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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不體貼的人
  
若是西德尼.卡爾頓在別的地方也有發出光彩的時候,他在曼內特醫生家可從來就暗淡無光。整整一年了,他常去他們家,卻永遠是那樣一個沮喪的憂傷的閒人。他在樂意談話時也能侃侃而談,但是他那對一切都漠不關心的陰雲卻總以一種致命的黑暗籠罩著他,極少為他內心的光芒所刺破。
然而,他對那座房屋附近的街道和它那沒有知覺的鋪路石卻很感興趣。有多少個無從借酒澆愁的夜晚,他曾在那道路上茫然而憂傷地徘徊過。有多少個淒涼的破曉曾照出他逡途巡不去的孤獨身影,即使當晨晰的光芒鮮明地勾勒出為黑夜隱蔽的教堂尖塔和高樓大廈的建築之美時,他仍然在那兒流連不去。其實在那個平靜的時刻,他也許是可以想起一些在別的時候被忘卻的和得不到的美好事物的。近來法學會大院那張被忽視的床比過去更少跟他見面了。他常常是倒在床上不到幾分鐘便又翻身爬起來,又回到那一帶轉悠去了。

在一個八月的日子,那時斯特萊佛先生已對他的豺狗說明「關於婚姻問題我另有考慮」,然後帶著他那體貼的柔情到德文郡去了。那時市區街道花卉的美色與馨香已能給窮途末路者以安慰、給病體支離者以健康、給老邁龍鍾者以青春,可是西德尼的腳步仍然在那條路上蹀躞不去,只是由於有了設想而從遲疑無目的變得穩健有力了。在他終於下定決心之後,那雙腳便把他帶進了醫生家的門。

他上了樓,發現露西一個人在幹活兒。露西對他一向就有些不大自然。當他在她的桌旁坐下時,她帶著幾分忸怩接待了他。兩人談家常時,露西抬起頭來望了望他的臉,卻發現了他的變化。

「我擔心你是病了,卡爾頓先生!」

「沒有病。不過我的生活方式是不利於健康的。這樣胡混的人能有什麼好結果呢?」

「要是不能過一種更好的生活豈不遺憾麼?對不起,我話到口邊就順嘴說了出來。」

「上帝知道,確實遺憾!」

「那你為什麼不改一改呢?」

她再溫和地望他時卻吃了一驚,感到不安了。他眼裡噙著淚水,回答時口氣也帶著淚水:

「太晚了。我怕是好不起來了。只能越來越墮落,越來越糟糕。」

他把一隻胳膊靠在桌上,用手遮住了眼睛。在隨之而來的沉默裡那桌子顫動著。

她從沒見他軟弱過,因此很覺難受。他知道她難受,卻沒有抬頭看她,只說:

「請原諒,曼內特小姐。我是因為想起我打算向你說的話才忍不住流淚的。你願聽聽我的話麼?」

「若是對你有好處的話,卡爾頓先生,只要能讓你好過一些,我很樂意聽!」

「上帝保右你的好心與體貼。」

過了一會兒,他從臉上放下了手,平靜地說了下去。

「不要怕聽我說話,也別怕我要說的話。我很像是個在青年時代就已夭亡的人,一輩子也沒有希望了。」

「不,卡爾頓先生,我相信你最好的年華還在前頭。我可以肯定你能非常非常值得自己驕傲。」

「希望是值得你驕傲,曼內特小姐。雖然我還有自知之明——雖然我這苦悶的心讓我神秘地產生了自知之明——但我會永遠也忘不了的。」

她的臉色蒼白了,她戰慄起來。幸好此時他對自己表示了無法改變的失望,才令她安下了心。於是這場會晤便具有了跟其它任何談話不同的性質。

「即使你有可能回報你眼前的人的傾慕之情,曼內特小姐,他此時此刻也明白自己是個自暴自棄的、虛弱可憐的、不得志的酒徒(這你是知道的)。儘管他會感到幸福,但他卻難免會使你痛苦、悲哀和悔恨,難免會玷污了你、辱沒了你,拖著你跟他一起墮落。我很明白你對我不可能有什麼溫情;我並不祈求;我甚至為此感謝上蒼。」

「撇開這個問題不談,我能對你有所幫助嗎,卡爾頓先生?我能不能讓你走上新的道路呢?——請原諒!我難道就沒有辦法回報你對我的信任麼?我知道這是一種信任的表現。」她略微猶豫了一下,流著真誠的淚,嫻靜地說,「我知道你是不會對別人說這樣的話的。我能不能使這事對你有好處呢,卡爾頓先生?」

他搖搖頭。

「不行。曼內特小姐,不行。如果體能再聽我說幾句,你也就盡了你最大的努力了。我希望你知道你是我靈魂的最終的夢想。我是在我墮落的生活中見到了你和你的父親,還有你所經營的這個甜蜜的家,才恢復了我心中自以為早已死滅的往日的夢想的。我也因此才感到比任何時候都淒苦可憐。自從我見到你以後,我才為一種原以為不會再譴責我的悔恨所苦惱。我聽見我以為早已永遠沉默的往日的聲音在悄悄地催我上進。我曾有過許多沒有成形的想法:重新奮起,改弦更張,擺脫懶散放縱的習慣,把放棄了的鬥爭進行下去。可那只是個夢,整個兒是個夢,一個沒有結果的夢,醒來時還躺在原來的地方,不過我仍希望你知道你曾喚起過我這樣的夢。」

「難道那夢就一點也不能留下麼?啊,卡爾頓先生?j@ ??+@夢裡我都知道自己是很不配的。然而我一向便有,至今也有這個弱點。我總希望你知道你是怎樣突然控制了我,讓我這一堆死灰燃起了火焰的一—可是這火焰因為它的本質跟我難以分開,所以並沒有點燃什麼,照亮什麼,做到什麼,就一事無成地燃燒完了。」

「既然,卡爾頓先生,是我的不幸使你比見到我之前更悲哀,那麼——」

「別那麼說,曼內特小姐,因為若是世上還有東西能拯救我,你早就拯救了我了。你不會使我更悲哀的。」

「既然你所描寫的心情大體可以歸結為我的影響——簡而言之,這是我的感覺——我難道就無法產生有利於你的影響了麼?我難道就完全不能對你產生好的影響了麼?」

「我現在所能獲得的最大好處,曼內特小姐,正是我到這兒來想得到的。讓我在今後迷失方向的生活中永遠記住我曾向你袒露過我的心,這是我最後的一次袒露。我要記住,我此時留下了一些能讓你悲痛和惋惜的東西。」

「這些都可以改變的,我曾一再最熱誠地、衷心地請求你相信

「別再請求我相信了,曼內特小姐。我已經考驗過自己,也更瞭解自己。可是,我令你難過了。讓我趕快說完吧!你是否能讓我在回憶起現在時相信我生活中最後的一番知心話是保存在你那純潔真誠的心胸裡的,它將在那兒獨自存在,不會讓任何人知道?」

「如果那對你是一種安慰,我答應。」

「連你最親愛的人也不讓知道?」

「卡爾頓先生,」她很激動,過了一會兒才說,「這是你的秘密,不是我的秘密,我保證尊重它。」,

「謝謝你。再說一句,上帝保佑你。」

他把她的手在唇邊放了放,然後向門口走去。

「別擔心我會繼續這次談話,曼內特小姐,即使是順便提起。我是永遠也不會再提起的了。就算讓我死去也不會有更可靠的保證的。在我死去時,這個美好的回憶對我也將是神聖的——為此,我還要感謝你、祝福你——我最後的一句誓言是向你作出的,而我的名字、缺點和痛苦都將溫柔地存留在你的心裡。還能有什麼比這更令人輕鬆和快樂的呢!」

他跟他一向的表現多麼不同啊,想想看,他放棄了多少東西啊!他每天又壓抑和扭曲了多少感情啊!想到這一切不免令人痛苦。在他停步回頭望她時,露西.曼內特傷心地哭了。

「別難過!」他說,「我配不上你這種感情,曼內特小姐。一兩個小時之後,我瞧不起卻又擺不掉的卑劣夥伴和惡劣習性又會把我變得比流浪街頭的可憐蟲更不配你的眼淚了!但在內心裡我對你將永遠是現在的我,雖然外表上我仍是你一向在這兒所見到的樣子。我對你提出的倒數第二個請求是:相信我的這番話。」

「我會的,卡爾頓先生。」

「我的最後請求是這樣的——提出它之後我就讓你擺脫一個我深知跟你毫無共鳴的、無法溝通的客人。我雖知道說也無用,但也知道我的話出自靈魂。我願為你和為你所愛的人做任何事。若是我的事業條件較優,有作出犧牲的機會或能力,我願抓住一切機會為你和你所愛的人作出任何犧牲。在你心平氣和時請記住:我說這話時是熱情的、真摯的。你將建立起新的關係,那日子已經不遠。那關係將會更加溫情而有力地把你跟你所裝點經營的家連結在一起——一個永遠為你增光、令你幸福的最親密的關係。啊,曼內特小姐,在一個跟他幸福的父親長相一祥的小生命抬起頭來望著你的臉時,在你看到你自己光彩照人的美貌重新出現在你的腳下時,請不時地想起有這麼一個人,他為了讓你所愛的人留在你的身邊是不惜犧牲他的生命的。」

他說了聲,「再見!」最後道一聲「上帝保佑你!」然後便離開了。
第十四章  誠實的生意人
  
每天,坐在艦隊街板凳上,跟他那相貌醜陋的頑童在一起的耶利米亞.克朗徹先生眼前總有大量的五光十色的東西川流不息。有誰能在艦隊街熱鬧繁忙的時刻坐在那兒而不被那兩條浩大的人流弄得目眩耳聾呢!一條人流跟著太陽無休止地往西走,一條人流對著太陽無休止地往東走,兩條人流都在往日落處紅紫兩色山巒外的平原走!

克朗徹先生嘴裡咬著乾草望著兩道人流,像是那盯著一條河流看了若干世紀的異教徒鄉巴佬——只是他並不在等著河水乾涸。何況那是件沒有希望的事,因為他有一小部分收入正是來自為膽小的婦女(往往是盛裝的中年以上的婦女)導航,從洪流的台爾森一側駛到對岸去。儘管每一次和客人接觸的時間都很短,克朗徹先生卻總對那位女士發生興趣,甚至表示出想有幸為她的健康乾杯的強烈願望。他的經濟收入正是從這種普渡眾生的行為所得到的謝禮。這我們剛才已經說過了。

過去曾有詩人坐在公共場所的一條板凳上望著行人進行沉思。克朗徹先生也坐在公共場所的一條板凳上,可他不是詩人,因此只是四面張望,盡可能地不去沉思。

他東張西望時正好是行人不多、急著趕路的婦女也少、生意不算興隆的時候。這卻使他心中強烈懷疑克朗徹太太又在肆無忌憚地「下跪」了。這時一支從艦隊街向西滾滾而來的不尋常的人流引起了他的注意。克朗徹先生向那邊望了望,看出是來了一支喪禮隊伍,因為有人阻攔引起了喧嘩。

「小傑瑞,」克朗徹先生轉身對他的下一代說,「是埋死人呢。」

「嗚哇,爸爸!」小傑瑞叫了起來。

這位少爺發出這種興高采烈的呼喊是帶有神秘的意思的。而老爺卻很生氣,瞅準機會扇了他一個耳光。

「你是什麼意思?嗚哇個什麼?你要對你爹表示個什麼意思,小混蛋?你這小子跟你那個『嗚哇』越來越叫我受不了了!」克朗徹先生打量著他說。「別讓我再聽見你那麼亂叫,否則叫你嘗嘗我的滋味,聽見了沒有?」

「我又沒傷著誰,」小傑瑞一邊揉著面頰,一邊抗議。

「住嘴,」克朗徹先生說,「我不管你傷沒傷著誰。到座位上坐著,看熱鬧去。」

他的兒子服從了,人群也來到了。他們正對著一輛骯髒的靈車和一輛骯髒的送葬車發出喧鬧和噓聲。送葬車上只有一個哭喪的,一身公認為適合於這種莊嚴場合的骯髒服裝。可是他的處境似乎並不叫他高興。馬車周圍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嘲弄他,對他裝鬼臉,還不時地起哄大叫,「呀!密探!嘖嘖!呀哈!密探!」而且加上太多太犀利的叫人難以複述的恭維話。

喪葬行列在任何時候對克朗徹先生都有驚人的吸引力。凡有喪葬行列經過台爾森,他總要眼耳鼻舌齊動,亢奮起來。因此,惹來了這麼一個不尋常的人群的喪葬隊伍自然會叫他異常亢奮。他對向他奔來的第一個人問道:

「那是什麼,老兄,鬧些什麼?」

「我不知道,」那人說。「密探!呀哈!嘖嘖!密探!」

他問另外一個人,「是誰?」

「我不知道,」那人回答,卻對著嘴拍著掌,以驚人的熱力和最大的幹勁大喊大叫,「密探!呀哈!嘖嘖!嘖嘖!密——探!」

最後有一個比較明白真相的人撞上了他,他才從那人口裡聽說,那是一個叫羅傑.克萊的人的喪禮。

「是個密探麼?」克朗徹問。

「老貝勒的密探,」他的情報提供人說,「呀哈!嘖!呀!老貝勒的密——咦—一
探!」

「啊,沒錯!」傑瑞回憶起一場他曾效過點力的審判。「我見過他的。死了,是麼?」

「死得像羊肉一樣,」對方回答,「死得不能再死了。把他們抓出來,喂!密探!把他們拖出來,喂,密探!」

人們正缺少主意,他這個建議倒很可以接受,大家便急忙抓住,大聲重複道,「抓出來,拖出來。」人群圍了上去,兩輛車只好停下了。人群打開車門,那唯一的哭喪人只好扭打著往外擠。他被抓住了一會兒,但他很機靈,很會利用時機,轉瞬之間已經沿著一條偏僻街道飛快地跑掉了,喪服、帽子、帽帶、白手絹和其它象徵眼淚的玩藝兒都扔下了。

人們把他這些東西撕了個粉碎,歡天喜地地到處亂扔。此刻商家急忙關了鋪子,因為那時的人群是很可怕的怪物,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人群此時已到了準備打開靈車把棺材往外拖的地步。可某個更為聰明的天才卻提出了另一個主意:倒不如大家快快活活把那東西送到它的目的地去。這時需要的正是現實的主意,因此,這個意見受到了熱烈的歡迎。頃刻之間,馬車上已經是裡面八個、外面一打地坐滿了人。人們又往靈車頂上爬。他們發揮出聰明才智,能呆得住多少就擠上了多少。在這批志願人員中傑瑞.克朗徹是最早的一個。他擠到了送葬車的角落裡,把他那鐵蒺藜頭客客氣氣地隱蔽了起來,不讓台爾森的人看見。

主持喪禮的殯葬人員對這種改變儀式的行為提出了抗議,但是叫人心驚膽戰的大河就在附近,偏又有幾個聲音叫著要對殯葬人員中的頑固分子採用冷浸療法,讓他們清醒清醒,那抗議便只能短暫而無力了。經過改組的隊伍出發了。一個掃煙囪的趕著靈車——由坐在他身邊的馭手當顧問,馭手本人又受到嚴密監視。一個賣餡餅的也在他的內閣首相輔佐之下趕著送葬車。浩浩蕩蕩的人群走入河濱路不久,一個牽狗熊的也被拉了進來作為點綴——那時街面上這種人很引人注意,也很受人歡迎。而那頭長滿疥癬的一身黑毛的熊走在隊伍裡也頗有幾分沉重哀悼的神氣。

這個烏煙瘴氣的行列就像這樣行進著,有人喝啤酒,有人抽煙斗,有人哇哇地唱,還有人沒完沒了地裝出椎心泣血的樣子。他們一路上招兵買馬,所有的商店一見他們趕緊關了門。隊伍的目的地是鄉下遠處的聖潘克拉斯。他們按時到達,堅持要湧進墳場,最後是以他們自己喜歡的形式把死去的羅傑.克萊埋葬掉了,而且感到異常滿意。

死人處理完畢,人群又急於另謀消遣。另一個更聰明的天才(也許就是剛才那個)想出了個節目:拿偶然路過的人當作老貝勒的密探進行控拆,向他們報復。二十來個一輩子也沒靠近過老貝勒的無辜路人便因要滿足這種幻想而遭到了追逐、粗暴的推操和虐待。從這種遊戲轉化為打碎窗戶、槍劫酒店乃是順理成章的事。最後,幾個小時過去,幾處涼亭已被推倒,幾處圍欄也被拆掉甩來武裝較為好戰的勇士們。這時出現了謠言,說是警衛隊要來了。一聽這謠言,人群便漸漸散掉。警衛隊也許來了,也許根本沒有來。總之,暴民活動的全過程就是這樣。

克朗徹先生沒有參加閉幕式的遊戲,卻留在了墳場,跟殯儀人員聊天,也表示惋惜。墳場對他產生了一種慰籍鎮定的效果。他從附近一個酒店弄來了一個煙斗,抽起煙來,從柵欄望進去看著墳場,慎重地思考著它。

「傑瑞,」克朗徹先生說,按照常規對自己說開了。「這位克萊那天你是見到的,你親眼見到他還年紀輕輕的,長得也還結實。」

他吸完煙又沉思了一會兒,才轉過身來,想趕在下班之前回到他在台爾森的崗位上去。不知道是對道德問題的思維傷了他的肝,還是他的健康一向就有問題,或是他想去對一個傑出的人物表示一點敬意,這都無關宏旨,總之,他在回家的路上去看了看他的健康顧問——一個出色的外科醫生。

盡心盡力、饒有興趣地接替了他爸爸的工作的小傑瑞向他報告說,他離開之後沒有任務。銀行關了門,衰老的職員們走了出來,門衛照常上了班。克朗徹和他的兒子也回家喝茶去了。

「好,我來告訴你問題在什麼地方,」克朗徹先生一進門就對他的老婆說。「如果作為一個誠實的生意人,我今晚的活動出了問題,我準會查出來你又祈禱過要我倒霉的,那我就要像親眼看見過一樣收拾你。」

垂頭喪氣的克朗徹太太搖搖頭。

「可不麼,你當著我的面還在祈禱呢!」克朗徹先生說,表現出洞察一切的氣憤。

「可我沒有說什麼。」

「那就好,那就別想。你要想,跪下可以想,不跪下也可以想。你要反對我,用這個辦法可以反對,用那個辦法也可以反對,可是,我一律不准。」

「是的,傑瑞。」

「是的,傑瑞,」克朗徹先生一邊重複她的話,一邊坐下來喝茶。「啊!總是『是的傑瑞』,只有一句話,只會說『是的傑瑞!」

克朗徹先生這一番懊惱的確證之詞,其實並無特別的意思,只不過用它的冷嘲熱諷發點牢騷罷了——一般人也並非不常這麼做的。

「你跟你那『是的傑瑞』,」克朗徹先生咬了一口奶油麵包,彷彿就著碟子嚥下去一個看不見的大牡蠣,「啊,就這祥吧!我相信你。」

「你今兒晚上要出去麼?」他那規矩的太太問道。他又咬了一口麵包。

「要出去。」

「我也跟你出去好嗎,爸爸?」他的兒子趕快問。

「不,你不能去,我是去——你媽媽知道——去釣魚。是到釣魚的地方去,去釣魚。」

「你的魚竿不是已銹得很厲害了麼,爸爸?」

「這你別管。」

「你會帶魚回家麼,爸爸?」

「我要是不帶回來,你明天就得餓肚子,」那位先生搖搖頭回答。「那你可就大成問題了。我要在你睡覺之後很久才出去。」

那天晚上剩下的時間他都十分警惕地監視著克朗徹太太,悶悶不樂地跟她說東道西,不讓她進行不利於他的祈禱。為此,他也讓他的兒子跟她談話,找些話頭借題發揮埋怨她,不給她絲毫時間思考,讓那個不幸的婦女很遭了些罪。就連最信奉上帝的人崇信起虔誠的祈禱的效果來,怕是也比不上他懷疑他老婆的祈禱所能起到的作用。這就像一個自稱不相信有鬼的人叫鬼故事嚇得心驚膽戰一樣。

「你得注意!」克朗徹先生說,「明天別玩花頭!如果我作為一個誠實的生意人明天能弄到一兩條豬腿,你們也不會光吃麵包沒有肉的。若是我作為一個誠實的生意人能弄到一點啤酒,你們也就不必光喝白水。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你要是唱錯了調,別人可不買你的帳。我就是你的山,你知道。」

然後他又開始抱怨:

「你這是跟吃的喝的過不去呀!我真不知道你那下跪祈禱的花招和硬心腸的胡鬧會讓家裡缺吃少喝到什麼程度。你看看你這兒子吧!他難道不是你親生的?可他瘦得就像根板條。你還說自己是娘呢,可你難道不懂得當娘的人的頭一條責任就是把兒子養得胖胖的麼?」

這話可觸動了小傑瑞傷心之處。他立即要求他娘執行她的頭一條責任。不管她做了多少其它的事,或是沒做其它的事,她得特別強調完成爸爸傷心而體貼地指出的當娘的人的本分。

克朗徹家之夜就像這祥消磨過去,直到小傑瑞被命令上了床,他那娘也接到同樣的指示,而且遵命執行。克朗徹先生一個人一鍋一鍋地抽著煙斗,打發著初入夜的幾個小時,直到差不多半夜才準備出發。到了凌晨一兩點,也就是幽靈出沒的時刻,他才在椅子邊站了起來,再從口袋裡掏出鑰匙,打開櫃櫥,取出一個口袋,一根大小適中的撬棍,一根帶鏈的繩子和這一類的「漁具」。他挺內行地把它們收拾好,向克朗徹太太輕蔑地告了別,滅了燈,走出門去。

小傑瑞在上床時只不過假裝脫掉了衣服,不久之後已跟在父親後面了。他利用黑暗作掩護,跟著他出了屋子,下了樓,進了院子,到了街上。他並不擔心回家時進不了大院,因為房客眾多,門是通夜半開著的。

他有一個值得稱讚的雄心壯志,要探索他父親那誠實的職業的藝術與神秘。以此為動力,小傑瑞盡可能地貼近房屋門面、牆壁和門洞走(貼近得有如他那兩隻眼睛),跟隨在他那可敬的父親身後。他那可敬的父親往北走了不遠,便跟另一位艾薩克.華爾頓的門徒會合,一同蹣跚地往前走去。

出發後不到半小時他們已離開了昏沉的燈火和更昏沉的守夜人,走上了一條荒涼的路。在這兒他們又會合了另一個釣魚人——會合時一點聲音也沒有。如果小傑瑞信迷信,他簡直會以為他是第二個釣魚人突然一分為二變出來的。

三個人往前走,小傑瑞也往前走。走到一道俯瞰大路的石塄坎之下。石塄坎頂上有一道矮磚牆,上面是一道鐵欄杆。三人在石塄坎與磚牆的陰影下脫離正路,穿進一條死胡同,那短牆在此升高了八至十英尺,形成了胡同的一側牆壁。小傑瑞在一個角落蹲了下來,往胡同裡望去。他看到的頭一個東西就是他那可敬的父親的身影,在略帶雲翳的如水月色襯托之下輪廓分明,正靈巧地往一道鐵柵門上爬,很快就翻了過去。第二個釣魚人也翻了過去,然後是第三個。三個人都輕輕地落在門內的地面上,躺了一會兒——大約是在聽聽聲音,然後便手腳並用地爬走了。

現在輪到小傑瑞靠近大門了:他屏住呼吸走了過去,在一個角落裡蹲下,往裡一看,隱約看到三個釣魚人從一些亂草和墓地裡的墓碑之間爬了過去——那墓地很大。三人像些穿著白袍的幽靈,而教堂高塔則像個巍巍然的巨人的幽靈。他們沒有爬多遠便停住步子站了起來。於是開始釣魚。

起初他們用鐵鍬釣。緊接著那可敬的父親似乎在調整一個巨大的拔塞鑽一樣的東西。不管他們用的是什麼工具,總之他們都幹得很賣力。直到教堂鐘聲響起才把小傑瑞嚇了一大跳,跑掉了。他的頭髮豎了起來,像他爸爸那鐵蒺藜似的。

但是他那為時已久的探索這秘密的慾望不但讓他停住了腳步,而且引誘他又跑了回去。在他第二次從大門朝裡望時,那三個人仍然堅持不懈地釣著魚。不過現在魚兒好像已經上了鉤。下面出現了鑽子鑽動的聲音,他們佝僂著的身子也繃緊了,似乎拽著個什麼重東西。那東西逐漸掙脫了壓在上面的泥土,露出了地面。小傑瑞原很清楚那會是什麼玩藝兒,但是等他見到那東西,又見那可敬的父親打算把它撬開時,卻因為從沒見過這樣的景象嚇得魂不附體,第二次又跑掉了,而且一直跑了一英里或更遠才停了下來。

若不是因為非喘氣不可,他是絕不敢停步的。他這簡直像是在跟幽靈賽跑,非常想擺脫它,他有一個強烈的印象:他看到的那棺材似乎在追他,其形象是小頭在下直立著,連蹦帶跳,總好像馬上就會抓住他似的在他身邊蹦跳——也許是想抓住他的胳膊吧!——他非要躲開不可。那玩藝兒還是個縹緲不定、無所不在的幽靈,弄得它背後的整個黑夜都很恐怖。為了迴避黑暗的胡同,他竄上了大路,害怕那東西會像得了水腫病的、沒有尾巴沒有翅膀的風箏似的從胡同裡蹦出來。那玩藝兒也躲在門洞裡,用它那可怕的雙肩在門上擦來擦去,雙肩直聳到耳朵,彷彿在笑。那玩藝兒也鑽進路上的影子裡,狡猾地躺著,想絆他摔筋頭,又一直跟在身後,而且越來越逼近了。因此當那孩子跑回自家門口時,簡直有理由覺得自己已經死了一半。就連進了屋後那玩藝兒也還沒有離開他,仍然跟著他砰砰砰一級一級地跳上了樓,跟著他一起鑽進了被窩,他睡著以後還砰砰地跳到他胸口上,死沉死沉的。

黎明以後日出之前睡在小屋裡的小傑瑞從那沉重壓抑的昏睡之中被他在正屋裡的父親驚醒了。他一定是出了問題,至少小傑瑞那麼想,因為他正揪住克朗徹太太的耳朵把她的後腦勺往床板上撞。

「我告訴過你,我會教訓你的,」克朗徹先生說,「我也教訓過,你。」

『傑瑞、傑瑞、傑瑞!」他的妻子哀求。

「你跟我的業務收益作對,」傑瑞說,「我和我的夥伴就遭殃。你得尊重我,服從我你他媽的為什麼不照辦?」

「我是想做個好妻子的,傑瑞,」可憐的女人流著淚抗議。

「跟你丈夫的業務作對就是個好妻子麼?害得你丈夫的業務倒霉就是尊重他麼?在你丈夫業務的關鍵問題上不肯聽話就是服從他麼?」

「可那時你還沒有幹這樁可怕的買賣,傑瑞。」

「你只需要,」克朗徹反駁道,「做一個誠實的生意人的老婆就夠了,至於你丈夫幹什麼不幹什麼,你一個婦道人家少去操心。尊重丈夫、服從丈夫的老婆是不會干擾他的業務的。你不是說自己是個很虔誠的女人麼?你要是也算得上虔誠的女人,那就我一個不虔誠的給我看看!你心裡沒有天然的責任感,正如泰晤士河河底長不出錢來一樣。應當往你腦袋裡敲點責任感進去。」

這番咒罵聲音很低,終於以那位誠實的生意人踢掉腳上滿是泥土的靴子,然後伸直了身子往床上一倒結束。他的兒子怯生生地偷看了一眼,見他躺在床上,把兩隻生銹的手放在腦後當作枕頭,自己便也躺下去,又睡著了。

早餐並沒有魚,別的東西也不多。克朗徹先生沒精打采,一肚子悶氣,把一個鐵鍋蓋放在手邊作為糾正克朗徹太太的暗器,準備發現她有做祈禱的跡象時使用。他按時洗漱完畢便帶著兒子從事名義上的職業去了。

小傑瑞腋下挾個小板凳,跟在爸爸身邊沿著陽光普照的擁擠的艦隊街走著。他跟昨天晚上逃避那可怖的追逐者在黑暗和孤獨中跑回家來時那個傑瑞迥然不同了。他的狡黠已隨著白日而更新,他的恐俱已隨著黑夜而消逝。就這個特點而言,在那個晴朗的早晨,艦隊街和倫敦城跟他情況相同的人也並非沒有。

「爸爸,」兩人同路走著時小傑瑞說,說時同爸爸保持一臂的距離,當中還夾著一個板凳,「什麼叫『復活販子』?」

克朗徹先生在街上停了步,回答說,「我怎麼會知道。」

「我以為你什麼都知道呢,爸爸,」天真的孩子說。

「晤!好了,」克朗徹先生又往前走,同時脫下帽子,充分展示出他的鐵蒺藜,「『復活販子』是經營一種商品的人。」

「經營什麼,爸爸?」敏銳的小傑瑞問。

「他經營的是—一」克朗徹在心裡思考了一番,「一種科學研究需要的商品。」

「是人的身體吧,爸爸?」那活潑的孩子問。

「我相信是那一類的東西,」克朗徹先生說。

「我長大以後,啊,爸爸,也很想當個復活販子呢!」

克朗徹先生雖感到安慰,卻以一種恪守道德的含糊態度搖了搖頭。「那可得看你怎樣發展自己的才能了。小心培養你的才能吧!這種事盡可能別告訴別人。有的工作你未必適宜,現在還說不清。」小傑瑞受到這樣的鼓勵便往前走了幾碼,把小板凳放在法學會大樓的陰影裡。這時克朗徹先生對自己說道:「傑瑞,你這個誠實的生意人,那孩子還有希望給你帶來幸福呢。他倒可以彌補他那娘的不足!」
第十五章  編織
  
德伐日先生酒館的客人比平時來得早。早在清晨六點幾張黃瘦的面孔已在往帶欄杆的窗戶裡偷看,而那時便已見到許多人躬著身子、捧著酒杯。德伐日先生即使在生意興隆時也只賣一種很淡的酒。但他這一天賣的酒似乎淡得出奇,而且酸澀,倒不如叫「辛酸酒」,因為它對喝酒的人產生一種陰鬱的影響。歡快的酒神的火苗是無法從德伐日先生壓搾出的葡萄汁上燃起來的,它的酒渣裡也隱藏著一種在黑暗裡悶著燃燒的火。

這已是德伐日先生酒店裡連續第三天喝早早酒了。是從星期一開始的,而今天已是星期三。其實在早上喝下的酒還不如思考的多,因為許多男人從開門時起便在那兒溜來溜去,聽別人說話,自己也說話,而這些人即使是為了拯救自己的靈魂也是付不起酒帳的。可他們對酒店的興趣卻很大,彷彿可以買得起大桶大桶的酒似的。他們從一個座位到另一個座位,從一個角落到另一個角落溜來溜去,眼裡閃著貪婪的光,吞下的卻不是酒,而是話語。

儘管客人多得出奇,酒店老闆卻不見了,也沒有人想起他,因為踏進門檻來的人並不找他,也沒有人問起他。他們看到只有德伐日太太坐在櫃檯邊主管打酒,也並不驚訝。德伐日太太面前有一隻碗,碗裡裝著變了形的小硬幣,硬幣磨窳了,變形了,跟新鑄出來時已經大不相同。而那群從破衣兜裡把硬幣掏出來的人也一樣,跟他們的天生形象已經相去極遠。

密探上上下下四處調查,從國王的宮殿直到罪犯的監獄。他們在這家酒館裡看到的也許是一種普遍的有所渴求而未得手的心不在焉的神氣。玩紙牌的玩得沒精打采;玩骨牌的若有所思地拿牌搭著高塔;喝酒的拿灑出的酒在桌上亂畫;德伐日太太拿牙籤在他編織的袖子上挑著什麼圖案,卻能看見和聽見遠處看不見和聽不見的東西。

聖安托萬就像這樣一杯半盞地直喝到中午。正午時分兩個風塵僕僕的人在晃動的街燈下經過了它的街道。一個是德伐日先生,另一個是戴著藍帽的補路工。兩人滿身灰塵走進酒店,十分口渴。他們的出現在聖安托萬胸中燃起了火焰。這火焰隨著兩人的行蹤蔓延,激動了大多數窗戶和門洞後的面孔,讓它們爆發出火星,燃燒起火苗。但沒有人跟著他們走,他倆進入酒店時也沒有人說話,雖然每張臉都轉向了他們。

「日安,先生們!」德伐日先生說。

這聲招呼可能是一種舌頭解禁的信號,引起了一片合唱「日安!」作為回答。

「天氣不好呀,先生們,」德伐日搖著頭說。

這一來,大家都面面相覷,然後低下目光一言不發地坐著。只有一個人站了起來,走了出去。

「老婆,」德伐日先生對德伐日太太說,「我跟這位好補路工走了好幾十里,他叫雅克。我在巴黎城外一天半的路程處偶然遇到了他。這個補路工是個好夥伴,叫雅克。給他酒喝,老婆!」

第二個人站起身來走了出去。德伐日太太把酒放到叫雅克的補路工面前,那人脫下藍帽對大家敬了個禮,然後喝酒。在他的短衫胸前他帶了一個粗糙的黑麵包,便坐在德伐日太太的櫃檯前不時地咬一口嚼著,喝著酒。第三個人又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德伐日喝了點酒,潤了潤喉嚨,但比客人喝得少,因為酒對他並不希罕。他喝完就站在那兒等那鄉下人吃早飯。他不看任何人,任何人也不後彌;甚至德伐日太太也不看他。現在她又拿起毛線活兒打了起來。

「點心吃完了麼,朋友?」到了時候他問道。

「吃完了,謝謝。」

「那就來吧!我帶你到我剛才告訴你打算給你住的房間去。這房間對你最合適不過。」

兩人出了酒店,進了街道,出了街道,進了院子,出了院子,上了一道陡直的樓梯,出了樓梯,進了一個閣樓——以前有一個白髮的老頭曾坐在這間閣樓的凳於上,佝僂著身子忙著做鞋。

現在這兒沒有了那白髮老人,但那分別走出酒店的三個人卻在這兒。他們和遠處那白髮老頭之間有過一點小小的瓜葛:曾從牆縫裡窺視過他。

德伐日仔細關好門,壓低了嗓子說:

「雅克一號,雅克二號,雅克三號!他就是雅克五號,是指定由我雅克四號約來跟你們會面的。情況由他談。說吧,雅克五號。」

補路工脫下藍帽子行了個禮,又用它擦了擦黝黑的前額說,「從什麼地方說起呢,先生?」

「從開頭說起,」德伐日的回答不無道理。

「先生們,一年以前,也是在這樣的夏天裡,」補路工開始了,「我在侯爵的馬車下面見到了那人,吊在鏈條上。你們就看看那種情況吧。太陽快睡覺了,我正要下班,侯爵的馬車慢饅地上了坡。那人掛在鏈條上——像這樣。」

補路工又作了一次無懈可擊的表演。他早該表演得十全十美了,因為他在村裡表演這個節目已有一年,回回叫座,已成了不可缺少的娛樂節目。

雅克一號插嘴問他以前是否見過那人?

「沒有,」補路工恢復了直立姿勢回答。

雅克三號問他後來是怎麼認出那人的。

「因為他那高個兒,」補路工一個指頭放在鼻子面前細聲地說。「那天黃昏時侯爵大人對我說,『告訴我,他是什麼樣子?』我回答,高得像個妖怪。』」

「你應該說『矮得像個侏儒』的。」雅克二號插嘴。

「那我怎麼知道。那時人還沒殺,他又沒叮囑過我。請注意!在那種情況之下我也沒有主動作證。侯爵大人站在我們那小小的泉水邊說,『給我把那流氓帶來!』他用手指頭表示是我!說真的,幾位先生,我沒有主動要幹什麼。」

「他這話確是真的,雅克,」德伐日對插嘴的人說。「說下去!」

「好的!」修路工神秘地說,「那高個兒不見了,到處抓他——有幾個月?九個、十個、十一個月吧?」

「究竟幾個月沒關係,」德伐日說,「總之,他躲得很隱蔽,可最終還是倒了霉,給抓住了。說下去!」

「我又是在山坡上幹活,太陽又是快要睡覺了。我正收拾好工具打算下坡回村往家裡去,村子已經黑了。這時我抬起頭來,看見六個士兵從山坡那邊走了過來。他們中間有一個高個兒,兩隻手臂給捆住了——捆在身子兩邊—一像這樣!」

他利用那頂少不了的帽子表現一個人兩條手臂被緊緊捆在腰脅上、繩結打在背後的樣子。

「我站在路邊我的石頭堆旁,先生們,看著幾個士兵和囚犯過去(那路很荒涼,任何不常見的東西都值得看一看),他們剛走過來時,我只看到六個士兵押了一個捆綁著的囚犯,從我的方向看去幾乎全是黑的,只是在太陽睡覺的方向鑲有一道紅色的邊。我還看到他們很長很長的影子落到路那邊凹下的山脊和隆起的山坡上,像是些巨人的影子。我還看到他們滿身灰塵叭嗒叭嗒地走著,灰塵也跟著他們亂飄!在他們靠我很近的時候,我認出了可高個兒,他也認出了我。啊,他若能跟那天黃昏我第一次見他時那樣再從山崖邊跳下去準會很高興的,那地方在附近!」

他描述起來好像自己此刻就在山坡上,而且還活靈活現地看到了那場面。看來他這一輩子見過的場面不多。

「我並沒有讓當兵的看出我認得那高個兒,他也沒讓他們看出他認得我。我倆只遞了個眼色便都明白了。『走吧!』大兵頭頭指著村子,『趕快送他進墳墓去!』說時走得更快了。我跟在他們身後。因為捆得太緊,他的兩條胳膊都腫了。他的木鞋又大又笨重,腳也瘸了。跛著腳走得慢,他們便用槍趕他—一像這祥!」

他模仿一個人挨著槍托往前走的樣子。

「他們像瘋子賽跑一樣往坡下衝,他摔倒了。當兵的哈哈大笑,把他拽了起來。他臉上流著血,一臉泥土,卻不能擦;他們一見,又大笑起來。他們把他押進了村子,滿村的人都來看。他們押著他經過風車,爬上坡,來到了監獄。全村人都看到監獄在漆黑的夜裡開了大門,把他吞了下去——就像這樣!」

他使勁張大了嘴,猛地一下閉上,牙齒嗒地一響。德伐日注意到他不願意再張開嘴破壞效果,便說,「說下去,雅克。」

「村子裡的人,」補路工踮起腳壓低嗓門說下去,「全都回去了,都在泉水邊悄悄地說話,都睡了,都夢見了那個不幸的人鎖在懸崖頂上監牢的鐵欄杆裡,除非上刑場,再也別想出來。早上我扛起工具,吃著黑麵包去上工。我繞道去了一趟監獄,在那兒見到了他。他被關在一個很高的鐵籠子裡,跟昨天晚上一樣滿是血跡和沙土。他在往外看。他的手不自由,不能向我招手,只能像個死人一樣望著我;我也不敢叫他。」

德伐日和三個人彼此陰沉地瞥了一眼。聽著那鄉下人的故事,他們臉色都很嚴厲、壓抑、仇恨,樣子儘管秘密,卻也權威,有一種肅殺的法庭氣氛。雅克一號和二號坐在鋪了草荐的舊床上,下巴放在手上,眼睛盯著補路工。雅克三號在他們身後跪下了一條腿,神情也很專注,一隻激動的手老在口鼻間的微細神經網絡處抓撓。德伐日站在他們跟那報信人之間——他讓報信人站在從窗戶照進來的光線裡。補路工的目光不斷地從他轉到他們,又從他們轉到他身。

「說下去,雅克,」德伐日說。

「他在那個高高的籠子裡關了幾天。村裡的人都害怕,雖只敢偷偷地望他一望,卻總要在遠處抬頭看懸崖上的監獄。到了黃昏,一天工作完畢,大家到泉水邊閒聊,所有的臉又都轉向監獄——以前他們都轉向驛站,現在卻轉向監獄。他們在泉水邊悄悄議論,說是他雖被判了死刑,卻未必會執行。據說有幾份請願書已送到了巴黎,說他是因為孩子給壓死了太生氣發了瘋。又說是有一份請願書還送到了國王手裡。這我怎麼能知道呢,不過那也是可能的,也許可能,也許未必。」

「那你就聽著,雅克,」雅克一號嚴厲地插嘴,「要知道已經有請願書送給了國王和王后。除你之外,我們在場的幾個人都看到國王接過了請願書。那是在街上的馬車裡,他坐在王后身邊。是你在這兒見到的德伐日冒著生命危險拿著請願書跳到了馬匹前面的。」

「還有,雅克,」跪著一隻腳的三號說,他的手指總是在那神經敏感的部分抓撓,那神氣很貪婪,似乎渴望得到什麼既不是食物、也不是飲料的東西,「騎兵和步兵衛士把他包圍起來,打他,你聽見沒有?」

「聽見了,先生們。」

「你再說下去,」德伐日說。

「還有。他們在泉水邊悄悄議論過另一件事,」那鄉下人又講了下去,「據說他被押到我們鄉下來是要在這兒處死的,而且必死無疑。他們甚至悄悄說,因為他殺死了大人,而大人又是佃戶們—一可算是農奴吧——的父親,因此他要被當作殺父的逆子處死。泉水邊有個老頭兒說他是右手用刀的,所以要把他的右手當著他的面燒掉,再在他手臂、胸口、兩腿劃出許多口子,把燒開的油、熔化的鉛、滾燙的松香、蠟和硫磺灌進去,然後用四匹強壯的馬拴在手腳上把身子撕成幾塊。那老頭兒說有個想謀殺前國王路易十五的囚犯就確確實實是讓用這種方法處死的。不過他究竟是否說的是真話,我怎麼會知道?我又沒上過學.」

「那就再聽著,雅克,」那抓撓個不停的帶著渴望神情的人說,「那人姓達米安,是大白天在巴黎城的大街上公開處死的。後行刑的人非常多,最引人注目的倒是那些打扮入時的高貴的夫人小姐們。她們也非常感興趣,一定要看到最後——最後,雅克,一直看到天黑,那時他已被扯斷了兩條腿和一條胳膊,卻還在呼吸!然後才殺死了他——你多大年齡?」

「三十五,補路工說。他看上去倒有六十。

「那是你十來歲時的事,你是有可能看到的。」

「夠了,」德伐日說,因為不耐煩,顯得嚴厲。「魔鬼萬歲!說下去。」

「啊!有人悄悄說這,有人悄悄說那,卻離不開這個題目,就連泉水也似乎放低了聲音。最後,到星期天晚上,全村人都睡著了,來了一群當兵的,從監獄繞下山來,他們的搶碰著小街的石頭卡卡地響。工人挖地,工人釘釘,當兵的又笑又唱。到了早上,泉水邊豎起了一個四十英尺高的絞架,把泉水都變得有毒了。」

補路工抬頭望著——不,是望穿了——低矮的天花板,用手指著,好像看見絞架豎立在
天空。

「所有的工作都停了下來,所有的人都集合了起來,沒有人牽牛出去,牛跟人在一起。正午響起了鼓聲。當兵的早在半夜就進了監獄,把他包圍了。他跟以前一樣捆著,嘴裡還塞了根木棍,用繩紮緊,遠遠看去好像在笑。」他用兩根拇指把嘴角往耳朵兩邊掰,拉出一臉縐紋。「絞架頂上捆著他那把刀,刀口向上,刀尖在空中。他被絞死在那個四十英尺高的絞如上,然後一直吊在那兒,毒害了泉水。」

他用藍帽於擦擦臉,因為回憶起那場面,臉上又冒出了汗珠。大家彼此望了望。

「太可怕了,先生們。在那樣的陰影之下婦女和兒童怎麼敢來汲水呢?晚上誰還能在那兒聊天呢!在絞架底下,我說過麼?星期一的黃昏,太陽要睡覺時,我離開了村子。我在山上回頭看了看,那影子斜掛在教堂上,斜掛在風車上,斜掛在監獄上——似乎斜掛在整個大地上,先生們,一直到與天空相接的地方!」

那帶著渴望神情的人啃著一權手指望著其他的人,由於渴望得難受,他的手指在發抖。

「就是這樣,先生們。我按通知在太陽落山時離開村子往前走,走了一個通宵和第二天半天,才遇到了這位同志(按通知他會跟我接頭),便跟他一起來了。我們有時騎馬,有時走路,走完昨天,還走了個通宵,現在才到了你們這兒。」

一陣悲傷的沉默之後,雅克一號說,「好的,你講得很真實,表演得也很好。你能在門外等我們一會兒麼?」

「很樂意,」補路工說。德伐日陪他來到樓梯口,讓他坐下,自己再進了閣樓。

他回屋時那三個人已經站了起來,三顆頭攢在了一起。

「你們怎麼說,雅克們?」一號問。「記錄在案麼?」

「記錄在案。判決徹底消滅,」德伐日回答。

「妙極了!」那帶著渴望神情的人低沉地說。

「莊園和全家?」一號問。

「莊園和全家,」德伐日回答。「徹底消滅。」

帶著渴望神情的人發出低沉的狂歡聲,「妙極了!」他又啃起另一根指頭來。

「你有把握我們這種記錄方式不會出問題麼?」雅克二號問德伐日。「無疑它是安全的,因為除了我們自己誰也破譯不出。但是我們自己準能破譯麼?——或者我應當說,她總能破譯麼?」

「雅克,」德伐日站直身子回答,「既然是我老婆接受了任務,願意一個人把記錄保持在她的記憶裡,她是一個字也不會忘記的——一個音節也不會忘記的。用她自己的針法和記號編織起來的東西,在她看來簡直跟太陽一樣清楚。相信德伐日太太吧。若想從德伐日太太織成的記錄上抹去一個名字或罪惡,那怕是一個字母,也比最膽小的懦夫抹掉自己的生命還難呢!」

一陣喁喁的低語,表示了信任與讚許。那帶著渴望神情的人問道,「這個鄉下人要馬上打發回去吧?我希望這樣。他太單純,會不會弄出什麼危險?」

「他什麼都不知道,」德伐日說,「他知道的東西不至於那麼容易就把他送上同樣高的絞架去的。我願負責做他的工作。讓他跟我在一起吧,由我來照顧他,打發他回去。他想看看這個花花世界——看看國王、王后和王官。讓他星期天去看看吧!」

「什麼?」那帶著渴望神情的人瞪大了眼睛叫道,「他想看國王的豪華和貴族的氣派,這難道是好跡像麼?」

「雅克,」德伐日說,「你若要讓貓喜歡喝牛奶,明智的辦法是讓它看見牛奶;若要想狗在某一天去捕殺獵物,明智的辦法是讓它看到它天然的捕獵對象。」

再沒有談別的話,他們找到補路工時,他已在樓梯口打著噸兒。他們勸他躺到草荐床上去休息。他不用勸說立即躺下睡著了。

像他那麼窮的外省漢子在巴黎能找到的住處,一般都比不上德伐日酒店那小屋。因此若不是他心裡對老闆娘總存在著一種神秘的畏俱的話,他的日子應算是很新奇,也很有趣的。好在那老闆娘整天坐在櫃檯邊,彷彿故意不把他放在心上,特別下了決心,無論他在那兒跟什麼事情發生了表面以外的關係,她都一律假裝視而不見。這就使他每次見到她都害怕得發抖,因為他想來想去總覺得自己不可能知道她下一步打算假裝什麼。萬一她那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腦袋忽然打算假裝看見他殺了人,而且剝了那人的皮的話,她準定會一口咬定他不放,一直跟他玩到底的。

因此,等到星期日到來,他聽說老闆娘要陪德伐日先生和他去凡爾賽宮時,他並不感到有多快活(雖然口頭也表示高興)。更叫他緊張的是他們坐在公共馬車裡時,那老闆娘還在織著毛線。尤其叫他緊張的是到了下午人群已在等著看國王和王后的車駕了,她還在人群中織著。

「你可真勤快呀,太太!」她身邊一個人說。

「是的,」德伐日太太回答,「我的活兒很多呢。」

「你織的是什麼,太太?」

「很多東西。」

「比如說——」

「比如說,」德伐日太太平靜地回答,「裹屍布。」

那人盡快往旁邊挪,挪得遠遠的。補路工用他的藍帽子扇涼,他感到非常擁擠,非常氣悶。若是他需要國王和王后讓他清醒清醒,他倒也幸運,因為那清醒劑已經臨近。那大臉盤的國王和面目姣好的王后已坐著黃金的馬車來了。前導的有宮廷的牛眼明燈,一大群服飾鮮明、歡聲笑語的婦女和漂亮的老爺。他們珠光寶氣,穿綢著緞,傅粉塗脂,一片煊赫的聲勢和傲慢的氣派,露出一張張又漂亮又輕蔑的男男女女的臉兒。補路工沐浴在這盛大的場面之中,一時十分激動,不禁大叫「國王萬歲!」「王后萬歲!」「大家萬歲!」「一切萬歲!」彷彿他那時從來沒聽說過無所不在的雅克黨似的。然後便是花園、庭院、台階、噴泉、綠色的草坡,又是國王與王后,更多的宮廷精華,更多的達宮顯貴、仕女名媛,更多的萬歲!他終於感情衝動得無以復加,哭了起來。在這長達三個小時的盛大場面之中,他跟許多感情充沛的人一起呼叫著,哭喊著。德伐日在整個過程中都揪住他的衣領,彷彿怕他會對他短暫的崇拜對像衝出去,把他們撕得粉碎。

「好!」遊行結束後,德伐日拍拍他的背,像他的恩主一樣說,「你真是個乖娃娃!」

補路工此時才清醒過來,很擔心他剛才的表現是犯了錯誤。好在並不如此。

「我們正需要你這樣的人,」德伐日對著他耳朵說,「你讓這些傻瓜們以為這種局面可以天長地久,於是他們就更加驕橫,也就垮得更早。」

「著!」補路工想了想,叫了起來,「說得對。」

「這些傻瓜們什麼都不知道。他們不把你們的聲音放在耳裡;為了他們的狗或馬,他們可以永遠永遠堵住成百個像你這樣的人的喉嚨。另一方面,他們又只知道你們說給他們聽的話。就讓他們再受受騙好了,這種人怎麼騙他都不算過分。」

德伐日太太輕蔑地望了望客人,點頭同意。

「至於你嘛,」她說,「你對什麼事都要大喊大叫,都要流眼淚,只要引人注目吵得熱鬧就行。你肯不肯幹,說呀!」

「干呀,太太,我干。目前就幹這個。」

「如果你面前有一大堆布娃娃,有人鼓動你去剝掉它們的衣服給自己用,你會選擇那最高貴最漂亮的剝,是吧?說呀!」

「是的,太太。」

「若是在你面前有一大群已經不能飛的鳥兒,有人鼓動你去拔掉它們的羽毛裝飾自己,你會揀羽毛最漂亮的拔,是麼?」

「是的,太太。」

「今天你已經看到了布娃娃,也看到了鳥兒,」德伐日太太向他們剛才去過的地方揮了揮手,「現在,回家去吧!」
第十六章  編織不已
  
德伐日太太和她的丈夫平平靜靜地回到了聖安托萬的懷抱,同時一個戴藍帽子的人影卻在黑夜裡風塵僕僕地走上了若干英里的長途,按羅盤指示的方向往候爵大人莊園漸漸靠近。侯爵大人此時正在墳墓裡諦聽著林莽的細語。現在石雕人面十分清閒,可以聽樹林和泉水的聲音了,村裡的窮人也敢於闖到巨大的石砌庭院以及台階附近來找野菜充飢和找枯枝作柴禾了。因為飢餓他們產生了一種幻覺,以為石雕人面已改變了表情。村裡流傳著一種謠言——它的存在跟村裡的人一樣有氣無力——說是那把匕首刺進去時所有的石雕人面都改變了表情,從驕傲化作了憤怒和痛苦,而在泉水上空四十英尺晃蕩起那個人影之後,石像的表情又起了變化,帶上了一種報仇雪恨的殘酷。而這種表情將永遠保留下去。同時又有人指出在發生兇殺的房間窗戶上方的石像那雕刻出的鼻子有了兩個小小的窩兒。這窩兒人人認得,可過去就沒有人在石像上見過。偶然會有兩三個衣衫襤褸的農民從夥伴群中走出來窺看變作了石像的侯爵大人,並伸出精瘦的指頭指指戳戳鬧個分把鐘,然後又跟夥伴們一起踏著苔蘚和樹葉逃走了,像些野兔一樣一—野兔倒比他們幸運,可以在林莽中活下去。

莊園與茅屋;石雕人面與吊著搖搖晃晃的身影;石頭地板上的斑斑血跡與鄉村泉眼中的清清流泉——數以干畝計的土地—一法蘭西的一個省區——法蘭西的整體一—它們全都在夜空之下凝聚成了一條微弱的細線。整個地球和它的種種偉大與渺小都在一個閃爍的星星之中存在。既然人類知識已經可以分析出光線的構成,那麼,更高級的智力必將能在我們這個地球的微弱的光亮中讀解出它每一個負責人的每一種思想和行為、每一樁罪惡和德行了。

德伐日夫婦坐著公共馬車在星光下隆隆地來到巴黎城門。那是他們自然要經過的地點。他們在路障警衛室前停了停,拿風燈的人照例來作了檢查和詢問。德伐日認得那兒的兩個士兵和一個警察。他跟警察是知己,兩人彼此熱情地擁抱。

聖安托萬把德伐日夫婦擁抱在黃昏的翅膀裡。兩人在邊界附近下了車,在它街道上的黑泥和垃圾間揀著路走。這時德伐日太太對她的丈夫說:

「喂,朋友,警察局的雅克給你說了些什麼?」

「今晚說得很少,但他知道的全都告訴我了。我們這兒又派來一個密探,據他說還可能派更多的人來,但他不認識。」

「那好!」德伐日太太帶著冷冰冰的辦理業務的神氣揚起眉毛說。「得把他記錄下來。他們怎麼叫他?」

「他是英國人。」

「那更好。姓什麼?」

「巴赫薩,」德伐日說,把它念成了法國音。但是他很仔細,想弄得很準確,所以又準確地拼出了每一個字母。

「巴薩,」太太說。「好,名字呢?」

「約翰。」

「約翰.巴薩,」太太低聲念了念,再重複道。「好,他的長相,知道不?」

「年約四十,身高約五英尺九,黑色頭髮,微黑皮膚,大體可以算漂亮。深色眼珠,臉瘦長,灰黃。鷹鉤鼻,但不直,略向左頰歪斜,因此表情陰險。」

「呃,不錯,好一幅肖像畫!」太太笑了笑說。「明天給他記下來。」

兩人轉入酒店。因為已是半夜,酒店早關了門。德伐日太太立即在櫃檯旁坐下,清點她離開之後收入的零錢,盤點存貨,翻查帳本,自己又記上幾筆帳,對跑堂的進行了一切可能的檢查,然後打發他去睡覺。她這才又第二次倒出碗裡的錢,用手絹包起來,打了一串疙瘩,以免夜裡出危險。這時德伐日便銜著煙斗走來走去,滿意地欣賞著,不去打擾她。他在這類業務和家務的活動中一輩子都只是走來走去而已。

夜很熱,酒店密閉,環境又髒,所以有股臭味。德伐日先生的嗅覺並不靈敏,但是店裡的葡萄酒味卻比平時濃了許多,甜酒、白蘭地和茴香的氣味也濃。他放下抽完的煙斗,用鼻子吹了吹這種混合氣味。

「你累壞了,」老闆娘包著錢,打著結,抬頭看了他一眼。「這兒只有平常的味兒。」

「我有點疲倦,」她的丈夫承認。

「你的情緒也有點低沉,」老闆娘說。她那敏銳的眼睛極專注地看著帳目,可也不時瞄他一兩眼。「啊,男人,男人!」

「可是我親愛的!」德伐日開始說。

「可是我親愛的!」老闆娘堅定地點著頭說,「可是我親愛的!你今天晚上心腸太軟!」

「是的,」德伐日說,他的話似乎是從心裡痛苦地擠出來的,「時間的確太長了。」

「時間倒是很長,」他的妻子重複他的話,「可哪一件事的時間又能不長呢?報仇雪恨要花很長的時間,這是規律。」

「雷打死人就不需要多少時間,」德伐日說。

「可是你告訴我,」老闆娘平靜地問道,「讓雷電聚積起來需要多少時間?」

德伐日抬起頭沉思,彷彿覺得此話也有道理。

「地震毀滅一座城市,」老闆娘說,「並不需要多少時間。可是你想想再告訴我,準備一次地震要多久?」

「我看要很長的時間,」德伐日說。

「可是一旦準備成熱它就會爆發,把它面前的一切都化成粉末。同時,地震的準備雖然看不見聽不見,卻總在進行著。這對你就已經是安慰了,記住。」

她的眼睛裡冒著火,手上抽緊了一個結,好像掐死了一個敵人。

「告訴你,」老闆娘伸出右手強調說,「雖然它在路上的時間很長,它卻已經上了路,走過來了。告訴你,它是不會退卻,也不會停步的。告訴你,它永遠在前進。看看周圍的世界,考慮一下世界上我們所認得的每一個人吧,想一想雅克們隨著每一小時而增加的憤怒和不滿吧!它還長得了麼?呸!你真可笑。」

「我勇敢的老婆,」德伐日微低著頭,雙手背在身後,像個站在教理問答老師面前的小學生似的回答道,「我對這一切都不懷疑。但是它遲遲不來已經太久,很有可能我們這一輩子都盼不到它了。你很明白這是可能的,我的老婆。」

「呃!那又怎麼樣?」老闆娘問,又打了一個結,好像又絞死了一個敵人。」

「唔!」德戈日半是抱怨、半是道歉地聳了聳肩。「那我們就不會看到勝利了。」

「可我們總會促進它的倒來,」老闆娘回答,伸出的那隻手做了個有力的手勢,「我們的努力是不會白費的。我的整個靈魂相信,我們必能看到勝利。即使看不到,即使我明知看不到,你若是給我一個貴族和暴君的脖子,我仍然可以把它一—」

老闆娘咬牙切齒地抽緊了一個很可怕的結。

「別說了!」德伐日臉紅了,叫了起來,彷彿有誰指責他膽小。「親愛的,我也是什麼都敢幹的。」

「不錯!但是你有時需要看到對像和機會才堅持得下去,這是你的弱點。別那樣,你要堅持。時候一到便把猛虎和魔鬼都放出去,可是在猛虎和魔鬼還有鏈子拴著的時候,你就得等待時機——不露聲色地作好準備。」

老闆娘把那一串結子在小櫃檯上抽打著,彷彿要砸出它的腦漿來,用以強調她的結論。然後她平靜地收起沉重的手巾包夾在腋下說,「是睡覺的時候了。」

第二天中午這個可敬的女人又在酒店裡她平時的座位上勤勤懇懇也織毛線了。她的旁邊放了一朵玫瑰花,雖然她有時要它一兩眼,那卻並不妨害她一向的遙遙自在的神態。店裡有幾個零星的客人,有的喝酒,有的沒喝;有的站著,有的坐著。天很熱,一群群的蒼蠅作著探索性的冒險,爬到了老闆娘身邊帶粘性的小酒杯裡,落到杯底死去了。在杯外遨遊的蒼蠅們對夥伴們的死亡卻無動於衷,只以最冷淡的態度望著它們,彷彿自己是大象之類跟它們毫不相干的東西,直到它們自己也遇到同樣的命運為止。想一想蒼蠅那種粗心大意倒也是很有趣的!—一那個炎熱的夏天宮廷諸公之粗心大意也許正跟它們不相上下。

一個人影踅進門來,影子投在德伐日太太身上。她覺得是個新人,便放下毛線,往頭巾上插上玫瑰,瞄了來人一眼。

有趣的是德伐日太太一拿起玫瑰,顧客們便停止了談話,開始一個個往店外溜。

「日安,老闆娘,」新來的人說。

「日安,先生。」

她大聲回答,又打起毛線來,同時心裡想道,「哈!日安,年紀四十左右,身高五英尺九左右,黑頭髮,面孔算得上漂亮,膚色偏黑,深色眼珠,臉瘦長灰質,鼻子鷹鉤形,但不直,往左面頰作特別角度的傾斜,形成一種陰險的表情!日安,每一個特徵都有!」

「勞駕給我一小杯陳年干邑酒,外加一口新鮮涼水,老闆娘。」

老闆娘很有禮貌地照辦了。

「這干邑酒真好喝,老闆娘!」

這酒是第一次受到這種稱讚。對於它的評價德伐日太太知道得很多,心中有更準確的估計。不過她仍然說那是過獎了,然後又打起毛線來。客人望了一會兒她的指頭,又趁機環顧了一下這地方。

「你打毛線的技術好極了,太太。」

「我習慣了。」

「花樣也挺漂亮的。」,

「你覺得漂亮麼?」老闆娘微笑地看著他說。

「肯定。可以問問是作什麼用的嗎?」

「打著好玩的,」老闆娘說,仍然微笑地看著他,同時靈巧地運動著手指。

「不作什麼用?」

「那要看情況。說不定有一天我能給它派上用場的。如果那樣的話——晤,」老闆娘說,既賣弄風情,又嚴厲地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它就會有用了。」

說來奇怪,聖安托萬的人似乎堅決反對德伐日太太頭上插玫瑰。有兩個人分頭走進店來,想要酒喝,看見那不尋常的玫瑰花,便都猶豫了,都裝作到那兒找朋友的樣子溜掉了。連他們進店之前在店裡的客人也都走得一個不剩了。密探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卻什麼跡象也沒發現。人們都走開了。他們窮,行動都很偶然沒有目的。這很自然,也無懈可擊。

「約翰,」老闆娘心想,手指頭打著毛線,心裡卻在檢查著手上的工作,眼睛望著生客。「只要你多呆一會兒,我便在你離開之前,把『巴薩』織進去。」

「你有丈夫嗎,老闆娘?」

「有。」

「有孩子嗎?」

「沒有。」

「生意似乎不大好呀?」

「生意很不好,老百姓太窮了。」

「啊,不幸的、痛苦的人民!還受到這樣的壓迫——正如你所說的。」

「這可是你說的,」老闆娘反駁,糾正了他的話,同時在他的名字上嫻熟地添上一筆對他不會有什麼好處的帳。

「對不起,那確實是我說的,可你自然會這麼想的,毫無疑問。」

「我想?」老闆娘提高了嗓門回答。「我跟我丈夫要維持這個店面,已經夠忙的了,還想什麼。我們在這兒想的只是怎樣活下去。我們想的就是這個問題,這就夠我們從早到晚想個沒完了,我們才不去想別人的事自討苦吃呢。要我想別人的事麼?不,我不幹。」

那密探是來搜羅點麵包皮或者製造點什麼的。他不願在他那陰鷙的臉上露出狼狽的樣子,只把胳膊肘靠在老闆娘的小櫃檯上,裝作一副獻獻慇勤閒聊閒聊的神態,偶爾啜一口乾邑酒。

「加斯帕德的死,老闆娘,真不成話。啊,可憐的加斯帕德!」他說時發出一聲深長的歎息,表示同情。

「啊呀!」老闆娘輕鬆冷淡地說,「拿了刀子幹這種事總是要受罰的。他早就該知道玩這種奢侈品是什麼價錢,不過是欠債還錢罷

「我相信,」密探說,放低了聲音。為了取得對方的信任,他那張邪惡的臉上每一塊肌肉都表現出受到傷害的革命的敏感:「說句知心話,我相信這一帶的人對這個可憐人有著強烈的同情和憤怒,是麼?」

「是麼?」老闆娘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說。

「沒有麼?」

「——我當家的來了:」德伐日太太說。

酒店老闆進了門,密探碰了碰帽簷行了個禮,帶著討好的微笑說,「日安,雅克!」德
伐日停了步,瞪大眼望著他。

「日安,雅克!」密探重複。在對方的注視下顯得不太自信,笑得也不太自然。

「你認錯人了,先生,」酒店老闆回答。「把我看作別人了。我不叫雅克。我叫歐內斯特.德伐日。」

「叫什麼都一樣,」密探笑瞇瞇地說,但也誘著狼狽,「日安!」

「日安!」德伐日乾巴巴地回答。

「你進來的時候,我有幸在跟老闆娘閒聊,正說起別人告訴我的事:聖安托萬人對於可憐的加斯帕德的不幸命運表現了強烈的同情和憤怒呢。」

「沒聽見誰說過這祥的話,」德伐日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說完這話,他走到小櫃檯後面,一隻乎放在他妻子的椅背上,隔著這道障礙望著他們共同面對的人。若是能一槍崩了他,兩人是會感到痛快的。

那密探很習慣於他的職業生活,並沒有改變他那不自覺的姿態,只喝乾了他那一小杯乾邑酒,啜了一口清水,又叫了一杯乾邑。德伐日太太給他斟了酒,又開始打起毛線來,嘴裡哼著小曲兒。

「你對這一帶好像很熟呢。就是說,比我還熟,是麼?」德伐日說。

「不不,不過想多知道一點。我對苦難的居民有深刻的關心,」

「啊!」德伐日含糊地說。

「能有幸跟你談話,德伐日先生,令我想起——」密探接下去,「我有幸能把你的姓作一個有趣的聯想。」

「真的!」德伐日淡漠地說。

「不錯,真的。我知道曼內特醫生放出來時是由你照顧的。你是他家的老僕人,所以把他交給了你。你看,我還算瞭解情況吧?」

「有那麼回事,肯定,」德伐日說。他的妻子在打毛線和唱歌時彷彿偶然地碰了碰他的手肘,他明白那是暗示他最好還是回答,但要簡短。

「他的女兒來後,」密探說,「找的也是你。她是從你手裡把她父親接走的,同來的還有一個一身褐色衣服、穿戴很整齊的先生。那人叫什麼來著?——戴個小假髮——叫羅瑞——是台爾森銀行的人——把他接到英格蘭去了。」

「是事實,」德伐日重複。

「多麼有趣的回憶!」密探說。「我在英國跟曼內特醫生和他的女兒都認識。」

「是麼?」,

「你現在不大得到他們的消息了麼?」密探說。

「沒有消息,」德伐日說。

「實際上,」老闆娘放下了活計,也不再哼曲子,抬起頭插嘴道,「我們沒有得到他倆的消息。我們接到他們平安到達的消息之後只收到過一兩封信,從那以後他們的生活逐漸走上了正軌——我們也只顧著自己的生活—一就沒有再通信了。」

「完全如此,老闆娘,」密探說。「那小姐快要結婚了。」

「快要結婚了?」老闆娘回答。「她挺漂亮的,早該結婚了。你們英國人太冷淡了,我好像覺得。」

「啊!你要知道我就是英國人呢!」

「我早聽出了你的口音,」老闆娘回答,「我估計口音既然是英國的,人也就是英國人了。」

他沒有把這番鑒定看作是讚美之辭,只好努力招架,哈哈一笑應付過去。他喝完了干邑酒,又說:

「真的,曼內特小姐要結婚了。但對像不是英國人,而是跟她一樣出生在法國的法國人。說到加斯帕德(啊,可憐的加斯帕德!太殘酷!太殘酷!),有一件事倒很奇怪。小姐要嫁的是侯爵大人的侄子,而加斯帕德正是因為侯爵才被高高吊起來的。換句話說,那人正是現在的侯爵。但是他在英國是隱姓埋名的,在那兒並不是侯爵。他叫查爾斯.達爾內先生。他母親姓達爾內。」

德伐日太太平靜地織著毛線,但這消息對她的丈夫卻產生了明顯的效果。他在小櫃檯後面打火點煙斗,可無論做什麼那手總有點不聽使喚,心裡也很亂。那密探若是連這一點也看不出或是沒記錄在心裡,他就算不上是密探了。

巴薩先生這一槍至少已經刺了個正著,雖然它有什麼價值還不清楚。此時又再無客人進來給他再顯身手的機會,他便付了酒錢,走掉了。臨行前他又利用機會溫文爾雅地表示希望有機會跟德伐日夫婦再會。他離開酒店之後好一會兒這對夫婦仍然保持著原樣沒動,怕他又會回來。

「他關於曼內特小姐的消息,」德伐日低聲說,他站著,吸著煙,一隻手還在她椅背上,「能是真的麼?」

「他那話很可能是假的,」老闆娘眉毛揚起了一點點,「但也可能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一—」德伐日說著又住了嘴。

「如果是真的又怎麼樣?」他的妻子重複說。

「——而那件事又發生了,我們看到了勝利——那麼為了她的緣故,但願命運讓他別回法國來。」

「她丈夫的命運,」德伐日太太跟平時一樣平靜地說,「會帶他到該去的地方,讓他在該收場的地方收場。我就知道這一點。」

「但是有一件事卻很奇怪——至少現在是很奇怪的,不是麼?」德伐日說,帶著懇求他妻於承認的口氣,「儘管我們非常同情她和她的父親,她丈夫的名字此時卻在你的手下,記錄進了懲罰名單,跟剛才離開我們的那條地獄的狗在一起。」

「到了那時比這更離奇的事也會發生的,」老闆娘回答。「我把他倆都記在這兒了,這是肯定的。他們各有各的帳,都記下了,那就行了。」

說完這話,她捲起了毛線活兒,把玫瑰花從包在頭上的手巾上取下來。聖安托萬人或者是有一種本能,意識到那討厭的裝飾已經不見了,或者是一直觀察著等待著那裝飾的消失。總而言之,不一會兒工夫人們已鼓起勇氣往店裡走來,酒店又恢復了往日的景象。

在這個季節裡的黃昏,聖安托萬人全體都要出門,有的坐在門檻上,有的坐在窗台上,有的則坐到骯髒的街頭巷尾。都是出來透氣的。這時德伐日太太總習慣於拿著毛線活兒在東一群西一群的人之間走來走去:她是個傳教士——像她這樣的人還不少—一人世間若是不再產生這樣的傳教士就好了。女人們織著毛線,織的是不值錢的東西。但是,機械的工作可以機械地帶來吃喝。手的活動是為了嘴和消化系統的活動。若是精瘦的指頭停止了活動,腸胃就更填不滿了。

但是她們的手指所到之處也正是眼睛所到之處,也是思想所到之處。德伐日太太在人群間周遊時,她所接觸到的婦女們的手指、眼睛和思想都行動得更快更猛烈了。

她的丈夫在門口吸煙,帶著欽佩之情打量著她。「了不起的女人,」他說,「堅強的女人,偉大的女人,偉大得可怕的女人!」

黑暗在積聚,教堂的鐘聲響了,遠處的王家衛隊的軍鼓響了。婦女們坐在那兒不斷織著毛線。黑暗籠罩著她們。另一種黑暗同祥在穩定地積聚著。那時在全法蘭西的尖塔上發出歡聲的銅鐘將會被熔鑄為發出雷鳴的大炮。而隆隆的軍鼓亦將淹沒一個淒慘的聲音。那個夜晚將跟力量與富裕的聲音,自由與生命的聲音一樣無所不能。婦女們坐在那兒不斷地編織著,許多東西都往她們積聚包圍過來,使她們自己圍到一個還沒有建立起來的架子下面,坐在那兒不斷地編織,記錄要落下的人頭。
第十七章  某夜
  
太陽在索霍那平靜的街角以從不曾有過的輝煌落了山。那是一個值得紀念的黃昏,醫生和他的女兒一起坐在梧桐樹下。月亮的光也以從不曾有過的溫柔照在偉大的倫敦城頭。她看見了他倆坐在樹下,並透過樹葉照在他們臉上。

露西明天就要結婚了。她把這最後的晚上留給了爸爸。兩人單獨坐在梧桐樹下。

「你高興嗎,親愛的爸爸?」

「很高興,孩子。」

兩人在那兒已坐了許久,卻沒有多說話。在天色還明亮可以工作和讀書時,她沒有做日常的女紅針黹,也沒有唸書給爸爸聽——她曾不知多少次坐在樹下他的身邊,做過針線活兒,給他念過書,這一回卻不同,她沒有理由那樣做。

「我今天晚上很高興,爸爸。上天賜給了我愛情:我對查爾斯的愛情和查爾斯對我的愛情。我感到非常快樂。可是如果我不能依舊把我的生命奉獻給你,或是我婚姻的安排竟要我跟你分開,即使不過幾條街的距離,我也不會像我剛才告訴你的那麼快樂的。我會責備自己。即使就像現在這樣—一」

即使像現在這樣,她已經禁不住帶了些哽咽。

她在淒清的月光下摟住了爸爸的脖子,把臉靠在他的胸脯上。在月光下——月光總是冷清的,正如太陽的光本身——正如被稱作人類的生命的那種光——正如生命的光的到來和離去一樣,都那麼冷清。

「我最最親愛的!這是最後的一次了。你能否告訴我,你能非常非常肯定我的新情感和新職責不會影響我們的關係?這一點我是很明白的,但是你明白麼?在你自己的心裡,你是否很肯定?」

她的父親以他很少表現的歡樂而堅定的信心回答道,「很肯定,我親愛的!還有,」他溫柔地親吻她,「從你的婚姻情況看來,露西,我的未來肯定會比沒有這樁婚事時更要好得多一—是的,會比以前好得多的。」

「但願我能有那樣的希望,爸爸——」

「相信我的話,親愛的!的確會的。你想想看,這事很自然,也很簡單,原是順理成章的事,親愛的。你年輕,一心只想到我,卻不懂得我為你所操的心,我怕你蹉跎了——」

她用手摀住了他的嘴,他卻抓住了她的手,重複道:

「磋跪了,孩子,不應該為我蹉跎了時光。你的忘我幫神使你不能完全理解我對這事有多著急。你可以問問自己,若是你不能完全幸福,我還能完全幸福麼?」

「若是我沒遇到查爾斯,爸爸,我跟你也一定會很幸福的。」

他笑了,因為她已不自覺地承認了在遇到查爾斯之後若是再沒有了他,她就不會幸福了。他說:

「孩子,你已經遇到了他,他是查爾斯。若不是查爾斯,也會是別的什麼人的,或者,若是連別的人也沒有,原因就落在我身上了,那就會是我生命中黑暗時期的陰影落到了我的身體之外,投到你的身上了。」

除了那次審判之外,這還是她第一次聽見他提起自己受難的日子。這話在她耳裡產生了
一種奇待的新鮮感受,此後久久難以忘記。

「你看,」波維的醫生伸手指著月亮說,「我從監獄的窗戶看過月亮,那時它的光使我難堪,總讓我想起它也照耀著我失去的一切。那對我是個折磨,使我拿頭去撞監獄的牆。我曾在非常遲鈍懵懂的狀態下望過月亮,那時心裡什麼都不能想,只想到在滿月時,我能在它上面畫下的橫線的數目和跟橫線交叉的豎線的數目,」他帶著沉思的神情望著月亮說下去,「橫豎都可以畫二十條線,我記得,第二十條線就很難擠進去了。」

她聽著他的話,一種奇怪的刺激把她帶回到他所敘達的時光。他的敘述發展,她受到的刺激也加深,但他敘述時的神態並不令她害怕。他只不過像是拿他今天的歡樂幸福跟已成過去的苦痛經歷做著對比。

「我曾千萬次地望著月亮想像過從我身邊搶走的尚未出生的孩子。它能活著嗎?它母親受了驚嚇,它出生時是活著,還是死了?它是個可以為父親復仇的男孩麼?(在監獄裡有一個時期我復仇的慾望強烈得叫我受不了)那男孩會不會永遠不知道他父親的遭遇?他甚至會認為他父親是自動消失的吧?會不會是個女孩?她以後還能長大成人麼?」

她靠近了他,吻著他的面頰和手。

「我獨自想像過,我的女兒說不定會把我忘得乾乾淨淨—一更可能的是根本不知道我,沒有意識到我的存在。我一年又一年地設想她那時的樣子。我曾想像她跟一個完全不知道我的命運的人結婚;我已經完全從活著的人的記憶裡消失;我在下一代人心裡的地位是一個空白。」

「爸爸!對於一個還不曾出生的女兒,你竟想像了這麼多,真叫我從心底感動,好像我就是你想像中的那個孩子!」

「你,露西麼?是你給了安慰,使我恢復健康才引起了這些回憶,在這個最後的晚上,在你、我和月亮之間文流——我剛才說了什麼?」

「你說你的女兒完全不知道你,對你一點也不關心。」

「正是那樣!但在另外的月明之夜,在悲傷和寂靜以另外一種方式感動了我的時候——在一種類似於憂傷的平靜之感激動了我的時候——這種平靜感是任何以悲痛為基礎的感情都可能產生的。那時我曾想像她進了我的牢房,到了我的身邊,帶著我離開了城堡,走進了自由。我常在月光中看見她的形象,就像我現在看見你一樣。只是我從沒有把她抱在懷裡過;她的形象站在帶鐵柵的窗戶和門之間。但是,那可不是我現在說起的孩於,你知道不?」

「它的樣子不對;那只是關於它的想像,是一種幻象,是麼?」

「不是的。那是另外的東西。我心情激動,兩眼昏花,她在我面前,卻從不活動。我的心靈追求的幻影是另一個較為真切的孩子。我只知道她的外形像她母親,別人也有像她的——比如你——但跟她不同。你明白我的意思麼,露西?我想是不太明白吧?要理解這種必須飽經憂患才能感受到的差別,你得要孤獨地坐過牢才行。」

剖析著往日的心情他的態度雖然平靜,卻無法不使姑娘感到血液發涼。

「我在心情比較平靜的時候常望著月光想像著她向我走來,帶我出去,告訴我她婚後的家庭充滿了對她失去的父親的回憶,那回憶裡洋溢著愛。她的屋裡有我的肖像,她的祈禱裡有我這個人。她的生活朝氣蓬勃,快活,有益於他人,卻處處有我那不幸的歷史。」

「我就是那個孩子,爸爸。我雖沒有她一半好,愛你卻不亞於她。」

「她讓我看她的孩子,」波維的醫生說,「孩於們都聽說過我,都受到過教育要同情我。他們經過國家監獄時都離那陰森的牆壁遠遠的,只抬頭仰望它的鐵窗,說話也放低了聲音。可她卻無法解救我。我想像她在讓我看過這一切之後總把我送了回去。但是那時眼淚卻已減輕了我的痛苦,我跪了下來為她祝福。」

「我希望我就是那孩子,爸爸。啊,我親愛的,親愛的,你明天也願這樣熱烈地為我祝
福麼?」

「露西,我回憶往日的種種苦難,因為我今晚有理由對你具有言語無法描述的愛,還要感謝上帝給了我這巨大的幸福。即使在我放任想像奔馳的時候,也還不曾想像到現在跟你在一起的這種幸福和未來的美好。」

他擁抱她,向上天莊嚴地讚美她,謙卑地感謝上天把她賜給了他。過了一會兒兩人才進了屋子。

除了羅瑞先生之外再沒有邀請別的客人,連伴娘都沒有,只有瘦高的普洛絲小姐。他們婚後並不改變住處,只是擴大了住房,連樓上的房子也租了過來,此外不打算再增加什麼——樓上的房子以前是由傳說中的看不見的住戶居住的。

曼內特醫生在簡單的晚餐上十分高興。他們一共只有三個人,第三位是普洛絲小姐。醫生為查爾斯不在而感到遺憾,他頗有幾分不贊成那個出自愛心而排斥了查爾斯的小策略。他真心地為查爾斯祝了酒。

三個人就像這樣一直過到跟露西道了晚安才分手。但是等到凌晨三點萬籟俱寂的時候,露西卻又下了樓,偷愉地進了父親的臥室:她仍然沒有擺脫她自己也弄不清楚的某種擔心。

不過,一切依然如故,十分平靜。父親睡著了,白髮襯在不曾受到干擾的枕上,像幅圖畫;雙手安詳地放在蓋被上。她把手上那用不著的蠟燭放在遠遠的暗處,悄悄走到他的床前,把嘴唇放到他的嘴唇上,然後躬下身子端詳著他。

牢獄生活的辛酸淚浸透了他那漂亮的面孔,他卻用堅強的決心把淚痕掩蓋了,即使入睡後也沒有流露。那天晚上在睡眠的廣闊世界中跟不可見的敵人進行著鬥爭的面孔裡怕是沒有比他那面孔,更為驚人的了:它是那麼平靜、堅定,卻又機警。

她把手怯生生地放在他親愛的胸脯上,做了一個禱告:她要永遠忠實於他,因為那出自她的愛心,也是他的辛酸應得的安慰。然,後她縮回了手,再親了親他的嘴唇,離開了。這樣,黎明到來了,桐葉的影子在他的臉上晃動,輕柔得如她為他祈禱時的雙唇。
第十八章  九天

婚禮那天陽光普照。一切都已就緒,醫生卻緊閉了房門在屋裡跟查爾斯.達爾內談話,大家在門外等著。美麗的新娘、羅瑞先生和普洛絲小姐都已作好去教堂的準備。經過了一個適應過程,普洛絲小姐已逐漸接受了那無法逃避的事實,這樁婚事對她只剩下絕對的歡樂了,儘管她仍然戀戀不捨,希望當新郎的是她的弟弟所羅門。

「原來,」羅瑞先生說,他對新娘總是崇拜個不夠,一直圍著她轉圈,欣賞著她那素淨美麗的服裝的每一個細節,「原來我把你抱過海峽來是為了今天呀,你那時可是那麼個小娃娃呢,我可愛的露西!上帝保佑!我那時認為自己辦的事多麼渺小呀!我為我的朋友查爾斯先生效了勞,可我對它的作用估計得多麼不足呀!」

「那時你恐怕是不會有這種打算吧,」實心眼的普洛絲小姐說,「你怎會知道呢?廢話!」

「廢話?好,那你就別哭呀,」溫和的羅瑞先生說。

「我沒有哭,」普洛絲小姐說,「你才哭了呢。」

「我麼,我的普洛絲?」(這時羅瑞先生已經敢於偶然跟她開開玩笑了)

「你剛才就哭了的,我看見的,可我也不覺得奇怪。你送的那套銀餐具誰見了也免不了流淚的。昨天晚上禮品盒送到的時候,」普洛絲小姐說,「盒裡的叉子和羹匙沒有一件不放我流過淚,我哭得都看不見東西了。」

「我非常滿意,」羅瑞先生說,「不過,我以我的榮譽擔保,我可沒有存心讓人看不見我那小小的禮品的意思。天吶!現在倒是我估計一下自己所失去的一切的時候了。天吶,天吶,天吶!想想看,差不多五十年來任何時候都可能出現一個羅瑞太太呢!」

「沒有那麼回事!」普洛絲小姐說。

「你認為從來就不可能出現個羅瑞太太麼?』叫羅瑞的那位先生問。

「呸!」普洛絲小姐回答,「你在搖籃裡就打光棍呢!」

「不錯,這也好像非常可能,」羅瑞先生說,笑嘻嘻地調整著他的小假髮。

「你還沒有進搖籃,」普洛絲小姐接下去說,「就已經注定要打一輩子光棍了。」

「那樣我就覺得,」羅瑞先生說,「對我的處理太不公平了。我對自己的生活方式是應當有權選擇和發表意見的。夠了!親愛的露西,」他用手安慰地摟著她的腰,「我聽見他們在隔壁房裡有響動了。普洛絲小姐和我都是正牌的業務人員,我們都不願意失去最後機會對你們說點你們喜歡聽的話,親愛的,你可以把你的父親交到跟你一樣真誠摯愛的人手裡,你們能想像出什麼樣的照顧,他就能得到什麼樣的照顧。你們到華列克郡和附近地區旅遊的兩周裡,就連台爾森銀行也得服從他的要求(比較而言)。等到兩個禮拜過去,他跟你和你親愛的丈夫一起去威爾士時,你準會說我交給你們的是個身體最健康、心情最愉快的他。現在我聽見腳步聲來到門口了。讓我在某人宣佈她屬於他之前吻吻我親愛的站娘,並給他一個老派單身漢的祝福吧!」

他捧住那美麗的臉兒,推到一定的距離,觀察她額上那令人難忘的表情,然後帶著真誠的溫柔和體貼把她那明亮的金髮跟自己那褐色的小假髮摟到了一起。如果這樣做應當叫作老派的話,那麼它就老得跟亞當一樣了。

門開了,醫生和查爾斯.達爾內走了出來。醫生臉色慘白,一絲血色也沒有——他倆進屋去時他並不如此。但是,他態度鎮定,神色如常,不過羅瑞先生精明的目光卻也看出了一些模糊的跡象,表明過去的迴避與畏懼的神氣又曾如一道寒風在他身上刮過。

他把手臂伸給了女兒,帶她下了樓,進了羅瑞先生為祝賀這一天雇好的四輪輕便馬車,其他的人坐在另一部車裡隨後。不久之後,查爾斯.達爾內和露西.曼內特便在附近的教堂裡舉行了幸福的婚禮,沒有陌生的眼睛看熱鬧。

除了婚禮完成時在眾人微笑的眼中有淚花閃耀之外,還有幾粒非常晶瑩耀眼的鑽石也在新娘的手上閃耀。那是新近才從羅瑞先生口袋的黑暗角落裡解放出來的。這一行人回家吃早飯,一切順利。不久之後,曾在巴黎閣樓上跟可憐的鞋匠的白髮混在一起的金髮又在上午的陽光中跟那白髮混在一起了。那是他們在門檻上的告別。

別離雖不長,分別卻很苦。但是她的父親卻鼓勵了她。他輕輕地擺脫了她擁抱他的雙臂,說,「接過去吧,查爾斯,她是你的!」

她從車窗裡向他們揮動著激動的手,走了。

那街角距離閒逛和好奇的人很遠,婚禮的準備又極簡單樸素,因此不一會兒工夫醫生、羅瑞先生和普洛絲小姐就發現只剩下自己了。他們進人古老的廳堂那清涼可人的陰影中時,羅瑞先生注意到醫生已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彷彿高舉在那兒的金胳膊給了他狠命的一擊。

他自然曾狠狠地壓抑過自己,壓抑一放鬆免不了會產生反彈。但叫羅瑞先生著急的卻是他以往那副恐懼而茫然的樣子又出現了。他們上樓時他那心不在焉地抱住頭和淒涼地裡進自己房間的模樣使羅瑞先生想起了酒店老闆德伐日和星光之下的馬車旅行。

「我認為,」他著急地想了想,悄悄對普洛絲小姐說,「我認為我們現在最好別跟他說話,也別去打擾他。現在我得回台爾森去看看,馬上就去,立即回來。然後我們就帶他坐車下鄉去逛一逛,在那兒吃晚飯,然後一切就會好的。」

羅瑞先生進台爾森容易,出來卻難,他在那兒耽誤了兩個小時。回來時他沒有向僕人詢問情況就徑直爬上了古老的樓梯,走進了醫生的房間。一陣低低的敲打聲卻阻止了他。

「天吶!」他吃了一驚,說,「是怎麼回事?」

普洛絲小姐滿面驚惶地在他耳邊說,「啊天吶,天吶!全都完了!」她絞著自己的雙手叫道,「向小鳥兒怎麼交代?他已經不認得我了,在做鞋呢!」

羅瑞先生竭盡全力讓她平靜下來,自己進了醫生的房間。板凳已挪了過來對著日光,醫生低著頭正忙著,跟他當年見到那鞋匠幹活兒時一樣。

「曼內特醫生,我親愛的朋友,曼內特醫生!」

醫生望了他一會兒,一半是疑問,一半是因有人對他說話而生氣,隨後又低下頭幹起活兒來。

他已跟過去做鞋時一樣脫下了外衣和背心,敞開了襯衫領口,就連那憔悴枯黃的臉色也回來了。他幹活兒很努力,也有些不耐煩,好像不高興受到了打擾。

羅瑞先生瞥了一眼他手上的活兒,說那鞋式樣和大小都老式,又撿起他身邊另一隻鞋,問那是什麼。

「是年輕女士的步行鞋,」他嘟噥說,並沒有抬頭看。「很久以前就該做完的了。放下它。」

「可是,曼內特醫生,你看看我!」

他服從了,是以前那種機械的、馴服的態度,活兒卻沒有停。

「你還認得我嗎,我親愛的朋友。再想想看。這職業並不適合於你。想想吧,親愛的朋友!」

要讓他多說一句話都是辦不到的。要他抬頭,他倒偶然抬頭望望,但是無論怎樣勸說,他也不說一句話。他老是幹活兒,幹活兒,幹活兒,一聲不響。話語落到他身上就像落到沒有回聲就牆壁上或是進入了虛空。羅瑞先生能夠發現的僅有的希望是有時他會自己抬起頭來,臉上似乎有一種好奇或惶感的表情——彷彿想回答心裡的某些疑問。

羅瑞先生感到有兩件事比任何其它的事都重要:第一,一定要對露西保密;第二,一定要對所有認識他的人保密。他立即跟普洛絲小姐合作採取措施解決了第二個問題,對了外宣稱醫生身體欠安,需要徹底休養幾天。為了對他的女兒進行善意的欺騙,普洛絲小姐必須寫一封信去,說是醫生到外地出診去了,還提到他一封並不存在的親筆信,說是只有潦潦草草的兩三行與此信同一班郵車寄給她。

除了採取這些必需的措施之外,羅瑞先生也希望醫生就自己恢復正常。若是他很快就正常了,羅瑞先生還準備採取另外一個措施,要對醫生的病找一個他認為最恰當的了斷。

懷著他自行恢復正常的希望,也希望第三個措施得以實現,羅瑞先生決定專心地觀察他,而且盡可能不引起他的注意。因此他平生第一次在台爾森作了安排,請了假,在醫生的窗下住定下來。

不久,他就發現跟醫生說話不但無益而且有害,因為一逼他說話,他就煩惱,從第一天起他就放棄了那種打算,決定只讓自已一直留在他面前,作為對他所落入或正要落入的幻覺的一種無聲的對抗。因此他一直在窗前的座位上讀書寫字,而且用種種他想得出的自然而愉快的方式表示這屋子並不是牢房。

頭一天曼內特醫生吃著喝著給他的東西,幹著活兒,一直幹到天黑得看不見活兒為止——就在羅瑞先生無論如何也無法讀書寫字之後他還干了半小時。然後他就收拾工具,打算明天早上再用,這時羅瑞先生站起來對他說道:

「你要出去一下嗎?」

他以固有的方式盯著兩側的地板,以固有的方式搜尋著,並以固有的細聲重複著:

「出去?」

「是的,跟我一起出去散散步。為什麼不可以呢?」

他也努力想說為什麼不可以呢?卻沒有出聲。但是,羅瑞先生覺得當他在昏暗中躬著身子坐在凳上,胳膊肘靠著膝頭,雙手抱著腦袋時,他也在以某種模糊的方式對自己說,「為什麼不可以呢?」生意人的精明在這裡看出了一個有利條件,他決心抓住。

普洛絲小姐和他把夜晚分作兩班,在隔壁屋裡輪班觀察著他。醫生在睡覺之前來回走了許久,但終於躺下之後便立即睡著了。早上他安時起床,然後徑直走到凳子邊去開始幹活兒。

第二天羅瑞先生叫著他的名字向他歡歡喜喜打了個招呼,而且跟他談起雙方近來都熟悉的問題。他並未回答,但顯然聽見了他的話,而且思考著,儘管頭腦不清楚。這就鼓舞了羅瑞先生。他讓普洛絲小姐白天進屋好幾趟來干家務活兒。.那時他們很快地談起露西,談起露西的父親(他就在旁邊),跟平時完全一樣,彷彿並無異常。這一切都做得很自然,並沒有故意表現什麼,每次時間很短,也不太頻繁,不致令他心煩。羅瑞先生那友好的心感到了輕鬆,他相信醫生抬頭聽他說話的次數增加了,也好像看出了周圍有許多跟他的感覺不一致的東西,受到了刺激。

黃昏又一次來臨時,羅瑞先主又像以前那樣問他:

「親愛的醫生,你願意出去一下嗎?」

他照樣重複道,「出去?」

「是的,跟我出去散散步,有什麼不可以的?」

這一次羅瑞先生在誘導他回答失敗之後就假裝出門去了。他在外面呆了一個小時才回來。在這段時間裡醫生已來到窗戶下的座位上坐下,望著窗下的梧桐樹。但羅瑞先生一回來,他又悄悄溜回原來的凳子邊去了。

時間過得非常緩慢,羅瑞先生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心情也越來越沉重,而且一天比一天沉重。第三天來了又去了,然後是第四天、五天、六天、七天、八天、九天。

羅瑞先生帶著日益渺茫的希望和越來越沉重的心情度過了這段好不令人焦灼的日子。兩人守口如瓶,露西很快樂,一點也沒有覺察。但是羅瑞先生卻不能不注意到那鞋匠多少已經生疏的雙手又變得可怕地熟練起來,而且到了第九天的黃昏,他不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熱中於工作,而且那雙手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靈巧熟練了。
第十九章  —個建議

羅瑞先生被憂心忡忡的觀察弄得筋疲力盡,在他的崗位上睡著了。在他提心吊膽度過的第十個早上,他被射進屋裡的陽光驚醒了,原來他在夜裡昏昏沉沉睡了一個好覺。

他揉著眼睛坐了起來,懷疑自己還在夢裡。因為,他走到醫生寢室往裡看時,發現鞋匠的凳子和工具又已經收拾好,醫生也坐在窗前讀書了。他穿著平時穿的晨衣,那張臉(羅瑞先生剛好可以看得清楚)雖然依舊蒼白,卻平靜、勤奮,而且專注。

儘管羅瑞先生因為他已恢復了正常而感到滿意,卻仍然糊塗了好大一會兒,不知道最近這做鞋的事是否是一個令人心煩意亂的夢。他不是明明看見他的朋友衣著如常、神態如故做著一向都做的事麼?他眼前能有什麼跡象說明那給了他強烈印象的事確實出現過呢?

可是在迷惑驚訝之餘一想,答案又很清楚。若是那印象並非產生於相應的、現實的、充分的原因,他賈維斯.羅瑞又怎麼會到這兒來呢?又怎麼會在曼內特醫生診室的沙發上和衣而臥睡著了呢?怎麼又會一大早站在醫生寢室的門口思考著這些問題呢?

幾分鐘之後普洛絲小姐已站在他身旁消聲說話。若是他還有絲毫懷疑,她那話也肯定能讓他釋然於心了。但他那時已經頭腦清醒,並不懷疑。他建議先別聲張,直到早飯時再像沒有發生任何事情一樣跟醫生見面。若是那時醫生心情跟過去一樣,羅瑞先生就可以小心尋求指示和引導。他很著急,急於求得個答案。

普洛絲小姐同意了他的判斷,兩人細心作了安排。羅瑞先生有充裕的時間有條有理地洗漱梳理,到早飯時才穿著他一向穿的那一身白襯衫和整潔的褲子出現。醫生和平時一樣得到通知才出來吃早飯。

羅瑞先生設想了一套循序漸進的精細操作法,認為那才是唯一的安全措施。他想在不背離這套措施的前提下去理解他。醫生起初以為他女兒是昨天才結婚的。採取偶然的方式故意提起的日期問題(今天是星期幾?是本月幾號?)引起了醫生的考慮和計算,他顯然感到不安了。但在其它方面他仍然十分平靜,因此羅瑞先生決定尋求他所需要的幫助——那幫助來自醫生自己。

吃完早飯撤下杯盤,桌旁只有他跟醫生在一起時,羅瑞先生很帶感情地說:

「親愛的曼內特先生,我很想向你請教一個需要保密的問題。是一個我很感興趣的奇特病例。就是說,我感到很奇特,你見多識廣,也許並不覺得如此。」

醫生瞥了一眼他那雙因最近的工作而變了顏色的手,露出迷惑的神色,仔細聽著。他已經不止一次望過自己的手了。

「曼內特醫生,」羅瑤先生深情地碰碰他的手臂,「那是我一個特別好的朋友。請為他費點心給我出個好主意。尤其是為了他的女兒——他的女兒,親愛的曼內特。」

「如果我的理解不錯的話,」醫生壓低了嗓子說,「是一種心理休克吧?」,

「對!」

「介紹清楚一點,」醫生說,「不要遺漏任何細節。」

羅瑞先生看出彼此很默契,便說了下去。

「親愛的曼內特,這是一種陳舊性的長期休克,對感情和感覺都十分痛苦,十分嚴重,正是你所說的心理休克,心理上的。病情是:病人因心理休克而崩潰過不知道多少時間,因為我相信他自己無法計算,也沒有其它的方式計算。後來病人自行復原了,復原的過程他自己也無法追溯——我曾聽他公開講述過,很動人。他的病好得很徹底,作為一個智力很高的人他已可以作沉重的腦力勞動,也可以作沉重的體力勞動,可以對他已經很豐富的知識又增加新的東西了。可是不幸的是——」他住了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的病出現了一次輕微的反覆。」

醫生低聲問道,「有多久時間?」

「九天九夜。」

「有什麼表現?」說時又看了看他的手,「我估計是因為又接觸到某種跟休克有關的問題了,是麼?」

「正是。」

「晤,你過去,」醫生問道,顯然是在控制自己,雖然聲音還是很低,「見過他休克時的活動麼?」

「見過一次。」

「他什麼時候犯病的?他是大體上還是完全回復到了以前的狀態?」

「我相信是完全回復到了以前的狀態。」

「你剛才談到過他的女兒。他的女兒知道他又犯病了麼?」

「不知道。對她保了密,我希望還會對她永遠保密。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還有一個值得信任的人知道。」

醫生抓住他的手喃喃地說,「做得很細心,很周到!」羅瑞先生也抓住他的手,兩人無言,靜默了好一會兒。

「現在,我親愛的曼內特,」羅瑞先生終於以他最關切最深情的態度說,「我只是個生意人,不適宜處理這類困難複雜的問題。我不具備必需的知識.我需要指導。我在這個世界上要想得到正確的指導只能依靠你了。告訴我,這種病為什麼會犯?有再犯的危險嗎?可以防止再犯嗎?犯了該怎麼治?這病的起因是什麼?我可以為我的朋友做些什麼?我只要知道了該怎麼辦,是最急於為我的朋友效勞的,誰也比不上我。但是我不知道對這樣的病情如何下手。若是你的智慧、知識和經驗能引我上路,我可以做許多事。但若得不到啟蒙和指導,我就差不多無能為力了。請跟我討論,讓我更瞭解情況,多起點作用。」

聽完這番懇切的話,曼內特醫生沉思了一會兒。羅瑞先生沒有催促他。

「我認為,」醫生鼓起勇氣打破了沉默,「病號很可能並非完全沒有預料到你所描繪的那次犯病,我親愛的朋友。」

「他害怕犯病麼?」羅瑞先生大膽地問。

「很害怕,」他說時不自覺地發起抖來。

「你不知道這種恐懼壓在患者心裡有多麼沉重。你也不知道要讓他談起自己所遭受過的迫害又有多麼困難,即使是一個字他也幾乎不可能提起。」

「患者有了那種秘密的預感之後,」羅瑞先生問道,「若是能說服自己向別人透露透露,對緩解痛苦能起作用麼?」

「我看可以。但我也要告訴你,要他向別人透露差不多是不可能的,在某些病例上甚至是絕對不可能的。」

「那麼,」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羅瑞先生又把手放在醫生的手臂上說,「你認為犯病的原因何在?」

「我相信,」曼內特醫生回答,「是因為導致疾病的一連串思想和回憶重新以激烈的、異常的形式出現所致。我認為是某種最痛苦的緊張聯想又在記憶中活躍了起來。他心裡很可能有一種長期隱藏的恐懼,他懼怕回憶起有關的問題。比如某種環境,或是某個特定的時期。他努力準備克服,卻失敗了;也許他準備克服的努力正好削弱了他的承受力。」

「他能記得舊病復發時的情景嗎?」羅瑞先生問,難免有些猶豫。

醫生痛苦地環顧了一下屋子,搖搖頭,低聲回答,「一點也不記得。」

「那以後呢?」羅瑞先生暗示。

「以後,」醫生堅強了起來說,「我認為以後是大有希望的。既然上天憐憫他,讓他很快就復了原,我想會很有希望的。他在某種複雜的東西的壓力之下崩潰了,他曾長期害怕過它,長期模糊地害怕過它,跟它鬥爭過,直到烏雲裂開,而且消失,他又恢復了正常。我認為最嚴重的時期已經過去了。」

「好,好!這就叫人放心了。我很感謝!」羅瑞先生說。

「我也很感謝!」醫生虔誠地低下頭重複他的話。

「還有兩個問題,」羅瑞先生說,「很希望你指教。我能再問問麼?」

「問了對你的朋友會更有好處的。」醫生向他伸出手來。

「先談第一個。他有用功的習慣,而且精力異常充沛。為了增加業務知識,為了做實驗,為了許多事他都很刻苦。那麼,他的工作是不是太多?」

「我看不多。他的心智特點也許正是特別需要有所寄托。這種情況一部分可能是出於天性,一部分也可能是因為痛苦。佔領他心靈的健康的東西越少,轉向不健康方向的危險就越大。他可能自己做了觀察,發現了這一點。」

「你可以肯定他不是過度勞累麼?」

「我很有把握。」

「親愛的曼內特,若是他現在過度勞累——」

「我親愛的羅瑞,過度勞累是否就那麼容易,我表示懷疑。有一種壓力往一個方向拉,
就得有另一種力量去對消它。」

「我是個看問題執著的業務人員,請原諒。假定他確實有一段時間過度勞累,會不會重
新引起這種混亂呢?」

「我想不會的,」曼內特醫生自信地說,「我認為除了那一系列聯想之外,其它的東西都不會重新引起混亂。我認為除非以後那根弦又受到異常嚴重的撥動,那病是不會發作的。在他已經發生上述情況又已恢復正常後,我覺得很難設想還會有什麼東西能那麼強烈地撥動那根弦了。我認為,也差不多是相信,可能引起發作的條件已經枯竭了。」

他說話時不大自信,因為他深知心靈的結構很微妙,即使最輕微的活動也能把它推翻,同時也十分自信,因為他親身承受過苦難,逐漸產生了把握。羅瑞先生覺得不宜挫傷他的信心,便表示了大於實際感受的信心和鼓舞,然後轉向了第二個也是最後一個問題,他心目中最棘手的問題。但是一回憶到星期天早上跟普洛絲小姐的談話和自己這九天裡觀察到的情況,他知道他必須勉為其難面對它。

「在這次僥倖度過的病患的影響之下,患者恢復了一種職業活動,」羅瑞先生清了清嗓子,說,「我們可以把它叫作——鐵匠活兒,就叫鐵匠活兒吧!為了舉例說明,我們可以說在他生病的時候已養成了在小熔爐邊工作的習慣。這回他又出人意外地在他的小熔爐邊幹起活兒來。若是他還把那小熔爐保留起來,會不會令人遺憾呢?」

醫生用手按住前額,一隻腳緊張地敲著地板。

「他總把那爐子保留在身邊,」羅瑞先生焦急地望望他的朋友說。「他若是把爐子扔掉會不會好一些呢?」

醫生仍然按住前額,用腳緊張地敲著地板。

「你很為難,不好替我拿主意麼?」羅瑞先生說。「這個問題很微妙,我明白,可我認為——」他搖搖頭住了嘴。

「你看,」曼內特醫生尷尬地過了一會兒才轉向他說,「對這個可憐的人最深層的內心活動很難做前後一致的解釋。他曾經嚴重地渴望那種職業活動,在它出現時他便非常歡迎。那無疑大大減輕了他的痛苦,因為它使他用手指上的忙碌代替了頭腦裡的煌惑,在更熟練之後又以手的靈巧代替了精神的折磨。因此一想到把那工具放到他所找不到的地方他就受不了。即使到了現在,雖然我也相信他比以前對自己有了更多的希望,甚至談到自己也有了某種信心,但一想到他萬一要從事往昔的活動而又找不到,便不禁突然感到恐怖。我們可以想像那正像一個迷了路的孩子。」

他抬起眼睛望著羅瑞先生的臉,那樣子正像他用以舉例的孩子。

「不過,對那工具的保留會不會造成對那種想法的保留呢?——請注意!我是以一個跟畿尼、先令、鈔票之類物質的東西打交道的辛苦的業務工作者找你出主意的。若是那東西消失了,親愛的曼內特,那恐懼可不可能隨之消失呢?簡而言之,保留那小熔爐是否是對那種顧慮的讓步呢?」

又是一陣沉默。

「你也明白,」醫生語低聲顫地說,「那東西是個老夥伴呢!」

「我是不同意保留它的,」羅瑞先生搖搖頭說;他見到醫生感到不安,便愈加堅定了。「我要建議他拿它做犧牲。我只希望你授權給我。我相信那東西不會有好處。來!做個可愛的善人,授權給我吧!為了他女兒的緣故,親愛的曼內特!」

觀察他心裡的鬥爭是一種很奇怪的經驗。

「要是以他女兒的名義,那就照辦吧。我批准,但我是不會當著他的面把那東西拿走的。還是趁他不在的時候辦為好。讓他離開再回來之後去懷念老朋友吧!」

羅瑞先生立即同意了,談話就此結束。兩人在鄉下過了一天,醫生完全正常了。隨後的三天裡也一直完全正常,到了第十四天他離開倫敦跟露西和他的丈夫會合了。羅瑞先生事先向他說明了他們為解釋他沒有去信所採取的預防措施,他便按那種解釋去了信,女兒一點也沒有懷疑。

他離開屋子的那天晚上,羅瑞先生拿了柴刀、鋸子、鑽子和錘子進了他的屋,普洛絲小姐掌著燭陪伴他。他們關上了門。羅瑞先生神秘地、惴惴不安地把皮匠的板凳劈成了幾塊,普洛絲小姐擎著燭火,彷彿是在協助搞一樁謀殺——實際上她那副凶狠的模樣倒也並非不像那個角色。板凳立即在廚房的灶火裡燒掉了(事先已劈成碎塊);工具、鞋和皮革則埋在了花園裡。毀滅與秘密對誠實的心是十分邪惡的,羅瑞先生和普洛絲小姐在完成任務和消滅蹤跡的時候幾乎感到自己是在合謀進行一樁恐怖的謀殺。
第二十章  —個請求
  
新婚夫婦回家後第一個來祝賀的是西德尼.卡爾頓。他們抵家才幾個小時他就出現了。他的習慣、外表或態度都沒有什麼改進,卻帶了一種粗魯的忠誠的神氣,那神氣在查爾斯.達爾內眼中卻是新鮮的。

他瞅著機會把達爾內拉到一個窗戶角落,跟他說了幾句不讓旁人聽見的話。

「達爾內先生,」卡爾頓說,「我希望我們能成為朋友。」

「我們已經是朋友了,我希望。」

「作為一種客套,你這說法倒是不錯,不過,我指的並非禮貌上的說法。實際上我希望做的並不是那種意義上的朋友。」

查爾斯.達爾內自然要問他那是什麼意思——問時很快活,也很親切。

「我以生命發誓,」卡爾頓微笑說,「我覺得在自己心裡懂得那意思要比傳達到你的心裡容易。不過,我願意試一試。你記得我有一回酒後失態麼?」

「我記得有一回你逼我承認說你喝醉了酒。」

「我也記得。酒醒之後那內疚總壓在我心裡,使我久久難忘。我希望有一天——在我的生命全部結束的時候——能做一番交代!別緊張,我並沒有說教的打算。」

「我一點也不緊張。你的坦率從來不會令我緊張。」

「啊!」卡爾頓隨意揮了揮手,好像要把那緊張揮走。「在我剛才說起的那次酒醉時,那一次(你知道那是我很多次中的一次)我在喜歡或是不喜歡你的問題上表現得很惡劣。我希望你把那件事忘掉。」

「我早就把它忘掉了。」

「又玩形式了不是!達爾內先生,要永遠遺忘在我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並不像你所說的那麼輕鬆。我沒有忘記,輕描淡寫的回答也不能幫助我忘記。」

「若是我那回答太輕描淡寫,」達爾內回答,「我求你原諒。一件無足輕重的事我只能忘掉,可你卻為它那麼難過,這叫我非常意外。我以正直人的信念向你保證,我確實早就把那事忘光了。天啦,那樣的事有什麼值得計較的!你那天幫了我那麼大的忙,難道不是我最不能忘記的大事麼?」

「至於那個大忙,」卡爾頓說,「既然你說得那麼鄭重其事,我倒不能不向你發誓,那只不過是一種手法,為了聳人聽聞而已。至於那對你會起什麼作用,我當時並沒放在心上。注意!我說的是在那時,指的是過去。」

「你是在貶低你對我的恩德,」達爾內回答,「不過我不願跟你這樣的貶低進行爭辯。」

「十足的真話,達爾內先生,相信我!我已經扯到題外去了。我剛才談的是我倆做朋友的事。我的為人你是知道的;你知道我不可能搞什麼高貴超群的那一套。你要是不信,可以去問斯特萊佛,他會告訴你的。」

「我倒寧可不要他的幫助而形成自己的看法。」

「好了!總而言之,你知道我是個放縱的角色,從沒幹過好事,也決不會幹好事。」

「我還從來不知道你那『決不會』呢。」

「可是我知道,你得相信我。好了!如果你能容忍這樣一個沒出息的、名聲不好的人偶然來坐坐,我倒希望你給我一點特權,讓我不時來走動走動。我希望能被當作一件沒有用的(若不是因為我對我倆外形的相似的發現,我倒想加一句話:不能為廳堂增色的)傢俱,因為多年使用,所以受到容忍,雖然並不受到注意。我懷疑自己說不定會辜負你的允諾。我懷疑我在一年之內會不會使用這種特權四次(那可能性我估計還不到百分之一)。但我敢說,只要你允許了我,我就心滿意足了。」

「你會來嗎?」

「你這話無異於答應了我所要求的地位。謝謝你,達爾內。我可以以你的名義享用這種自由了嗎?」

「我此刻就同意,卡爾頓。」

他倆為此握了手,西德尼轉身走掉了。此後不到一分鐘他的神色又跟過去完全一樣滿不在乎了。

他離開之後,查爾斯.達爾內跟著洛絲小姐、醫生和羅瑞先生一起度過了那個晚上。其間他一般地提起了這次談話,並把西德尼.卡爾頓的問題看作是個稀里糊塗、魯莽輕率的問題,但總的說來他的話對他並不尖刻,也無指責的意思,只按常人從他的外表所常持有的看法來看他。

他可沒想到這話竟引起了他年輕美麗的妻子的一些想法。後來他在內室裡跟她見面時便發現她漂亮地皺起了眉頭,用她那一向引人注目的神態望著他。

「咱們今天晚上有心事了!」達爾內伸手摟住她。

「是的,最親愛的查爾斯,」她用手撫著他的胸口,專注地、詢問地凝望著他,「咱們今晚很有些心事呢,因為我感到沉重。」

「為什麼,我的露西?」

「若是我求你不要問,你能答應決不逼我回答任何問題麼?」

「我能答應麼?我還有什麼不能答應我的心肝的呢?」

的確,還有什麼不能答應她的呢?他一隻手從她臉上掠開了她的金髮,另一隻手撫住那一顆為他跳動的心。

「我認為可憐的卡爾頓先生應當得到更多的關心和尊堂。他比你今晚所說的強多了。」

「真的麼,我的寶貝,為什麼?」

「那正是你不能問我的。但是我認為一—我知道——他確實如此。」

「既然你知道,那就夠了。你要我幹什麼呢,我的生命?」

「我想求你,我最親愛的,對他永遠要十分地寬厚慷慨,在他不在場的時候,對他的缺點也要非常地寬容。我要請求你相信他有一顆他絕少向人吐露的心,而且心裡有沉重的創傷。我親愛的,我曾見過他的心流血。」

「你這是在狠狠地斥責我呢,」查爾斯.達爾內十分震驚地說,「是說我委屈了他。我從來沒有想到他竟是這樣的。」

「我的丈夫,他是這樣的。我擔心他是無法改變的了。要想他的性格或命運改變怕是沒有希望的。但是我相信他是可以做好事,做高貴的事,甚至超群絕倫的事的。」

她對這個迷路者的純潔的信念使她變得非常美麗,她的丈夫可以像這樣望著她,望上幾個小時。

「而且,啊,我最親愛的,」她更緊地靠著他,把頭貼在他胸口,抬起眼睛望著他的眼睛叮囑道,「記住,我們的幸福使我們多麼健壯,而他的痛苦又使他多麼孱弱。」

這個請求深深地打動了他。「我要永遠記住你的話,親愛的心肝!我一輩子也會記得的。」

他向那金髮的頭彎下腰去,把那玫瑰色的雙唇貼向自己的雙唇,並把她摟在懷裡。如果有一個淒涼的漫遊者此時正在黑暗的街頭遊蕩,卻聽見了她那純潔無瑕的傾訴,看到了被她的丈夫從她那摯愛的藍眼睛上親掉的眼淚,他也許會對著黑夜大叫的,而這話未必是第一次從他的嘴唇裡綻出:

「為了她那甜蜜的同情之心,願上帝保佑她!」
第二十一章  回音震盪的腳步
  
前面說過,醫生居住的街角是個聽回音的絕妙處所。露西永遠忙著用金絲纏裹著她的丈夫、父親、自己和她的老管家老夥伴,讓大家過著平靜幸福的日子。她常坐在平靜的反響著回音的安謐的屋子裡聽著歲月的腳步迴響。

她雖然是個年輕的妻子,百分之百地幸福,但手裡的活計有時也會落下,目光有時也會逐漸暗淡。因為,在回音之中有某種東西正在向她走來,某種遼遠的、幾乎還聽不見的輕柔的東西太沉重地扣擊著她的心。飄忽不定的希望和疑慮分裂著她的胸臆——希望,對一種她還不知道的愛的希望;疑慮,對她是否能留在世上享有那新的歡樂的疑慮——因此,在那雜者的回音之中便出現了她自已早夭的墳頭上的腳步聲;她想到她丈夫會淒涼地留在世上,為她過分哀悼,便不禁有萬千思緒湧入眼裡,並像浪花一樣崩散。

那個時期過去,她的小露西躺在了她的懷裡。於是,在前進的回音之中又有了孩子那小腳的腳步聲和她的牙牙學語聲。即使巨大的回音盡情震響,坐在搖籃邊的年輕媽媽也總能聽見那腳步和語聲走來。它們來了,陰涼的屋子便因一個孩子的歡笑而陽光燦爛,而那兒童的神聖的朋友上帝——她在苦難時總向他傾訴——也似乎總把她的孩子抱在懷裡,正如多少年前抱著另一個孩子。這便把這一切變作了她的一種神聖的歡樂。

露西永遠忙著用金絲把他們纏繞到一起。她用她的辛勤織成幸福的影響,放它瀰漫於他們的生活之中,不多不少,恰如其分。在多年的回音中她聽見的都是友愛和安慰,在其中,她丈夫的腳步是健壯而興旺的,她父親的腳步是堅定而勻稱的,喏,普洛絲小姐的腳步則是野性難馴的戰馬的回音,但她受到了金絲籠頭的羈絆和鞭子的教育,也只能在小院的梧桐樹下噴噴鼻息,刨刨泥土而已!

儘管也曾有過悲傷的聲音,卻並不刺耳也不淒慘。那時跟她相同的金髮耷拉在枕上,像神靈的光圈一樣圍繞著一個小男孩憔悴的臉。那孩於燦爛地微笑著說,「親愛的爸爸媽媽,我很難過,因為我要離開你們了,要離開美麗的姐姐了。但我得到了召喚,我必須去!」即使在那托付給她的靈魂離開她時,濡濕了她那年輕母親的面頰的淚也不全是痛苦的。「讓小孩兒到我這裡來,不要禁止他,們。」他們見到了天父的臉。啊天父,你的受到祝福的話語呀!

這樣,天使振動翅膀的聲音便跟別的回聲混合到了一起,那回聲已不全是人世的聲音,它混合了天國的氣息。吹過一個小小花園墓地的風兒的歎息也混合在回音裡,兩者都只是低低的呢喃,有如夏日熟睡的沙岸旁的大海的呼吸。這些,露西都聽得見——那時小露西正在滑稽地忙著早上的「工作」,或是坐在媽媽的腳凳上給玩偶穿衣服,用混合在她生活裡的兩大都市的語言嘰嘰喳喳地說著話兒。

回聲很少反應西德尼.卡爾頓的實際腳步。他一年最多只有五六次使用不請自來的特權,來後也只在他們之間坐一個晚上,跟以往一樣。他從不帶著酒意來。回聲的悄語裡也反響著一種來自他的東西,那是真誠的回聲,千百年來總要震盪反響的。

若是一個男性真正愛上了一個女性,失去了她,卻還能在她做—了妻子和母親之後準確無誤地理解她,而且摯愛如初,她的孩子們對他總會有一種奇特的情感共鳴的——一種本能的微妙的愛憐。在這種情況下究竟是觸動了一種什麼樣的隱藏的精微知覺,回聲未曾解釋。但情況正是如此。卡爾頓在這兒的情況也是如此。卡爾頓是小露西第一個向他伸出胖胖胳膊的陌生人。他在她成長的過程中總保持了這種地位。小男孩接近臨終時也提到他。「可憐的卡爾頓!為我親親他!」

斯特萊佛先生像艘在洶湧的急流中破浪前進的大型汽輪在法學界橫衝直撞,把他那很有用的朋友拖在身後,像拖了一隻小船。受到這種寵愛的小船總是災難重重,大部分時間都淹沒在水裡,因此西德尼只好過著倒霉的日子。但不幸的是,習慣是輕鬆而有力的。它在他身上比一切令人激動的成就感或羞辱感都更輕鬆,更有力。於是他便繼續過著現在的日子,很少考慮擺脫他那獅子屬下的豺狗的地位,正如真正的豺狗不會想到變成獅子一樣。斯特萊佛有錢,又討了個漂亮的寡婦,帶來了一筆財富和三個男孩。三個孩子沒有什麼特別光輝的東西,只是幾個湯團似的腦袋上長了滿頭直髮。

斯特萊佛先生每一個細胞都洋溢著最令人氣憤的施主氣派。他曾像趕綿羊一樣讓這三位少爺走在他前面來到索霍區那平靜的街角,要露西的丈夫收他們做學生。他挺關懷地說道,「呵!這可是給你們夫婦野宴上增添三個奶酪麵包呢,達爾內!」可這三個奶酪麵包都被彬彬有禮地謝絕了。斯特萊佛先生很生氣,此後在培養三位少爺時他便化憤怒為教育,要他們以後當心那個家庭教師的窮酸傲氣。他還有個習慣,喜歡喝著美酒向斯特萊佛太太宣佈達爾內太太當初曾玩過花招,要想「釣上」他,而他卻有一套以金剛鑽對金剛鑽的招數,使自己「倖免上鉤」。皇家法院的熟人偶然跟他一起喝酒,聽他撒了這個謊,也都原諒了他,說他那謊話重複得太多,連自己也信以為真了。犯了錯誤,卻又堅持不改,這種傢伙若是叫人押到一個合適的僻靜地方悄悄絞死倒是活該。

這些東西都是露西在她那回音角里時而沉思、時而忍不住微笑時聽見的,一直聽到她的女兒長到了六歲。孩子的腳步聲、親愛的父親永遠活躍而有節制的腳步聲、親愛的丈夫的腳步聲,這一切不用說都跟她的心貼得很緊。她以她的才智和品德勤儉地維持著他們共同的家,過著富裕而沒有浪費的生活。這個家的最輕微的回音不用說對她也都是音樂。還有,她四周的回聲在她耳裡不用說都很甜蜜。她的父親曾多次告訴她,她在婚後比未婚時對他更孝順了(如果那還有可能的話)。她的丈夫曾多次告訴她,家務的煩惱與責任似乎並沒有分散她對他的愛和幫助,而且問道,「你對我們幾個人都照顧得那麼周到,彷彿我們只有一個人,卻既不顯得太忙,也不覺得太累。親愛的,你有什麼魔術一樣的訣竅?」

但是在這整個時期,卻也有別的回聲在那街角氣勢洶洶地隆隆作響。而現在,在小露西六歲的生日那天,那隆隆的回聲已開始變得可怕起來,彷彿法蘭西那一場巨大的風暴正挾著洶湧的海濤奔襲而來。

一千七百八十九年七月中旬的一個晚上,羅瑞先生從台爾森來時已經很晚。他在黑暗的窗前的露西和她丈夫身邊坐下了。那是一個炎熱的風暴欲來的夜晚,三個人都回憶起多年前那一個星期天的晚上,那時他們三人也在同一個地點觀望著閃電。

「我開始覺得我今晚應該在台爾森度過,」羅瑞先生把他的棕色假髮往後一推,說。「白天我們忙得不知道該從何處入手,該幹什麼好。巴黎的政局十分動盪。我們的信託業務實際上應接不暇,那邊的客戶們似乎迫不及待地要把財產托付給我們。有些客戶確實發了瘋,還想把財產送到英格蘭來。」

「情況似乎有些嚴重,」達爾內說。

「你是說似乎有些嚴重麼,親愛的達爾內?是的,但是我們不知道有什麼理由嚴重。人們簡直不可理喻!我們台爾森有些人年齡越來越大,這種平白無故的反常麻煩可叫我們吃不消。」

「可是,」達爾內說,「天空有多麼陰暗,預示著風暴到臨,你是知道的。」

「我確實知道,」羅瑞先生同意了,努力說服自己說他那和善的脾氣發了酸,因此在嘟囔,「但是我心煩意亂了一整天,難免不發脾氣。曼內特到哪兒去了?」

「在這兒,」這時醫生正好踏進黑暗的屋裡。

「我很高興你在家,這種忙亂和不安纏了我一整天,弄得我無緣無故地神經緊張,我希望你不打算出去?」

「我不想出去。如果你樂意,我還想跟你擲骰子呢,」醫生說。

「如果可以說說心裡話,我並不想擲骰子。我今天晚上不適於跟你較量。茶盤還在那兒麼,露西?我看不見。」

「當然為你準備著。」

「謝謝,我親愛的。寶寶平安無事地上床了吧?」

「睡得很香呢。」

「那就好,一切清吉平安!我不知道這兒的一切有什麼理由會不清吉平安,謝謝上帝。我可是煩了一整天,卻又不如過去年輕力壯了!我的茶麼,親愛的?謝謝。來,來,坐到圈子裡來,咱們靜靜地坐著,聽聽回聲。你對回聲還有你的理論呢。」

「不是理論,而是幻想。」

「那麼,我聰明的寶貝,是幻想,」羅瑞先生拍拍她的手說,「可今晚的回聲非常多,
而且響亮,是麼?你聽聽看!」

這一小圈人坐在倫敦那黑暗的窗前時,遠處的聖安托萬區卻有疾速、瘋狂、危險的腳步興起,並闖進他人的生活。那腳步一染上猩紅就不容易洗淨。

那天上午,聖安托萬區有黑壓壓的一大片衣衫襤褸的人潮水一般湧來湧去。在攢動的人頭上不時有光芒閃過,那是熠耀在陽光下的戰刀和刺刀。聖安托萬的喉嚨發出巨大的吼聲,赤棵的手臂的森林在空中搖擺,有如冬季寒風中乾枯的枝條,所有的手指都往武器或類似武器的東西抓去,無論它在多遠的地方。武器是從下面的深處拋上來的。

是誰拋上來的,是從哪兒拋上來的,從哪兒開始拋的,是什麼人經手拋的,人群中沒有人看見。武器一次幾十把,搖晃著、顫動著跳了出來,出現在人群的頭上,有如電閃。跳出來的還有毛瑟槍、子彈、火藥、炮彈、木棍、鐵棍、刀子、斧子、長矛。總之,發了瘋的創造精神所能搜尋到或設計出的一切武器都有。得不到別的東西的人們便用血淋淋的手從牆上挖出石頭和磚塊。聖安托萬的每一次脈動和心跳都疾速而火熱,像是發了高燒。那兒的每一個人都發了狂,都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火辣辣地準備拿出生命作犧牲。

翻騰的水的漩渦總有一個中心,眼前這紛亂的人群所圍繞的中心就是德伐日的酒店。沸騰的鍋裡的每一滴水(每一個人)都受著漩渦中心的德伐日的吸引。此時為火藥和汗水弄得滿身髒污的德伐日正在發出命令,分配武器,把這個人往後推,把那個人往前拉,拿走一個人的武器交給另外一個人,正在震耳欲聾的喧嘩中苦幹著。

「別離開我身邊,雅克三號,」德伐日叫道,「雅克一號,雅克二號,你們倆分頭活動,把這些愛國者盡量多地聚集在身邊。我老婆在哪兒?」

「呃,這兒,你看見的!」老闆娘仍然跟任何時候一樣鎮定,只是沒有織毛線。她那堅定的右手攥住的是一把斧頭,而不是較為溫和的常見工具,腰帶上還插了一把手槍和一柄殘忍的刀。

「你要到哪兒去,老婆?」

「我現在只跟著你,」老闆娘說。「以後你會看見我走在婦女隊伍最前面的。」

「那就來吧!」德伐日放開嗓門大叫。「愛國者們,朋友們!咱們已經作好了準備。到巴士底去!」

人潮開始動盪,發出一聲怒吼,彷彿整個法蘭西的喉嚨都集中到了那一個令人憎惡的字眼上。人潮一浪接著一浪,越捲越高,淹沒了城市,來到了那個地點。警鐘響了,戰鼓響了,人潮在新的海岸上發著狂,大聲地咆哮著。攻擊開始了。

深深的壕塹、雙重的吊橋、厚重的石壁、八座巨大的塔樓。大炮、毛瑟槍、火焰與煙霧。酒店老闆德伐日穿過了火焰,穿過了煙霧,又進入了火焰,進入了煙霧。人潮把他送向了一尊大炮,而他在轉瞬之間已成了炮手。他像個英勇的士兵激戰了兩個小時。

深深的壕塹,單吊橋,厚重的石壁,八座巨大的塔樓。大炮、毛瑟槍、火焰與煙霧。座吊橋垮下來了!「干呀,同志們,干呀!干呀,雅克一號,雅克二號,雅克一千號,雅克二千號,雅克二萬五乾號;以所有的天使和魔鬼的名義——你願用誰的名義都行,干呀!」酒店老闆德伐日還在大炮前幹著,大炮早燙手了。

「跟我來,婦女們!」他的妻子老闆娘叫道,「幹什麼!拿下來之後,我們也可以像男人一樣殺人的!」婦女們發出如饑似渴的尖叫,跟在她的身後。她們的武器各不相同,但是心中的飢渴與復仇的心情卻一樣。

大炮、毛瑟槍、火光與煙霧,但仍然是深深的壕塹、單吊橋、厚重的石壁和八個巨大的塔樓。有人受傷倒下了,洶湧的人潮作了不大的調整。閃亮的武器,通明的火炬,一車車潮濕的柴草冒著煙、四面八方的工事上的苦苦廝殺。尖叫、排炮、咒罵,奮不顧身的勇氣,炮聲、撞擊聲、叮噹聲,人潮的憤怒的咆哮。但仍然是深深的壕塹、仍然是單吊橋,厚重的石壁和那八座巨大的塔樓。酒店老闆德伐日—還在他的炮前。大炮已激烈地打了四個小時,已經是雙倍地發燙。

要塞裡升起了白旗,談判——白旗在戰鬥的風暴之間依稀可見,聲音卻聽不見。人潮突然無法估量地擴展開來、洶湧起來,把酒店老闆德伐日捲過了放下的吊橋,捲進了厚重的外層牆壁,捲進了投降了的八座塔樓。

席捲著他的人潮勢不可當,就連吸一口氣轉一轉頭都困難,彷彿是在南太平洋的狂濤裡掙扎。他終於來到巴士底監獄外面的場院裡。他在那兒憑借了一堵牆的拐角的力量才掙扎著向四面看了看。雅克三號差不多就在他身邊;德伐日太太仍然帶著幾個婦女,已離監獄不遠,隱約可見,手裡拿著刀。到處是騷動、興奮、令人耳聾的瘋狂的混亂,令人震驚的呼喊,卻也有激怒的啞劇場面。

「囚徒!」

「記錄!」

「秘密牢房!」

「刑具!」

「囚徒!」

在所有的呼喊聲中,在一萬個破碎的字句中「囚徒!」是為洶湧而入的人潮應和得最多的。彷彿有無窮的人在無窮的時間和空間裡應和著。最早進入的人押著監獄的官員,並威脅說,若是有任何一個秘密角落沒有公開就立即殺死他們。這陣人潮捲過之後,德伐日已把他結實的手放到一個監獄看守胸前——那人頭髮花白,手執火炬。他把他跟其他的人分開,逼到了牆壁面前。

「告訴我,北塔怎麼走!」德伐日說,「快!」

「我會認真告訴你的,」那人回答,「如果你跟我走的話。不過那兒已沒有人。」

「北塔一0五是什麼意思?」德伐日問。「快!」

「意思麼,先生?」

「那是囚徒還是牢房的名字?你想找死麼?」

「殺死他!」雅克三號正走過來,叫道。

「是牢房的名字,先生。」

「帶我去。」

「那就這邊來。」

帶著一向的渴望神情的雅克三號顯然因為談話並不往流血的方向發展而感到失望了。他抓緊了德伐日的手臂,也抓緊了看守的手臂。在這短暫的會談裡他們的三顆頭攢在了一起——那時要想彼此能聽見只能如此,因為人潮已衝進要塞,淹沒了過道與階梯,發出了激烈的喧囂。外面,人潮也以一種深沉嘶啞的吼叫衝擊著四面的牆壁;吼叫之中還不時有騰空而起的吶喊爆發,像是升到空中的浪花。

德伐日、看守和雅克三號手牽著手以最快的速度穿過了終年不見陽光的拱門,穿過了黑魃魃的洞窟的猙獰的窄門,走下了洞穴狀的層層台階,爬上了石頭與磚塊砌成的嶙絢而陡峭的石梯——那東西與其說像階梯,倒不如說像乾涸的瀑布。在某些地方人潮還從他們身邊捲過,特別是剛開始的時候;但在他們下行了一段又上了一座塔樓之後,他們就孤獨了。在這兒,夾在厚重的石壁和拱門之間,要塞內外的風暴在他們耳裡只剩下了一種沉悶的壓抑的聲音,彷彿外面的噪音已經差不多破壞了他們的聽覺。

看守在一道矮門邊站住了。他把一把鑰匙塞進了一個卡卡作響的鎖裡,饅慢推開了門,在他們低頭進門時說:

「北塔一0五!」

牆壁高處有一個窗戶,窗戶上沒有玻璃,鐵柵森嚴,前面還有一道石屏擋住,要見到天空得彎下腰往上看。進門幾步有一個小小的煙囪,煙囪進口也用沉重的鐵柵封閉。壁爐上有—堆輕輕的陳年的柴灰。屋裡有一張板凳、一張桌子、一張鋪著草墊的床、燻黑了的四堵牆,一堵牆上還有一個生了銹的鐵環。

「拿火炬慢慢照照這幾堵牆壁,我還要看一看,」德伐日對看守說。

那人照辦了,德伐日眼睛緊緊地跟著炬火觀察。

「停!——看看這兒,雅克!」

「A。M.!」雅克三號貪婪地讀著,嗓門嘶啞。

「亞歷山大.曼內特,」德伐日用他那沾滿了火藥的黝黑的手指畫著那兩個字母,對著他的耳朵說。「這兒他還寫著『一個不幸的醫生』。而且,毫無疑問,在這塊石頭上劃日曆的也是他。你手上拿的是什麼?撬棍麼?給我。」

他手裡還抓著放炮的火繩桿。他迅速換了工具,轉向蟲蛀的桌凳,幾棍子把它們敲了個粉碎。

「火把照高一點!」他對看守怒氣沖沖地說。「雅克,仔細檢查一下這些破木片。喏!這兒有刀,」他把刀扔給他,「把床墊劃開,搜查一下鋪草。火把照高一點,你!」

他狠狠地盯了看守一眼,爬上了壁爐,從煙囪裡往上看,用橇棍敲打著,撥弄著煙囪壁,捅著橫在煙囪上的鐵柵。幾分鐘之後掉下了一些灰泥和塵埃,他轉過臉躲開了,然後便在煙囪裡、陳年的柴灰堆裡、在他那武器截穿的一道縫裡仔仔細細地摸索。

「木頭裡、鋪草裡都沒有麼,雅克?」

「沒有。」

「咱們把這些東西集中到牢房正中。好了!生火,你!」

看守點燃了這堆東西,火苗躥得很高,也很熱。他們讓火堆燃燒,重新彎下身子從低矮的拱門走了出來,沿著原路回到了院子裡。這時聽覺也似乎重新恢復,他們又回到了洶湧澎湃的浪潮聲裡了。

他們發現人潮在起伏激盪,尋找著德伐日。聖安托萬正歎叫著要求它的酒店老闆去負責監押那死守巴士底獄、向人民開炮的要塞總監。沒有德伐日那總監就無法被押到市政廳去受審,沒有他那總監就會逃掉,人民的血就得不到報償了(多少年來一文不值的血現在突然值錢了)。

那位冷酷的老軍宮身穿灰色大氅,佩帶紅色勳章  ,站在那彷彿緊裹著他的氣勢洶洶的人潮中很為惹眼。可是在那無所不在的喧嘩之中卻有一個人泰然不動。那人是個婦女。「看,我的丈夫來了!」她指出了他,叫道。「看,德伐日!」她緊挨著那冷酷的老軍官站著,不挪一下地方,而且,在德伐日等人押著他通過街道時也寸步不離;在他被押到了目的地有人從背後打他時她也寸步不離;在積聚了長期仇恨的刀子拳頭狠狠地頂點般地落在他身上時, 她仍然寸步不離。等到他受了傷倒地死去之後,她卻突然活躍起來,一腳踩在他脖子上,揮動她那早作好準備的殘忍的刀把他的腦袋割了下來。

聖安托萬執行他那可怕的設想的時刻到了。他要把人當作街燈一樣掛起來,表現自己能夠成為什麼樣的人,能幹出什麼樣的事。聖安托萬的血液沸騰了,暴虐與鐵腕統治的血濺灑出來,濺在要塞總監屍體橫陳的市政廳台階上,濺在德伐日太太的鞋底上——為了把屍體砍作幾塊,她曾用腳踩在屍體上。「把那邊那燈放下來!」聖安托萬瞪大了眼四處尋找新的殺人工具,然後叫道,「他還有個兵士在這兒,讓他給他站崗吧!」那個哨兵叫人晃裡晃蕩吊上了崗哨。人潮又往前湧。

黑色的氣勢洶洶的海濤,浪濤與浪濤間的破壞性的升騰與撞擊,那撞擊的深度那時還無法估量,其強力也還沒有人知道。激烈地震盪著的毫不內疚的人的海洋,復仇的呼號,經過苦難的熔爐鍛煉得僵硬的臉,在那臉上憐憫再也留不下痕跡。

人潮的面孔上活躍著各種各樣猙獰的和狂怒的表情,其中卻出現了兩個集團,每個集團七人,跟別的面孔形成呆板的對比。海洋從來不曾沖刷出過比它們更加值得紀念的海難遺物。七個囚徒突然被衝破他們墳墓的風暴解放出來,被高高地舉在眾人頭上。他們感到害伯、茫然、惶惑、驚訝,彷彿末日審判已經到來,而在他們周圍歡天喜地的人們的靈魂都已無可救藥。還有七張面孔被舉得更高,那是七張死去的面孔,耷拉下的眼皮和半露出的眼睛等待著末日審判。面孔雖冷漠,卻帶著一種有所期待並未死心的表情,很像是作了一個可怕的停頓,準備著抬起垂下的眼簾,用沒有血色的嘴唇作證:「是你殺了我!」

七個囚徒被釋放了出來,七個血淋淋的人頭插在了矛尖上,那受到詛咒的有八個堡壘的要塞的鑰匙、某些被發現的信件、很久以前就懷著破碎的心死去的囚徒的遺物—一諸如此類的東西在一千七百八十九年七月中旬被聖安托萬的震天動地的腳步聲護送著通過了巴黎市街。現在,但願上天擊敗露西.達爾內的幻想,不讓那腳步侵入她的生活!因為那腳步疾速、瘋狂,而且危險;而在德伐日酒店門前跌破了酒桶多年之後,那些腳步一旦染成紅色是很難洗淨的。
第二十二章  海潮繼續增高
  
形容憔悴的聖安托萬隻歡喜了一個禮拜。他用美味的友誼擁抱和慶祝使他那又硬又苦的麵包盡可能地鬆軟了些。德伐日太太又照常坐到她的櫃檯後接待著顧客,只是頭上不戴玫瑰花了,因為密探們深厚的兄弟之情已在短短的一周之間轉化為異常的警惕,不敢把自己送上門去讓聖安托萬發落。那兒路面的街燈正帶著一種不祥的彈性搖晃著呢!

德伐日太太雙手抄在胸前坐在清晨的光與熱裡,研究著酒店和街道,酒店裡和街道上都有幾撥又骯髒又痛苦的閒漢,但在他們的苦難之上現在卻高踞著一種明顯的權力感。歪放在最倒霉的腦袋上的最破爛的睡帽都帶著這樣一種桀驁不馴的意思:「戴破帽的我知道過日子有多困難,但是你可知道戴破帽的我要你的命又有多容易?」以前沒有工作的瘦骨伶仃的光胳膊現在隨時準備好幹活,因為它可以出擊。干編織活的婦女手指很毒辣,她們已有過抓拉撕扯的經驗。絲安托萬換了副模樣;幾百年的錘打把他敲成了一種模樣,可最後這幾錘的作用卻最為巨大,把他錘出了另一副表情。

德伐日太太帶著聖安托萬的婦女領袖那種含而不露的讚賞之意坐在那兒觀察。她那女界同胞之一在她身邊編織著。這個婦女很矮而頗胖,是一個飢餓的雜貨小販的妻子和兩個孩子的母親。這位副手已經贏得了「復仇女神」的美譽。

「聽!」復仇女神說,「注意!有誰來了?」

一陣迅速傳遞的嘟噥聲飛快傳了過來,有如從聖安托萬區邊緣直牽到酒店門口的一連串鞭炮突然爆炸。

「是德伐日,」老闆娘說,「安靜,愛國者們!」

德伐日氣喘吁吁地跑進屋子,拉下了頭上的紅便帽,四面看了看。「各處人員注意!」老闆娘又說,「聽他說話!,德伐日站在那兒喘著氣,背對著門外急切的眼睛和張開的嘴;酒店裡的人全都跳起身來。

「說吧,當家的,什麼事?」

「從另外一個世界來的消息!」

「怎麼回事?」老闆娘輕蔑地叫道,「另外一個世界?」

「這兒的人還想得起老傢伙富倫嗎?他曾說過挨餓的人可以吃草。他不是已經死了,進地獄了麼?」

「想得起!」所有的嗓子都說。

「是關於他的消息。他還跟我們在一起呢。」

「跟我們在一起!」所有的喉嚨都吼叫了起來。「死了還跟我們在一起麼?」,

「沒有死!他非常害怕——他有理由害怕——於是設法裝作已經死了,搞了個假出殯。但是有人發現他還活著,躲在鄉下,便把他抓了起來。我剛才還看見他往市政廳去,已經作了俘虜。我說過,他有理由害怕我們。你們大家說!他有理由害怕不?」

那七十多歲的不幸的罪人若是聽見了這眾口一聲的回答,即使不明白自己有什麼理由害怕也會從內心深處害怕了。

隨之而來是一陣深沉的靜默。德伐日和他的妻子彼此凝視了一會兒。復仇女神彎下了身子,有大鼓的響動傳出,那是她從櫃檯後自己腳邊把它搬了出來。

「愛國者們!」德伐日以堅定的聲音說,「準備好了沒有?」

德伐日太太的刀立即插進了腰帶;大鼓在街上響起,彷彿有魔法讓大鼓和鼓手一起飛了出去;復仇女神發出可怕的尖叫,雙臂在頭頂上揮舞,彷彿有四十個復仇女神集於她一身,衝進了一間間的屋子,去鼓動婦女們上街。

男人們很可怕,他們懷著要想流血的憤怒,從窗口上瞧了一下便抓起自己所能到手的武器,潮水一樣上了街。婦女們的樣子能讓最勇敢的人也心裡發冷。她們丟開了赤貧生活帶來的家務,丟開了孩子,丟開了趴在光禿禿的地板上的飢餓、赤裸的老人和病人,披頭散髮地跑了出來,此呼彼應,以最野性的呼喊和行為投入了瘋狂的活動「姐姐,壞蛋富倫給抓住了!」「媽媽,惡棍富倫給抓住了!」「女兒呀,無賴富倫給抓住了!」然後,又有二十來個婦女加入了她們的行列。她們敲著胸脯,扯著頭髮,尖聲地叫道,「富倫還活著。」「富倫,三傢伙告訴餓肚子的人說他們可以吃草。」「富倫,在我沒有麵包給我爸爸吃的時候,那傢伙卻說他可以吃草。」「富倫,我這奶裡因為窮,沒有了奶水,他卻說我的娃娃可以吃草。」「啊,聖母呀,這個富倫。」「啊,天吶,我們的苦難呀。」「聽著,我死去的孩子和我病弱的爸爸:我跪在地上,跪在石頭上起誓,我要為你們向富倫報仇!丈夫們,弟兄們,小伙子們,給我們富倫的血。」「給我們富倫的頭,給我們富倫的心。」「給我們富倫的身子和靈魂。」「把富倫碎屍萬段,埋到泥土裡去,讓青草從他身上長出來!」這樣叫著,許多婦女便發起狂來,忘記了一切,打著旋兒,跟朋友們毆打撕扯,直鬧得暈了過去,全靠家裡的男人救助,才沒有被人踩在腳下。

可是,她們卻一點時間也沒有浪費,一點也沒有!這富倫此時正在市政廳,有可能被釋放。只要聖安托萬還沒有忘記他們所受過的苦難、羞辱和冤屈,就絕不能釋放他。拿起武器的男人和婦女從聖安托萬區一哄而出,跑得飛快,並以極大的吸引力把最後的人都帶了去。不到一刻鐘,聖安托萬的心臟除了皺巴巴的老太婆和哭鬧著的兒童之外就再也沒有人了。

再也沒有人了。他們此時已擠滿了那個醜陋、邪惡的老頭兒所在的審判廳,並往外面漫溢,進入了附近的場地和街道。德伐日夫婦、復仇女神和雅克三號第一批到達,站在大廳裡距離那老頭兒不遠處。

「看呀:」老闆娘用刀指著叫道,「看那老流氓捆在那幾。對,在他背上捆上一捆草。哈!哈!捆得好。現在就讓他吃草!」老闆娘把刀夾在腋下好像看戲似地鼓起掌來。

德伐日太太背後的人把她滿意的理由告訴了自己背後的人,他們背後的人又向別人解釋,別人又再向別人解釋,於是附近的街道便也響起了掌聲。同樣,在兩三個鐘頭的吵鬧中篩了不知道幾大籮的話裡,德伐日太太常有些不耐煩的意見曾以驚人的速度在遠處得到響應,因為有幾個身手矯捷得驚人的人爬到了建築物外面,從窗上往裡瞧。他們很熟悉德伐日太太,便充當了她跟外面的人群之間的活電報。

最後,太陽升高了,把一道慈祥的希望或保護的光直射到那老囚徒的頭上。這樣的恩寵太過分了,不能容忍。那些留在他身邊礙手礙腳為時太久的廢物全都給轟走了,聖安托萬抓住了他!

這事立即直接傳到了最遼遠地區的人群裡。德伐日剛剛跳過一道欄杆和一張桌子把那倒霉的可憐蟲死死抱住、德伐日太太剛跟上去一把抓住捆緊他的一根繩子、復仇女神和雅克三號還沒來得及跟上、窗戶上的人還沒來得及像猛禽撲下棲木一樣竄下、一片吶喊便已掀起,似乎吼遍了全城,「把他抓出來!抓他到街燈下去!」

跌倒了,爬起來,頭衝下摔在大廳外的台階上;一時跪下,一時站起;一時刻在地上,一時被拖了走;挨揍,被幾百隻手塞到臉上的一把把的乾草、青草噎個半死;被扯,被揪,傷痕纍纍,喘氣,流血,總在哀告,總在乞憐;有時奮力抗拒,滿是痛苦。人們便你拉我扯讓出一小片地方,看他表演;有時成了一塊死木頭從森林股的腿叢裡拖出。他就像這樣被抓到了最近的街角,那兒掛著一盞要命的燈。德伐日太太在那兒對他撒了手——貓對耗子可以撒手——然後一聲不響平平靜靜地望著他,等著別人作準備;而他卻向她哀求。婦女們一直對他尖聲亂叫,男人們則凶狠地叫著要在他嘴裡塞進青草再殺死他。第一次,把他吊了上去,繩子斷了,他尖號著被抓住。第二次,把他吊了上去,繩子斷了,他尖號著被抓住。然後繩子發了慈悲,把他吊住了。他的頭立即插在了一枝矛尖上,嘴裡塞了足夠的青草,可以讓整個聖安托萬的人看得手舞足蹈。

可這還不是這一天壞事的結束。聖安托萬已經因吶喊與舞蹈而血脈怒張,所以在黃昏時又再次熱血沸騰,憤怒起來。那是因為聽說被處置了的那人的女婿,另一個欺壓百姓的人民公敵,已帶了一支由五百名騎兵組成的衛隊進入了巴黎市。聖安托萬用大幅的紙張公佈了他的罪惡,然後抓住了他一—哪怕他有一支龐大軍隊保護他也會把他抓去跟富倫作伴的——並把他的頭和心臟插在矛尖上。聖安托萬帶了這一天的三個戰利品形成了一支豺狼的隊伍在街上遊行。

男人和女人直到深夜才回到哭喊著的、沒有麵包的孩子們身邊。然後可憐的麵包店就受到一長串人的包圍,他們耐心地等著買蹩腳的麵包。在他們空著有氣無力的肚子排著班時便互相擁抱,慶祝當天的勝利,用以消磨時間,並在閒聊中堂溫勝利的喜悅。幾個襤褸的長串逐漸縮短,終於消失。高高的窗戶上透出了微弱的燈光,街頭生起了小火,幾個鄰居一起在火上烹調著,然後在門口吃起了晚飯。

晚飯不多,量不足,沒有肉,也沒有別的佐料,只有劣質的麵包。然而人和人的友誼卻給這硬邦邦的食物加上了營養,從人和人之間碰撞出了幾星快樂的火花。參與了那天最凶狠的活動的父母跟他們的瘦弱的孩子們溫情地說著話;情人們在周圍和眼前這樣的世界裡愛戀著,懷著希望。

德伐日酒店跟最後一批客人分手時已經快天亮了。德伐日先生一邊關著門,一邊啞著嗓子對妻子說:

「這一天終於到來了,親愛的!」

「呃,不錯!」老闆娘回答。「差不多到了。」

聖安托萬睡著了,德伐日夫婦睡著了,就連復仇女神也跟她的雜貨小販睡著了,大鼓也休息了。大鼓的聲音是唯一不曾為流血與忙亂而改變的聲音。作為大鼓保管人的復仇女神還可以把鼓叫醒,讓它發出跟巴士底獄陷落或老富倫被抓之前相同的聲音,可聖安托萬懷裡的男男女女的嗓子都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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