐的父親曼內特醫生作證。於是曼內特醫生被要求出了庭。

「曼內特醫生,你看看囚犯。你以前見過他麼?」

「見過一次。他到我倫敦的寓所來看過我。那大約是三年或三年半以前。」

「你能認出他就是跟你一起乘過郵船的旅客麼?你對他跟你女兒的談話有什麼看法?」

「對兩個問題我都無法回答,大人。」

「你無法回答有什麼確切的特別的原因麼?」

他低聲回答說,「有。」

「你在你出生的國家曾經遭到過不幸,未經審判,甚至未經控告就受到了長期監禁,是麼,曼內特醫生?」

他回答的口氣打動了每一顆心,「受過長期監禁。」

「剛才談到的那個時候你是剛剛放出來麼?」

「他們是那樣告訴我的。」

「你對當時情況已經沒有記憶了麼?」

「沒有了。從某個時候起--我甚至說不清是什麼時候--從我坐牢時讓自己學著做鞋起,到我發現自己已在倫敦,跟現在在我身邊的我親愛的女兒住在一起為止,我心裡是一片空白。仁慈的上帝讓我的官能恢復時,我女兒跟我已很熟悉;可我連她是怎樣跟我熟悉起來的也說不清了。那整個過程我都沒有記憶。」

檢察長坐下,父女倆也坐下。

此時這件案子卻出現了一個離奇的變化。此案的目的是要證明五年前那個十一月的星期五囚犯跟某個尚待追查的同案犯一起乘郵車南下,兩人晚間一同下了車,到了某處,但未停留(目的是造成假象),卻又立即折返十多英里,來到某個要塞和造船廠搜集情報。一個證人出庭確認四犯曾在那個時刻在那個要塞和造船廠所在的城市某旅店的咖啡館裡等待另一個人。囚犯的辯護律師反覆盤問了這位證人,卻只發現他在其它時候從沒有見過囚犯,此外便一無所得。這時那位戴著假髮一直望著法庭天花板的先生卻在一張小紙條上寫了幾個字,捲了卷,扔給了律師。律師抓住空隙讀完紙條後很仔細很好奇地把囚犯觀察了一會兒。

「你再次重申你有把握那人就是這個囚犯麼?」

證人表示很有把握。

「你見過樣子很像這個囚犯的人麼?」

證人說,再像他也不會認錯。

「你仔細看看我的有學識的朋友,那邊那位先生,」律師指著扔過紙條的人說,「然後再仔細看看囚犯。你覺得怎麼樣?他們倆是不是非常相像?」

除了我這位有學問的朋友有點不修邊幅(如果不算是有失體面的話)之外,他和囚犯確實是一模一祥。把兩人一比較,不但叫那證人大吃了一驚,就是在場所有的人也都大吃了一驚。眾人要求法宮命令「那有學問的朋友」取下假髮。那人不太高興地同意了。這一來,兩人之間的相似更顯得驚人了。法官詢問斯特萊佛(囚犯的律師)下面是否要求以叛國罪審問卡爾頓(那是我那位有學問的朋友的名字)。斯特萊佛先生回答說不必了,但他要請證人說明:發生過一次的事是否會發生第二次?若是他早一些見到他的魯莽輕率的證明,他是否還會那麼深信不疑?在他已經見到他的魯莽輕率的證明之後,他是否仍然那麼深信不疑?會不會更加深信不疑?盤問的結果是把那證詞像瓦罐一樣砸了個粉碎,也把證人在本案中所表演的角色駁了個體無完膚。

克朗徹先生聽到這兒時,已從他的指頭上啃下了可以當一頓飯吃的鐵銹。現在他得聽斯特萊佛先生把囚犯的案情裁作一套緊身衣穿到陪審團身上了。斯特萊佛先生向陪審團指出,那愛國志士巴薩是個受人僱用的密探和奸細,是個做人血買賣從不臉紅的傢伙,是個自從受詛咒的猶大以來最無恥的流氓--而他的長相也的確像猶大。他指出,那位道德高尚的僕人克萊是巴薩當之無愧的朋友和搭擋。這兩位作偽證發偽誓的傢伙看中了囚犯,想把他當作犧牲品,因為他是法國血統,在法國有一些家務要求他在海峽兩岸往來奔波。至於是什麼家務,因為關係到他某些親友的利益他寧死也不肯透露。而他們從這位小姐那兒逼出來的、受到歪曲的證詞其實毫無意義(諸位已經看到她提供證詞時所受到的痛苦),那不過是像這樣萍水相逢的青年男女之間小小的慇勤禮貌的活動而已--只有對華盛頓的提法例外,那話很出格,很狂妄,可也只能看作一個過分的玩笑。如果政府竟想借最卑下的民族對立情緒和畏懼心理做文章來進行壓制,樹立威信(檢察長先生對此曾大加渲染),那恐怕只會成為政府的一種弱點。可惜這種做法除了證詞那邪惡的不光彩的性質只會歪曲這類案件的形象之外全無根據。它只能使我國的國事審判裡充滿了這類案件。他才說到這兒,法官已板起面孔,好像這話純屬無稽之談,他不能坐在法官席上對這類含沙射影的言論充耳不聞。

然後斯特萊佛先生要求他的幾個證人出席作了證。再以後克朗徹先生便聽見副檢察長先生把斯特萊佛先生為陪審團剪裁的衣服整個兒地翻了過來;他表示巴薩和克萊甚至比他估計的還要好一百倍,而囚犯則要壞一百倍。最後,法官大人發言,他把這件衣服時而翻了過來,時而又翻了過去,總而言之,肯定是把它整個兒重新剪裁了一次,做成了一件給囚犯穿的屍衣。

現在,陪審團開始考慮案情,大蒼蠅又發出嗡嗡之聲。

即使在這樣的波瀾起伏的情況之下,一直望著法庭天花板的卡爾頓先生仍然沒有挪一挪身子,或改一改態度。在他那學識淵博的朋友斯特萊佛整理著面前的文件、跟他身邊的人低聲交談,而且不時焦灼地望望陪審團的時候;在所有的觀眾都多少走動走動、另行組成談話圈子的時候;甚至在連我們的檢察官也離開了座位,在台上緩緩地踱來踱去,未必不使觀眾懷疑他很緊張的時候,這位先生仍然靠在椅背上沒有動。他那拉開的律師長袍一半敞著,零亂的假髮還是脫下後隨手扣上的樣子。他雙手抄在口袋裡,兩眼仍然像那一整天那樣死死盯住天花板。他有一種特別馬虎的神態,不但看去顯得不受人尊重,而且大大降低了他跟囚犯之間毫無疑問的相似程度(剛才大家把他倆做比較時,他暫時的認真態度曾強化了相似的印象),因此許多觀眾現在都注意到了他,並交換意見說他們剛才怎麼會認為他們倆那麼相像呢。克朗徹先生對他身邊的人就是這樣說的。他還說,「我可以用半個金幣打賭,這人是得不到法律工作做的。他那副模樣就不像,是麼?」

然而這位卡爾頓先生所注意到的現場細節卻比表面看去要多一些,因為這時曼內特小姐的頭耷拉到了她爸爸胸口上,而這事竟被他第一個看到了,並且清清楚楚地說:「長官,注意一下那位小姐。幫助那位先生扶她出去。你還看不出她快要昏倒了麼!」

在那姑娘被扶出去的時候,許多人都表示憐惜,也對她的父親深表同情。重新提起他的牢獄生活顯然使老人痛苦不堪。在他受到查問時,他表現了強烈的內心激動,從此以後一團濃重的烏雲就籠罩了他,他一直在呆呆地想著,露出一副衰邁憔悴之相。他出場後,陪審團重新坐定,過了一會兒,它的團長開始發言。

陪審團意見不統一,希望退庭。法官大人(心裡也許還想著喬治.華盛頓)對他們竟然會意見分歧表示意外,並指出他們退席後要受到監視與保護,然後自己便退了庭。審判已經進行了一天,法庭已經點上了燈。有人傳說陪審團要退場很久。觀眾們紛紛出場去吃點心,囚犯也退到被告席背後坐下。

陪同那位小姐和她爸爸離開法庭的羅瑞先生此時又出現了。他向傑瑞做了個手勢。這時眾人興趣已經降低,傑瑞毫不費力就擠到了他的身邊。

「傑瑞,如果你打算吃點點心,現在可以去吃。可是別走遠了。陪審團回來之後你一定要好找才行。不要比他們晚回,因為我要你立即把判決帶回銀行。你是我所認識的最快的信使,趕回法學院大門比我要快多了。」

傑瑞的頭髮下勉強露出了一點額頭可以敲敲。他便用指關節敲了敲額頭,表示接受了任務,也接受了一個先令。這時卡爾頓先生走了過來,碰了碰羅瑞先生的手臂。

「小姐怎麼樣?」

「她很難受;她爸爸在安慰她,出了法庭之後她好過了一些。」

「我可以把這話告訴囚犯。像你這樣體面的銀行人員公開跟他說話是不行的,這你知道。」

羅瑞先生臉紅了,好像意識到他確曾有過這樣的內心鬥爭。卡爾頓先生到被告席去了。法庭出口正在那個方向。傑瑞跟在他身後,他的眼睛、耳朵、連滿頭鐵蒺藜葦蒂全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達爾內先生!」

囚犯徑直走了過來。

「你當然急於聽到證人曼內特小姐的情況。她馬上就會好的。她最激動的時候就是你見到她的時候。」,

「我讓她難受了,我深感抱歉。你能把我這話向她轉達麼?還有,對她的一片苦心我也衷心感謝。」

「可以。如果你提出要求,我願意轉達。」

卡爾頓先生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氣,幾乎有點無禮。他半個身子背著囚犯站著,手肘懶懶地靠在被告席上。

「那我就提出要求。請接受我衷心的謝意。」

「那麼你,」卡爾頓說,仍然半個身子背著他,「你等待的是什麼呢?」

「最不幸的後果。」

「這是最明智的希望,也是最可能的後果,不過,我認為陪審團退席會對你有利。」

在法庭附近的路上停留是不允許的,因此傑瑞再也沒有聽見別的。他離開了這兩個長相那麼相同、態度卻那麼不同的人。那肩並肩站著的兩個人,都反映在頭上的鏡子裡。

在下面那擠滿了小偷和流氓的通道裡,儘管有羊肉餡餅和麥酒的幫助,一個半鐘頭也好不容易才打發過去。那沙喉嚨的信使吃完便餐便在長凳上很不舒服地坐下,打起盹來。這時一陣高聲的嗡嗡和一股疾走的人潮擠向法庭和樓梯,也把他席捲而去。

「傑瑞!傑瑞!」他趕到時羅瑞先生已經在門口叫他。

「這兒,先生!擠回來簡直像打仗呢。我在這兒,先生!」

羅瑞先生在人群中塞給他一張紙條。「快,拿好了麼?」

「拿好了,先生!」

紙條上匆匆地寫了幾個字:「無罪釋放。」

「即使你送的消息又是『死人復活,,」傑瑞轉過身自言自語,「我也會懂得你的意思的。」

在他擠出老貝勒之前沒有機會再說什麼,甚至沒有機會再想什麼,因為人群早已洪水似地拚命往外擠,幾乎把他擠倒在地上。一股人聲鼎沸的人流捲過大街,彷彿那些失望的綠頭蒼蠅又分頭,尋找別的屍體去了。
第四章  祝賀
  
那一鍋人頭攢動的沸羹已翻騰了一整天,現在正經過燈光暗淡的走道流洩出它最後的殘餘。此時曼內特醫生、他的女兒露西.曼內特、被告的代辦人羅瑞先生和被告的辯護律師斯特萊佛先生正圍在剛剛被釋放的查爾斯.達爾內身邊,祝賀他死裡逃生。

即使燈光明亮了許多,要在這位面貌聰穎,腰板挺直的曼內特醫生身上辨認出當年巴黎閣樓裡的那個老鞋匠也已十分困難。但是多看過他一眼的人即或還沒有機會從他那低沉陰鬱的嗓門聽見那淒苦的調子,不曾見到那每每無緣無故便喪魂落魄的黯淡神態,也往往想多看他一眼。能使他從靈魂深處泛起這種情緒的可以是一種外在的因素,即重提那長期糾纏過他的痛苦經歷(比加在這次審判中),也可能是由於這種情緒的本質而自行出現,將他籠罩在陰霾之中,這時候,不知道他來龍去脈的人便難免感到迷惑,彷彿看到夏天的太陽把現實中的巴士底監獄的陰影從三百英里之外投射到他的身上。

只有他的女兒具有把這種陰鬱的沉思從他心裡趕走的魔力。她是一條金色的絲線,把他跟受難以前的歷史連結在一起,也把他跟受難以後的現在連結在一起:她說話的聲音、她面頰的光輝、她雙手的觸摸,幾乎對他永遠有一種有利的影響。不能絕對地說永遠,因為她也讓他想起某些使她失去魔力的時刻。不過這種時刻不多,後果也不嚴重,而且她相信它已成為過去。

達爾內先生已經熱情地、感激地吻過她的手,也已轉身向斯特萊佛先生表示了熱烈的謝意。斯特萊佛先生三十剛過,看來卻要比實際年齡大上二十歲。他身體健壯、嗓門粗大、紅光滿面、大大咧咧,全不受禮儀羈絆,有一種勇往直前地往人群裡擠,去找人攀談的派頭(肉體上如此,道德上也如此),而其後果也很能為他的這種做法辯護。

他仍然戴著假髮,穿著律師袍子,便闖到他的前當事人面前,無緣無故地把羅瑞先生擠到了一邊。他說:「我很高興能大獲全勝把你救了出來,達爾內先生。這是一場無恥的審判,無恥至極。可並不因為無恥而減少它勝訴的可能。」

「我對你終身感激不盡--在兩種意義上,」前當事人抓住他的手說。

「我已經為你竭盡了全力,達爾內先生;我這個人竭盡了全力是不會比任何人遜色的,我相信。」

這話分明是要別人接著話茬說,「你可比別人強多了。」羅瑞先生便這樣說了。也許他這樣說並非沒有自己的打算。他是打算擠迴圈子裡來。

「你這樣看麼?」斯特萊佛先生說,「是呀,你今天全天在場,應該瞭解情況。你也是個辦理業務的人呢。」

「正因為如此,」羅瑞先生說。熟悉法律的律師又把他擠回了圈子,跟前不久把他擠了出去一樣--「正因為如此我要向曼內特醫生建議停止交談,命令大家回家。露西小姐氣色不好,達爾內先生過了一天可怕的日子,我們大家都精疲力竭了。」

「你只能代表自己說話,羅瑞先生,」斯特萊佛先生說,「我還有一夜的活兒要幹呢。代表你自己說話。」

「我代表我自己說話,」羅瑞先生回答,「也代表達爾內先生說話,代表露西小姐說話--露西小姐,你認為我可以代表我們全體說話麼?」他這個問題是向她提出的,卻也瞄了一眼她的父親。

她父親的臉彷彿凍結了,很奇怪地望著達爾內。那是一種專注的眼神,眉頭漸漸地皺緊了,露出厭惡和懷疑的神氣,甚至還混合有恐懼。他露出這種離奇的表情,思想已經飛到了遠處。

「爸爸,」露西把一隻手溫柔地放在他的手上。

他緩緩地抖掉了身上的陰影,向她轉過身去。

「我們回家吧,爸爸?」

他長呼了一口氣,說,「好的。」

無罪釋放的囚徒的朋友們分了手,他們有一種感覺:他還不會當晚就放出來--但這印象只是他自己造成的。通道裡的光幾乎全熄滅了。鐵門在砰砰地、嘎嘎地關閉。人們正在離開這可怕的地方。對絞刑架、枷號示眾、鞭刑柱、烙鐵的興趣要到第二天早上才會吸引人們在這兒重新出現。露西.曼內特走在她父親和達爾內先生之間,踏進了露天裡。他們雇了一部出租馬車,父女倆便坐著車走了。

斯特萊佛先生早在走道裡就已跟他們分了手,擠回了衣帽間。另外有一個人,從來沒有跟這群人會合,也沒有跟他們中任何人說過一句話,卻一直靠在一堵為最深沉的黑暗籠罩著的牆壁上,等到別人都離開之後才慢慢走出陰影,站在一邊望著,直到馬車走掉。現在他向羅瑞先生和達爾內先生站著的街道走去。

「那麼,羅瑞先生!辦理業務的人可以向達爾內先生說說話了麼?」

對卡爾頓先生在白天的程序中所扮演的角色至今還沒有人表示過感謝,也還沒有人知道。他已經脫下了律師長袍,可他那模樣並無任何改善。

「你若是知道辦理業務的人心裡有些什麼矛盾,你會覺得很有意思的。有兩種力量在鬥爭,一種是善良天性的衝動,一種是業務工作的面子。」

羅瑞先生臉紅了,熱情地說,「你以前也說過這話,先生。我們辦理業務的人是為公司服務的,作不了自己的主。我們不能不多想公司,少想自己。」

「我知道,我知道,」卡爾頓先生信口說著,「不要生氣,羅瑞先生。你跟別人一樣善良,這我毫不懷疑,甚至還敢說你比別人更善良。」

「實際上,先生,」羅瑞先生沒有理他,只顧說下去,「我的確不知道你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我比你年齡大了許多,冒昧說一句,我的確不知道這事會變成你的業務。」

「業務!上帝保佑你,我沒有業務!」卡爾頓先生說。

「真遺憾你沒有業務,先生。」

「我也認為遺憾。」

「若是你有了業務,」羅瑞先生不肯放鬆,「你也許會好好幹的。」

「願主喜愛你,不!--我不會好好幹的,」卡爾頓先生說。

「好吧,先生:」羅瑞先生叫了起來,對方的滿不在乎使他很生氣,「業務是很好的東西,很體面的東西。而且,如果業務給人帶來了制約和不便,迫使人沉默的話,達爾內先生是個慷慨大方的紳士,他知道該怎麼大方地處理的。達爾內先生,晚安。上帝保佑你,先生!我希望你今天興旺與幸福--轎子!」

羅瑞先生也許有點生自己的氣,也有點生那律師的氣。他匆匆上了轎,回台爾森銀行去了。卡爾頓散發著啤酒氣,看來已有幾分醉意。他哈哈大笑,轉身對達爾內說:

「把你跟我拋擲到一起的是一種奇特的機緣。今天晚上你單獨和一個相貌酷似你的人一起站在街頭的石板上,一定很覺得異樣吧?」

「我簡直還沒覺得回到人世呢,」查爾斯.達爾內回答。

「這我並不感到奇怪;你在黃泉路上已經走了很遠呢。連說話也沒了力氣。」

「我倒開始感到真是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那你幹嗎不吃飯去?那些傻瓜們在研究你應該屬於哪個世界時,我已經吃過飯了。讓我引你到最近的一家酒店去美美地吃一頓吧!」

他挽起他的胳膊帶他通過路蓋希爾,來到艦隊街,穿過了一段有街棚的路面進入了一家小酒店。他們被引進一間小屋。查爾斯.達爾內在這裡吃了一頓簡單卻味美的晚飯,喝了些甘醇的酒,體力開始恢復。而卡爾頓則帶著滿臉頗不客氣的神情坐在桌子對面,面前擺了自己的一瓶啤酒。

「你現在覺得回到了這個擾攘的人世了麼,達爾內先生?」

「我的時間感和地區感都混亂得可怕。不過,我已經恢復了許多,能感到混亂了。」

「你一定感到非常稱心如意吧!」

他尖刻地說,又斟滿了一杯酒。那杯子挺大。

「對我來說,能叫我最稱心如意的便是忘掉我屬於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對我毫無好處--除了這樣的美酒之外。同樣,我對它也毫無好處。所以在這個問題上我倆是不大相似的。實際上我開始感到我們在任何方面都不大相像。」

一天的情緒折磨已把查爾斯.達爾內弄得精神恍惚。他感到跟這位行動粗魯、面貌酷似自己的人在一起像在做夢,因此不知道回答什麼好,最後只好索性一言不發。

「你既然吃完了飯,」卡爾頓立即說道,「你為什麼不為健康乾杯呢,達爾內先生?為什麼不祝一祝酒呢?」

「為誰的健康乾杯?為誰祝酒?」

「怎麼啦,那人不就在你的舌尖上麼?應該在的,必然是在的,我發誓它一定在。」

「那就是曼內特小姐了!」

「曼內特小姐!」

卡爾頓正面望著夥伴祝酒,卻把自己的酒杯扔到身後的牆上,摔得粉碎,然後按鈴叫來
了另一個杯子。

「你在黑暗裡送進馬車的可是個漂亮小姐呢,達爾內先生!」他往新杯裡斟著酒,說。

回答是淡淡的皺眉和一聲簡短的「是的」。

「有這樣美麗的小姐同情,有她為你哭泣是很幸運的呢!你感覺怎麼樣?能得到這樣的同情與憐憫,即使受到生死審判也是值得的吧,達爾內先生?」

達爾內仍舊默然。

「我把你的消息帶給她時她非常高興。她雖然沒有表示,我卻這樣估計。」

這一句暗示及時提醒了達爾內:這個討厭的夥伴那天曾主動幫助他渡過了難關。他立即轉向了這個話頭,並對他表示感謝。

「我不需要感謝,也不值得感謝,」回答是滿不在乎的一句。「首先,那不過是舉手之勞,其次,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做。達爾內先生,讓我問你一個問題。」

「歡迎,也可以對你的幫助聊表謝意。」

「你以為我特別喜歡你麼?」

「的確,卡爾頓先生,」達爾內回答,出奇地感到不安。「我還沒有問過自己這個問題
呢。」

「那你現在就問問自己吧。」

「從你做的事看來,似乎喜歡,可我並不覺得你喜歡我。」

「我也覺得我並不喜歡你,」卡爾頓說。「我對你的理解力開始有了很高的評價。」

「不過,」達爾內接下去,一面起身按鈴,「我希望這不至於妨礙我付帳,也不至於妨礙我們彼此全無惡意地分手。」

卡爾頓回答道,「我才不走呢!」達爾內按鈴。「你打算全部付帳麼?」卡爾頓問。對方做了肯定的回答。「那就再給我來一品脫同樣的酒。夥計,十點鐘再叫醒我。」

查爾斯.達爾內付了帳,向他道了晚安。卡爾頓沒有回答,卻帶著幾分挑戰的神態站起身來,「還有最後一句話,達爾內先生:你以為我醉了麼?」

「我認為你一直在喝酒,卡爾頓先生。」

「認為?你知道我是一直在喝酒。」

「既然我非回答不可,我的目答是:知道。」

「那你也必須明白我為什麼喝酒。我是個絕望了的苦力,先生。我不關心世上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關心我。」

「非常遺憾。你是可以更好地發揮你的才智的。」

「也許可以,達爾內先生,也許不行。不過,別因為你那張清醒的面孔而得意。你還不知道會出現什麼後果呢,晚安!」

這個奇怪的傢伙單獨留了下來。他拿起一枝蠟燭,走到牆上的鏡子而前,細細地打量鏡裡的自己。

「你特別喜歡這個人麼?」他對著自己的影子喃喃地說,「你憑什麼要特別喜歡一個長得像你的人?你知道你自己並不愛他啊,滾蛋吧!你讓自己發生了多大的變化!好一個理由,居然讓你喜歡上了一個人,只不過他讓你看到了你追求不到的東西,看到了你可能變成的樣子!你若跟他交換地位,你能像他一樣受到那雙藍眼睛的青睞麼?能像他一樣得到那一張激動的臉兒的同情麼?算了,說穿了吧,你恨他!」

他向那一品脫酒尋求安慰,幾分鐘之內把它喝了個精光。然後他便雙臂伏在桌上睡著了,他的頭髮拖在桌上,燭淚點點落在他身上,猶如流成了一道長長的裹屍布。
第五章  豺狗
  
那時是縱飲的時代。大部分人喝酒都很厲害。不過時光已大大地改良了這類風氣。在目前,若是樸實地陳述那時一個人一個晚上所能喝下的葡萄酒和混合酒的份量,而且說那絲毫無礙於他正人君子的名聲,現在的人是會看作一種荒唐可笑的誇張的。在酒神崇拜的癖好方面,法律這種依靠學識的職業肯定不會比其他依靠學識的職業表現遜色。正在橫衝直撞,迅速創建規模更大、收入更豐的業務天地的斯特萊佛先生在這方面跟其他方面一樣也是不會比法律界的同行遜色的。

斯特萊佛先生在老貝勒和在法院裡都頗為受寵。此時他已開始小心卻也大步地跨進他已登上的階梯的下層。現在法庭和老貝勒必須特別張開他們渴望的雙臂,召喚他們的寵兒。人們每天都要看到斯特萊佛先生那張紅撲撲的臉從一片假髮的園圃中衝出,有如一朵巨大的向日葵橫衝直撞擠開滿園姓紫嫣紅的夥伴奔向太陽,向皇家法庭的大法官那張臉撲去。

有一回法院曾經注意到斯特萊佛先生儘管能說會道、肆無忌憚、衝動膽大,卻缺少從一大堆陳述中抓住要害的能力,而這卻是律師行當所絕不可少的最為觸目的才能。不過他在這方面卻取得了驚人的進步。他到手的業務越多,他抓住精髓的能力也似乎越強。不管他晚上跟西德尼.卡爾頓一起狂飲爛醉到多晚,一到早上他總能抓住要害,闡述得頭頭是道。

西德尼.卡爾頓是最懶惰最沒出息的人,卻是斯特萊佛最好的盟友。他倆從希拉裡期到米迦勒節之間在一起灌下的酒可以浮起一艘豪華巨輪。斯特萊佛無論在什麼地方打官司,都少不了有卡爾頓在那兒兩手放在口袋裡,雙眼瞪著天花板。即使在他們一起參加巡迴審判時也照常喝到深夜。還有謠言說,有人看見卡爾頓大白天醉得像只放縱的貓,歪歪倒倒地溜回寓所去。最後,對此事感到興趣的人風聞,雖然西德尼.卡爾頓永遠成不了獅子,卻是一匹管用得驚人的豺狗,他為斯特萊佛辦案子,做工作,扮演的就是那個卑賤的角色。

「十點鐘了,先生,」酒店的人說,卡爾頓曾要求他在這時叫醒他-一「十點鐘了,先生。」

「什麼事?」

「十點鐘了,先生。」

「你是什麼意思,晚上十點鐘麼?」

「是的,先生。先生吩咐過我叫醒你的。」

「啊,我想起來了,很好,很好。」

他昏昏沉沉,幾次還想睡下,酒店的人卻很巧妙地對抗了他--不斷地撥火,撥了五分鐘。卡爾頓站了起來,一甩帽子戴上,走了出去。他轉進了法學會大廈,在高等法院人行道與報業大樓之間的路面上轉了兩圈,讓自己清醒之後轉進了斯特萊佛的房間。

斯特萊佛那個從來不在這類會晤中服務的職員已經回了家,開門的是斯特萊佛本人。他穿著拖鞋和寬鬆的睡衣,為了舒服,敞開了胸口,他的眼睛露出種種頗為放縱、勞累、憔悴的跡象,這種跡像在他的階層裡每一個生活放蕩的人身上都可以觀察到。自傑佛裡斯以下諸人的肖像上都有,也可以從每一個縱酒時代的肖像畫裡透過種種的藝術掩飾觀察出來。

「你來晚了一點,」斯特萊佛說。

「跟平時差不多;也許晚了約莫半個小時。」

他們進入了一間邋遢的小屋,屋裡有一排排的書籍和四處堆放的文件,壁爐裡爐火燃得白亮,壁爐架上水壺冒著熱氣。在陳年的文件堆裡有一張桌子琳琅滿目地擺滿了葡萄酒、白蘭地酒、甜酒、糖和檸檬。

「我看,你已經喝過了,西德尼。」

「今晚已喝了兩瓶,我想。我跟白天那當事人吃了晚飯,或者說看著他吃了晚飯--總之是一回事!」

「你拿自己來作證,西德尼,這可是罕見的招數。你是怎麼想出這個主意的?靈感從何而來?」

「我覺得他相當漂亮,又想,我若是運氣好,也能跟他一樣。」

斯特萊佛先生哈哈大笑,笑得他過早出現的大肚子直抖。

「你跟你那運氣,西德尼!幹活兒吧,幹活兒吧。」

豺狗悶悶不樂地鬆了鬆衣服,進了隔壁房間,拿進來一大罐冷水,一個盆子和一兩塊毛巾。他把毛巾浸在水裡,絞個半干,裹在頭上,那樣子有些嚇人,然後在桌旁坐下,說,「好,我準備好了!」

「今天晚上沒有多少提煉活兒做,資料庫,」斯特萊佛先生翻了翻他的文件,高興地說。

「有多少?」

「只有兩份。」

「先給我最費勁的。」

「這兒,西德尼。干吧!」

於是獅子在酒桌一邊背靠沙發凝神坐下,豺狗卻在酒桌另一邊他自己的堆滿文件的桌邊坐下,酒瓶和酒杯放在手邊。兩人的手都不斷伸向酒桌,毫不吝惜,但是兩人的方式卻不相同。獅子往往是兩手插在腰帶裡,躺在沙發上,望著爐火,或是偶然翻翻沒多大份量的文件;豺狗卻攢緊了眉頭,一臉專注地幹著活兒,伸手拿杯於也不看一看--往往要晃來晃去找上分把鍾才摸到酒杯送到唇邊。有兩三回工作太棘手,豺狗無奈,只好站起身來,重新浸一浸毛巾。他去水罐和臉盆朝聖回來,頭上裹著那潮濕的毛巾,形象之怪誕真是難以描述;可他卻一臉正經,焦頭爛額,那樣子十分滑稽可笑。

最後,豺狗終於給獅子準備好了一份結結實實的點心。獅子小心翼翼地接過手來,再從其中挑挑揀揀,發表意見,然後豺狗又來幫忙。這份點心充分消化之後,獅子又把雙手塞進腰帶,躺了下來,陷入沉思。於是豺狗又灌下-大杯酒,提了提神,潤了潤喉,再在頭上搭一個冷敷,開始準備第二道點心。這道點心也以同樣方式給獅子送上,直到鍾敲凌晨三點才算消化完畢。

「事辦完了,西德尼,來一大杯五味酒吧,」斯特萊佛先生說。

豺狗從頭上取下毛巾,那毛巾又已是熱氣騰騰),搖了搖頭,打了個哈欠,又打了個寒噤,再去倒酒。

「從一切情況看來,你在那幾個受王室僱用的見證人面前頭腦非常管用呢,西德尼。」

「我的頭腦一向管用,難道不是麼?」

「這話我不反對。可什麼東西惹惱了你了?灌點五味酒,把火滅掉。」

豺狗表示抱歉地哼了哼,照辦了。

「你又是什魯斯伯雷學校的那個西德尼.卡爾頓了,」斯特萊佛對他點點頭,對他的現在和過去發表起評論來,「還是那個蹺蹺板西德尼。一時上,一時下;一時興高采烈,一時垂頭喪氣!」

「啊,」對方回答,歎了口氣,「是的!還是那個西德尼,還是那種命運。就在那時我也替別的同學做作業,自己的作業卻很少做。」

「為什麼不做?」

「天知道。也許我就是那德行,我猜想。」

他把雙手放在口袋裡,雙腳伸在面前,坐著,望著爐火。

「卡爾頓,」他的朋友說,說時胸膛一挺,做出一副咄咄逼人的姿態,彷彿壁爐是鍛造堅毅頑強性格的熔爐,而能為老什魯斯伯雷學校的老西德尼.卡爾頓服務的唯一妙法便是把他推進熔爐裡去。「你那脾氣現在吃不開,以前也一直吃不開。你就是鼓不起幹勁,沒有目標。你看我。」

「啊,真膩味!」西德尼比剛才更淡泊也更和善地笑了笑。「你別裝什麼正經了!」

「我己經辦到的事是怎麼辦到的?」斯特萊佛說,「是怎麼做成的?」

「我看,有一部分是靠花錢請我幫了忙。可你也犯不著拿那來對著我,或是對著空氣大呼小叫呀。你要幹什麼就幹什麼去。你總是在前排、我總是在後面不就行了。」

「我必須在前排;我不是天生就在前排的,對不對?」

「你的誕生大典我無緣躬逢其盛,不過,我看你倒天生是坐前排的。」卡爾頓說時哈哈大笑。兩人都笑了。

「在什魯斯伯雷學校之前,在什魯斯伯雷學校之後,從什魯斯伯雷學校到如今,」卡爾頓說下去,「你就一直在你那一排,我也一直在我這一排。就連在巴黎的學生區,同學一起嘮幾句法國話,學點法國法律,撿點並不太實惠的法國破爛,你也總是顯山露水,我也總是隱姓埋名。」

「那該怪誰呀?」

「我以靈魂發誓,不能肯定說不該怪你。你永遠在推推搡搡、吵吵嚷嚷地擠來擠去,一刻也不停,我這一輩子除了生銹閒散還能有什麼機會?不過,在天快亮的時候去談自己的過去只會令人掃興。還有別的事就開口,否則我要告辭了。」

「那麼,跟我一起為漂亮的證人乾一杯吧,」斯特萊佛說,舉起酒杯。「你現在心情好
了些吧?」

顯然並非如此,因為他又陰沉了下來。

「漂亮的證人,」他喃喃地說,低頭望著酒杯。「我今天和今晚見到的證人夠多的了。你說的漂亮的證人是誰?」

「畫兒上美人一樣的醫生的女兒,曼內特小姐。」

「她漂亮麼?」

「不漂亮麼?」

「不。」

「我的天吶,滿法庭的人都崇拜她呢!」

「讓滿法庭的人的崇拜見鬼去!是誰讓老貝勒變作了選美評判員的?她是個金色頭髮的布娃娃!」

「你知道不,西德尼,」斯特萊佛目光灼灼地望著他,一隻手慢慢抹過漲紅了的臉。「你知道不?那時我倒以為你很同情那金髮布娃娃呢!那金髮布娃娃一出問題,你馬上就注意到了。」

「馬上注意到出了問題!不管布娃娃不布娃娃,一個姑娘在一個男子漢鼻子面前一兩碼的地方暈了過去,他是用不著望遠鏡就能看到的。我可以跟你乾杯,但不承認什麼漂亮不漂亮。現在我不想再喝酒了,我要睡覺了。」

他的主人秉燭送他來到台階上、照著他走下去時,白日已從骯髒的窗戶上冷冷地望了進來。卡爾頓來到了屋外,屋外的空氣寒冷而淒涼,天空陰雲愛逮,河水幽黯模糊,整個場景像一片沒有生命的荒漠。晨風吹得一圈圈塵埃旋捲翻滾,彷彿荒漠的黃沙已在遠處沖天而起,其先驅已開始襲擊城市,要把它埋掉。

內心有種種廢棄的力量,周圍是一片荒漠,這個人跨下一步沉寂的台階,卻站定了。瞬息之間他在眼前的荒野裡看到了一座由榮耀的壯志、自我克制以及堅毅頑強組成的海市蜃樓。在那美麗的幻影城市裡有虛無縹緲的長廊,長廊裡愛之神和美之神遙望著他;有懸滿了成熟的生命之果的花園;有在他眼中閃著粼粼波光的希望之湖。可這一切轉瞬之間卻都消失了。他在層層疊疊的屋宇之巔爬到了一間高處的居室,衣服也不脫便撲倒在一張沒有收拾過的床上,枕頭上空流的眼淚點點斑斑,還是潮的。

太陽淒涼地、憂傷地升了起來,照在一個極可悲的人身上。那是個很有才華、感情深厚的人,卻無法施展自己的才能,用那才華和情感為自己獲取幸福。他明知道它的危害,卻聽之任之,讓自己消磨憔悴。
第六章  數以百計的來人
  
曼內特醫生的幽靜的寓所在一個平靜的街角,距離索霍廣場不遠。叛國審判案受到四個月時光的沖刷,公眾對它的興趣和記憶已流入大海。一個晴朗的星期日下午,賈維斯.羅瑞先生從他居住的克拉肯威爾出發,沿著陽光普照的街道走著,要去曼內特醫生處吃晚飯。經過業務上的反覆交往之後,羅瑞先生已成了醫生的朋友,那幽靜的街角也成了他生命中一個日麗風和的成分。

這是一個晴朗的星期日下午,羅瑞先生很早便往索霍走去。這裡有三個習慣的原因。首先,晴朗的星期日的晚飯前他常要跟醫生和露西去散步;其次,在天氣不佳的星期日他又習慣於以這家的朋友身份跟他們在一起談天、讀書、看看窗外的景色,把一天打發過去;第三,他頭腦精細,常有些小小的疑問,而他又知道按醫生家的生活方式,星期日下午正是解決這些問題的時候。

比醫生的住處更為獨特的街角在倫敦是很難找到的。那兒沒有街道穿過,從屋前的窗口望去,可以看到一片小小的風景,具有一種遠離塵囂的雅趣,令人心曠神怡。那時牛津街以北房屋還少,在今天已消失的野地裡還有蔥籠的樹木和野花,山楂開得很爛漫。因此鄉野的空氣可以輕快有力地周遊於索霍,而不至像無家可歸的窮漢闖入教區裡一樣畏縮不前。不遠處還有好幾堵好看的朝南壩牆,牆上的桃樹一到季節便結滿了果實。

上午,太陽的光燦爛地照入這個街角,可等到街道漸熱的時候,這街角卻已籠罩在樹蔭裡。樹蔭不太深,穿過它還可以看到耀眼的陽光。那地方清涼、安謐、幽靜,今人陶醉,是個聽回聲的奇妙地方,是擾攘的市廛之外的一個避囂良港。

在這樣的港灣中理應有一隻平靜的小舟,而小舟也確實存在。醫生在一幢幽靜的大樓裡佔了兩個樓層。據說樓裡白天有從事著好幾種職業的人在幹活,可從來很少聽見聲音,而晚上人們又都迴避這個地方。大樓後面有一個小天井,連接著另一幢大樓。小天井裡梧桐搖著綠葉,沙沙地響。據說那幢樓裡有一個神秘的巨人在製造教堂用的管風琴,雕鑄銀器,打制金器,這巨人把一條金胳膊從前廳的牆上伸了出來--彷彿他把自己敲得貴重了,還勢必要讓他全部的客人也貴重起來。除了上述的幾種職業之外,據說還有一個住在樓上的孤獨房客和模糊聽說的住在樓下的一家馬車飾物製造商的帳房,可都很少有人看見或談起過。有時一個遊蕩的工人會一面披著衣服一面從大廳穿過。有時一個陌生人會在附近張望。有時從小天井那頭也會傳來遼遠的叮噹之聲,或是從那金胳膊的巨人那裡傳來的砰的一聲。但這一切都只不過是偶然的例外,正好證明了從星期日早上直到星期六晚上屋後梧桐樹上的麻雀和屋前街角的回聲都各按自己的方式存在著。

曼內特醫生在這兒應診,他的病家是他往日的聲譽和悄悄流傳的有關他的故事所喚醒的名聲帶來的。他的科學知識和他進行創新的手術實驗時的機警與技巧也給他帶來了一定數量的病家,因此他能得到他所需要的收入。

這個晴朗的星期日下午,在賈維斯.羅瑞撳著這個街角小屋的門鈴時,上述種種他都知道、想到,也都注意到。

「曼內特醫生在家麼?」

正等他回來。

「露西小姐在家麼?」

正等她回來。

「普洛絲小姐在家麼?」

也許在家。但是女僕卻完全無法估計普洛絲小姐的意向,是會客,還是不承認在家。

「我在這兒跟在家裡一樣,」羅瑞先生說,「我自己上樓去吧!」

醫生的女兒儘管對自己出生的國度一無所知,卻似乎從那個國家遺傳來了少花錢多辦事的才能。這原是那個國家最有用處、也最受人歡迎的特點。這屋的傢俱雖簡單,卻綴滿了小飾物。這些東西花錢不多,卻表現了品位和想像力,因而產生了令人愉快的效果。室內諸物的安排從最大件到最小件,它們的色調搭配,高雅的變化和對比(那是通過節約小筆小筆的開支,再加上巧妙的手、敏銳的目光和良好的鑒賞力所取得的)都令人賞心悅目,體現了設計者的雅趣。因此,當羅瑞先生站在屋裡四面打量的時候,就連桌子椅子都似乎帶著一種他現在已頗為熟悉的特殊表情在徵求他的意見:是否滿意?

這層樓有三間屋子。屋子之間的門全部敞開,便於空氣流通。羅瑞先生一間一間地走過,帶著微笑觀察著身邊不同的事物所表現的同一副巧手慧心。第一間屋子是最漂亮的,屋裡是露西的花兒、鳥兒、書籍、書桌和工作台,還有一盒水彩畫顏料。第二間是醫生的診所,兼作餐廳。第三間因有天井裡的梧桐而樹影婆娑,葉聲細細,是醫生的寢室。寢室一角放著那套沒人用的鞋匠長凳和工具箱,和在巴黎聖安托萬郊區酒店附近淒慘的建築物五樓上的情況很相像。

「真想不到,」羅瑞先生暫時停止了觀察,「他竟會把這些叫他想起當年苦難的東西留下來!」

「有什麼想不到的:」一聲突然的反問使他吃了一驚。d@ Hq?@竊詼嚳鸕那侵甕趼霉蕕諞淮穩鮮兜模罄從∠笥辛爍慕?br>
「我應當想得到--」羅瑞開始解釋。

「呸!你應當想得到!」普洛絲小姐說;羅瑞先生閉了嘴。

「你好?」這時這位小姐才跟他打招呼--口氣雖尖銳,看來對他並無敵意。,

「很好,謝謝,」羅瑞先生回答,態度溫馴,「你好麼?」

「沒有什麼值得吹噓的,」普洛絲小姐說。

「真的?」

「啊!真的!」普洛絲小姐說。「我為我那小鳥兒著急死了。」

「真的?」

「天啦!你除了『真的』『真的』說點別的行不行?叫人膩煩死了,」普洛絲小姐說。她的性格特徵就是簡短--個子除外。

「那就改成『的確』怎麼樣?」羅瑞先生急忙改正。

「改成『的確』也不怎麼樣,」普洛絲小姐回答,「不過要好一點。不錯,我很著急。」

「我能問問原因麼?」

「我不喜歡有幾十上百個配不上我的小鳥兒的人到這兒來找她,」普洛絲小姐說。

「真有幾十上百的人為了那個目的來找她麼?」

「有幾百,」普洛絲小姐說。

這位小姐有個特點,別人要是對她的話表示懷疑,她反倒要加以誇大。在她之前和之後許多人也都這樣。

「天吶!」羅瑞先生說,那是他所想得出的最安全的話。

「我從小鳥兒十歲時起就跟她一起過日子--或者說她花錢雇了我,跟我一起過日子。她確實是大可不必花錢的,我可以說,如果我能不要報酬就養活自己或養活她的話-一從她十歲開始。可是我的確有困難,」普洛絲小姐說。

羅瑞先生並不太明白她那困難是什麼,卻也搖搖頭。他把他身上的那個重要部分當作仙人的大慰,什麼意思都能表示。

「什麼樣的人都有,一點都配不上我那心肝寶貝,卻老是來,」\普洛絲小姐說。「你開始這事的時候--」

「是我開始的麼,普洛絲小姐?」

「不是麼?是誰讓她爸爸復活的?」

「啊!那要算是開始的話一一」羅瑞先生說。

「總不是結束吧,我看?你剛開始這事的時候可是叫人夠難過的;我並不是挑曼內特醫生的毛病,只是覺得他不配有這樣一個女兒。我沒有責難他的意思,因為任何人在任何情況之下都不應當責難他。可是成群結隊的人來找他,要想把小鳥兒的感情從我這兒搶走,的確是令人雙倍地難受,三倍地難受,儘管我可以原諒他。」

羅瑞先生知道普洛絲小姐很妒忌。可是他現在也明白,她在她那古怪的外表之下卻是一個毫不自私自利的女人--只有女人才可能這樣--這種人純粹為了愛與崇拜心甘情願去做奴隸,為她們已失去而別人還具有的青春服務,為她們所不曾有過的美麗服務,為命運沒有賦予她們的成功服務,為從未照臨過她們那陰暗生活的光明希望服務。羅瑞先生深知世道人心,明白世上的一切都比不上發自內心的忠誠服務。那是一種全未受到僱傭思想污染的忠誠的奉獻。他對她的這種感情持崇高的尊重的態度,並在心裡做了補償(我們都會這樣做的,只是有的人做得多,有的人做得少罷了),把普洛絲小姐放到了近於下層天使的地位,排到在台爾森銀行開有戶頭的太太小姐之上,雖然後者的天然秉賦和後天教養不知道要比她強多少倍。

「配得上我這小鳥兒的男人過去和將來都只有一個,」普洛絲小姐說;「我弟弟所羅門,若是他沒有犯下他那一輩子唯一的錯誤的話。」

又是同樣的情況:羅瑞先生對普洛絲小姐歷史的調查表明,她的弟弟所羅門是個沒有良心的壞蛋。他把她的一切都搜刮去孤注一擲搞了投機,從此便遺棄了她,讓她永遠過著貧窮的生活,卻一點也不懊悔。羅瑞先生十分看重普洛絲對所羅門的忠誠與信任(對他那一點小小的過失除外)。在他對她的好評之中這一點佔了很大的份量。

「我們現在既然沒有別的人,又都是業務人員,」兩人回到客廳友好地坐下之後他說,「我想問問你--醫生和露西談話時從來沒提他做鞋的時候麼?」

「沒有。」

「可他又把那條長凳和工具留在身邊?」

「啊:」普洛絲小姐搖搖頭說。「我並不認為他心裡就沒有想到以前那些事。」

「你相信他想得很多麼?」

「相信,」普洛絲小姐說。

「你想像--」羅瑞先生還沒說完,普洛絲小姐打斷了他:

「什麼都別想像。一點也不要想像。」

「我改正。可你假定--你有時也假定麼?」

「有時也假定的,」普洛絲小姐說。

「你假定一-」羅瑞先生說下去,兩眼慈祥地望著她,明亮的目光裡含著笑意,,曼內特醫生在那些年月裡對他受到這樣嚴重的迫害的理由,也許對迫害他的人是誰有自己的看法麼?」

「除了我那小鳥兒告訴我的話之外,我不做任何假定。」

「她的話是-一?」

「她認為他有看法。」

「現在,我要問一些問題,你可別生氣,因為我只不過是個笨拙的業務人員,你也是個
辦理業務的女人。」

「笨拙?」普洛絲小姐不動聲色地問。,

羅瑞先生頗想收回那個客氣的形容詞,回答道,「不,不,不。當然不。咱們還是談談業務吧。我們都十分肯定曼內特醫生沒有犯過罪,可他對這事卻從不談起,這難道不奇怪麼?我不是說他應該跟我談起,雖然他跟我有業務關係已經多年,現在又成了好朋友。我是說他應當告訴他漂亮的女兒。他對她一往情深,而誰對她又能不這樣一往情深呢?相信我,普洛絲小姐,我跟你談這事不是出於好奇,而是由於強烈的關心。」

唔!據我的最好的理解,你會說我的最好的理解也是壞的,」普洛絲小姐說,對方道歉的口吻軟化了她的心,「他對這整個的問題都感到害怕。」,

「害怕?」

「我認為他之所以害怕的道理很清楚,因為那回憶本身就很可怕。而且,他是因為這件事才失去記憶的。他的記憶是怎麼失去的,又是怎麼恢復的,他至今也弄不清楚。因此他感到永遠也無法保證不再失去記憶。光這個理由就已經使問題不愉快了,我看。」

這個解釋比羅瑞先生想找到的答案要深刻一些。「不錯,而且一想起就令人害怕。可是我心裡還有個疑問,普洛絲小姐,曼內特醫生把自己遭到的迫害永遠禁閉在心裡對他有沒有好處?實際上我現在跟你交換意見正是因為這個問題和它在我心裡所引起的不安。」

「無可奈何,」普洛絲小姐搖搖頭說,「一碰上那根弦他就出問題。最好別去碰它。簡單地說,無論你喜歡不喜歡,也不能碰它。有時我們聽見他半夜三更爬了起來在屋裡(也就是我們頭上)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後來小鳥兒體會到了他的心還在他當年的牢房裡走著,走著,便匆匆趕到他面前,兩人一起走,走呀,走呀,直走到他平靜下來。但他對她卻從來隻字不提那使他不安的原因。她也發現最好別對他提起這個問題。兩人就這樣走來走去,走來走去,直走到她的愛心和陪護叫他平靜下來。」

儘管普洛絲小姐不承認自己有想像,可在她重複那句話「走來走去」時也露出老是受到一個悲慘的念頭糾纏時的痛苦,這就證明她也有著想像。

前面說過,那街角是一個聽回聲的絕妙處所。這時一陣逐漸靠攏的腳步的回聲響亮地傳了過來,彷彿一提起那疲勞的腳音,腳音便開始走來了。

「回來了!」普洛絲站起來,停止了談話,「馬上就會有數以百計的人來了。」

這是個奇妙的地方,它的耳朵特別靈,有些不尋常的音響效果。羅瑞先生站在敞開的窗前尋找已有腳步聲傳來的父女倆時,簡直以為他們再也不會到達了--不但他倆的腳步聲彷彿逐漸遠去,而且有並不存在的別人的腳步聲取而代之,而後者也並不走近,只在彷彿逼近時又消失了。不過,父女兩人終於出現了。普洛絲小姐已在臨街的門口迎接。

普洛絲小姐儘管紅臉,粗野,而且嚴厲,她在她的寶貝身邊忙碌時卻是一片喜氣洋洋。她在她上樓時幫她取下帽子,用手巾角撣著灰塵,用口吹著灰塵。她把她的外氅折好,以便收存。她抹著她那一頭豐美的秀髮時非常驕傲,彷彿即使她自己是個最虛榮最漂亮的女人,為自己的頭髮得意時也不過如此。她的寶貝也是一片喜氣洋洋。她擁抱她,感謝她,也對她為她那麼忙來忙去表示抗議--她只能用鬧著玩的口氣,否則普洛絲小姐是會感到非常委屈,回到房裡去哭的。醫生也是一片喜氣洋洋。他望著兩人,告訴普洛絲小姐說,她把露西寵壞了,而他那口氣和眼神所表現出的寵愛並不亞於普洛絲小姐,如果可能,說不定還甚過她。羅瑞先生也是一片喜氣洋洋。他戴著小假髮望著這一切憨笑,對他單身生活的福星們表示感謝,因為他們在他的垂暮之年照亮了他,給了他一個家。但是這一片景象並沒有被「數以百計的人」看見,羅瑞先生尋找普洛絲的預言的驗證,卻沒有找到。

晚飯時間到了,「數以百計的人」仍然沒有出現。在家務活動之中,普洛絲小姐負責的是下層工作,她總幹得很出色。她做的飯菜用料雖然一般,卻是烹調得體,設計精美,半英國式半法國式,出類拔萃。普洛絲小姐的友誼是很實際的。她在索霍區和附近地區四處搜尋貧困的法國人,付出一先令或半克朗的金幣向她們學來烹調的秘訣。她從這些式微的高盧後裔處學來了那麼多精采的技術,就連僕婦女傭中的佼佼者也都把她看作女巫或是灰姑娘的教母:只須從禽場菜圃訂購一隻雞、一隻兔、一兩棵菜,便能隨心所欲做出自己想做的美味佳餚。

星期天普洛絲小姐在醫生的桌上用膳,別的日子總堅持在沒人知道的時候到底層或二樓她的屋裡去吃一一那是個藍色的房間,除了她的小鳥兒之外誰也不許進入。此時此刻,普洛絲小姐因為小鳥兒那快活的臉蛋、也因她在努力使她高興,表現得十分隨和。因此,大家晚飯時都很愉快。

那是個悶熱的日子。晚飯後露西建議到露天坐坐,把葡萄酒拿到外面梧桐樹下去喝。因為家裡一切都圍著她轉,決定也因她而作,所以他們便來到了梧桐樹下。她專為羅瑞先生拿來了葡萄酒,因為她在前不久已經自封為羅瑞先生的捧杯使者。在梧桐樹下閒淡時,她總把他那杯子斟得滿滿的。他們談話時,鄰近的住宅以它們神秘的後背或是山牆偷窺著他們。梧桐也以自己的方式在他們頭頂細語。

「數以百計的人」仍然沒有出現。他們在梧桐樹下閒坐著。達爾內先生倒是來了,可他也只是一個人。

曼內特醫生和藹地接待他,露西也一樣。可是普洛絲小姐卻感到頭和身子一抽一抽地痛,便回屋裡去了。她常發這種病,閒談時把它叫作「抽筋發作」。

醫生狀況極佳,看去特別年青。在這種時候,他跟露西最相似。兩人坐在一起,她偎在他的肩頭,他的手臂搭在她的椅背上。細看兩人的相似之處是很叫人高興的。

醫生精力異常旺盛。他談了一整天,談了許多話題。「請問,曼內特醫生,」大家坐在梧桐樹下,達爾內先生順著剛才的話頭自然地談了下去。他們談的是倫敦的古建築--「你對倫敦塔熟悉麼?」

「露西和我一起去過,但去得偶然。不過,看得也夠多的了。我知道它有趣的東西很多。其它就不大知道了。」

「我在那兒蹲過監獄,你還記得,」達爾內說,帶著微笑,但因為憤怒,也略有些臉紅。「扮演的是另外的角色,不是有資格參觀的那種。我在那兒時他們告訴過我一件奇怪的事。」

「什麼事?」露西問。

「在改建某個地方時,工人發現了一個地牢,修成之後被人忘掉已經多年。那地牢圍牆的每一塊石頭上都刻著字,是囚徒們刻的。日期、姓名、冤情、祈禱。在牆角的一塊地基石上有一個囚徒(他好像被殺掉了)刻下了他最後的作品,是用很蹩腳的工具刻成的三個字母。粗看似乎是0、1、C,但仔細一辨認,最後的字母卻是G。沒有以DIG作為姓名縮寫的囚徒的檔案,也沒有關於這個囚犯的傳說。對這名字做過許多無用的猜測。最後,有人設想這些字母並非姓名縮寫,而是一個詞DIG。有人十分仔細地檢查了刻字處的地面,在一塊石頭、磚塊或鋪砌石的碎塊下面的泥土裡發現了一張腐敗成灰的紙跟一個腐敗成灰的小皮箱或皮口袋。兩者已混成一片。那無名的囚徒究竟寫了些什麼是再也讀不到了,但他的確寫下了一點東西,而且藏了起來,混過了獄卒的眼睛。」

「爸爸,」露西叫道,「你不舒服了麼!」

他已經一手撫著頭突然站了起來,那樣子把他們全都嚇了一跳。

「不,親愛的,沒有什麼不舒服。下雨了,雨點很大,嚇了我一跳。我們最好還是進
去!」

他幾乎立即鎮定了下來。的確,大點大點的雨已在下著。他讓大家看,看他手背上的雨點,但是他對剛才談起的發現一句話也沒說。而在他們回到屋裡去時,羅瑞先生那老於業務的眼睛卻發現了(或是自以為發現了),在醫生把臉轉向查爾斯.達爾內時那臉上露出了一種特別的表情,這種表情那天在法庭通道裡他把臉轉向達爾內時也曾出現過。

醫生很快就恢復了正常。羅瑞先生甚至懷疑起自己老於業務的眼睛來。醫生在客廳裡的黃金巨人身下站住,告訴大家他還是經不起輕微的意外(儘管有時未必如此),那雨點就嚇了他一跳。這時就是那黃金巨人的胳膊也並不比他更穩定。

喝午後茶了。普洛絲小姐做著茶,抽筋又發作了。「數以百計的人」仍未出現。這時卡爾頓先生也信步來到,不過加上他也才兩個客人。

夜很悶熱,他們雖然門窗大開地坐著,仍然熱得受不了。茶點結束之後大家又坐到一扇窗戶面前去眺望沉沉的暮色。露西坐在爸爸身邊,達爾內坐在露西身邊,卡爾頓靠在一扇窗前。窗簾是白色的,很長。旋捲入街角的雷電風把一幅幅窗簾掀到了天花板上,撲扇著,像幽靈的翅膀,

「雨還在下,稀稀落落,雨滴卻又大又猛,」曼內特醫生說,「雷雨來得很慢。」

「卻肯定要來,」卡爾頓說。

大家都放低了嗓門--觀察著、等待著的人大多如此;在黑暗的屋裡觀察著、等待著閃電雷霆的人總是如此。

街頭一陣忙亂。人們要搶在風暴之前找地方躲雨。這個聽回聲的好地方震響著跑來跑去的腳步的回聲,卻沒有腳步來到屋前。

「有蜂擁的人群,卻又是一片孤獨:」大家聽了一會兒,達爾內說。

「這不是很動人的麼,達爾內先生?」露西說。「我有時要在這兒坐整整一個晚上,直到產生一種幻想--可是今晚一切都這麼黑暗莊嚴,即使是一點點愚蠢的幻想也叫我心驚膽戰。」

「我們也一起心驚膽戰吧。這樣我們就可以明白是怎麼回事

「這對你似乎不算回事。在我看來這種幻覺是難以言傳的,只有產生於我們自己才會動人。我有時要坐在這兒聽一個整夜,最後才明白原來它是將要逐漸走入我們生活的所有腳步的回聲。」

「如果是那樣,有很多人是會在有一天走進我們生活的,」西德尼.卡爾頓一如既往憂鬱地說。

腳步聲時斷時續,卻越來越急,在街角上反覆迴盪。有的似乎來到了窗下,有的似乎進入了屋子,有的來,有的去,有的緩緩消失,有的戛然而止,卻都在遠處的街道上,一個人影也看不見。

「這些腳步聲是注定了要進入我們共同的生活呢,還是要分別進入我們各自的生活,曼內特小姐?」

「我不知道,達爾內先生。我告訴過你,那只不過是一種愚蠢的幻覺,你卻偏要我回答。我被腳步聲征服時我是孤獨的,於是我便想像它們是要進入我和我父親生命的人的腳步聲。」"我接受他們進入我的生活!」卡爾頓說。「我不提問題,也沒有條件。一個巨大的人群正向我們逼來,曼內特小姐,我已看見了他們!--借助於閃電。」一道耀眼的電光閃過,照見他斜倚在窗前,補充出最後這句話。

「而且聽見了他們!」一聲炸雷劈下,他又補充道。「他們來了,又快、又猛、氣勢磅礡!」

他描寫的是那場暴風驟雨,那聲勢叫他住了嘴,因為已經聽不見說話了。一陣令人難忘的疾雷閃電隨著橫掃的疾雨襲來。雷聲隆隆,電光閃閃,大雨如注,沒有間歇,直到夜半才止。然後月亮又升了起來。

聖保羅大教堂的大鐘在雲收雨散的空中敲了一點,羅瑞先生才在腳穿高統靴、手拿風燈的傑瑞陪同下動身回克拉肯威爾去。從索霍到克拉肯威爾的路上有一些荒涼的路段,羅瑞先生怕遇到翦徑的,總預先約好傑瑞護送,雖然通常是在要比現在早兩個鐘頭以前就動身。

「好可怕的夜!幾乎讓死人從墳墓裡跑了出來呢!」

「我自己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夜晚,大爺,也不想再遇上-一不知道會出什麼事!」傑瑞回答。

「晚安,卡爾頓先生,」業務人員說。「再見,達爾內先生。咱倆還會在一起共度這樣的夜晚麼?」

也許會的,也許。你看那疾走呼號的巨大人群正向他們逼來。
第七章  大人在城裡
  
宮廷裡炙手可熱的大臣之一的某大人在他巴黎的府第裡舉行半月一次的招待會。大人在他的內室裡,那是他聖殿裡的聖殿,是他在外廂諸屋裡的大群崇拜者心目中最神聖的地點中最神聖的。大人要吃巧克力了。他可以輕輕鬆鬆吞下許多東西,而有些心懷不滿的人也認為他是在迅速地吞食著法蘭西。但是,早餐的巧克力若是沒有四個彪形大漢(廚師還除外)的幫助卻連大人的喉嚨也進不去。

不錯,需要四個人。四個全身掛滿華貴裝飾的金光閃閃的人。他們的首領口袋裡若是沒有至少兩隻金錶就無法生活(這是在倣傚大人高貴聖潔的榜樣),也無法把幸福的巧克力送到大人的唇邊。第一個侍從要把巧克力罐捧到神聖的大人面前;第二個侍從要用他帶來的專用小工具把巧克力磨成粉打成泡沫;第三個侍從奉上大人喜好的餐巾;第四個(帶兩隻金錶的入)再斟上巧克力汁。削減一個侍從便難免傷害大人那受到諸天讚譽的尊嚴。若只用三個人就服侍他吃下巧克力將是他家族盾徽上的奇恥大辱。若是只有兩個人他準會丟了命。

昨天晚上大人在外面吃了一頓便餐,用餐時有迷人的喜劇與大歌舞表演。大人大多數晚上都要跟美艷的友伴們外出使餐。大人彬彬有禮,敏感多情,在處理今人生厭的國家大事和國家機密時,喜劇和大歌劇對他的影響要比整個法國的需要大得多。這種情況是法蘭西之福--受到上帝類似恩寵的國家也都如此。例如在出賣了英格蘭的快活的斯圖亞1當權的令人遺憾的日子裡,英格蘭也是這樣。

對於一般的公眾事務大人有一個地道的高貴想法:一切聽其自然;對於特別的公眾事務他又有另外一個地道的高貴想法:一切要聽他指揮--要為他的權力與錢袋效勞。而對於他的玩樂,無論是一般的或特殊的,大人還有一個地道的高貴想法:上帝創造世界原是為了使他快活的。他的命令的措詞是:「地和其中所充滿的都屬於我,大人說。」(只給原文換上了一個代詞,小事一樁)

可是,大人卻慢慢發現庸俗的窘澀已經滲入了他的公私事務,因此他只好在這兩類事務中跟一個賦稅承包商結了盟。原來對公家財政大人一竅不通,不得不交給一個懂行的人去辦;而談起私人財政,賦稅承包商又有錢,偏偏大人經過幾代人的揮霍之後又漸漸露出了窘狀。因此,大人便從一個修道院裡把他的妹妹接了出來,趁她還來得及扔掉修女面紗和廉價的修女長袍的時候,把她作為獎品嫁給了一個出身寒微卻富可敵國的賦稅承包商。此時這位承包商手上拿著一根金蘋果嵌頭的專用手杖正和外廂房的賓客們在一起。大家見了他都畢恭畢敬,只是具有大人血統的優秀人種除外,這些人--包括承包商的夫人在內--都懷著極其傲慢的輕蔑,瞧不起他。

賦稅承包商是個奢侈的人。廄內有三十匹良馬,廳堂有二十四名男僕,夫人由六個僕婦服侍,總裝出凡是能到手的東西都要掠奪搜刮淨盡、此外一律不感興趣的樣子,並不把他的婚姻關係所引起的道德責任放在眼裡。但他卻至少是那天在大人府第隨侍的貴人中最了不起的現實。

因為這些房間儘管漂亮豪華,具有當時最高雅最精美的設計和裝飾,實際上已是搖搖欲墜。考慮到別的地方那些衣衫襤褸、戴著睡帽的窮漢們的存在(他們離此不遠,巴黎聖母院的高塔差不多就在兩極的正中,從那裡可以眺望到這兩處),這些華屋已成了令人極其不安的地方-一若是大人府第裡也有人負責研究這個問題的話。對於軍事一竅不通的軍事官員;對於船舶一無所知的海軍大員;對於政事全無概念的政府要員;還有凡心最重的無恥教士,目光淫邪,舌頭放蕩,生活更放蕩。這些人全都在濫竽充數,全都在撒著彌天大謊,擺出對工作勝任愉快的樣於。他們都或親或疏地隸屬大人城下,借此混跡於一切公眾職務之中,從中撈取好處,這樣的人數以百計。在這兒還有一種人為數也不少。他們跟大人或國家並無直接關係,跟任何實際事物也無關係,跟風塵僕僕遠涉窮荒絕域的生活也沒有關係。用花哨的藥物治療並不存在的臆想的疾病而發了財的醫生在大人的前廳裡向儀態優雅的病人微笑;為國家的小憂小患設計出形形色色的策略卻連任何一樁罪惡也無法認真消除的清客,在大人的招待會上對他們抓得住的耳朵滔滔不絕地發出令人茫然的高論。想用空談改造世界、想用紙牌建立巴別塔通向天堂的不信神明的哲學家,在大人的精采集會上跟一心要化鋁為金的不信神明的煉金術士促膝談心。受過最優秀的教養的風雅高貴的先生們(在那個出色的時代--以後也如此--最優秀的教養可以從它所培養的人對與人類利害攸關的自然話題不感興趣鑒別出來)在大人的府第裡總是以玩得精疲力竭成為眾人的最佳表率。這類家庭給巴黎上流社會留下了各色各樣惹人注目的人物。聚集在大人府第裡的諸多忠誠人士中的包打聽們(她們佔了上流社會的一大半)要想在那仙女出沒的天地裡找出一個在態度和外貌上承認自己是母親的孤獨妻子是很困難的。實際上除了那個能把惹麻煩的生命帶到人世的動作之外--那動作遠遠不能體現母親這個稱號--在時髦圈子裡母親這東西是不存在的。那些不合時宜的孩子都交由農村的婦女們秘密撫養、悄悄帶大,而迷人的花甲老婦卻打扮得像二十歲的姑娘去參加晚宴。

不切實際是一種麻風病。它扭曲了隨侍大人的每一個人。在最外層的屋子裡有那麼六七個與眾不同的人若干年來就模糊地感到不安,認為總的說來形勢不妙。作為一種頗有希望匡救時弊的辦法,那六七個人有一半加入了一個異想天開的宗派:抽搐派。他們正在圈內考慮是否應當在現場口吐白沫、大發脾氣、大喊大鬧,作出強有性昏厥的樣子,為未來留下很容易理解的讖語,為大人指引迷津。除了這幾個德爾維什分子之外,其他三個加入了另一個教派,這個教派想以「真理中心」來挽救世人。他們認為人類雖已離開了真理中心--這用不著多加證實--但還沒有脫出「圈子」,因此必須設法制止脫出,甚至送回中心去,其辦法是齋戒與通靈。因此,這些人常跟仙靈通話,帶來了說不盡的福祉,雖然那福祉尚未顯露。

值得安慰的是,大人豪華府第裡的人們全都衣冠楚楚,若是末日審判定在盛裝的日子到臨,那兒的每一個人便可以永恆地正確無誤了。他們的頭髮是那麼鬈曲,那麼高聳,又撲了那麼好看的發粉;他們的皮膚受到那麼精心的保養和彌補,看去那麼鮮艷嬌嫩;他們的佩劍是那麼瀟灑風流;他們的鼻官受到那麼精妙的款待,凡此種種都將億萬斯年地繼續下去。受過最優秀教養的精雅的先生們掛著小小的飾物,在他們懶洋洋地行動時叮噹作響,一-這類黃金的鐐烤真像些寶貴的小鈴鐺。一方面有黃金佩飾的叮噹,一方面有絲綢衣裙的響聲,於是空氣便掀動起來,把聖安托萬和他那吞噬著人們的飢餓吃得遠遠的。

服飾是百試不爽的靈符和神咒,可以維持一切事物的現有秩序。人人都打扮穿著,參加一場永不休止的化裝舞會。從杜伊勒麗宮、大人、宮廷、樞密院、法庭,到整個社會都是一場化裝舞會(衣衫襤褸者除外),連普通的劊子手也要參加。劊子手行刑也得按靈符的要求「卷髮、撲粉、身穿金邊外氅、白色長統絲襪和輕便無袢鞋」。「巴黎先生」就是穿著這一身精美的服裝來到絞刑架和車裂架(那時斧頭很少使用)主持盛典的。他在各省的弟兄們,包括奧爾良先生等人都按天主教的習俗把他叫作「巴黎先生」。在我主一干七百八十年的大人這場招待會中又有誰能料想到一個以卷髮、撲粉、金邊大氅、無袢便鞋和長統白絲襪的劊子手為基礎的制度會有一天看到自己的星宿消逝呢!

大人吃下了他的巧克力,解除了四個手下人的負擔,命令最神聖之中最神聖的大門敞開,然後邁步出場。好一個低眉垂首、阿諛逢迎、脅肩諂笑、卑躬屈膝的場面!那從肉體到精神的-躬到地就是對上蒼也沒有這樣恭順--這也許正是大人的崇拜者們從不去打擾上天的一個原因吧!

大人對這邊作出個承諾,對那邊綻出個微笑,對這一個幸福的奴才耳語一句,對那一個奴才擺一擺手,和藹可親地穿過了幾道房間來到「真理邊緣」的遙遠地帶,又轉過身來,過了一會兒又讓他的巧克力精靈們把他關閉在內殿裡。

接見大典結束,空氣的振動轉化成了一場小小的風暴,寶貴的小鈴鐺叮叮咚咚下了樓。轉瞬之間全場的人只剩下了一個,此人腋下夾著帽子,手上拿著鼻煙盒,從一排鏡子面前走了出去。

「我把你奉獻給一一」這人來到最後一道門口站住,對內殿轉過身去,「魔鬼!」

說完這話,他像抖掉腳下的灰塵一樣抖掉了手指上的鼻煙,然後一聲不響地下了樓,

這是個六十歲左右的男人。衣飾豪華,態度傲慢,那張臉像個精緻的假面。臉色是透明的蒼白,五官輪廓分明,老是板著。那鼻子若不是在兩道鼻翼上略微凹下了些,便可以算得上漂亮。而他那臉上僅有的變化卻正表現在那凹陷之處(或叫鼻翼小窩)。那地方有時不斷改變顏色,有時又因為輕微的脈搏跳動而擴大或縮小,有時又給整個面孔帶來一種奸詐、殘忍的表情。但若仔細觀察,你又會發現這種表情的根子卻在嘴邊和眼角的皺紋上。那些皺紋都太淡,太細。不過,就那張臉給人的印象而言,它還是漂亮的,引人注目的。

這張臉的主人走下了樓,來到院子裡,坐上他的馬車走掉了。在招待會上跟他說訴的人不多,他站在略微離開人群的地方,而大人對他的態度卻不太熱情。此時此刻他頗為得意,因為看到普通老百姓在他的馬車前四散奔逃,常常險些被車撞倒。他的手下人趕起車來彷彿是在對敵人衝鋒陷陣,而這種魯莽的做法並沒有從主人的眉梢,嘴角引來絲毫制止的意思。即使在那個耳聾的城市和暗啞的時代,人們的抱怨有時其實是能聽得見的,說是那種古羅馬貴族式的凶狠的趕馬習慣在沒有人行道的大街上野蠻地威脅著平民百姓的生命或把他們變成殘廢。可是注意到這類事件並加以考慮的人卻很少。因而在這件事上也跟在別的事上一樣,普通的窮苦百姓便只有自行努力去克服困難了。

車聲叮噹,蹄聲得得,馬車發瘋一樣奔馳,那放縱驕橫、不顧別人死活的樣子在今天是很難理解的。它疾馳在大街上,橫掃過街角處,婦女在它面前尖叫,男人你拽我扯,把孩子拉到路旁。最後,當它在一道泉水邊的街角急轉彎時,一個輪子令人噁心地抖了一下,幾條喉嚨同時發出了一聲大叫,幾匹馬前腿凌空一騰落下,隨即後臀一翹停下了。

若不是剛才那點障礙,馬車大概是不會停下的;那時的馬車常常是把受傷的人扔在後面,自已揚長而去。為什麼不可以?可是大吃一驚的侍從已經匆匆下了車--幾匹馬的轡頭已叫二十隻胳膊抓住了。

「出了什麼事?」大人平靜地往外看了看,說。

一個戴睡帽的高個子男人已從馬匹腳下抓起了一個包裹樣的東西,放在泉水邊的石基上,自己匍匐在泥水裡對著它野獸一樣嗥叫。

「對不起,大人!」一個衣衫襤的恭順的男人說,「是個孩子。」

「他幹嗎嚎得那麼討厭?是他的孩於麼?」

「請原諒,侯爵大人,很可惜,是的。」

泉水距此略有些距離,因為街道在泉水處展開成了一塊十碼或十二碼見方的廣場。高個子男人突然從地上跳起身子,向馬車奔來。侯爵大人一時裡用手抓著劍柄。

「碾死了!」那男人拚命地狂叫,兩條胳膊高高地伸在頭上,眼睛瞪著他。「死了!」人群圍了過來,望著侯爵大人。那些盯著他看的眼睛除了警惕和急迫之外並無別的表情,並無可以後到的威脅或憤怒。人們也沒說什麼。自從第一聲驚呼之後他們便沒再出聲,以後也一直這樣。那說話的人低聲下氣的嗓門是平淡的、馴善的,表現了極端的服從。侯爵先生的目光從每一個人身上掠過,彷彿他們是一群剛從洞裡竄出來的耗子。

他掏出了錢包。

「我看這事真怪,」他說,「你們這些人連自己和自己的孩子都照顧不了。老是有一兩個人擋在路上。我還不知道你們把我的馬傷成什麼樣子了呢!看著!把這個給他。」

他扔出了一個金幣,命令他的侍從拾起來。所有的腦袋都像白鶴似地往前伸,所有的眼睛都想看見那金幣落下。高個子男人又以一種絕對不是人間的聲音大叫道,「死了!」

另一個男人匆匆趕來拉住了他,別的人紛紛讓開。那可憐的人一見來人便撲到他的肩上抽泣著、號啕著,指著泉水。那兒有幾個婦女躬身站在一動不動的包裹前,緩緩地做著什麼,卻也跟男人們一樣,無聲無息。

「我全知道,我全知道,」剛來的人說。「要勇敢,加斯帕德。可憐的小把戲像這樣死了倒還好些。轉眼工夫就過去了,沒受什麼痛苦。他活著能像這樣快活一個小時麼?」

「你倒是個哲學家,你,」侯爵微笑說。「人家怎麼叫你?」

「叫我德伐日。」

「你是幹什麼的?」

「賣酒的,侯爵大人。」

「這錢你拾起來,賣酒的哲學家,」侯爵扔給他另外一個金幣。「隨便去花。馬怎麼樣,沒問題吧?」

侯爵大人對人群不屑多看一眼。他把身子往後一靠,正要以偶然打碎了一個平常的東西,已經賠了錢,而且賠得起錢的大老爺的神態離開時,一個金幣卻飛進車裡,噹啷一聲落在了車板上,他的輕鬆感突然敲打破了。

「停車!」侯爵大人說,「帶住馬!是誰扔的?」

他望了望賣酒的德伐日剛才站著的地方。可是那淒慘的父親正匍匐在那兒的路面上,他身邊的身影已變成個黝黑健壯的女人在織毛線。

「你們這些狗東西,」侯爵說,可是口氣平靜,除了鼻翼上的兩點之外,面不改色,「我非常樂意從你們任何一個人身上碾過去,從人世上把你們消滅掉。我若是知道是哪一個混蛋對馬車扔東西,若是那強盜離我的馬車不遠,我就要讓我的輪子把他碾成肉泥!」

人群受慣了欺壓恐嚇,也有過長期的痛苦經驗。他們知道這樣一個人能用合法的和非法的手段給他們帶來多麼大的痛苦,因此沒作-聲回答。沒有一隻手動一動,甚至也沒有抬一抬眼睛-一男人中一個也沒有,只是那織著毛線的婦女仍然抬著頭目不轉睛地盯著侯爵的面孔。注意到這一點是有傷候爵的尊嚴的,他那輕蔑的眼睛從她頭頂一掃而過,也從別的耗子頭上一掃而過,然後他又向椅背上一靠,發出命令,「走!」

馬車載著他走了。別的車一輛接著一輛飛馳過來:總管、謀士、賦稅承包商、醫生、律師、教士、大歌劇演員、喜劇演員,還有整個化裝舞會的參加者,一道琳琅滿目的人流飛捲而去。耗子們從洞裡爬出來偷看,一看幾個小時。士兵和警察常在他們和那織紛的行列之間巡視,形成一道屏障,他們只能在後面逡巡、窺視。那父親早帶著他的包裹躲得不見了。剛才曾照顧過躺在泉邊的包裹的婦女們在泉邊坐了下來,望著泉水汩汩流過,也望著化裝舞會隆隆滾過。剛才惹眼地站在那兒織毛線的婦女還在織著,像個命運女神一樣屹立不動。井泉的水奔流著,滔滔的河水奔流著,白天流成了黃昏,城裡眾多的生命按照規律向死亡流去,時勢與潮流不為任何人稍稍駐足。耗子們又在它們黑暗的洞裡擠在一起睡了,化裝舞會在明亮的燈光下用著晚餐,一切都在軌道上運行。
第八章  大人在鄉下
  
美麗的風景。小麥閃著光,但結粒不多。在應當是小麥的地方長出了一片片可憐的稞麥。一片片可憐的豌豆及蠶豆和一片片最粗糙的蔬菜代替了小麥。不能行動的自然界也跟培植它的人一樣有一種普遍的傾向:不樂意生長、垂頭喪氣、沒精打采、寧可枯萎。

侯爵大人坐著他那由兩個馭手駕駛的四馬旅行車(他其實是可以用較輕便的馬車的)往一道陡峻的山坡吃力地爬上去。侯爵大人臉上泛紅,但這無損於他的高貴血統,因為那紅色並不來自他體內,而是來自無法控制的外部條件--落日。

旅行馬車來到了山頂,落日輝煌地照著,把車上的人浸入一灘猩紅。「太陽馬上就要一一」侯爵大人瞥了他的手一眼,說,「死掉。」

實際上太陽已經很低,這時便突然落了下去。沉重的剎車器在輪子上弄好,馬車帶著灰塵氣味往坡下滑,並掀起一片塵霧。紅色的霞光在迅速消失,太陽與侯爵一起下了坡,卸下剎車器時,晚霞也收淨了。

但是,在山腳下還留著一片破落的田野,粗獷而赤裸。山下有一個小小的村莊,村子那邊一片開闊地連著個緩坡,有一個教堂尖塔、一個風磨、一片有獵林,還有一片峭壁,壁頂有一座用作監獄的碉堡。夜色漸濃,候爵帶著快要到家的神色望了望四周逐漸暗淡的景物。

村子只有一條貧窮的街道,街上有貧窮的酒廠、貧窮的硝皮作坊、貧窮的客棧、貧窮的驛馬站、貧窮的泉水和貧窮的設施。它的人也貧窮,全都十分貧窮。許多人坐在門口切著不多的幾頭洋蔥之類,準備晚飯。許多人在泉水邊洗菜、洗草、洗大地所能生長的這類能吃的小產品。標誌著他們貧困的根源的東西並不難見到。小村裡的堂皇文告要求向國家交稅、向教堂交稅、向老爺交稅、向地區交稅,還要交些一般的稅。這裡要交,那裡要交,小小的村落竟然還沒有被吃光,反倒令人驚訝。

看不到幾個孩子。狗是沒有的。至於男子漢和婦女,他們在世上的路已由景色作了交代一-或是在風磨之下的村子裡依靠最低條件苟延殘喘,或是關進懸崖頂上居高臨下的監牢裡去,死在那裡。

由流星報馬和馭手叭叭的鞭聲開著道(那鞭子游蛇一樣旋捲在他們頭頂的夜色中),侯爵的旅行馬車來到了驛站大門,彷彿有復仇女神隨侍。驛站就在泉水邊不遠,農民們停下活兒望著他;他也看看他們,雖然看到,卻沒有感覺到那些受到細水長流的痛苦磨損的面孔與人形。這類形象在英國人心目中形成了一種迷信:法國人總是瘦削憔悴的。而這種迷信在那類實際情況消失之後差不多一百年還存在著。

侯爵大人目光落到低垂在他面前的一片馴順的面孔上,那些面孔跟他自己在宮廷的大人面前低首斂眉時的樣子頗有些相像--只是有一點不同,這些面孔低了下來是準備受苦而不是為了贖罪。這時一個花白頭髮的補路工來到了人群前。

「把那傢伙給我帶來!」侯爵對流星報馬說。

那人被帶了上來,他手裡拿著帽子。別的人也跟在巴黎泉水邊的情況一樣,圍上來看熱鬧。

「我在路上曾從你身邊走過麼?」

「是的,大人。我曾有過您在我身邊走過的榮幸。」

「是在上坡的時候和在山坡頂上麼?」

「大人,沒錯。」

「你那時死死盯住看的是什麼?」

「大人,我看的是那個人。」

他略微躬了躬身子,用他那藍色的破帽指了指車下。他的夥伴們也都彎下腰看車下。

「什麼人,豬玀?為什麼看那兒?」

「對不起,大人,他吊在剎車箍的鐵鏈上。」

「誰?」旅行的人問。

「大人,那人。」

「但願魔鬼把這些白癡都抓了去!那人叫什麼名字?這一帶的人你都認識的。他是誰?」

「請恕罪,大人!他不是這一帶的人。我這一輩子還從來沒見.過他。」

「吊在鏈子上?那不要嗆死他麼?」

「請恕我直言,怪就怪在這兒,大人。他的腦袋就這麼掛著-一像這樣!」

他側過身去對著馬車,身子一倒,臉向天上一仰,腦袋倒垂過來。然後他恢復了原狀,
摸了摸帽子,鞠了一躬。

「那人是什麼樣子?」

「大人,他比磨坊老闆還要白。滿身灰塵,白得像個幽靈,高得也像個幽靈!」

這一番描寫對這一小群人產生了巨大的震動,但他們並未交換眼色,只望著侯爵大人,也許是想看看是否有幽靈糾纏著他的良心吧!

」好呀,你做得對,」侯爵說,很高興這些耗子並沒有冒犯他的意思,「你看見一個小偷在我車上,卻閉著你那大嘴不響聲。呸!把他放了,加伯爾先生!」

加伯爾先生是郵務所所長,也辦點稅務。他早巴結地出面來幫助盤問,而且擺出公家人的樣子揪住了被盤問者的破袖子。

「呸!滾開!」加伯爾先生說。

「那個外地人今晚要是在這個村裡找地方住,就把他抓起來,查查他有沒有正當職業,
加伯爾。」

「大人,能為您效勞我深感榮幸。」

「他跑掉了麼,夥計?-一那倒霉的人在哪兒?」

那倒霉的人已跟五六個好朋友鑽到車下,用他的藍帽子指著鏈子。另外五六個好朋友立即把他拽了出來,氣喘吁吁地送到侯爵大人面前。

「我們停車弄剎車時那人跑了沒有,傻瓜?」

「大人,他頭衝下跳下山坡去了,像往河裡跳一樣。」

「去查查看,加伯爾,快!」

盯著鐵鏈看的五六個人還像羊群一樣擠在車輪之間;車猛然一動,他們幸好沒弄個皮破骨折。好在他們也只有皮包骨頭了,否則也許不會那麼走運。

馬車駛出村子奔上坡去的衝力馬上給陡峻的山坡剎住了。馬車逐漸轉成慢步,隆隆地搖晃著在夏夜的馨香中向坡上爬去。馭手身邊並無復仇女神,卻有數不清的蚊蚋飛繞。他只站著修理馬鞭的梢頭。侍從在馬匹旁步行。流星板馬的蹄聲在遠處隱約可聞。

山坡的最陡峭處有個小墓地,那裡有一個十字架,架上有一個大的耶穌雕像,還是新的,雕工拙劣,是個缺乏經驗的粗人刻的,但他卻從生活--也許是他自己的生活一一研究過人體,因為那雕像瘦得可怕。

一個婦女跪在這象徵巨大痛苦的淒慘的雕像面前--那痛苦一直在增加,可還沒有達到極點。馬車來到她身邊時她掉過頭來,立即站起身子,走到車門前。

「是你呀,大人!大人!我要請願。」

大人發出一聲不耐煩的驚歎,那張不動聲色的臉往外望了望。

「晤!什麼?總是請願麼!」

「大人,為了對偉大的上帝的愛!我那個看林子的丈夫。」

「你那個看林子的丈夫怎麼啦?你們總是那一套。欠了什麼東西了吧?」

「他欠的全還清了。他死了。」

「晤,那他就安靜。我能把他還給你麼?」

「啊!不,大人!可是他就睡在這兒,在一小片可憐的草皮,下面。」

「怎麼樣?」

「大人,這種可憐的小片草皮很多呢。」

「又來了,怎麼?」

她還年輕,可是看去很衰老,態度很激動,很悲傷,瘦骨嶙峋的雙手瘋狂地交換攥著,然後一隻手放在馬車門上一一溫情地、撫愛地,彷彿那是誰的胸脯,能感受到那動情的撫摸。

「大人,聽我說!大人,我要請願!我的丈夫是窮死的;許多人都是窮死的;還有許多人也要窮死。」

「又來了,晤?我能養活他們麼?」

「大人,慈悲的上帝知道。我並不求你養活他們。我只請求在我的丈夫躺著的地方立一塊寫著他的姓名的石碑或木牌。否則這地方很快就會被忘掉,等我害了同樣的病死去之後,它就再也認不出來了。他們會把我埋在另外一片可憐的草皮下面的。大人,這樣的墳墓很多,增加得也很快,太窮了。大人!大人!」

侍從已把她從車門邊拉開,馬匹撒開腿小跑起來。馭手加快了步伐,那婦女被遠遠扔到了後面。大人又在他的三個復仇女神保護之下疾速地縮短他跟莊園之間那一兩里格距離。

夏夜的馨香在他四周升騰,隨著雨點落下而更加氤氳活躍了。雨點一視同仁地灑在不遠處泉水邊那群滿身灰塵和衣衫襤褸的勞累的人身上。補路工還在對他們起勁地吹噓著那幽靈似的人,似乎只要他們肯聽就可以老吹下去。他說話時揮動著他那藍帽子,大概沒了那帽子他就夫去了份量。人群受不住雨淋,一個個慢慢走散了。小窗裡有了燈光閃爍。小窗越來越暗,燈光逐漸熄滅,天空卻出現了更多的燈光,彷彿小窗的燈光已飛到天上,並未消失。

那時一幢高大的建築物的陰影和片片婆娑的樹影己落到侯爵身上。馬車停了下來。陰影被一支火炬的光取代,高大的前門對侯爵敞開了。

「我等著查爾斯先生到來,他從英格蘭到了麼?」

「先生,還沒有。」
第九章  果剛的腦袋
  
侯爵的莊園是一座巍峨的建築,前面是一片巨大的石砌庭院。大門左右兩道石級在門前的平台上會合,這是個石工的世界。巨大的石階梯,四面八方的石雕耳瓶、石雕花朵、石雕人面、石雕獅頭,彷彿兩百年前剛竣工時曾被果剛的腦袋望過一眼。

侯爵下了馬車,由火炬手引導走上了一道寬闊淺平的大石階,腳步聲恰足以驚醒遠處林裡馬廄屋頂上的梟鳥,使它大聲提出了抗議,此外一切平靜。台階上和大門前火炬熊熊,直豎著,宛如在關閉的大廳裡,而非在戶外的夜空中。梟啼之外只有噴泉飛濺到石盆裡的沙沙聲;因為那是個一連幾小時屏息不作聲,然後發出一聲低低的長歎,又再屏息不作聲的黑夜。

沉重的大門在他身後匡當地關上,候爵大人走進了一間陰森森的大廳。那裡有狩獵用的野豬矛、長劍和短刀,還有馬鞭和棍子。這些東西更陰森,好些農民因為觸怒了老爺曾領教過它們的份量,有的索性到解脫痛苦的恩主死亡那兒去了。

侯爵避開黑魈魈的已經關閉過夜的大房間,在火炬手引導下走上石階,來到走廊中的一道門前。門敞開了,他進入了自己的居室。那是一套三間的房屋,一間臥室,兩間住房,有著高大的拱門和沒鋪地毯的冰涼的地板。壁爐上有堆放冬季劈柴的薪架,還有適合於一個奢侈時代中奢侈國家的侯爵身份的一切奢侈品。上一代的路易王,萬世不絕的王家世系的路易十四朝的風格在這些華麗的傢俱上表現得很明顯。其中也間雜了許多例證,反映出法蘭西曆史中一些其它的古老篇章  。

在第三間房裡為兩個人準備的晚餐已經擺好。莊園有個圓頂的碉樓,這間房伸在碉樓裡,不大,但天花板很高,窗戶敞開,木質的百葉窗緊閉,因此黑暗的夜只表現在寬闊的石頭背景的淺黑色水平條紋上。

「我的侄子,」侯爵瞥了一眼擺好的晚餐,說,「他們說他還沒有到。」

他確實沒有到,但侯爵卻等著跟他見面。

「啊!他今天晚上未必會到,不過,晚飯就像這樣留著。我一刻鐘之後就來。」

一刻鐘後一切就緒,侯爵一人在華貴精美的晚宴桌前坐下。他的椅子背著窗戶。他已經喝了湯,正常起一杯波爾多酒要喝,卻又放下了。

「那是什麼?」他平靜地問道,同時仔細地望著襯在石壁後的黑色條紋。

「那個麼,大人?」

「在百葉窗外面。把百葉窗打開。」

百葉窗打開了。

「怎麼樣?」

「大人,什麼都沒有?窗外只有樹和黑夜。」

說話的僕人已敞開了百葉窗,望過—無所有的黑夜,轉過身背對空虛站著,等候指示。

「行了,」不動聲色的主人說,「關上吧!」

百葉窗關上了,侯爵繼續吃晚飯。吃了一半,手中拿著杯子又停下了。他聽見了車輪聲。車聲輕快地來到莊園前面。

「去問問是誰來了。」

是侯爵的侄子。下午他落在侯爵後面幾個裡格,卻迅速縮短了距離,但並沒有在路上趕上侯爵,只在驛站聽說在他前面。

侯爵吩咐告訴他晚餐已經在等候,請他立即前來。他不久就到了。我們在英國早已認識他,他是查爾斯.達爾內。

侯爵有禮貌地接待了他,但兩人並未握手。

「你是昨天離開巴黎的吧,先生?」他對大人說,一面就座。

「是昨天。你呢?」

「我是直接來的。」

「從倫敦?」

「是的。」

「花了重多時間哩,」侯爵微笑說。

「不多,我是直接來的。」

「對不起!我的意思不是路上花了很多時間,而是花了很多時間才決定來的。」

「我受到——」回答時侄子停頓了一會兒,「好多事情耽誤。」

「當然,」溫文爾雅的叔叔回答。

有僕人在身邊,兩人沒多說話。咖啡上過,只剩下他倆時,侄子才望了叔父一眼,跟那像個精緻假面的臉上的眼睛對視了一下,開始了談話。

「我按照你的希望回來了,追求的還是使我離開的那個目標。那目標把我捲入了意想不到的大危險,但我的目標是神聖的,即使要我為之死去,我也死而無怨。」

「不要說死,」叔父說,「用不著說死。」

「我懷疑,先生,」侄子回答,「即使它把我送到死亡的邊緣,你是否願意加以制止。」

鼻子上的小窩加深了,殘忍的臉上細細的直紋拉長了,說明侄子想得不錯。叔父卻做了一個優雅的手勢表示抗議。那手勢顯然不過是良好教養的輕微表現,叫人信不過。

「實際上,先生,」侄子繼續說下去,「從我知道的情況看來,你曾有意讓我已經令人懷疑的處境更加令人懷疑。」

「沒有,沒有,沒有,」叔父快快活活地說。

「不過,無論我處境如何,」侄子極懷疑地瞥了他一眼,說了下去,「我知道你的外交策略是會讓休制止我的,而且會不惜採取任何手段。」

「我的朋友,這我早就告訴過你了,」叔父說,鼻翼上的小窩輕微地動了動。「請答應我一個請求:回憶一下。那話我很久以前就告訴過你了。」

「我回憶得起來。」

「謝謝你,」侯爵說——口氣十分甜蜜。

他的語調在空中迴盪,差不多像樂器的聲音。

「實際上,先生,」侄子接下去說,「我相信是你的不幸和我的幸運使我沒有在法國被抓進監牢。」

「我不太明白,」叔父啜著咖啡說。「能勞駕解釋解釋麼?」

「我相信你若不是在宮廷失寵,也不曾在多年前那片陰雲的籠罩之下,你可能早就用一張空白逮捕證把我送到某個要塞無限期地幽囚起來了。」

「有可能,」叔父極其平靜地說,「為了家族的榮譽,我是可能下決心幹擾你到那種程度的。請諒解。」

「我很高興地發現,前天的官廷接見仍然—如既往,態度冷淡,」侄子說。

「要是我,就不會說高興了,朋友,」叔父彬彬有禮地說,「我不會那麼有把握認為給你個好機會在孤獨中去思考思考要比讓你一意孤行對你的命運有好處得多。可是,討論這個問題並無用處。正如你所說,我的處境不好。這一類促人改正錯誤的手段,這一類有利干家族權力和榮譽的溫和措施,這一類可以像這樣干擾你的小小的恩賜,現在是要看上面的興趣,還得要反覆請求才能得到的。因為求之者眾,得之者寡!可以前並不如此,法蘭西在這類問題上已是江河日下。並不很久以前,我們的祖先對周圍的賤民曾操著生殺予奪之權。許多像這樣的狗就曾叫人從這間屋子拉出去絞死,而在隔壁房間(我現在的臥室),據我們所知,有一個傢伙就因為為他的女兒表現了某種放肆的敏感便被用匕首殺死了——那女兒難道是他的麼?我們已失去了許多特權;一種新的哲學正在流行;目前要重新強調我們的地位就可能給我們帶來真正的麻煩——我只說『可能』,還不至於說『準會』。一切都很不像話,很不像話!」

侯爵嗅了一小撮鼻煙,搖了搖頭,優雅地表現了失望,彷彿這個國家畢豪還有他,而他卻是個當之無傀的偉大人物,能夠重振家邦似的。

「對於我們的地位我們過去和現在都強調得夠多的了,」侄子陰鬱地說,「我相信我們的家庭在法國是人們所深惡痛絕的。」

「但願如此,」叔父說,「對高位者的仇恨是卑賤者不自覺的崇敬。」

「在這周圍的鄉村裡,」侄子仍用剛才的口氣說,「我就看不到一張對我表示尊重的面孔,有的只是對於恐怖與奴役的陰沉的服從。」

「那正是對家族威勢的讚美,」侯爵說,「是家族維持威勢的方式所應當獲得的讚美,哈!」他又吸了一小撮鼻煙,把一條腿輕輕地擱在另一條腿上。

但是,當他的侄子一隻手肘靠在桌上,沉思地、沮喪地用手遮住眼睛時,那精緻的假面卻帶著跟它所裝出的滿不在乎的神氣很不相同的表情斜睨了他一眼,眼神裡凝聚了緊張、陰鷙和仇恨。

「鎮壓是唯一經久耐用的哲學。恐怖與奴役造成陰沉的尊敬,我的朋友,」侯爵說,「可以讓狗聽從鞭子的命令——只要房頂還能遮擋住天空。」說時他望了望房頂。

房頂未必能如侯爵設想的那麼長久地遮擋住天空。若是那天晚上侯爵能看到幾年後那所莊園和其它五十個類似莊園的畫面的話,他恐怕難以想像那片搶掠一空的燒成焦炭的廢墟竟會是他今天的莊園。至於他剛才吹噓的屋頂,他可能發現它將用另一種方式遮擋住天空——就是說,讓屋頂化作鉛彈,從十萬支毛瑟槍槍管射出,使人們的眼睛永遠對天空閉上。

「而且,」侯爵說,「若是你置家族的榮譽與安寧於不顧的話,我便只好努力維護了。可是你一定很疲倦了。今晚的磋商是否到此為止?」

「再談一會兒吧!」

「一小時,如果你高興的話。」

「先生,」侄子說,「我們犯了錯誤,正在自食其果。」

「是我們犯了錯誤麼?」侯爵重複道,帶著反問的微笑,優美地指了指侄子,再指了指自己。

「我們的家族,我們光榮的家族。對於它的榮譽我們倆都很看重,可是態度卻完全不同。就在我父親的時代,我們就犯下了數不清的錯誤。無論是誰,無論是什麼原因,只要拂逆了我們的意願,就要受到傷害。我何必說我父親的時代呢,那不也是你的時代麼?我能把我父親的孿生兄弟、共同繼承人,也是現在的繼承人跟他自己分開麼?」

「死亡已把我們分開了!」侯爵說。

「還留下了我,」侄子回答,「把我跟一個我認為可怕的制度綁在一起,要我對它負責,而我卻對它無能為力。要我執行我親愛的母親唇邊的最後要求,服從我親愛的母親的最後遺願,要我憐憫,要我補救,卻又讓我得不到支持和力量,受到煎熬折磨。」

「要想在我這兒找到支持和力量,侄子,」侯爵用食指點了點侄子的胸口——此時他倆正站在壁爐前,「你是永遠也辦不到的,你要明白。」

他那白皙的臉上每一根細直的皺紋都殘忍地、狡猾地、緊緊地皺到了一起。他一聲不響地站著,望著他的侄子,手上捏著鼻煙盒。他再一次點了點他侄子的胸脯,彷彿他的指尖是匕首的刀尖,他正用它巧妙地刺透他侄子的身子。他說:

「我的朋友,我寧可為我生活在其中的這個制度的永存而死。」

說完他嗅了最後一撮鼻煙,然後把鼻煙盒塞進了口袋。

「最好還是明智一點,」他按了按桌上的一個小鈴,補充說,「接受你天生的命運吧!可是你已是無可救藥了,查爾斯先生,我知道。」

「我已失去了這份家產和法國,」侄子悲傷地說,「我把它們放棄了。」

「家產和法國是你的麼,你憑什麼放棄?法國也許是你的。可財產也是你的麼?這是幾乎不用提起的事;現在它是你的麼?」

「我那話沒有提出要求的意思。可明天它就會由我繼承的一一」

「這我倒斗膽以為未必可能。」

「——二十年後吧——」

「你給了我太大的榮幸,」候爵說,「可我仍然堅持我剛才的假定。」

「——我願意放棄財產,到別的地方靠別的辦法過活。我放棄的東西很少,除了一片痛苦與毀滅的荒原,還能有什麼?」

「啊!」候爵說,環視著豪華的房子。

「這屋子看起來倒挺漂亮,但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全局而言只不過是座搖搖欲墜的華廈而已。這裡只有浪費、暴政、敲詐、債務、抵押、壓迫、飢餓、赤裸和痛苦。」

「啊!」候爵又說,似乎很滿意。

「即使它能屬於我,它也必須交到某些更有資格解放它、讓它逐漸擺脫重壓的人手裡(如果還有可能這樣做的話),使已被它逼得忍無可忍卻又離不開它的受苦人的下一代少受些苦難。但這已與我無關,天譴已落在這份財產上,也落到了這整個國土上。」

「那你呢?」叔父說,「請原諒我的好奇,按你的新哲學的道理,你還打算活下去
麼?」

「為了活下去,我要跟我的同胞們一樣靠工作來維持生活——我的有貴族身份的同胞們有一天也會這樣做的。」

「比如,在英國?」

「是的,在這個國家我不會貼污我家族的榮譽,在別的國家我也不會損害我家族的姓氏,因為我在國外沒有使用它。」

剛才的鈴聲已命令隔壁房間點起了燈。現在燈光已從相通的門裡照射進來。侯爵望了望那邊,聽見侍僕的腳步聲離開了。

「從你在那幾不太順利的情況看來,英格蘭對你很有吸引力呢,」他對他的侄子轉過平靜的面孔,微笑著說。

「我已經說過,我已意識到了我在那邊的種種坎坷分明是你的賜予。至於別的麼,它倒是我的避難之地。」

「那些喜歡吹牛的英國人說它是許多人的避難所。你認識一個醫生麼?一個也在那兒避難的法國同胞?」

「認識。」

「帶著個女兒?」

「是的。」

「是的,」侯爵說。「你疲倦了。晚安!」

在他以最禮貌的姿態點頭為禮的時候,他那微笑的臉上透露出了某種秘密,他也賦予了他的話語某種神秘的氣氛,這些都清楚地落在了他侄子的耳朵裡、眼睛裡。同時他眼圈邊細微的直紋和鼻上的小窩也都帶著嘲諷彎了起來,使他看去帶著點漂亮的魔鬼味兒。

「是的,」侯爵重複。「一個醫生,還有個女兒。不錯,新的哲學就像這樣開始了!你疲倦了,晚安!」

要想從他的臉上找出答案倒不如去問莊園裡的石雕頭像。侄子走向門邊時望了望他,卻沒望出個究竟。

「晚安!」叔父說。「我等著明天早晨再跟你幸會。好好休息!拿火炬送我的侄子到那邊他的屋裡去!——你要是願意,把我這位侄子先生給燒死在床上。」他自言自語補了一句,然後搖了搖小鈴,把跟班召到了自己的屋裡。

侍從來了又走了。侯爵大人穿上寬鬆的睡袍,在屋裡踱來踱去,在那個平靜悶熱的夜裡安詳地準備著睡覺。他那穿著軟拖鞋的腳悄然地踩著地面,像只儀態優雅的猛虎——儼然是故事裡怙惡不悛的侯爵中了魔法要定時變化,或是剛從老虎變成了人,或是馬上就要變成老虎。

他在他那豪華絕倫的臥室裡走來走去,白天旅行的種種情景悄然襲來,闖入他的心裡。黃昏時那緩慢吃力的上坡路,落山時的太陽,下山,風車,懸崖頂上的監獄,山坳裡的小村,泉水邊的農民,還有那用藍帽子指著車下鏈條的補路工。那泉水令人聯想到巴黎的泉水,台階上躺著的布包裹,在它上面俯著身子的婦女,還有那高舉雙手大喊「死了!」的高個兒男人。

「現在涼快了,」侯爵大人說,「可以睡覺了。」

於是,他放下了四周的細紗床幃,定了定神睡了下去。這時他聽見黑夜長歎了一聲,打破了寂寥。

外壁上的石臉茫然地望著黑夜,望了三個沉重的小時。廄裡的馬匹嗒嗒地碰著食槽,碰了三個沉重的小時。狗的吠聲,梟的鳴聲。梟的鳴聲跟詩人們按傳統規定的梟鳴很不相同,但這種動物有個頑固的習慣:總不肯按別人的規定說話。

莊園裡的石面孔(獅子的面孔,人的面孔)茫然地望著黑夜,望了三個沉重的小時。死沉沉的黑暗籠罩了一切;死沉沉的黑暗使道路上死寂的灰塵更加死寂,墳地裡蔓草淒迷,可憐的一小片一小片的草皮彼此已無法區分。十字架上的耶穌見到任何東西都可能走下來。村子裡的人(收稅的和交稅的)都睡著了。枯瘦的村民也許夢見了飢餓者常夢見的筵席,也許夢見了被驅趕幹活的奴隸和牛馬常夢見的輕鬆和休息。總之睡得很香,在夢裡吃得很飽,而且自由自在。

村裡,泉水奔流著,看不見,也聽不到;莊園裡,噴泉噴濺著,看不見,也聽不到;兩者都像從時間之泉噴出的分分秒秒,噴出便消失,噴了三個黑暗的小時。然後兩者的灰白的水都在晨曦裡閃著幽靈似的光,莊園的石頭面孔睜開了眼睛。

晨曦漸明,太陽終於觸到了平靜的樹梢,把它的光芒澆注在山上。朝霞裡,莊園的噴泉似乎變成了血,石像的臉染成了猩紅。鳥兒歡樂地高奏出一片喧嘩。侯爵臥室那飽經風霜的巨大窗戶的窗欞上一隻小鳥正竭盡全力唱出最甜美的歌。靠窗最近的石雕人像似乎聽得呆了,張大了嘴,垂下了下巴,聽得心驚膽戰。

此刻,太陽升高了,村子裡有了響動。窗戶開了,搖搖欲墜的門也開了,人們哆哆嗦嗦走了出來——新鮮香冽的空氣使他們冷得發抖。於是,從不會減少的一天的勞作又開始了。有的人到泉水邊去,有的人到田野裡去。男的,女的,有的在這邊挖地,有的在那邊照顧可憐的牲口,把瘦瘠的母牛牽到路邊能找得到的草地上去。在教堂裡,在十字架前有一兩個跪著的人影;與他們開始禱告的同時被牽出的母牛勉強把自己腳邊的野草當作早餐。

莊園要醒得晚一些,這跟它的身份相稱,卻也顯然漸漸地甦醒了。起先清冷的狩獵用的野豬矛和獵刀按往常一樣先泛出紅光,然後便在晨曦中清晰地閃亮;門窗敞開了,廄裡的馬回頭望著從門口瀉進的光和清新。綠葉在鐵格花窗上閃著光,發出沙沙的聲音。狗使勁地扯著鐵鏈,不耐煩地站立起來,想獲得自由。

這一切瑣碎的活動都是晨光再現時的生活常規。可是莊園的大鐘卻敲起來了,台階上步履上下,人影閃動,然後是雜沓的腳步聲四處響起,馬匹匆匆地配好鞍離開了。這一切難道也是生活常規麼?

是什麼風使那頭髮灰白的補路工這麼匆忙?他已在村外的坡頂上開始了工作,他那沒多少份量的午餐包放在一堆石頭上,連母牛也不願碰它一碰。是不是鳥兒把他的午餐帶到了遠處,跟偶然撒播種子一樣,撒到了他的頭上?總之,在那個炎熱的早晨他像逃命一樣向山下奔跑,跑得灰塵揚起有膝蓋高,直跑到泉水邊才停止。

村裡的人全在泉水邊神態沮喪地站著,悄悄談話,除了表現出憂心忡忡的好奇與驚訝外,沒有露出別的感情。匆匆牽來、就便拴住的母牛有的傻望著,有的躺著反芻,咀嚼著在它們被停止漫遊時啃到嘴裡的並不可口的東西。一部分莊園的人、一部分驛站的人和全部稅務入員都多少武裝了起來,無目的地擠在小街的另一邊,都很緊張,卻都閒著沒事。補路工已經擠進了五十個特別好的朋友群裡,一面用藍帽子抽打著自己的胸脯。這一切預示著什麼?加伯爾先生此時又在一個已騎在馬上的僕入身後匆匆上了馬,那馬雖有了雙重負擔卻也飛快地跑開了,像是德國民歌利昂諾拉的另一個版本。這又預示著什麼?

這說明莊園裡多出了一張石雕人面。

果剛在夜裡又看了這座建築物一眼,為它增加了這張石雕人面;這座建築已等了它大約兩百年。

石雕人面靠在侯爵枕頭上,長在侯爵身上,像一個精巧的假面,突然受到驚嚇,發起脾氣來,於是變成了石雕。一把刀子深深地插在石像心窩裡,刀把上掛了一張紙條,上面潦潦草草寫了一行:

「催他早進墳墓。雅克奉贈。」
第十章  兩個諾言
  
十二個月來了又去了。查爾斯.達爾內先生在英格蘭取得了優秀法語教師的地位。他也熟悉法國文學。要是在今天,他可能做個教授,可是在那時,他只能當個私人教師。他跟有時間也有興趣的年輕人一起讀書,一起研究一種在全世界普遍使用的活語言,並培養他們,使他們能欣賞它的知識與想像的寶庫。而且他可以用正 確的英語寫研究法語和法國文學的文章  ,也可翻譯出正確的英語。那時代他這樣的能手並不容易找到,因為許多過去的王子和未來的國王還沒有落到教員隊伍中來,破落的貴族也還沒被從台爾森銀行帳簿裡劃掉名字,去當廚工或木匠。作為私人教師,他知識淵博,言辭蘊籍,使學生學得異常愉快,得益非淺;作為翻譯者,他文體高雅,在譯文中注入了許多不只是字典上的東西。因此達爾內先生很快就有了名氣,而且深受稱讚。何況,他對自己的國家的情況也很熟悉,而那也越來越引起人們的興趣。因此,他靠了自己的堅毅頑強和不懈努力發達起來了。

在倫敦,他從未夢想過走在黃金路面上或睡在玫瑰花壇裡。有了這種高雅的理想他是發達不起來的。他希望勞動,也參加了勞動,便竭盡全力地勞動。他的發達靠的是這個。

他把一部分時間花在劍橋,在那兒教本科生讀法語。他彷彿是一個受到寬容的走私販子,不是經過海關檢驗進口希臘文和拉丁文,而是販賣歐洲語言的私貨。剩下的時間他花在倫敦。

從永遠是夏日的伊甸園到大部分是冬日的今天的墮落人世,男人的世界總要走一條一成不變的路一一要追求一個女人的愛。這也是查爾斯.達爾內的路。

他是在危難的時刻愛上了露西.曼內特小姐的。他從沒有聽見過比她那同情的聲音更甜美、更可愛的聲音,從沒有看見過像她這樣溫柔美麗的面容,那時她在已為他挖好的墳墓邊沿跟他面對著面。但是他還不曾跟她談過這個問題。發生在波濤洶湧澎湃的大海和塵土飛揚的大路那邊的那座荒涼莊園裡的謀殺案已經過去了一年,那巍峨的石莊園已成了個依稀的夢,可他至今沒有向她說出一個吐露心曲的字。

他很明白自己為什麼沉默。又一個夏季的白天,他離開他大學的工作來到倫敦,轉到了索霍區這個安靜的街角。他想找機會向曼內特醫生敞開自己的心扉。那天已快要黃昏,他知道露西已跟普洛絲小姐出門去了。

他發現醫生坐在窗前的圈手椅上。在他苦難時支持過他、卻也增加了他的痛苦的體力已經逐漸恢復。他現在確實已成了個精力非常充沛的人。他堅毅頑強,行動富於活力。在他恢復活力之後有時也發病、也衝動,跟他才開始訓練恢復其它官能時一樣,但這種情況當初就不多,現在更是罕見了。

他讀書的時間多,睡眠的時間少,很辛苦,卻很輕鬆,而且同樣感到快樂。現在查爾斯.達爾內走進了他屋裡,他一看見便放下書伸出手來。

「查爾斯.達爾內!很高興見到你。近三四天來我們都估計你會回來呢。斯特萊佛先生和西德尼.卡爾頓先生昨天都來過,都以為你早該來了!」

「他們對我有興趣,我很感謝,」他回答道。他對那兩人雖有幾分冷淡,對醫生卻是滿腔熱忱。「曼內特小姐——」

「她很好,」醫生插嘴說,「你回來,我們都會很高興的。她有些家務事要辦,出去了,馬上就會回來。」

「曼內特醫生,我知道她不在家。我正是要利用她不在家的機會請求跟你談一談的。」

空白。沉默。

「是麼?」醫生說,顯然有些不安。「把你的椅子拉過來,說吧。」

椅子拉過來了,但他卻發現要說下去並不那麼容易。

「我跟你們家能有密切的關係,曼內特醫生,我很高興,」他終於開了口,「時間已有了一年半。我希望我要提起的話題不至於一一」

醫生伸出手來制止他,他閉上了嘴。過了一會兒,醫生又回到了話題,說:

「是要談露西麼?」

「是的。」

「我任何時候談起她心裡都不好過。一聽見你用那種調子談起她就更難受,查爾斯.達爾內。」

「我這是熱烈的崇敬、真誠的膜拜和懇切的愛情的聲音,曼內特醫生!」他恭順地說。

又是一片空白,沉默。

「我相信你的話。我對你應當公正,我相信你的話。」

他顯然很不安,而這不安又顯然是由於不願提起這個話頭,因此查爾斯.達爾內猶豫
了。

「要我繼續說下去麼,先生?」

又是空白。

「好了,說吧。」

「你估計到了我要說的話,雖然你不可能懂得我說這話時有多麼認真,我的感情有多麼認真,因為你不懂得我秘密的心願和這心願長期壓在我身上的希冀、畏懼和不安。親愛的曼內特醫生,我對你的女兒愛得癡迷、深沉、無私和忠貞,只要世界上還有愛,我就要愛她。你也曾戀愛過的,讓你往日的愛情為我說話吧!」

醫生扭開了臉坐著,眼睛望著地上。聽到最後一句話,他又匆匆伸出手去,叫道:

「別提那事,先生!別提那事,我求你,不要讓我想起過去!」

他的叫喊像是確實有了病痛,因此他的話說完後許久仍然迴盪在查爾斯.達爾內的耳裡。他伸出手做了個手勢,彷彿是哀求達爾內別可說下去。達爾內作了這樣的理解,便再也沒出聲。

「請你原諒,」過了一會兒,醫生壓低了嗓子說,「我並不懷疑你愛露西,我可以讓你滿意。」

他在椅子上向他轉過身來,卻沒有看他,也沒有抬起眼睛。他的下巴落到了手上,白髮遮住了面孔。

「你跟露西談過了麼?」

「還沒有。」,

「也沒有給她寫信麼?」

「從來沒有。」

「你的自我否定是由於考慮到他的父親,要裝作不知道這一點是狹隘的。她的父親對你表示感謝。」

他伸出手來,眼睛卻不配合。

「我知道,」達爾內尊重地說,「我怎麼能不知道呢,曼內特醫生。我每天都看見你們倆在一起,你跟曼內特小姐之間這種不尋常的、動人的感情是在特殊的環境之下培養出來的。即使是在父女之間,能夠跟它相比的感情也不多見。我知道,曼內特醫生,我怎麼能不知道呢,她心裡除了一個逐漸成年的女兒的感情和孝心之外,還有她嬰兒時期的全部的愛和依賴。我知道,因為她從小沒有父母,現在已把她成年後的全部忠誠、熱情和性格奉獻給了你,還加上對早年失去的父親的信賴和依戀。我完全知道,即使你從今生之外的另一個世界回到她身邊,你在她的眼裡也難以具有比跟她長期相處的你更神聖的品格。我知道,她依偎著你時,那摟著你脖子的手是三合一的:它是嬰兒的、姑娘的,也是婦女的。我知道,她在愛你時,看到了跟她同齡的母親,也在愛著她;看到了跟我同齡時的你,也在愛著我。她愛她心碎的母親,她愛那經歷了可怕的考驗和成功的恢復過程的你。我自從在你家跟你相識之後日夜見到的便是這一切。」

她的父親垂頭坐著,只有呼吸略微加快,其它的激動跡象全都受到了抑制。

「親愛的曼內特醫生,這些我一向都知道。我也一向看到你為一個神聖的光圈所籠罩。我忍耐了,我忍耐到了人的天性所能忍耐的最大程度。我一向感到(就是現在也還感到)把我的愛情(甚至是我的愛情)介入你倆之間是要用一種不配觸動你的歷史的東西去觸動它。但是我愛她。上天作證,我是愛她的!」

「我相信,」她的父親傷心地回答,「我早就想到了,我相信。」

「可是,」達爾內說,醫生那傷心的口氣在他耳裡帶著責備的調子,「如果我有這樣的幸運能娶了她,可別以為我會在某一天違背我現在的話,把你倆分開。此外,我也明白那是做不到的,也是卑鄙的。如果我心裡考慮著這種可能性,即使把它放在遙遠的將來,卻隱藏在心裡,如果我有這樣的心思,有這祥的想法,我現在就沒有資格觸摸這只榮耀的手。」

說著他伸出手來,放到了醫生手上。

「不,親愛的曼內特醫生,我跟你一樣是自願流放離開法國的,跟你一樣是被法國的瘋狂、迫害和苦難趕出來的,跟你一樣是努力靠自己的勞動在國外生活,而且相信將來會更幸福的,我只盼望跟你同甘共苦,共享你的生活和家庭。我要對你忠誠,至死不渝。我不會影響到露西做你的女兒、侶伴和朋友的特權的。我要幫助她,使她跟你更親密,如果還能更親密的話。」

他的手還挨著她父親的手。她的父親並不冷淡地接受他的觸摸。過了一會兒,更把雙手搭在了他椅子的扶手上。自從談話以來第一次抬起頭來。他臉上顯然有一種內心鬥爭的表情。他在壓抑著那偶然露頭的陰沉的懷疑和恐懼。

「你的話很有感情,很有男子漢氣概,查爾斯.達爾內,我衷心地感謝你。我要向你敞開我整個的心——或是差不多敞開。你有理由相信露西愛你麼?」

「沒有。到目前為止還沒有。」

「你對我這樣傾吐你的心臆,直接的目的是想要我立即加以肯定麼?」

「並不完全如此。我可能會好多個禮拜都希望渺茫,也可能明天就會希望降臨,不管我是否誤會了。」

「你是否想要我給你出主意呢?」

「我並不要求,先生。但我覺得如果你認為可以,你是有力量給我出出主意的。」

「你想得到我的承諾麼?」

「想。」

「什麼承諾?」

「我很明白沒有你,我不可能有希望。我很明白即使曼內特小姐現在在她那純潔的心靈裡有了我——不要認為我真的膽敢存這種奢望——我在她心裡的地位也不可能影響她對她父親的愛。」

「若是確實那樣,你認為別的還會牽涉到什麼問題呢?」

「我同樣明白,她父親為任何求婚者說的一句有利的話都會比她自己和全世界更有份量。因此,曼內特醫生,」達爾內謙恭但堅定地說,「我不願意求你說那祥的話,即使它可以救我的命。」

「我相信。查爾斯.達爾內,神秘是由於愛得深沉或距離太大而產生的。若是前者,那神秘便精細而微妙,很難參透。我的女兒露西對我就是這樣一種神秘。因此我無法猜測她的心態。」

「我可以問問嗎,先生?你是否認為她一—」他還在猶豫,她的父親已給他補充出來:

「有別的人求婚?」

「這正是我打算說的話。」

她的父親想了一會兒,回答說:

「你在這兒親眼見到過卡爾頓先生。斯特萊佛先生偶然也來。若是有那麼回事的話,也只有一個。」

「也許是兩個,」達爾內說。

「我不認為會有兩個;我倒覺得一個也不像。休想得到我的承諾,那就告訴我,你想要我承諾什麼?」

「若是曼內特小姐也跟我今天大膽所做的一樣,某一天向你傾吐了內心的情愫,我希望你能證實我今天對你說過的話,也表示你相信我的話。我希望你對我有那樣的好感,不至造成不利於我的影響。至於這事對我有多麼重要我就不想深談了。這就是我的要求。我提出這個要求的條件——你無疑有權要求這個條件——我會立即執行。」

「我答應,」醫生說,「無條件答應。我相信你的目的跟你的話確實完全一樣。我相信你的意圖是維護我和我那寶貴得多的另一個自我的關係,而不是削弱這種關係。若是她告訴我,你是她獲得完全幸福必不可少的條件,我願意把她給你。若是還有——查爾斯.達爾內——若是還有——」

年輕人感激地抓住他的手,兩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醫生說道:

「若是還有任何不利於她真正愛著的男性的幻想、理由或畏懼,而其直接責任並不在他,那麼,為了她的緣故,無論是什麼問題都應該全部抹掉。她便是我的一切,她對我比我所受過的苦更重要,比我所遭受到的冤屈更重要—一嗨!這全是廢話。」

他沒了力氣,住了嘴,態度很奇怪,又以一種奇怪的眼神呆望著他,鬆開了握住他的那隻手,又放掉了。達爾內覺得那手冰涼。

「你剛才對我說了一件事,」曼內特醫生說,綻出一個微笑。「那是什麼?」

他不知道怎麼回答,後來想起他剛才談起的條件,這才放了心回答道:

「我應該用充分的信任報答你對我的信任。我現在的姓雖是略微改變過的我母親的姓,卻不是我的真姓,這你是記得的。我打算告訴你我原來的姓和我到英國來的原因。」

「別說了!」波維的醫生說。

「我希望更值得你信任,而且對你不存在任何秘密。」

「別說了!」

醫生甚至用雙手捂了一會兒耳朵,然後又把雙手放到達爾內的嘴唇上。

「到我問你的時候再告訴我吧,現在別說。若是你求婚成功,若是露西愛你,你就在結婚日子的早晨再告訴我吧!你答應麼?」

「我答應。」

「握手吧。她馬上就要回來了,她今天晚上最好別見到我倆在一起。你走吧!上帝保佑你!」

查爾斯.達爾內離去時已是黃昏。一個小時以後天更暗了,露西才回到家裡。她一個人匆匆進了房——普洛絲小姐已直接回臥室去了——卻發現讀書椅上沒有人,便吃了一驚。

「爸爸!」她叫他。「親愛的爸爸!」

沒有人回答,她卻聽見有低低的敲擊聲從他的臥室傳來。她輕輕走過中間的屋子,往他門裡望去,卻驚惶地跑了回來。她全身的血都涼了,大聲叫道,「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她只惶惑了一會兒,隨即匆匆跑了回來,去敲他的門,並輕聲地呼喚。她一叫,敲擊聲便停止了,醫生立即出門來到她的面前。兩人在一起走來走去,走了許久。

那天晚上她下床來看他睡覺。他睡得很沉,他那鞋匠工具箱和沒做完的舊活兒已擺回了原先的地方。
第十一章  搭擋小像
  
「西德尼,」就在那天晚上或是次日凌晨,斯特萊佛先生對他的豺狗說,「再調一碗五味酒,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那天晚上,前一天晚上,再前一天晚上和那以前的許多晚上西德尼都曾加班加點,要趕在大假日到來之前把斯特萊佛的文件處理完畢。文件終於處理完畢了,斯特萊佛積壓的工作全部漂漂亮亮告了個段落,只等著十一月份帶著它氣象上的雲霧和法律上的雲霧,也帶著送上門的業務到來。

西德尼用了多次冷敷,可精神仍然不好,頭腦仍然不清。他是靠使用了大量的濕毛巾才熬過了這一夜的。在用濕毛巾之前,還喝了與之相應的特別多的葡萄酒,直弄得心力交瘁。現在他拉下了那「大頭巾」扔進盆子裡。六個小時以來他都不時在盆裡浸毛巾。

「你在調另外一碗五味酒麼?」大肚子的斯特萊佛兩手插在腰帶裡,躺在沙發上,眼睛瞟著他。

「是。」

「現在聽著,我要告訴你一件令你頗為驚訝的事,你也許會說我並不如你所想像的那麼精明:我想結婚了。」

「你想?」

「是的。而且不是為了錢。現在你有什麼意見?」

「我不想發表多少意見。對方是誰?」

「猜猜看。」

「我認識麼?」

「猜猜看。」

「現在是早上五點鐘,我的腦子像油煎一樣辟辟啪啪亂響,我才不猜呢。要我猜,你得請我吃晚飯。」

「那好,那我就告評你,」斯特萊佛慢慢坐起身來說。「西德尼,我對自己相當失望,因為我不能讓你理解我,因為你是這樣一個遲鈍的笨蛋。」

「可你呢,」西德尼一邊忙著調五味酒,一邊回答,「你卻是這樣一個敏感而有詩意的精靈。」

「聽著!」斯特萊佛回答,誇耀地笑著,「我雖然不願自命為羅曼斯的靈魂(因為我希望自己頭腦更清醒),可總比你要溫柔些,多情些。」

「你比我要幸運些,假如你是那意思的話。」

「我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是我要更一—更——」

「更會獻慇勤,只要你肯幹,」卡爾頓提醒他。

「不錯!就說是會獻慇勤吧。我的意思是我是個男子漢,」斯特萊佛在他朋友調酒時吹噓起自己來,「我很願在女人堆裡受人歡迎,而且很願花功夫,也懂得怎樣做。比你要強多了。」

「說下去,」西德尼.卡爾頓說。

「不,在我說下去之前,」斯特萊佛用他那居高臨下的態度搖著頭說,「我先得對你交代一句。你跟我一樣常去曼內特醫生家,也許比我去得還多,可你在那兒總那麼憂鬱,我真替你難為情。你總像個一言不發、沒精打采的受氣包,我以我的生命與靈魂發誓,我為你感到害躁,西德尼!」

「你也會感到害澡,這對像你這樣的法庭工作人員倒是件大好事,」西德尼回答道,「你倒應該感謝我呢!」

「可你也不能就這樣溜掉,」斯特萊佛回答,話鋒仍轉向西德尼,「不,西德尼,我有義務告訴你——為了幫助你,我要當而告訴你,你跟那樣的人來往的時候簡直丟臉透了。你這人很不受歡迎呢!」

西德尼喝下一大杯自己調的五味酒,笑了。

「你看看我!」斯特萊佛挺挺胸膛,說,「我的條件使我更加獨立,不像你那樣需要受人歡迎。可我幹嗎還需要受人歡迎呢?」

「我倒還沒見過你受誰歡迎呢,」卡爾頓喃喃地說。

「我那樣做是出於策略,出於原則。你看我,蒸蒸日上。」

「你並不會因為談起你的婚姻打算而蒸蒸日上的,」卡爾頓滿不在乎地回答。「我希望你繼續受人歡迎。至於我麼——你難道永遠也不明白我是無可救藥的?」

他帶著嘲諷的神氣問道。

「你沒有必要無可救藥,」他的朋友回答,並沒有帶多少安慰的口氣。

「我沒有必要,這我明白,」西德尼.卡爾頓說,「你那位小姐是誰?」

「我宣佈了名字你可別感到難為情,西德尼,」斯特萊佛先生說,他想讓對方拿出友好的態度歡迎他就要宣佈的心事。「因為我知道你對自己說的話連一半也不當真,而且即使全部當真也並不重要,所以我就先來個小小的開場白。你有一次曾在我面前說過藐視這位小姐的話。」

「真的?」

「肯定,而且就在這屋裡。」

西德尼.卡爾頓望了望五味酒,望了望他那得意揚揚的朋友。他喝光了五味酒,又望了望他那得意揚揚的朋友。

「那姑娘就是曼內特小姐,你曾說過她是個金髮的布娃娃。如果你在這方面是個敏感細膩的人,西德尼,我對你那種說法是會生氣的。可你是個粗線條,完全缺少那種體會,因此我並不在乎,正如我不會在乎一個不懂畫的人對我的畫發表的意見,或是一個不懂音樂的人對我的曲子發表意見一樣。」

西德尼.卡爾頓迅速地喝著酒——望著他的朋友大口大口地喝著。

「現在你全知道了,西德尼,」斯特萊佛先生說,「我不在乎財產,她是個迷人的姑娘,我已下定了決心要讓自己快樂。總之,我認為我有條件讓自己快樂。她嫁給我就是嫁給一個殷實富裕的人、一個迅速上升的人、一個頗有聲望的人:這對她是一種好運,而她又是配得上好運的。你大吃一驚了麼?」

卡爾頓仍然喝著五味酒,回答道,「我為什麼要大吃一驚?」

「你贊成麼?」

卡爾頓仍然喝著五味酒,回答道,「我為什麼要不贊成?」

「好!」他的朋友斯特萊佛說,「你比我估計的來得輕鬆,對我也不像我估計的那麼唯利是圖,儘管體現在無疑已很懂得你這個老哥兒們是個意志堅強的人。是的,西德尼,我對現在這種生活方式已經受夠了——想換個法兒活都不行。我感到,要是想回家就有家可回是件挺快活的事(不想回去盡可以在外面呆著),而且我感到曼內特小姐在任何情況下都挺有用處,能繪我增添光彩。因此我才下定了決心。現在,西德尼,老夥計,我要對你和你的前途說幾句。你知道你的處境不佳,的確不佳。你不懂得錢的重要。你日子過得辛苦,不久就會遍體鱗傷,然後就是貧病交迫。你的確應當考慮找個保姆了。」

他說話時那副居高臨下的神氣使他看上去大了兩倍,也使他可厭的程度大了四倍。

「現在,讓我給你出個主意,」斯特萊佛接著說,「你得面對現實。我這人就面對現實,只是方式不同而已。你有你的方式,你得面對現實。結婚吧!找個人來照顧你。你不喜歡跟女人交際,不懂得女人,也不會應付女人,別把那當回事。找一個對象。找一個有點財產的正經女人——一個女老闆,或是女房主什麼的—一跟她結婚,來個未雨綢繆。你只能這樣。想想吧,西德尼。」

「我想想看,」西德尼說。
第十二章  體貼的人

斯特萊佛先生決心把幸運慷慨地施捨給醫生的女兒之後,便決定在離開城市去度大假之前把她的喜事告訴她。他在頭腦裡對此事進行了一番辯論,得出的結論是最好先處理完準備事宜,然後從容安排是否在米迦勒學期前一兩周,或其後至希拉裡節學期之間的聖誕節小假內向她求婚。

對於自己在本案中的實力他絲毫不懷疑。他對此案判決的路子也看得清清楚楚。他按照講求實惠的人世常理——那是唯一值得考慮的根據——跟陪審團作了辯論。這案子很清楚,無懈可擊。他傳喚自己作原告,他的證據不容辯駁。被告方面的律師只能放棄辯論,陪審團連考慮都不用考慮。經過審判斯特萊佛大法官感到滿意,案情最清楚不過。

據此,斯特萊佛先生決定以正式邀請曼內特小姐到伏克斯霍遊樂園去玩開始他的大假。若是她不肯,便去蘭勒拉花展;若是再莫名其妙地遭到拒絕,他只好親自到索霍區去,在那兒宣佈他那高貴的意圖了。

於是斯特萊佛先生便從法學會橫衝直撞地上了路,到索霍區去了—一大假的鮮花正在那兒含苞欲放。任何人只要看到他從倫敦法學會的聖敦斯坦沿著大道把體弱的人們擠開、氣勢洶洶地前迸的樣子,便不難明白他是多麼強大、多麼可靠。

他必須路過台爾森銀行。他在銀行有存款,又知道羅瑞先生是曼內特一家的好朋友,因此忽然想到銀行去一趟,把索霍地平線上的曙光向他透露。於是,他推開了門(那門喉嚨裡輕微地咕嚕了一聲),一個趔趄落下兩步階梯,走過了兩位老出納員,橫衝直撞地擠進了羅瑞先生那長了霉的後間密室。羅瑞先生坐在龐大的帳本面前,帳本的格子裡寫滿了數字。他窗戶上垂直的鋼條似乎也是用來寫數字的格子,而在雲天之下的每一件事物則是填在格子裡的數字。

「哈羅!」斯特萊佛說。「你好嗎?但願你身體健康?」

斯特萊佛先生的一大特點便是在任何地方、任何空間裡都顯得太大。他在台爾森銀行也是顯得太大,連遠處角落裡的老行員們也都抬起了頭,露出抗議的神態,彷彿被他擠到牆邊去了。在屋子深處神氣十足地看著文件的「銀行當局」此時不高興地皺了皺眉頭,彷彿斯特萊佛的腦袋一頭撞到了他那責任重大的背心上了。

謹慎的羅瑞先生用自以為最宜於這種情況的標準口吻說道,「你好,斯特萊佛先生?」然後跟他握了手。他的握手有點特別,只要「銀行當局」瀰漫在空氣裡,台爾森銀行的職員跟顧客握手都有這個特點:帶著一種自我謙抑的神氣,因為他是代表台爾森公司握手的。

「有事要我為你效勞嗎,斯特萊佛先生?」羅瑞先生以業務人員,的身份提問。

「沒有事,我這是對你的私人訪問,羅瑞先生。我有私人的話要對你說。」

「啊,原來如此!」羅瑞先生說,說時把耳朵湊了過來,眼睛卻瞟著遠處的「銀行當局」。

「我要去求婚了,」斯特萊佛先生兩條胳膊自信地趴在他桌子上說——那辦公桌雖然是很大的雙人桌,卻還裝不下他的一半,「我要去向你那逗人愛的小朋友曼內特小姐求婚了呢,羅瑞先生。」

「啊天吶!」羅瑞先生叫了出來,懷疑地擦著下巴,望著客人。

「你『天吶』個什麼呀,先生?」斯特萊佛先生身子一縮,重複道。「你幹嗎天吶天吶的,先生?你這是什麼意思,羅瑞先生?」

「我的意思,」業務人員回答,「當然是友好的,感激的,認為這個打算說明你是個最善良的人。總之,我的意思是祝願你得到你所希望的一切。但是,的確,你知道,斯特萊佛先生——」羅瑞先生住了嘴,對著他以最奇怪的方式搖著頭,彷彿對他無可奈何,只好在心裡說,「你知道你這樣做真有點太出格了。」

「怎麼!」斯特萊佛說,用他那好勝的手一拍桌子,眼睛睜得更大了,還倒抽了一口大氣,「我要是明白你的意思,就絞死我,羅瑞先生!」

羅瑞先生調整了一下兩耳旁的小假髮,作為達到目的的手段,咬了咬鵝毛筆的羽毛。

「去他娘的,先生!」斯特萊佛瞪眼望著他,「我難道還不夠資格麼?」

「啊天吶,夠的!啊,夠的,你夠資格!」羅瑞先生說,「要說夠不夠資格麼,你倒是夠的。」

「我難道不發達麼?」斯特萊佛問。

「啊,要說發達麼,你倒也是的,」羅瑞先生說。

b@r> 「因為,」羅瑞先生說,「要追求這樣的目標,若是不能十拿九穩,我是不會貿然行事的。」

「他娘的!」斯特萊佛叫道,「任何事情都能叫你這條理由駁倒的。」

羅瑞先生瞥了一眼遠處的「銀行當局」,再瞥了一眼斯特萊佛。

「你真是個辦理業務的人,老資格的,有經驗的,坐銀行的,」斯特萊佛說,「已經總結了三條大獲全勝的主要理由,還說不能十拿九穩!而且說得心平氣和!」斯特萊佛對這一特點發表評論,彷彿那話若是說得氣急敗壞就不知要平淡多少了。

「我要說的勝利,是對那位小姐的勝利。我要說的致勝的原因和理由是能在小姐身上大起作用的原因和理由。總之,我的好先生,小姐,」羅瑞先生溫和地敲著斯特萊佛的手臂,「小姐才是最重要的。」

「那你的意思是要告訴我,羅瑞先生,」斯特萊佛先生張開雙臂,說道,「你確實認為我們現在談起的這位小姐是個只能擺擺門面的傻妞兒麼?」

「並不完全如此。我是要告訴你,斯特萊佛先生,」羅瑞先生漲紅了臉說,「我可不願聽任何人對那位小姐說一句不尊重的活;而且,如果我遇見任何一個男人——我希望現在沒有遇上——趣味低劣,性情急躁到了這種地步,竟然忍不住在這張桌子面前說出了對那位小姐欠尊重的話,我就要狠狠地教訓他,那怕是台爾森銀行也別想擋住我。」

輪到聽斯特萊佛先生憤怒了。他憋了一肚子氣不能發作,血管處於危險狀態;羅瑞左生的血液循環雖然一向循規蹈矩,現在也窩了火,狀態也並不更佳。

「我打算告訴你的就是這個,先生,」羅瑞先生說,「請你別誤會了。」

斯特萊佛先生拿起一把尺子吮了吮它的頂端,又站那兒用它在牙上敲了支曲子,也許敲得牙疼了,然後才說話,打破了令人尷尬的沉默。

「這對我倒挺新鮮的,羅瑞先生。你居然認認真真勸我別到索霍去為我自己求婚——為我自己,王家法庭的斯特萊佛,是麼?」

「你是在徵求我的意見吧,斯特萊佛先生?」

「是的,是徵求你的意見。」

「那好。那我已經提了意見!而且你也複述得正確無誤。」

「我對這意見的看法是,」斯特萊佛苦惱地笑了笑,「你這意見——哈哈!——可以把一切的理由都駁倒:過去的,現在的和未來的。」

「現在你可要明白,」羅瑞先生接下去說。「作為業務人員我無權對這件事說三道四,因為作為業務人員我對它一無所知。可是作為一個當年曾把曼內特小姐抱在懷裡的老頭子,而且是曼內特小姐和她爸爸的可信賴的朋友,一個對他倆也很有感情的老頭子,我已經說了話。記住,不是我要找你談知心話的。現在,你認為我大概沒錯了吧?」

「我不認為!」斯特萊佛吹著口哨。「常識問題我只能自己解決,不能向別人請教。我以為有的事是合情合理的;可你卻認為簡直是裝腔作勢的胡鬧。我覺得挺新鮮,不過我敢說你沒有錯。」

「我認為,斯特萊佛先生,我的看法說明我自己的性格。你要理解我,先生,」羅瑞先生說,很快又漲紅了臉,「我不願意任何人來代替我說明,那怕是台爾森銀行也不行。」

「那好!我請你原諒!」斯特萊佛說。

「我原諒你。謝謝。晤,斯特萊佛先生,我剛才是打算說:你可能會因為發現自己錯了而感到痛苦;曼內特醫生又因為不得不向你說真話也感到痛苦;曼內特小姐也因為不得不向你說真話而感到痛苦。你知道我跟這家人的交情,那是我引為榮耀和快樂的事。若是你樂意的話,我倒願意修正一下我的勸告。我願意不要你負責,也不代表你,專門為此事去重新作一次小小的觀察和判斷。那時如果你對結論不滿意,不妨親自去考察它是否可靠。若是你感到滿意,而結論還是現在的結論,那就可以讓各方面都省掉一些最好是省掉的麻煩。你意下如何?」

「你要我留在城裡多久?」

「啊!不過是幾個小時的問題。我今天晚上就可以去索霍區,然後到你家裡去。」

「那我同意,」斯特萊佛說,「現在我就不到那兒去了,我也沒有著急到現在非去不可。我同意,今天晚上我靜候你光臨。再見。」

於是斯特萊佛先生轉過身就往銀行外衝了出去。一路刮起了大風,兩個老行員在櫃檯後站起身來向他鞠躬,竟然竭盡了全力才站穩腳跟。人們老看見那兩位可敬的衰邁老人在鞠躬。大家都相信他們「鞠」走了一個顧客之後還要在空辦公室裡「鞠」下去,直到「鞠」進另一個顧客。

律師很敏感,他猜得到銀行家若只是道德上有把握而無更可靠的理由是不會提出如此令人難堪的意見的。他對於這樣重的一劑苦藥雖無準備,卻也硬吞了下去。「現在,」斯特萊佛先生吞下藥,像在法庭上一樣對整座法學會大廈搖晃著指頭,「我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是讓你們全都擔點不是。」

那是老貝勒策略家的一種手腕,他因此得到巨大的安慰。「我不能讓你說我不對,小姐,」斯特萊佛先生說,「我倒要說你不對

因此,當羅瑞先生那天晚上遲至十點鐘才來看他時,斯特萊佛先生已故意亂七八糟地攤開了許多書籍和文件,好像早上的話題已全然不在他心上了。他在見到羅瑞先生時甚至表現出驚訝,而且一直是心事重重,神思恍惚。

「好了!」性情溫和的使者花了足足半小時工夫想引他回到這個話題而終於無效後說道,「我去過索霍區了。」

「去過索霍?」斯特萊佛冷淡地說。「啊,當然!我在想什麼呀!」

「我毫不懷疑,」羅瑞先生說,「早上我們談話時我就是對的。我的意見得到了證實,我重申我的勸告。」

「我向你保證,」斯特萊佛先生以最友好的態度說,「我為你感到遺憾,也為那可憐的父親感到遺憾,我知道這在那家人中是個痛苦的話題,咱倆就不要再提這事了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羅瑞先生說。

「我敢說你是不會明白的,」斯特萊佛回答,撫慰地、但也不容反駁地點了點頭,「沒有關係,沒有關係。」

「可是這事有關係,」羅瑞強調說。

「不,沒有關係。我向你保證沒有關係。我把一樁沒有意義的事當作了有意義的事;把不值得稱讚的意圖當作了值得稱讚的意圖,而我已經徹底悔悟,沒有造成任何傷害。這類蠢事年輕的女人以前也幹過,等到陷入貧窮與卑微的境地以後又總懊悔。從無私的角度看來,我為不提這件事感到抱歉,因為在世俗的眼光裡,此舉在我是一種犧牲。但從自私的角度看來,我倒高興不再提這件事,因為在世俗的眼光裡,這場婚姻對我是件壞事——我什麼好處也得不到,這幾乎不用說明。絲毫損害都不會有的,我並沒有向那位小姐求婚。說句知心話,你可別對人講,我想來想去都覺得犯不著白操心到那份地步。羅瑞先生,對一個頭腦空空的姑娘的忸妮作態、虛榮無聊你是控制不了的。不要想去控制,否則你永遠會失望的。現在請你再也別提了。我告訴你,為別人我對此雖感到遺憾,可是為自己我倒感到高興d@r> 不等羅瑞先生知道自己在哪裡,他已經進入了黑暗之中。斯特萊佛先生已回到沙發上躺了下來,對著天花板眨巴著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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