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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金庸經典武俠小說 - 鹿鼎記[C+]

第一回 縱橫鈎黨清流禍    峭茜風期月旦評

    北風如刀,滿地冰霜。
    江南近海濱的一條大路上,一隊清兵手執刀槍,押著七輛囚車,沖風冒寒,向北而行。
    前面三輛囚車中分別監禁的是三個男子,都作書生打扮,一個是白髮老者,兩個是中年人。後面四輛中坐的是女子,最後一輛囚車中是個少婦,懷中抱著個女嬰。女嬰啼哭不休。她母親溫言相呵,女嬰只是大哭。囚車旁一名清兵惱了,伸腿在車上踢了一腳,喝道:“再哭,再哭!老子踢死你!”那女嬰一驚,哭得更加響了。
    離開道路數十丈處有座大屋,屋檐下站著一個中年文士,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那文士見到這等情景,不禁長歎一聲,眼眶也紅了,說道:“可憐,可憐!”那小孩子問道:“爹爹,他們犯了什麽罪了?”那文士道:“又犯了什麽罪?昨日和今朝,已逮去了三十幾人,都是我們浙江有名的讀書人,個個都是無辜株連。”他說到“無辜株連”四字,聲音壓得甚低,生怕給押送囚車的官兵聽見了。那小孩道:“那個小女孩還在吃奶,難道也犯了罪?真沒道理。”那文士道:“你懂得官兵沒道理,真是好孩子。唉,人爲刀俎,我爲魚肉,人爲鼎鑊,我爲糜鹿!”那小孩子道:“爹,你前幾天教過我,‘人爲刀俎,我爲魚肉’,就是給人家斬割屠殺的意思。人家是切菜刀,是砧板,我們就是魚和肉。‘人爲鼎鑊,我爲糜鹿’這兩句話,意思也差不多麽?”那文士道:“正是!”眼見官兵和囚車已經去遠,拉著小孩的手道:“外面風大,我們回屋裏去。”當下父子二人走進書房。
    那文士提筆蘸上了墨,在紙上寫了個“鹿”字,說道:“鹿這種野獸,雖是龐然大物,性子卻極爲和平,只吃青草樹葉,從來不傷害別的野獸。兇猛的野獸要傷它吃它,它只有逃跑,倘若逃不了,那只有給人家吃了。”又寫了“逐鹿”兩字,說道:“因此古人常常拿鹿來比喻天下。世上百姓都溫順善良,只有給人欺壓殘害的份兒。《漢書》上說:‘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那就是說,秦朝失了天下,群雄並起,大家爭奪,最後漢高祖打敗了楚霸王,就得了這只又肥又大的鹿。”那小孩點頭道:“我明白了。小說書上說‘逐鹿中原’,就是大家爭著要做皇帝的意思。”那文士甚是喜歡,點了點頭,在紙上畫了一隻鼎的圖形,道:“古人煮食,不用竈頭鍋子,用這樣三隻腳的鼎,下面燒柴,捉到了鹿,就在鼎裏煮來吃。皇帝和大官都很殘忍,心裏不喜歡誰,就說他犯了罪,把他放在鼎裏活活煮熟。《史記》中記載藺相如對秦王說:‘臣知欺大王之罪當誅也,臣請就鼎鑊。’就是說:‘我該死,將我在鼎裏燒死了罷!’”那小孩道:“小說書上又常說‘問鼎中原’,這跟‘逐鹿中原’好像意思差不多。”那文士道:“不錯。夏禹王收九州之金,鑄了九口大鼎。當時的所謂‘金’其實是銅。每一口鼎上鑄了九州的名字和山川圖形,後世爲天下之主的,便保有九鼎。《左傳》上:‘楚子觀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孫滿勞楚子。楚子問鼎之大小輕重焉。’只有天下之主,方能保有九鼎。楚王只是楚國的諸侯,他問鼎的輕重大小,便是心存不軌,想取周王之位而代之。”那小孩道:“所以‘問鼎’、‘逐鹿’,便是想做皇帝。‘未知鹿死誰手’,就是不知哪一個做成了皇帝。”那文士道:“正是。到得後來,‘問鼎’、‘逐鹿’這四個字,也可借用於別處,但原來的出典,是專指做皇帝而言。”說到這裏,歎了口氣,道:“咱們做老百姓的,總是死路一條。‘未知鹿死誰手’,只不過未知是誰來殺了這頭鹿,這頭鹿,卻是死定了的。”他說著走到窗邊,向窗外望去,只見天色陰沈沈地,似要下雪,歎道:“老天爺何其不仁,數百個無辜之人,在這冰霜遍地的道上行走。下起雪來,可又多受一番折磨了。”忽見南邊大道上兩個人戴著斗笠,並肩而來,走到近處,認出了面貌。那文士大喜,道:“是你黃伯伯、顧伯伯來啦!”快步迎將出去,叫道:“梨洲兄、亭林兄,哪一陣好風,吹得你二位光臨?”右首一人身形微胖,頦下一部黑須、姓黃名宗羲,字梨洲,浙江余姚人氏。左首一人又高又瘦,面目黝黑,姓顧名炎武,字亭林,江蘇昆山人氏。黃顧二人都是當世大儒,明亡之後,心傷國變,隱居不仕,這日連袂來到崇德。顧炎武走上幾步,說道:“晚村兄,有一件要緊事,特來和你商議。”這文士姓呂名留良,號晚村,世居浙江杭州府崇德縣,也是明末、清初一位極有名的隱士。他眼見黃顧二人臉色凝重,又知顧炎武向來極富機變,臨事鎮定,既說是要緊事,自然非同小可,拱手道:“兩位請進去先喝三杯,解解寒氣。”當下請二人進屋,吩咐那小孩道:“葆中,去跟娘說,黃伯伯、顧伯伯到了,先切兩盤羊膏來下酒。”不多時,那小孩呂葆中和兄弟毅中搬出三副杯筷,布在書房桌上。一名老仆奉上酒菜。呂留良待三人退出,關上了書房門,說道:“黃兄,顧兄,先喝三杯!”黃宗羲神色慘然,搖了搖頭。顧炎武卻自斟自飲,一口氣連幹了六杯。
    呂留良道:“二位此來,可是和‘明史’一案有關嗎?”黃宗羲道:“正是!”顧炎武提起酒杯,高聲吟道:“清風雖細難吹我,明月何嘗不照人?’晚村兄,你這兩句詩,真是絕唱!我每逢飲酒,必誦此詩,必浮大白。”呂留良心懷故國,不肯在清朝做官。當地大吏仰慕他聲名,保薦他爲“山林隱逸”,應徵赴朝爲官,呂留良誓死相拒,大吏不敢再逼。後來又有一名大官保薦他爲“博學鴻儒”,呂留良眼見若再相拒,顯是輕侮朝廷,不免有殺身之禍,於是削髮爲僧,做了假和尚。地方官員見他意堅,從此不再勸他出山。“清風、明月”這兩句詩,譏刺滿清,懷念前明,雖然不敢刊行,但在志同道合的朋輩之間傳誦已遍,此刻顧炎武又讀了出來。黃宗羲道:“真是好詩!”舉起酒杯,也喝了一杯。呂留良道:“兩位謬贊了。”顧炎武一擡頭,見到壁上挂著一幅高約五尺、寬約丈許的大畫,繪的是一大片山水,筆勢縱橫,氣象雄偉,不禁喝了聲彩,畫上只題了四個大字:“如此江山”,說道:“看這筆路,當是二瞻先生的丹青了。”呂留良道:“正是。”那“二瞻”姓查,名士標,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大畫家,也和顧黃呂諸人交好。黃宗羲道:“這等好畫,如何卻無題跋?”呂留良歎道:“二瞻先生此畫,頗有深意。只是他爲人穩重謹慎,既不落款,亦無題跋。他上個月在舍間盤桓,一時興到,畫了送我,兩位便題上幾句如何?”顧黃二人站起身來,走到畫前仔細觀看,只見大江浩浩東流,兩岸峰巒無數,點綴著奇樹怪石,只是畫中雲氣瀰漫,山川雖美,卻令人一見之下,胸臆間頓生鬱積之意。
    顧炎武道:“如此江山,淪于夷狄。我輩忍氣吞聲,偷生其間,實令人悲憤填膺。晚村兄何不便題詩一首,將二瞻先生之意,表而出之?”呂留良道:“好!”當即取下畫來,平鋪於桌。黃宗羲研起了墨。呂留良提筆沈吟半晌,便在畫上振筆直書。頃刻詩成,詩雲:“其爲宋之南渡耶?如此江山真可恥。其爲崖山以後耶?如此江山不忍視。吾今始悟作畫意,痛哭流涕有若是。以今視昔昔猶今,吞聲不用枚銜嘴。畫將桌羽西台淚,研入丹青提筆泚。所以有畫無詩文,詩文盡在四字裏。嘗謂生逢洪武初,如瞽忽瞳跛可履。山川開霽故璧完,何處登臨不狂喜?”書完,擲筆於地,不禁淚下。
    顧炎武道:“痛快淋漓,真是絕妙好辭。”呂留良道:“這詩殊無含蓄,算不得好,也只是將二瞻先生之原意寫了出來,好教觀畫之人得知。”黃宗羲道:“何日故國重光,那時‘山川開霽故璧完’,縱然是窮山惡水,也令人觀之大暢胸懷,真所謂‘何處登臨不狂喜’了!”顧炎武道:“此詩結得甚妙!終有一日驅除胡虜,還我大漢山河,比之徒抒悲憤,更加令人氣壯。”黃宗羲慢慢將畫卷了起來,說道:“這畫是挂不得了,晚村兄須得妥爲收藏才是。倘若給吳之榮之類奸人見到,官府查究起來,晚村兄固然麻煩,還牽累了二瞻先生。”顧炎武拍桌罵道:“吳之榮這狗賊,我真恨不得生食其肉。”呂留良道:“二位枉顧,說道有件要緊事。我輩書生積習,作詩題畫,卻擱下了正事。不知究是如何?”黃宗羲道:“我二人此來,乃是爲了二瞻先生那位本家伊璜先生。小弟和顧兄前日得到訊息,原來這場‘明史’大案,竟將伊璜先生也牽連在內。”呂留良驚道:“伊璜兄也受了牽連?”黃宗羲道:“是啊。我二人前日晚上匆匆趕到海甯袁花鎮,伊璜先生並不在家,說是出外訪友去了。炎武兄眼見事勢緊急,忙囑伊璜先生家人連夜躲避;想起伊璜先生和晚村兄交好,特來探訪。”呂留良道:“他……他卻沒有來。不知到了何處。”顧炎武道:“他如在府上,這會兒自已出來相見。我已在他書房的牆壁上題詩一首,他若歸家,自然明白,知所趨避,怕的是不知訊息,在外露面,給公人拿住,那可糟了。”黃宗羲道:“這‘明史’一案,令我浙西名士幾乎盡遭毒手。清廷之意甚惡,晚村兄名頭太大,亭林兄與小弟之意,要勸晚村兄暫且離家遠遊,避一避風頭。”呂留良氣憤憤的道:“韃子皇帝倘若將我捉到北京,拚著千刀萬剮,好歹也要痛駡他一場,出了胸中這口惡氣,才痛痛快快的就死。”顧炎武道:“晚村兄豪氣幹雲,令人好生欽佩。怕的是見不到韃子皇帝,卻死於一般下賤的奴才手裏。再說,韃子皇帝只是個小孩子,什麽也不懂,朝政大權,盡操於權臣鼇拜之手。兄弟和梨洲兄推想,這次‘明史’一案所以如此大張旗鼓,雷厲風行,當是鼇拜意欲挫折我江南士人之氣。”呂留良道:“兩位所見甚是。清兵入關以來,在江北橫行無阻,一到江南,卻處處遇到反抗,尤其讀書人知道華夷之防,不斷跟他們搗蛋。鼇拜乘此機會,要對我江南士子大加鎮壓。哼,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除非他把咱們江南讀書人殺得乾乾淨淨。”黃宗羲道:“是啊。因此咱們要留得有用之身,和韃子周旋到底,倘若逞了一時血氣之勇,反是墮入韃子的算中了。”呂留良登時省悟,黃顧二人冒寒枉顧,一來固是尋覓查伊璜,二來是勸自己出避,生怕自己一時按捺不住,枉自送了性命,良友苦心,實深感激,說道:“二位金石良言,兄弟哪敢不遵?明日一早,兄弟全家便出去避一避。”黃顧二人大喜,齊聲道:“自該如此。”呂留良沈吟道:“卻不知避向何處才好?”只覺天涯茫茫,到處是韃子的天下,真無一片乾淨土地,沈吟道:“桃源何處,可避暴秦?桃源何處,可避暴秦?”顧炎武道:“當今之世,便真有桃源樂土,咱們也不能獨善其身,去躲了起來……”呂留良不等他辭畢,拍案而起,大聲道:“亭林兄此言責備得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暫時避禍則可,但若去躲在桃花源裏,逍遙自在,忍令億萬百姓在韃子鐵蹄下受苦,于心何安?兄弟失言了。”顧炎武微笑道:“兄弟近年浪迹江湖,著實結交了不少朋友。大江南北,見聞所及,不但讀書人反對韃子,而販夫走卒、屠沽市井之中,也到處有熱血滿腔的豪傑。晚村兄要是有意,咱三人結伴同去揚州,兄弟給你引見幾位同道中人如何?”呂留良大喜,道:“妙極,妙極!咱們明日便去揚州,二
位少坐,兄弟去告知拙荊,讓她收拾收拾。”說著匆匆入內。
    不多時呂留良回到書房,說道:“‘明史’一案,外間雖傳說紛紛,但一來傳聞未必確實,二來說話之人又顧忌甚多,不敢盡言。兄弟獨處蝸居,未知其詳,到底是何起因?”顧炎武歎了口氣,道:“這部明史,咱們大家都是看過的了,其中對韃子不大恭敬,那也是有的。此書本是出於我大明朱國楨相國之手,說到關外建州衛之事,又如何會對韃子客氣?”呂留良點頭道:“聽說湖州莊家花了幾千兩銀子,從朱相國後人手中將明史原稿買了來,以己名刊行,不想竟然釀此大禍。”浙西杭州、嘉興、湖州三府,處於太湖之濱,地勢平坦,土質肥沃,盛産稻米蠶絲。湖州府的首縣今日稱爲吳興縣,清時分爲烏程、歸安兩縣。自來文風甚盛,歷代才士輩出,梁時將中國字分爲平上去入四聲的沈約,元代書畫皆臻極品的趙孟*,都是湖州人氏。當地又以産筆著名,湖州之筆,徽州之墨,宣城之紙,肇慶端溪之硯,文房四寶,天下馳名。湖州府有一南潯鎮,雖是一個鎮,卻比尋常州縣還大,鎮上富戶極多,著名的富室大族之中有一家姓莊。其時莊家的富戶名叫莊允城,生有數子,長子名叫廷鑨,自幼愛好詩書,和江南名士才子多所結交。到得順治年間,莊廷鑨因讀書過勤,忽然眼盲,尋遍名醫,無法治癒,自是鬱鬱不歡。
    忽有一日,鄰裏有一姓朱的少年攜來一部手稿,說是祖父朱相國的遺稿,向莊家抵押,求借數百兩銀子。莊家素來慷慨,對朱相國的後人一直照顧,既來求借,當即允諾,也不要他用什麽遺稿抵押。但那姓朱少年說道借得銀子之後,要出門遠遊,這部祖先的遺稿帶在身邊,恐有遺失,存在家裏又不放心,要寄存在莊家。莊允城便答應了。那姓朱少年去後,莊允城爲替兒子解悶,叫家中清客讀給他聽。
    朱國楨這部明史稿,大部分已經刊行,流傳於世,這次他孫子攜來向莊家抵押的,是最後的許多篇列傳。莊廷鑨聽清客讀了數日,很感興味,忽然想起:“昔時左丘明也是盲眼之人,卻因一部史書《左傳》,得享大名於千載之後。我今日眼盲,閒居無聊,何不也撰述一部史書出來,流傳後世?”大富之家,辦事容易,他既興了此念,當即聘請了好幾位士人,將那部明史稿從頭至尾的讀給他聽。他認爲何處當增,何處當刪,便口述出來,由賓客筆錄。
    但想自己眼盲,無法博覽群籍,這部明史修撰出來,如內容謬誤甚多,不但大名難享,反而被人譏笑,於是又花了大批銀兩,延請許多通士鴻儒,再加修訂,務求盡善盡美。有些大有學問之人非錢財所能請到,莊廷鑨便輾轉托人,卑辭相邀。太湖之濱向來文士甚多,受到莊家邀請的,一來憐其眼盲,感其意誠;二來又覺修撰明史乃是一件美事,大都到莊家來作客十天半月,對稿本或正其誤,或加潤飾,或撰寫一兩篇文字。因此這部明史確是集不少大手筆之力。書成不久,莊廷鑨便即去世。
    莊允城心傷愛子之逝,即行刊書。清代刊印一部書,著實不易,要招請工匠,雕成一塊塊木版,這才印刷成書。這部明史卷帙浩繁,雕工印工,費用甚巨。好在莊家有的是錢,撥出幾間大屋作爲工場,多請工匠,數年間便將書刊成了,書名叫作《明書輯略》,撰書人列名爲莊廷鑨,請名士李令晰作序。所有曾經襄助其事的學者也都列名其上,有茅元錫、吳之銘、吳之熔、李祈濤、茅次萊、吳楚、唐元樓、嚴雲起、蔣麟徵、韋金祐、韋一園、張雋、董二酉、吳炎、潘檉章、陸圻、查繼佐、範驤等,共一十八人。書中又提到此書是根據朱氏的原稿增刪而成,不過朱國楨是明朝相國,名頭太大,不便直書其名,因此含含糊糊的只說是“朱氏原稿”。
    《明書輯略》經過這許多文人學士撰改修訂,是以體例精備,敍述詳明,文字又華瞻雅致,書出後大獲士林讚譽。莊家又是志在揚名,書價取得極廉。原稿中涉及滿洲之時,本有不少攻訐指摘的言語,修史諸人早已一一刪去,但讚揚明朝的文字卻也在所不免。當時明亡未久,讀書人心懷故國,書一刊行,立刻就大大暢銷。莊廷鑨之名噪於江北江南。莊允城雖有喪子之痛,但見兒子成名於身後,自是老懷彌慰。也是亂世之時,該當小人得志,君子遭禍。湖州歸安縣的知縣姓吳名之榮,在任內貪贓枉法,百姓恨之切齒,終於爲人告發,朝廷下令革職。吳之榮做了一任歸安縣知縣,雖然搜刮了上萬兩銀子,但革職的廷令一下,他東賄西賂,到處打點,才免得抄家查辦的處分,這上萬兩贓款卻也已蕩然無存,連隨身家人也走得不知去向。他官財兩失,只得向各家富室一處處去打秋風,說道爲官清苦,此番丟官,連回家也沒有盤纏,無法成行。有些富人爲免麻煩,便送他十兩八兩銀子。待得來到富室朱家,主人朱佑明卻是個嫉惡如仇的正直君子,非但不送儀程,反而狠狠譏刺,說道閣下在湖州做官,百姓給你害得好苦,我朱某就算有錢,也寧可去周濟給閣下害苦了的貧民。吳之榮雖然惱怒,卻也無法可施,他既已被革職,無權無勢,又怎能再奈何得了富家巨室?當下又來拜訪莊允城。
    莊允城平素結交清流名士,對這贓官很瞧不起,見他到來求索,冷笑一聲,封了一兩銀子給他,說道:“依閣下的爲人,這兩銀子本是不該送的,只是湖州百姓盼望閣下早去一刻好一刻,多一兩銀子,能早去片刻,也是好的。”吳之榮心下怒極,一瞥眼見到大廳桌上放得有一部《明書輯略》,心想:“這姓莊的愛聽奉承,人家只要一贊這部明史修得如何如何好,白花花的銀子雙手捧給人家,再也不皺一皺眉頭。”便笑道:“莊翁厚賜,卻之不恭。兄弟今日離別湖州,最遺憾的便是無法將‘湖州之寶’帶一部回家,好讓
敝鄉孤陋寡聞之輩大開眼界。”莊允城問道:“什麽叫做‘湖州之寶’?”吳之榮笑道:“莊翁這可太謙了。士林之中,紛紛都說,令郎廷鑨龍公子親筆所撰的那部《明書輯略》,史才、史識、史筆,無一不是曠古罕有,左馬班莊,乃是古今良史四大家。這‘湖州之寶’,自然便是令郎親筆所撰的明史了。”吳之榮前一句“令郎親筆所撰”,後一句“令郎親筆所撰”,把莊允城聽得心花怒放。他明知此書並非兒子親作,內心不免遺憾,吳之榮如此說,正是大投所好,心想:“人家都說此人貪贓,是個齷齪小人,但他畢竟是個讀書人,眼光倒是有的。原來外間說鑨兒此書是‘湖州之寶’,這話倒是第一次聽見。”不由得笑容滿臉,說道:“榮翁說什麽左馬班莊,古今四大良史,兄弟可不大明白,還請指教。”吳之榮見他臉色頓和,知道馬屁已經拍上,心下暗暗喜歡。說道:“莊翁未免太謙了。左丘明作《左傳》,司馬遷作《史記》,班固作《漢書》,都是傳誦千載的名作,自班固而後,大史家就沒有了。歐陽修作《五代史》,司馬光作《資治通鑒》,文章雖佳,才識終究差了。直到我大清盛世,令郎親筆所撰這部煌煌巨作《明書輯略》出來,方始有人能和左丘明、司馬遷、班固三位前輩並駕齊驅,‘四大良史,左馬班莊’,這句話便是由此而生。”莊允城笑容滿面,連連拱手,說道:“謬贊,謬贊!不過“湖州之寶’這句話,畢竟當不起。”吳之榮正色道:“怎麽當不起?外間大家都說:‘湖州之寶史絲筆,還是莊史居第一’!”蠶絲和毛筆是湖州兩大名産,吳之榮品格卑下,卻有三分才情,出口成章,將“莊史”和湖絲、湖筆並稱。莊允城聽得更是喜歡。
    吳之榮又道:“兄弟來到貴處做官,兩袖清風,一無所得。今日老著臉皮,要向莊翁求一部明史,作爲我家傳家之寶。日後我吳家子孫日夕誦讀,自必才思大進,光宗耀祖,全仗莊翁之厚賜了。”莊允城笑道:“自當奉贈。”吳之榮又談了幾句,不見莊允城有何舉動,當下又將這部明史大大恭維了一陣,其實這部書他一頁也未讀過,只是史才如何如何了得,史識又如何如何超卓,不著邊際的瞎說。莊允城道:“榮翁且請寬坐。”回進內堂。
    過了良久,一名家丁捧了一個包裹出來,放在桌上。吳之榮見莊允城尚未出來,忙將包裹掂了一掂,那包裹雖大,卻是輕飄飄地,內中顯然並無銀兩,心下好生失望。過得片刻,莊允城回到廳上,捧起包裹,笑道:“榮翁瞧得起敝處的土産,謹以相贈。”吳之榮謝了,告辭出來,沒回到客店,便伸手到包裹中一陣掏摸,摸到的竟是一部書,一束蠶絲,幾十管毛筆。他費了許多唇舌,本想莊允城在一部明史之外,另有幾百兩銀子相贈,可是贈送的竟是他信口胡謅的“湖州三寶”,心下暗罵:“他媽的,南潯這些財主,都如此小氣!也是我說錯了話,倘若我說湖州三寶乃是金子銀子和明史,豈不是大有所獲?”氣憤憤的回到客店,將包裹往桌上一丟,倒頭便睡,一覺醒來,天已大黑,客店中吃飯的時候已過,他又捨不得另叫飯菜,愁腸饑火,兩相煎熬,再也睡不著覺,當下解開包裹,翻開那部《明書輯略》閱看。看得幾頁,眼前金光一閃,赫然出現一張金葉。吳之榮一顆心怦怦亂跳,揉了揉眼細看,卻不是金葉是什麽?當下一陣亂抖,從書中抖了十張金葉出來,每一張少說也有五錢,十張金葉便有五兩黃金。其時金貴,五兩黃金抵得四百兩銀子。
    吳之榮喜不自勝,尋思:“這姓莊的果然狡獪,他怕我討得這部書去,隨手抛棄,翻也不翻,因此將金葉子夾在書中,看是誰讀他兒子這部書,誰便有福氣得此金葉。是了,我便多讀幾篇,明天再上門去,一面謝他贈金之惠,一面將書中文章背誦幾段,大贊而特贊。他心中一喜,說不定另有幾兩黃金相送。”當下剔亮油燈,翻書誦讀,讀到明萬曆四十四年,後金太祖努兒哈赤即位,國號金,建元“天命”,突然間心中一凜:“我太祖于丙辰建元,從這一年起,就不該再用明朝萬曆年號,該當用大金天命元年才是。”一路翻閱下去,只見丁卯年後金太宗即位,書中仍書“明天啓七年”,不作“大金天聰元年”。丙子年後金改國號爲清,改元崇德,這部書中仍作“崇禎九年”,不書“大清崇德元年”;甲申年書作“崇禎十七年”,不書“大清順治元年”。又看清兵入關之後,書中於乙酉年書作“隆武元年”、丁亥年書作“永曆元年”,那隆武、永曆,乃明朝唐王、桂王的年號,作書之人明明白白是仍奉明朝正朔,不將清朝放在眼裏。他看到這裏,不由得拍案大叫:“反了,反了,這還了得!”一拍之下,桌子震動,油燈登時跌翻,濺得他手上襟上都是燈油。黑暗之中,突然間靈機一動,不由得大喜若狂:“這不是老天爺賜給我的一注橫財?升官發財,皆由於此。”想
到開心處,不由得大聲叫喚起來。忽聽得店伴拍門叫道:“客官,客官,什麽事?”吳之榮笑道:“沒什麽!”點燃油燈,重新翻閱。這一晚直看到雄雞啼叫,這才和衣上床,卻又在書中找了七八十處忌諱犯禁的文字出來,便在睡夢之中,也是不住的嘻笑。換朝改代之際,當政者於這年號正朔,最是著意。最犯忌者,莫過於文字言語之中,引人思念前朝。《明書輯略》記敘的是明代之事,以明朝年號紀年,原無不合,但當文字禁網極密之際,卻是極大的禍端。參與修史的學者文士,大都只助修數卷,未能通閱全書,而修撰最後數卷之人,偏是對清朝痛恨入骨,決不肯在書中用大清年號。莊廷鑨是富室公子,雙眼又盲,未免粗疏,終予小人以可乘之隙。
    次日中午,吳之榮便即乘船東行,到了杭州,在客店中寫了一張稟帖,連同這部明史,送入將軍松魁府中。他料想松魁收到稟帖後,便會召見。其時滿清於檢舉叛逆,賞賜極厚,自己立此大功,開復原官固是意料中事,說不定還會連升三級。不料在客店中左等右等,一連等上大半年,日日到將軍府去打探消息,卻如石沈大海一般,後來那門房竟厲聲斥責,不許他再上門囉唕。
    吳之榮心焦已極,莊允城所贈金葉兌換的銀子即將用盡,這場告發卻沒半點結果,又是煩惱,又是詫異。這日在杭州城中閒逛,走過文通堂書局門口,踱進去想看看白書,以消永日,只見書架上陳列著三部《明書輯略》,心想:“難道我所找出的岔子,還不足以告倒莊允城?且再找幾處大逆不道的文字出來,明日再寫一張稟帖,遞進將軍府去。”浙江巡撫是漢人,將軍則是滿洲人,他生怕巡撫不肯興此文字大獄,是以定要向滿洲將軍告發。
    他打開書來,只看得幾頁,不由得嚇了一跳,全身猶如墮入冰窖,一時宛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見書中各處犯忌的文字竟已全然無影無蹤,自大清太祖開國以後,也都改用了大金大清的年號紀年,至於攻訐建州衛都督(滿清皇帝祖宗的親戚),以及大書隆武、永曆等年號的文字,更是一字不見。但文字前後貫串,書頁上乾乾淨淨,更無絲毫塗改痕迹,這戲法如何變來,實是奇哉怪也。
    他雙手捧書,在書鋪中只呆呆出神,過得半晌,大叫一聲:“是了!”眼見此書書頁封函,潔白嶄新,向店倌一問之下,果然是湖州販書客人新近送來,到貨還不過七八天。他心道:“這莊允城好厲害!當真是錢可通伸。他收回舊書,重行鐫版,另刊新書,將原書中所有干犯禁忌之處,盡行刪削乾淨。哼,難道就此罷了不成?”吳之榮所料果然不錯。原來杭州將軍松魁不識漢字,幕府師爺見到吳之榮的稟帖,登時全身嚇出了一身冷汗,知道此事牽連重大之極,拿著稟帖的雙手竟不由自主的顫抖不已。
    這幕客姓程,名維藩,浙江紹興人氏。明清兩朝,官府的幕僚十之八九是紹興人,所以“師爺”二字之上,往往冠以“紹興”,稱爲“紹興師爺”。這些師爺先跟同鄉先輩學到一套秘訣,此後辦理刑名錢穀,處事便十分老到。官府中所有公文,均由師爺手擬,大家既是同鄉,下級官員的公文呈到上級衙門去,也就不易遇到挑剔批駁。因此大小新官上任,最要緊的便是重金禮聘一位紹興師爺。明清兩朝,紹興人做大官的並不多,卻操縱了中國庶政達數百年之久,也是中國政治史上的一項奇迹。那程維藩宅心忠厚,信奉“公門之中好修行”這句名言。那是說官府手操百姓生殺大權,師爺擬稿之際幾字略重,便能令百姓家破人亡,稍加開脫,即可使之死裏逃生,因之在公門中救人,比之在寺廟中修行效力更大。他見這明史一案倘若釀成大獄,蘇南浙西不知將有多少人喪身破家,當即向將軍告了幾天假,星夜坐船,來到湖州南潯鎮上,將此事告知莊允城。
    莊允城陡然大禍臨頭,自是魂飛天外,登時嚇得全身癱軟,口涎直流,不知如何是好,過了良久,這才站起身來,雙膝跪地,向程維藩叩謝大恩,然後向他問計。
    程維藩從杭州坐船到南潯之時,反復推考,已思得良策,心想這部《明書輯略》流傳已久,隱瞞是瞞不了的,唯有施一個釜底抽薪之計,一面派人前赴各地書鋪,將這部書盡數收購回來銷毀,一面趕開夜工,另鐫新版,刪除所有諱忌之處,重印新書,行銷於外。官府追究之時,將新版明史拿來一查,發覺吳之榮所告不實,便可消弭一場橫禍了。當下便將此計說了出來。莊允城驚喜交集,連連叩頭道謝。程維藩又教了他不少關節,某某官府處應送禮若干,某某衙門處應如何疏通,莊允城一一受教。
    程維藩回到杭州,隔了半個多月,才將原書及吳之榮的稟帖移送浙江巡撫朱昌祚,輕描淡寫的批了幾個字,說道投稟者是因贓已革知縣,似有挾怨吹求之嫌,請撫台大人詳查。
    吳之榮在杭州客店中苦候消息之時,莊允城的銀子卻如流水價使將出去。其時莊允城的重賂,已經送到將軍衙門、巡撫衙門和學政衙門。朱昌祚接到公事,這等刊書之事,屬學政該管,壓了十多天後,才移牒學政胡尚衡。學政衙門的師爺先擱上大半個月,又告一個月病假,這才慢吞吞的擬稿發文,將公事送到湖州府去。湖州府學官又耽擱了二十幾天,才移文歸安縣和烏程縣的學官,要他二人申複。那兩個學官也早得到莊允城的大筆賄賂,其時新版明史也已印就,二人將兩部新版書繳了上去,回說道:“該書平庸粗疏,無裨世道人心,然細查全書,尚無諱禁犯例之處。”層層申複,就此不了了之。
    吳之榮直到在書鋪中發現了新版明史,方知就裏,心想唯有弄到一部原版明史,才能重揭此案。杭州各家書鋪之中,原版書早給莊家買清,當下前赴浙東偏僻州縣搜購,豈知仍是一部也覓不到。他窮愁潦倒,只好廢然還鄉。也是事有湊巧,旅途之中,卻在一家客店中見到店主人正在搖頭晃腦的讀書,一看之下,所讀的便是這部《明書輯略》借來一翻,竟是原版。這一下大喜過望,心想若向客店主人求購,一來他未必肯售,二來自己也無銀子,買不起,只好偷。深夜之中悄悄起床,偷了書便即溜出店門,心想浙江全省有關官員都已受了莊允城之賄,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告到北京城去。
    吳之榮來到北京,便寫了稟帖,告到禮部、都察院、通政司三處衙門,說明莊家如何賄賂官員,改鐫新版。
    不料在京中等不到一個月,三處衙門先後駁複下來,都稱細查莊廷鑨所著《明書輯略》一書,內容並無違禁犯例,該革職知縣吳之榮所告,並非實情,顯系挾嫌誣告,至於賄賂官員云云,更系捕風捉影之辭。那通政司的批駁更是嚴厲,說道:“該吳之榮以貪墨被革,遂以天下清官,皆如彼之貪。”原來莊允城受了程維藩之教,早將新版明史送到了禮部、都察院、通政司三處衙門,有關官吏師爺,也早已送了厚禮打點。
    吳之榮又碰了一鼻子灰,眼見回家已無盤纏,勢將流落異鄉。其時清廷對待漢人文士極爲嚴峻,文字中稍有犯禁,便即處死,吳之榮所告的若是尋常文人,早已得手,偏生遇著的對手是富豪之家,這才阻難重重。既無退路,心想拚著坐牢,也要將這件案子幹到底,當下又寫了四張稟帖,分呈四位顧命大臣;同時又在客店中寫了數百張招紙,揭露其事,在北京城中到處張貼。他這一著卻大是行險,倘若官府追究起來,說他危言聳聽,擾亂人心,不免有殺頭的重罪。
    那四個顧命大臣,名叫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鼇拜,均是滿洲的開國功臣。順治皇帝逝世之時,遺詔命這四大臣輔政。其中鼇拜最爲兇橫,朝中黨羽極衆,清廷大權,幾乎盡操於他一人之手。他生怕敵黨對其不利,是以派出無數探子,在京城內外打探動靜。這日得到密報,說道北京城中出現許多招貼,揭發浙江莊姓百姓著書謀叛,大逆不道,浙江官員受賄、置之不理等情。
    鼇拜得悉之下,立即查究,登時雷厲風行的辦了起來。便在此時,吳之榮的稟帖也已遞入鼇拜府中。他當即召見吳之榮,詳問其事,再命手下漢人幕客細閱吳之榮所呈繳的那部原版明史,所言果是實情。
    鼇拜以軍功而封公爵、做大官,向來歧視漢官和讀書人,掌握大權後便想辦幾件大案,鎮懾人心,不但使漢人不敢興反叛之念,也令朝中敵黨不敢有甚異動,當即派出欽差,赴浙江查究。這一來,莊家全家固然逮入京中,連杭州將軍松魁、浙江巡撫朱昌祚以下所有大小官員,也都革職查辦。在明史上列名的文學之士,無一不鎯鐺入獄。
    顧炎武、黃宗羲二人在呂留良家中,將此案的來龍去脈,詳細道來,呂留良聽得只是歎息。當晚三人聯榻長談,議論世事,說到明末魏忠賢等太監陷害忠良,把持朝政,種種倒行逆施,終至明室覆亡,入清後漢人慘遭屠戮,禍難方深,無不扼腕切齒。
    次日一早,呂留良全家和顧黃二人登舟東行。江南中産以上人家,家中都自備有船,江南水鄉,河道四通八達,密如蛛網,一般人出行都是坐船,所謂“北人乘馬,南人乘舟”,自古已然。
    到得杭州後,自運河折而向北,這晚在杭州城外聽到消息,清廷已因此案而處決了不少官員百姓:莊廷鑨已死,開棺戮屍;莊允城在獄中不堪虐待而死;莊家全家數十口,十五歲以上的盡數處斬,妻女發配瀋陽,給滿洲旗兵爲奴。前禮部侍郎李令晰爲該書作序,淩遲處死,四子處斬。李令晰的幼子剛滿十六歲,法司見殺得人多,心腸軟了,命他減供一歲,按照清律,十五歲以下者得免死充軍。那少年道:“我爹爹哥哥都死了,我也不願獨生。”終於不肯易供,一併處斬。松魁、朱昌祚入獄候審,幕客程維藩淩遲棄市。歸安、烏程的兩名學官處斬。因此案牽連,冤枉而死的人亦是不計其數。湖州府知府譚希閔到任還只半月,朝廷說他知情不報,受賄
隱匿,和推官李煥、訓導王兆禎同處絞刑。
    吳之榮對南潯富人朱佑明心下懷恨最深,那日去打秋風,給他搶白了一場,逐出門來,當下向辦理此案的法司聲稱,該書注明依據“朱氏原稿增刪潤飾而成”。這朱氏便是朱佑明瞭;又說他的名字”朱佑明”,顯是心存前明,咒詛本朝。這樣一來,朱佑明和他五個兒子同處斬首,朱家的十餘萬財産,清廷下令都賞給吳之榮。
    最慘的是,所有雕版的刻工、印書的列工、裝釘的釘工,以及書賈、書鋪的主人、賣書的店員、買書的讀者,查明後盡皆處斬。據史書記載,其時蘇州滸墅關有一個榷貨主事(關吏)李尚白,喜讀史書,聽說蘇州閶門書坊中有一部新刊的明史,內容很好,派一個工役去買。工役到時,書店主人外出,那工役便在書鋪隔壁一家姓朱的老者家中坐著等候,等到店主回來,將書買回。李尚白讀了幾卷,也不以爲意。過了幾個月,案子發作,一直查究到各處販書買書之人。其時李尚白在北京公幹,以購逆書之罪,在北京立即斬決。書店主人和奉命買書的工役斬首。連那隔壁姓朱老者也受牽累,說他既知那人來購逆書,何以不即舉報,還讓他在家中閑坐?本
應斬首,姑念年逾七十,免死,和妻子充軍邊遠之處。
    至於江南名士,因莊廷鑨慕其大名、在書中列名參校者,同日淩遲處死,計有茅元錫等十四人。所謂淩遲處死,乃是一刀一刀,將其全身肢體肌肉慢慢切割下來,直至犯人受盡痛苦,方才處死。因這一部書而家破人亡的,當真難以計數。
    呂留良等三人得到消息,憤恨難當,切齒痛駡。黃宗羲道:“伊璜先生列名參校,這一會只怕也難逃此劫。”他三人和查伊璜向來交好,都十分挂念。
    這一日舟至嘉興,顧炎武在城中買了一份邸報,上面詳列明史一案中獲罪諸人的姓名。卻見上諭中有一句說:“查繼佐、範驤、陸圻三人,雖列名參校,然事先未見其書,免罪不究。”顧炎武將邸報拿到舟中,和黃宗羲、呂留良三人同閱,嘖嘖稱奇。
    黃宗羲道:“此事必是大力將軍所爲。”呂留良道:“大力將軍是誰?倒要請教。”黃宗羲道:“兩年之前,兄弟到伊璜先生家中作客,但見他府第煥然一新,庭園寬大,陳設富麗,與先前大不相同。府中更養了一班昆曲戲班子,聲色曲藝,江南少見。兄弟和伊璜先生向來交好,說得上互托肝膽,便問起情由。伊璜先生說出一段話來,確是風塵中的奇遇。”當下便將這段故事轉述了出來。
    查繼佐,字伊璜(《觚剩》一書中有“雪遘”一文,述此奇事,開首說:“浙江海甯查孝廉,字伊璜,才華豐豔,而風情瀟灑,常謂滿眼悠悠,不堪愁對,海內奇傑,非從塵埃中物色,未可得也。”)這一天家居歲暮,命酒獨酌,不久下起雪來,越下越大。查伊璜獨飲無聊,走到門外觀賞雪景,見有個乞丐站在屋檐下避雪,這丐者身形魁梧,骨格雄奇,只穿一件破單衫,在寒風中卻絲毫不以爲意,只是臉上頗有鬱怒悲憤之色。查伊璜心下奇怪,便道:“這雪非一時能止,進來喝一杯如何?”那乞丐道:“甚好!”查伊璜便邀他進屋,命書僮取出杯筷,斟了杯酒。說道:“請!”那乞丐舉杯便幹,贊道:“好酒!”查伊璜給他連斟三杯,那丐者飲得極是爽快。查伊璜最喜的是爽快人,心下喜歡,說道:“兄台酒量極好,不知能飲多少?”那乞丐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這兩句雖是熟套語,但在一個乞丐口中說出來,卻令查伊璜暗暗稱異,當即命書僮捧出一大壇紹興女兒紅來,笑道:“在下
酒量有限,适才又已飲過,不能陪兄暢飲。老兄喝一大碗,我陪一小杯如何?“那乞丐道:“這也使得。”當下書僮將酒燙熱,分斟在碗中杯內。查伊璜喝一杯,那乞丐便喝一大碗。待那乞丐喝到二十餘碗時,臉上仍無甚酒意,查伊璜卻已頹然醉倒。要知那紹興女兒紅酒入口溫和,酒性卻頗厲害。紹興人家生下兒子女兒,便釀酒數壇至數十壇不等,埋入地下,待女兒長大嫁人,將酒取出宴客,那酒其時作琥珀色,稱爲“女兒紅”。想那酒埋藏十七八年以至二十餘年,自然醇厚之極。至於生兒子人家所藏之酒,稱爲“狀元紅”,盼望兒子日後中狀元時取出宴客。狀元非人人可中,多半是在兒子娶媳婦時用以饗客了。酒坊中釀酒用以販賣的,也襲用了狀元紅、女兒紅之名。
    書僮將查伊璜扶入內堂安睡,那乞丐自行又到屋檐之下。次晨查伊璜醒轉。忙去瞧那乞丐時,只見他負手而立,正在欣賞雪景。一陣北風吹來,查伊璜只覺寒入骨髓,那乞丐卻是泰然自若。查伊璜道:“天寒地凍,兄台衣衫未免過於單薄。”當即解下身上的羊皮袍子,披在他肩頭,又取了十兩銀子,雙手捧上,說道:“些些買酒之資,兄台勿卻。何時有興,請再來喝酒。昨晚兄弟醉倒,未能掃榻留賓,簡慢勿怪。”那乞丐接過了銀子,說道:“好說。”也不道謝,揚長而去。
    第二年春天,查伊璜到杭州遊玩。一日在一座破廟之中,見到有口極大的古鍾,少說也有四百來斤,他正在鑒賞鍾上所刻的文字花紋,忽有一名乞丐大踏步走進佛殿,左手抓住鍾鈕,向上一提,一口大鍾竟然離地數尺。那乞丐在鍾下取出一大碗肉、一大缽酒來,放在一旁,再將古鍾置於原處。查伊璜見他如此神力,不禁駭然,仔細看時,竟然便是去冬一起喝酒的那乞丐,笑問:“兄台還認得我嗎?”那乞丐向他望了一眼,笑道:“啊,原來是你。今日我來作東,大家再喝個痛快,來來來,喝酒。”說著將土缽遞了過去。
    查伊璜接過土缽,喝了一大口,笑道:“這酒挺不錯啊。”那乞丐從破碗中抓起一大塊肉,道:“這是狗肉,吃不吃?”查伊璜雖覺肮髒,但想:“我既當他是酒友,倘若推辭,未免瞧他不起了。”當下伸手接過,咬了一口,咀嚼之下,倒也甘美可口。兩人便在破廟中席地而坐,將土缽遞來遞去,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吃肉時便伸手到碗中去抓,不多時酒肉俱盡。
    那乞丐哈哈大笑,說道:“只可惜酒少了,醉不倒孝廉公。”查伊璜道:“去年冬天在敝處邂逅,今日又再無意中相遇,實是有緣。兄台神力驚人,原來是一位海內奇男子,得能結交你這位朋友,小弟好生喜歡。兄台有興,咱們到酒樓去再飲如何?”那乞丐道:“甚妙,甚妙!”兩人到西湖邊的樓外樓酒樓,呼酒又飲。不久查伊璜又即醉倒。待得酒醒,那乞丐已不知去向。
    那是明朝崇禎末年之事,過得數年,清兵入關,明朝覆亡。查伊璜絕意進取,只在家中閒居,一日忽有一名軍官,領兵四名,來到查府。
    查伊璜吃了一驚,只道是禍事上門,豈知那軍官執禮甚恭,說道:“奉廣東省吳軍門之命,有薄禮奉贈。”查伊璜道:“我和貴上素不相識,只怕是弄錯了。”那軍官取出拜盒,拿出一張大紅泥金名帖,上寫“拜上查先生伊璜,諱繼佐”,下面寫的是“眷晚生吳六奇頓首百拜”。查伊璜心想:“我連這吳六奇的名字也沒聽見過,爲何送禮於我?”當下沈吟不語。那軍官道:“敝上說道,些些薄禮,請查先生不要見笑。”說著將兩隻朱漆燙金的圓盒放在桌上,俯身請安,便即別去。
    查伊璜打開禮盒,赫然是五十兩黃金,另一盒中卻是六瓶洋酒,酒瓶上綴以明珠翡翠,華貴非凡。查伊璜一驚更甚,追出去要那軍官收回禮品,武人快步,早已去得遠了。
    查伊璜心下納悶,尋思:“飛來橫財,非福是禍。莫非有人陷害於我?”當下將兩隻禮盒用封條封起,藏於密室。查氏家境小康,黃金倒也不必動用,只是久聞洋酒之名,不敢開瓶品嘗,未免心癢。
    過了數月,亦無他異。這一日,卻有一名身穿華服的貴介公子到來。那公子不過十七八歲,精神飽滿,氣宇軒昂,帶著八名從人,一見查伊璜,便即跪下磕頭,口稱:“查世伯,侄子吳寶宇拜見。”查伊璜忙即扶起,道:“世伯之稱,可不敢當。不知尊大人是誰?”那吳寶宇道:“家嚴名諱,上六下奇,現居廣東省通省水陸提督之職,特命小侄造府,恭請世伯到廣東盤桓數月。”查伊璜道:“前承令尊大人厚賜,心下好生不安。說來慚愧,兄弟生性疏闊,記不起何時和令尊大人相識。兄弟一介書生,素來不結交貴官。公子請少坐。“說著走進內室,將那兩隻禮盒捧了出來,道:“還請公子攜回,實在不敢受此厚禮。”他心想這吳六奇在廣東做提督,必是慕己之名,欲以重金聘去做幕客。這人官居高位,爲滿洲人作鷹犬,欺壓漢人,倘若受了他金銀,汙了自己清白,當下臉色之間頗爲不悅。
    吳寶宇道:“家嚴吩咐,務必請到世伯。世伯若是忘了家嚴,有一件信物在此,世伯請看。”在從人手中接過一個包裹,打了開來,卻是一件十分敝舊的羊皮袍子。
    查伊璜見到舊袍,記得是昔年贈給雪中奇丐的,這才恍然,原來這吳六奇將軍,便是當年共醉的酒友,心中一動:“韃子占我天下,若有手握兵符之人先建義旗,四方回應,說不定便能將韃子逐出關外。這奇丐居然還記得我昔日一飯一袍之惠,不是沒良心之人,我若動以大義,未始沒有指望。男兒建功報國,正在此時,至不濟他將我殺了,卻又如何?”當下欣然就道,來到廣州。吳六奇將軍接入府中,神態極是恭謹,說道:“六奇流落江南,得蒙查先生不棄,當我是個朋友。請我喝酒,送我皮袍,倒是小事,在那破廟中肯和我同缽喝酒,手抓狗肉,那才是真正瞧得起我了。六奇其時窮途潦倒,到處遭人冷眼,查先生如此熱腸相待,登時令六奇大爲振奮。得有今日,都是出於查先生之賜。”查伊璜淡淡的道:“在晚生看來,今日的吳將軍,也不見得就比當年的雪中奇丐高明了。”吳六奇一怔,也不再問,只道:“是,是!”當晚大開筵席,遍邀廣州城中的文武官員與宴,推查伊璜坐了首席,自己在下前相陪。
    廣東省自巡撫以下的文武百官,見提督大人對查伊璜如此恭敬,無不暗暗稱異。那巡撫還道查伊璜是皇帝派出來微服察訪的欽差大臣,否則吳六奇平素對人十分倨傲,何以對這個江南書生卻這等必恭必敬?酒散之後,那巡撫悄悄向吳六奇探問,這位貴客是否朝中紅員。吳六奇微微一笑,說道:“老兄當真聰明,鑒貌辨色,十有九中。”這句話本來意存譏刺,說他這第十次卻猜錯了。豈知那巡撫竟會錯了意,只道查伊璜真是欽差,心想這位查大人在吳提督府中居住,已給他巴結上了,吳提督和自己向來不甚投機,倘若欽差人人回京之後,奏本中對我不利,那可糟糕;回去後備了一份重禮,次日清晨,便送到提督府來。
    吳六奇出來見客,說道查先生昨晚人醉未醒,撫台的禮物一定代爲交到,一切放心,不必多所挂懷。巡撫一聽大喜,連連稱謝而去。消息傳出,衆官員都知巡撫大人送了份厚禮給查先生。這位查先生是何來頭,不得而知,但連巡撫都送厚禮,自己豈可不送?數日之間,提督府中禮物有如山積。吳六奇命帳房一一照收,卻不令查先生得知。他每日除了赴軍府辦理公事外,總是陪著查伊璜喝酒。
    這一日傍晚時分,兩人又在花園涼亭中對坐飲酒。酒過數巡,查伊璜道:“在府上叨擾多日,已感盛情,晚生明日便要北歸了。”吳六奇道:“先生說哪里話來?先生南來不易,若不住上一年半載,決計不放先生回去。明日陪先生到五層樓去玩玩。廣東風景名勝甚衆,幾個月內,遊覽不盡。”查伊璜乘著酒意,大膽說道:“山河雖好,已淪夷狄之手,觀之徒增傷心。”吳六奇臉色微變,道:“先生醉了,早些休息罷。”查伊璜道:“初遇之時,我敬你是個風塵豪傑,足堪爲友,豈知竟是失眼了。”吳六奇問道:“如何失眼?”查伊璜朗聲道:“你具大好身手,不爲國爲民出力,卻助紂爲虐,作韃子的鷹犬,欺壓我大漢百姓,此刻兀自洋洋得意,不以爲恥。查某未免羞與爲友。”說著霍地站起身來。
    吳六奇道:“先生禁聲,這等話給人聽見了,可是一場大禍。”查伊璜道:“我今日還當你是朋友,有一番良言相勸。你如不聽,不妨便將我殺了。查某手無縛雞之力,反正難以相抗。”吳六奇道:“在下洗耳恭聽。”查伊璜道:“將軍手綰廣東全省兵符,正是起義反正的良機。登高一呼,天下回應,縱然大事不成,也教韃子破膽,轟轟烈烈的幹它一場,才不負了你天生神勇,大好頭顱。”吳六奇斟酒於碗,一口幹了,說道:“先生說得好痛快!”雙手一伸,嗤的一聲響,撕破了自己袍子衣襟,露出黑毛毿毿的胸膛,撥開胸毛,卻見肌膚上刺著八個小字:“天父地母,反清複明。”查伊璜又驚又喜,問道:“這……這是什麽?”吳六奇掩好衣襟,說道:“适才聽得先生一番宏論,可敬可佩。先生不顧殞身滅族的大禍,披肝瀝膽,向在下指點,在下何敢再行隱瞞。在下本在丐幫,此刻是天地會的洪順堂紅旗香主,誓以滿腔熱血,反清複明。”查伊璜見了吳六奇胸口刺字,更無懷疑,說道:“原來將軍身在曹營心在漢,适才言語冒犯,多有得罪。”吳六奇大喜,心想這“身在曹營心在漢”,那是將自己比作關雲長了,道:“這等比喻,可不敢當。”查伊璜道:“不知何謂丐幫,何謂天地會,倒要請教。”吳六奇道:“先生請再喝一杯,待在下慢慢說來。”當下二人各飲了一杯。
    吳六奇道:“那丐幫由來已久,自宋朝以來,便是江湖上的一個大幫。幫中兄弟均是行乞爲生,就算是家財豪富之人,入了丐幫,也須散盡家資,過叫化子的生活。幫中幫主以下是四大長老,其下是前後左右中五方護法。在下位居左護法,在幫中算是八袋弟子,位份已頗不低。後來因和一位姓孫的長老不和,打起架來,在下其時酒醉,失手將他打得重傷。不敬尊長已是大犯幫規,毆傷長老更是大罪,幫主和四長老集議之後,將在下斥革出幫。那日在府中相遇,先生邀我飲酒,其時在下初遭斥逐,心中好生鬱悶,承先生不棄,還當在下是個朋友,胸懷登時舒暢了不少。”查伊璜道:“原來如此。”吳六奇道:“第二年春,在西湖邊上再度相逢,先生折節下交,譽我是海內奇男子。在下苦思數日,心想我不容於丐幫,江湖上朋友都瞧我不起,每日裏爛醉如泥,自暴自棄,眼見數年之間,就會醉死。這位查先生卻說我是個奇男子,我吳六奇難道就此一蹶不振,再無出頭之日?過不多時,清兵南下,我心下憤激,不明是非,竟去投效清軍,立了不少軍功,殘殺同胞,思之好生慚愧。”查伊璜正色道:“這就不對了。兄台不容于丐幫,獨往獨來也好,自樹門戶也好,何苦出此下策,前去投效清軍?”吳六奇道:“在下愚魯,當時未得先生教誨,幹了不少錯事,當真該死之極。”查伊璜點頭道:“將軍既然知錯,將功贖罪,也還不遲。”吳六奇道:“後來滿清席捲南北,我也官封提督。兩年之前,半夜裏忽然有人闖入我臥室行刺。這刺客武功不是我對手,給我拿住了,點燈一看,竟然便是昔年給我打傷的那位丐幫孫長老。他破口大駡,說我卑鄙無恥,甘爲異族鷹犬。他越罵越凶,每一句話都打中了我心坎。這些話有時我也想到了,明知自己的所作所爲很是不對,深夜撫心自問,好生慚愧,只是自己所想,遠不如他罵得那麽明白痛快。我歎了口氣,解開他被我封住的穴道,說道:‘孫長老,你罵得很對,你這就去罷!’他頗爲詫異,便即越窗而去。”查伊璜道:“這件事做得對了!”吳六奇道:“其時提督衙門的牢獄之中,關得有不少反清的好漢子。第二天清早,我尋些藉口,一個個將他們放了,有的說是捉錯了人,有的說不是主犯,從輕發落。過了一個多月,那位孫長老半夜又來見我,開門見山的問我,是否已有悔悟之心,願意反清立功。我拔出刀來,一刀斬去左手兩根手指,說:‘吳六奇決心痛改前非,今後聽從孫長老號令。’”伸出左手,果然無名指和小指已然不見,只剩下三根手指。
    查伊璜大拇指一豎,贊道:“好漢子!”吳六奇繼續說道:“孫長老見我意誠,又知我雖然生性魯莽,說過的話倒是從未食言,便道:‘很好,待我回復幫主,請幫主的示下。’十天之後,孫長老又來見我,說幫主和四長老會商,決定收我回幫,重新由一袋弟子做起。又說丐幫已和天地會結盟,同心協力,反清複明。那天地會是臺灣國姓爺鄭大帥手下謀主陳永華陳先生所創,近年來在福建、浙江、廣東一帶,好生興旺。孫長老替我引見會中廣東洪順堂香主,投入天地會。天地會查了我一年,交我辦了幾件要事,見我確是忠心不貳,最近陳先生從臺灣傳下訊來,封我爲洪順堂紅旗香主之職。”查伊璜雖不明天地會的來歷,但臺灣國姓爺延平郡王鄭成功孤軍抗清,精忠英勇,天下無不知聞。這天地會既是他手下謀主陳永華所創,自然是同道中人,當下不住點頭。
    吳六奇又道:“國姓爺昔年率領大軍,圍攻金陵,可惜寡不敵衆,退回臺灣,但留在江浙閩三省不及退回的舊部官兵卻著實不少。陳先生暗中聯絡老兄弟,組成了這天地會,會裏的口號是‘天父地母,反清複明’,那便是在下胸口所刺的八個字。尋常會中兄弟,身上也不刺字,在下所以自行刺字,是學一學當年岳武穆‘盡忠報國’的意思。”查伊璜心下甚喜,連喝了兩杯酒,說道:“兄台如此行爲,才真正不愧爲海內奇男子之稱了。”吳六奇道:“‘海內奇男子’五字,愧不敢當。只要查先生肯認我是朋友,姓吳的便已快活不盡。我們天地會總舵主陳永華陳先生,又有一個名字叫作陳近南,那才真是響當當的英雄好漢,江湖上說起來無人不敬,有兩句話說得好:‘平生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在下尚未見過陳總舵主之面,算不了什麽人物。”查伊璜想象陳近南的英雄氣概,不禁神往。斟了兩杯酒,說道:“來,咱們來爲陳總舵主幹一杯!”兩人一口飲幹。查伊璜道:“查某一介書生,於國於民,全無裨益。只須將軍哪一日乘機而動,奮起抗清,查某必當投效軍前,稍盡微勞。”自這日起,查伊璜在吳六奇府中,與他日夜密談,商討抗清的策略。吳六奇說道:“天地會的勢力已逐步擴展到北方諸省,各個大省之中都已開了香堂。”查伊璜在吳六奇幕中直耽了六七月之久,這才回鄉。回到家裏,卻大吃一驚,舊宅旁竟起了好大一片新屋,原來吳六奇派人攜了廣東大小官員所送的禮金,來到浙江查伊璜府上大興土木,營建樓臺。
    查伊璜素知黃宗羲和顧炎武志切興複,奔走四方,聚合天下英雄豪傑,共圖反清,因此將這件事毫不隱瞞的跟他說了。
    黃宗羲在舟中將這件事源源本本的告知了呂留良,說道:“此事若有泄漏,給韃子們先下手爲強,伊璜先生和吳將軍固是滅族之禍,而反清的大業更是折了一條棟梁。”呂留良道:“除了你我三人之外,此事自是決不能吐露只字,縱然見到伊璜先生,也決不能提到廣東吳將軍的名字。”黃宗羲道:“伊璜先生和吳將軍有這樣一段淵源,朝中大臣對吳將軍倚畀正殷,吳將軍出面給伊璜先生說項疏通,朝廷非賣他這個面子不可。”呂留良道:“黃兄所見甚是,只不知陸圻、範驤二人,如何也和伊璜先生一般,說是‘未見其書,免罪不究’?難道他二人也有朝中有力者代爲疏通嗎?”黃宗羲道:“吳將軍替伊璜先生疏通,倘若單提一人,只怕惹起疑心,拉上兩個人來陪襯一下,也未可知。”呂留良笑道:“這等說來,陸範二人只怕直到此刻,還不知這條命是如何拾來的。”顧炎武點頭道:“江南名士能多保全一位,也就多保留一份元氣。”(按:《聊齋志異》中有“大力將軍”一則,敘查伊璜遇吳六奇,結語說:“後查以修史一案,株連被收,卒得免,皆將軍力也。”評語稱:“厚施而不問其名,真俠烈古丈夫哉。而將軍之報,慷慨豪爽,尤千古所僅見。如此胸襟,自不應老於溝瀆。以是知兩賢之相遇,非偶然也。”《觚剩》一書中敘此事雲:“先是苕中有富人莊廷鑨者,購得朱相國史稿,博求三吳名士,增益修飾,刊行於世,前列參閱姓氏十餘人,以孝廉夙負重名,亦借列焉。未機私史禍發,凡有事於是書者,論置極典。吳力爲孝廉奏辯得免。”至於吳六奇參與天地會事,正史及過去裨官皆所未載。)他三人所談,乃當世最隱秘之事,其時身在運河舟中,後艙中只有呂氏母子三人,黃宗羲又是壓低了嗓子而說,自不虞爲旁人竊聽,舟既無牆,也不怕隔牆有耳了。不料顧炎武一句話剛說完,忽聽得頭頂一聲怪笑。三人大吃一驚,齊喝:“什麽人?”卻更無半點聲息。三人面面相覷,均想:“難道真有鬼怪不成?”三人中顧炎武最爲大膽,也學過一點粗淺的防身武藝,一凝神間,伸手入懷,摸出一柄匕首,推開艙門,走上船頭,凝目向船篷頂瞧去,突然間船篷竄起一條黑影,撲將下來。顧炎武喝道:“是誰?”舉匕首向那黑影刺去。但覺手腕一痛,已給人抓住,跟著後心酸麻,已給人點中了穴道,匕首脫手,人也給推進了船艙之中。
    黃宗羲和呂留良見顧炎武給人推進艙來,後面站著一個黑衣漢子,心中大驚,見那漢子身材魁梧,滿面獰笑。呂留良道:“閣下黑夜之中,擅自闖入,是何用意?”那人冷笑道:“多謝你們三個挑老子升官發財啦。吳六奇要造反,查伊璜要造反,鼇少保得知密報,還不重重有賞?嘿嘿,三位這就跟我上北京去作個見證。”呂顧黃三人暗暗心驚,均深自悔恨:“我們深宵在舟中私語,還是給他聽見了,我們行事魯莽,死不足惜,這一下累了吳將軍,可壞了大事。”呂留良道:“閣下說什麽話,我們可半點不懂。你要誣陷
好人,儘管自己去幹,要想拉扯上旁人,那可不行。”他已決意以死相拚,如給他殺了,那便死無對證。
    那大漢冷笑一聲,突然欺身向前,在呂留良和黃宗羲胸口各點一點,呂黃二人登時也都動彈不得。那大漢哈哈一笑,說道:“衆位兄弟,都進艙來罷,這一次咱們前鋒營立的功勞可大著啦。”後梢幾個人齊聲答應,進來了四人,都是船家打扮,一齊哈哈大笑。
    顧黃呂三人面面相覷,知道前鋒營是皇帝的親兵,不知如何,這幾人竟會早就跟上了自己,扮作船夫,一直在船篷外竊聽。黃宗羲和呂留良也還罷了,顧炎武這十幾年來足迹遍神州,到處結識英雄豪傑,眼光可謂不弱,對這幾名船夫卻竟沒留神。
    只聽一名親兵叫道:“船家掉過船頭,回杭州去,有什麽古怪,小心你的狗命。”後梢上那掌舵的梢公應道:“是!”掌舵梢公是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兒,顧炎武雇船時曾跟他說過話,這梢公滿臉皺紋,彎腰如弓,確是長年搖櫓拉纖的模樣,當時見了便毫不起疑。沒想到這老梢公雖是貨真價實,他手下的船夫卻都掉了包,自是在衆親兵威逼之下,無可奈何,只怪自己單顧得和黃呂二人高談闊論,陷身危局而不自知。
    那黑衣大漢笑道:“顧先生,黃先生,呂先生,你三位名頭太大,連京裏大老們也知道啦,否則我們也不會跟上了你們,哈哈!”轉頭向四名下屬道:“咱們得了廣東吳提督謀反的真憑實據,就這趕緊去海寧把那姓查的抓了來。這三個反賊倔強得緊,逃是逃不了的,得提防他們服毒跳河。你們一個釘住一個,有什麽岔子,干系可不小。”那四人應道:“是,謹遵瓜管帶吩咐。”瓜管帶道:“回京後見了鼇少保,人人不愁升官發財。”一名親兵笑道:“那都是瓜管帶提拔栽培,單憑我們四個,哪有這等福分。”船頭忽然有人嘿嘿一笑,說道:“憑你們這四人,原也沒這等福份。”船艙門呼的一聲,向兩旁飛開,一個三十來歲的書生現身艙口,負手背後,臉露微笑。
    瓜管帶喝道:“官老爺們在這裏辦案,你是誰?”那書生微笑不答,邁步踏進船艙。刀光閃動,兩柄單刀分從左右劈落。那書生閃身避過,隨即欺向瓜管帶,揮掌拍向他頭頂。瓜管帶忙伸左臂擋格,右手成拳,猛力擊出。那書生左腳反踢,踹中了一名親兵胸口,那親兵大叫一聲,登時鮮血狂噴。另外三名親兵舉刀或削或剁。船艙中地形狹窄,那書生施展擒拿功夫,劈擊勾打,喀的一聲響,一名親兵給他掌緣劈斷了頸骨。瓜管帶右掌拍出,擊向那書生後腦。那書生反過左掌,砰的一聲,雙掌相交,瓜管帶背心重重撞上船艙,船艙登時塌了一片。那書生連出兩掌,拍在餘下兩名親兵的胸口,喀喀聲響,二人肋骨齊斷。
    瓜管帶縱身從船艙缺口中跳將出去。那書生喝道:“哪里走?”左掌急拍而出。眼見便將擊到他背心,不料瓜管帶正在此時左腳反踢,這一掌恰好擊在他的足底,一股掌力反而推著他向前飛出。瓜管帶急躍竄出,見岸邊有一株垂柳挂向河中,當即抓住柳枝,一個倒翻筋斗,飛過了柳樹。
    那書生奔到船頭,提起竹篙,揮手擲出。
    月光之下,竹篙猶似飛蛇,急射而前。但聽得瓜管帶“啊”的一聲長叫,竹篙已插入他後心,將他釘在地下,篙身兀自不住晃動。
    那書生走進船艙,解開顧黃呂三人的穴道,將四名親兵的死屍抛入運河,重點燈燭。顧黃呂三人不住道謝,問起姓名。
    那書生笑道:“賤名适才承蒙黃先生齒及,在下姓陳,草字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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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本書的寫作時日是一九六九年十月廿三日到一九七二年九月廿二日。在構思新作之初,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文字獄。我自己家裏有過一場歷史上著名的文字獄。我的一位祖先查嗣庭,于清雍正四年以禮部侍郎被派去做江西省正考官,出的試題是“維民所止”。這句話出於《詩經·商頌·玄鳥》:“邦畿千里,維民所止。”意思說,國家廣大的土地,都是百姓所居住的,含有愛護人民之意。那本來是一個很尋常的題目,但有人向雍正皇帝告發,說“維止”兩字是“雍正”兩字去了頭,出這試題,用意是要殺皇帝的頭。雍正那時初即位,皇位經過激烈鬥爭而得來,自己又砍了不少人的頭,不免心虛,居然憑了“拆字”的方法,將查嗣庭全家逮捕嚴辦。查嗣庭大受拷掠,死在獄中,雍正還下令戮屍,兒子也死在獄中,家屬流放,浙江全省士人不准參加舉人與進士的考試
六年。查慎行後來得以放歸,不久即去世。
    另有一種說法是,查嗣庭作了一部書,書名《維止錄》。有一名太監向雍正說“維止”兩字是去“雍正”兩字之頭。又據說《維止錄》中有一則筆記:“康熙六十一年某月日,天大雷電以風,予適乞假在寓,忽聞上大行,皇四子已即位,奇哉。”“大行”是皇帝逝世,皇四子就是雍正,書中用到“奇哉”兩字,顯然是譏刺雍正以不正當手段篡位。《維止錄》中又記載,杭州附近的諸橋鎮,有一座關帝廟,廟聯是:“荒村古廟猶留漢,野店浮橋獨姓諸。”諸、朱兩字同音,雍正認爲是漢人懷念前明。至於查嗣庭在江西出的試題,其實首題是《論語》:“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第三題是《孟子》:“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爲間不用,則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這時候正在行保舉,廷旨說他有意訕謗,三題茅塞於心,廷旨謂其“不知何指,居心殊不可問。”雍正的上諭中說:“查嗣庭……朕令在內廷行走,後授內閣學士,見其語言虛詐,兼有狼顧之相,料其心術不端。今閱江西試錄所出題目,顯系心懷怨望,諷刺時事之意。料其居心乖張,平日必有記載,遣人查其寓所行李中,有日記二本,悖亂荒唐、怨誹捏造之語甚多。又于聖祖之用人行政,大肆訕謗……熱河偶發水,則書淹死官員八百余人,又書雨中飛蝗蔽天:此一派荒唐之言,皆未有之事。……著即拿問,交三法司嚴審定擬。”雍正所公開的罪名是:看其相而料其心術不端;諷刺時事;日記中記錄天災。
    本書初在《明報》發表時,第一回稱爲“楔子”,回目是查慎行的一句詩“如此冰霜如此路”。查慎行本名嗣璉,是嗣庭的親哥哥,他和二弟嗣瑮、三弟嗣庭都是翰林。此外堂兄嗣韓是榜眼,侄兒查升是侍講,也都是翰林。查慎行的大兒子克建、堂弟嗣珣都是進士。當時稱爲“一門七進士、叔侄五翰林”,門戶科第甚盛。查慎行和嗣瑮因受胞弟文字獄之累,都於嚴冬奉旨全家自故鄉赴京投獄。當時受到牽連的還有不少名士,查慎行在投獄途中寫詩贈給一位同科中進士的難友,有兩句是:“如此冰霜如此路,七旬以外兩同年。”查慎行在清朝算得是第一流詩人,置之唐人宋人間大概只能算第二流了。清人王士禎、趙翼、紀曉嵐等都評他的詩與陸遊並駕齊驅,互有長短,恐怕有點過譽。康熙皇帝很喜歡他的詩,他中舉後三次考不中進士,康熙召他進宮,在南書房當直。進宮之後再考,才中二甲第二名進士,這時他的堂兄、二弟、侄兒、兒子都已中了進士。和查慎行癸未年(康熙四十二年)同科中進士的有他堂弟嗣珣,以及同鄉陳世倌(《書劍恩仇錄》中陳家洛的父親)。查慎行和二弟嗣瑮都是黃宗羲的弟子。
    查慎行有《敬業堂詩集》五十卷,續集六卷。他在北京獄中之時,仍不斷做詩,今錄其獄中詩數首,以見其詩風一斑:“哭三弟潤木”:“家難同時聚,多來送汝終,吞聲自兄弟,泣血到孩童。地出陰寒洞,天號慘澹風。莫嗟泉路遠,父子獲相逢。”(原注:上侄先一日卒。)按:潤木即查嗣庭,其子早一日死。“閏三月朔作”:“年光何與衰翁事,也複時時喚奈何。爲百草憂春雨少,替千花惜曉風多。”按:“春雨少”當暗指朝廷少恩,“曉風多”,當指政事嚴苛。五言絕句:“南所對北監,傳是錦衣獄。剩有圍外人,追夏思禍酷。”按“禍”指明末魏忠賢等太監陷害無辜。“蟲以臭得名,橫行罪難掩,均爲血肉害,蟣虱當末減。“人間有桃杏,悵望春維暮。風卷飛花來,誰家庭下樹。”(原注:清明前一日大風,杏花數片,吹入牆內。)
    “敗群鵲”:“朝喳喳,暮囉囉,鵲聲喜,烏聲惡。兒童打烏不打鵲,道是紇幹生處樂維南(按:紇幹,出名,積雪極寒)。兩鵲鷙不仁,占巢高樹旁無鄰,有如鷹化爲鳩眼未化,以猛濟貪四顧圖併吞,每當下食群退避,六國何敢爭強秦?我欲驅使去,舉火兼巢焚,一回一歎還逡巡。天生萬物何物無敗群?籲嗟乎!天生萬物何物無敗群?”
    “春已盡矣,孤柳尚未舒條,困步其下偶成。”:“圍外新葉樹,出牆高亭亭,畫地乃爲牢,獨來伴拘囹。我衰何足道,日夜望汝榮。已經三月餘,衆眼終未青。將毋學病叟,爾作支離形?並生天地間,草木非無情。寄語後栽者,匆依問囚廳。”
    查慎行的詩篇中極多同情平民疾苦之作,甚至對禽獸草木也寄以同情心。《敬業堂詩集》當時公開刊行,獄中諸詩也都保留。
    本書五十回的回目都是集查慎行詩中的對句。《敬業堂詩集》篇什雖富,要選五十聯七言句來標題每一回的故事內容,倒也不大容易。這裏所用的方法,不是像一般集句那樣從不同詩篇中選錄單句,甚至是從不同作者的詩中選集單句,而是選用一個人詩作的整個聯句。有時上一句對了,下一句無關,或者下一句很合用,上一句卻用不著,只好全部放棄。因此有些回目難免不很貼切。所以要集查慎行的詩,因爲這些詩大都是康熙曾經看過的(“獄中詩”自是例外),康熙又曾爲查慎行題過“敬業堂”三字的匾額。當然,也有替自己祖先的詩句宣揚一下的私意。當代讀書人知道查慎行是清代一位重要詩人,但他的詩作到底怎樣,恐怕很少人讀到過,畢竟,他不能和真正的大詩人相比。
    古人寫文章提到自己祖先,決不敢直呼其名,通常在字號或官銜之下加一“公”字。記得小時候在祠堂中聽長輩談論祖先,說到查慎行時稱“初白太公”,說到查升時稱“聲山太公”。現代人寫白話文,不必這樣迂了,要尊敬祖先,在自己心中尊敬就是了。
    本回回目中,“鈎黨”是“牽連陷害”,“縱橫鈎黨清流禍”的意思是:對許多有名的讀書人株連迫害。“峭茜”是高峻鮮明,形容人格高尚、風采俊朗,“峭茜風期月旦評”的意思是:賢豪風骨之士,當會得到見識高超之人的稱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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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絕世奇事傳聞裏    最好交情見面初

    揚州城自古爲繁華勝地,唐時杜牧有詩雲:“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古人雲人生樂事,莫過於“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自隋煬帝開鑿運河,揚州地居運河之中,爲蘇浙漕運必經之地。明清之季,又爲鹽商大賈所聚居,殷富甲於天下。
    清朝康熙初年,揚州瘦西湖畔的鳴玉坊乃青樓名妓彙聚之所。這日正是暮春天氣,華燈初上,鳴玉坊各家院子中傳出一片絲竹和歡笑之聲,中間又夾著猜枚行令、唱曲鬧酒,當真是笙歌處處,一片升平景象。
    突然之間,坊南坊北同時有五六人齊聲吆喝:“各家院子生意上的朋友,姑娘們,來花錢玩兒的朋友們,大夥兒聽著:我們來找一個人,跟旁人並不相干,誰都不許亂叫亂動。不聽吩咐的,可別怪我們不客氣!”一陣吆喝之後,鳴玉坊中立時靜了片刻,跟著各處院子中喧聲四起,女子驚呼聲、男子叫嚷聲,亂成一團。
    麗春院中正在大排筵席,十餘名大鹽商坐了三桌,每人身邊都坐著一名妓女,一聽到這呼聲,人人臉色大變。齊問:“什麽事?”“是誰?”“是官府查案嗎?”突然間大門上擂鼓也似的打門聲響了起來,龜奴嚇得沒了主意,不知是否該去開門。
    砰的一聲,大門撞開,湧進十七八名大漢。
    這些大漢短裝結束,白布包頭,青帶纏腰,手中拿著明晃晃的鋼刀,或是鐵尺鐵棍。衆鹽商一見,便認出是販私鹽的鹽梟。當時鹽稅甚重,倘若逃漏鹽稅,販賣私鹽,獲利頗豐。揚州一帶是江北淮鹽的集散之地,一般亡命之徒成群結隊,逃稅販鹽。這些鹽梟極是兇悍,遇到大隊官兵時一哄而散,逢上小隊官兵,一言不合,抽出兵刃,便與對壘。是以官府往往眼開眼閉,不加干預。衆鹽商知道鹽梟向來只是販賣私鹽,並不搶劫行商或做其他歹事,平時與百姓買賣鹽斤,也公平誠實,並不仗勢欺人,今日忽然這般強凶霸道的闖進鳴玉坊來,無不又是驚惶,又是詫異。
    鹽梟中一個五十余歲的老者說道:“各位朋友,打擾莫怪,在下陪禮。”說著抱拳自左至右、又自右至左的拱了拱手,跟著朗聲道:“天地會姓賈的朋友,賈老六賈老兄,在不在這裏?”說著眼光向衆鹽商臉上逐一掃去。
    衆鹽商遇上他的眼光,都是神色惶恐,連連搖頭,心下卻也坦然:“他們江湖上幫會自夥裏鬧事尋仇,跟旁人可不相幹。”
    那鹽梟老者提高聲音叫道:“賈老六,今兒下午,你在瘦西湖旁酒館中胡說八道,說什麽揚州販私鹽的人沒種,不敢殺官造反,就只會走私漏稅,做些沒膽子的小生意。你喝飽了黃湯,大叫大嚷,說道揚州販私鹽的倘若不服,儘管到鳴玉坊來找你便是。我們這可不是來了嗎?賈老六,你是天地會的好漢子,怎地做了縮頭烏龜啦?”
    其餘十幾名鹽梟跟著叫嚷:“天地會的好漢子,怎麽做了縮頭烏龜?”“辣塊媽媽,你們到底是天地會,還是縮頭會哪?”那老者道:“這是賈老六一個人胡說八道,可別牽扯上天地會旁的好朋友們。咱們販私鹽的,原只掙一口苦飯吃,哪及得上天地會的英雄好漢?可是咱們縮頭烏龜倒是不做的。”等了好一會,始終不聽得那天地會的賈老六搭腔。那老者喝道:“各處屋子都去瞧瞧,見到那姓賈的縮頭老兄,便把他請出來。這人臉上有個大刀疤,好認得很。”衆鹽梟轟然答應,便一間間屋子去搜查。
    忽然東邊廂房中有個粗豪的聲音說道:“是誰在這裏大呼小叫,打擾老子尋快活?”
    衆鹽梟紛紛喝道:“賈老六在這裏了!”“賈老六,快滾出來!”“他媽的,這狗賊好大膽子!”
    東廂房那人哈哈大笑,說道:“老子不姓賈,只是你們這批傢夥胡罵天地會,老子可聽著不大順耳。老子不是天地會的,卻知道天地會的朋友們個個是英雄好漢。你們這些販私鹽的,跟他們提鞋兒、抹屁股也不配。”
    衆鹽梟氣得哇哇大叫,三名漢子手執鋼刀,向東廂房撲了進去。卻聽得“哎唷”、“啊喲”連聲,三人一個接一個的倒飛了出來,摔在地下。一名大漢手中鋼刀反撞自己額頭,鮮血長流,登時暈去。跟著又有六名鹽梟先後搶進房去,但聽得連聲呼叫,那六人一個個都給摔了出來。這些人兀自喝罵不休,卻已無人再搶進房去。
    那老者走上幾步,向內張去,朦朧中見一名虬髯大漢坐床上,頭上包了白布,臉上並無刀疤,果然不是賈老六。那老者大聲問道:“閣下好身手,請問尊姓大名?”
    房內那人罵道:“你爹爹姓什麽叫什麽,老子自然姓什麽叫什麽。好小子,連你爺爺的姓名也忘記了。”
    站在一旁的衆妓女之中,突然有個三十來歲的中年妓女“格格”一聲,笑了出來。一名私鹽販子搶上一步,拍拍兩記耳光,打得那妓女眼淚鼻涕齊流。那鹽梟罵道:“他媽的臭婊子,有什麽好笑?”那妓女嚇得不敢再說。
    驀地裏大堂旁鑽出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大聲罵道:“你敢打我媽!你這死烏龜、爛王八,你出門便給天打雷劈,你手背手掌上馬上便生爛疔瘡,爛穿你手,爛穿舌頭,膿血吞下肚去,爛斷你肚腸。”
    那鹽梟大怒,伸手去抓那孩子。那孩子一閃,躲到了一名鹽商身後。那鹽梟左手將那鹽商一推,將他推得摔了一交,右手一拳,往那孩子背心重重捶了下去。那中年妓女大驚,叫道:“大爺饒命!”那孩子甚是滑溜,一矮身,便從那鹽梟胯下鑽了過去,伸手抓出,正好抓住他的陰囊,使勁猛捏,只痛得那大漢哇哇怪叫。那孩子卻已逃了開去。
    那鹽梟氣無可泄,砰的一拳,打在那中年妓女臉上。那妓女立時暈了過去。那孩子撲到她身上,叫道:“媽,媽!”那鹽梟抓住孩子後領,將他提了起來,正要伸拳打去,那老者喝道:“別胡吵!放下小娃子。”那鹽梟放下孩子,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將他踢得幾個筋斗翻將出去,砰的一聲,撞在牆上。
    那老者向那鹽梟橫了一眼,對著房門說道:“我們是青幫弟兄,只因天地會一位姓賈的朋友公然辱駡青幫,又說在鳴玉坊中等候我們來評理,因此前來找人。閣下既然不是天地會的,又跟敝幫河水不犯井水,如何便出口傷人?請閣下留下姓名,幫主他們查問起來,也好有個交代。”
    房裏那人笑道:“你們要尋天地會的朋友算帳,跟我什麽相干?我自在這裏風流快活,大家既然河水不犯井水,那便別來打擾老子興頭。不過我勸老兄一句,天地會的人,老兄是惹不起的,給人家罵了,也還是白饒,不如挾起尾巴,乖乖的去販私鹽、賺銀子罷。”那老者怒道:“江湖之上,倒沒見過你這等不講理的人。”房裏那人冷冷的道:“我講不講理,跟你有甚相干?莫非你想招郎進舍,要叫我姊夫?”
    便在此時,門外悄悄閃進三個人來,也都是鹽販子的打扮。一個手拿鏈子槍的瘦子低聲問道:“點子是什麽來頭?”那老者搖頭道:“他不肯說,但口口聲聲的給天地會吹大氣,說不定那姓賈的便躲在他房裏。”那瘦子一擺鏈子槍,頭一撇,那老者從腰間取出兩柄尺來長的短劍。突然之間,四人一齊沖進房中。
    只聽得房中兵刃相交之聲大作,那麗春院乃鳴玉坊四大院子之一,每間房都擺設得極爲考究,梨木桌椅,紅木床榻。乒乓喀喇之聲不絕,顯是房中用具一件件碎裂。老鴇臉上肥肉直抖,口中念佛,心痛無已。那四名鹽梟不斷吆喝呼叫,房中那客人卻默不作聲。廳堂上衆人都站得遠遠地,唯恐遭上池魚之殃。但聽得兵刃碰撞之聲越來越快,忽然有人長聲慘呼,猜想是一名鹽梟頭目受了傷。
    那踢倒了孩子的大漢陰囊兀自痛得厲害,見那孩子從牆邊爬起身來,惱怒之下,揮拳又向他打去。那孩子側身閃避,那大漢反手一記耳光,打得那孩子轉了兩個圈子。衆龜奴、鹽商眼見這鹽梟如此兇狠,再打下去勢必要將那孩子活活打死,可是誰也不敢出言相勸。那大漢右拳舉起,又往孩子頭頂擊落。那孩子向前一沖,無地可避,便即推開廂房房門,奔了進去。廳上衆人都是“啊”的一聲。那大漢一怔,卻不敢沖入房中追打。
    那孩子奔進廂房,一時瞧不清楚,突然間兵刃相交,當的一聲,迸出幾星火花,只見床上坐著一人,滿頭纏著白布繃帶,形狀可怖。他只嚇得“啊”的一聲大叫。火星閃過,房中又黑,廳上燈燭之光從房門中照映進來,漸漸看清,那頭纏繃帶之人手提單刀,揮舞格鬥。四名鹽梟頭目已只剩下兩名,兩名瘦子都躺在地下,只有手握雙短劍的老者和一名魁梧漢子仍在相鬥。那孩子心想:“這人頭上受了重傷,站都站不起來,打不過這些私鹽販子的。老子得趕快逃走。但不知媽媽怎樣了?”
    他想起母親被人毆辱。氣往上沖,隔著廂房門大罵:“賊王八,你奶奶的熊,我操你十八代祖宗的臭鹽皮……你私鹽販子家裏鹽多,奶奶、老娘、老婆死了,都用鹽醃了起來,拿到街上當母豬肉賣,一文錢三斤,可沒人買這臭鹹肉……”廳上那鹽梟聽他罵得惡毒陰損,心下大怒,想沖進房去抓來幾拳打死,卻又不敢進房。
    突然間單刀一側,刷的一聲響,砍入那魁梧大漢的左肩,連肩骨都砍斷了。那大漢驚天動地般大聲呼叫,搖搖欲倒。那老者雙劍齊出,刺向那人胸口。那人舉刀格開,便在此時,拍的一聲悶響,那大漢一鞭擊中他右肩,單刀噹啷落地。那老者一聲吆喝,雙劍疾刺。那人左掌翻出,喀喇喇幾聲響,那老者肋骨紛斷,直飛出房,狂噴鮮血,暈倒在地。那大漢雖左肩重傷,仍然勇悍之極,舉起鋼鞭,向那人頭頂擊落。那人卻不閃避,竟似筋疲力盡,已然動彈不得。那大
漢的力氣也所餘無幾,鋼鞭擊落之勢甚緩。
    那孩子眼見危急,起了敵愾同仇之心,疾沖而前,抱住那大漢的雙腿,猛力向後拉扯。這大漢少說也有二百來斤,那孩子瘦瘦小小,平時休想動他分毫,但此刻他重傷之下,全仗一口氣支援,突然給那孩子一拉,一交摔倒,躺在血泊中動也不動了。
    床上那人喘了幾口氣,大聲笑道:“有種的進來打!”那孩子連連搖手,要他不可再向外人挑戰。當那老者飛出房外之時,撞得廂房門忽開忽合,此刻房門兀自來回晃動,廳上燭光射進房來。照在那人虯髯如草、滿染血污的臉上,說不出的猙獰可畏。
    廳上衆鹽梟瞧不清房中情形,駭然相顧,只聽得房中那人又喝:“王八蛋,你們不敢進來,老子就出來一個個殺了。”衆鹽梟一聲喊,擡起地下傷者,紛紛奪門而出。
    那人哈哈大笑,低聲道:“孩子,你……你去將門閂上了。”那孩子心想這門是非閂不可的,忙應道:“是!”將房門閂上,慢慢走到床前,黑暗中只聞到一陣陣血腥氣。
    那人道:“你……你……”一句話未說完,忽然身子一側,似是暈了過去,身子搖晃,便欲掉下床來。那孩子忙搶上扶住,這人身子極重,奮力將他扶正,將他腦袋放在枕上。那人呼呼喘氣,隔了一會,低聲道:“那些販鹽的轉眼又來,我力氣未複,可得避……避他媽的一避。”伸手撐起身子,似是碰到了痛處,大哼了一聲。
    那孩子過去扶他,那人道:“拾起刀,遞給我!”那孩子拾起地下單刀,遞入他右手,那人緩緩從床上下來,身子不住搖晃。那孩子走將過去,將右肩承在他左腋之下。那人道:“我要出去了,你別扶我。否則給那些販鹽的見到,連你也殺了。”那孩子道:“他媽的,殺就殺,我可不怕,咱們好朋友講義氣,非扶你不可。”那人哈哈大笑,笑聲中夾著連連咳嗽,笑道:“你跟我講義氣?”那小孩道:“幹麽不講?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揚州市上茶館中頗多說書之人,講述《三國志》、《水滸傳》、《大明英烈傳》等等英雄故事。這小孩日夜在妓院、賭場、茶館、酒樓中鑽進鑽出,替人跑腿買物,揩點油水,討幾個賞錢,一有空閒,便蹲在茶桌旁聽白書。他對茶館中茶博士大叔前大叔後的叫得口甜,茶博士也就不趕他走。他聽書聽得多了,對故事中英雄好漢極是心醉,眼見此人重傷之余,仍能連傷不少鹽梟頭目,心下仰慕,書中英雄常說的語句便即脫口而出。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這兩句話說得好。老子在江湖上聽人說過了幾千百遍,有福共用的傢夥見得多了,有難同當的人卻碰不到幾個。咱們走罷!”
    那小孩子以右肩承著那人左臂,打開房門,走到廳上。衆人一見,都是駭然失色,四散避開。那小孩的母親叫道:“小寶,小寶,你到哪里去?”那小孩道:“我送這位朋友出門去,就回來的。”那人笑道:“這位朋友!哈哈,我成了你的朋友啦!”小孩的母親叫道:“不要去,你快躲起來。”那孩子笑了笑,邁著大步走出大廳。
    兩人走出麗春院,巷中靜悄悄的竟然無人,想必衆鹽梟遇上勁敵,回頭搬救兵去了。
    那人轉出巷子,來到小街之上,擡頭看了看天上星辰,道:“咱們向西走!”走出數丈,迎面趕來一輛驢車。那人喝道:“雇車!”趕車的停了下來,眼見二人滿身血污,臉有訝異疑忌之色。那人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約有四五兩重,道:“銀子先拿去!”那趕車的見銀錠不小,當即停車,放下踏板。
    那人慢慢將身子移到車上,從懷中摸出一隻十兩重的元寶,交給那小孩,說道:“小朋友,我走了,這只元寶給你。”那小孩見到這只大元寶,不禁骨嘟一聲,吞了口饞誕,暗暗叫道:“好傢夥!”但他聽過不少俠義故事,知道英雄好漢只交朋友,不愛金錢,今日好容易有機會做上英雄好漢,說什麽也要做到底,可不能膿包貪錢,大聲道:“咱們只講義氣,不要錢財。你送元寶給我,便是瞧我不起。你身上有傷,我送你一程。”
    那人一怔,仰天狂笑,說道:“好極,好極,有點意思!”將元寶收入懷中。那小孩爬上驢車,坐在他身旁。
    車夫問道:“客官,去哪里?”那人道:“到城西,得勝山!”車夫一怔,道:“得勝山?這深更半夜去城西嗎?”那人道:“不錯!”手中單刀在車轅上輕輕一拍。車夫心中害怕,忙道:“是,是!”放下車帷,趕驢出城。那人閉目養神,呼吸急促,有時咳嗽幾聲。
    得勝山在揚州城西北三十裏的大儀鄉,南宋紹興年間,韓世忠曾在此處大破金兵,因此山名“得勝”。
    車夫趕驢甚急,只一個多時辰,便到了山下,說道:“客官,得勝山到啦!”那人見那山只七八丈高,不過是個小丘,呸的一聲,問道:“這便是他媽的得勝山嗎?”車夫道:“正是!”那小孩道:“這確是得勝山。我媽和姊妹們去英烈夫人廟燒香,我跟著來,曾在這裏玩過。再過去一點子路,便是英烈夫人廟了。”那英烈夫人廟供奉的是韓世忠夫人梁紅玉,揚州人又稱之爲“異娼廟”。梁紅玉年輕時做過妓女,風塵中識得韓世忠。揚州妓女每年必到英烈夫人廟燒香許願,祈禱這位宋朝的安國夫人有靈,照顧後代的同行姊妹。
    那人道:“你既知道,就不會錯。下去罷。”那小孩跳下車來,扶著那人下車。眼見四周黑沈沈地,心想:“是了,此地甚是荒野,躲在這裏,那些販鹽的賊坯一定找不到。”
    趕車的生怕這滿身是血之人又要他載往別處,拉轉驢頭,揚鞭欲行。那人道:“且慢,你將這個小朋友帶回城去。”車夫道:“是!”那小孩道:“我便多陪你一會。明兒一早,我好給你去買饅頭吃。”那人道:“你真的要陪我?”那小孩道:“沒人服侍你,可不大對頭。”那人又是哈哈大笑,對車夫道:“那你回去罷!”車夫忙不叠的趕車便行。
    那人走到一塊岩石上坐下,眼見驢車走遠,四下裏更無聲息,突然喝道:“柳樹後面的兩個烏龜王八蛋,給老子滾了出來。”
    那小孩嚇了一跳,心道:“這裏有人?”果見柳樹後面兩人慢慢走了出來,兩人白布纏頭,青帶系腰,自是鹽梟一夥了。兩人手中所握鋼刀一閃一閃,走了兩步,便即站住。那人喝道:“烏龜兒子王八蛋,從窖子裏一直釘著老子到這裏,卻不上來送死,幹什麽了?”那小孩心道:“是了,他們要查明這人到了哪里,好搬救兵來殺他。”
    那兩人低聲商議了幾句,轉身便奔。那人急躍而起,待要追趕,“噯”的一聲,複又坐倒。他重傷之餘,已無力追人。那小孩心道:“驢車已去,我們兩人沒法走遠,這兩人去通風報訊,大隊人馬殺來,那可糟糕。”突然間放聲大哭,叫道:“啊喲,你怎麽死了?死不得啊,你不能死啊!”
    二名鹽梟正自狂奔,忽聽得小孩哭叫,一怔之下,立時停步轉身,只聽得他大聲哭叫:“你怎麽死了?”不由得又驚又喜。一人道:“這惡賊死了?”另一人道:“他受傷很重,挨不住了。這小鬼如此哭法,自然是死了。”遠遠望去,只見那人蜷成一團,臥在地下。先一人道:“就算沒死,也不用怕他了。咱們割了他腦袋回去,豈不是大功一件?”另一人道:“妙極!”兩人挺著單刀,慢慢走近。只聽那小孩兀自在捶胸頓足,放聲號啕,一面叫道:“老兄,你怎麽忽然死了?那些販私鹽的追來,我怎抵擋得了?”
    那二人大喜,奔躍而前。一人喝道:“惡賊,死得正好!”抓住了那小孩的背心,另一人便舉刀往那人頸中砍去。突然間刀光一閃,一人腦袋飛去,抓住小孩之人自胸至腹,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那人哈哈大笑,撐起身來。
    那小孩哭道:“啊喲,這位販私鹽的朋友怎麽沒了腦袋?你兩位老人家去見了閻王,又有誰回去通風報信哪?這可不是糟了嗎?”說到最後,忍不住大笑。
    那人笑道:“你這小鬼當真聰明得緊,哭得也真像。若不是這麽一哭,這兩個王八蛋還真不會過來。”那小孩笑道:“要裝假哭,還不容易?我媽要打我,鞭子還沒上身,我已哭得死去活來,她下鞭時自然不會重了。”那人道:“你娘幹麽打你?”那小孩道:“那不一定,有時是我偷了她的錢,有時爲了我作弄院中的閔婆、尤叔。”
    那人歎了一口氣,說道:“這兩個探子倘若不殺,可當真有些兒不妙。喂,剛才你假哭時,怎地你不叫我老爺、大叔,卻叫我老兄?”那小孩道:“你是我朋友,自然叫你老兄。你是他媽的什麽老爺了?你如要我叫你老爺,鬼才理你?”那人哈哈大笑,說道:“很好!小朋友,你叫什麽名字?”那小孩道:“你問我尊姓大名嗎?我叫小寶。”那人笑道:“你大名叫小寶,那麽尊姓呢?”那小孩眉頭一皺,說道:“我……我尊姓韋。”
    這小孩生於妓院之中,母親叫做韋春花,父親是誰,連他母親也不知道,人人一向都叫他小寶,也從來無人問他姓氏。此刻那人忽然問起,他就將母親的姓搬了出來。這韋小寶生於妓院,長於妓院,從沒讀過書。他自稱“尊姓大名”,倒不是說笑,只是聽說書的常常提到“尊姓大名”四字,不知乃是向別人說話時的尊敬稱呼,用在自己身上,可不合適。他跟著問道:“那你尊姓大名叫作什麽?”那人微微一笑,說道:“你既當我是朋友,我便不能瞞你。我姓茅,茅草之茅,不是毛蟲之蟲,排行第十八。茅十八便是我了。”
    韋小寶“啊”的一聲,跳了起來,說道:“我聽人說過的,官府……官府不是正在捉拿你嗎?說你是什麽江洋大盜。”茅十八嘿的一聲,道:“不錯,你怕不怕我?”韋小寶笑道:“怕什麽?我又沒金銀財寶,你要搶錢,也不會搶我的。江洋大盜又打什麽緊?《水滸傳》上林沖、武松那些英雄好漢,也都是大強盜。”茅十八甚是高興,說道:“你拿我和林沖、武松那些大英雄相比,那可好得很。官府要捉拿我,你是聽誰說的?”
    韋小寶道:“揚州城裏貼滿了榜文,說是捉拿江洋大盜茅十八,又是什麽格殺不論,只要有人殺了你,賞銀二千兩,倘若有人通風報信,因而捉到你,那就少賞些,賞銀一千兩。昨天我還在茶館聽大家談論,說道你這樣大的本事,要捉住你,殺了你,那是不用想了,最好是知道你的下落,向官府通風報信,領得一千兩銀子的賞格,倒是一注橫財。”茅十八側著頭看著他,嘿的一聲。
    韋小寶心中閃過一個念頭:“我如得了這一千兩賞銀,我和媽娘兒倆可有得花了,雞鴨魚肉,賭錢玩樂,幾年也花不光。”見茅十八仍是側頭瞧著自己,臉上神氣頗有些古怪,韋小寶怒道:“你心裏在想什麽?你猜我會去通風報信,領這賞銀?”茅十八道:“是啊,白花花的銀子,誰又不愛?”韋小寶怒駡:“操你奶奶!出賣朋友,還講什麽江湖義氣?”茅十八道:“那也只好由你。”
    韋小寶道:“你既信不過我,爲什麽說了真名字出來?你頭上臉上纏了這許多布條,和榜文上的圖形完全不同了。你不說你是茅十八,誰又認得你?”茅十八道:“你說咱們有福共用,有難共當。我倘若連自己姓名身分也瞞了你,那還算什麽他媽巴羔子的好朋友?”
    韋小寶大喜,說道:“對極!就算有一萬兩、十萬兩銀子的賞金,老子也決不會去通風報信。”心中卻想:“倘若真有一萬兩、十萬兩銀子的賞格,出賣朋友的事要不要做?”頗有點打不定主意。
    茅十八道:“好,咱們便睡一會,明日午時,有兩個朋友要來找我。我們約好在揚州城西得勝山相會,死約會,不見不散。”
    韋小寶亂了一日,早已神困眼倦,聽他這麽一說,靠在樹幹上便即睡著了。
    次日醒來,只見茅十八雙手按胸,笑道:“你也醒了,你把這兩個死人拖到樹後面去,將三把刀子磨一磨。”
    韋小寶依言拖開死人,其時朝陽初升,這才看清楚茅十八約莫四十來歲年紀,手臂上肌肉盤虯,目閃精光,神情威猛,當下將三柄鋼刀拿到溪水之旁,蘸了水,在一塊石頭上磨了起來。心想:“對付鹽販子,有一把刀也夠了。倘若這茅老兄給人殺了,餘下兩柄刀又磨來幹什麽?難道讓人用來殺我韋小寶嗎?”他向來懶惰,裝模作樣的磨了一會刀,道:“我去買些油條饅頭來吃。”
    茅十八道:“哪里有油條饅頭賣?”韋小寶道:“過去那邊沒多遠,有個小市鎮。茅大哥,你身邊銀子,借幾兩來使使?”茅十八一笑,又取出那只元寶,說過:“哥兒倆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拿去使便了,說什麽借不借的?”
    韋小寶大喜,心想:“這好漢真拿我當朋友看待,便有一萬兩銀子的賞格,我也不能去報官。十萬兩呢?這倒有點兒傷腦筋。呸,憑他這副德性,值得這麽多銀子?我也不用傷腦筋啦。”接過銀子,問道:“要不要給你買什麽傷藥?”茅十八道:“不用了,我自己有傷藥。”韋小寶道:“好,我去了。茅大哥,你放心,倘若公差捉住了我,就算殺了我腦袋,我也決不說你就是茅十八。”茅十八見他說得真誠,點了點頭。韋小寶自言自語:“你還有兩個朋友來,最好再買一壺酒,來幾斤熟牛肉。”茅十八喜道:“有酒肉最好,快去快回,吃飽了好廝殺。”韋小寶驚道:“鹽販子知道你在這裏?就要追來?”茅十八道:“不是!我約了別的人到得勝山來打架,否則巴巴的趕來幹什麽?”韋小寶籲了口氣,道:“你身上有傷,怎麽能再打架?這場架嗎,等傷好了再打不遲,只不過……
只不過就怕人家不肯。”
    茅十八道:“呸,人家是有名的英雄好漢,怎能不肯?是我不肯。今天是三月廿九,是不是?半年之前,這場架便約好了的。後來我給官府捉了關在牢裏,牽記著這場約會,非來不可,只好越獄趕來,越獄時殺了幾個鷹爪孫,揚州城裏才這麽鬧得亂糟糟的,懸下他媽的賞格捉拿老子。他奶奶的,偏生前天又遇上好幾個功夫很硬的鷹爪子,殺了他們三個,自己竟還受了點傷,也真算倒足了大黴。”
    韋小寶道:“好,我趕去買些吃的,等你吃飽了好打架。”當即拔足快奔,轉過山坡,奔了六七裏路,便是一個小市鎮,心下盤算:“茅大哥傷得路也走不動,怎能跟人家打架?他說對方是有名的英雄好漢,武功定然了得,我怎地幫他個忙才好。”手裏捧著銀子,心癢難搔,一生之中,手裏從來沒拿過這許多銀子,須得怎生大花一場,這才痛快,走到熟肉鋪中,買了兩斤熟牛肉,一隻醬鴨,再去買了兩瓶黃酒,剩下的銀子仍是不少,又買了十來個饅頭,八根油條,只多用了廿幾文,忽想:“我去買些繩索,在地下結成了絆馬索。打架之時,對方不小心在繩索上一絆,摔倒在地,茅大哥就可一刀將他殺死。”
    他想起說書先生說故事,大將上陣交鋒,馬足被絆,摔將下來,敵將手起刀落,將之砍爲兩段,當下興匆匆的去買繩索。來到一家雜貨鋪前,只見鋪中一排放著四隻大缸,一缸白米,一缸黃豆,一缸鹽,另一缸是碎石灰。立時想起:“去年仙女橋邊私鹽幫跟人打架,給人家用石灰撒在眼裏,登時反勝爲敗。我怎麽不想到這個主意?”繩索也不買了,買了一袋石灰,負在背上,回到茅十八身邊。
    茅十八躺在樹邊睡覺,聽到他腳步聲,便即醒了,打開酒瓶,喝了兩口,大聲贊好,說道:“你喝不喝?”韋小寶從來不喝酒,這時要充英雄好漢,接過酒瓶便喝了一大口,只覺一股熱氣湧入肚中,登時大咳起來。茅十八哈哈大笑,說道:“小英雄喝酒的功夫可還沒學會。”忽聽得遠處有人朗聲道:“十八兄,別來好啊?”
    茅十八道:“吳兄、王兄,你兩位也很清健啊!”韋小寶心中突突亂跳,擡頭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大路上兩個人快步走來,頃刻間便到了面前。
    一人是老頭子,一部白鬍鬚直垂至胸,但面皮紅潤泛光,沒半點皺紋。另一個是四十來歲的中年人,矮矮胖胖,是個禿子,後腦拖著條小辮子,前腦光滑如剝殼雞蛋。
    茅十八拱手道:“兄弟腿上不方便,不能起立行禮了。”那禿頭眉頭微微一皺。那老者笑道:“何必客氣?”韋小寶心想:“茅大哥爲人太過老實,自己腿上有傷,怎能說給人家聽?”茅十八道:“這裏有酒有肉,兩位吃一點嗎?”那老人道:“叨擾了!”坐在茅十八身側,接過酒瓶。韋小寶大喜:“原來這兩人是茅大哥的朋友,不是跟他來打架的,那可妙得緊。待會敵人到來,這兩人也可幫忙打架。”
    那老者將酒瓶湊到口邊,待要喝酒,那禿頭說道:“吳大哥,這酒不喝也罷!”那老者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說道:“十八兄是鐵錚錚的好漢子,酒中難道還會有毒?”骨嘟、骨嘟喝了兩口,將酒瓶遞給禿頭,道:“你不喝酒,那可瞧不起好朋友了。”那禿頭神色有些猶豫,但對老者之言似是不便違拗,接過酒瓶,剛放到口邊,茅十八夾手奪過,說道:“酒不夠啦!王兄又不愛喝酒,省幾口給我。”仰頭喝了兩大口。那禿頭臉上一紅,坐下來抓起牛肉便吃。
    茅十八道:“我給兩位引見一位好朋友。”指著老者道:“這位吳老爺子,大號叫作大鵬,江湖上人稱‘摩雲手’,拳腳功夫,武林中大大有名。”那老者笑道:“茅兄給我臉上貼金了。”說著左右顧視,不見另有旁人,不禁頗爲詫異。茅十八指著那禿子道:“這位王師傅單名一個‘潭’字,外號‘雙筆開山’,一對判官筆使將出來,當真出神入化。”那禿頭道:“茅兄取笑了,在下是你的手下敗將,慚愧得緊。”
    茅十八道:“不敢當。”指著韋小寶道:“這位小朋友是我新交的好兄弟……”他說到這裏,吳王二人愕然相顧,跟著一齊凝視韋小寶,實看不出這個又幹又瘦的十二三歲小孩子是什麽來頭,只聽茅十八續道:“這位小朋友姓韋,名小寶,江湖上人稱……人稱,呢,他的外號,叫作……叫作……”頓了一頓,才道:“叫作‘小白龍’,水上功夫,最是了得,在水中游上三日三夜,生食魚蝦,面不改色。”
    他要給這個新交的小朋友掙臉,不能讓他在外人之前顯得泄氣,有心要吹噓幾句,可是韋小寶全無武功,吳王二人都是行家,一伸手便知端的,難以瞞騙,一凝思間,便說他水上功夫十分厲害,吳王二人是北地豪傑,不會水性,那便無法得知真假。他接著說道:“你們三位都是好朋友,多親近親近。”吳王二人抱拳道:“久仰,久仰!”
    韋小寶依樣學樣,也抱拳道:“久仰,久仰!”又驚又喜:“茅大哥給我吹牛,其實我是什麽江湖好漢了?這西洋鏡卻拆穿不得。”
    四人過不多時,便將酒肉饅頭吃得乾乾淨淨。這禿頭王潭食量甚豪,初食時有些顧忌,到後來放量大嚼,他獨個兒所吃的牛肉、饅頭和油條,比三人加起來還多。
    茅十八伸衣袖抹了抹嘴,說道:“吳老爺子,這位小朋友水性固是極好,陸上功夫卻還沒學,在下只好一對二。這可不是瞧不起兩位。”吳大鵬道:“咱們這個約會,我看還是再推遲半年罷。”茅十八道:“那爲什麽?”吳大鵬道:“茅兄身上有傷,顯不出真功夫。老朽打贏了固然沒什麽光采,打輸了更是沒臉見人。”
    茅十八哈哈一笑,說道:“有傷沒傷,沒多大分別,再等半年,豈不牽肚挂腸?”左手扶著樹幹,慢慢站起身來,右手已握單刀,說道:“吳老爺子向來赤手空拳,王兄便亮兵刃罷!”王潭道:“好!”伸手入懷,嗆啷一聲輕響,摸出一對判官筆來。
    吳大鵬道:“既然如此,王賢弟,你替愚兄掠陣。愚兄要是不成,你再上不遲。”王潭應道:“是!”退開三步。吳大鵬左掌上翻,右手兜了個圈子,輕飄飄揮掌向茅十八拍來。
    茅十八單刀斜劈,徑砍他左臂。吳大鵬一低頭,自他刀鋒下搶進,左手向他右臂肘下拍去。茅十八一側身轉在村旁,拍的一聲響,吳大鵬那掌擊在樹幹之上。這棵大樹高五六丈,樹身粗壯,給吳大鵬這麽一拍,樹上黃葉便似雨點般撒下來。茅十八叫道:“好掌力!”單刀攔腰揮去。吳大鵬突然縱起身子,從半空中撲將下來,白須飄揚,甚是好看。茅十八一招“西風倒卷”,單刀自下拖上。吳大鵬在半空中一個倒翻筋斗,躍了出去。茅十八這一刀和他小腹相距不到半尺。刀勢固然勁急,吳大鵬的閃避卻也迅速靈動之極。
    韋小寶一生之中,打架是見得多了,但都是市井流氓抱腿拉辮、箍頸撞頭的爛打,除了昨日麗春院中茅十八惡鬥鹽梟之外,從未見過高手如此兇險的比武。但見吳大鵬忽進忽退,雙掌翻飛,茅十八將單刀舞得幻成一片銀光,擋在身前。吳大鵬幾次搶上,都被刀光逼了出來。
    正鬥到酣處,忽聽得蹄聲響動,十餘人騎馬奔來,都是滿清官兵的打扮。十餘騎奔到近處,散將開來,將四人圍在垓心,爲首的軍官喝道:“且住!咱們奉命捉拿江洋大盜茅十八,跟旁人並不相干,都退開了!”
    吳大鵬一聽,住手躍開。茅十八道:“吳老爺子,鷹爪子又找上來啦!他們沖著我來,你不用理會,再上啊!”吳大鵬向衆官兵道:“這位兄台是安分良民,怎地是江洋大盜?你們認錯了人罷?”爲首的軍官冷笑道:“他是安分良民,天下的安分良民未免太多了。茅朋友,你在揚州城裏做下了天大的案子,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乖乖的跟我們去罷!”
    茅十八道:“你們等一等,且瞧我跟這兩位朋友分了勝敗再說。”轉頭向吳大鵬和王潭道:“吳老爺子,王兄,咱們今日非分勝負不可,再等上半年,也不知我姓茅的還有沒有性命。爽爽快快,兩位一起上罷!”
    那軍官喝道:“你們兩個若不是跟茅十八一夥,快快離開這是非之地,別惹事上身。”
    茅十八罵道:“你奶奶的,大呼小叫幹什麽?”
    那軍官道:“茅十八,你越獄殺人,那是揚州地方官的事,本來用不著我們理會。不過聽說你在妓院裏大叫大嚷,說道天地會作亂造反的叛賊都是英雄好漢,這話可是有的?”
    茅十八大聲道:“天地會的朋友們當然是英雄好漢,難道倒是你這種給韃子舐卵蛋的漢奸,反而是英雄好漢?”
    那軍官眼露凶光,說道:“鼇少保派我們從北京到南方來,爲的是捉拿天地會反賊。茅十八,你跟我們走。”說著轉頭向吳大鵬與王潭道:“兩位正在跟這逆賊相鬥,想來不是一路的了,兩位這就請便罷。”
    吳大鵬道:“請教閣下尊姓大名?”那軍官在腰間一條黑黝黝的軟鞭上一拍,說道:“在下‘黑龍鞭’史松,奉了鼇少保將令,擒拿天地會反賊。”
    吳大鵬點了點頭,向茅十八道:“茅兄,天父地母!”茅十八睜大了雙眼,問道:“你說什麽?”
    吳大鵬微微一笑,道:“沒什麽,茅兄,你好像並不是天地會中的兄弟,卻幹麽要大說天地會的好話?”茅十八道:“天地會保百姓,殺韃子,做的是英雄好漢的勾當,自然是英雄好漢了。江湖上有言道:‘爲人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陳近南陳總舵主,便是天地會的頭腦。天地會的朋友們,都是陳總舵主的手下,豈有不是英雄好漢之理?”吳大鵬道:“茅兄可識得陳總舵主麽?”茅十八怒道:“什麽?你譏笑我不是英雄嗎?”他爲此發怒,自然是不識陳近南了。吳大鵬微笑道:“不敢。”茅十八又道:“難道你又識得陳總舵主了?”吳大鵬搖了搖頭。
    史松向吳王二人問道:“你們兩個識得天地會的人嗎?要是有什麽訊息,說了出來,我們拿到了天地會的頭目,好比那個陳近南什麽的,鼇少保必定重重有賞。”
    吳大鵬和王潭尚未回答,茅十八仰天大笑,說道:“發你媽的清秋大夢,憑你這塊料,也想去拿天地會的陳總舵主?你開口閉口的鼇少保,這鼇拜自稱是滿洲第一勇士,武功到底怎樣?”史松道:“鼇少保天生神勇,武功蓋世,曾在北京街上一拳打死一頭瘋牛,你這反賊也知道嗎?”茅十八罵道:“他奶奶的,我就不信鼇拜有這等厲害,我正要上北京去鬥他一鬥。”史松冷笑道:“憑你也配和鼇少保動手?他老人家伸一根手指頭,就將你捺死了。姓茅的,閒話別多說了,跟我們走罷!”
    茅十八道:“哪有這般容易?你們這裏一共一十三人,老子以一敵十三,明知打不過,也得打一打。”吳大鵬微笑道:“茅兄怎能如此見外?咱們是以三敵十三,一個打四個,未必便輸。”
    史松和茅十八都是一驚。史松道:“兩位別轉錯了念頭,造反助逆,可不是好玩的。”
    吳大鵬笑道:“助逆那也罷了。造反卻是不敢。”史松道:“助逆即是造反!你們兩個想清楚些,是不是幫定了這反賊?”吳大鵬道:“半年之前,茅兄和這位王兄弟約定了,今日在這裏以武會友,並將在下牽扯在內。想不到官府不識趣,將茅兄關在獄裏。他是言而有信的好漢子,今日若不踐約,此後在江湖上如何做人?他越獄殺人,都是給官府逼出來的。這叫做官逼民反,不得不反。史大人,你如賣老漢的面子,那就收隊回去,待老漢和茅兄較量一下手底下功夫,明日你捉不捉他,老漢和王兄弟就管不了啦!”史松道:“不成!”軍官隊中忽有一人喝道:“老傢夥,哪有這麽多說的?”說著拔刀出鞘,雙腿一央,縱馬沖將過來,高舉單刀,便向吳大鵬頭頂砍落。吳大鵬斜身一閃,避過了他這一刀,右臂探出,身子縱起,抓住了他背心,順手一甩,將他摔了出去。
衆軍官大叫:“反了,反了!”紛紛躍下馬來,向吳大鵬等三人圍了上去。
    茅十八大腿受傷,倚樹而立,手起刀落,便劈死了一名軍官,鋼刀橫削,又一名軍官被他攔腰斬死。餘人見他悍勇,一時不敢逼近。史松雙手叉腰,騎在馬上掠陣。
    韋小寶本給軍官圍在垓心,當史松和茅十八、吳大鵬二人說話之際,他一步一步的退出圈子。衆軍官也不知這乾瘦小孩在這裏幹什麽?誰也不加理會。待得衆人動上手,他已躲在數丈外的一株樹後,心想:“我快快逃走呢,還是在這裏瞧著?茅大哥他們只三個人,定會給這些官兵殺了。這些軍爺會不會又來殺我?”轉念又想:“茅大哥當我是好朋友,說過有難同當,有福共用。我若悄悄逃走,可太也不講義氣。”吳大鵬揮掌劈倒了一名軍官。王潭使開雙筆,和三名軍官相鬥。這時茅十八又將一名軍官右腿砍斷。這軍官倒在血泊之中,大聲呼叫喝罵,聲音淒厲。
    史松一聲長嘯,黑龍鞭出手,跟著縱身下馬。他雙足尚未落地,鞭梢已向茅十八卷去。茅十八使開“五虎斷門刀”刀法,見招拆招,史松的軟鞭一連七八招厲害招數,都給他單刀挂了回來。但聽得吳大鵬長聲吆喝,一人飛了出去,拍噠一響,掉在地下,軍官中又少了一人。
    這邊王潭以一敵三,卻漸漸落了下風,左腿上被鋸齒刀拉了一條口子,鮮血急噴。他一跛一拐,浴血苦鬥。和吳大鵬急鬥的三人武功均頗不弱,雙刀一劍,在他身邊轉來轉去,吳大鵬的摩雲掌力一時擊不到他們身上。
    史松的軟鞭越使越快,始終奈何不了茅十八,突然間一招“白蛇吐信”,鞭梢向茅十八右肩點去。茅十八舉刀豎擋,不料史松這一招乃是虛招,手腕抖動,先變“聲東擊西”,再變“玉帶圍腰”,黑龍鞭倏地揮向左方,隨即圈轉,自左至右,遠遠向茅十八腰間圍來。
    茅十八雙腿難以行走,全仗身後大樹支撐。史松這一招“玉帶圍腰”卷將過來,本來只須向前竄出,或是往後縱躍,即能避過,但此刻卻非硬接硬架不可,當下單刀對準黑龍鞭的鞭梢拍落。史松鬥然放手,松脫鞭柄,那軟鞭一沈,忽兒兜轉,迅疾無倫的卷將過來,將茅十八繞在樹上,一共繞了三匝,噗的一聲,鞭梢擊中他右胸。史松要將茅十八生擒,以便逼問天地會的訊息,眼見吳大鵬和王潭尚未降服,急欲取下黑龍鞭使用,當即俯身拾起地下丟棄的一柄單刀,要砍下茅十八的一條右臂。
    他拾刀在手,剛擡起身,驀地裏白影晃動,無數粉末沖進眼裏、鼻裏、口裏,一時氣爲之窒,跟著雙眼劇痛,猶似萬枚鋼針同時紮刺一般,待欲張口大叫,滿嘴粉末,連喉頭嗌住了,再也叫不出聲來。這一下變故突兀之極,饒是他老於江湖,卻也心慌意亂,手一松,單刀跌落,雙手去揉擦眼睛,擦得一擦,這才恍然:“啊喲,敵人將石灰撒入了我眼睛。”生石灰遇水即沸,立即將他雙眼燒爛,便在此時,肚腹上一陣冰涼,一柄單刀插入了肚中。
    茅十八爲軟鞭繞身,眼見無幸,陡然間白粉飛揚,史松單刀脫手,雙手去揉擦眼睛,正詫異間,只見韋小寶拾起單刀,一刀插入了史松肚中,隨即轉身又躲在樹後。
    史松搖搖晃晃,轉了幾轉,翻身摔倒。幾名軍官大驚,齊叫:“史大哥,史大哥!”吳大鵬左掌一招“鐵樹開花”,掌力吐處,一名軍官身子飛出數丈,口中鮮血狂噴,餘下五人眼見不敵,再也無心戀戰,轉身便奔,連坐騎也不要了。
    吳大鵬回頭說道:“茅兄當真了得,這黑龍鞭史松武功高強,今日命喪你手!”他眼見史松肚腹中刀而死,想來自然是茅十八所殺。
    茅十八搖頭道:“慚愧!是韋小兄弟殺的。”吳王二人大爲詫異,齊聲道:“是這小孩所殺?”他二人适才忙於對付敵人,沒見到韋小寶撒石灰。地下滿是死屍鮮血,傷者身上滾得滿身是泥,雖有石灰粉末撒在地下,他二人也沒留意。茅十八左手抓住黑龍鞭鞭梢,抖開軟鞭,呼的一聲,抽在史松頭上。史松肚腹中刀,一時未死,給這一鞭擊正在天靈蓋上,立時斃命。茅十八叫道:“韋兄弟,你好功夫啊!”韋小寶從樹後轉出,想到自己居然殺了一個官老爺,心中有一分得意,倒有九分害怕。吳王二人將信將疑,上上下下的向韋小寶打量,但見他臉色蒼白,全身發抖,雙目含淚,搖搖晃晃的立足不定,只像隨時隨刻要放聲大哭,又或是大叫:“我的媽啊!”說什麽也不像是殺了黑龍鞭史松之人。吳大鵬道:“小兄弟,你使什麽招式殺了此人?”韋小寶顫聲道:“我……我……是我殺了這……官……官老爺嗎?不,不是我殺的,不……不是我……”他知道殺官之罪極大,心慌意亂之下,惟有拚命抵賴。
    茅十八皺起眉頭,搖了搖頭,說道:“吳老爺子,王兄,承你二位拔刀相助,救了兄弟性命。咱們還打不打?”吳大鵬道:“救命之話,休得提起。王兄弟。我看這場架是不必打了?”王潭道:“不打了!我和茅兄原沒什麽深仇大怨,大家交上了朋友,豈不是好?茅兄武功高強,有膽量,有見識,兄弟是十分佩服的。”吳大鵬道:“茅兄,咱們就此別過,山長水遠,後會有期。茅兄十分欽佩天地會的陳總舵主,這一句話,兄弟當設法帶給陳總舵主他老人家知曉。”
    茅十八大喜,搶上一步,說道:“你……你……識得陳總舵主?”
    吳大鵬笑道:“我和這位元王兄弟,都是天地會宏化堂屬下的小腳色。承茅大哥對敝會如此瞧得起,別說大夥兒本來沒什麽過節,就算真有梁子,那也是一筆勾銷了。”茅十八又驚又喜,說道:“原來……原來你果然識得陳近南。”吳大鵬道:“敝會弟兄衆多,陳總舵主行蹤無定,在下在會中職司低下。的確沒見過陳總舵主的面,剛才並不是有意相欺。”茅十八道:“原來如此。”
    吳大鵬一拱手,轉身便行,雙掌連揚,拍拍之聲不絕,在每個躺在地下的軍官身上補了一掌,不論那軍官本來是死是活,再中了他的摩雲掌力。死者筋折骨裂,活著的也即氣絕。茅十八低聲喝彩:“好掌力!”眼見二人去得遠了,喃喃的道:“原來他二人倒是天地會的。”隔了一會,向韋小寶道:“去牽匹馬過來!”
    韋小寶從未牽過馬。見馬匹身軀高大,心中害怕,從馬匹身後慢慢挨近。茅十八喝道:“向著馬頭走過去。你從馬屁股過去,馬兒非飛腿踢你不可。”韋小寶繞到馬前,伸手去拉繮繩,那馬倒甚馴良,跟著他便走。
    茅十八撕下衣襟,裹了右臂的傷口,左手在馬鞍上一按,躍上馬背,說道:“你回家去罷!”韋小寶問道:“你到哪里去?”茅十八道:“你問來幹麽?”韋小寶道:“咱們既是朋友,我自然要問問。”茅十八臉一沈,罵道:“你奶奶的,誰是你朋友?”韋小寶退了一步,小臉兒脹得通紅,淚水在眼中滾來滾去,不明白他爲什麽好端端突然大發脾氣。
    茅十八道:“你爲什麽用石灰撒在那史松的眼裏?”聲音嚴厲,神態更是十分兇惡。
    韋小寶甚是害怕,退了一步,顫聲道:“我……我見他要殺你。”茅十八問道:“石灰哪里來的?”韋小寶道:“我……我買的。”茅十八道:“買石灰來幹什麽?”韋小寶道:“你說要跟人打架,我見你身上有傷,所以……所以買了石灰粉幫你。”茅十八大怒,罵道:“小雜種,你奶奶的,這法子哪里學來的?”
    韋小寶的母親是娼妓,不知生父是誰,最恨的就是人家罵他小雜種,不由得怒火上沖,也罵道:“你奶奶的老雜種,我操你茅家十七八代老祖宗,烏龜王八蛋,你管我從哪里學來的?你這臭王八,死不透的老甲魚……”一面罵,一面躲到了樹後。
    茅十八雙腿一挾,縱馬過來,長臂伸處,便將他後頸抓住,提了起來,喝道:“小鬼,你還罵不罵?”韋小寶雙足亂踢,叫道:“你這賊王八,臭烏龜,路倒屍,給人斬上一千刀的豬玀……”他生於妓院之中,南腔北調的罵人言語,學了不計其數,這時怒火上沖,滿口的污言穢語。
    茅十八更是惱怒,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記耳光。韋小寶放聲大哭,罵得更是響了,突然之間。張口在茅十八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茅十八手背一痛。脫手將他摔在地下。韋小寶發足便奔,口中兀自罵聲不絕。茅十八縱馬自後緩緩跟來。
    韋小寶雖然跑得不慢,但他人小步短,哪里撇得下馬匹
的跟蹤?奔得十幾丈,便已氣喘力竭,回頭一看,茅十八的坐騎和他相距不過丈許,心中一慌,失足跌倒,索性便在地上打滾,大哭大叫。他平日在妓院之中,街巷之間,時時和人爭鬧,打不過時便耍這無賴手段,對手都是大人,總不成繼續追打,將他打死?生怕被人說以大欺小,只好搖頭退開。茅十八道:“你起來,我有話跟你說。”韋小寶哭叫:“我偏不起來,死在這裏也不起來!”茅十八道:“好!我放馬過來,踹死了你!”
    韋小寶最不受人恐嚇,人家說:“我一拳打死你,我一腳踢死你”這等言語,他幾乎每天都會聽到一兩次,根本就沒放在心上,當即大聲哭叫:“打死人啦,大人欺侮小孩哪!烏龜王八蛋騎了馬要踏死我啦!”茅十八一提馬繮,坐騎前足騰空,人立起來。韋小寶一個打滾,滾了開去。茅十八笑駡:“小鬼,你畢竟害怕。”韋小寶叫道:“我怕了你這狗入的,不是英雄好漢!”
    茅十八見他如此憊賴,倒也無法可施,笑道:“憑你也算英雄好漢?好啦,你起來,我不打你了。我走啦!”韋小寶站起身來,滿臉都是眼淚鼻涕,道:“你打我不要緊。可不能罵我小雜種。”茅十八笑道:“你罵我的話,還多了十倍,更難聽十倍,大家扯直。就此算了。”韋小寶伸衣袖抹了抹,當即破涕爲笑,說道:“你打我耳光,我咬了你一口,大家扯直,就此算了。你去哪里?”
    茅十八道:“我上北京。”韋小寶奇道:“上北京?人家要捉你,怎麽反而自己送上門去?”茅十八道:“我老是聽人說,那鼇拜是滿洲第一勇士,他媽的,還有人說他是天下第一勇士。我可不服氣,要上北京去跟他比劃比劃。”
    韋小寶聽他說要去跟滿洲第一勇士比武,這熱鬧不可不看,平時在茶館中,聽茶客說起天子腳下北京的種種情狀。心下早就羡慕,又想到自己殺了史松,官老爺查究起來可不是玩的,雖然大可賴在茅十八身上,但萬一拆穿西洋鏡,那可乖乖不得了,還是溜之大吉爲妙,說道:“茅大哥,我求你一件事,成不成?這件事不大易辦,只怕你不敢答應。”
    茅十八最恨人說他膽小,登時氣往上沖,罵道:“你奶奶的,小……”他本想罵“小雜種”,總算及時收口,道:“什麽敢不敢的?你說出來,我一定答應。”又想自己性命是他所救,天大的難事,也得幫他。
    韋小寶道:“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麽馬難追,你說過的話,可不許反悔。”茅十八道:“自然不反悔。”韋小寶道:“好!你帶我上北京去。”茅十八奇道:“你也要上北京?去幹什麽?”韋小寶道:“我要看你跟那個鼇拜比武。”
    茅十八連連搖頭,道:“從揚州到北京,路隔千里,官府又在懸賞捉我,一路上甚是兇險,我怎能帶你?”韋小寶道:“我早知道啦,你答應了的事定要反悔。你帶著我,官府容易捉到你,你自然不敢了。”茅十八大怒,喝道:“我有什麽不敢?”韋小寶道:“那你就帶我去。”茅十八道:“帶著你累贅得很。你又沒跟你媽說過,她豈不挂念?”韋小寶道:“我常常幾天不回家,媽從來也不挂念。”
    茅十八一提馬繮,縱馬便行,說道:“你這小鬼頭花樣真多。”
    韋小寶大聲叫道:“你不敢帶我去,因爲你打不過鼇拜,怕我見到了丟臉!”茅十八怒火沖天,兜轉馬頭,喝道:“誰說我打不過鼇拜?”韋小寶道:“你不敢帶我去,自然因爲怕我見到你打輸了的醜樣。你給人家打得爬在地下,大叫:“鼇拜老爺饒命,求求鼇拜大人饒了小人茅十八的狗命’,給我聽到,羞也羞死了!”
    茅十八氣得哇哇大叫,縱馬沖將過來,一伸手,將韋小寶提將起來,橫放鞍頭。怒道:“我就帶你去,且看是誰大叫饒命。”韋小寶大喜,道:“我若不是親眼目睹,猜想起來,大叫饒命的定然是你,不是鼇拜。”
    茅十八提起左掌,在他屁股上重重打了一記,喝道:“我先要你大叫饒命!”韋小寶痛得“啊”的一聲大叫,笑道:“狗爪子打人,倒是不輕!”
    茅十八哈哈大笑,說道:“小鬼頭,當真拿你沒法子。”韋小寶半點也不肯吃虧,道:“老鬼頭,我也當真拿你沒法子。”茅十八笑道:“我帶便帶你上北京,可是一路上你須得聽我言語,不可胡鬧。”韋小寶道:“誰胡鬧了?你入監牢,出監牢,殺鹽販子,殺軍官,還不算是胡鬧?”茅十八笑道:“我說不過你,認輸便是。”將韋小寶放在身前鞍上,縱馬過去,又牽了一匹馬,辨明方向,朝北而行。
    韋小寶從未騎過馬,初時有些害怕,但靠在茅十八身上,准定不會摔下來,騎了五六裏路後,膽子大了,說道:“我騎那匹馬,行不行?”茅十八道:“你會騎便騎,不會騎趁早別試,小心摔斷了你腿。”
    韋小寶要強好勝,吹牛道:“我騎過好幾十次馬,怎麽不會騎?”從馬背上跳了下來,走到另一匹馬左側,一擡右足,踏入了馬鐙,腳上使勁,翻身上了馬背。不料上馬須得先以左足踏鐙,他以右足上鐙,這一上馬背,竟是臉孔朝著馬屁股。
    茅十八哈哈大笑,脫手放開了韋小寶坐騎的繮繩,揮鞭往那馬後腿上打去,那馬放蹄便奔。韋小寶嚇得魂不附體,險些掉下馬來,雙手牢牢抓住馬尾,兩隻腳挾住了馬鞍,身子伏在馬背之上,但覺耳旁生風,身子不住倒退。幸好他人小體輕,抓住馬尾後竟沒掉下馬來,口中自是大叫大嚷:“乖乖我的媽啊,辣塊媽媽不得了,茅十八,你再不拉住馬頭,老子操你十八代的臭祖宗,啊喲,啊喲……”
    這馬在官道上直奔出三裏有餘,勢道絲毫未緩,轉了個彎,前面右首岔道上一輛騾車緩緩行來,車後跟著一匹白馬,馬上騎著個二十七八歲的漢子。這一車一馬走上大道,也向北行。韋小寶的坐騎無人指揮,受驚之下,向那一車一馬直沖過去,相距越來越近。趕車的車夫大叫:“是匹瘋馬!”忙要將騾車拉到一旁相避。那乘馬漢子掉轉馬頭,韋小寶的坐騎也已沖到了跟前。那漢子一伸手,扣住了馬頭。那馬奔得正急,這漢子膂力甚大,一扣之下,那馬立時站住,鼻中大噴白氣,卻不能再向前奔。
    車中一個女子聲音問道:“白大哥,什麽事?”那漢子道:“一匹馬溜了繮,馬上有個小孩,也不知是死是活。”
    韋小寶翻身坐起,轉頭說道:“自然是活的,怎麽會死?”只見這漢子一張長臉,雙目炯炯有神,穿一襲青綢長袍,帽子上鑲了塊白玉,衣飾打扮顯是個富家子弟,韋小寶出身微賤,最憎有錢人家的子弟,在地下重重吐了口唾沫,說道:“他媽的,老子倒騎千里馬,騎得正快活,卻碰到攔路屍,阻住了……阻住了老子……”一口氣喘不過來,伏在馬屁股上大咳。那馬屁股一聳,左後腿倒踢一腳。韋小寶“啊喲”一聲,滑下馬來,大叫:“哎唷喂,哎唷喂!”
    那漢子先前聽韋小寶出口傷人,正欲發作,便見他狼狽萬分的摔下馬來,微微一笑,轉過馬頭,隨著騾車自行去了。茅十八騎馬趕將上來,大叫:“小鬼頭,你沒摔死麽?”韋小寶道:“摔倒沒摔死,老子倒騎馬兒玩,卻給個臭小子攔住路頭,氣得半死。哎唷喂……”哼哼唧唧的爬起身來,膝頭一痛,便即跪倒。茅十八縱馬近前,拉住他後領,提上馬去。韋小寶吃了這苦頭,不敢再說要自己乘馬了。兩人共騎,馳出三十餘裏,見太陽已到頭頂,到了一座小市鎮上。茅十八慢慢溜下馬背,再抱了韋小寶下馬,到一家飯店去打尖。韋小寶在妓院中吃飯,向來是坐在廚房門檻上,捧只青花大碗,白米飯上堆滿嫖客吃剩下來的雞鴨魚肉。菜肴雖是不少,卻從來不曾跟人並排坐在桌邊好好吃過一頓飯。這時見茅十八當他是平起平坐的朋友,眼前雖只幾碗粗麵條,一盤炒雞蛋,心中卻也大樂。
    他吃了半碗面,只聽得門外馬嘶人喧,湧進十七八個人來,瞧模樣是官面上的。韋小寶暗暗吃驚,低聲道:“是官兵,怕是來捉你的。咱們快逃!”茅十八哼了一聲,放下筷子,伸手按住刀柄。卻見這群人對他並不理會,一疊連聲的只催店小二快做菜做飯。
    小鎮上的小飯店中無甚菜肴,便只醬肉、熏魚、鹵水豆腐幹、炒雞蛋。那群人中爲首的吩咐取出自己帶來的火腿、風雞佐膳。一人說道:“咱們在雲南一向聽說,江南是好地方,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我瞧啊,單講吃的,就未必比得上咱們昆明。”另一人道:“你老哥在平西王府享福慣了,吃的喝的,自是大不相同。那可不是江南及不上雲南,要知道,世上及得上平西王府的,可就少得很了。”衆人齊聲稱是。
    茅十八臉上變色,尋思:“這批狗腿子是吳三桂這大漢奸的部下?”
    只聽一個焦黃臉皮的漢子問道:“黃大人,你這趟上京,能不能見到皇上啊?”一個白白胖胖的人道:“依我官職來說,本來是見不著皇上的,不過憑著咱們王爺的面子,說不定能陛見罷!朝廷裏的大老們,對咱們‘西選’的官員總是另眼相看幾分。”另一人道:“這個當然,當世除了皇上,就數咱們王爺爲大了。”
    茅十八大聲道:“喂,小寶,你可知道世上最不要臉的是誰?”韋小寶說:“我自然知道,那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他其實不知道,這句話等於沒說。茅十八在桌上重重一拍,說道:“不錯!烏龜兒子王八蛋是誰?”韋小寶道:“他媽的,這烏龜兒子王八蛋,他媽的不是好東西。”說著也在桌上重重一拍。茅十八道:“我教你個乖,這烏龜兒子王八蛋,是個認賊作父的大漢奸,將咱們大好江山,花花世界,雙手送了給韃子……”
    他說到這裏,那十余名官府中人都瞪目瞧著他,有的已是滿臉怒色。
    茅十八道:“這大漢奸姓吳,他媽的,一隻烏龜是吳一龜,兩隻烏龜是吳二龜,三隻烏龜呢?”韋小寶大聲道:“吳三龜!”茅十八大笑,說道:“正是吳三桂這大……”
    突然之間,嗆啷啷聲響,七八人手持兵刃,齊向茅十八打來。韋小寶忙往桌底一縮。只聽得乒乒乓乓,兵刃碰撞聲不絕,茅十八手揮單刀,已跟人鬥了起來。韋小寶見他坐在長凳上不動,知他大腿受傷,行走不便,心中暗暗著急。過了一會,當的一聲,一柄單刀掉在地下,跟著有人長聲慘呼,摔了出去。但對方人多,韋小寶見桌子四周一條條腿不住移動,這些腿的腳上或穿布鞋,或穿皮靴,自然都是敵人,茅十八穿的是草鞋。只聽得茅十八邊打邊罵:“吳三桂是大漢奸,你們這批小漢奸,老子不將你們殺個乾乾淨淨……啊喲!”大叫一聲,想是身上受了傷,跟著只見一人仰天倒下,胸口汩汩冒血。
    韋小寶伸出手去,拾起掉在地下的一柄鋼刀,對準一隻穿布鞋的腳,一刀向腳背上剁了下去,擦的一聲,那人半隻腳掌登時斬落。那人“啊”的一聲大叫,向後便倒。桌子底下黑濛濛地,衆人又鬥得亂成一團,誰也不知那人因何受傷,只道是給茅十八打傷的。韋小寶見此計大妙,提起單刀,又將一人的腳掌斬斷。
    那人卻不摔倒,痛楚之下,大叫:“桌子底……底下……”彎腰察看,卻給茅十八一刀背打上後腦,登時昏暈。便在此時,韋小寶又是一刀斬在一人的小腿之上。
    那人大叫一聲,左手一掀桌子,一張板桌連著碗筷湯麵,飛將起來。那人隨即舉刀向韋小寶當頭砍去。茅十八揮刀格開,韋小寶連爬帶滾,從人叢中鑽了出來。那小腿被斬之人怒極,挺刀追殺過來。韋小寶大叫:“辣塊媽媽!”又鑽入了一張桌子底下,那人叫道:“小鬼,你出來!”韋小寶道:“老鬼,你進來!”
    那人怒極,伸左手又去掀桌子。突然之間,砰的一聲響,胸口中拳,身子飛了出去,卻是坐在桌旁的一人打了他一拳。出拳之人隨即從桌上筷筒中拿起一把竹筷,一根根的擲將出去。只聽得“唉唷”、“啊喲”慘呼聲不絕,圍攻茅十八的諸人紛紛被竹筷插中,或中眼睛、或插臉頰,都是傷在要緊之處。一人大聲叫道:“強盜厲害,大夥兒走罷!”扶起傷者,奪門而出。跟著聽得馬蹄聲響,一行人上馬疾奔而去。韋小寶哈哈大笑,從椅子底下鑽出來,手中兀自握著那柄帶血的鋼刀。茅十八一蹺一拐的走過去,抱拳向坐在桌邊之人說道:“多謝尊駕出手助拳,否則茅十八寡不敵衆,今日的事可不好辦。”韋小寶回頭看去,微微一怔,原來坐著的那人,便是先前在道上拉住了他坐騎的漢子,自己曾罵過他幾句的。
    那漢子站起身來還禮,說道:“茅兄身上早負了傷,仍是激于義憤,痛斥漢奸,令人好生相敬。”茅十八笑道:“我生平第一個痛恨之人,便是大漢奸吳三桂,只可惜這惡賊遠在雲南,沒法找他晦氣,今日打了他手下的小漢奸,當真痛快。請教閣下尊姓大名。”那漢子道:“此處人多,說來不便。茅兄,咱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說著轉身去扶桌邊的一個女客。那女客始終低下了頭,瞧不見她臉容。
    茅十八怫然道:“你姓名也不肯說,太也瞧不起人啦。”那人並不答理,扶著那女客走了出去,經過茅十八身畔時,輕輕說了一句話。
    茅十八全身一震,立時臉現恭謹之色,躬身說道:“是,是。茅十八今日見到英雄,實是……實是三生有幸。”那人竟不答話,扶著那女客出了店門,上車乘馬而去。韋小寶見茅十八神情前倨後恭,甚覺詫異,問道:“這小子是什麽來頭?瞧你嚇得這個樣子。”茅十八道:“什麽小子不小子的?你嘴裏放乾淨些。”眼見飯店中的老闆與店伴探頭探腦,店堂中一塌糊塗,滿地鮮血,說道:“走罷!”扶著桌子走到門邊,拿起一根門閂撐地,走到店門外,從店外馬樁子上解開馬繮,說道:“你扳住馬鞍,左腳先踏馬鐙子,然後上馬……對了,就是這樣。”韋小寶道:“我本來會騎馬的,好久不騎,這就忘了。哪有什麽希奇?”
    茅十八一笑,躍上另一匹馬,左手牽著韋小寶坐騎的繮繩,縱馬北行,說道:“我身上有傷,遇上了魔爪對付不了。咱們不能再走官道,須得找個隱僻所在,養好了傷再說。”韋小寶道:“剛才那人武功倒也了得,一根根竹筷擲了出去,便將人打走。茅大哥,我瞧你是及不上他了。”茅十八道:“那自然。他是雲南沐王府中的英雄,豈有不了得的?”韋小寶道:“他是雲南沐王府的嗎?我還道是天地會中那個什麽陳總舵主呢,瞧你嚇得這副德性。”茅十八怒道:“我嚇什麽了?小鬼頭胡說八道。我是尊敬沐王府,對他自當客氣三分。”韋小寶道:“人家可沒對你客氣哪!你問他尊姓大名,他理也不理,只說‘咱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茅十八道:“他後來不是跟我說了嗎?否則的話,我怎知他是沐王府的?”韋小寶問道:“他在你耳朵邊說了句什麽話?”茅十八道:“他說:‘在下是雲南沐王府的,姓白。’”韋小寶道:“嗯,姓白,原來是個吃白食的。”茅十八道:“小孩兒別胡說八道。”韋小寶道:“你見了沐王府的人便嚇得魂不附體,老子可不放在心上。茅大哥,你不怕鼇拜,不怕大漢奸吳三桂,卻去怕什麽雲南沐王府,他們當真有三頭六臂不成?啊,我知道啦,你怕他用兩根筷子戳瞎了你一對眼睛,茅十八變成了茅瞎子。”
    茅十八道:“我也不是怕他們,只不過江湖上的好漢倘若得罪了雲南沐王府,丟了性命不打緊,卻惹得萬人唾駡,給人瞧不起。”韋小寶道:“雲南沐王府到底是什麽腳色,又有這等厲害?”茅十八道:“你不是武林中人,跟你說了,你也不懂。”韋小寶道:“他媽的,好神氣嗎?我壓根兒就不希罕。”茅十八道:“咱們在江湖上行走,要見到雲南沐王府的人,本來已挺不容易,要他們結交,那更是千難萬難了。今天剛好碰上老子跟吳三桂的手下人動手,沐王府跟吳三桂是死對頭,他們自然要幫我。偏偏你這小子不學好,盡使些下三濫的手段,連帶老子也給人家瞧不起了。”說看不由得滿臉怒色。韋小寶道:“啊喲,嘖嘖嘖,人家擺臭架子,不肯跟你交朋友,怎麽又怪起我來啦?”
    茅十八怒道:“你鑽在桌子底下,用刀子去剁人家腳背,他媽的,這又是什麽武功了?人家英雄好漢瞧在眼裏,怎麽還能當咱們是朋友?”韋小寶道:“你奶奶的,若不是老子剁下幾隻腳底板,只怕你的性命早沒了,這時候卻又怪起我來。”茅十八想到給雲南沐王府的人瞧得低了,越想越怒,說道:“我叫你不要跟著我,你偏要跟來。你用石灰撒人眼睛,這等下三濫的行徑,江湖上最給人瞧不起,比之下蒙藥、燒悶香,品格還低三等。我寧可給那黑龍鞭史松殺了,也不願讓你用這等卑鄙無恥的下流手段來救了性命。他媽的,你這小鬼,我越瞧越生氣。”
    韋小寶這才明白,原來用石灰撒人眼睛,在江湖上是極其下流之事,自己竟是犯了武林中的大忌,而鑽在桌子底下剁人腳板,顯然也不是什麽光彩武功,但給他罵得老羞成怒,惡狠狠的道:“用刀殺人是殺,用石灰殺人也是殺,又有什麽上流下流了?要不是我這小鬼用下流手段救你,你這老鬼早就做了上流鬼啦。你的大腿可不是受了傷麽?人家用刀子剁你大腿,我用刀子剁人家腳板,大腿跟腳板,都是下身的東西,又有什麽分別?你不願我跟你上北京,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以後大家各不相識便是。”
    茅十八見他身上又是塵土,又是血迹,心想這小孩所以受傷,全是因己而起,此地離揚州已遠,將這小孩撇在荒野之中,畢竟太也說不過去,何況這小孩於自己有兩番救命之德,豈能忘恩負義?便道:“好,我帶你上北京是可以的,不過你須得依我三件事。”
    韋小寶大喜,說道:“依你三件事,那有什麽打緊?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麽馬難追!”他曾聽說書先生說過“駟馬難追”,但這個“駟”字總是記不起來。
    茅十八道:“第一件是不許惹事生非,汙言罵人,口中得放乾淨些。”韋小寶道:“那還不容易?不罵就不罵,可是倘若人家惹到我頭上來呢?”茅十八道:“好端端地,人家爲什麽會來惹你?第二件,倘若跟人家打架,不許張口咬人,更不許撒石灰壞人眼睛,至於在地下打滾,躲在桌子底下剁人腳板,鑽人褲襠,捏人陰囊,打輸了大哭大叫,躺著裝死這種種勾當,一件也不許做。這都是給人家瞧不起的行徑,不是英雄好漢之所爲。”
    韋小寶道:“我打不過人家,難道盡挨揍不還手?”茅十八道:“還手要憑真武功,似你這等無賴流氓手段,可讓別人笑歪了嘴巴。你在妓院中鬼混,那也不打緊,跟著我行走江湖,趁早別幹這一套。”韋小寶心想:“你說打架要憑真實武功,我一個小孩子,有什麽真實武功?這也不許,那也不許,還不是挨揍不還手?”
    茅十八又道:“武功都是學的,誰又從娘肚子裏把武功帶出來了?你年紀還小,這時候起始練武,正來得及。你磕頭拜我爲師,我就收了你這個徒弟。我一生浪蕩江湖,從沒幾天安靜下來,好好收個徒弟。算你造化,只要你聽話,勤學苦練,將來未始不能練成一身好武藝。”說著凝視韋小寶,頗有期許之意。
    韋小寶搖頭道:“不成,我跟你是平輩朋友,要是拜你爲師,豈不是矮了一輩?你奶奶的,你不懷好意,想討我便宜。”茅十八大怒,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曾想拜他爲師,學他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五虎斷門刀法”,只是這些人若非心術不正,便是資質不佳,又或是機緣不巧,自己身有要事,無暇收徒傳藝,今日感念韋小寶救過自己性命,想授他武功,哪知他竟一口拒絕,大怒之下,便欲一掌打將過去,手已提起,終於忍住不發,說道:“我跟你說,此刻我心血來潮,才肯收你爲徒,日後你便磕一百個響頭求我,我也不收啦。”
    韋小寶道:“那有什麽希罕?日後你便是磕三百個響頭求我,哀求我拜你爲師,我也還是不肯。做了你徒弟,什麽事都得聽你吩咐,那有什麽味道?我不要學你的武功。”
    茅十八氣憤憤的道:“好,不學便不學,將來你給敵人拿住了,死不得,活不成,可別後悔。”韋小寶道:“又有什麽後悔了?就算學成跟你一般的武功,又有什麽好?你給黑龍鞭纏住了,動也動不得;見到雲南沐家一個吃白食的傢夥,恭恭敬敬的只想拍馬屁,跟人家結交,人家卻偏偏不睬你。我武功雖不及你,卻……”
    茅十八越聽越怒,再也忍耐不住,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個嘴巴。韋小寶料知他要打,竟然不哭,反而哈哈大笑,說道:“你給我說中了心事,這才大發脾氣。我問你,是不是你想跟人家交朋友,人家不睬你,你就把氣出在老子頭上?”茅十八拿這小孩真沒辦法,打也不是,罵也不是,撇下他不理又不是,他本是霹靂火爆的脾氣,這時只好強自忍耐,哼了一聲,鼓起了腮幫子生氣,鬆手放開了繮繩,叫道:“馬兒,馬兒,快來個老虎跳,把這小鬼頭摔個半死。”他本來要韋小寶依他三件事,但第二件便說不攏,第三件事也想不起來了。
    韋小寶自行拉繮,那坐騎倒乖乖的行走,並不跟他爲難。
    韋小寶心下大樂,心道:“你不教我騎馬,老子可不是自己會了嗎?”又想:“今後我跟著你行走江湖,總會時時見你和人家動手打架。你不教我,難道我沒生眼珠,不會瞧麽?我不但會學你的武功,連你對頭的武功也一起學了。幾個人的武功加在一起,自然就比你強了。呸,他媽的,好希罕嗎?那吃白食的小子擲筷子的本事倒挺管用,倘若他向老子磕頭,求我學他這門功夫,老子倒不妨答應了他。他媽的,他爲什麽要向我磕頭,求我學他這門功夫?”想到這裏,不禁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茅十八回頭問道:“什麽事好笑?”韋小寶道:“我想沐王府這吃白食的小子……”茅十八道:“什麽吃白食的小子?”韋小寶道:“他可不是姓白嗎?”茅十八道:“姓白管姓白,怎麽姓白的就吃白食?他們姓白的,在雲南沐王府中可大大的了不起哪。劉、白、方、蘇,是雲南沐王府的四大家將。”韋小寶道:“什麽三大家將、四大家將?沐王府又是什麽鬼東西?”茅十八道:“你口裏乾淨些成不成?江湖之上,提起沐王府,無不佩服得五體投地,什麽鬼不鬼的?”韋小寶嗯了一聲。茅十八道:“當年明太祖起兵反元,沐王爺沐英立有大功,平服雲南,太祖封他沐家永鎮雲南,死後封爲什麽王,子孫代代,世襲什麽國公。”韋小寶一拍馬鞍,大聲道:“原來雲南沐王府什麽的,是沐英沐王爺家裏。你老說雲南沐王府,說得不清不楚,要是早說沐英沐王爺,我哪還有不知道的?沐王爺早死了幾千年啦。你也不用這麽害怕。”
    茅十八道:“什麽幾千年?胡說八道。咱們江湖上漢子敬重沐王府,倒不是爲了沐英沐王爺,而是爲了他的子孫沐天波。明朝末代皇帝桂王逃到雲南,黔國公沐天波,對了,記起來啦,是黔國公,他忠心耿耿,保駕護主。吳三桂這奸賊打到雲南,黔國公保了桂王逃到緬甸。緬甸的壞人要殺桂王,沐天波代主而死。這等忠義雙全的英雄豪傑,當真古今少有。”韋小寶道:“啊,這位沐天波老爺,原來就是《英烈傳》中沐英的子孫。沐王爺勇不可當,是太祖皇帝的愛將,這個我知道得不想再知道啦。”他曾聽說書先生說《英烈傳》,徐達、常遇春、胡大海、沐英這些大將的名字,他聽得極熟,又問:“你怎不早說?我如早知沐王府便是沐英沐王爺家中,對那吃白食的朋友也客氣三分了。劉、白、方、蘇四大家將,又是什麽人?”
    茅十八道:“劉白方蘇四家,向來是沐王府的家將,祖先隨著沐王爺平服雲南。天波公護駕到緬甸,這四大家將的後人也都力戰而死。只有年幼的子弟逃了出來。我見了那位姓白的英雄所以這樣客氣,一來他幫我打退大漢奸的鷹犬……”韋小寶道:“我也幫你打退大漢奸的鷹犬,你對我怎麽又不客氣?”茅十八瞪了他一眼,說道:“二來他是忠良的後人,江湖上人人敬重。倘若得罪了雲南沐家之人。豈不爲天下萬人唾駡?”韋小寶道:“原來如此,見到忠良之後,自然是要客氣些。”
    茅十八道:“識得你以來,第一次聽到你說一句有道理的話。”韋小寶道:“我不知要等到幾時,才聽到你說一句有道理的話。沐王爺銅角渡江,火箭射象,這樣的大英雄,誰不敬重?又何必要你多說個屁?”茅十八問道:“什麽叫做銅角渡江,火箭射象?”
    韋小寶哈哈一笑,說道:“你只知道拍雲南沐王府的馬屁,原來不知道沐王爺是多大的英雄。你可知沐王爺是太祖皇帝的什麽人?”茅十八道:“沐王爺是太祖皇帝手下大將,誰不知道?”韋小寶道:“呸,大將?大將自然是大將,難道是無名小卒?哪,太祖手下,共有六王,徐達徐王爺、常遇春常王爺,你自然知道啦,還有四王是誰?”
    茅十八是草莽豪傑,于明朝開國的史實一竅不通,徐達、常遇春的名字當然聽見過,卻不知他們是什麽六王,也不知此外還有四個什麽王。韋小寶卻在揚州茶坊之中將這部《英烈傳》聽得滾瓜爛熟。其時明亡未久,人心思舊,卻又不敢公然談論反清複明之事,茶坊中說書先生講述各朝故事,聽客最愛聽的便是這部敷演明朝開國、驅逐韃子的《英烈傳》。明太祖開國,最艱巨之役是和陳友諒鄱陽湖大戰,但聽客聽來興致最高的,卻是如何將蒙古韃子趕出塞外,如何打得衆韃子落荒而逃。大家耳中所聽,是明太祖打蒙古韃子,心中所想,打的卻變成了滿洲韃子。漢人大勝而韃子大敗,自然志得意滿。是以明朝開國諸功臣中,尤以徐達、常遇春、沐英三人最爲聽衆所崇拜。說書先生說到三人如何殺韃子之時,加油添醬,如火如荼,聽衆也便眉飛色舞,如醉如癡。
    韋小寶見茅十八答不上來,甚是得意,說道:“還有四王,便是李文忠、鄧愈、湯和以及沐英沐王爺。這四位王爺封的是什麽王,跟你說了,料你也記不到,是不是?”其實他自己也根本記不起這六王封的是什麽王。茅十八點了點頭。
    韋小寶又道:“湯和是明太祖的老朋友,年紀大過太祖;鄧愈也是很早就結識了太祖,一直跟他打江山的。李文忠是太祖的外甥。沐王爺是太祖的義子,跟太祖姓朱,叫做朱英,後來立功大了,太祖叫他複姓,才叫做沐英。”茅十八道:“原來如此,那麽銅角射象什麽的,又是怎麽一回事?”韋小寶道:“是銅角渡江,不是銅角射象。太祖打平天下,最後只有雲南、貴州的梁王未曾降服。那梁王嘰哩咕嚕花,是元朝末代皇帝的侄兒,守住了雲南、貴州,不肯投降。”那梁王本名把匝刺瓦爾密,韋小寶記不住他的名字,隨口胡諂。茅十八雖覺奇怪,也不敢反駁,只聽韋小寶續道:“太祖皇帝龍心大怒,便點三十萬軍馬,命沐王爺帶領前去攻打,來到雲南邊界,遇到元兵。元兵的元帥叫做達裏麻,此人身高十丈,頭如巴鬥……”
    茅十八道:“哪有身高十丈之人?”韋小寶知道說溜了嘴,辯道:“韃子自然生得比咱們中國人高大些。那達裏麻身披鐵甲,手執長槍,在江邊哇啦啦一聲大叫,便如半空中連打三個霹靂,只聽得撲通、撲通、撲通,響聲不斷,水花四濺。你道是什麽事?”茅十八道:“不知道,是什麽事?”韋小寶道:“原來達裏麻哇哇大叫,聲音傳過江去,登時有十名明兵給他嚇破膽子,摔下馬來,掉進江中。沐王爺一見不對,心想再給他叫得幾聲,我軍紛紛墮江,大事不好,於是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韋小寶平時說話,出口便是粗話,“他媽的”三字片刻不離口,但講到沐英平雲南的故事,學的是說書先生的口吻,粗話固然一句沒有,偶然還來幾句或通或不通的成語。
    他繼續說道:“沐王爺眼見得達裏麻張開血盆大口,又要大叫,於是彎弓搭箭,颼的一箭,便向達裏麻口中射去。沐王爺的箭法百步穿楊,千步穿口,這一箭呼呼風響,橫過了江面,直向達裏麻的大嘴射到。那達裏麻也是英雄好漢,眼見這箭來得勢道好凶,急忙低頭,避了開去。只聽得後軍齊聲呐喊:‘不好了!’達裏麻回頭一看,只見十名將軍胸口都穿了個洞,鮮血狂噴。卻原來沐王爺這一箭連穿十名將軍,從第一名將軍胸口射進,背後出來,又射入了第二名將軍胸口,一共穿了十人。”
    茅十八搖頭道:“哪有此事?沐王爺就算天生神力,一箭終究也射穿不了十個人。”韋小寶道:“沐王爺是天上星宿下凡,玉皇大帝派他來保太祖皇帝駕的,豈同凡人?你道是你茅十八嗎?這一箭穿十,有個名堂,叫做‘穿雲箭’。”茅十八將信將疑,問道:“後來怎樣?”
    韋小寶道:“達裏麻一見大怒,心想你會射箭,難道我就不會?提起硬弓,也是一箭向沐王爺射將過來。沐王爺叫聲:‘來得好!’左手兩根手指伸出,輕輕便將來箭挾住了。正在此時,天空一群大雁飛過,啼聲嘹亮,沐王爺心生一計,叫道:‘我要射中第三隻雁兒的左眼!’颼的一箭,向那雁兒射去。達裏麻心想:‘你要射第三隻雁兒,已不容易,怎地還分左眼右眼?’擡頭看去。便在此時,沐王爺連珠箭發,三箭齊向達裏麻射到。”
    茅十八拍腿叫道:“妙極!這是聲東擊西的法子。”韋小寶道:“也算達裏麻命不該絕,第一箭正中他的左眼,仰後便倒,第二箭、第三箭又接連射死了韃子八名大將。韃子身上多毛,明軍叫他們毛兵毛將。沐王爺連射三箭,射死了一十八員毛將,這叫做‘沐王爺隔江大戰,三箭射死毛十八!’”
    茅十八一怔,道:“什麽?”韋小寶道:“沐王爺隔江射死毛十八!”說到這裏,忍不住格格格笑了出來。茅十八這才明白,他果然是繞著彎兒在罵自己,罵道:“他媽的,胡說八道!沐王爺隔江大戰,三箭射死韋小寶!”韋小寶笑道:“那時我還沒生,沐王爺又怎射得死我?”茅十八道:“你休得亂說。達裏麻左眼中箭,卻又如何?”
    韋小寶道:“元兵見元帥中箭,倒下馬來,登時大亂。沐王爺正要下令大軍渡江,忽然聽得隔江響號,元兵已有援兵開到,對岸亂箭齊發,只遮得天都黑了。沐王爺又生一計,派了手下四員大將,悄悄領兵到下游渡江,繞到元兵陣後,大吹銅角。”
    茅十八道:“這四員大將,超必便是劉白方蘇四人了?”韋小寶也不知是與不是,卻不願被茅十八猜中,說道:“不對,那四員大將,乃是趙錢孫李。劉白方蘇四將,隨在沐王爺身邊。”茅十八點頭道:“原來如此。”
    韋小寶道:“沐王爺傳下號令,叫劉白方蘇四將手下兵士,齊聲呐喊,同時將小船、木排推下江中,派出一千明兵,裝腔作勢,假作渡江。元兵眼見明兵要渡過江來,更是沒命的放箭。沐王爺當即收兵,過不到半個時辰,又派兵裝模裝樣的假渡江,元兵又再放箭。江中也不知射死了多少魚鼈蝦蟹。”茅十八道:“這個我又不信了。射死魚兒,那也罷了。蝦兒極細,螃蟹甲魚身上有甲,又怎射得它死?”韋小寶道:“你若不信,那就到前面鎮上買一隻甲魚,買一隻螃蟹,再買一隻蝦兒,用繩穿了,挂將起來,再放箭射過去,且看射得死呢還是射不死。”茅十八心想:“咱們趕路要緊,哪有這等閑功夫去胡鬧。”他聽得入神,生怕韋小寶放刁不說,便道:“好,你說射得死便射得死,後來怎樣?”韋小寶道:“後來沐王爺手下的兵士,從江中拾起十八隻給射死了的、身上有毛的老甲魚,煮來吃了,便沒事了。”
    茅十八笑駡:“小鬼頭,偏愛繞著彎兒罵人。你說沐王爺怎生渡江。”
    韋小寶道:“沐王爺一見韃子兵放箭,便吩咐擂鼓呐喊,作勢渡江,如此多次,卻並不真的渡江。只聽得韃子兵陣後銅角之聲大作,知道趙錢孫李四將已從下游渡江,繞到韃子兵陣後,這才下令殺將過去。衆兵將豎起盾牌,擋在身前,撐動小船筏子,渡江進攻。韃子兵放了大半天箭,這箭已差不多射完啦,聽得陣後敵人殺來,主將又中箭重傷,不由得軍心大亂。沐王爺一馬當先,沖將過去。韃子兵東奔西逃,亂成一團。沐王爺眼見韃子兵陣中有一大將橫臥馬上,許多勒子兵前後保護,知道必是達裏麻,當即拍馬追上,喝道:‘韃子達裏麻,還不下馬投降?’達裏麻道:‘我……我不是達裏麻!我是茅……’沐王爺見他左眼之中插著一根羽箭,箭梢上有個金字,正是一個‘沐’字,卻不是自己的羽箭是什麽?哪里還肯客氣,輕伸猿臂,一把抓將過來,往地下一擲,喝道:‘綁起來!’早有劉白方蘇四將過來,揪住達裏麻,綁得結結實實。這一仗韃子兵大敗,溺死在江中的不計其數。江中的王八吃了不少長毛韃子的屍首,從此身上有毛,這種王八叫做毛王八,那是別處沒有的。”
    茅十八覺得韋小寶又在罵自己了,哼了一聲,卻也不敢確定,或許雲南江中真有毛王八亦未可知。
    韋小寶道:“沐王爺大獲全勝,當即進兵梁王的京城。來
到城外,只見城中無聲無息。沐王爺下令擂鼓討戰,只見城頭挑起一塊木牌,寫著‘免戰’二字。”茅十八道:“原來梁王知道打不過,挂起免戰牌。”韋小寶道:“沐王爺仁慈爲懷,心想這梁王高挂免戰牌,多半是要投降,我如下令攻城,城破之後,百姓死傷必多,不如免戰三日,讓他投降,免得殺傷百姓。”茅十八一拍大腿,大聲道:“是啊,沐王爺一家永鎮雲南,與明朝同始同終,便因沐王爺愛護百姓,一片仁心,所以上天保佑。”
    韋小寶道:“當晚沐王爺坐在軍營之中,挑燈夜看春秋。”茅十八道:“關王爺才看《春秋》,難道沐王爺也看《春秋》嗎?”韋小寶道:“大家都是王爺,自然都看《春秋》。不看《春秋》,難道看夏冬嗎?那夏冬是張飛看的書,莽張飛有勇無謀。沐王爺是天上武曲星轉世,和關王爺一般,只看《春秋》,不看夏冬。”茅十八也不知道《春秋》和夏冬是什麽東西,點頭稱是。
    韋小寶道:“沐王爺看了一會,忽然要小便,站起身來,拿起太祖皇帝禦賜的金夜壺,正要小便,忽聽得城中傳來幾聲大吼,聲音極響,既不是虎嘯,亦不是馬嘶。沐王爺一聽,暗叫不好……”茅十八道:“那是什麽叫聲?”韋小寶道:“你倒猜猜看。”茅十八道:“定是又有幾個韃子,好像達裏麻一般,在城中大聲哄叫。”韋小寶搖頭道:“不是!沐王爺一聽之下,登時也不小便了,將金夜壺恭恭敬敬的往桌上一放……”茅十八道:“怎地將便壺放在桌上?”
    韋小寶道:“這是太祖皇帝禦賜的金便壺,你道是尋常便壺嗎?所以沐王爺放的時候,定要恭恭敬敬。他放下便壺,立即擊鼓升帳,召集衆將官,取過一枝金批令箭,說道:‘劉將官聽著:令你帶領三千士兵,連夜去捕捉田鼠,捕多者有賞,捉不到者軍法從事。’劉將官道:‘得令!’接了令箭,便去捕捉田鼠。”
    茅十八大奇,問道:“捕捉田鼠又幹什麽?”韋小寶道:“沐王爺用兵如神,軍機豈可泄漏。元帥有令,照辦就是。接令的將軍倘若多問一句,沐王爺一怒之下,立刻推出帳外斬首。你要是做沐王爺手下的將官,老是這樣問長問短,便有十八顆腦袋瓜子,他媽的也都給沐王爺砍了。”茅十八道:“我倘若做了將官,自然不問。你又不是沐王爺,難道就問不得嗎?”
    韋小寶搖手道:“問不得,問不得!沐王爺取過第二枝金批令箭,叫白將官聽令,說道:‘命你帶二萬官兵,在五裏之外掘下一條長坑,長二裏,寬二丈,深三丈,連夜趕掘,不得有誤。’白將官領命而去。沐王爺隨即下令退兵,拔營而去,退到離城六裏紮營。”
    茅十八愈聽愈奇,道:“那當真奇怪,我可半點也猜不到了。”
    韋小寶道:“哼!沐王爺用兵之法倘若給你猜到,沐王爺變成茅十八,茅十八變成沐王爺了。第二日早晨,劉白二將回報:田鼠已捉到一萬多隻,長坑也已掘成。沐王爺點頭道:‘好!’命探子到城邊探看動靜。午牌時分,忽聽得城中金鼓雷鳴,齊聲呐喊,探子飛馬回報:‘啓稟元帥:大事不好!’沐王爺一拍桌子,喝道:‘他媽的,何事驚慌?’探子說道:‘啓稟元帥:韃子大開北門,城中湧出幾百隻長鼻子牛妖,正向我軍衝鋒而來!’沐王爺哈哈大笑,說道:‘什麽長鼻子牛妖!再探。’探子得令而去。”
    茅十八奇道:“長鼻子牛妖是什麽傢夥?”韋小寶正色道:“我早料到你也是不識的了。這些傢夥身子比牛還大,皮粗肉厚,鼻子老長,兩根尖牙向前突出,一雙大耳朵晃啊晃的,模樣兒兇猛無比,可不是長鼻子牛妖嗎?”茅十八“嗯”了一聲,點點頭,凝思這長鼻子牛妖的模樣。韋小寶道:“沐王爺自言自語:‘這探子是個糊塗蛋,少見多怪,見到駱駝說是馬背腫,見到大象說是長鼻子牛妖!’”
    茅十八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說道:“這探子果然糊塗,竟管大象叫作長鼻子牛妖。不過他是北方人,從來沒見過大象,倒也怪不得。”
    揚州城說書先生說到“長鼻子牛妖”這一節書時,茶館中必定笑聲大作,此刻韋小寶依樣葫蘆的說來,果然也引得茅十八放懷大笑。韋小寶繼續說道:“沐王爺擺開陣仗,遠遠望去,但見塵頭大起,幾百頭大象頭上都縛了尖刀,狂奔沖來,象尾上都是火光。原來雲南地近緬甸,那梁王向緬甸買了幾百頭大象,擺下了一個火象陣,用松枝縛在大象尾上,點著了火。大象受驚,便向明軍沖來。大象皮堅肉厚,弩箭射它不倒,明軍只消一亂,韃子兵便可跟在象後,掩殺過來。明軍都是北方人,從未見過大象,一見之下,不由得心頭發慌,暗暗叫道:“牛魔王尾巴會噴火,今日大事不好了!’”茅十八臉有憂色,沈吟道:“這火象陣果然厲害。”
    韋小寶道:“沐王爺不動聲色,只是微微冷笑,待得大象沖到十丈之外,喝道:‘放田鼠!’那一萬多隻田鼠放了出來,霎時之間,滿地都是老鼠,東奔西竄。要知道大象不怕獅熊虎豹,最怕的卻是老鼠。老鼠如果鑽入了大象的耳朵,吃它腦髓,大象半點奈何不得。衆大象一見老鼠,嚇得魂飛天外,掉頭便逃,沖入韃子陣中,只踏得韃子將官兵卒頭破腿斷。有些大象不辨東南西北,向明軍繼續沖將過來。便一一掉入陷坑之中。沐王爺叫道:‘放火箭!’他老人家這一聲令下,只見天空中千朵萬朵火花,好看煞人。”
    茅十八問道:“怎麽箭上會發火?”
    韋小寶道:“你道火箭是有火的箭麽?錯了!火箭便是煙花炮仗。明軍之中,有放炮放銃用的硝磺火藥,沐王爺早一晚已傳下號令,命軍士用火藥做成煙火炮仗,射出去時,火花滿天,砰砰的響成一片。那些大象更加怕了,沒命價的奔跑,韃子的陣勢被大象沖了個稀巴爛,希裏呼盧,一塌糊塗。沐王爺下令擂鼓進攻,衆兵將大聲呐喊,跟著大象沖進城去。梁王帶了妃子正在城頭喝酒,等候明軍大敗的消息,卻見幾百頭大象沖進城來。梁王大叫:“咕嚕阿布吐,嗚裏嗚!咕嚕阿布吐,嗚裏嗚!’”
    茅十八奇道:“他嗚野嗚的,叫些什麽?”
    韋小寶道:“他是韃子,叫的自然是韃子話,他說:‘啊喲不好了,大象起義了!”奔下城頭,看見一口井,便跳將下去,想要自殺。不料那梁王太過肥胖,肚子極大,跳下了一半,肚子塞在井口,上不上,下不下,大叫:‘啊喲不好了!孤王半天吊!’”
    茅十八道:“怎麽他這次不叫韃子話了?”
    韋小寶道:“他叫的還是韃子話,反正你又不懂,我便改成了咱們的話。沐王爺一馬當先,沖進城來,看見一個老韃子身穿黃袍,頭戴金冠,知道必是梁王,見他一個大肚皮塞在井口,不由得哈哈大笑,抓住他頭髮,一把提了起來,只聞得臭氣沖天,卻原來梁王慌得很了,屎尿直流!”
    茅十八哈哈大笑,說道:“小寶,你說的故事當真好聽。原來沐王爺平雲南,全仗智勇雙全。倘若他不擺老鼠陣,梁王那火象陣沖將過來,明軍非大敗不可。”韋小寶道:“那還用說?沐王爺打仗用老鼠,咱們打仗用石灰,哥兒倆半斤八兩。”茅十八搖頭道:“不對!常言道兵不厭詐,打仗用計策是可以的。諸葛亮可不是會擺空城計嗎?咱們一刀一槍,行走江湖,卻得光明磊落,打仗和打架全然不同。”韋小寶道:“我看也差不多。”
    兩人一路上談談說說,倒也頗不寂寞。茅十八將江湖上的種種規矩禁忌,一件件說給韋小寶聽,最後說道:“你不會武功,人家知道你不是會家子,就不會辣手對付,千萬不可冒充,反而吃虧。”韋小寶道:“我‘小白龍’韋小寶只會水底功夫,伏在水底,生吃魚蝦,這陸上功夫嘛,卻不怎麽考究。”茅十八哈哈大笑。
    當晚兩人在一家農家借住。茅十八取出幾兩銀子給那農家,將養了十來日,身上各處傷勢大好,這才雇了大車上道。
    注:“最好交情見面初”是“一見如故”的意思,並不是說初見面交情最好,後來就漸漸不好了。
第三回 符來袖裏圍方解    椎脫囊中事竟成

    不一日到了北京,進城之時,已是午後,茅十八叫韋小寶說話行動,須得小心,京城之地,公差耳目衆多,可別露出了破綻。韋小寶道:“我有什麽破綻?你自己小心別露出破綻才是。你不是要找鼇拜比武嗎?上門去找便是。”
    茅十八苦笑不答。當日說要找鼇拜比武,只是心情激蕩之際的一句壯語,他雖然鹵莽粗豪,畢竟已在江湖上混了二十來年,豈不知鼇拜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官,怎肯來跟他這麽個江湖漢子比武?自己武功不過是二三流腳色,鼇拜倘若真是滿洲第一勇士,多半打他不過。不過既已在韋小寶面前誇下海口,可不能不上北京,心想帶著這小孩在北京城裏逛得十天半月,瞧瞧京城的景色,大吃大喝個痛快,送他回揚州便是。鼇拜是一定不肯跟自己比武的,然而是他不肯,可不是自己不敢,韋小寶也不能譏笑我沒種。萬一鼇拜當真肯比,那麽茅十八拚了這條命也就是了。
    兩人來到西城一家小酒店中,茅十八要了酒菜,正飲之間,忽見酒店外走進兩個人來,一老一小。那老的約莫六十來歲,小的只十二三歲。兩人穿的服色都甚古怪,韋小寶不知他們是何等樣人,茅十八卻知他們是皇宮中的太監。那老太監面色蠟黃,弓腰曲背,不住咳嗽,似是身患重病。小太監扶住了他,慢慢走到桌旁坐下。老太監尖聲尖氣的道:“拿酒來!”酒保諾諾連聲,忙取過酒來。
    老太監從身邊摸出一個紙包,打了開來,小心翼翼的用小指甲挑了少許,溶在酒裏,把藥包放回懷中,端起酒杯,慢慢喝下。過得片刻,突然全身痙攣,抖個不住。那酒保慌了,忙問:“怎麽?怎麽?”那小太監喝道:“走開!囉裏囉唆幹什麽?”那酒保哈腰陪笑,走了開去,卻不住打量二人。老太監雙手扶桌,牙關格格相擊,越抖越厲害,再過得片刻,連桌子也不住搖晃起來,桌上筷子一根根掉在地下。
    小太監慌了,說道:“公公,再服一劑,好不好?”伸手到他懷中摸出了藥包,便要打開。老太監尖聲叫道:“不……不……不要……!”臉上神色甚是緊迫。小太監握著藥包,不敢打開。
    就在這時,店門口腳步聲響,走進七名大漢來。都是光著上身,穿了牛皮褲子,辮子盤在頭頂,全身油膩不堪,晶光發亮,似是用油脂自頂至腿都塗滿了。七人個個肌肉虯結,胸口生著毿毿黑毛,伸出手來,無不掌巨指粗。七人分坐兩張桌子,大聲叫嚷:“快拿酒來,牛肉肥雞,越快越好!”酒保應道:“是!是!”擺上杯筷,問道:“客官,吃什麽菜?”一名大漢怒道:“你是聾子嗎?”另一名大漢突然伸手,抓住了酒保後腰,轉臂一挺,將他舉了起來。酒保手足亂舞,嚇得哇哇大叫。七名大漢哈哈大笑。那大漢一甩手,將酒保摔了到店外,砰的一聲,掉在地下。酒保大叫:“啊喲,我的媽啊!”衆大漢又是齊聲大笑。
    茅十八低聲道:“這是玩摔交的。他們抓起了人,定要遠遠摔出,免得對手落在身邊,立即反攻。”韋小寶道:“你會不會摔交?”茅十八道:“我沒學過。這種硬功夫遇上了武功好手,便沒多大用處。”韋小寶道:“那你打得過他們了?”茅十八微笑道:“跟這種莽夫有什麽好打?”韋小寶道:“你一個打他們七個,一定要輸。”茅十八道:“他們不是我對手。”韋小寶突然大聲道:“喂,大個兒們,我這個朋友說,他一個人能打贏你們七個。”茅十八忙喝:“別惹事生非。”但韋小寶最愛的偏偏就是惹事生非,眼見那七名大漢無緣無故的將酒保摔得死去活來,心頭有氣,聽茅十八說一人能打贏他們七個,便從中挑撥,好叫茅十八教訓教訓他們。
    七名大漢齊向茅韋二人瞧來。一人問道:“小娃娃,你說什麽?”韋小寶道:“我這朋友說,你們欺侮酒保,不算英雄好漢,有種的就跟他鬥鬥。”一名大漢怒目圓睜,對著茅十八道:“王八蛋,是你說的嗎?”
    茅十八知道這七人都是玩摔交的滿洲人,本來不想鬧事,但他一見滿洲人便心中有氣,又聽那大漢開口罵人,提起酒壺,劈面便飛了出去。那大漢伸手一格,豈知茅十八在這一擲之中使上了內勁,喀喇一聲,酒壺撞上他手臂,那大漢手臂劇痛,“啊喲”一聲,叫了出來。另一名大漢撲將過來,茅十八飛腳向他踢去。滿洲人摔交極少用腿,這一腿閃避不了,正中小腹,登時直飛出去。
    其餘五名大漢“混帳王八蛋”的亂罵,紛紛撲來。茅十八身形靈便,使開擒拿手法,肘撞掌劈,頃刻間打倒了四個。另一個斜身以肩頭受了茅十八一掌,伸手抓住他後腰,舉將起來,隨即將他身子倒轉,要將他頭頂往階石上搗去。茅十八雙腿連環,噗噗兩聲,都踢在他胸口。那大漢口一張,鮮血狂噴,雙手立時鬆開。
    茅十八順著那大漢仰面跌倒之勢,雙足已踹上他胸口,雙掌一招“回風拂柳”,斜劈而出,正中第一名被酒壺擲中的大漢後心,喀喇一聲響,那大漢斷了幾根肋骨,爬在桌上。茅十八一手拉住韋小寶,道:“小鬼頭,就是會闖禍,快走!”兩人發足往酒店門口奔去。
    只跨出兩步,卻見那老太監彎著腰,正站在門口,茅十八伸手往他右臂輕輕一推,要想把他推開。不料手掌剛和他肩頭相觸,只覺得全身劇震,不由自主的一個踉蹌,向旁跌出數步,右腰撞在桌上,那張桌登時倒塌,這一退之勢,帶得韋小寶也摔了出去。韋小寶大叫:“哎唷喂,我的媽啊,痛死人啦。”茅十八猛拿樁子,這才站住,只覺得全身發滾,便如火燒一般。他心下大駭,看那老太監時,只見他弓腰曲背,不住咳嗽,於适才之事似乎渾若不知。
    茅十八知道今日遇上了高人,對方多半身懷邪術,否則武功縱比自己爲高,也決不能將自己輕輕一推之力,化爲偌大力道。武功中雖有“借力反打”之術,“四兩撥千斤”之法,但都是對方有多大力量打來,便有多大力量反擊出去,決無將小力化爲大力之理。他急忙轉身,提起兀自在大呼小叫的韋小寶,向後堂奔去。
    只奔出三步,只聽得一聲咳嗽,那老太監已站在面前。茅十八一驚,足底使勁,上身向前一撲,似是向對方撲擊,身子卻已向後翻出。他雙足尚未落地,忽覺背心上有股輕柔的力量撞到,急忙左手反掌擊出,卻擊了個空,身子向前撲出,摔在兩名大漢身上。
    這一交摔得極重,幸好那兩名大漢又肥又壯,做了厚厚的肉墊子,才沒受傷。那兩名大漢腿骨折斷,站不起來,手臂卻是無恙,當即施展摔交手法,將他牢牢抓住。茅十八欲待抗拒,手腳上竟使不出半點力道,原來背心穴道已給人封了。
    他背脊向天,看不見身後情景,但聽得那老太監不住咳嗽,有氣無力的在責備小太監:“你又要給我服藥,那不是存心害死我嗎?這藥只要多服得半分,便要了我的老命,咳……咳……咳……咳,你這孩子,真是胡鬧。”小太監道:“孩兒實在不知道。以後不敢了。”老太監道:“還有以後?唉,也不知道活得幾天,咳……咳……咳……”小太監道:“公公,這傢夥是什麽來頭?只怕是個反賊。”
    老太監道:“你們這幾位朋友,是哪里的布庫?”一名大漢道:“回公公的話,我們都是鄭王爺府裏的。今天若不是公公出手,擒住了這反賊,我們的臉可丟得大了。”老太監哼了一聲,道:“那……那也是碰巧罷啦。咳……咳咳……你們也別驚動旁人,就將這漢子和那孩子,都送到大內尚膳監來,說是海老公要的人。”幾名大漢齊聲答應。
    老太監道:“還不去叫轎子?你瞧我這等模樣,還走得動嗎?”小太監答應一聲,飛奔出去。老太監伏在桌上,不停的咳嗽。
    韋小寶見茅十八被擒,想起說書先生曾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須得腳底抹油,三十六著,走爲上著。他沿著牆壁,悄悄溜向後堂,眼見誰也沒留意到他。正自暗暗歡喜,那老公公伸指一彈,一根筷子飛將出來,戳在他右腿的腿彎之中。韋小寶右腿麻軟,摔倒在地,再也動彈不得,張口便罵:“癆病成精老烏龜……”轉眼見到一名大漢惡狠狠的模樣,心中一嚇,此後十來句惡毒的言語都縮入了肚裏。
    過不多時,門外擡來一乘轎子。小太監走了進來,說道:“公公,轎子到啦!”老太監咳嗽連聲,在小太監扶持之下,坐進轎子,兩名轎夫擡著去了。小太監跟隨在後。
    七名大漢中四人受傷甚輕,當下將茅十八和韋小寶用繩索牢牢綁起。綁縛之時,不住向茅十八拳打足踢。韋小寶忍不住口中不乾不淨,但兩個重重的耳刮子一打,也只好乖乖的不敢作聲。衆大漢叫了兩頂轎子來,又在二人口中塞了布塊,用黑布蒙了眼,放入轎中擡走。韋小寶只在七歲時曾跟母親去燒香時坐過轎子,此刻只好自己心下安慰:“他媽的,老子好久沒坐轎了,今日孝順兒子服侍老子坐轎,真是乖兒子、乖孫子!”但想到不知會不會陪著茅十八一起殺頭,卻也不禁害怕發抖。
    他在轎中昏天黑地,但覺老是走不完。有時轎子停了下來,有人盤問,聽得轎外的大漢總是回答:“尚膳監海老公公叫給送去的。”韋小寶不知尚膳監是什麽東西,但那海老公似乎頗有權勢,只一提他的名頭,轎子便通行無阻。有一次盤問之人揭開轎帷來張了張,說道:“是個小娃娃!”韋小寶想說:“是你祖宗!”苦於口中被塞了布塊,說不出話來。
    一路行去,他迷迷糊糊幾乎要睡著了,忽然轎子停住,有人說道:“海公公要的人送到啦。”一個小孩聲音道:“是了,海公公在休息,將人放在這裏便是。”韋小寶聽他聲音,便是酒店中遇到的那小孩。只聽先前那人道:“咱們回去稟告鄭王爺,王爺必定派人來謝海老公。”那小孩道:“是了,你說海老公向王爺請安。”那人道:“不敢當。”跟著便有人將茅十八和韋小寶從轎中拖了出來,提入屋中放下。
    耳聽得衆人腳步聲遠去,卻聽得海老公的幾下咳嗽之聲。韋小寶聞到一股極濃的藥味,心想:“這老鬼病得快死了,偏偏不早死幾日,看來還要我和茅大哥,替他到閻王跟前打個先鋒。”四周靜悄悄地,除了海老公偶爾咳嗽之外,更無別般聲息。韋小寶手足被綁,手指腳趾都已發麻,說不出的難受,偏偏海老公似乎將他二人忘了,渾沒理會。
    過了良久良久,才聽得海老公輕聲叫一聲:“小桂子!”那小孩應道:“是!”韋小寶心想:“原來你這臭小子叫作小桂子,跟你爺爺的名字有個‘小’字相同。”只聽海老公道:“將他二人松了綁,我有話問他們。”小桂子應道:“是!”韋小寶聽得喀喀之聲,想是小桂子用刀子在割茅十八手腳上的繩子,過了一會,自己手腳上的繩子也割斷了,跟著眼上黑布揭開。韋小寶睜開眼來,見置身之所是一間大房,房中物事稀少,只一張桌子,一張椅子,桌上放著茶壺茶碗。海老公坐在椅中,半坐半躺,雙頰深陷,眼睛也是半開半閉。此時天色已黑,牆壁上安著兩座銅燭臺,各點著一根蠟燭,火光在海老公蠟黃的臉上忽明忽暗的搖晃。
    小桂子取出茅十八口中塞的布塊,又去取韋小寶口中的布塊。海老公道:“這小孩子嘴裏不乾不淨,讓他多塞一會。”韋小寶雙手本來已得自由,卻不敢自行挖出口中的布塊,心中所罵的污言穢語,只怕比之海老公所能想得到的遠勝十倍。海老公道:“拿張椅子,給他坐下。”小桂子到隔壁房裏搬了張椅子來,放在茅十八身邊,茅十八便即坐下,韋小寶見自己沒有座位。老實不客氣便往地下一坐。
    海老公向茅十八道:“老兄尊姓大名,是哪一家哪一派的?閣下擒拿手法不錯,似乎不是我們北方的武功。”茅十八道:“我姓茅,叫茅十八,是江北泰州五虎斷門刀門下。”海老公點點頭,說道:“茅十八茅老兄,我也曾聽到過你的名頭。聽說老兄在揚州一帶,打家劫舍,殺官越獄,著實做了不少大事。”茅十八道:“不錯。”他對這癆病鬼老太監的驚人武功不由得不服。也就不敢出言頂撞。海老公道:“閣下來到京師,想幹什麽事,能跟我說說嗎?”
    茅十八道:“既落你手,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姓茅的是江湖漢子,不會皺一皺眉頭。你想逼供,那可看錯人了。”海老公微微一笑,說道:“誰不知茅十八是鐵錚錚的好漢子,逼供可不敢。聽說閣下是雲南平西王的心腹親信……”
    他一句話沒說完,茅十八大怒而起,喝道:“誰跟吳三桂這大漢奸有什麽干系了?你這麽說,沒的汙了我茅十八豪傑的名頭。”海老公咳嗽幾聲,微微一笑,說道:“平西王有大功于大清,主子對他甚是倚重,閣下倘若是平西王親信,咱們瞧著王爺的面子,小小過犯,也不必計較了。”茅十八大聲道:“不是,不是!茅十八跟吳三桂這臭賊粘不上半點邊兒,姓茅的決不叨這漢奸的光,你要殺便殺,若說我是吳賊的什麽心腹親信,姓茅的祖宗都倒足了大黴。”
    吳三桂帶清兵入關,以致明室淪亡,韋小寶在市井之間,聽人提起吳三桂來,總是加上幾個“漢奸”、“臭賊”、“直娘賊”的字眼,心想:“聽這老烏龜的口氣,只要茅大哥冒認是吳三桂的心腹,便可放了我們。偏偏茅大哥骨頭硬,不肯冒充。但骨頭硬,皮肉就得受苦了。常言道得好:‘好漢不吃眼前虧’,吃眼前虧的自然不是好漢。咱們不妨胡說八道一番,說道吳三桂對咱哥兒倆如何如何看重,等到溜之大吉之後,再罵吳三桂的十八代祖宗不遲。”他手腳上血脈漸和,悄悄以袖子遮口,將嘴裏塞著的布塊挖了出來。
    海老公正注視著茅十八的臉色,沒見到韋小寶在暗中搗鬼,他見茅十八聲色俱厲,微笑道:“我還道閣下是平西王派來京師的,原來猜錯了。”
    茅十八心想:“這一下在北京被擒,皇帝腳下的事,再要脫身是萬萬不能的了。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茅十八一死不打緊,做人可不能含糊。”眼見韋小寶眼睜睜的正瞧著自己,便大聲道:“老實跟你說,我在南方聽得江湖上說道,那鼇拜是滿洲第一勇士,什麽拳斃瘋牛,腳踢虎豹,說得天花亂墜。姓茅的不服,特地上北京來,要跟他比劃比劃。”
    海老公歎了口氣,說道:“你想跟鼇少保比武?鼇少保官居極品,北京城裏除了皇上、皇太后,便數鼇少保了。老兄在北京等上十年八年,也未必見得著,怎能跟他比武?”茅十八當時還當海老公使邪術,後來背心穴道被封,直到此刻才緩緩解開,已知這是極上乘的內功武術。瞧這老太監的神情口音,自是滿人,自己連一個滿洲老病夫都打不過,還說什麽跟滿洲第一勇士比武?他在揚州得勝山下惡戰史松等人之時,雖情勢危急,卻毫不氣餒,此刻對著這個癆病鬼太監,竟不由得豪氣盡消,終於歎了口長氣。
    海老公問道:“閣下還想跟鼇少保比武嗎?”茅十八道:“請問那鼇拜的武功,及得上尊駕幾成?”海老公微微一笑。說道:“鼇少保是出將入相的顧命大臣,富貴極品,榮華無比。我是個苦命的下賤人。跟鼇少保一個在天,一個在地,怎能相比?”他說的是二人身分地位,於武功一節竟避而不提。茅十八道:“那鼇拜的武功倘若有你一半,我就已萬萬不是對手。”海老公微笑道:“老兄說得太謙了。以老兄看來,在下的粗淺功夫,若和陳近南相比,卻又如何?”
    茅十八一跳而起,問道:“你……你……你說什麽?”海老公道:“我問的是貴會總舵主陳近南。聽說陳總舵主練有‘凝血神抓’,內功之高,人所難測,只可惜緣慳一面,我這下賤人,沒福拜見陳總舵主。”茅十八道:“我不是天地會的,也沒福氣見過陳總舵主。聽說陳總舵主武功極高,到底怎樣高法,可就不知道了。”
    海老公歎了口氣,道:“茅兄,我早知你是條好漢子,以你這等好身手,卻爲什麽不跟皇家效力?將來做提督、將軍,也不是難事。跟著天地會作亂造反,唉……”搖了搖頭,又道:“那總是沒有好下場。我良言相勸,你不如臨崖勒馬,退出了天地會罷。”
    茅十八道:“我……我……我不是天地會。”突然放大喉嚨,說道:“我這可不是抵賴不認。姓茅的只盼加入天地會,只是一直沒人接引。江湖上有句話道:‘爲人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海老公,這話想來你也聽見過。姓茅的是堂堂漢人,雖然沒入天地會,然而決意反清複明,哪有反投滿清去做漢奸的道理?你快快把我殺了罷!姓茅的殺人放火,犯下的事太大,早就該死了,只是沒見過陳近南,死了有點不閉眼。”
    海老公道:“你們漢人不服滿人得了天下,原也沒什麽不對。我敬你是一條好漢子,今日便不殺你,讓你去見了陳近南之後,死得眼閉。盼你越早見到他越好,見到之時說海老公很想見見他,要領教領教他的‘凝血神抓’功夫,到底是怎樣厲害,盼望他早日駕臨京師。唉,老頭兒沒幾天命了,陳總舵主再不到北京來,我便見他不到了。嘿嘿,‘爲人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陳近南又到底如何英雄了得?江湖上竟有偌大名頭?”
    茅十八聽他說竟然就這麽放自己走,大出意料之外,站了起來卻不就走。海老公道:“你還等什麽?還不走嗎?”茅十八道:“是!”轉身去拉了韋小寶的手,想要說幾句話交待,卻不知說什麽話才好。
    海老公又歎了口氣,道:“虧你也是在江湖上混了這麽久的人,這一點規矩也不懂。你不留點什麽東西,就想一走了之?”
    茅十八咬了咬牙道:“不錯,是我姓茅的粗心大意。小兄弟,借這刀子一用,我斷了左手給你。”說著向小太監小桂子身旁的匕首指了指。這匕首長約八寸,是小桂子适才用來割他手腳上繩索的。
    海老公道:“一隻左手,卻還不夠。”茅十八鐵青著臉道:“你要我再割下右手?”海老公點頭道:“不錯,兩隻手。本來嘛,我還得要你一對招子,咳……咳……可是你想見一見陳近南,沒了招子,便見不到人啦。這麽著,你自己廢了左眼,留下右眼!”
    茅十八退了兩步,放開拉著韋小寶的手,左掌上揚,右掌斜按,擺了個“犀牛望月”的招式,心想:“你要我廢了左眼,再斷雙手,這麽個殘廢人活著幹麽?不如跟你一拚,死在你的掌底,也就是了。”
    海老公眼睛望也不望他,不住咳嗽,越咳越厲害,到後來簡直氣也喘不過來,本來蠟黃的臉忽然脹得通紅。小桂子道:“公公,再服一劑好麽?”海老公不住搖頭,但咳嗽仍是不止,咳到後來,忍不住站起身來,以左手扠住自己頭頸,神情痛苦已極。
    茅十八心想:“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一縱身,拉住了韋小寶的手,便往門外竄去。
    海老公右手拇指和食指兩根手指往桌邊一捏,登時在桌邊上捏下一小塊木塊,嗤的一聲響,彈了出去。茅十八正自一大步跨將出去,那木片撞在他右腿“伏兔穴”上,登時右腳酸軟,跪倒在地。跟著嗤的一聲響,又是一小塊木片彈出,茅十八左腿穴道又被擊中,在海老公咳嗽聲中,和韋小寶一齊滾倒。
    小桂子道:“再服半劑,多半不打緊。”海老公道:“好,好,只……只要一點兒。多了危……危險得很。”小桂子應道:“是!”伸手到他懷中取出藥包,轉身回入內室,取了一杯酒出來,打開藥包,伸出小指,用指甲挑了一些粉末。海老公道:“太……太多……”小桂子道:“是!”將指甲中一些粉末放回藥包,眼望海老公,海老公點了點頭,彎腰又大聲咳嗽起來,突然間身子向前一撲,爬在地下,不住扭動。
    小桂子大驚,搶過去扶,叫道:“公公,公公,怎麽啦?”海老公喘息道:“好……好熱……扶……扶我……去水……水缸……水缸裏浸……浸……”小桂子道:“是!”用力扶了他起來。兩人踉踉蹌蹌的搶入內室,接著便聽到撲通一響的濺水之聲。
    這一切韋小寶都瞧在眼裏,當即悄悄站起,躡足走到桌邊,伸出小指,連挑了三指甲藥粉,傾入酒中,生怕不夠,又挑了兩指甲,再將藥包折攏,重新打開,泯去藥粉中指甲挑動過的痕迹。只聽得小桂子在內室道:“公公,好些了嗎?別浸得太久了。”海老公道:“好熱……好……熱得火燒一般。”韋小寶見那柄匕首放在桌上,當即拿在手中,回到茅十八身邊,伏在地下。
    過不多時,水聲響動,海老公全身濕淋淋地,由小桂子扶著,從內房中出來,仍是不住咳嗽。小桂子拿起酒杯,喂到他口邊。海老公咳嗽不止,並不便喝。韋小寶一顆心幾乎要從心窩中跳將出來。海老公道:“能夠不吃……最好不……不吃這藥……”小桂子道:“是!”將酒杯放在桌上,將藥包包好,放入海老公懷中。可是海老公跟著又大咳起來,向酒杯指了指。小桂子拿起酒杯,送到他嘴邊,這一次海老公一口喝幹。
    茅十八沈不住氣,不禁“啊”的一聲。海老公道:“你……你如想……活著出去……”突然間喀喇一聲響,椅子倒塌。他身子向桌上伏去,這一伏力道奇大,喀喇、喀喇兩聲,桌子又塌,連人帶桌,向前倒了下來。
    小桂子大驚,大叫:“公公,公公!”搶上去扶,背心正對著茅十八和韋小寶二人。韋小寶輕輕躍起,提起匕首,向他背心猛戳了下去。小桂子低哼一聲,便即斃命。海老公卻兀自在地下扭動。
    韋小寶提起匕首,對準了海老公背心,又待戳下。便在此時,海老公擡起頭來,說道:“小……小桂子,這藥不對啊。”韋小寶只嚇得魂飛天外,匕首哪里還敢戳下去?海老公轉以身來,一伸手,抓住了韋小寶左腕,道:“小桂子,剛才的藥沒弄錯?”
    韋小寶含含糊糊的道:“沒……沒弄錯……”只覺左腕便如給一道鐵箍箍住了,奇痛入骨,只嚇得抓著匕首的右手縮轉了尺許。
    海老公顫聲道:“快……快點蠟燭,黑漆漆一團,什麽……什麽也瞧不見。”
    韋小寶大奇,蠟燭明明點著,他爲什麽說黑漆漆一團?”莫非他眼睛瞎了?”便道:“蠟燭沒熄,公公,你……你沒瞧見嗎?”他和小桂子雖然都是孩子口音,但小桂子說的是旗人官腔,一時怎學得會,只好說得含含糊糊,只盼海老公不致發覺。
    海老公叫道:“我……我瞧不見,誰說點了蠟燭?快去點起來!”說著便放開了韋小寶的手腕。韋小寶道:“是,是!”急忙走開,快步走到安在牆壁上的燭臺之側,伸手撥動燭臺的銅圈,發出叮噹之聲,說道:“點著了!”
    海老公道:“什麽?胡說八道!爲什麽不點亮了蠟……”一句話沒說完,身子一陣扭動。仰天摔倒。
    韋小寶向茅十八急打手勢,叫他快逃。茅十八向他招手,要他同逃。韋小寶轉身走向門口,卻聽海老公呻吟道:“小……小桂子,小……桂子……你……”韋小寶應道:“是,我在這兒!”左手連揮,叫茅十八先逃出去再說,自己須得設法穩住海老公。
    茅十八掙扎著想要站起,但雙腿穴道被封,伸手自行推拿腰間和腿上穴道,勁力使去,竟沒半點動靜,心想:“我雙腿無法動彈,只好爬了出去。這孩子鬼精靈,一個小孩兒家,旁人也不會留神,他要脫身不難,倘若跟我在一起,一遇上敵人,反而牽累了他。”當下向韋小寶揮了揮手,雙手據地,悄悄爬了出去。
    海老公的呻吟一陣輕,一陣響。韋小寶不敢便走,生怕他發覺小桂子已死。聲張起來,他手下出動圍捕,自己和茅十八定然難以逃脫,心想:“這次禍事,都是我惹出來的。茅大哥雙腿不能行走,不知要多少時候才能逃遠。我在這裏多挨一刻好一刻。只要海老烏龜不發覺我是冒牌貨,那便沒事。這老烏龜病得神志不清。等他昏過去時,我一刀殺了他,就可逃走了。”
    過得片刻,忽聽得遠處傳來的篤的篤鐺、的篤的篤鐺的打更之聲,卻是已交初更。韋小寶見燭光閃耀,突然一亮,左首的蠟燭點到盡頭,跟著便熄了,眼見小桂子的屍首蜷曲成一團,很是害怕:“這人是我殺的,他變成了鬼,會不會找我索命?”又想:“等到天一亮,那就難以脫身了,須得半夜裏乘黑逃走。”
    可是海老公呻吟之聲不絕,始終不再昏迷,他仰天而臥,韋小寶膽子再大,也不敢提起匕首往他胸膛或小腹上插將下去,知道這老人武功厲害之極,只要刀尖碰到他肌膚,他立時知覺,一掌打來,自己非腦漿迸裂不可。又過了一會,另外一枝蠟燭也熄了。
    黑暗之中,韋小寶想到小桂子的屍首觸手可及,害怕之極,只盼儘早逃出去,但只要他身子一動,海老公便叫道:“小……小桂子,你……在這裏麽?”韋小寶只好答應:“我在這裏!”
    過了大半個時辰,他躡手躡腳的走到門邊,海老公又叫:“小桂子,你上哪里去?”韋小寶道:“我……我去小便。”海老公問:“爲……爲什麽不在屋裏小便?”韋小寶應道:“是,是。”
    他走到內室,那是他從未到過的地方,剛進門,只走得兩步,便砰的一聲。膝頭撞在桌子腳上,海老公在外面問道:“小……桂子,你……你幹什麽?”韋小寶道:“沒……沒什麽!”伸出手去摸索,在桌上摸到了火刀火石,忙打著了火,點燃紙媒,見桌上放著十幾根蠟燭,當即點燃一根,插上燭臺。見房中放著一張大床,一張小床,料想是海老公和小桂子所睡。房中有幾隻箱子,一桌一櫃,此外無甚物件。東首放著一隻大水缸,顯得十分突兀,地下濺得濕了一大片。他正在察看是否可從窗子中逃出去,海老公又在外面叫了起來:“你幹麽還不小便?”
    韋小寶一驚:“他怎地一停不歇的叫我?莫非他聽我的聲音不對,起了疑心?否則我小便不小便,管他屁事?”當即應道:“是!”從小床底下摸到便壺,一面小便,一面打量窗子,見窗子關得甚實,每一道窗縫都用棉紙糊住,想是海老公咳得厲害,生怕受寒,連一絲冷風也不讓進來。倘若用力打開窗子,海老公定然聽到,多半還沒逃出窗外,便給擒住了。他在房中到處打量,想找尋脫身的所在,但房中連狗洞、貓洞也沒一個,倘若從外房逃走,定然會給海老公發覺,一瞥眼間,見到小桂子床上腳邊放著一襲新衣,心念一動,忙脫下身上衣服,將新衣披在身上。
    海老公又在外面叫道:“小桂子,你……在幹什麽?”韋小寶道:“來啦!來啦!”一面結扣子,一面走了出去,拾起小桂子的帽子,戴在頭上,說道:“蠟燭熄了,我去點一枝。”回到內室,取了兩根蠟燭,點著了出來。
    海老公歎了口長氣,低聲道:“你當真已點著了蠟燭?”韋
小寶道:“是啊,難道你沒瞧見?”海老公半晌不語,咳嗽幾聲,才道:“我明知這藥不能多吃,只是咳得實在……實在……太苦,唉,雖然每次只吃一點點,可是日積月累下來,毒性太重,終於……終於眼睛出了毛病。”韋小寶心中一寬:“老傢夥不知我在他酒中加了藥粉,還道是服藥多日,積了下來,這才發作。”
    只聽海老公又道:“小桂子,公公平日待你怎樣?”韋小寶半點也不知道海老公平日待小桂子怎樣,忙道:“好得很啊。”海老公道:“唔,公公現下……眼睛瞎了,這世上就只有你一個人照顧我,你會不會離開公公,不……不理我了?”韋小寶道:“我……當然不會。”海老公道:“這話真不真啊?”韋小寶忙道:“自然半點不假。”回答得毫不猶疑,而且語氣誠懇,勢要海老公非大爲感動不可。他又道:“公公,你沒人相陪,如果我不陪你,誰來陪你?我瞧你的眼病過幾天就會好的,那也不用擔心。”
    海老公歎了口氣,道:“好不了啦,好不了啦!”過了一會,問道:“那姓茅的已逃走了?”韋小寶道:“是!”海老公道:“他帶來的那個小孩給你殺了?”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答道:“是!他……他這屍首怎麽辦?”
    海老公微一沈吟,道:“咱們屋中殺了人,給人知道了,查問起來,囉唆得很。你……你去將我的藥箱拿來。”韋小寶道:“是!”走進內室,不見藥箱,拉開櫃子的抽斗,一隻只的找尋。
    海老公突然怒道:“你在幹什麽?誰……誰叫你亂開抽鬥?”韋小寶嚇了一跳,心道:“原來這幾隻抽斗是開不得的。”道:“我找藥箱呢,不知放在哪里去了。”海老公怒道:“胡說八道,藥箱放在哪里都不知道。”
    韋小寶道:“我……我殺了人,心……心裏害怕得緊。你……你公公……又瞎了眼睛,我……我完全糊塗了。”說到後來,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他不知藥箱的所在,只怕單是這件事便露出了馬腳,說哭便哭,卻也半點不難。
    海老公道:“唉,這孩子,殺個人又打什麽緊了?藥箱是在第一口箱子裏。”
    韋小寶抽抽噎噎的道:“是……是……我……我怕得很。”見兩口箱子都用銅鎖鎖著,又不知鑰匙在什麽地方,伸手在鎖扣上一推,那鎖應手而開,原來並未鎖上,暗叫:“運氣真好!這鎖中的古怪我如又不知道,老烏龜定要大起疑心。”除下了鎖,打開箱子,見箱中大都是衣服,左邊有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藥箱,當即取了,走到外房。
    海老公道:“挑些‘化屍粉’,把屍首化了。”韋小寶應道:“是。”拉出藥箱的一隻只小抽斗,但見抽斗中儘是形狀顔色各不相同的瓷瓶,也不知哪一瓶是化屍粉,問道:“是哪一隻瓶子?”海老公道:“這孩子,怎麽今天什麽都糊塗了,當真是嚇昏了頭嗎?”韋小寶道:“我……我怕得很,公公,你的眼睛……會……會好嗎?”語氣中對他眼病的關切之情,著實熱切無比。
    海老公似乎頗爲感動,伸手輕輕摸了摸他頭,說道:“那個三角形的、青色有白點的瓶子便是了。這藥粉挺珍貴,只消挑一丁點便夠了。”
    韋小寶應道:“是,是!”拿起那青色白點的三角瓶子,打開瓶塞,從藥箱中取了一張白紙,倒了少許藥末出來,便即撒在小桂子的屍身之上。
    可是過了半天,並無動靜。海老公道:“怎麽了?”韋小寶道:“沒見什麽。”海老公道:“是不是撒在他血裏的?”韋小寶道:“啊,我忘了!”又倒了些藥末,撒在屍身傷口之中。海老公道:“你今天真有些古裏古怪,連說話聲音也大大不同了。”
    便在此時,只聽得小桂子屍身的傷口中嗤嗤發聲,升起淡淡煙霧,跟著傷口中不住流出黃水,煙霧漸濃,黃水也越流越多,發出又酸又焦的臭氣。眼見屍身的傷口越爛越大。屍身肌肉遇到黃水,便即發出煙霧。慢慢的也化而爲水,連衣服也是如此。
    韋小寶只看得撟舌不下,取過自己換下來的長衫,丟在屍身上,又見自己腳下一對鞋子已然踢破了頭,忙除下小桂子的鞋子,換在自己腳上,將破鞋投入黃水。
    約莫一個多時辰,小桂子的屍身連著衣服鞋襪,盡數化去,只剩下一灘黃水。韋小寶心想:“老烏龜倘若這時昏倒,那就再好也沒有了,我將他推入毒水之中,片刻之間也教他化得屍骨無存。”
    可是海老公不斷咳嗽,不斷唉聲歎氣,卻總是不肯昏倒。眼見窗紙漸明,天已破曉,韋小寶心想:“我已換上了這身衣服,便堂而皇之的出去。也沒人認得我,那倒不用發愁。”海老公忽道:“小桂子,天快亮了,是不是?”韋小寶道:“是啊。”海老公道:“你舀水把地下衝衝乾淨,這氣味不太好聞。”韋小寶應了,回到內室,用水瓢從水缸中舀了幾瓢水,將地下黃水沖去。
    海老公又道:“待會吃過早飯,便跟他們賭錢去。”韋小寶大是奇怪,料想這是反話,便道:“賭錢?我才不去呢!你眼睛不好,我怎能自己去玩?”海老公怒道:“誰說是玩了?我教了你幾個月,幾百兩銀子已輸掉了,爲來爲去,便是爲了這件大事,你不聽我吩咐麽?”
    韋小寶不明白他的用意,只得含糊其辭的答道:“不……不是不聽你吩咐,不過你身子不好,咳得又凶,我去幹……幹這件事,沒人照顧你。”海老公道:“你給我辦妥這件事,比什麽都強。你再擲一把試試。”韋小寶道:“擲一把?擲……擲哪一把?”海老公怒道:“快拿骰子來,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肯下苦功去練,練了這許久,老是沒長進。”
    韋小寶聽說是擲骰子,精神爲之一振,他在揚州,除了聽說書,大多數時候便在跟人擲骰子賭錢,年紀雖小,在揚州街巷之間,已算得是一把好手,只是不知骰子放在什麽地方,說道:“這一天搞得頭昏腦脹,那幾粒骰子也不知放在什麽地方了。”海老公罵道:“不中用的東西,聽說擲骰子便嚇破了膽,輸錢又不是輸你的,那骰子不是好端端放在箱子中嗎?”
    韋小寶道:“也不知是不是。”進內室打開箱子,翻得幾翻,在一隻錦緞盒子中果然見到有只小瓷碗,碗裏放著六粒骰子。當真是他鄉遇故知,忍不住一聲歡呼,待得拿起六粒骰子,又是一聲歡呼。原來遇到的不但是老朋友,而且是最最親密的老朋友,這六粒骰子一入手,便知是灌了水銀的騙局骰子。
    他將瓷碗和骰子拿到海老公身邊,說道:“你當真定要我去賭錢?你一個人在這裏,沒人服侍,成嗎?”
    海老公道:“你少給我囉唆,限你十把之中,擲一隻‘天’出來。”
    當時擲骰子賭錢,骰子或用四粒,或用六粒;如用六粒,則須擲成四粒相同,餘下兩粒便成一隻骨牌,兩粒六點是“天”,兩粒一點是“地”,以此而比大小。韋小寶心想:“這骰子是灌水銀的,要我十把才擲成一隻‘天’,太也小覰老子了。”但用灌水銀骰了作弊,比之灌鉛骰子可難得多了,他連擲四五把,都擲不出點子,擲到第六把上,兩粒六點,三粒三點,一粒四點,倘若這四點的骰子是三點,這只“天”便擲出來了,他小指頭輕輕一撥,將這粒四點的撥成三點,拍手叫道:“好,好,這可不是一隻‘天’嗎?”
    海老公道:“別欺我瞧不見,拿過來給我摸。”伸手到瓷碗中一摸,果然六粒骰子之中四粒三點,兩粒六點。海老公道:“今天運氣倒好,給我擲個‘梅花’出來。”
    韋小寶提起骰子,正要擲下去時,心念一動:“聽他口氣,小桂子這小烏龜擲骰子的本事極差,我要是擲什麽有什麽,定會引起老烏龜的疑心。”手勁一轉,連擲了七八把都是不對,再擲一把之後歎了口氣。
    海老公道:“擲成了什麽?”韋小寶道:“是……是……”海老公哼了一聲,伸手入碗去摸,摸到是四粒兩點,一粒四點,一粒五點,是個“九點”,海老公道:“手勁差了這麽一點兒,梅花變成了九點。不過九點也不小了,你再試試。”韋小寶試了十七八次,擲出了一隻“長三”,那比“梅花”只差一級。海老公摸清楚之後,頗爲高興,說道:“有些長進啦,去試試手氣罷,今天帶五十……五十兩銀子去。”韋小寶适才在箱中翻尋骰子之時,已見到十來隻元寶。說到賭錢,原是他平生最喜愛之事,只是一來沒本錢,二來太愛作假,揚州市井之間,人人均知他是小騙子,除了外來的羊牯,誰也不上他的當。此刻驚魂略定,忽然能去賭錢,何況賭本竟有五十兩之多,那是連做夢也難得夢到的豪賭,更何況有騙局骰子攜去,當真是甫出地獄,便上天堂,就算賭完要殺頭,也不肯就此逃走了,只是不知對手是誰,上哪里去賭,倘若一一詢問,立時便露出了馬腳,那可是個大大的難題。
    他開箱子取了兩隻元寶,每只都是二十五兩,正自凝思,須得想個什麽法子,才能騙出海老公的話來,忽聽得門外有人嘎聲叫道:“小桂子,小桂子!”
    韋小寶走到外堂,答應了一聲。海老公低聲道:“來叫你啦,這就去罷。”韋小寶欣然正要出門,猛然間肚子裏叫一聲苦,不知高低:“那些賭鬼可不是瞎子,他們一眼便知我不是小桂子,那便如何是好?”只聽門外那人又叫:“小桂子,你出來,有話跟你說。”
    韋小寶道:“來啦!”當即回到內室,取了塊白布,纏在頭上臉上,只露出了一隻眼睛與嘴巴,向海老公道:“我去啦!”快步走出房門,只見門外一名三十來歲的漢子,低聲問道:“你怎麽啦?”
    韋小寶道:“輸了錢,給公公打得眼青臉腫。”那人嘻的一笑,更無懷疑,低聲問道:“敢不敢再去翻本?”韋小寶拉著他衣袖,走開幾步,低聲道:“別給公公聽見。當然要翻本啦。”那人大拇指一豎,道:“好小子,有種!這就走!”韋小寶和他並肩而行,見這人頭小額尖,臉色青白。走出數丈後,那人道:“溫家哥兒倆、平威他們都已先去了。今日你手氣得好些才行。”韋小寶道:“今天再不贏,那……那可糟了!”
    一路上走的都是回廊,穿過一處處庭院花園。韋小寶心想:“他媽的,這財主真有錢,起這麽大的屋子。”眼見飛簷繪彩,棟梁雕花,他一生之中哪里見過這等富麗豪華的大屋?心想:“咱麗春院在揚州,也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漂亮大院子了。比這裏可又差得遠啦。乖乖弄的東,在這裏開座院子,嫖客們可有得樂子了。不過這麽大的院子裏,如果不坐滿百來個姑娘,卻也不像樣。”
    韋小寶跟著那人走了好一會,走進一間偏屋,穿過了兩間房間,那人伸手敲門,篤篤篤三下,篤篤兩下,又是篤篤篤三下,那門呀的一聲開了,只聽得玎玲玲、玎玲玲骰子落碗之聲,說不出的悅耳動聽。房裏已聚著五六個人,都是一般的打扮,正在聚精會神的擲骰子。
    一個二十來歲的漢子問道:“小桂子幹麽啦?”帶他進來那人笑道:“輸了錢,給海老公打啦。”那人嘿嘿一笑,口中嘖嘖的數聲。韋小寶站在數人之後,見各人正在下注,有的一兩,有的五錢,都是竹簽籌碼。他拿出一隻元寶來,買了五十枚五錢銀子的籌碼。
    一人說道:“小桂子,今日偷了多少錢出來輸?”韋小寶道:“呸!什麽偷不偷,輸不輸的?難聽得緊!”他本要烏龜兒子王八蛋的亂罵一起,只是發覺自己說話的腔調跟他們太也不像,罵人更易露出馬腳,心想少開口爲妙,一面留神學他們的說話。
    帶他進來的那漢子拿著籌碼,神色有些遲疑。旁邊一人道:“老吳,這會兒黴莊,多押些。”老吳道:“好!”押了二兩銀子,說道:“小桂子,怎麽樣?”韋小寶心想:“最好不要人家留心自己,不要贏多,不要輸多,押也不要押得大。”於是押了五錢銀子。旁人誰也不來理他。
    那做莊的是個肥胖漢子,這些人都叫他平大哥,韋小寶記得老吳說過賭客中有一人叫作平威,這平大哥自是平威了。只見他拿起骰子,在手掌中一陣抖動,喝道:“通殺!”將骰子擲入碗中。韋小寶留神他的手勢,登時放心:“此人是個羊牯!”在他心中,凡是不會行騙的賭客,便是羊牯。平威擲了六把骰子,擲出個“牛頭”,那是短牌中的大點子。
    餘人順次一個個擲下去,有的賠了,有的吃了。老吳擲了個“八點”,給吃了。
    韋小寶每見到一人擲骰,心中便叫一聲:“羊牯!”他連叫了七聲“羊牯”,登時大爲放心。
    他懷中帶著海老公的水銀骰子,原擬玩到中途,換了進去,贏了一筆錢後,再設法換出來。擲假骰子的手法固然極爲難練,而將骰子換入換出,也須眼明手快,便如變戲法一般,先得引開旁人的注意。例如忽然踢倒一隻凳子、倒翻一碗茶之類,衆人眼光都去瞧凳瞧茶碗時,真假骰子便掉了包。但若是好手,自也不必出到踢凳翻茶的下等手法,通常是在手腕間暗藏六粒骰子,手指上抓六粒骰子,一把擲下,落入碗中的是腕間骰子,而手指中的六粒骰子一合手便轉入左掌,神不知、鬼不覺的揣入懷中,這門本事韋小寶卻沒學會。有道是:“骰子灌鉛,贏錢不難;灌了水銀,點鐵成金。”水銀和鉛均極沈重。骰子一邊輕一邊重,能依己意指揮。只是鉛乃硬物,水銀卻不住流動,是以擲灌鉛骰子甚易而擲水銀骰子極難。骰子灌鉛易於爲人發覺,同時你既能擲出大點,對方亦能擲出大點,但若灌的是水銀,要什麽點子,非有上乘手法不可,非尋常騙徒之所能。韋小寶擲灌鉛骰子有六七成把握,對付水銀骰子,把握便只一成二成。雖只一成二成。但十把中只須多贏得一兩把,幾個時辰賭將下來,自然大占贏面。至於真正的一流高手,則能任意投擲尋常骰子,要出幾點便是幾點,絲毫不爽,決不需借助於灌鉛灌水銀的骰子,這等功夫萬中無一,韋小寶也未曾遇上過,就算遇上了,他也看不出來。
    他見入局的對手全是羊牯,心想骰子換入換出全無危險,且不忙換骰子,他入局時有兩隻二十五兩的元寶,一隻兌了籌碼,當下將另一隻元寶放在左手邊,以作掉換骰子的張本,又想:“小桂子既常常輸錢,我也得先輸後贏,免得引人疑心。”擲了幾把,擲出一隻么六來,自然是給吃了。
    如此輸一注,贏一注,拉來拉去,輸了五兩銀子。賭了半天,各人下注漸漸大了,韋小寶仍下五錢。莊家平威將他的竹籌一推,說道:“至少一兩,五錢不收。”韋小寶當即添了一根籌碼。莊家擲出來是張“人”牌,一注注吃了下來。韋小寶惱他不收自己的五錢賭注,這一次決意贏他,心道:“你不肯輸五錢,定要輸上一兩,好小子,有種,算盤挺精。我若用天牌贏你,不算好漢。”他右手抓了骰子,左手手肘一挺,一隻大元寶掉下地去,托的一聲,正好掉在他左腳腳面。他大叫一聲:“啊喲,好痛!”跳了幾下。同賭的七人都笑了起來,瞧著他彎下腰去拾元寶。韋小寶輕輕易易的便換過了骰子,一手擲下去,四粒三點,兩粒一點,是張“地”牌,剛好比“人”牌大了一級。平威罵道:“他媽的,小鬼今天手氣倒好。”
    韋小寶心中一驚:“不對,我這般贏法,別人一留神,便瞧出我不是小桂子了。”下一次擲時,他便輸了一兩。眼見各人紛紛加注,有的三兩,有的二兩,他便下注二兩,贏了二兩,下一次卻輸一兩。”
    賭到中午時分,韋小寶已贏得二十幾兩,只是每一注進出甚小,誰也沒加留神。老吳卻已將帶來的三十幾兩銀子輸得精光,神情甚是懊喪,雙手一攤,說道:“今兒手氣不好,不賭啦!”
    韋小寶賭錢之時,十次中倒有九次要作弊騙人,但對賭友卻極爲豪爽。他平時給人辱駡毆打,無人瞧他得起,但若有人輸光了,他必借錢給此人,那人自然十分感激,對他另眼相看。韋小寶生平偶有機會充一次好漢,也只在借賭本給人之時。那人就算借了不還,他也並不在乎,反正這錢也決不是他自己掏腰包的。這時見老吳輸光了要走,當即抓起一把籌碼,約有十七八兩,塞在他手裏,說道:“你拿去翻本,贏了再還我!”
    老吳喜出望外。這些人賭錢,從來不肯借錢與人,一來怕借了不還,二來覺得錢從己手而出,彩頭不好,本來贏的會變成輸家。他見韋小寶如此慷慨,大爲高興,連連拍他肩頭,贊道:“好兄弟,真有你的。”
    莊家平威氣勢正旺,最怕人輸幹了散局,對韋小寶的“義舉”也是十分贊許,說道:“哈,小桂子轉了性,今天不怎麽小氣啦!”
    再賭下去,韋小寶又贏了六七兩。忽然有人說道:“開飯啦,明兒再來玩過。”衆人一聽到“開飯啦”三字,立即住手,匆匆將籌碼換成了銀子。韋小寶來不及換回水銀骰子,心想反正這些羊牯也瞧不出來,倒也沒放在心上。
    韋小寶跟著老吳出來,心想:“不知到哪里吃飯去?”老吳將借來的十幾兩銀子又輸得差不多了,說道:“小兄弟,只好明天還你。”韋小寶道:“自己兄弟,打什麽緊?”老吳笑道:“嘿嘿,這才是好兄弟呢,你快回去,海老公等你吃飯呢。”韋小寶道:“是。”心想:“原來是回去跟老烏龜一起吃飯,此刻再不逃之夭夭,更待何時?”眼見老吳穿入一處廳堂,尋思:“這裏又是大廳,又是花園,又是走廊,不知大門在什麽地方。”只好亂闖亂走,時時撞到和他一般服色之人,可不敢問人大門所在。
    他越走越遠,心下漸漸慌了:“不如先回到海老烏龜那裏去再說。”可是此刻連如何回到海老公處,也已迷失了路徑,所行之處都是沒到過的,時時見到廳上、門上懸有匾額,反正不識,也沒去看。
    再走一會,連人也不大碰到了,肚中已餓得咕咕直響。他穿過一處月洞門,見左側有間屋子,門兒虛掩,走過門邊,突然一陣食物香氣透了出來,不由得饞涎欲滴,輕輕推門,探頭一張。
    只見桌上放著十來碟點心糕餅,眼見屋內無人,便即躡手躡腳的走了進去,拿起一塊千層糕,放入口中。只嚼得幾嚼,不由得暗暗叫好。這千層糕是一層麵粉夾一層蜜糖豬油,更有桂花香氣,既松且甜。維揚細點天下聞名,妓院中款待嫖客,點心也做得十分考究。韋小寶往往先嫖客之嘗而嘗,盡管老鴇龜奴打罵,他還是偷吃不誤。此刻所吃的這塊糕,顯然比妓院中的細點更精致得多,心道:“這千層糕做得真好,我瞧這兒多半是北京城裏的第一大妓院。”
    他吃了一塊千層糕,不聽得有人走近,又去取了一隻小燒賣放入口中。他偷食的經驗極豐,知道一碗一碟之中不能多取,這才不易爲人發覺。吃了一隻燒賣後,又吃一塊豌豆黃,將碟中糕點略加搬動,不露偷食之迹。
    正吃得興起,忽聽得門外靴聲橐橐,有人走近,忙拿了一個肉末燒餅,但見屋中空空洞洞,牆壁邊倚著幾個牛皮制的人形,梁上垂下來幾隻大布袋,裏面似乎裝著米麥或是沙土,此外便只眼前這張桌子,桌前挂著塊桌帷,當下更不細思,便即鑽入了桌底。
第四回 無迹可尋羚挂角    忘機相對鶴梳翎

    靴聲響到門口,那人走了進來。韋小寶從桌底下瞧出去,見那靴子不大,來人當是個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男孩,當即放心,將燒餅放入口中,卻也不敢咀嚼,只是用唾沫去浸濕燒餅,待浸軟了吞咽。
    只聽得咀嚼之聲發自桌邊,那男孩在取糕點而食,韋小寶心想:“也是個偷食的,我大叫一聲沖出去,這小鬼定會嚇得逃走,我便可大嚼一頓了。”又想:“剛才真笨,該當把幾碟點心倒在袋裏便走。這裏又不是麗春院,難道短了什麽,就定是把帳算在我頭上?”
    忽聽得砰砰聲響,那男孩在敲擊什麽東西,韋小寶好奇心起,探頭張望,只見那男孩約莫十四五歲年紀,身穿短打,伸拳擊打梁上垂下來的一隻布袋。他打了一會,又去擊打牆邊的皮人。那男孩一拳打在皮人胸口,隨即雙臂伸出,抱住了皮人的腰,將之按倒在地,所用手法,便似昨日在酒館中所見到那些摔交的滿人一般。韋小寶哈哈一笑,從桌底鑽了出來,說道:“皮人是死的,有什麽好玩?我來跟你玩。”那男孩見他突然現身,臉上又纏了白布,微微一驚,但聽他說來陪自己玩,登時臉現喜色,道:“好,你上來!”韋小寶撲將過去,便去扭男孩的雙臂。那男孩一側身,右手一勾,韋小寶站立不住,立時倒了。那男孩道:“呸,你不會摔交。”
    韋小寶道:“誰說不會?”躍起身來,去抱他左腿。那男孩伸手抓他後心,韋小寶一閃,那男孩便抓了個空。韋小寶記得茅十八在酒館中與七名大漢相鬥的手法,突然左手出拳,擊向那男孩下顎,砰的一聲、正好打中。
    那男孩一怔,眼中露出怒色。韋小寶笑道:“呸,你不會摔交!”那男孩一言不發,左手虛晃,韋小寶斜身避讓,那男孩手肘鬥出,正撞在他的腰裏。韋小寶大叫一聲,痛得蹲了下來。那男孩雙手從他背後腋下穿上,十指互握,扣住了他後頸,將他上身越壓越低。韋小寶右足反踢。那男孩雙手猛推,將韋小寶身子送出,拍的一聲,跌了個狗吃屎。
    韋小寶大怒,翻滾過去,用力抱住了男孩的雙腿,使勁拖拉,那男孩站立不住,倒了下來,正好壓在韋小寶身上。這男孩身材比韋小寶高大,立即以手肘逼住韋小寶後頸。韋小寶呼吸不暢,拚命伸足力撐,翻了幾下,終於翻到了上面,反壓在那男孩身上。只見他人小身輕壓不住對方,又給那男孩翻了上來壓住。
    韋小寶極是滑溜,放開男孩雙腿,鑽到他身後,大力一腳踢中他屁股。那男孩反手抓住他右腿使勁一扯,韋小寶仰面便倒。那男孩撲上去扠住他頭頸,喝道:“投不投降?”韋小寶左足鈎轉,在那男孩腰間擦了幾下,那男孩怕癢,嘻的一笑,手勁便即松了。韋小寶乘機躍起,抱住他頭頸。那男孩使出摔交手法,抓住了韋小寶後領,把他重重往地下一摔。韋小寶一陣暈眩,動彈不得。那男孩哈哈大笑,說道:“服了麽?”
    韋小寶猛地躍起,一個頭錘,正中對方小腹。那男孩哼了一聲,倒退幾步。韋小寶沖將上去,那男孩身子微斜,橫腳鈎掃。韋小寶摔將下來,狠命抱住了他大腿。兩人同時跌倒。一時那男孩翻在上面,一時韋小寶翻在上面,翻了十七八個滾,終於兩人互相扭住,呼呼喘氣,突然之間,兩人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都覺如此扭打十分好玩,慢慢放開了手。那男孩一伸手,扯開了韋小寶臉上的白布,笑道:“包住了頭幹麽?”
    韋小寶吃了一驚,便欲伸手去奪,但想對方既已看到自己真面目,再加遮掩也是無用,笑道:“包住了臉,免得進來偷食時給人認了出來。”那男孩站起身來,笑道:“好啊,原來你時時到這裏偷食。”韋小寶道:“時時倒也不見得。”說著也站了起來,見那男孩眉清目秀,神情軒昂,對他頗有好感。那男孩問道:“你叫什麽名字?”韋小寶道:“我叫小桂子,你呢?”那男孩略一遲疑,道:“我叫……叫小玄子。你是哪個公公手下的?”韋小寶道:“我跟海老公。”小玄子點了點頭,就用韋小寶那塊白布抹了抹額頭汗水,拿起一塊點心便吃。韋小寶不肯服輸,心想你大膽偷食,我的膽子也不小於你,當即拿起一塊千層糕,肆無忌憚的放入口中。
    小玄子笑了笑,道:“你沒學過摔交,可是手腳挺靈活,我居然壓你不住,再打幾個回合,你便輸了。”韋小寶道:“那也不見得,咱們再打一會試試。”小玄子道:“很好!”兩人又扭打起來。
    小玄子似乎會一些摔交之技,年紀和力氣又都大過韋小寶,不過韋小寶在揚州市井間身經百戰,與大流氓、小無賴也不知打過了多少場架,扭打的經驗遠比小玄子豐富。總算他記得茅十八的教訓,而與小玄子的扭打只是遊戲,並非拚命,什麽拗手指、拉辮子、咬咽喉、抓眼珠、扯耳朵、捏陰囊等等拿手的成名絕技,倒也一項沒使。這麽一來,那就難以取勝,扭打幾回合,韋小寶終於給他騎在背上再也翻不了身。小玄子笑道:“投不投降?”韋小寶道:“死也不降。”小玄子哈哈一笑,跳了起來。
    韋小寶撲上去又欲再打。小玄子搖手笑道:“今天不打了,明天再來。不過你不是我對手,再打也沒用。”韋小寶不服氣,摸出一錠銀子,約有三兩上下,說道:“明天再打,不過要賭錢,你也拿三兩銀子出來。”小玄子一怔,道:“好,咱們打個彩頭。明天我帶銀子來,中午時分,在這裏再打過。”韋小寶道:“死約會不見不散,大丈夫一言既出,……馬難追。”這“駟馬難追”的“駟”他總是記不住,只得隨口含糊帶過。小玄子哈哈大笑,說道:“不錯,大丈夫一言既出,……馬難追。”說著出屋而去。
    韋小寶抓了一大把點心,放在懷裏,走出屋去,想起茅十八與人訂約比武,雖在獄中,也要越獄赴約,雖然身受重傷,仍是誓守信約,在得勝山下等候兩位高手,這等氣概,當真令人佩服。他聽說書先生說英雄故事,聽得多了,時時幻想自己也是個大英雄、大豪傑,既與人訂下比武之約,豈可不到?心想明日要來,今晚須得回到海老公處,於是順著原路,慢慢覓到适才賭錢之處。先前向著右首走,以致越走越遠,這次折而向左,走過兩道回廊,依稀記得庭園中的花木曾經見過,一路尋將過去,終於回到海老公的住所。
    他走到門口,便聽到海老公的咳嗽之聲,問道:“公公,你好些了嗎?”海老公沈聲道:“好你個屁!快進來!”韋小寶走進屋去,只見海老公坐在椅上,那張倒塌了的桌子已換過了一張。海老公問道:“贏了多少?”韋小寶道:“贏了十幾兩銀子,不過……不過……”海老公道:“不過怎麽?”韋小寶道:“不過借給了老吳。”其實他贏了二十幾兩,除了借給老吳之外,還有八九兩剩下,生怕海老公要他交出來,不免報帳時不盡不實。
    海老公臉一沈,說道:“借給老吳這小子有什麽用?他又不是上書房的。怎麽不借給溫家哥兒倆?”韋小寶不明緣由,道:“溫家哥兒沒向我借。”海老公道:“沒向你借,你不會想法子借給他嗎?我吩咐你的話,難道都忘了?”韋小寶道:“我……我昨晚殺了這小孩子,嚇得什麽都忘了。要借給溫家哥兒,不錯,不錯,你老人家確是吩咐過的。”
    海老公哼了一聲,道:“殺個把人。有什麽了不起啦?不過你年紀小,沒殺過人,那也難怪。那部書,你沒有忘記?”韋小寶道:“那部書……書……我……我……”海老公又哼了一聲,道:“當真什麽都忘記了?”韋小寶道:“公公,我……我頭痛得很,怕……怕得厲害,你又咳得這樣,我真擔心,什……什麽都糊塗了。”
    海老公道:“好,你過來!“韋小寶道:“是!”走近了幾步。海老公道:“我再說一遍,你倘若再不記得,我殺了你。”韋小寶道:“是,是。”心想:“你只要再說一遍,我便過一百年也不會忘記。”
    海老公道:“你去贏溫家哥兒倆的銀子,他們輸了,便借給他們,借得越多越好。過得幾日,你便要他們帶你到上書房去。他們欠了你錢,不敢不依,如果推三阻四,你就說我會去跟上書房總管烏老公算帳。溫家兄弟還不出錢來,自會乘皇上不在……”韋小寶道:“皇上?”海老公道:“怎麽?”韋小寶道:“沒……沒什麽。”海老公道:“他們會問你,到上書房幹什麽,你就說人望高處,盼望見到皇上,能夠在上書房當差。溫家兄弟不會讓你見到皇上的,帶你過去時,皇上一定不會在書房裏,你就得設法偷一部書出來。”
    韋小寶聽他接連提到皇上,心念一動:“難道這裏是皇宮?不是北京城裏的大妓院?啊喲喂,是了,是了,若不是皇宮,哪有這等富麗堂皇的?這些人定是服侍皇帝的太監。”韋小寶雖然聽人說過皇帝、皇后、太子、公主,以及宮女、太監,但只知道皇帝必穿龍袍,餘人如何模樣就不知道了。他在揚州看白戲倒也看得多了,不過戲臺上的那些太監,服色打扮跟海老公、老吳他們全然不同,手中老是拿著一柄拂塵揮來揮去,唱的戲文沒一句好聽。他和海老公相處一日,又和老吳、溫氏兄弟賭了半天錢,可不知他們便是太監,此刻聽海老公這麽說,這才漸漸省悟,心道:“啊喲,這麽一來,我豈不變成了小太監?”
    海老公厲聲道:“你聽明白了沒有?”韋小寶道:“是,是,明白了,要到皇……皇帝的書房去。”海老公道:“到皇上書房去幹什麽?去玩嗎?”韋小寶道:“是去偷一部書出來。”海老公道:“偷什麽書?”韋小寶道:“這個……這個……什麽書……我……我記不起了。”海老公道:“我再說一遍,你好好記住了。那是一部佛經,叫做《四十二章經》,這部經書模樣挺舊的,一共有好幾本,你要一起拿來給我。記住了嗎?叫什麽?”韋小寶喜道:“叫做《四十二章經》。”海老公聽出他言語中的喜悅之意,問道:“有什麽開心?”韋小寶道:“你一提,我便記起了,所以高興。”
    原來他聽海老公說要他到上書房去“偷書”,“偷”是絕不困難,“書”卻難倒了人。他西瓜大的字識不了一擔,要分辨什麽書,可真殺了頭也辦不到,待得聽說書名叫做《四十二章經》。不由得心花怒放,“章經”是什麽東西不得而知,“四十二”三字卻是識得的,五個字中居然識得三個,不禁大爲得意。
    海老公又道:“在上書房中偷書,手腳可得乾淨利落,假如讓人瞧見了,你便有一百條性命也不在了。”韋小寶道:“這個我理會得,偷東西給人抓住了,還有好戲唱嗎?”靈機一動,說道:“不過我決不會招你公公出來。”海老公歎道:“招不招我出來,也沒什麽相干了。”咳了一陣,說道:“今天你幹得不錯,居然贏到了錢。他們沒起疑心罷?”韋小寶笑道:“嘿嘿,沒有,那怎麽會?”想要自稱自贊一番,終於忍住。海老公道:“別躲懶,左右閑著沒事,便多練練。”
    韋小寶應了,走進房中,只見桌上放著碗筷,四菜一湯,沒人動過,忙道:“公公,你不吃飯?我裝飯給你。”海老公道:“不餓,不吃,你自己吃好了。”
    韋小寶大喜,來不及裝飯,挾起一塊紅燒肉便吃,雖然菜肴早已冷了,吞入饑腸,卻是說不出的美味,心想:“這些飯菜不知是誰送來的。這種小事別多問,睜大眼睛瞧著,慢慢的自會知道。”又想:“倘若這裏真是皇宮,那麽老吳、溫家哥兒,還有那個小玄子都是太監了。卻不知皇帝老兒和皇後娘娘是怎麽一副模樣,總得瞧個明白才是。回到揚州,嘿嘿,老子這說起來可就神氣啦。茅大哥不知能不能逃出皇宮去?賭錢時沒聽到他們說起拿住了人,多半是逃出去啦。”吃完飯後,只怕海老公起疑,便拿著六顆骰子,在碗裏玎玲玲的擲個不休,擲了一會,只覺眼皮漸重,昨晚一夜沒睡,這時實在疲倦得很了,不多時便即睡著了。
    這一覺直睡到傍晚時分,跟著便有一名粗工太監送飯菜來。韋小寶服侍海老公吃了一碗飯,又服侍他上床睡覺,自己睡在小床上,心想:“明日最要緊的是和小玄子比武,要打得贏他才好。”閉上眼睛,回想茅十八在酒館中跟滿洲武士打架的手法,卻模模糊糊的記不明白,不禁有些懊悔:“茅大哥要教我武藝,我偏不肯學,這一路上倘若學了來,小玄子力氣雖比我大,又怎能是我對手?明天要是再給他騎住了翻不過來,輸了銀子不打緊,這般面子大失,我這‘小白龍’韋小寶在江湖上可也不用混啦。”
    突然心想:“滿洲武士打不過茅大哥,茅大哥又不是老烏
龜的對手,何不騙得老烏龜教我些本事?”當即說道:“公公,你要我去上書房拿幾本書,這中間卻有一樁難處。”
    海老公道:“什麽難處?”韋小寶道:“今兒我賭了錢回來,遇到一個小……小太監,攔住了路,要我分錢給他,我不肯,他就跟我比武,說道我勝得過他,才放我走。我跟他鬥了半天,所以……所以連飯也趕不及回來吃。”海老公道:“你輸了,是不是?”韋小寶道:“他又高又壯,力氣可比我大得多了。他說天天要跟我比武,哪一日我贏了他,他才不來纏我。”海老公道:“這小娃娃叫什麽名字?哪一房的。”韋小寶道:“他叫小玄子,可不知是哪一房的。”
    海老公道:“定是你贏了錢,神氣活現的惹人討厭,否則別人也不會找上你。”韋小寶道:“我不服氣,明兒再跟他鬥過,就不知能不能贏。”海老公哼了一聲,道:“你又在想求我教武功了。我說過不教,便是不教,你再繞彎兒也沒用。”韋小寶心中暗驚:“老烏龜倒聰明,不上這當。”說道:“這小玄子又不會武功,我要贏他。也不用學什麽武藝,誰要你教了?今兒我明明已騎在他身上,只不過他力氣大。翻了過來。明天我出力掀住他,這傢夥未必就能烏龜翻身。”他這一天已然小心收斂,不說一句粗話,這時終於忍不住說了一句。
    海老公道:“你想他翻不過來,那也容易。”韋小寶道:“我想也沒什麽難處,我明天一定牢牢掀住他肩頭。”海老公道:“哼,掀住肩頭有什麽用?能不能翻身,全仗腰間的力道,你須用膝蓋抵住他後腰穴道。你過來,我指給你看。”
    韋小寶一骨碌從床上躍下,走到他床前,海老公摸到他後腰一處所在,輕輕一按,韋小寶便覺全身酸軟無力。海老公道:“記住了嗎?”韋小寶道:“是,明兒我便去試試,也不知成不成?”海老公怒道:“什麽成不成?那是百發百中,萬試萬靈。”又伸手在他頭頸兩側輕輕一按。韋小寶“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只覺胸口一陣窒息,氣也透不過來。海老公道:“你如出力拿他這兩處穴道,他就沒力氣和你相鬥。”
    韋小寶大喜,道:“成了,明兒我准能贏他。”這個“准”字,是日間賭錢時學的。回到床上睡倒,想起明天“小白龍”韋小寶打得小玄子大叫“投降”,十分得意。
    次日老吳又來叫他去賭錢。那溫家兄弟一個叫溫有道,一個叫溫有方,輪到兩兄弟做莊時,韋小寶使出手段,贏了他們二十幾兩銀子。他兄弟倆手氣又壞,不到半個時辰,五十兩本錢已輸幹了。韋小寶借了二十兩給他們,到停賭時,溫家兄弟又將這二十兩銀子輸了。
    韋小寶心中記著的只是和小玄子比武之事,賭局一散,便奔到那間屋去。只見桌上仍是放著許多碟點心,他取了幾塊吃了,聽得靴子聲響,只怕來的不是小玄子,心想先鑽入桌底再說,卻聽得小玄子在門外叫道:“小桂子,小桂子!”韋小寶躍到門口,笑道:“死約會,不見不散。”小玄子也笑道:“哈哈,死約會,不見不散。”走進屋子。韋小寶見他一身新衣,甚是華麗,不禁頗有妒意,尋思:“待會我扯破你的新衣,叫你神氣不得!”一聲大叫,便向他撲了過去。小玄子喝道:“來得好。”扭住他雙臂,左足橫掃過去。韋小寶站立不定,晃了幾下,一交跌倒,拉著小玄子也倒了下來。
    韋小寶一個打滾,翻身壓在小玄子背上,記得海老公所教,便伸手去拿他後腰穴道,可是他沒練過打穴拿穴的功夫,這穴道豈能一拿便著?拿的部位稍偏,小玄子已然翻了過來,抓住他左臂,用力向後拗轉。韋小寶叫道:“啊喲,你不要臉,拗人手臂麽?”小玄子笑道:“學摔交就是學拗人手臂,什麽不要臉了?”韋小寶趁他說話之時一口氣浮了,全身用力向他後腰撞去,將背心撞在他頭上,右手從他臂腋裏穿了過來,用勁向上甩出。小玄子的身子從他頭頂飛過,拍的一聲,掉在地下。
    小玄子翻身跳起,道:“原來你也會這招‘羚羊挂角’。”韋小寶不知“羚羊挂角”是什麽手法,誤打誤撞的勝了一招,大爲得意,說道:“這‘羚羊挂角’算得什麽,我還有許多厲害手法沒使出來呢。”小玄子喜道:“那再好也沒有了。咱們再來比劃。”
    韋小寶心道:“原來你學過武功,怪不得打你不過。可是你使一招,我學一招,最多給你多摔幾交,你的法子我總能學了來。”
    眼見小玄子又撲將過來,便也猛力撲去。不料小玄子這一撲卻是假的,待韋小寶撲到,他早已收勢,側身讓開,伸手在他背上一推。韋小寶撲了個空,本已收腳不住,再給他順力推出,登時砰的一聲,重重摔倒。
    小玄子大聲歡呼,跳過來騎在他背上,叫道:“投不投降?”韋小寶道:“不降!”欲待挺腰翻起,驀地裏腰間一陣酸麻,後腰兩處穴道已被小玄子屈指抵住,那正是海老公昨晚所教的手法,自己雖然學會了,卻給對方搶先用出。韋小寶掙了幾下,始終難以掙脫,只得叫道:“好,降你一次!”小玄子哈哈大笑,放了他起身。韋小寶突然伸足絆去,小玄子斜身欲跌,韋小寶順手出拳,正中他腰間。小玄子痛哼一聲,彎下腰來,韋小寶自後撲上,雙手箍住他頭頸兩側。小玄子一陣暈眩,伏倒在地。韋小寶大喜,雙手緊箍不放,問道:“投不投降?”
    小玄子哼了一聲,突然間雙肋向後力撞。韋小寶胸口肋骨痛得便欲折斷,大叫一聲,仰天倒下。小玄子翻身坐在他胸口,這一回合又是勝了,只是气喘吁吁,也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問道:“服……服……服了沒有?”韋小寶道:“服個屁!不……不……服,一百個……一……一萬個不服。你不過碰巧贏了。”小玄子道:“你不服,便……便起來打過。”韋小寶雙手撐地,只想使勁彈起來,但胸口要害處給對手按住了,什麽力氣都使不出來,僵持良久,只得又投降一次。
    小玄子站起身來,只覺雙臂酸軟。韋小寶勉力站起,身子搖搖擺擺,說道:“明兒……明兒再來打過,非……非叫你投降不可。”小玄子笑道:“再打一百次,你也……也……也是個輸,你有膽子,明天就再來打。”韋小寶道:“只怕你沒膽子呢,我爲什麽沒膽子?死約會,不見不散。”小玄子道:“好,死約會,不見不散。”
    兩人打得興起,都不提賭銀子的事。小玄子既然不提,韋小寶樂得假裝忘記,倘若是他贏了,銀子自然非要不可。
    韋小寶回到屋中,向海老公道:“公公,你的法子不管用,太也稀鬆平常。”海老公哼了一聲,說道:“沒出息,又打輸了。”韋小寶道:“如果用我自己的法子,雖然不一定准贏,也不見得准輸。可是你的法子太也膿包,人家也都會的,有什麽希奇?”海老公奇道:“他也知道這法子?你試給我瞧瞧。”韋小寶心想:“你眼睛瞎了,試給你看看,難道你看得見麽?”突然心念一動:“不知他是真瞎還是假瞎,可得試他一試。”當即雙肘向後一撞,道:“他這麽一撞,只撞得我全身三千根骨頭,根根都痛。”海老公歎了口氣,道:“你說這麽一撞,我又怎瞧得見?”顫巍巍的站起身來,道:“你試著學他的樣。”韋小寶心下暗喜:“老烏龜是真的瞎了。”背心向著他,挺肘緩緩向後撞去,道:“他用手肘這樣撞我。”待得手肘碰到了海老公胸口,便不再使力。
    海老公嗯了一聲,說道:“這是‘腋底錘’,那也算不了什麽。”韋小寶道:“還有這樣。”拉住了海老公左手,放在自己右肩,說道:“他用力一甩,我身子便從他頭頂飛了過去。”這一招其實是他甩倒小玄子的得意之作,故意倒轉來說,要考一考海老公。海老公道:“這是‘羚羊挂角’。”韋小寶道:“原來你早知道了。”跟著拉住他手臂,慢慢而後拗轉。海老公道:“嗯,這是‘倒折梅’中的第三手。還有什麽?”
    韋小寶道:“原來小玄子這些手法都有名堂,我跟他亂打亂扭,那些手段可也得有幾個好聽的名堂才成啊。我向他撲過去,這小子向旁閃開,卻在我背上順勢一推,我就……”海老公不等他說完,便問:“他推在你哪里?”韋小寶道:“他一推我便摔得七葷八素,怎還記得推在哪里。”海老公道:“你記記看。是推在這裏麽?”說著伸手按在他左肩背後。韋小寶道:“不是。”海老公道:“是這裏麽?”按在他右肩背後。韋小寶仍道:“不是。”海老公連按了六七個部位,韋小寶都說不是。海老公伸掌按在他右腰肋骨之下,問道:“是這裏麽?”說著輕輕一推。韋小寶一個踉蹌,跌出幾步,立時記起小玄子推他的正是這個所在,大聲道:“是了,一點不錯,正是這裏。公公,你怎麽知道?”
    海老公不答,凝思半晌,道:“我教你的兩個法子,你說他居然也會,這話不假罷?”韋小寶道:“自然不假。貨真價實,童叟無欺。這小子不但會按我後腰,還掀住了我胸口這個地方,我登時氣也透不過來,只好暫且投降一次。這叫做……”
    海老公不理他叫做什麽,伸出手來,說道:“他按在你胸口什麽地方?”韋小寶拉過他手來,按在自己胸口,正是小玄子适才制住他的所在,道:“這裏。”海老公歎了口氣,道:“這是‘紫宮穴’,這孩子的師父,可是位高人哪。”
    韋小寶道:“那也沒什麽,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怕沒燒柴。(忙亂之中,將“不怕沒柴燒”說成了“不怕沒燒柴”。)我……我韋……我小桂子今日輸了一仗,明日去贏他回來,也非難事。”
    海老公回坐椅中,右手五指屈了又伸,伸了又屈,閉目沈思,過了好一會,說道:“他會‘小擒拿手’,那倒沒什麽,可是他那一掌推在你右腰‘意舍穴’上,這是武當派的‘綿掌’手法。後來他按你‘筋縮穴’,再按你‘紫宮穴’,更是武當派的打穴手法。原來咱們宮中暗藏著一位武當高手。嗯,很好,很好!你說那小……小玄子有多大年紀?”
    韋小寶道:“比我大得多了。”海老公道:“大幾歲?”韋小寶道:“好幾歲。”海老公怒道:“什麽好幾歲?大一兩歲是幾歲,八九歲也是幾歲。他要是大了你八九歲,你還跟他打個什麽?”韋小寶道:“好,算他只大我一兩歲罷,可是他比我高大得多。”好在對手年紀大,身材高,打輸了也不算太過丟臉,若不是要海老公傳授武藝,比武敗陣之事那是決計不說的,回來勢必天花亂墜,說得自己是大勝而歸。
    海老公沈吟道:“這小子十四五歲年紀,嗯,你跟他打了多少時候才輸?”韋小寶道:“少說也有兩三個時辰。”海老公臉一沈,喝道:“別吹牛!到底多少時候?”韋小寶道:“就算沒一個時辰,也有大半個時辰。”海老公哼了一聲,道:“我問你,你便好好的說。這人學過武功。你沒學過,打輸了又不丟臉。跟人打架,輸十次八次不要緊,就算是輸一百次,二百次,你年紀還小,又怕什麽了?只要最後一次贏了,贏得對手再也不敢跟你打,那才是英雄好漢。”韋小寶道:“對!當年漢高祖百戰百敗,最後一次卻把楚霸王打得烏江上吊……”海老公道:“什麽烏江上吊,是烏江自刎。”韋小寶道:“上吊也罷,自刎也罷,都是輸得自殺。”
    海老公道:“你總有得說的。我問你,今兒跟小玄子打,一共輸了幾次?”韋小寶道:“也不過一兩次,兩三次。”海老公道:“是四次,是不是?”韋小寶道:“真正輸的,也不過兩次,另外兩次他賴皮,我不算輸。”
    海老公道:“每一次打多少時候?”韋小寶道:“我算不准時候,有時像大便,有時像小便。”海老公道:“胡說八道!什麽有時像大便,有時像小便?”韋小寶道:“拉屎便慢些,撒一泡尿就用不了多少時候。”
    海老公微微一笑,說道:“這小子比喻雖然粗俗,說得倒明白。”尋思半晌,道:“你沒學過武功,這小玄子須得跟你纏上一會,才將你打倒,他這‘小擒拿手’功夫是新學的,你不用怕。我教你一路‘大擒拿手’,你好好記住了,明天去跟他打過。”韋小寶大喜,道:“他使的是小擒拿手,咱們使大擒拿手,以大壓小,自然必勝。”海老公道:“那也不一定。大小擒拿手各有所長,要瞧誰練得好。要是他練得好過了你。小擒拿手便勝過大擒拿手了。這大擒拿手共有一十八手,每一手各有七八種變化,一時之間你也記不全,先學一兩手再說。”當下站起身來,擺開架式,演了一遍,說道:“這一招叫做‘仙鶴梳翎’。你先練熟了,跟我拆解。”
    韋小寶看了一遍便已記得,練了七八次,自以爲十分純熟,說道:“練熟啦!”
    海老公坐在椅上,左臂一探,便往他肩頭抓去,韋小寶伸手擋格,卻慢了一步,已被他抓住肩頭。海老公道:“熟什麽?再練。”
    韋小寶又練了幾次,再和海老公拆招。海老公左臂一探,姿式招數仍和先前一模一樣。韋小寶早就有備,只見他手一動便伸手去格,豈知仍是慢了少許,還是給他抓住了肩頭。海老公哼了一聲,罵道:“小笨蛋!”韋小寶心中罵道:“老烏龜!”不住練那格架的姿式,到得第三次拆解,仍是給他抓住,不禁心下迷惘,不知是什麽緣故。
    海老公道:“我這一抓,你便再練三年,也避不開的。我跟你說,你不能避,我來抓你肩頭,你就須得用手掌切我手腕,這叫做以攻爲守。”
    韋小寶大喜,說道:“原來如此,那容易得很!你如早說,我早就會了。”待得海老公左手抓來,韋小寶右掌發出,去切他手腕,不料海老公並不縮手,手掌微偏,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記耳光。韋小寶大怒,也是一記耳光打過去,海老公左掌翻轉,抓住了他手腕,順勢一甩,將他身子摔了出去,笑道:“小笨蛋,記住了嗎?”韋小寶這一下摔倒,肩頭撞上牆腳,幸好海老公出手甚輕,否則只怕肩骨都得撞斷。
    韋小寶大怒之下,一句“老烏龜”剛到口邊,總算及時收住,隨即心想:“這兩下好得很啊,明天我跟小玄子比武,便用他媽的一下,包管小玄子抵擋不了。”當即爬起身來,將海老公這兩下手法想了一下,記在心裏,跟著又再去試演。試到十餘次後,海老公神秘莫測的手法,瞧在眼裏已不覺太過奇怪,終於練到肩頭已不會給他抓中,但那一記耳光,卻始終避不開,只不過海老公出手時已不如第一次時使勁,手指輕輕在他臉上一拂,便算一記耳光,這一拂雖然不痛,但每一次總是給拂中了。韋小寶既不回打,海老公也不抓他摔出。
    韋小寶心下沮喪,問道:“公公,你這一記怎樣才避得開?”海老公微微一笑,說道:“我要打你,你便再練十年也躲不開的,小玄子卻也打你不到。咱們練第二招罷。”站起身來,將第二招大擒拿手“猿猴摘果”試演了一遍,又和他照式拆解。韋小寶天性甚懶,本來決不肯用心學功夫,但要強好勝之心極盛,一心要學得幾下巧妙手法,逼得小玄子大叫投降,便用心學招。海老公居然也並不厭煩。這天午後直到傍晚,兩人不停的拆解手法。海老公坐在椅上,手臂便如能夠任意伸縮一般,只要隨意一動,韋小寶身上便中了一記,總算他下手甚輕,每一招都未使力。但饒是如此,當晚韋小寶睡在床上,只覺自頭至腿,周身無處不痛,這大半天中,少說也挨了四五百下。他躺在床上,只是暗罵:“老烏龜,打了老子這麽多下。明日老子打贏了小玄子,老烏龜,你就向我磕三百個響頭,老子也決不跟你學功夫了。”
    次日上午,韋小寶賭完錢後,便去跟小玄子比武,眼見 他又換了件新衣,心道:“你這小子,天天穿新衣,你上院子嫖姑娘嗎?”妒意大盛,上手便撕他衣服。嗤的一聲響,將他衣襟撕了一條大縫,這一來,可忘了新學的手法,給小玄子一拳打在腰裏,痛得哇哇大叫。小玄子乘機伸指戳出,戳中他左腿。韋小寶左腿酸麻,跪了下來,給小玄子在後一推,立時伏倒。小玄子縱身騎在他背上,又制住了他“意舍穴”,韋小寶只得投降。
    他站起身來,凝了凝神,待得小玄子撲將過來,便即使出那招“仙鶴梳翎”,去切對方手腕。小玄子急忙縮手,伸拳欲打,這一招已給韋小寶料到,一把抓住他手腕,扭了過來,跟著以左肘在他背心急撞,小玄子大叫一聲,痛得無力反抗,這一回合卻是韋小寶勝了。
    兩人比武以來,韋小寶首次得勝,心中喜悅不可言喻。他雖在揚州得勝山下殺過一名軍官,在宮中又殺過小桂子,但兩次均是使詐。他生平和人打架,除了欺侮八九歲的小孩子戰無不勝之外,和大人打架,向來必輸,偶然占一兩次上風,也必是出到用口咬、撒泥沙等等卑鄙手段。至於在小飯店桌子底下用刀剁人腳板,其無甚光彩之處,也不待人言而後知。以真本事獲勝,這一役實是生平第一次。他一得意,不免心浮氣粗,第三回合卻又輸了。
    第四回合上韋小寶留了神,使出那招“猿猴摘果”,和對方扭打良久,竟然僵持不下,到後來兩人都沒了力氣,摟住了一團,不停喘氣,只得罷鬥。
    小玄子甚喜,笑道:“你今天……今天的本事長進了,跟你比武有些味道,是誰……誰教你了?”韋小寶也气喘吁吁的道:“這本事我……我早就有的,不過前兩天沒使出來,明兒我還有更……更加厲害的手段,你敢不敢領教?”小玄子哈哈大笑,說道:“自然要領教的,可別是大叫投降的手段。”韋小寶道:“呸,明天定要你大叫投降。”
    韋小寶回到屋中,得意洋洋的道:“公公,你的大擒拿手果然使得,我扭住了那小子的手腕,再用手肘在他背上這麽一撞,這小子只好認輸。”海老公問道:“今日你和他打了幾個回合?”韋小寶道:“打了四場,各贏兩場。本來我可以贏足三場,第三場太不小心。”海老公道:“你說話七折八扣,倘若打了四場,你最多只贏一場。”韋小寶笑了笑,說道:“第一場我沒贏。第二場卻的的確確是我贏了,若有虛言,天誅地滅。第三場他不算輸。第四場打得大家沒了氣力,約定明天再打過。”海老公道:“你老老實實說給我聽,一招一式,細細比來。”
    韋小寶記心雖好,但畢竟於武術所知太少,這四場一招一式如何打法,卻說不完全,他只記得第三場取勝的那一招得意之作。可是海老公偏要細問他如何落敗。韋小寶只想含糊其辭的混了過去,最後總是給逼問到了真相。小玄子用以取勝的招式,海老公一一舉出,便如親見一般,比之韋小寶還說得詳盡十倍。他這麽一提,韋小寶便記得果是如此。韋小寶道:“公公,你定有千里眼,否則小玄子那些手法,你怎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海老公低頭沈思,喃喃道:“果真是武當高手,果真是武當高手。”韋小寶又驚又喜,道:“你說小玄子這小子是武當派高手?我能跟這高手鬥得不分上下,哈哈……”海老公呸的一聲,道:“別臭美啦!誰說是他了?我是說教他拳腳的師父。”韋小寶道:“那麽你是什麽派的?咱們這一派武功天下無敵,自然比武當派厲害得多,那也不用說啦。”他還不知海老公是何門派,便先大肆吹噓。
    海老公道:“我是少林派。”韋小寶大喜,道:“那好極了,武當派的武功一遇上咱們少林派,那是落花流水,夾著尾巴便逃。”海老公哼的一聲,說道:“我又沒收你做弟子,你怎麽能算少林派?”韋小寶訕訕的道:“我又不說我是少林派,我學的是少林派武功,那總不錯罷?”海老公道:“小玄子使的既是武當派正宗擒拿手,咱們便須以少林派正宗擒拿手法對付,否則就敵他不過。”韋小寶道:“是啊,我打輸了事小,連累了咱們少林派的威名,卻大大的不值得了。”少林派的威名到底有多大,他全然不知,但如自己跟少林派拉扯上一些幹系,總不會是蝕本生意。
    海老公道:“昨天我傳你這兩手大擒拿手,本意只想打得那小子知難而退,不再糾纏不清,你便可以去上書房拿書。可是眼前局面有點兒不同了,這小子果是武當派嫡系,這一十八路大擒拿手,便須一招一式的從頭教起。你會不會弓箭步?”韋小寶道:“弓箭步嗎,那當然是彎弓射箭時的姿式了。”海老公臉一沈,說道:“要學功夫,便得虛心,不會的就說不會。學武的人,最忌自作聰明,自以爲是。前腿屈膝,其形如弓,稱爲‘弓足’;後腿斜挺,其形如箭,稱爲‘箭足’,兩者合稱,就叫做‘弓箭步’。”說著擺了個“弓箭步”的姿式。韋小寶依樣照做,說道:“這有什麽難哪?我一天擺他個百兒八十的。”
    海老公道:“我不要你擺百兒八十的,就只要你擺一個。你這麽擺著,我不叫站起來,你可不許動。”說著摸他雙腿姿式,要他前腿更曲,後腿更直。
    韋小寶道:“那也挺容易呀。”可是這麽擺著姿式不動,不到半炷香時分,雙腿已酸麻之極,叫道:“這可行了罷?”海老公道:“還差得遠呢。”韋小寶道:“我練這怪模樣,又管什麽用?難道還能將小玄子打倒麽?”海老公道:“這‘弓箭步’練得穩了,人家就推你不倒,用處大著呢。”韋小寶強辯:“就算人家推倒了我,我翻個身便站起來了,又不吃虧。”海老公緩緩點頭,不去理他。
    韋小寶見他點頭,便挺直身子,拍了拍酸麻的雙腿。海老公喝道:“誰叫你站直了?快擺‘弓箭步’!”韋小寶道:“我要拉尿!”海老公喝道:“不准!”韋小寶道:“我要拉屎!”海老公道:“不准!”韋小寶道:“這可當真要拉出來啦!”海老公歎了口氣,只得任由他上茅房,鬆散雙腿。
    韋小寶人雖聰明,但要他循規蹈矩,一板一眼的練功,卻說什麽也不幹。海老公倒也不再勉強,只傳了他幾下擒拿扭打的手法。拆解之時,須得彎腰轉身、蹲倒伏低,海老公卻不跟他來這一套,只是出聲指點,伸手一摸,便知他姿式手法是否有誤。
    次日韋小寶又去和小玄子比武,自忖昨天四場比賽,輸了兩場,贏了一場,今日多學了許多功夫,自非四場全勝不可。哪知一動手,幾招新手法用到小玄子身上之時,竟然並不管用,或是給他以特異手法化解了開去,一上來兩場連輸。韋小寶又驚又怒,在第三場中小心翼翼,才拗住了小玄子的左掌向後力扳,小玄子翻不過來,只得認輸。
    韋小寶得意洋洋,第四場便又輸了,給小玄子騎在頭頸之中,雙腿挾住了頭頸,險些窒息。他投降之後,站起身來,罵道:“他媽的,你……”
    小玄子臉一沈,喝道:“你說什麽?”神色間登時有股凜然之威。韋小寶一驚,尋思:“不對,這裏是皇宮,可不能說粗話。茅大哥說,到了北京,不能露出破綻,我說他媽的粗話,便露出了他媽的破綻,拆穿了西洋鏡。”忙道:“我說我這一招‘他媽的’式打你不過,只好投降。”小玄子臉露笑容,問道:“你這招手法叫做‘他媽的’?那是什麽意思?”韋小寶心道:“還好,還好!這小烏龜整天在皇宮之中,不懂外邊罵人的言語。”便胡謅道:“這式‘蹋馬蹄’本來是學馬失前蹄,蹋了下去,教你不防,我就翻上來壓住你。哪知你不上當,這‘蹋馬蹄’式便用不出了。”
    小玄子哈哈大笑,道:“什麽蹋馬蹄,就是蹋牛蹄也贏不了我。明天還敢不敢再打?”韋小寶道:“那還用說,自然要打。喂,小玄子,我問你一句話,你可得老老實實,不能瞞我。”小玄子道:“什麽話?”韋小寶道:“教你功夫的師父,是武當派高手,是不是?”小玄子奇道:“咦,你怎麽知道?”韋小寶道:“我從你的手法之中看了出來。”小玄子道:“你懂得我的功夫?那叫什麽名堂?”韋小寶道:“那還有不知道的?這是武當派嫡傳正宗的‘小擒拿手’,在江湖上也算是第一流的武功了,只不過遇到我少林派嫡傳正宗的‘大擒拿手’,你終於差了一級。”
    小玄子哈哈大笑,說道:“大吹牛皮,也不害羞!今天比武,是你贏了還是我贏了?”韋小寶道:“勝敗兵家常事,不以輸贏論英雄。”小玄子笑道:“不以成敗論英雄。”韋小寶道:“輸贏就是成敗。”他曾聽說書先生說過“不以成敗論英雄”的話,只是“成敗”二字太難,一時想不起來,卻給小玄子說了出來,不由得微感佩服:“你也不過比我大得一兩歲,知道的事倒多。”
    他回到屋中,歎了口氣,道:“公公,我在學功夫,人家也在學,不過人家的師父本事大,教的法子好。”他不說自己不成,卻賴海老公教法不佳。
    海老公道:“今天定是四場全輸了!渾小子不怪自己不中用,卻來埋怨旁人。”韋小寶道:“呸!那怎麽會四場全輸?多少也得贏他這麽一兩場、兩三場。我今天問過了,人家的師父的的確確是武當派嫡傳正宗。”海老公道:“他認了嗎?”語調中顯得頗爲興奮。韋小寶道:“我問他:‘教你功夫的師父,是武當派的高手,是不是?’他說:‘咦,你怎麽知道?’那不是認了?”
    海老公喃喃的道:“所料不錯,果然是武當派的。”隨即呆呆出神,似在思索一件疑難之事,過了良久,道:“咱們來學幾招勾腳的法子。”
    如此韋小寶每天向海老公學招,跟小玄子比武。學招之時,凡是遇上難些的,韋小寶便敷衍含糊過去。海老公卻也由他,撇開了紮根基的功夫,只是教他躲閃、逃避,以及諸般取巧、佔便宜的法門。可是與小玄子相鬥之時,他招式增加,小玄子的招式也相應增加,打來打去,十次中仍有七八次是韋小寶輸了。
    這些日子中,每日上午,韋小寶總是去和老吳、平威、溫有道、溫有方等太監賭錢。起初幾日他用白布蒙臉,後來漸漸越蒙越少。衆人雖見他和小桂子相貌完全不同,但一來賭得興起,小桂子以前到底是怎生模樣,心中也模模糊糊;二來他不住借錢于人,人人都愛交他這個朋友;三來他逐日少蒙白布,旁人慢慢的習以爲常,居然無人相詢。賭罷局散,他便去和小玄子比武,午飯後學習武功。
    擒拿法越來越難,韋小寶已懶得記憶,更懶得練習,好在海老公倒也不如何逼迫督促,只是順其自然。
    時日匆匆,韋小寶來到皇宮不覺已有兩個月,他每日裏有錢可賭,日子過得雖不逍遙自在,卻也快樂。只可惜不能污言穢語,肆意謾駡,又不敢在宮內偷雞摸狗,撒賴使潑,未免美中不足。有時也想到該當逃出宮去,但北京城中一人不識,想想有些膽怯,便在宮中一天又一天的耽了下來。韋小寶和小玄子兩個月鬥了下來,日日見面,交情越來越好。韋小寶輸得慣了,反正“不以輸贏論英雄”,賭場上得意武場上輸,倒也不放在心上。他和小玄子兩人都覺得,只消有一日不打架比武,便渾身不得勁。韋小寶的武功進展緩慢,小玄子卻也平平,韋小寶雖然輸多贏少,卻也決不是只輸不贏。這兩個月賭了下來,溫氏兄弟已欠了韋小寶二百多兩銀子。
    這一日還沒賭完,兩兄弟互相使個眼色,溫有道向韋小寶道:“桂兄弟,咱們有件事商量,借一步說話。”韋小寶道:“好,要銀子使嗎?拿去不妨。”溫有方道:“多謝了!”兩兄弟走出門去,韋小寶跟著出去,三人到了隔壁的廂房。
    溫有道說道:“桂兄弟,你年紀輕輕,爲人慷慨大方,當真難得。”韋小寶給他這麽一奉承,登時心花怒放,說道:“哪里,哪里!自己哥兒們,你借我的,我借你的,那打什麽緊!有借有還,上等之人!”這兩個月下來,他已學了一口京片子,雖然偶爾露出幾句揚州土話,在旁人聽來,卻也已不覺得如何刺耳。
    溫有道說道:“我哥兒倆這兩個月來手氣不好,欠下你的銀子著實不少,你兄弟雖然不在乎,我二人心中卻十分不安。”溫有方道:“現下銀子越欠越多,你兄弟的手氣更越來越旺,我哥兒卻越來越黴,這樣下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還你。這麽一筆債背在身上,做人也沒有味兒。”韋小寶笑道:“欠債不還,那是理所當然之事,兩位以後提也休提。”
    溫有方歎了口氣,道:“小兄弟的爲人,那是沒得說的了,老實不客氣說,咱哥兒的債倘若是欠你小兄弟的,便欠一百年不還也不打緊,是不是?”韋小寶笑道:“正是,正是,便欠二百年、三百年卻又如何?”
    溫有方道:“二三百年嗎?大夥兒都沒這個命了。”說到這裏,轉頭向兄長望去。溫有道點了點頭。溫有方續道:“可是咱哥兒知道,你小兄弟的那位主兒,卻厲害得緊。”韋小寶道:“你說海老公?”溫有方道:“可不是嗎?你小兄弟不追,海老公總有一天不能放過咱兄弟。他老人家伸一根手指,溫家老大、溫老二便吃不了要兜著走啦。因此咱們得想一個法子,怎生還這筆銀子才好?”
    韋小寶心道:“來了,來了,海老公這老烏龜果然是料事如神。這些日子來我只記著練拳,跟小玄子比武,可把去上書房偷書的事給忘了。我且不提,聽他們有何話說。”當下嗯了一聲,不置可否。
    溫有方道:“我們想來想去,只有一個法子,求你小兄弟大度包容,免了我們這筆債,別向海老公提起。以後咱哥兒贏了回來,自然如數奉還,不會拖欠分文。”
    韋小寶心頭暗罵:“你奶奶的,你兩隻臭烏龜當我韋小寶是大羊牯?憑你這兩隻王八蛋的本事,跟老子賭錢還有贏回來的日子?”當下面有難色,說道:“可是我已經向海公公說了。他老人家說,這筆銀子嘛,還總是要還的,遲些日子倒不妨。”
    溫氏兄弟對望了一眼,神色甚是尷尬,他二人顯然對海老公十分忌憚。溫有道道:“那麽小兄弟可不可幫這樣一個忙?以後你贏了錢,拿去交給海老公,便說……便說是我們還你的。”韋小寶心中又在暗罵:“越說越不成話了,真當我是三歲小孩兒麽?”說道:“這樣雖然也不是不行,不過我……我可未免太吃虧了些。”
    溫氏兄弟聽他口氣鬆動,登時滿面堆歡,一齊拱手,道:“承情,承情,多多幫忙。”溫有方道:“小兄弟的好處,我哥兒倆今生今世,永不敢忘。”韋小寶道:“倘若這麽辦,我要二位大哥辦一件事,不知成不成?”二人沒口子的答應:“成,成,什麽事都成。”
    韋小寶道:“我在宮裏這許多日子,可連皇上的臉也沒有見過。你二位在上書房服侍皇上,我想請二位帶我去見見皇上。”
    溫氏兄弟登時面面相覷,大有難色。溫有道連連搔頭。溫有方說道:“唉,這個……這個……這個……”連說了七八個“這個”,再也接不下去。
    韋小寶道:“我又不想對皇上奏什麽事,只不過到上書房去耽上一會兒,能見到皇上的金面,那是咱們做奴才的福氣,要是沒福見到,也不能怪你二位啊。”
    溫有道忙道:“這個倒辦得到。今日申牌時分,我到你那兒來,便帶你去上書房。那個時候,皇上總是在書房裏做詩寫字,你多半能見到。別的時候皇上在殿上辦事,那便不易見著了。”說著斜頭向溫有方霎了霎眼睛。
    韋小寶瞧在眼裏,心中又是“臭烏龜、賤王八”的亂罵一陣,尋思:“這兩隻臭烏龜聽說我要見皇帝,臉色就難看得很。他們說申牌時分皇帝一定在上書房,其實是一定不在上書房。他們不敢讓我見皇帝,我幾時又想見了?他奶奶的,皇帝倘若問我什麽話,老子又怎回答得出?一露出馬腳,那還不滿門抄斬?說不定連老子的媽也要從揚州給拉來殺頭。海老烏龜教我武功,也不知教得對不對,爲什麽打來打去,總是打不過小玄子?我去把那部不知是《三十二章經》還是《四十二章經》從上書房偷了出來,給了海老烏龜,他心裏一喜歡,說不定便有真功夫教我了。”當下便向溫氏兄弟拱手道謝,道:“咱們做奴才的,連萬歲爺的金面也見不著,死了定給閻王老子大罵烏龜王八蛋。”
    他去和小玄子比武之後,回到屋裏,只和海老公說些比武的情形,溫氏兄弟答允帶他去上書房之事卻一句不提,心想待我將那部經書偷來,好教海老烏龜大大驚喜一場。未牌過後,溫氏兄弟果然到來。溫有方輕輕吹了聲口哨,韋小寶便溜了出去。溫氏兄弟打個手勢,也不說話,向西便行。韋小寶跟在後面,有了上次的經歷,他一路上留心穿廊過戶時房舍的形狀,以免回來時迷失道路。
    從他住屋去上書房,比之去賭錢的所在更遠,幾乎走了一盞茶時分。溫有道才輕聲道:“上書房到了,一切小心些!”韋小寶道:“我理會得。”
    兩人帶著他繞到後院,從旁邊一扇小門中挨身而進,再穿過兩座小小的花園,走進一間大房間中。
    但見房中一排排都是書架,架上都擺滿了書,也不知有幾千幾萬本。韋小寶倒抽了口涼氣,暗叫:“辣塊媽媽不開花,開花養了小娃娃!他奶奶的,皇帝屋裏擺了這許多書,整天見的都是書,朝也書(輸),晚也書(輸),還能賭錢麽?海老公要的這幾本書,我可到哪里找去?”他生長市井,一生之中從來沒見過書房是什麽樣子,只道房中放得七八本書,就是書房了。從七八本書中,檢一本寫有“三十二”或“四十二”幾個字的書,想必不難,此刻眼前突然出現了千卷萬卷書籍,登時眼花繚亂,不由得手足無措,便想轉身逃走。溫有道低聲道:“再過一會,皇上便進書房來了,坐在這張桌邊讀書寫字。”
    韋小寶見那張紫檀木的書桌極大,桌面金鑲玉嵌,心想:“桌上鑲的黃金白玉,一定不是假貨,挖了下來拿去珠寶店,倒有不少銀子好賣。”見桌上攤著一本書,左首放著的硯臺筆筒也都雕刻精致。椅子上披了錦緞,繡著一條金龍。韋小寶見了這等氣派,心中不禁怦怦亂跳,尋思:“他奶奶的,這烏龜皇帝倒會享福!”書桌右首是一隻青銅古鼎,燒著檀香,鼎蓋的獸頭口中嫋嫋吐出一縷縷青煙。
    溫有道道:“你躲在書架後面,悄悄見一見皇上,那就是了。皇上讀書寫字的時候,不許旁人出聲,你可不得咳嗽打噴嚏。否則皇上一怒,說不定便叫侍衛將你拖出去斬首。”韋小寶道:“我自然知道,不能咳嗽打噴嚏,更加不得放響屁。”溫有道臉一沈,道:“小兄弟,上書房不比別的地方,可不能說不恭不敬的胡話。”韋小寶伸了伸舌頭,不敢說了。
    只見他兩兄弟一個拿起拂塵,一個拿了抹布,到處拂掃抹拭。書房中本就清潔異常,一塵不染,但他二人還是細心收拾。溫氏兄弟抹了灰塵後,各人從一隻櫃子中取出一塊雪白的白布,再在各處揩抹,揩抹一會,拿起白布來瞧瞧,看白布上有無黑迹,真比抹鏡子還要細心,直抹了大半天,這才歇手。
    溫有道說道:“小兄弟,皇上這會兒還不來書房,今天是不來啦。耽會侍衛大人便要來巡查,見到你這張生面孔,定要查究,大夥兒可吃罪不起。”韋小寶道:“你們先去,我再等一會就走。”溫氏兄弟齊聲道:“那不成!”溫有道說道:“宮裏的規矩,你也不是不知道,皇上所到的地方,該當由誰侍候,半分也亂不得。宮裏太監宮女幾千人,倘若哪一個想見皇上,便自行走到皇上跟前,那還成體統嗎?”溫有方道:“好兄弟,不是咱哥兒不肯幫忙,咱二人能夠進上書房,每天也只有這半個時辰,打掃揩抹過後,立刻便須出去。不瞞你說,別說你不能在上書房裏多耽,便是咱哥兒倆,過了時不出去,給侍衛大人們查到了,那也是重則抄家殺頭,輕則坐牢打板子。”
    韋小寶伸了伸舌頭,道:“哪有這麽厲害?”溫有方頓足道:“皇上身邊的事,也開得玩笑麽?好兄弟,你想見皇上,咱們明日這時再來碰碰運氣。”韋小寶道:“好,那麽咱們就走罷。”溫氏兄弟如釋重負,一個挽住他左臂,一個挽住他右臂,惟恐他不走,挾了他出去。韋小寶突然道:“其實你們兩個,也從來沒見過皇上,是不是?”
    溫有方一怔,道:“你……你……怎麽……”他顯是要說“你怎麽知道?”溫有道忙道:“我們怎麽沒見過?皇上在書房裏讀書寫字,那是常常見到的。”韋小寶心想:“每天這時候,你們進書房裏來揩抹灰塵,這時候皇帝自然不會來,難道你兩個王八蛋東摸西摸抹灰塵的孫子德性,皇帝愛瞧得很麽?”溫有道又道:“小兄弟答允還銀子給海公公,我兄弟倆日後必有補報。要見皇上嘛,那是一個人的福命,是前生修下來的福報,造橋鋪路,得積無數陰德,命中如果注定沒這個福氣,可也勉強不來。”
    說話之間,三個人已從側門中出去。韋小寶道:“既是如此,過幾天你們再帶我來碰碰運氣罷!”二人連說:“好極,好極!”三人就此分手。
    韋小寶快步回去,穿過了兩條走廊,便在一扇門後一躲,過得一會,料想他二人已經去遠,悄悄從門後出來,循原路回去上書房,去推那側門時,不料裏面已經閂上。他一怔,心想:“只這麽一會兒,裏面便已上了閂,看來溫家兄弟的話不假,侍衛當真來巡查過了。不知他們走了沒有?”
    附耳在門上一聽,不聞有何聲息,又湊眼從門縫中向內張去,庭院中並無一人,他想了想,從靴筒中摸出一把薄薄的匕首。這匕首便是當日用來刺死小桂子的,他潛身皇宮,自知危機四伏,打從那日起,這匕首便始終沒離過身。當下將匕首刃身從門縫中插了進去,輕輕撥得幾撥,門閂向上擡起。他將門推開兩寸,從門縫中伸手進去先抓住了門閂,不讓落地出聲,這才推門,閃身入內,反身又關上了門,上了門閂,傾聽房中並無聲息,一步步的挨過去,探頭在書房中一張,幸喜無人,等了片刻,這才進去。
    他走到書桌之前,看到那張披了繡龍錦緞的椅子,忽有個難以抑制的衝動:“他媽的,這龍椅皇帝坐得,老子便坐不得?”斜跨一步,當即坐入了椅中。
    他初坐下時心中怦怦亂跳,坐了一會,心道:“這椅子也不怎麽舒服,做皇帝也沒什麽了不起。”畢竟不敢久坐,便去書架上找那部《四十二章經》。可是書架上幾千部書一部疊著一部。那些書名一百本中難得有一兩個字識得。他拚命去找《四》字,“四”字倒也找到了好幾次,可是下面卻沒有“十”字“二”字。原來他找到的全是《四書》,甚麽《四書集注》、《四書正義》之類。找了一會,看到了一部《十三經註疏》,識得了“十三”二字,歡喜了片刻,但知道那終究不是《四十二章經》。
    正自茫無頭緒之際,忽聽得書房彼端門外靴聲橐橐,跟著兩扇門呀的一聲開了,原來那邊一座大屏風之後另行有門,有人走了進來。韋小寶大吃一驚:“那邊原來有門,老子今日要滿門抄斬。”要去開閂從進門溜出,無論如何來不及了,急忙貼牆而立,縮在一排書架後面。只聽得兩個人走進書房,揮拂塵四下裏拂拭。
    過不多時,又走進一個人來,先前兩人退出了書房。另外那人卻在書房中慢慢的來回踱步。韋小寶暗叫:“糟糕,定是侍衛們在房中巡視了,莫非我從後門進來,給他們發見了蹤迹?”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陣冷汗。
    那人踱步良久,忽然門外有人朗聲說道:“回皇上:鼇少保有急事要叩見皇上,在外候旨。”書房內那人嗯了一聲。韋小寶又驚又喜:“原來這人便是皇帝。那鼇少保便是茅大哥要跟他比武之人了。此人算是什麽滿洲第一勇士,卻不知是如何威武的模樣,非得偷瞧一下不可。下次見到茅大哥,可有得我說的了。”
    只聽得門外腳步之聲甚是沈重,一人走進書房,說道:“奴才鼇拜叩見皇上!”說著跪下磕頭。韋小寶忙探頭張去,只見一個魁梧大漢爬在地下磕頭。他不敢多看,只怕鼇拜一擡起頭便見到了自己,忙將頭縮回,但身子稍稍移出,斜對鼇拜,心道:“你又向皇帝磕頭,又向老子磕頭。什麽滿洲第一勇士,第二勇士,有什麽了不起,還不是向我韋小寶磕頭?”只聽皇帝說道:“罷了!”鼇拜站起身來,說道:“回皇上:蘇克薩哈蓄有異心,他的奏章大逆不道,非處極刑不可。”皇帝嗯了一聲,不置可否。鼇拜又道:“皇上剛剛親政,蘇克薩哈這廝便上奏章,說什麽‘茲遇躬親大政,伏祈睿鑒,令臣往守先皇帝陵寢,如線餘息,得以生存。’那不是明明藐視皇上嗎?皇上不親大政,他可以生,皇上一親大政,他就要死了。這是說皇上對奴才們殘暴得很。”皇帝仍是嗯了一聲。鼇拜道:“奴才和王公貝勒大臣會議,都說蘇克薩哈共有廿四項大罪,懷抱奸詐,存蓄異心,欺藐幼主,不願歸政,實是大逆不道。按本朝‘大逆律’,應與其長子內大臣察克旦一共淩遲處死;養子六人,孫一人,兄弟之子二人,皆斬決。其族人前鋒營統領白爾赫、侍衛額圖等也都斬決。”皇帝道:“如此處罪,只怕太重了罷?”
    韋小寶心道:“這皇帝說話聲音像個孩童,倒和小玄子很是相似,當真好笑。”
    鼇拜道:“回皇上:皇上年紀還小,于朝政大事恐怕還不十分明白。這蘇克薩哈奉先皇遺命,與奴才等共同輔政,聽得皇上親政,該當歡喜才是。他卻上這道奏章,訕謗皇上,顯是包藏禍心,請皇上准臣下之議,立加重刑。皇上親政之初,應該立威,使臣下心生畏懼。倘若寬縱了蘇克薩哈這大逆不道之罪,日後衆臣下都欺皇上年幼,出言不敬,行事無禮,皇上的事就不好辦了。”
    韋小寶聽他說話的語氣很是驕傲,心道:“你這老烏龜自己先就出言不敬,行事無禮。你說皇帝年幼,難道皇帝是個小孩子嗎?這倒有趣了,怪不得他說話聲音有些像小玄子。”只聽得皇帝道:“蘇克薩哈雖然不對,不過他是輔政大臣,跟你一樣,都是先帝很看重的。倘若朕親政之初,就……就殺了先帝眷顧的重臣,先帝在天之靈,只怕不喜。”
    鼇拜哈哈一笑,說道:“皇上,你這幾句可是小孩子的話了。先帝命蘇克薩哈輔政,是囑咐他好好侍奉皇上,用心辦事。他如體念先帝的厚恩,該當盡心竭力,赴湯蹈火,爲皇上效犬馬之勞,那才是做奴才的道理。可是這蘇克薩哈心存怨望,又公然訕謗皇上,說什麽致休乞命,這倒是自己的性命要緊,皇上的朝政大事不要緊了。那是這廝對不起先帝,可不是皇上對不起這廝。哈哈,哈哈!”
    皇帝道:“鼇少保有什麽好笑?”鼇拜一怔,忙道:“是,是,不,不是。”猜想起來,鼇拜此時臉上的神色定然十分尷尬。
    皇帝默不作聲,過了好一會才道:“就算不是朕對不住蘇克薩哈,但如此刻殺了他,未免有傷先帝之明。天下百姓若不是說我殺錯了人,就會說先帝無知人之能。朝廷將蘇克薩哈二十四條大罪布于天下,人人心中都想,原來蘇克薩哈這廝如此罪大惡極,這樣的壞蛋,先帝居然會用做輔政大臣,和你鼇少保並列,這,這……豈不是太沒見識了麽?”
    韋小寶心道:“這小孩子皇帝的話說得很有道理。”
    鼇拜道:“皇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天下百姓愛怎麽想,讓他們胡思亂想好了,諒他們也不敢隨便說出口來。有誰敢編排一句先帝的不是,瞧他們有幾顆腦袋?”皇帝道:“古書上說得好:‘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一味殺頭,不許衆百姓說出心裏的話來,那終究不好。”鼇拜道:“漢人書生的話,是最聽不得的。倘若漢人這些讀書人的話對,怎麽漢人的江山,又會落入咱們滿洲人手裏呢?所以奴才奉勸皇上,漢人這許多書,還是少讀爲妙,只有越讀腦子越糊塗了。”皇帝並不答話。
    鼇拜又道:“奴才當年跟隨太宗皇帝和先帝爺東征西討,
從關外打到關內,立下無數汗馬功勞,漢字不識一個,一樣殺了不少南蠻。這打天下、保天下嘛,還是得用咱們滿洲人的法子。”皇帝道:“鼇少保的功勞當然極大,否則先帝也不會這樣重用少保了。”鼇拜道:“奴才就只知道赤膽忠心,給皇上辦事。打從太宗皇帝起,到世祖皇帝,再到皇上都是一樣的。皇上,咱們滿洲人辦事,講究有賞有罰,忠心的有賞,不忠的處罰。這蘇克薩哈是個大大的奸臣,非處以重刑不可。”韋小寶心道:“辣塊媽媽,我單聽你的聲音,就知你是個大大的奸臣。”
    皇帝道:“你一定要殺蘇克薩哈,到底自己有什麽原因?”
    鼇拜道:“我有什麽原因?難道皇上以爲奴才有什麽私心?”越說聲音越響,語氣也越來越淩厲,頓了一頓,又厲聲道:“奴才爲的是咱們滿洲人的天下。太祖皇帝、太宗皇帝辛辛苦苦創下的基業,可不能讓子孫給誤了。皇上這樣問奴才,奴才可當真不明白皇上是什麽意思!”
    韋小寶聽他說得這樣兇狠,吃了一驚,忍不住探頭望去,只見一條大漢滿臉橫肉,雙眉倒豎,兇神惡煞般的走上前來,雙手握緊了拳頭。
    一個少年“啊”的一聲驚呼,從椅子中跳了起來。這少年一側頭間,韋小寶情不自禁,也是“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這少年皇帝不是別人,正是天天跟他比武打架的小玄子。
第五回 金戈運啓驅除會    玉匣書留想象間

    韋小寶見到皇帝,縱然他面目如同妖魔鬼怪,也決不會呼喊出聲,但一見到居然是小玄子,這一下驚詫真是非同小可,呼聲出口,知道大事要糟,當即轉身,便欲出房逃命,但心念電轉:“小玄子武功比我高,這鼇拜更是厲害,我說什麽也逃不出去。”靈機一動,心道:“咱們這一寶押下了!通殺通賠,就是這一把骰子。”縱身而出,擋在皇帝身前,向鼇拜喝道:“鼇拜,你幹什麽?你膽敢對皇上無禮麽?你要打人殺人,須得先過我這一關。”
    鼇拜身經百戰,功大權重,對康熙這少年皇帝原不怎麽瞧在眼裏。康熙(按:康熙本是年號,但通俗小說習慣,不稱他本名玄燁而稱之爲康熙)譏刺他要殺蘇克薩哈是出於私心,正揭破了他的痛瘡。這人原是個衝鋒陷陣的武人,盛怒之下,便握拳上前和康熙理論,倒也並無犯上作亂之心,突然間見書架後面沖出一個小太監,擋在皇帝的面前,叱責自己,不由得吃了一驚,這才想起做臣子的如何可以握拳威脅皇帝,急忙倒退數步,喝道:“你胡說什麽?我有事奏稟皇上,誰敢對皇上無禮了?”說著又倒退了兩步,垂手而立。
    每天和韋小寶比武的小玄子,正是當今大清康熙皇帝。他本名玄燁,眼見韋小寶不識得自己,問自己叫什麽名字,童心一起,隨口就說是“小玄子”。他秉承滿洲人習性,喜愛角牴之戲,只是練習摔交這門功夫,必須扭打跌撲,扳頸拗腰。侍衛們雖教了他摔交之法,卻又有誰敢對皇帝如此粗魯無禮?有誰敢去用力扳他的龍頭,扼他的禦頸?被逼不過之時,只好裝模作樣,皇帝禦腿掃來,撲地便倒,禦手扭來,跪下投降,勉強要還擊一招半式,也是碰到衣衫邊緣,便即住手。康熙一再叮囑,必須真打,衆侍衛可沒一個有此膽子,最多不過扮演得像了一些而已。和皇帝下棋,尚可假意出力廝拚,殺得難解難分,直到最後關頭方輸(據說清末慈禧太后與某太監下象棋,那太監吃了慈禧的馬,說道:“奴才殺了老佛爺的一隻馬。”慈禧怒他說話無禮,立時命人將他拖了出去,亂棒打死),這摔交之戲,卻萬難裝假,就算最後必輸,中間廝打之時,有誰敢抓起皇帝來摔他一交?
    康熙對摔交之技興味極濃,眼見衆侍衛互相比拚時精采百出,一到做自己的對手,便戰戰兢兢,死樣活氣,心下極不痛快,後來換了太監做對手,人人也均如挨打不還手的死人一般。做皇帝要什麽有什麽,但要找一個真正的比武對手,卻萬難辦到,有時真想微服出宮,去找個老百姓打上一架,且看自己的武功到底如何,但這樣做畢竟太過危險,終究不過是少年皇帝心中偶爾興起的異想天開而已。
    這天和韋小寶相遇,比拚一場,韋小寶出盡全力而仍然落敗。康熙不勝之喜,生平以這一架打得最是開心。韋小寶約他次日再比,正是投其所好。從此兩人日日比武,康熙始終不揭破自己身分,比武之時,也從不許別的太監走近,以免泄露了秘密,這小太監只要一知道對手是皇帝,動起手來便毫無興味了。
    宮中太監逾千,從來沒見過皇帝的本來亦複不少,但淨身入宮,首先必當學習宮中種種規矩、品級服色等高下分別,見到康熙身穿皇帝服色而居然不識,也只有韋小寶這冒牌貨一人了。就康熙而言,這個糊塗小太監萬金難買,實是難得而可貴之至。
    此後康熙的武功漸有長進,韋小寶居然也能跟得上,兩人打來打去,始終旗鼓相當,而韋小寶卻又稍遜一籌。這樣一來,康熙便須努力練功,才不致落敗。他是個十分要強好勝之人,練功越有進步,興味越濃,對韋小寶的好感也是大增。
    這日鼇拜到上書房來啓奏要殺蘇克薩哈,康熙早已知道,鼇拜爲了鑲黃旗和正白旗兩旗換地之爭,與蘇克薩哈有仇,今日一意要殺蘇克薩哈,乃是出於私怨,因此遲遲不肯准奏。哪知鼇拜囂張跋扈,盛怒之下顯出武人習氣,捋袖握拳,便似要上來動手。鼇拜身形魁梧,模樣猙獰,康熙見他氣勢洶洶的上來,不免吃驚,一衆侍衛又都候在上書房外,呼喚不及,何況衆侍衛大都是鼇拜心腹,殊不可靠,正沒做理會處,恰好韋小寶躍了出來。康熙大喜,尋思:“我和小桂子合力,便可和鼇拜這廝鬥上一鬥了。”待見鼇拜退下,更是寬心。
    韋小寶情不自禁的出聲驚呼,泄露了行藏,只得鋌而走險,賭上一賭,沖出來向鼇拜呼喝,不料一喝之下,鼇拜竟然退下,不由大樂,大聲道:“殺不殺蘇克薩哈,自當由皇上拿主意。你對皇上無禮,想拔拳頭打人,不怕殺頭抄家嗎?”這句話正說到了鼇拜心中,他登時背上出了一陣冷汗,知道适才行事實在太過魯莽,當即向康熙道:“皇上不可聽這小太監的胡言亂語,奴才是個大大的忠臣。”
    康熙初親大政,對鼇拜原是十分忌憚,眼見他已有退讓之意,心想此刻不能跟他破臉,便道:“小桂子,你退在一旁。”韋小寶躬身道:“是!”退到書桌之旁。
    康熙道:“鼇少保,我知道你是個大大的忠臣。你衝鋒陷陣慣了的,原不如讀書人那樣斯文,我也不來怪你。”鼇拜大喜,忙道:“是,是。”康熙道:“蘇克薩哈之事,便依你辦理就是。你是大忠臣,他是大奸臣,朕自然賞忠罰奸。”鼇拜更是喜歡,說道:“皇上這才明白道理了。奴才今後總是忠心耿耿的給皇上辦事。”康熙道:“很好,很好。朕稟明皇太后,明日上朝,重重有賞。”鼇拜喜道:“多謝皇上。”康熙道:“還有什麽事沒有?”鼇拜道:“沒有了。奴才告退。”
    康熙點點頭,鼇拜笑容滿臉,退了出去。
    康熙等他出房,立刻從椅中跳了出來,笑道:“小桂子,這秘密可給你發現了。”
    韋小寶道:“皇上,我這……這可當真該死,一直不知道你是皇帝,跟你動手動腳,大膽得很。”
    康熙歎了口氣,道:“唉,你知道之後,再也不敢跟我真打,那就乏味極了。”韋小寶笑道:“只要你不見怪,我以後仍是跟你真打,那也不妨。”康熙大喜,道:“好,一言爲定,若不真打,不是好漢。”說著伸出手來。韋小寶一來不知宮廷中的規矩,二來本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憊懶人物,當即伸手和他相握,笑道:“今後若不真打,不是好漢。”兩人緊握著手,哈哈大笑。
    皇太子自出娘胎,便注定了將來要做皇帝,自幼的撫養教誨,就與常人全然不同,一哭一笑,一舉一動,無不是衆目所視,當真是沒半分自由。囚犯關在牢中,還可隨便說話,在牢房之中,總還可任意行動,皇太子所受的拘束卻比囚犯還厲害百倍。負責教誨的師保、服侍起居的太監宮女,生怕太子身上出了什麽亂子,整日價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太子的言行只要有半分隨便,師傅便諄諄勸告,唯恐惹怒了皇上。太子想少穿一件衣服,宮女太監便如大禍臨頭,唯恐太子著涼感冒。一個人自幼至長,日日夜夜受到如此嚴密看管,實在殊乏人生樂趣。歷朝頗多昏君暴君,原因之一,實由皇帝一得行動自由之後,當即大大發泄歷年所積的悶氣,種種行徑令人覺得匪夷所思,太半也不過是發泄過分而已。康熙自幼也受到嚴密看管,直到親政,才得時時吩咐宮女太監離得遠遠的,不必跟隨左右。但在母親和衆大臣眼前,還是循規蹈矩,裝作少年老成模樣,見了一衆宮女太監,也始終擺出皇帝架子,不敢隨便,一生之中,連縱情大笑的時候也沒幾次。
    可是少年人愛玩愛鬧,乃人之天性,皇帝乞丐,均無分別。在尋常百姓人家,任何童子天天可與遊伴亂叫亂跳,亂打亂鬧,這位少年皇帝卻要事機湊合,方得有此“福緣”。他只有和韋小寶在一起時,才得無拘無束,抛下皇帝架子,縱情扭打,實是生平從所未有之樂,這些時日中,往往睡夢之中也在和韋小寶扭打嬉戲。
    他拉住韋小寶的手,說道:“在有人的時候,你叫我皇上,沒人的時候,咱們仍和從前一樣。”韋小寶笑道:“那再好沒有了。我做夢也想不到你是皇帝。我還道皇帝是個白鬍子老公公呢。”
    康熙心想:“父皇崩駕之時,不過廿四歲,也不是甚麽白鬍子老公公,你這小傢夥怎地什麽也不知道?”問道:“難道海老公沒跟你說起過我麽?”韋小寶搖頭道:“沒有。他便是教我練功夫。皇上,你的功夫是誰教的?”康熙笑道:“咱們說過沒人的時候,還是和從前一樣,怎麽叫我皇上了?”韋小寶笑道:“對,我心裏有點慌。”
    康熙歎了口氣,說道:“我早料到,你知道我是皇帝之後,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跟我比武了。”韋小寶微笑道:“我一定跟以前一樣打,就只怕不容易。喂,小玄子,你的武功到底是誰教的?”康熙道:“我可不能跟你說。你問來幹什麽?”韋小寶道:“鼇拜這傢夥自以爲武功了得,對你磨拳擦掌的,倒像想要打人。我想你師父武功很高,咱們請你師父來對付他。”康熙微微一笑,搖頭道:“不成的,我師父怎能做這種事?”韋小寶道:“可惜我師父海老公瞎了眼睛,否則請他來打鼇拜,多半也贏得了他。啊,有了,明兒咱二人聯手,跟他打上一架,你看如何?這鼇拜雖說是滿洲第一勇士,但咱二人並肩子上,就未必會輸給他。”康熙大喜。叫道:“妙極,妙極!”但隨即知道此事決計難行,搖了搖頭,歎道:“皇帝跟大臣打架,那太也不成話了。”韋小寶道:“你不是皇帝就好了!”
    康熙點了點頭,一霎時間,頗有些羡慕韋小寶這小太監,愛幹什麽便幹什麽,雖在皇宮之中,倒也逍遙自在。又想起适才鼇拜橫眉怒目,氣勢洶洶,大踏步走上來的神態,不禁猶有餘悸,尋思:“這人對我如此無禮,他要殺誰,便非殺誰不可,半點也不將我瞧在眼裏。到底他做皇帝,還是我做皇帝哪?只是朝中宮裏的侍衛總管都由他統率,八旗兵將也歸他調動,我如下旨殺他,他作起亂來,只怕先將我殺了。我須得先換侍衛總管,再撤他的兵權,然後再罷他輔政大臣的職位,最後才將他推出午門,斬首示衆,方泄我心頭之恨。”但轉念又想,此計也是不妥,只要一換侍衛總管,鼇拜便知是要對付他了,此人大權在握,如果給他先下手爲強,自己可要遭殃,只有暫且不動聲色,待想到妥善的法子再說。他不願在韋小寶面前顯得沒有主意,說道:“你這就回海老公那裏去罷,好好用心學本事,明日咱們仍在那邊比武。”韋小寶應道:“是。”康熙又道:“你見到我和鼇拜的事,可不許跟誰提起。”韋小寶道:“是。這裏沒有旁人,我要走便走,不跟你請安磕頭了。”康熙哈哈一笑,擺手道:“不用了。明兒仍是死約會,不見不散。”
    韋小寶雖然沒偷到《四十二章經》,但發見日日與他比武之人竟然便是皇帝,實是興奮萬分。幸好海老公雙眼盲了,瞧不出他神情有異,只是覺得他今日言語特多,不知遇上了什麽高興事情,試探了幾句。韋小寶卻十分機警,不露半點口風。
    次日韋小寶去和康熙比武,他心中頗想和平日一般打法,但既知他是皇帝,自衛時儘管守得嚴密,反擊的招數卻自然而然的疲弱無力。康熙明白他心意,進攻時也不出全力,心想對方既有顧忌,自己使勁攻擊,未免勝之不武。只打得片刻,韋小寶已輸了兩個回合。
    康熙歎了口氣,問道:“小桂子,昨兒你到我書房去幹什麽?”韋小寶道:“溫有道昨天發燒,起不了身,他兄弟叫我到上書房去幫著打掃收拾。我沒做慣,於腳慢了些,不想遇到了你。”他說得煞有介事,不但面不改色,幾乎連自己也相信確是如此。
    康熙道:“你知道我是皇帝之後,咱們再也不能真打了。”頗感意興索然。韋小寶道:“我也覺得今天打來沒什麽勁道。”康熙忽然想起,說道:“我倒有個法兒。咱們既然不能再打,我只好瞧你跟別人打,過過癮也是好的。來,你跟我去換衣服,咱們到布庫房去。”韋小寶道:“布庫房是什麽地方?放布匹的庫房嗎?”康熙笑道:“不是的。布庫房是武士練武摔交的地方。”韋小寶拍手笑道:“那好極了!”
    康熙回去更衣,韋小寶跟在後面。康熙一換了袍服,十六名太監前呼後擁,到布庫房去瞧衆武士摔交,那就神色莊嚴,再也不跟韋小寶說笑了。
    衆武士見皇上駕到,無不出力相搏。康熙看了一會,叫一名胖大武士過來,說道:“我身邊有個小太監,也學過一點摔交,你教他幾手。”轉頭向韋小寶道:“你跟他學學。”說著左眼★了一★(★為左目右夾)。他二人均已見到,這武士雖然身材魁梧,卻是笨手笨腳,看來不是韋小寶的對手。
    兩人下場之後,扭打幾轉,韋小寶使出一招“順水推舟”,要將那武士推出去。不料那武士身子太重,說什麽也推他不倒。武士首領背轉身子,連使眼色。那胖大武士會意,假裝腳下踉蹌,撲地倒了,好一會爬不起來。衆武士和太監齊聲喝采。
    康熙甚是喜歡,命近侍太監賞了一錠銀子給韋小寶,暗想:“這小桂子武功不及我,他能推倒這胖大傢夥,我自然也能。”心癢難搔,躍躍欲試,但礙于萬乘之尊,總不能下場動手,歎了口氣,向近侍太監道:“你去選三十名小太監來,都要十四五歲的,叫他們天天到這裏來練功夫。哪一個學得快的,像這小桂子那樣,我就有賞賜。”那太監含笑答應,心想皇帝是小孩心性,要搞些新玩意。
    韋小寶回到屋中,海老公問起今日和小玄子比武的經過。韋小寶說得有聲有色,似乎一番大戰,雙方打得激烈非凡。但海老公細問之下,立刻發覺了破綻,沈著臉問道:“小玄子怎麽啦?今日生了病嗎?”韋小寶道:“沒有啊,不過他精神不大好。”海老公哼了一聲,道:“你從頭到尾,一招一式的說給我聽。”韋小寶情知瞞他不過,只得照實細細說了。
    海老公擡起了頭,緩緩道:“這一招你明明可以將他腦袋扳向左方,你卻想把他身子抱起,以致落敗。你不是不會,而是故意在讓他,那是什麽緣故?”
    韋小寶笑道:“我也沒故意讓他。只不過他打得客氣,我也就手下留情。我和他做了好朋友,自然不能打得太過分了。”想到自己和皇帝是“好朋友”,不自禁的十分得意。
    海老公道:“你和他成了好朋友?哼,不過你的打法不是手下留情,而是不敢碰他。你終於……你終於知道了?”韋小寶心中一驚,顫聲道:“知……知道什麽?”海老公道:“是他自己說的,還是你猜到了的?”韋小寶道:“說什麽啊!我這可不懂了。”海老公厲聲道:“你給我老老實實說來!咳咳……咳咳……你怎麽知道小玄子身分的?”一伸手,抓住了他左腕。
    韋小寶登時痛入骨髓,手骨格格作響,似乎即便欲折斷,叫道:“投降,投降!”海老公道:“你怎麽知道的?”手上反而加勁。韋小寶叫道:“喂,喂,你……你……你懂不懂規矩?我已叫了投降,你還不放手?”海老公道:“我問你話,你就好好的答。”
    韋小寶道:“好,你如早已知道小玄子是誰,我就跟你說其中的原因。否則的話,你就捏死了我,我也不說。”
    海老公道:“那有什麽希奇?小玄子就是皇上,我起始教你‘大擒拿手’之時,就已知道了。”說著放開了手。
    韋小寶喜道:“原來你早知道了,可瞞得我好苦。那麽跟你說了也不打緊。”於是將昨天在上書房中撞見康熙和鼇拜的事說了,講到今天在布庫房中打倒一名胖大武士,又是眉飛色舞起來。海老公聽得甚是仔細,不住插口查問。
    韋小寶說完後,又道:“皇上吩咐我不得跟你說的,你如泄漏了出去,我兩個人都要殺頭。”海老公冷冷道:“皇上跟你是好朋友,不會殺你,只會殺我。”韋小寶得意洋洋的道:“你知道就好啦。”
    海老公沈思半晌,道:“皇上要三十名小太監一起練武,那是幹什麽來著?多半他是技癢,跟你打得不過癮,要找些小太監來挨他的揍。”站起身來,在屋中繞了十來個圈子,說道:“小桂子,你想不想討好皇上?”
    韋小寶道:“他是我好朋友,讓他歡喜開心,那也是做朋友的道理啊。”
    海老公厲聲道:“我有一句話,你好好記在心裏。今後皇上再說跟你是朋友什麽的,你無論如何不可應承。你是什麽東西,真的能跟皇上做朋友?他今日還是個小孩子,說著高興高興,這豈能當真?你再胡說八道,小心脖子上的腦袋。”韋小寶原也想到這種話不能隨口亂講,經海老公這麽疾言厲色的一點醒,伸了伸舌頭,說道:“以後殺我的頭也不說了。不過人頭落地之後,是不是還能張嘴說話,這中間只怕大大兒的有些講究。”
     海老公哼了一聲,道:“你想不想學上乘武功?”韋小寶喜道:“你肯教我上乘武功,那真是求之不得了。公公,你這樣一身好武藝,不收一個徒兒傳了下不來,豈不可惜?”海老公道:“世人陰險奸詐的多,忠厚老實的少。收了個壞徒兒,讓他來謀害師父,卻又何苦?”
    韋小寶心中一動:“我弄瞎了他眼睛,他心中是不是也有點因頭?這件事性命交關,非查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但見他神色木然,並無惱怒之意,便道:“是啊,既要你信得過,又對你忠心,原也不大易找,這世上只怕也只我小桂子一人了。公公,你道我到上書房去幹什麽?我是冒了殺頭的危險,想去將那部《四十二章經》偷出來給你。只不過皇上書房裏的書成千成萬,我又不大識字……”
    海老公插嘴道:“嗯,你又不大識字!”
    韋小寶心中突的一跳:“啊喲,不好!不知小桂子識字多不多。倘若他識得很多字,我這麽說,可露出馬腳了。”忙道:“我找來找去,也尋不著那部《四十二章經》。不過不要緊,以後我時時能到上書房去,總能教這部書成爲順手牽羊之羊,葉底偷桃之桃。”
    海老公道:“你沒忘了就好。”韋小寶道:“我怎麽會忘?你公公待我真是沒得說的,我如不想法子好好報答你,這一生一世當真枉自爲人了。”海老公喃喃的道:“嗯,我如不想法子好好報答你,這一生一世當真枉自爲人了。”這兩句話說得冷冰冰地,韋小寶聽在耳裏,不由得背上一陣發毛,偷眼瞧他臉色,卻無絲毫端倪可尋,心想:“老烏龜厲害得很,他早知小玄子就是皇上,卻不露半點口風。我可須得小心,他如知道他這對眼珠子是我弄瞎的,我韋小寶這對眼珠子倘若仍能保得住,那定是老天爺沒了眼珠子啦。”
    兩人默默相對。韋小寶半步半步的移向門邊,只要瞧出海老公神色稍有不善,立即飛奔出外,決意逃出宮去,從此不再回來。
    卻聽得海老公道:“你以後再也不能用大擒拿手跟皇上扭打了。這門功夫再學下去,都是分筋錯骨之法,脫人關節,斷人筋骨,怎能用在皇上身上?”韋小寶道:“是!”海老公道:“我從今天起教你一門功夫,叫做‘大慈大悲千葉手’。”韋小寶道:“這名字倒怪,我只聽過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海老公道:“你見過千手觀音沒有?”韋小寶道:“千手觀音?我見過的,觀音菩薩身上生了許許多多手。每只手裏拿的東西都不同,有的是個水瓶,有的是根樹枝,還有籃子、鈴子,好玩得緊。”海老公道:“你是在揚州廟裏見到的麽?”韋小寶道:“揚州廟裏?”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一個箭步竄到門邊,便欲奪門而出。
    海老公道:“千手觀音嗎,天下就只揚州的廟裏有,你沒去過揚州廟裏,怎能見到千手觀音?”韋小寶輕籲一口長氣,心道:“原來只揚州的廟裏才有千手觀音,險些給你嚇得拉尿。”忙道:“我怎會去過揚州?揚州在什麽地方?千手觀音什麽的,是聽人家說的,我可沒見過。想在你老人家面前吹幾句牛,神氣神氣,哪知道你見多識廣,一下子就戳破了我的牛皮。”海老公歎道:“要戳破你這小滑頭的牛皮,可實在不容易得很。”韋小寶道:“容易,容易。我撒一句謊,不到半個時辰,就給你老人家戳穿了西洋鏡。”
    海老公嗯了一聲,問道:“你冷嗎?怎不多穿件衣服?”韋小寶道:“我不冷。”海老公道:“怎麽你說話聲音有點兒發抖?”韋小寶道:“剛才給吹了陣冷風,現下好了。”海老公道:“門邊風大,別站在門口。”韋小寶道:“是,是!”走近幾步,卻總是不敢走到海老公身邊。
    海老公道:“這‘大慈大悲千葉手’是佛門功夫,動起手來能制住對方,卻不會殺人傷人,乃是天下最仁善的武功。”韋小寶喜道:“這門功夫不會殺人傷人,跟皇上動手過招,那是再好也沒有了。”
    海老公道:“不過這功夫十分難學,招式挺多,可不大容易記得周全。”韋小寶笑道:“既然招式挺多,記不全就不要緊,忘了一大半,剩下來的還是不少。”海老公道:“哼,懶小子,還沒學功夫,就已在打偷懶的主意。你這一輩子,可別想學好上乘武功。”韋小寶道:“是,是。要學到你老人家那樣厲害的武功,我這一輩子自然是老貓鼻子上挂鹹魚,嗅鯗啊嗅鯗(休想)。”心想:“就算武功練得跟你一模一樣,到頭來還是給人弄瞎了眼睛,你老烏龜挺開心嗎?”
    海老公道:“你走過來。”韋小寶道:“是!”走近了幾步,離開海老公仍有數尺。海老公道:“你怕我吃了你嗎?”韋小寶笑道:“我的肉是酸的,不大好吃。”
    海老公左手揚起,突然拍出。韋小寶吃了一驚,向右一避,忽然背上拍拍兩聲,已被海老公打中,登時跪倒在地動彈不得,心下大駭:“這一下糟了,他……他要取我性命。”海老公道:“這是‘大慈大悲千葉手’的第一手,叫做‘南海禮
佛’。你背上已給打中了兩處穴道,不過打穴功夫十分難練,要以上乘內功作根基,跟皇上過招,又難道真能打他穴道,叫他跪在你面前?你只須記住了手法,裝模作樣的比比架式,也就是了。”說著伸手在他背心兩處穴道上按了按。韋小寶手足登時得能動彈,心神略定,慢慢站起身來,心道:“原來老烏
龜是教我功夫,可嚇得我魂靈出竅,這會兒也不知歸了竅沒有。”
    這一日海老公只教了三招,道:“第一天特別難些,以後你如用心,便可多學幾招。”
    韋小寶第二天也不去賭錢了,中午時分,自行到比武的小室中去等候康熙,知道桌上糕點是爲皇帝而設,也就不敢再拿來吃。等了大半個時辰,康熙始終不來。韋小寶心道:“是了,他跟我比武沒味道,不來玩了。”於是徑去上書房。書房門外守衛的侍衛昨天見康熙帶同韋小寶去布庫房,神色甚和,知道他是皇上跟前得寵的小太監,也不加阻攔。
    韋小寶走進書房,只見康熙伸足在踢一隻皮凳,踢了一腳又是一腳,神色氣惱,不住吆喝:“踢死你,踢死你!”韋小寶心想:“他在練踢腳功夫麽?”不敢上前打擾,靜靜的垂手站在一旁。
    康熙踢了一會,擡頭見到韋小寶,露出笑容,道:“我悶得很,你來陪我玩玩。”
    韋小寶道:“是。海老公教了我一門新功夫,叫做什麽‘大慈大悲千葉手’,比之先前所教的大擒拿手,那可厲害得多了。他說我學會之後,你一定鬥我不過了。”
    康熙道:“那是什麽功夫,你使給我瞧瞧。”
    韋小寶道:“好!我這可要打你啦!”拉開招式,雙掌飛揚,“南海禮佛”、“金玉瓦礫”、“人命呼吸”,一共三招,出手迅捷,在康熙背心、肩頭、左胸、右腿、咽喉五處都用手指輕輕一拍。這“大慈大悲千葉手”變化奇特,和“大擒拿來”大不相同。康熙猝不及防,連一下也沒能躲過。韋小寶出手甚輕,自然沒打痛他。其實韋小寶內力固然全無,膂力也微弱之極,就算當真相鬥,給他打中幾下也是無關痛癢。但這麽連中五下,畢竟是從所未有之事。康熙“咦”的一聲,喜道:“這門功夫妙得很啊。你明天再來,我也去請師父教上乘功夫,跟你比過。”韋小寶道:“好極,好極!”
    他回到住處,將康熙的話說了。海老公道:“不知他師父教的是什麽功夫,今日你再學幾招千葉手。”這一日韋小寶又學了六招,乃是“鏡裏觀影”、“水中捉月”、“浮雲去來”、“水泡出沒”、“夢裏明明”、“覺後空空”。這六招都是若隱若現、變幻莫測的招數,虛式多而實式少,海老公只是要韋小寶硬記招式,至於招式中的奧妙之處卻毫不講解,甚至姿式是否正確無誤,出招部位是否恰到好處,海老公一來看不見,二來毫不理會。韋小寶見他教得隨便,心下暗暗歡喜,心道:“你馬馬虎虎的教,我就含含糊糊的學,哥兒倆糊裡糊塗的混過便算。倘若你要頂真,老子可沒閑功夫陪你玩了。”
    次日韋小寶來到禦書房外,只見門外換了四名侍衛,正遲疑間,一名侍衛笑道:“你是桂公公嗎?皇上命你即刻進去。”韋小寶一怔,心道:“什麽桂公公?”但隨即明白:“桂公公就是老子了,這侍衛知道我是皇帝親信,對我加意客氣。”當即笑著點了點頭,說道:“幸會,幸會,你四位貴姓啊?”四名侍衛跟他通了姓名。韋小寶客氣了幾句。那姓張的侍衛笑道:“你這可快進去罷,皇上已問了你幾次呢。”
    韋小寶走進書房。康熙從椅中一躍而起,笑道:“你昨天這三招,我師父已教了破法,咱們這便試試去。”韋小寶道:“你師父既說破得,自然破得了,也不用試啦。”康熙道:“非試不可!你先悄悄到咱們的比武廳去,別讓別人知道了,我隨後就來。”韋小寶答應了,徑去那間小房。
    康熙初學新招,甚是性急,片刻間就來了。兩人一動上手,康熙果然以巧妙手法,將韋小寶第一天所學的三招都拆解了,還在韋小寶後肩上拍了一掌。
    韋小寶見他所出招數甚爲高明,心下也是佩服,問道:“你這套功夫叫什麽名堂?”康熙道:“這是‘八卦遊龍掌’。我師父說,你的‘大慈大悲千葉手’招式太多,記起來挺麻煩。我們的‘八卦遊龍掌’只有八八六十四式,但反復變化,盡可敵得住你的千葉手。”韋小寶道:“那麽哪一門功夫厲害些?”康熙道:“我也問過了。師父說道,這兩門都是上乘掌法,說不上哪一門功夫厲害。誰的功夫深,用得巧妙,誰就勝了。”韋小寶道:“我昨天又學了六招,你倒試試。”當下將昨天那六招使出來,雖然第二、三招全然忘記,第五招根本用得不對。康熙還是一連給他拍中了七八下,點頭道:“你這六招妙得很,我這就去學拆解之法。”
    韋小寶回到住處,將康熙學練“八卦遊龍掌”的事說了給海老公聽。海老公點了點頭,道:“我少林派的千葉手,原只武當派這路八卦遊龍掌敵得住。他師父的話不錯。兩路掌法各有各的妙處,誰學得好,誰就厲害。”韋小寶道:“他是皇帝,我怎能蓋過了他去?自然該當讓他學得好些。”他不肯刻苦練功,先安排好落場勢再說。
    海老公道:“你如太也差勁,皇上就沒興致跟你練了。”韋小寶道:“常言道:明師必出高徒,強將手下無弱兵。你是明師,又是強將,教出來的人也不會太差勁的。你老望安,放一百二十個心好啦!”海老公搖了搖頭,說道:“別胡吹大氣啦,桌上的飯菜快冷了,你先去喝那碗湯罷!”
    韋小寶道:“我服侍你老人家喝湯。”海老公道:“我不喝湯,喝了湯要咳嗽。”韋小寶道:“是。”自行過去喝湯,心道:“我老人家喝湯,倒不咳嗽。”
    此後幾個月中,康熙和韋小寶各學招式,日日比試。兩人並不真打,沒了各出全力以爭勝負之心,拚鬥時的樂趣不免大減,總算兩人所學的招式頗爲繁複,以之拆解,倒也變化多端,只是如此文比,更似下棋,決不像打架。康熙明知韋小寶決不敢向自己屁股狠狠踢上一腳,就也不好意思向他腦袋重重捶上一拳。
    韋小寶學武只是爲了陪皇帝過招,自己全不用心,學了後面,忘了前面的。康熙的師父顯然教得也頗馬虎。兩人進步甚慢,比武的興致也是大減。到後來康熙隔得數日,才和韋小寶拆一次招。
    這些時日中,康熙除了和韋小寶比武外,也常帶他到書房伴讀。皇宮中侍衛太監,都知尚膳監的小太監小桂子眼下是皇上跟前第一個紅人,大家見到他時都不敢直呼“小桂子”,都是桂公公長,桂公公短的,叫得又恭敬又親熱。韋小寶要討好海老公,每日出入上書房,總想將那部《四十二章經》偷出來給他,可是尋來尋去,始終不見。
    這日康熙和韋小寶練過武後,臉色鄭重,低聲道:“小桂子,咱們明天要辦一件大事,你早些到書房來等我。”韋小寶應道:“是。”他知道皇帝不愛多說話,他不說是什麽事,自己就不能多問。
    次日一早,他便到上書房侍候。康熙低聲道:“我要你辦一件事,你有沒有膽子?”韋小寶道:“你叫我辦事,我還怕什麽?”康熙道:“這件事非同小可,辦得不妥,你我俱有性命之憂。”韋小寶微微一驚,說道:“最多我有性命之憂。你是皇帝,誰敢害你?再說,你照看著我,我說什麽也不能有性命之憂。”心想須得把話說在前頭,我韋小寶如有性命之憂,唯你皇帝是問,你可不能置之不理。
    康熙道:“鼇拜這廝橫蠻無禮,心有異謀,今日咱們要拿了他,你敢不敢?”
    韋小寶在宮中已久,除了練武和陪伴康熙之外,極少玩耍,近幾個月來海老公不許自己再去跟溫氏兄弟他們賭錢,只有偶爾偷偷去賭上一手,而跟康熙比武,更是越來越沒勁,正感氣悶,聽得要拿鼇拜,不由得大喜,忙道:“妙極,妙極!我早說咱二人合力鬥他一鬥。就算他是滿洲第一勇士,你我武功都已練得差不多了,決不怕他。”
    康熙搖頭道:“我是皇帝,不能親自動手。鼇拜這廝身兼領內侍衛大臣,宮中侍衛都是他的親信心腹。他一知我要拿他,多半就會造反。衆侍衛同時動手,你我固然性命不保,連太皇太后、皇太后也會遭難。因此這件事當真危險得緊。”韋小寶一拍胸膛,說道:“那麽我到宮外等他,乘他不備,一刀刺死了他。要是刺他不死,他也不知是你的意思。”康熙道:“這人武功十分了得,你年紀還小,不是他對手。何況在宮門之外,他衛士衆多,你難以近身,就算真的刺死了他,只怕你也會給他的衛士們殺了。我倒另有個計較。”韋小寶道:“是。”康熙道:“待會他要到我這裏來奏事,我先傳些小太監來在這裏等著。你見我手中的茶盞跌落,便撲上去扭住他。十幾名小太監同時擁上,拉手拉腳,讓他施展不出武功。倘若你還是不成,我只好上來幫忙。”
    韋小寶喜道:“此計妙極,你有刀子沒有?這件事可不能弄糟,要是拿他不住,我便一刀將他殺了。”他在殺了小桂子之初,靴筒中帶得有匕首,後來得知小玄子便是皇帝,和康熙對拆掌法,時常縱躍竄跳,生怕匕首從靴中跌了出來,除了當值的帶刀侍衛,在宮中帶刀那可是殺頭的罪名,就此不敢隨身再帶了。
    康熙點了點頭,拉開書桌抽屜,取出兩把黃金爲柄的匕首,一把交給了韋小寶,一把插入自己靴筒。韋小寶也將匕首插入靴筒,只覺血脈賁張,全身皆熱,呼呼喘氣,說道:“好傢夥,咱們幹他的!”
    康熙道:“你去傳十二名小太監來。”韋小寶答應了,出去呼傳。這些小太監在布庫房中練習撲擊已有數月,雖然沒什麽武功,但拉手扳腳的本事卻都已不差。康熙向十二名小太監道:“你們練了好幾個月,也不知有沒有長進。待會有個大官兒進來,這人是咱們朝裏的撲擊好手,我讓他試試你們的功夫。你們一見我將茶盞摔在地下,便即一擁而上,冷不防的十二個打他一個。要是能將他按倒在地,令他動彈不得,我重重有賞。”說著拉開書桌的抽屜,取出十二隻五十兩的元寶,道:“贏得了他,每人一隻元寶,倘若輸了,十二個人一齊斬首。這等懶惰無用的傢夥,留著幹什麽?”最後這兩句話說得聲色俱厲。
    十二名小太監一齊跪下,說道:“奴才們自當奮力爲皇上辦事。”
    康熙笑道:“那又是什麽辦事了?我只是考考你們,且瞧誰學得用心,誰在貪懶。”
    韋小寶暗暗佩服:“他在小太監面前也不露半點口風,以防這些小鬼沈不住氣,在鼇拜面前露出了馬腳。”
    衆小太監起身後,康熙從桌上拿起一本書,翻開來看。韋小寶聽他低聲吟哦,居然聲不顫、手不抖,面臨大事,鎮定如恒,自己手心中卻是一陣冷汗,又是一陣發熱,心下暗罵:“韋小寶你這小王八蛋,這一下你可給小玄子比下去啦。你武功不及他,定力也不及他。”轉念又想:“他是皇帝,自然膽子該比我大些。那也沒什麽了不起。倘若我做皇帝,當然勝過他了。”但內心隱隱又覺得未免難以自圓其說。
    過了好半晌,門外靴聲響起,一名侍衛叫道:“鼇少保見駕,皇上萬福金安。”康熙道:“鼇少保進來罷!”鼇拜掀起門帷,走了進來,跪下磕頭。
    康熙笑道:“鼇少保,你來得正好,我這十幾名小太監在練摔交。聽說你是我滿洲勇士中武功第一,你來指點他們幾招如何?”鼇拜微笑道:“皇上有興,臣自當效力。”
    康熙笑道:“小桂子,你吩咐外面侍衛們下去休息,不聽傳呼,不用進來伺候。”說著笑了笑,向鼇拜扮個鬼臉,鼇拜哈哈一笑。韋小寶走出去吩咐。
    康熙低聲道:“鼇少保,你勸我別讀漢人的書,我想你的話很對,咱們還是在書房裏摔交玩兒的好,不過別讓人聽到了。要是給皇太后知道了,可又要逼我讀書啦。”鼇拜大喜,連聲道:“對,對,對!皇上這主意挺高明,漢人的書本兒,讀了有什麽用?”
    韋小寶回進書房,道:“侍衛們多謝皇上恩典,都退下去啦。”
    康熙笑道:“好,咱們玩咱們的。小監們,十二個人分成六對,打來瞧瞧。”
    十二名小太監卷袖束帶,分成六對,撲擊起來。
    鼇拜笑吟吟的觀看,見這些小太監武功平平,笑著搖了搖頭。康熙拿起茶盞喝了一口,笑道:“鼇少保,小孩兒們本事還使得嗎?”鼇拜笑道:“將就著瞧瞧,也過得去!”康熙笑道:“跟你鼇少保比,那自然不成!”身子微側,手一松,嗆啷一聲,茶盞掉在地下,呼叫出聲:“啊喲!”
    鼇拜一怔,說道:“皇上……”兩個字剛出口,身後十二名小太監已一齊撲了上來,扳手攀臂,抱腰扯腿,同時進攻。康熙哈哈大笑,說道:“鼇少保留神。”鼇拜只道少年皇帝指使小太監試他功夫,微微一笑,雙臂分掠,四名小太監跌了出去。他還不敢使力太過,生怕傷了衆小監,左腿輕掃,又掃倒了兩名,隨即哈哈大笑。餘下衆小監記著皇上“若是輸了,十二個人一齊斬首”的話,出盡了吃奶的力氣,牢牢抱住他腰腿。
    韋小寶早已閃在他身後,看准了他太陽穴,狠命一掌。鼇拜只感頭腦一陣暈眩,心下微感惱怒:“這些小監兒好生無禮。”左臂倏地掃出,將三個小太監猛推出去,轉過身來,胸口又吃了韋小寶一拳。韋小寶這兩下偷襲,手法算得甚快,但他全無力道,打中的雖是鼇拜的要害之處,卻無效用。鼇拜見偷襲自己之人竟是皇帝貼身的小太監,隱隱覺得有些不妙,但畢竟不信皇帝是要這些小孩兒來擒拿自己,左掌一伸,往韋小寶右肩按了下去。
    韋小寶使一招“覺後空空”,左掌在鼇拜面前晃了兩下。鼇拜一低頭,砰的一聲,胸口已吃了一腿。韋小寶卻“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原來這一腿踢在他胸口,便如踢中了一堵牆壁一般,自己腳上反是一陣劇痛。鼇拜見他連使殺著,又驚又怒,混鬥之際,也不及去想皇帝是何用意,只想推開衆小監的糾纏,先將韋小寶收拾了下來。可是衆小監抱腰的抱腰,拉腿的拉腿,摔脫了幾名,餘下的又撲將上來。
    康熙拍手笑道:“鼇少保,只怕你要輸了。”
    鼇拜奮拳正要往韋小寶頭頂打落,聽得康熙這麽說,心道:“原是跟我鬧著玩的,怎能跟小孩子們一般見識?”手臂一偏,勁力稍收,拍的一聲響,這拳打在韋小寶右肩,只使了一成力。但他力大無窮,當年戰陣中與明軍交鋒,雙手抓起明軍官兵四下亂擲,來去如風,當者披靡。韋小寶只馬馬虎虎的學過幾個月武功,又是個小孩,雖有衆小監相助,卻如何奈得了他?這一拳打將下來,韋小寶一個踉蹌,向前摔倒,順勢左肘撞出,正撞在鼇拜腰眼之中。鼇拜笑駡:“你這小娃娃,倒狡猾得很!”右手在韋小寶背上輕輕一推。韋小寶撲地倒了,站起身來,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猱向鼇拜撲去。鼇拜驀地見到他手中多了一柄明晃晃的刀子,呆了一呆,叫道:“你……你幹什麽?”韋小寶笑道:“我用刀子,你空手,咱們鬥鬥!”鼇拜喝道:“快放開刀子,皇上跟前,不得動凶器。”韋小寶笑道:“好,放下就放下!”俯身將匕首往靴筒中插去。這時仍有七八個小太監扭住了鼇拜,韋小寶突然向前一跌,似乎立足不住,身子撞向鼇拜,挺刀戳出,想戳他肚子,不料鼇拜應變敏捷,迅速異常的一縮,這一刀刺中了他大腿。鼇拜一聲怒吼,雙手甩脫三名小太監,扠住了韋小寶的脖子。
    康熙見韋小寶與衆小太監搶奪不下鼇拜,勢道不對,繞到鼇拜背後,拔出匕首,一刀插入了他背心。
    鼇拜猛覺背心上微痛,立即背肌一收,康熙這一刀便刺得偏了,未中要害。鼇拜順手擲開韋小寶,猶如旋風般轉過身來,眼前一個少年,正是皇帝。
    鼇拜一呆,康熙躍開兩步。鼇拜大叫一聲,終於明白皇帝要取自己性命,揮拳便向康熙打來。康熙側身避過。鼇拜抓住兩名小監,將他們腦袋對腦袋的一撞,二人登時頭骨破裂。他跟著左手一拳,直打進一名小監的胸膛,右腳連踢,將四名小監踢得撞上牆壁,一個個筋折骨斷,哼也沒哼一聲,便已死去,接著左足踹在一名抱住他右腿的小監肚上,那小監立時肚破腸裂。他霎時之間連殺八人,餘下四名小監都嚇得呆了,不知如何是好。
    韋小寶手挺匕首,向他撲去。鼇拜左拳直擊而出。韋小寶只感一股勁風撲面而至,氣也喘不過來,揮匕首向他手臂插落。鼇拜手臂微斜,避過匕首,隨即揮拳擊出,打中韋小寶左肩。韋小寶身子飛出,掠過書桌,一交摔在香爐上,登時爐灰飛揚。
    康熙始終十分沈著,使開“八卦遊龍掌”和鼇拜遊鬥,但康熙在這路掌法上的造詣頗爲有限,更遇到了鼇拜這等天生神勇的猛將,實在並無多大用處。鼇拜被他打中兩掌,毫不在乎,左腳踢出,正中康熙右腿。康熙站立不定,向前伏倒。鼇拜吼聲如雷,大呼:“大夥兒一起死了罷!”雙拳往他頭頂擂落。康熙和韋小寶扭打日久,斗室中應變的身法甚是熟練迅捷,眼見鼇拜拳到,當即一個打滾,滾到了書桌底下。鼇拜左腿飛起,踢開書桌,右腿連環,又待往康熙身上踢去,突然間塵灰飛揚,雙眼中都是細灰。鼇拜哇哇大叫,雙手往眼中亂揉,右腿在身前飛快踢出,生恐敵人乘機來攻。
    原來韋小寶見事勢緊急,從香爐中抓起兩把爐灰,向鼇拜撒去。香灰甚細,一落入鼇拜雙眼,立時散開。鼇拜驀地裏左臂上一痛,卻是韋小寶投擲匕首,刺不中他胸口要害,卻插入了他手臂。這時書房中桌翻凳倒,亂成一團,韋小寶見鼇拜背後有張椅子,正是皇帝平時所坐的龍椅,當即奮力端起青銅香爐,跳上龍椅,對準了鼇拜後腦,奮力砸落。
    這香爐是唐代之物,少說也有三十來斤重,鼇拜目不見物,難以閃避,砰的一聲響,正中頭頂。鼇拜身子一晃,摔倒在地,暈了過去。香爐破裂,鼇拜居然頭骨不碎。
    康熙大喜,叫道:“小桂子,真有你的。”他早已備下牛筋和繩索,忙在倒翻了的書桌抽屜中取將出來,和韋小寶兩人合力,把鼇拜手足都綁住了。韋小寶已嚇得全身都是冷汗,手足發抖,抽繩索也使不出力氣,和康熙兩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是喜悅不勝。
    鼇拜不多時便即醒轉,大叫:“我是忠臣,我無罪!這般陰謀害我,我死也不服。”
    韋小寶喝道:“你造反!帶了刀子來到上書房,罪該萬死。”鼇拜叫道:“我沒帶刀子!”韋小寶喝道:“你身上明明不是帶著兩把刀子?背上一把,手臂上一把,還敢說沒帶刀?”韋小寶強辭奪理,鼇拜怎辯得他過?何況鼇拜頭頂給銅香爐重重一砸,背上和臂上分別插了一刀,雖非致命,卻也受傷不輕,情急之下,只是氣急敗壞的大叫大嚷。
    康熙見十二名小太監中死剩四人,說道:“你們都親眼瞧見了,鼇拜這廝犯上作亂,竟想殺我。”四個小監驚魂未定,臉如土色,有一人連稱:“是,是!”其餘三人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康熙道:“你們出去,宣我旨意,召康親王傑書和索額圖二人進來。剛才的事,一句話也不許提起,若有泄漏風聲,小心你們的腦袋。”四名小監答應了出去。
    鼇拜兀自大叫:“冤枉,冤枉!皇上親手殺我顧命大臣,先帝得知,必不饒你!”
    康熙臉色沈了下來,道:“想個法兒,叫他不能胡說!”韋小寶應道:“是!”走過去伸出左手,捏住了鼇拜的鼻子。鼇拜張口透氣,韋小寶右手拔下他臂上的匕首,往他口中亂刺數下,在地下抓起兩把香灰,硬塞在他嘴裏。鼇拜喉頭荷荷幾聲,幾乎呼吸停閉,哪里還說得出話來?韋小寶又拔下他背上的匕首,將一雙匕首並排插在書桌上,自己守在鼇拜身旁,倘若見他稍有異動,立即便拔匕首戳他幾刀。
    康熙眼見大事已定,心下甚喜,見到鼇拜雄壯的身軀和滿臉血污的猙獰神情,不由得暗自驚懼,又覺适才之舉實在太過魯莽,只道自己和小桂子學了這許久武藝,兩人合力,再加上十二名練過摔交的小太監,定可收拾得了鼇拜,哪知道遇上真正的勇士,幾名小孩子毫無用處,而自己和小桂子的武藝,只怕也並不怎麽高明,若不是小桂子使計,此刻自己已被鼇拜殺了。這廝一不做、二不休,多半還會去加害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朝中大臣和宮中侍衛都是他的親信,這廝倘若另立幼君,無人敢問他的罪。想到此處,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等了好一會,四名小監宣召康親王和索額圖進來。二人一進上書房,眼見死屍狼藉,遍地血污,這一驚實是非同小可,立即跪下連連磕頭,齊聲道:“皇上萬福金安。”
    康熙道:“鼇拜大逆不道,攜刀入宮,膽敢向朕行兇。幸好祖宗保祐,尚膳監小監小桂子會同衆監,力拒凶逆,將其擒住。如何善後,你們瞧著辦罷。”
    康親王和索額圖向來和鼇拜不睦,受其排擠已久,陡見宮中生此大變,又驚又喜,再向皇帝請安,自陳疏於防範,罪過重大,幸得皇帝洪福齊天,百神呵護,鼇拜凶謀得以不逞。
    康熙道:“行刺之事,你們不必向外人提起,以免太皇太後和皇太后受驚,傳了出去,反惹漢官和百姓們笑話。鼇拜這廝罪大惡極,就無今日之事,也早已罪不容誅。”
    康親王和索額圖都磕頭道:“是,是!”心下都暗暗懷疑:“鼇拜這廝天生神勇,是我滿洲第一勇士,真要行刺皇上,怎能爲幾名小太監所擒?這中間定然另有別情。”好在二人巴不得重重處分鼇拜,有什麽內情不必多問,何況皇帝這麽說,又有誰膽敢多問一句?
    康親王道:“啓奏皇上:鼇拜這廝黨羽甚多,須得一網成擒,以防另有他變。讓索大人在這裏護駕,不可有半步離開聖駕。奴才去下傳旨意,將鼇拜的黨羽都抓了起來。聖意以爲如何?”康熙點頭道:“很好!”康親王退了出去。
    索額圖細細打量小桂子,說道:“小公公,你今日護駕之功,可當真不小啊。”
    小桂子道:“那是皇上的福氣,咱們做奴才的有什麽功勞?”
    康熙見韋小寶並不居功,對适才這番激鬥更只字不提,甚感喜歡,暗想自己親自出手,在鼇拜背上插了一刀,此事如果傳了出去,頗失爲人君的風度。又想:“小桂子今天的功勞大得無以復加,可說是救了我的性命。可惜他是個太監,不論我怎麽提拔,也總是個太監。祖宗定下嚴規,不許太監幹政,看來只有多賞他些銀子了。”
    康親王辦事十分迅速,過不多時,已領了幾名親信的王公大臣齊來請安,回稟說鼇拜的羽党已大部成擒,宮中原有侍衛均已奉旨出宮,不留一人,請皇上另派領內侍衛大臣,另選親信侍衛護駕。康熙甚喜,說道:“辦得很妥當!”
    幾名親王、貝勒、文武大臣見到上書房中八名小太監被鼇拜打得腦蓋碎裂、腸穿骨斷的慘狀,無不驚駭,齊聲痛駡鼇拜大逆不道。當下刑部尚書親自將鼇拜押了下去收禁。王公大臣們說了許多恭頌聖安的話,便要退出去商議,如何定鼇拜之罪。
    康親王傑書稟承康熙之意,囑咐衆人道:“皇上仁孝,不欲殺戮太衆,驚動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因此鼇拜大逆不道之事,不必暴之於朝,只須將他平素把持政事、橫蠻不法的罪狀,一樁樁的列出來便是。”王公大臣齊聲稱頌聖德。
    行刺皇帝,非同小可,鼇拜固然要淩遲處死,連他全族老幼婦孺,以及同黨的家人、族人,無一能夠倖免,這一件大案辦下來,牽累一廣,少說也要死數千之衆。康熙雖恨鼇拜跋扈,卻也不願亂加罪名於他頭上,更不願累及無辜。
    康熙親政時日已經不短,但一切大小政務,向來都由鼇拜處決,朝中官員一直只聽鼇拜的話辦事,今日拿了鼇拜,見王公大臣的神色忽然不同,對自己恭順敬畏得多。康熙直到此刻,方知爲君之樂,又向韋小寶瞧了一眼,見他縮在一角,一言不發,心想:“這小子不多說話,乖覺得很。”
    衆大臣退出去後,索額圖道:“皇上,上書房須得好好打掃,是否請皇上移駕,到寢宮休息?”康熙點點頭,由康親王和索額圖伴向寢宮。韋小寶不知是否該當跟去,正躊躇間,康熙向他點了點頭,道:“你跟我來。”
    康親王和索額圖在寢宮外數百步處便已告辭。皇宮的內院,除了後妃公主、太監宮女之外,外臣向來不得涉足。
    韋小寶跟著康熙進內,本來料想皇帝的寢宮定是金碧輝煌,到處鑲滿了翡翠白玉,牆壁上的夜明珠少說也有二三千顆,晚上不用點燈。哪知進了寢宮,也不過是一間尋常屋子,只被褥枕頭之物都是黃綢所制、繡以龍鳳花紋而已,一見之下,大失所望,心道:“比我們揚州麗春院中的房間,可也神氣不了多少。”
    康熙喝了宮女端上來的一碗參湯,籲了口長氣,說道:“小桂子,跟我去見皇太后。”
    其時康熙尚未大婚,寢宮和皇太后所居慈甯宮相距不遠。
    到得皇太后的寢宮,康熙自行入內,命韋小寶在門外相候。
    韋小寶等了良久,無聊起來,心想:“我學了海老公教的‘大慈大悲千葉手’,皇上學了‘八卦遊龍掌’,可是今兒跟鼇拜打架,什麽千葉手、遊龍掌全不管用,還是靠我小白龍韋小寶出到撒香灰、砸香爐的下三濫手段,這才大功告成。那些武功再學下去也沒什麽好玩了,在皇宮中老是假裝太監,向小玄子磕頭,也氣悶得很。鼇拜已經拿了,小玄子也沒什麽要我幫忙了。明日我就溜出宮去,再也不回來啦。”
    他正在思量如何出宮,一名太監走了出來,笑道:“桂兄弟,皇太后命你進去磕頭。”韋小寶肚中暗罵:“他奶奶的,又要磕頭!你辣塊媽媽的皇太后幹麽不向老子磕頭?”恭恭敬敬的答應:“是!”跟著那太監走了進去。
    穿過兩重院子後,那太監隔著門帷道:“回太后,小桂子見駕。”輕輕掀開門帷,將嘴努了努。
    韋小寶走進門去,迎面又是一道簾子。這簾子全是珍珠穿成,發出柔和的光芒。一名宮女拉開珠簾。韋小寶低頭進去,微擡眼皮,只見一個三十歲左右的貴婦坐在椅中,康熙靠在她的身旁,自然便是皇太后了,當即跪下磕頭。
    皇太后微笑點了點頭,道:“起來!”待韋小寶站起,說道:“聽皇帝說,今日擒拿叛臣鼇拜,你立了好大的功勞。”韋小寶道:“回太后:奴才只知道赤膽忠心,保護主子。
    皇上吩咐怎麽辦,奴才便奉旨辦事。奴才年紀小,什麽都不懂的。”他在皇宮中只幾個月,但賭錢時聽得衆太監說起宮裏和朝廷的規矩,一一記在心裏,知道做主子最忌奴才居功,你功勞越大,越是要裝得沒半點功勞,主子這才喜歡,假使稍有驕矜之色,說不定便有殺身之禍,至於惹得主子憎厭,不加寵倖,自是不在話下。
    他這樣回答,皇太后果然很是喜歡,說道:“你小小年紀,
倒也懂事,比那做了少保、封了一等超武公的鼇拜還強。孩兒,你說咱們賞他些什麽?”康熙道:“請太后吩咐罷。”皇太後沈吟道:“你在尚膳監,還沒品級罷?海大富海監是五品,賞你個六品的品級,升爲首領太監,就在皇上身邊侍候好了!”
    韋小寶心道:“辣塊媽媽的六品七品,就是給我做一品太監,老子也不做。”臉上卻堆滿笑容,跪下磕頭,道:“謝皇太后恩典,謝皇上恩典。”
    清宮定例,宮中總管太監共十四人,副總管八人,首領太監一百八十九人,太監則無定額,清初千餘人,自後增至二千餘人。有職司的太監最高四品,最低八品,普通太監則無品級。韋小寶從無品級的太監一躍而升爲六品,在宮中算得是少有的殊榮了。
    皇太后點了點頭,道:“好好的盡心辦事。”韋小寶連稱:“是,是!”站起身來,倒退出去。宮女掀起珠簾時,韋小寶偷偷向皇太后瞧了一眼,只見她臉色極白,目光炯炯,但眉頭微蹙,似乎頗有愁色,又好像在想什麽心事,尋思:“她身爲皇太后,還有什麽不開心的?啊,是了,她死了老公。就算是皇太后,死了老公,總不會開心。”
    他回到住處,將這一天的事都跟海老公說了。海老公竟然沒半分驚詫之意,淡淡的道:“算來也該在這兩天動手的了。皇上的耐心,可比先帝好得多。”韋小寶大奇,問道:“公公,你早知道了?”海老公道:“我怎會知道?我是早在猜想。皇上學摔交,還說是小孩子好玩,但要三十名小太監也都學摔交,學來幹什麽?皇上自己又用心學那‘八卦遊龍掌’,自然另有用意了。‘大慈大悲千葉手’和‘八卦遊龍掌’這兩路武功,倘若十年八年的下來,當真學到了家,兩人合力,或許能對付得了鼇拜。可是這麽半吊子的學上兩三個月,又有什麽用?唉,少年人膽子大,不知天高地厚,今日的事情,可兇險得很哪。”
    韋小寶側頭瞧著海老公,心中充滿了驚佩:“這老烏龜瞎了一雙眼睛,卻什麽事情都預先見到了。”
    海老公問道:“皇上帶你去見了皇太后罷?”韋小寶道:“是!”心想:“你又知道了。”海老公道:“皇太后賞了你些什麽?”韋小寶道:“也沒賞什麽,只是給了我個六品的銜頭,升作了首領太監。”海老公笑了笑,道:“好啊,只比我低了一級。我從小太監升到首領太監,足足熬了十三年時光。”
    韋小寶心想:“這幾日我就要走啦。你教了我不少武功,我卻毒瞎了你一雙眼睛,未免有點對你不住,本該將那幾部經書偷了來給你,偏偏又偷不到。”海老公道:“你今日立了這場大功,此後出入上書房更加容易……”韋小寶道:“是啊,要借那《四十二章經》是更加容易了。公公,你眼睛不大方便,卻要這部經書有什麽用?”海老公幽幽的道:“是啊,我眼睛瞎了,看不到經書,你……你卻可讀給我聽啊,你一輩
子陪著我,就……就一輩子讀這《四十二章經》給我聽……”說著突然劇烈的咳嗽起來。
    韋小寶見了他彎腰大咳的模樣,不由得起了憐憫之意:“這老……老頭兒真是古怪。”本來在心裏一直叫他“老烏龜”的,這時卻有些不忍。
    這一晚海老公始終咳嗽不停,韋小寶便在睡夢之中,也不時聽到他的咳聲。
    次日韋小寶到上書房去侍候,只見書房外的守衛全已換了新人。
    康熙來到書房,康親王傑書和索額圖進來啓奏,說道會同王公大臣,已查明鼇拜大罪一共三十款。康熙頗感意外,道:“三十款?有這麽多?”康親王道:“鼇拜罪孽深重,原不止這三十款,只是奴才們秉承皇上聖意,從寬究治。”康熙道:“這就是了,哪三十款?”
    康親王取出一張白紙,念道:“鼇拜欺君擅權,罪一。引用奸黨,罪二。結黨議政,罪三。聚貨養奸,罪四。巧飾供詞,罪五。擅起馬爾賽等先帝不用之人,罪六。擅殺蘇克薩哈等,罪七。擅殺蘇納海等,罪八。偏護本旗,將地更換,罪九。輕慢聖母,罪十。”他一條條的讀下去,直讀到第三十條大罪是:“以人之墳墓,有礙伊家風水,勒令遷移。”
    康熙道:“原來鼇拜這廝做下了這許多壞事,你們擬了什麽刑罰?”康親王道:“鼇拜罪大惡極,本當淩遲處死,臣等體念皇上聖意寬仁,擬革職斬決。其同黨必隆、班布林善、阿思哈等一體斬決。”康熙沈吟道:“鼇拜雖然罪重,但他是顧命大臣,效力年久,可免其一死,革職拘禁,永不釋放,抄沒他的家產。所有同黨,可照你們所議,一體斬決。”
※注:據《清史稿·聖祖本紀》:康熙八年,“上久悉鼇拜專橫亂政,特慮其多力難制,乃選侍衛拜唐阿年少有力者,爲撲擊之戲。是日鼇拜入見,即令侍衛等掊而縶之,於是有善撲營之制,以近臣領之。庚申,王大臣議鼇拜獄上,列陳大罪三十,請族誅。詔曰:‘鼇拜愚悖無知,誠合夷族。特念效力年久,叠立戰功,貸其死,籍沒,拘禁。’”
    康親王和索額圖跪下磕頭,說道:“聖上寬仁,古之明君也所不及。”
    這日衆大臣在康熙跟前,忙的便是處置鼇拜及其同黨之事。衆大臣向康熙詳奏鑲黃旗和正白旗如何爭執,韋小寶也聽不大懂,只約略知道鼇拜是鑲黃旗的旗主,蘇克薩哈是正白旗的旗主,兩旗爲了爭奪良田美地,勢成水火。蘇克薩哈給鼇拜害死後,正白旗所屬的很多財産田地爲鑲黃旗所並,現下正白旗衆大臣求皇帝發還原主。
    康熙道:“你們自去秉公議定,交來給我看。鑲黃旗是上三旗之一,鼇拜雖然有罪,不能讓全旗受到牽累。咱們什麽事都得公公道道。”衆大臣磕頭道:“皇上聖明,鑲黃旗全旗人衆均沐聖恩。”康熙點了點頭,道:“下去罷,索額圖留下,我另有吩咐。”
    待衆大臣退出,康熙對索額圖道:“蘇克薩哈給鼇拜害死之後,他家產都給鼇拜占去了罷?”索額圖道:“蘇克薩哈的田地財産,是沒入了內庫的。不過鼇拜當時曾親自領人到蘇克薩哈家裏搜查,金銀珠寶等物,都飽入了鼇拜私囊。”康熙道:“我也料到如此。你到鼇拜家中瞧瞧,查明家產,本來是蘇克薩哈的財物,都發還給他子孫。”
    索額圖道:“皇上聖恩浩蕩。”他見康熙沒再什麽話說,便慢慢退向書房門口。
    康熙道:“皇太后吩咐,她老人家愛念佛經,聽說正白旗和鑲黃旗兩旗旗主手中,都有一部《四十二章經》……”韋小寶聽到《四十二章經》五字,不由得全身爲之一震。只聽康熙續道:“這兩部佛經,都是用綢套子套著的,正白旗的用白綢套子,鑲黃旗的是黃綢鑲紅邊套子。太后她老人家說,要瞧瞧這兩部經書,是不是跟宮裏的佛經相同,你到鼇拜家中清查財物,順便就查一查。”
    索額圖道:“是,是,奴才這就去辦。”他知皇上年幼,對太后又極孝順,朝政大事,只要太后吩咐一句,皇上無有不聽,皇太后交下來的事,比之皇上自己要辦的更爲重要,查兩部佛經,那是輕而易舉,自當給辦得又妥又當又迅速。
    康熙道:“小桂子,你跟著前去。查到了佛經,兩人一起拿回來。”
    韋小寶大喜,忙答應了,心想海老公要自己偷《四十二章經》,說了大半年,到底是怎麽樣的經書,連影子的邊兒也沒見過,這次是奉聖旨取經,自然手到拿來,最好鼇拜家裏共有三部,混水摸魚的吞沒一部,拿了去給海老公,好讓他大大的高興一場。
    索額圖眼見小桂子是皇上跟前十分得寵的小太監,這次救駕擒奸,立有大功,心想取兩部佛經,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用不著派遣此人,心念一轉,便已明白:“是了,皇上要給他些好處。鼇拜當權多年,家中的金銀財寶自是不計其數。皇上派我去抄他的家,那是最大的肥缺。這件事我毫無功勞,爲什麽要挑我發財?皇上叫小桂子陪我去,取佛經爲名,監視是實。抄鼇拜的家,這小太監是正使,我索某人是副使。這中間的過節倘若弄錯了,那就有大大不便。”
    索額圖的父親索尼,是康熙初立時的四名顧命大臣之首。
    索尼死後,索額圖升爲吏部侍郎,其時鼇拜專橫,索額圖不敢與抗,辭去吏部侍郎之職,改充一等侍衛。康熙知他和鼇拜素來不合,因此這次特加重用。
    兩人來到宮門外,索額圖的隨從牽了馬侍候著。索額圖道:“桂公公,你先上馬罷!”心想這小太監只怕不會騎馬,倒要照料著他些,別摔壞了他。哪知韋小寶在宮中學了幾個月武功,雖然並無多大真正長進,手腳卻已十分輕捷,又幸好當年茅十八教過他上馬之法,這次便不致再來一個“張果老倒騎驢,韋小寶倒騎馬”,輕輕縱上馬背,竟然騎得甚穩。
    兩人到得鼇拜府中,鼇拜家中上下人衆早已盡數逮去,府門前後軍士嚴密把守。索額圖對韋小寶道:“桂公公,你瞧著什麽好玩的物事,儘管拿好了。皇上派你來取佛經,乃是酬你的大功,不管拿什麽,皇上都不會問的。”
    韋小寶見鼇拜府中到處儘是珠寶珍玩,直瞧得眼也花了,只覺每件東西都是好的,揚州麗春院中那些器玩陳設與之相比,那可天差地遠了。初時什麽東西都想拿,但瞧瞧這件很好玩,那件也挺有趣,不知拿哪一件才是,又想這幾日就要出宮溜走,東西拿得多了,攜帶不便,只有揀幾件特別寶貴的物事才是道理。
    索額圖的屬吏開始查點物品,一件件的記在單上。韋小寶拿起一件珠寶一看,寫單的書吏便在單上將這件珠寶一筆劃去,表示鼇拜府中從無此物。待韋小寶搖了搖頭,放下珠寶,那書吏才又添入清單之中。
    二人一路查點進去,忽有一名官吏快步走了出來,向索額圖和韋小寶請了個安,說道:“啓稟二位大人,在鼇拜臥房中發現了一個藏寶庫,卑職不敢擅開,請二位移駕查點。”
    索額圖喜道:“有藏寶庫嗎?那定是有些古怪物事。”又問:“那兩部經書查到了沒有?”那官吏道:“屋裏一本書也沒有,只有幾十本帳簿。卑職等正在用心搜查。”
    索額圖攜著韋小寶的手,走進鼇拜臥室。只見地下鋪著
虎皮豹皮,牆上挂滿弓矢刀劍,不脫滿洲武士的粗獷本色。那
藏寶庫是地下所挖的一個大洞,上用鐵板掩蓋,鐵板之上又
蓋以虎皮,這時虎皮和鐵板都已掀開,兩名衛士守在洞旁。索
額圖道:“都搬出來瞧瞧。”
    兩名衛士跳下洞去,將洞裏所藏的物件遞上來。兩名書吏接住了,小心翼翼的放在旁邊一張豹皮上。
    索額圖笑道:“鼇拜最好的寶物,一定都藏在這洞裏。桂公公,你便在這裏挑心愛的物事,包管錯不了。”
    韋小寶笑道:“不用客氣,你自己也挑罷。”剛說完了這句話,突然“啊”的一聲叫了起來,只見一名衛士遞上一隻白玉大匣,匣上刻有五個大字,填了朱砂,前面三字正是“四十二”。韋小寶急忙接過,打開玉匣蓋子,裏面是薄薄一本書,書函是白色綢子,封皮上寫著同樣的五字,問道:“索大人,這便是《四十二章經》罷?我識得‘四十二’,卻不識‘章經’。”索額圖喜道:“是,是。是《四十二章經》。”韋小寶道:“這‘章經’兩字,難認得很,其實也不必花心思去記,只消五個字在一起,上面三個是‘四十二’,下面兩字非‘章經’不可。”索額圖心道:“那也未必。”含笑道:“正是。”接著那侍衛又遞上一隻玉匣,匣裏有書,書函果是黃綢所制,鑲以紅綢邊。兩部書函都已甚爲陳舊。但寶庫裏已無第三隻匣子,韋小寶心下微感失望。
    索額圖喜道:“桂公公,咱哥兒倆辦妥了這件事,皇太后一喜歡,定有重賞。”韋小寶道:“那是什麽佛經,倒要見識見識。”說著便去開那書函。索額圖心中一動,笑道:“桂公公,我說一句話,你可別生氣。”
    韋小寶自幼在妓院之中給人呼來喝去,“小畜生,小烏龜”的罵不停口。自從得到康熙的眷顧,宮中不論什麽人見到他,都是恭謹異常。他以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孩,平生哪里受過這樣的尊敬?眼見索額圖在鼇拜府中威風八面,文武官員見到了,盡皆戰戰兢兢,可是這人對自己卻如此客氣,不由得大爲受用,對他更是十分好感,說道:“索大人有什麽吩咐,儘管說好了。”
    索額圖笑道:“吩咐是不敢當,不過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桂公公,這兩部經書,是皇太后和皇上指明要的,鼇拜又放在藏寶庫中,可見非同尋常。到底爲什麽這樣要緊,咱們可不明白了。我也真想打開來瞧瞧,就只怕其中記著什麽重大干系的文字,皇太后不喜歡咱們做奴才的見到,這個……這個……嘻嘻……”
    韋小寶經他一提,立時省悟,暗吃一驚,忙將經書放還桌上,說道:“是極,是極!索大人,多承你指點。我不懂這中間的道理,險些惹了大禍。”
    索額圖笑道:“桂公公說哪里話來?皇上差咱哥兒倆一起辦事,你的事就是我的,哪里還分什麽彼此?我如不當桂公公是自己人,這番話也不敢隨便出口了。”
    韋小寶道:“你是朝中大官,我……我只是個小……小太監,怎麽能跟你當自己人?”
    索額圖向屋中衆官揮了揮手,道:“你們到外邊侍候。”衆官員躬身道:“是,是!”都退了出去。
    索額圖拉著韋小寶的手,說道:“桂公公,千萬別說這樣的話,你如瞧得起我索某,咱二人今日就拜了把子,結爲兄弟如何?”這兩句話說得甚是懇切。
    韋小寶吃了一驚,道:“我……我跟你結拜?怎……怎配得上啊?”
    索額圖道:“桂兄弟,你再說這種話,那分明是損我了。不知什麽緣故,我跟你一見就十分投緣。咱哥兒倆就到佛堂之中去結拜了,以後就當真猶如親兄弟一般,你和我誰也別說出去,只要不讓別人知道,又打什麽緊了?”緊緊握著韋小寶的手,眼光中滿是熱切之色。
    原來索額圖極是熱中,眼見鼇拜已倒,朝中掌權大臣要盡行更換,這次皇上對自己神態甚善,看來指日就能高升。在朝中爲官,若要得寵,自須明白皇帝的脾氣心情,這小太監朝夕和皇帝在一起,只要他能在禦前替自己說幾句好話,便已受益無窮。就算不說好話,只要將皇帝喜歡什麽,討厭什麽,想幹什麽事,平時多多透露,自己辦起事來自然事半功倍,正中皇帝的下懷。他生長在官宦之家,父親索尼是顧命大臣之首,素知“揣摩上意”是做大官的唯一訣竅,而最難的也就是這一件。眼前正有一個良機,只要能將這個小太監好好籠絡住了,日後飛黃騰達,封侯拜相,均非難事,是以靈機一動,要和他結拜。
    韋小寶雖然機伶,畢竟于朝政官場中這一套半點不懂,只道這個大官當真是喜歡自己,不由暗自得意,說道:“這個……這個,我可真是想不到。”索額圖拉著他手,道:“來,來,來!咱哥兒倆到佛堂去。”
    滿洲人崇信佛教,文武大臣府中均有佛堂。兩人來到佛堂之中。索額圖點著了香,拉韋小寶一同在佛像前跪下,拜了幾拜,說道:“弟子索額圖,今日與……與……與……”轉頭道:“桂兄弟,你大號叫什麽?一直沒請教,真是荒唐。”韋小寶道:“我叫小桂子。”索額圖微笑道:“你尊姓是桂,是不是?大號不知怎麽稱呼?”韋小寶道:“我……我……我叫桂小寶。”索額圖笑道:“好名字,好名字。你原是人中之寶!”韋小寶心想:“在揚州時,人家都叫我‘小寶這小烏龜’,小寶這名字,又有甚麽好了?”
    只聽索額圖道:“弟子索額圖,今日和桂小寶桂兄弟義結金蘭,此後有福共用,有難同當。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弟子倘若不顧義氣,天誅地滅,永世無出頭之日。”說著又磕下頭去,拜罷,說道:“兄弟,你也拜佛立誓罷!”
    韋小寶心道:“你年紀比我大得多了,如果我當真跟你同年同月同日死,那可太也吃虧了。”一轉念間,已有了主意,心想:“我反正不是桂小寶,胡說一通,怕什麽了?”於是在佛像前磕了頭,朗聲道:“弟子桂小寶,一向來是在皇帝宮裏做小太監的,人人都叫小桂子,和索額圖大人索老哥結爲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月同月同日死。如果小桂子不顧義氣,小桂子天誅地滅,小桂子死後打入十八層地獄,給牛頭馬面捉住了,一千年、一萬年也不得超生。”
    他將一切災禍全都要小桂子去承受,又接連說了兩個“同月”,將“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說成了“但願同月同月同日死”,順口說得極快,索額圖也沒聽出其中的花樣。韋小寶心想:“跟你同月同日死,那也不打緊。你如是三月初三死的,我在一百年之後三月初三歸天,也不吃虧了。”至於他說小桂子死後打入十八層地獄,千萬年不得超生,卻是他心中真願,小桂子是他所殺,鬼魂若來報仇,可不是玩的,如在地獄中給牛頭馬面緊緊捉住,他韋小寶在陽世自然就太平得很。
    索額圖聽他說完,兩人對拜了八拜,一起站起身來,哈哈大笑。索額圖笑道:“兄弟,你我已是拜把子的弟兄,那比親兄弟還要親熱十倍。今後要哥哥幫你做什麽事,儘管開口,不用客氣。”韋小寶笑道:“那還用說?我自出娘肚子以來,就不懂‘客氣’二字是什麽意思。大哥,什麽叫做‘客氣’?”兩人又相對大笑。
    索額圖道:“兄弟,咱二人拜把子這回事,可不能跟旁人說,免得旁人防著咱們。照朝廷規矩,我們做外臣的,可不能跟你兄弟做內官的太過親熱。咱們只要自己心裏有數,也就是了。”韋小寶道:“對,對!啞子吃餛飩,心裏有數。”索額圖見他精乖伶俐,點頭知尾,更是歡喜,說道:“兄弟,在旁人面前,我還是叫你桂公公,你就叫我索大人。過幾天你到我家裏來,做哥哥的陪你喝酒聽戲,咱兄弟倆好好的樂一下子。”
    韋小寶大喜,他酒是不大會喝,“聽戲”兩字一入耳中,可比什麽都喜歡,拍手笑道:“妙極,妙極!我最愛聽戲。你說是哪一天?”揚州鹽商起居豪奢,每逢娶婦嫁女、生子做壽,往往連做幾日戲。韋小寶碰到這些日子,自然是在戲臺前鑽進鑽出的趕熱鬧、看白戲。人家是喜慶好日子,也不會認真對付他這等小無賴,往往還請他吃一碗飯,飯上高高的堆上幾塊大肉。至於迎神賽會,更有許多不同班子唱戲。一提到“聽戲”兩字,當真心花怒放。
    索額圖道:“兄弟既然喜歡,我時時請你。只要那一天兄弟有空,你儘管吩咐好了。”韋小寶道:“就是明天怎樣?”索額圖道:“好極!明天酉時,我在宮門外等你。”韋小寶道:“我出宮來不打緊嗎?”索額圖道:“當然不打緊。白天你侍候皇上,一到傍晚,誰也管不著你了。你已升爲首領太監,在皇上跟前大紅大紫,又有誰敢來管你?”
    韋小寶笑逐顔開,本想明天就溜出皇宮,再也不回宮去了,但聽索額圖這麽說,自己身分不同,可以自由出入皇宮,倒也不忙便溜,笑道:“好,一言爲定,咱哥兒倆有福同享,有戲同聽。”索額圖拉著他手,道:“咱們這就到鼇拜房中挑寶貝去。”
    兩人回到鼇拜房中,索額圖仔細察看地洞中取出來的諸般物事,問道:“兄弟,你愛哪些?”韋小寶道:“什麽東西最貴重,我可不懂了,你給我挑挑。”索額圖道:“好!”拿起兩串明珠,一隻翡翠雕成的玉馬,道:“這兩件珠寶值錢得很。兄弟要了罷。”
    韋小寶道:“好!”將明珠和玉馬揣入了懷裏,順手拿起一柄匕首,只覺極是沈重,那匕首連柄不過一尺二寸,套在鯊魚皮的套子之中,份量竟和尋常的長刀長劍無異。韋小寶左手握住劍柄,拔了出來,只覺一股寒氣撲面而至,鼻中一酸,“阿乞”一聲,打了個噴嚏,再看那匕首時,劍身如墨,半點光澤也沒有。他本來以爲鼇拜既將這匕首珍而重之的放在藏寶庫中,定是一柄寶刃,哪知模樣竟如此難看,便和木刀相似。他微感失望,隨手往旁邊一抛,卻聽得嗤的一聲輕響,匕首插入地板,直沒至柄。
    韋小寶和索額圖都“咦”的一聲,頗爲驚異。韋小寶隨手這麽一抛,絲毫沒使勁力,料不到匕首竟會自行插入地板,而刃鋒之利更是匪夷所思,竟如是插入爛泥一般。韋小寶俯身拔起匕首,說道:“這把短劍倒有些奇怪。”
    索額圖見多識廣,道:“看來這是柄寶劍,咱們來試試。”從牆壁上摘下一柄馬刀,拔出鞘來,橫持手中,說道:“兄弟,你用短劍往這馬刀上砍一下。”
    韋小寶提起匕首,往馬刀上斬落,擦的一聲,那馬刀應手斷爲兩截。
    兩人不約而同的叫道:“好!”這匕首是世所罕見的寶劍,自無疑義,奇的是斬斷馬刀竟如砍削木材,全無金屬碰撞的鏗鏘聲音。
    索額圖笑道:“恭賀兄弟,得了這樣一柄寶劍,鼇拜家中的寶物,自以此劍爲首。”韋小寶甚是喜歡,道:“大哥,你如果要,讓給你好了。”索額圖連連搖手,道:“你哥哥出身是武官,以後做文官,不做武官啦。這柄寶劍,還是兄弟拿著去玩兒的好。”
    韋小寶將匕首插回劍鞘,系在衣帶之上。索額圖笑道:“兄弟,這劍很短,還是放在靴筒子裏好啦,免得入宮時給人看見。”清宮的規矩,若非當值的帶刀侍衛,入宮時不許攜帶武器。韋小寶道:“是!”將匕首收入靴中。以他這等大紅人,出入宮門,侍衛自也不會再搜他身上有無攜帶違禁物事。
    韋小寶得了這柄匕首,其他寶物再也不放在眼裏,過了一會,忍不住又拔出匕首,在牆壁上取下一根鐵矛,擦的一聲,將鐵矛斬爲兩截。他順手揮割,室中諸般堅牢物品無不應手而破。他用匕首尖在檀木桌面上畫了只烏龜,剛剛畫完,拍的一聲響,一隻檀木烏龜從桌面上掉了下來,桌子正中卻空了一個烏龜形的空洞。韋小寶叫道:“鼇拜老兄,您老人家好,哈哈!”
    索額圖卻用心查點藏寶庫中的其他物事。只見珍寶堆中有件黑黝黝的背心,提了起來,入手甚輕,衣質柔軟異常,非絲非毛,不知是什麽質料。他一意要討好韋小寶,說道:“兄弟,這件背心穿在身上一定很暖,你除下外衣,穿了去罷。”韋小寶道:“這又是什麽寶貝了?”索額圖道:“我也識它不得,你穿上罷!”韋小寶道:“我穿著太大。”索額圖道:“衣服軟得很,稍爲大一些,打一個褶,就可以了。”
    韋小寶接了過來,入手甚是輕軟,想起去年求母親做件絲棉襖,母親張羅幾天,沒籌到錢,終於沒做成,這件背心似乎也不比絲棉襖差了,就只顔色太不光鮮,心想:“好,將來我穿回揚州,去給娘瞧瞧。”於是除下外衫,將背心穿了,
再將外衣罩在上面,那背心尺寸大了些,好在又軟又薄,也沒什麽不便。
    索額圖清理了鼇拜的寶藏,命手下人進來,看了鼇拜家財的初步清單,不由得伸了伸舌頭,說道:“鼇拜這廝倒真會搜刮,他家產比我所料想的多了一倍還不止。”
    他揮手命下屬出去,對韋小寶道:“兄弟,他們漢人有句話說:‘千里爲官只爲財。’這次皇恩浩蕩,皇上派了咱哥兒倆這個差使,原是挑咱們發一筆橫財來著。這張清單嗎,待會我得去修改修改。二百多萬兩銀子,你說該報多少才是?”韋小寶道:“那我可不懂了,一切憑大哥作主便是。”
    索額圖笑了笑,道:“單子上開列的,一共是二百三十五萬三千四百一十八兩。那個零頭仍是照舊,咱們給抹去個‘一’字,戲法一變,變成一百三十五萬三千四百一十八兩。那個‘一’字呢,咱哥兒倆就二一添作五如何?”韋小寶吃了一驚,道:“你……你說……”索額圖笑道:“兄弟嫌不夠麽?”韋小寶道:“不,不!我……我是不大明白。”索額圖道:“我說把那一百萬兩銀子,咱哥兒倆拿來平分了,每人五十萬兩。兄弟要是嫌少,咱們再計議計議。”
    韋小寶臉色都變了,他在揚州妓院中之時,手邊只須有一二兩銀子,便如是發了橫財一般,在皇宮之中和人賭錢,進出大了,那也只是幾十兩以至一二百兩銀子的事,突然聽到一分便分到五十萬兩,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索額圖适才不住將珍寶塞在他的手裏,原是要堵住他的嘴,要他在皇帝面前不提鼇拜財産的真相。否則的話,只要他在皇上跟前稍露口風,不但自己吞下的贓款要盡數吐出,斷送了一生前程,勢必還落個大大的罪名。他見韋小寶臉色有異,忙道:“兄弟要怎麽辦,我都聽你的主意便是。”
    韋小寶舒了口氣,說道:“我說過一切憑大哥作主的。只是分給我五十萬……五十萬兩銀子,未免……未免那個……太……太多了。”
    索額圖如釋重負,哈哈大笑,道:“不多,不多,一點兒不多。這樣罷,這裏所有辦事的人,大家都得些好處,做哥哥的五十萬兩銀子之中,拿五萬兩出來,給底下人大家分分。兄弟也拿五萬兩出來,宮裏的妃子、管事太監他們面上,每個人都有點甜頭。這樣一來,就誰也沒閒話說了。”韋小寶愁道:“好是好。我可不知怎麽分法。”索額圖道:“這些事情,由做哥哥的一手包辦便是,包管你面面俱到,誰也得罪不了,人人都會說桂公公年紀輕輕,辦事可真夠朋友。錢是拿來使的,你我今後一帆風順,依靠旁人的地方可多著呢。”韋小寶道:“是,是!”
    索額圖又道:“這一百萬兩銀子呢,鼇拜家裏也沒這麽多現錢,咱們得儘快變賣他的産業,一切做得幹手淨腳,別讓人拿住了把柄。兄弟你在宮裏,這許多金元寶、銀元寶也沒地方存放,是不是?”
    韋小寶陡然間發了四十五萬兩銀子橫財,一時頭暈腦脹,不知如何是好,不論索額圖說什麽,都只有回答:“是,是!”索額圖笑道:“過得幾天,我叫幾家金鋪打了金票銀票,都是一百兩一張、五十兩一張的。兄弟放在身邊,什麽時候要使,到金鋪去兌成金銀便是,又方便,又穩妥。除非有人來摸你的口袋,否則誰也不知你兄弟小小年紀,竟是咱們北京城裏的一位大財主呢,哈哈,哈哈!”
    韋小寶跟著打了幾個哈哈,心想:“真的我有四十五萬兩銀子?真的四十五萬兩?”    又想:“我有了四十五萬兩銀子,怎樣花法?他媽的天天吃蹄膀、紅燒全雞,一生一世也吃不完這四十五萬兩銀子。辣塊媽媽的,老子到揚州去開十家妓院,家家比麗春院漂亮十倍。”他自幼“心懷大志”,將來發達之後,要開一家比麗春院更大更豪華的妓院,揚眉吐氣,莫此爲甚。他和麗春院的老鴇吵架,往往便說:“辣塊媽媽的,你開一家麗春院有什麽了不起?老子過得幾年發了財,在你對面開家麗夏院、左邊開家麗秋院、右邊開家麗冬院,搶光你的生意。嫖客一個也不上門,教你喝西北風。”想到妓院一開便是十家,手面之闊,揚州人士無不刮目相看,不由得心花怒放。
    索額圖哪猜得到他心中的大計,說道:“兄弟,皇上吩咐了,蘇克薩哈的家產,給鼇拜霸佔去了的,要清查出來還給蘇克薩哈的子孫。咱們就檢六七萬兩銀子,去賞給蘇家。這是皇上的恩典,蘇家只有感激涕零,又怎敢爭多嫌少了?再說,要是給蘇家銀子太多,倒顯得蘇克薩哈生前是個贓官,他子孫的臉面也不光彩,是不是?”韋小寶道:“是,是。”心道:“你我哥兒倆可都不是清官罷?也不見得有什麽不光彩哪!”
    索額圖道:“皇太后和皇上指明要這兩部佛經,這是頭等大事,咱們這就先給送了去。鼇拜的財産,慢慢清點不遲。”韋小寶點頭稱是。索額圖當下取過兩塊錦緞,將兩隻玉匣包好了,兩人分別捧了,來到皇宮去見康熙。
    康熙見他們辦妥了太后交下來的差事,甚感欣喜,便叫韋小寶捧了跟在身後,親自送到太后宮中。索額圖不能入宮,告退後又去清理鼇拜的家產。
    康熙在路上問道:“鼇拜這廝家裏有多少財産?”
    韋小寶道:“索大人初步查點,他說一共有一百三十五萬三千四百一十八兩銀子。”他將這數位說成是索額圖點出來的,將來萬一給皇帝查明真相,也好有個推諉抵賴的餘地。這等營私舞弊、偷雞摸狗的勾當,韋小寶算得是天賦奇才。他五歲那一年上,一個妓女給他五文錢,叫他到街上買幾個桃子,他落下一文買糖吃了,用四文錢買了桃子交給那個妓女,那妓女居然並未發覺,還賞了他一個桃子。在韋小寶看來,銀錢過手而沾些油水,原是天經地義之事,只不過如果給人查到,卻總得有些理由來胡賴一番。這是他頭上挨了不少爆栗、屁股上給人踢過無數大腳,因而得來的寶貴經驗。
    康熙哼了一聲,道:“這混蛋!搜刮了這許多民脂民膏!一百三十幾萬兩,嘿嘿,可了不起。”韋小寶心下暗喜:“還有個‘一’字,已給二一添作五了。”說話之間,已到了太后的慈甯宮。
    太后聽說兩部經書均已取到,甚是歡喜,伸手從康熙手中接了過來,打開錦緞玉匣,見到書函後更是笑容滿面,說道:“小桂子,你辦事可能幹得很哪!”
    韋小寶跪下請安,道:“那是托賴太后和皇上的洪福。”
    太后向著身邊一個小宮女道:“蕊初,你帶小桂子到後邊屋裏,拿些蜜餞果子,賞給他吃。”那名叫蕊初的小宮女約莫十三四歲年紀,容貌秀麗,微笑應道:“是!”韋小寶又請安道:“謝太后賞,謝皇上賞。”康熙道:“小桂子,你吃完果子,自行回去罷,我在這裏陪太后用膳,不用你侍候啦。”
    韋小寶答應了,跟著蕊初走進內堂,來到一間小小廂房。
    蕊初打開一具紗櫥,櫥中放著幾十種糕餅糖果,笑道:“你叫小桂子,先吃些桂花松子糖罷。”說著取出一盒松子糖來,松子香和桂花香混在一起,聞著極是受用。
    韋小寶笑道:“姊姊也吃些。”蕊初道:“太后賞給你吃的,又沒賞給我吃,咱們做奴才的怎能偷吃?”韋小寶笑道:“悄悄吃些,又沒人瞧見,打什麽緊?”蕊初臉上一紅,搖了搖頭,微笑道:“我不吃。”
    韋小寶道:“我一個人吃,你站著旁邊瞧著,可不成話。”蕊初微笑道:“這是你的福氣。我是服侍太后的,連皇上也不服侍,今日卻來服侍你吃糖果糕餅。”韋小寶見她巧笑嫣然,也笑道:“我是服侍皇上的,也來服侍你吃些糖果糕餅,那就兩不吃虧。”蕊初格的一笑,隨即伸手按住了嘴巴,微笑道:“快些吃罷,太后要是知道我跟你在這裏說笑話,可要生氣呢。”
    韋小寶在揚州之時,麗春院中鶯鶯燕燕,見來見去的都是女人,進了皇宮之後,今日還是第一次和一個跟他年紀差不多的小姑娘作伴,甚感快慰,靈機一動,道:“這樣罷!我把糖果糕餅拿了回去,你服侍完太后之後,便出來和我一起吃。”蕊初臉上又是微微一紅,道:“不成的,等我服侍完太後,已是深夜了。”韋小寶道:“深夜有什麽打緊?你在哪里等我?”
    蕊初在太後身畔服侍,其餘宮女都比她年紀大,平時說話並不投機,見韋小寶定要伴她吃糖果,其意甚誠,不禁有些心動。韋小寶道:“在外邊的花園裏好不好?半夜三更的,沒人知道。”蕊初猶豫著點了點頭。
    韋小寶大喜,道:“好,一言爲定。快給我蜜餞果兒,你揀自己愛吃的就多拿些。”蕊初微笑道:“又不是我一個兒吃,你自己愛吃什麽?”韋小寶道:“姊姊愛吃什麽,我都愛吃。”
    蕊初聽他嘴甜,十分歡喜,當下揀了十幾種蜜餞果子、糖果糕餅,裝在一隻紙盒裏。韋小寶低聲道:“今晚三更,在花園的亭子裏等你。”蕊初點了點頭,低聲道:“可要小心了。”韋小寶道:“你也小心。”
    他拿了紙盒,興衝衝的回到住處。他本來和假裝小玄子的皇帝玩得極爲有興,真相揭露之後,再也不能跟他玩了。這幾日在皇宮之中,人人對他大爲奉承,雖覺得意,卻無玩耍之樂。此刻約了一個小宮女半夜中相會,好玩之中帶著三分危險,覺得最是有趣不過。他畢竟年紀尚小,雖然從小在妓院中長大,於男女情愛之事,只見得極多,自己卻似懂非懂。
第六回 可知今日憐才意    即是當時種樹心

    海老公問起今日做了什麽事,韋小寶說了到鼇拜家中抄家,至於吞沒珍寶、金銀、匕首等事,自然絕口不提,最後道:“太后命我到鼇拜家裏拿兩部《四十二章經》……”海老公突然站起,問道:“鼇拜家有兩部《四十二章經》?”韋小寶道:“是啊。是太后和皇上吩咐去取的,否則的話,我拿來給了你,別人也未必知道。”
    海老公臉色陰沈,哼了一聲,冷冷的道:“落入了太後手裏啦,很好,很好!”
    待會廚房中送了飯來,海老公只吃了小半碗便不吃了,翻著一雙無神的白眼,仰起了頭只是想心事。
    韋小寶吃完飯,心想我先睡一會,到三更時分再去和那小宮女說話玩兒,見海老公呆呆的坐著不動,便和衣上床而睡。
    他迷迷糊糊的睡了一會,悄悄起身,把那盒蜜餞糕餅揣在懷裏,生怕驚醒海老公,慢慢一步步的躡足而出,走到門邊,輕輕拔開了門閂,再輕輕打開了一扇門,突然聽得海老公問道:“小桂子,你去哪里?”
    韋小寶一驚,說道:“我……我小便去。”海老公道:“幹麽不在屋裏小便?”韋小寶道:“我睡不著,到花園裏走走。”生怕海老公阻攔,也不多說,拔步往外便走,左足剛踏出一步,只覺後領一緊,已給海老公抓住,提了回來。
    韋小寶“啊”的一聲,尖叫了出來,當下便有個念頭:“糟糕,糟糕,老烏龜知道我要去見那小宮女,不許我去。”念頭還未轉完,已給海老公摔在床上。
    韋小寶笑道:“公公,你試我武功麽?好幾天沒教我功夫了,這一抓是什麽招式?”
    海老公哼了一聲,道:“這叫做‘甕中抓鼈’,手到擒來。鼈便是甲魚,捉你這只小甲魚。”韋小寶心道:“老甲魚捉小甲魚!”可是畢竟不敢說出口,眼珠骨溜溜的亂轉,尋思脫身之計。
    海老公坐在他床沿上,輕輕的道:“你膽大心細,聰明伶俐,學武雖然不肯踏實,但如果由我來好好琢磨琢磨,也可以算得是可造之材,可惜啊可惜。”
    韋小寶問道:“公公,可惜什麽?”
    海老公不答,只歎了口氣,過了半晌,說道:“你的京片子學得也差不多了。幾個月之前,倘若就會說這樣的話,不帶絲毫揚州腔調,倒也不容易發覺。”
    韋小寶大吃一驚,霎時之間全身寒毛直豎,忍不住身子發抖,牙關輕輕相擊,強笑道:“公公,你……你今兒晚上的說話,真是……嘻嘻……真是奇怪。”
    海老公又歎了口氣,問道:“孩子,你今年幾歲啦?”韋小寶聽他語氣甚和,驚懼之情漸減,道:“我……我是十四歲罷。”海老公道:“十三歲就十三歲,十四歲就十四歲,爲什麽是‘十四歲罷?’”韋小寶道:“我媽媽也記不大清楚,我自己可不知道。”這一句倒是真話,他媽媽糊裡糊塗,小寶到底幾歲,向來說不大准。
    海老公點了點頭,咳嗽了幾聲,道:“前幾年練功夫,練得走了火,惹上了這咳嗽的毛病,越咳越厲害,近年來自己知道是不大成的了。”韋小寶道:“我……我覺得你近來……近來咳得好了些。”海老公搖頭道:“好什麽?一點也沒好。我胸口痛得好厲害,你又怎知道?”韋小寶道:“現下怎樣?要不要我拿些藥給你吃?”海老公歎道:“眼睛瞧不見,藥是不能亂服的了。”韋小寶大氣也不敢透,不知他說這些話是什麽用意。
    海老公又道:“你機緣挺好,巴結上了皇上,本來嘛,也可以有一番大大的作爲。你沒淨身,我給你淨了也不打緊,只不過,唉,遲了,遲了。”
    韋小寶不懂“淨身”是什麽意思,只覺他今晚話說的語氣說不出的古怪,輕聲道:“公公,很晚了,你這就睡罷。”海老公道:“睡罷,睡罷!唉,睡覺的時候以後可多著呢,朝也睡,晚也睡,睡著了永遠不醒。孩子,一個人老是睡覺,不用起身,不會心口痛,不會咳嗽得難過,那不是挺美麽?”韋小寶嚇得不敢作聲。
    海老公道:“孩子,你家裏還有些什麽人?”這平平淡淡一句問話,韋小寶卻難以回答。他可不知那死了的小桂子家中有些什麽人,胡亂回答,多半立時便露出馬腳,但又不能不答,只盼海老公本來不知小桂子家中底細,才這樣問,便道:“我家裏只有個老娘,其餘的人,這些年來,唉,那也不用提了。”話中拖上這樣個尾巴,倘若小桂子還有父兄姊弟,就不妨用“那也不用提了”這六字來推搪。
    海老公道:“只有個老娘,你們福建話,叫娘是叫什麽的?”韋小寶又是一驚:“什麽福建話?莫非小桂子是福建人?他說我以前的說話中有揚州腔調,恐怕……恐怕……那麽他眼睛給我弄瞎這回事,他知不知道?”刹那之間,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含含糊糊的道:“這個……這個……你問這個幹麽?”
    海老公又歎了口氣,說道:“你年紀小小,就這樣壞,嘿,到底是像你爹呢,還是像你媽?”韋小寶嘻嘻一笑,說道:“我是誰也不像。好是不大好,壞也不算挺壞。”
    海老公咳了幾聲,道:“我是成年之後,才淨身做太監的……”韋小寶暗暗叫苦:“原來做太監要淨身,那就是割去小便的東西。他說知道我沒淨身,要是來給我淨身,那可乖乖龍的東……”只聽海老公續道:“我本來有個兒子,只可惜在八歲那年就死了。倘若活到今日,我的孫兒也該有你這般大了。那個姓茅的茅十八,不是你爹爹罷?”
    韋小寶顫聲道:“不……不是!辣塊媽媽的,當……當然不是。”心中一急,揚州話沖口而出。
    海老公道:“我也想不是的。倘若你是我兒子,失陷在皇宮之中,就算有天大危險,我也會來救你出去。”
    韋小寶苦笑道:“就可惜我沒你這個好爹爹。”
    海老公道:“我教過你兩套武功,第一套‘大擒拿手’,第二套‘大慈大悲千葉手’,這兩套功夫,我都沒教全,你自然也沒學會,只學了這麽一成半成,嘿嘿,嘿嘿。”韋小寶道:“是啊,你老人家最好將這兩套功夫教得我學全了。你這樣天下第一的武功,總算有個人傳了下來,給你老人家揚名,那才成話。”
    海老公搖頭道:“‘天下第一’四個字,哪里敢當?世上武功高強的,可不知有多少。我這兩套功夫,你這一生一世也來不及學得全了。”他頓了一頓,說道:“你吸一口氣,摸到左邊小腹,離開肚臍眼三寸之處,用力掀一掀,且看怎樣?”
    韋小寶依言摸到他所說之處,用力一掀,登時痛澈心肺,不由得“啊”的一聲,大叫出來,霎時間滿頭大汗,不住喘氣。近半個多月來,左邊小腹偶然也隱隱作痛,只道吃壞了肚子,何況只痛得片刻,便即止歇,從來沒放在心上,不料對準了一點用力掀落,竟會痛得這等厲害。
    海老公陰惻惻的道:“很有趣罷?”
    韋小寶肚中大罵:“死老烏龜,臭老烏龜!”說道:“有一點點痛,也沒什麽有趣。”
    海老公道:“你每天早上去賭錢,又去跟皇上練武,你還沒回來,飯菜就送來了。我覺得這湯可不夠鮮,每天從藥箱之中,取了一瓶藥出來,給你在湯里加上些料。只加這麽一點兒,加得多了,毒性太重,對你身子不大妥當。你這人是很細心的,可是我從來不喝湯,你一點也不疑心嗎?”韋小寶毛骨悚然,道:“我……我以爲你不愛喝湯。你……你又說喝了湯,會……會……咳……咳嗽……”海老公道:“我本來很愛喝湯的,不過湯裏有了毒藥,雖然份量極輕,可是天天喝下去,時日久了,總有點危險,是不是?”
    韋小寶憤然道:“是極,是極!公公,你當真厲害。”
    海老公歎了口氣,道:“也不見得。本來我想讓你再服三個月毒藥,這才放你出宮,那時你就慢慢肚痛了。先是每天痛半個時辰,痛得也不很凶,以後越痛越厲害,痛的時刻也越來越長,大概到一年以後,那便日夜不停的大痛,要痛到你將自己腦袋到牆上去狠狠的撞,痛得將自己手上、腿上的肉,一塊塊咬下來。”說到這裏,歎道:“可惜我身子越來越不成了,恐怕不能再等。你身上中的毒,旁人沒解藥,我終究是有的。小娃娃,你到底是受了誰的指使,想這計策來弄瞎我眼睛?你老實說了出來,我立刻給你解藥。”
    韋小寶年紀雖小,也知道就算自己說了指使之人出來,他也決不能饒了自己性命,何況根本就無人指使,說道:“指使之人自然有的,說出來只怕嚇你一大跳。原來你早知道我不是小桂子,想了這個法子來折磨我,哈哈,哈哈,你這可上了我的大當啦!哈哈,哈哈!”縱聲大笑,身子跟著亂動,右腿一曲,右手已抓住了匕首柄,極慢極慢的從劍鞘中拔出,不發出絲毫聲息,就算有了些微聲,也教笑聲給遮掩住了。
    海老公道:“我上了你什麽大當啦?”
    韋小寶胡說八道,原是要教他分心,心想索性再胡說八道一番,說道:“湯裏有毒藥,第一天我就嘗了出來。我跟小玄子商量,他說你在下毒害我……”
    海老公一驚,道:“皇上早知道了?”
    韋小寶道:“怎麽會不知道?只不過那時我可還不知他是皇上,小玄子叫我不動聲色,留神提防,喝湯之時只喝入口中,隨後都吐在碗裏,反正你又瞧不見。”一面說,一面將匕首半寸半寸的提起,劍尖緩緩對準了海老公心口,心想若不是一下子便將他刺死,縱然刺中了,他一掌擊下來,自己還是沒命。
    海老公將信將疑,冷笑道:“你如沒喝湯,幹麽一按左邊肚子,又會痛得這麽厲害?”
    韋小寶歎道:“想是我雖將湯吐了出來,差著沒漱口,毒藥還是吃進了肚裏。”說著又將匕首移近數寸。只聽海老公道:“那也很好啊。反正這毒藥是解不了的,你中毒淺些,發作得慢些,吃的苦頭只有更大。”韋小寶哈哈大笑,長笑聲中,全身力道集於右臂,猛力戳出,直指海老公心口,只待一刀刺入,便即滾向床角,從床腳邊竄出逃走。
    海老公陡覺一陣寒氣撲面,微感詫異,只知對方已然動手,更不及多想他是如何出手,左手揮出,便往戳來的兵刃上格去,右掌隨出,砰的一聲,將韋小寶打得飛身而起,撞破窗格,直摔入窗外的花園,跟著只覺左手劇痛,四根手指已被匕首切斷。
    若不是韋小寶匕首上寒氣太盛,他事先沒有警兆,這一下非戳中心口不可。但如是尋常刀劍,二人功力相差太遠,雖然戳中心口,也不過皮肉之傷,他內勁到處,掌緣如鐵,擊在刀劍之上,震飛刀劍,也不會傷到自己手掌。但這匕首實在太過鋒銳,海老公苦練數十年的內勁,竟然不能將之震飛脫手,反而無聲息的切斷了四根手指。可是他右手一掌結結實實的打在韋小寶胸口,這一掌開碑裂石,非同小可,料得定韋小寶早已五臟俱碎,人在飛出窗外之前便已死了。
    他冷笑一聲,自言自語:“死得這般容易,可便宜了這小鬼。”定一定神,到藥箱中取出金創藥敷上傷口,撕下床單,包紮了左掌,喃喃的道:“這小鬼用的是什麽兵刃,怎地如此厲害?”強忍手上劇痛,躍出窗去,伸手往韋小寶跌落處摸去,要找那柄自己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寶刀利刃。哪知摸索良久,竟什麽也沒摸到。
    他于眼睛未瞎之時,窗外的花園早看得熟了,何處有花,何處有石,無不了然於胸。明明聽得韋小寶是落在一株芍藥花旁,這小鬼手中的寶劍或許已震得遠遠飛出,可是他的屍體怎會突然不見?
    韋小寶中了這掌,當時氣爲之窒,胸口劇痛,四肢百骸似乎都已寸寸碎裂,一摔下地,險些便即暈去。他知此刻生死系於一線,既然沒能將海老公刺死,老烏龜定會出來追擊,當即奮力爬起,只走得兩步,腳下一軟,又即摔倒,骨碌碌的從一道斜坡上直滾下去。
    海老公倘若手指沒給割斷,韋小寶滾下斜坡之聲自然逃不過他耳朵,只是他重傷之餘,心煩意亂,加之做夢也想不到這小鬼中了自己這一掌竟會不死,雖然聽到聲音,卻全沒想到其中緣由。
    這條斜坡好長,韋小寶直滾出十餘丈,這才停住。他掙紮著站起,慢慢走遠,周身筋骨痛楚不堪,幸好匕首還是握在手中,暗自慶倖:“剛才老烏龜將我打出窗外,我居然沒將匕首插入自己身體,當真運氣好極。”
    將匕首插入靴筒,心想:“西洋鏡已經拆穿,老烏龜既知我是冒牌貨,宮中是不能再住了。只可惜四十五萬兩銀子變成了一場空歡喜。他奶奶的,一個人哪有這樣好運氣,橫財一發便是四十五萬兩?總而言之,老子有過四十五萬兩銀子的身家,只不過老子手段闊綽,一晚之間就花了個精光。你說夠厲害了罷?”肚裏吹牛,不禁得意起來。
    又想:“那小宮女還巴巴的在等我,反正三更半夜也不能出宮,我這就瞧瞧她去,啊喲……”一摸懷中那只紙盒,早已壓得一塌糊塗,心道:“我還是拿去給她看看,免她等得心焦。就說我摔了一交,將蜜餞糖果壓得稀爛,變成了一堆牛糞,不過這堆牛糞又甜又香,滋味挺美。哈哈,辣塊媽媽,又甜又香的牛糞你吃過沒有?老子就吃過。”
    他想想覺得好玩,加快腳步,步向太后所住的慈甯宮,只走快幾步,胸口隨即劇痛,只得又放慢了步子。
    來到慈甯宮外,見宮門緊閉,心想:“糟糕,可沒想到這門會關著,那怎麽進去?”
    正沒做理會處,宮門忽然無聲無息的推了開來,一個小姑娘的頭探出來,月光下看得分明,正是蕊初。只見她微笑著招手,韋小寶大喜,輕輕閃身過門。蕊初又將門掩上了,在他耳畔低聲道:“我怕你進不來,已在這裏等了許久。”韋小寶也低聲道:“我來遲啦。我在路上絆到了一隻又臭又硬的老烏龜,摔了一交。”蕊初道:“花園裏有大海龜嗎?我倒沒見過。你……你可摔痛了沒有?”
    韋小寶一鼓作氣的走來,身上的疼痛倒也可以耐得,給蕊初這麽一問,只覺得全身筋骨無處不痛,忍不住哼了一聲。
    蕊初拉住他手,低聲問:“摔痛了哪里?”
    韋小寶正要回答,忽見地下有個黑影掠過,一擡頭,但見一隻碩大無朋的大鷹從牆頭飛了進來,輕輕落地。他大吃一驚,險些駭呼出聲,月光下只見那大鷹人立起來,原來不是大鷹,卻是一人。這人身材瘦削,彎腰曲背,卻不是海老公是誰?
    蕊初本來面向著他,沒見到海老公進來,但見韋小寶轉過了頭,瞪目而視,臉上滿是驚駭之色,也轉過身來。
    韋小寶左手一探,已按住了她的嘴唇,出力奇重,竟不讓她發出半點聲音,跟著右手急搖,示意不可作聲。蕊初點了點頭。韋小寶這才慢慢放開了左手,目不轉睛的瞧著海老公。
    只見海老公僵立當地,似在傾聽動靜,過了一會,才慢慢向前走去。韋小寶見他不是向自己走來,暗暗舒了口氣,心道:“老烏龜好厲害,眼睛雖然瞎了,居然能追到這裏。”又想:“只要我和這小宮女不發出半點聲音,老烏龜就找不到我。”
    海老公向前走了幾步,突然躍起,落在韋小寶跟前,左手一探,扠住了蕊初的脖子。蕊初“啊”的一聲叫,但咽喉被卡,這一聲叫得又低又悶。
    韋小寶心念電轉:“老烏龜找的是我,又不是找這小宮女,不會殺死她的。”此時和海老公相距不過兩尺,嚇得幾乎要撒尿,卻一動也不動,知道只要自己動上一根手指,就會給他聽了出來。
    海老公低聲道:“別作聲!不聽話就卡死你。輕輕回答我的話。你是誰?”蕊初低聲道:“我……我……”海老公伸出右手,摸了摸她頭頂,又摸了摸她臉蛋,道:“你是個小宮女,是不是?”蕊初道:“是,是!”海老公道:“三更半夜的,在這裏幹什麽?”蕊初道:“我……我在這裏玩兒!”
    海老公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在慘澹的月光下看來,反顯得更加陰森可怖,問道:“還有誰在這裏?”側過了頭傾聽。
    适才蕊初不知屏息凝氣,驚恐之下呼吸粗重,給海老公聽出了她站立之處。韋小寶和他相距雖近,呼吸極微,他一時便未察覺。韋小寶想要打手勢叫她別說,卻又不敢移動手臂。幸好蕊初乖覺,發覺他雙眼已盲,說道:“沒……沒有了。”
    海老公道:“皇太后住在哪里?你帶我去見她。”蕊初驚道:“公公,你……你別跟皇太后說,下次……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她只道這老太監捉住了自己,要去稟報太后。海老公道:“你求也沒用。不帶我去,立刻便扠死你。”手上微一使勁,蕊初氣爲之窒,一張小臉登時脹得通紅。
    韋小寶驚惶之下,終於撒出尿來,從褲襠裏一滴一滴的往下直流,幸好海老公沒留神,就算聽到了,也道是蕊初嚇得撒尿。
    海老公慢慢鬆開左手,低聲道:“快帶我去。”蕊初無奈,只得道:“好!”側頭向韋小寶瞧了一眼,臉上神色示意他快走,自己決不供他出來。低聲道:“太后寢宮在那邊!”慢慢移動腳步。海老公的左手仍是抓住她咽喉,和她並肩而行。
    韋小寶尋思:“老烏龜定是去跟皇太后說,我是冒充的小太監,小桂子是給我殺死的,他自己的眼睛是給我弄瞎的,要太后立刻下令捉拿。他爲甚麽不去稟報皇上?是了,他知道皇上對我好,告狀多半告不進。那……那便如何是好?我須得立即逃出宮去。啊喲,不好,這時候宮門早閉,又怎逃得出去?只要過得片刻,太后傳下命令,更是插翅難飛了。”
    韋小寶正沒做理會處,忽聽得前面房中一個女子的聲音問道:“外邊是誰?”這聲音陰森森地,韋小寶聽得明白,正是皇太后的話聲,他一驚之下,便想拔腳就逃。卻聽得海老公道:“奴才海大富,給你老人家請安來啦。”這聲音也是陰森森地,殊無恭謹之意。
    韋小寶大奇:“老烏龜是什麽東西,膽敢對太后這等無禮?”念頭一轉,尋思:“老烏龜說話不討人喜歡,多半太后向來很討厭他,我何不乘機跟他胡辯一番?反正要逃是逃不出去的了。”這一著雖然行險,但想自己新近立了大功,皇上和太后都很喜歡,殺了個把小桂子,弄瞎幾隻海老烏龜的狗眼珠,也算不了什麽大罪,當真要緊之時,還可請把兄弟索額圖出頭說情。自己如果拍腿一走,什麽話都讓老烏龜說去了,自己既然逃跑,自然作賊心虛,本來無罪反而變得有罪了。
    又想:“太后倘若問我爲什麽要殺小桂子?我說……我說,喂,我說聽到小桂子和海老烏龜說太后和皇上的壞話,說了許許多多難聽之極的言論,我實在氣不過,忍無可忍,因此將小桂子一刀殺了,又乘機弄瞎了海老烏龜的眼睛。至於說什麽壞話,那大可捏造一番。比賽打架,我打不過老烏龜。比賽撒謊吹牛,老烏龜哪里是老子的對手?”想想得意起來,登時膽爲之壯。便不想逃了。他最怕的是海老公辯不過,跳上來一掌將自己打死,那可死得冤枉,因此待會在太后跟前辯白之時,務須站在一個安全之所,讓老烏龜捉不到、打不著。
    只聽太后道:“你要請安,怎麽白天不來?半夜三更的到來,成什麽體統?”海老公道:“奴才有件機密大事要啓稟太後,白天人多耳雜,給人聽到了,可不大穩便。”
    韋小寶心道:“來了,來了!老烏龜告狀了。且聽他先說,待他說了一大半,我再插嘴不遲。我躲在哪里好?”看了看周遭形勢,選中了個所在,一步步挨到金魚池的假山之後,心想:“老烏龜如搶過來打我,撲通一聲,必先跌入金魚池中,我就立即搶入太后的房中,老烏龜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追進太后房中來打人。”
    只聽太后哼了一聲,道:“有什麽機密大事,你這就可以說了。”海老公道:“太后身邊,沒旁人嗎?老奴才的話,可機密得很哪!”太后道:“你要不要進來查查?你武功了得,我身邊有沒有人,難道也聽不出來?”海老公道:“奴才不敢進太后屋子,可否勞動太后的聖駕,走出屋來,奴才有事啓稟。”太后哼了一聲,道:“你可越來越大膽了,這會兒又仗了誰的勢啦?膽敢這等放肆!”
    韋小寶聽到此處,心中大樂,暗暗罵道:“老烏龜,你可越來越大膽了,這會兒又仗了誰的勢啦?膽敢這等放肆!”
    海老公道:“奴才不敢!”太后又哼了一聲,說道:“你……你早就沒將我瞧在眼裏,今晚忽然摸了來,可不知搗什麽鬼。”
    韋小寶更是開心,忍不住想大聲幫太后斥駡海老公幾句,心道:“老烏龜啊老烏龜,你告狀還沒告成,先就碰了個大釘子,惹了一鼻子灰。看來用不著老子親自出馬,單是太后,就會將你一頓臭駡轟走了。”
    只聽海老公道:“太后既不想知道那人消息,那也沒有什麽,奴才去了!”
    韋小寶大喜,心道:“去得好,去得妙,去得刮刮叫。快快滾你媽的王八蛋!太后怎麽會想知道我的消息?”
    卻聽得太后問道:“你有什麽消息?”海老公道:“五臺山上的消息!”太后道:“五臺山?你……你說什麽?”語音有些發顫。
    月光下只見海老公伸手一戳,蕊初應手而倒。韋小寶一驚,心下有些難過,又想:“老烏龜害死了這小姑娘,待會我說了出來,太后一定更加動怒。老烏龜再要告我的狀,那可是千難萬難。”只聽得太后又問:“你……你傷了什麽人?”海老公道:“是太后身邊的一個小宮女,奴才可沒敢傷她,只不過點了她的穴道,好教她聽不到咱們的說話。”
    韋小寶放寬了心:“原來老烏龜沒殺她!”內心深處,隱隱又有點失望,海老公不殺這小宮女,自己的處境就不算十分有利。
    太后又問:“五臺山?你爲什麽說五臺山?”海老公道:“只因爲五臺山上有一個人,是太后很關心的。”太后顫聲道:“你……你說他到了五臺山上?”海老公道:“太后如想知道詳情,只好請你移一移聖駕。三更半夜的,奴才不能進太后屋子,在這裏大聲嚷嚷的,這等機密大事,給宮女太監們聽到了,可不是好玩的。”
    太后猶豫片刻,道:“好!”只聽得開門之聲,她腳步輕盈的走了出來。
    韋小寶縮在假山之後,心想:“海老烏龜瞧不見我,太后可不是瞎子。”他不敢探頭張望,太后出來之時,一瞥眼間見到她身材不高,有點兒矮胖。他見過太后兩次,但兩次見到她時都是坐著。
    只聽太后說道:“你剛才說,他到了五臺山上,那……那可是真的?”海老公道:“奴才沒說有誰到了五臺山上。奴才只說,五臺山上,有一個人恐怕是太后很關心的。”太后頓了一頓,道:“好,就算你是這樣說。他……他……那個人……在五臺山幹什麽?是在廟裏麽?”她本來說話極是鎮靜,但自從聽得海老公說到五臺山上有一個人之後,就氣急敗壞,似乎心神大亂。海老公道:“那人是在五臺山的清涼寺中。”
    太后舒了口氣,說道:“謝天謝地,我終於……終於知道了他……他的下落……他……他……他……”連說了三個“他”字,再也接不下口去,聲音顫抖得十分厲害。
    韋小寶好生奇怪:“那個人是誰?爲什麽太后對他這樣關心?”不禁又擔憂起來:“難道是太后的父親、兄弟,又或許是她的老姘頭?對了,一定是老姘頭,如果是父親、兄弟,那也不是什麽機密大事,何必怕別人聽見?老烏龜抓住了她的把柄,倘若定要她殺我,太后怕了老烏龜,說不定只好聽他的,這可有點兒不大妙。幸虧老子在這裏聽到了,老婊子如果膽敢殺我,老子就一五一十的都抖了出來,我去跟皇上說,大夥兒鬧個一拍兩散。我怕了你的不算英雄好漢。”
    自盤古開天闢地以來,膽敢罵皇太后爲“老婊子”的,諒必寥寥無幾,就算只在肚裏暗罵,也不會很多。韋小寶無所忌憚,就算是他自己母親,打得他狠了,也會“爛婊子,臭婊子”的亂叫亂罵。好在他母親本來就是婊子,妓院中人人污言穢語,習以爲常,聽了也不如何生氣,只不過打在他小屁股上的掌力加重了三分,而口中也是“小雜種、小王八蛋”的對罵一場而已。
    只聽皇太后喘氣很急,隔了半晌,問道:“他……他……他……在清涼寺幹什麽?”海老公道:“太后真的想知道?”皇太后道:“那還用多問?我自然想知道。”海老公說道:“主子是出家做了和尚。”太后“啊”的一聲,氣息更加急了,問道:“他……他真的出了家?你……你沒騙我?”海老公道:“奴才不敢欺騙太后,也不用欺騙太后。”太后“哼”的一聲,道:“他就這樣忍心,一心一意,只……只是想念那……那狐媚子,把國家社稷、祖宗百戰而創的基業……都抛到了腦後,我們母子,他……他更不放在心上了。”
    韋小寶越聽越奇,心想:“什麽國家社稷,祖宗的基業?老烏龜又叫那人作‘主子’,那麽這人……這人難道不是太后的老姘頭?”
    海老公冷冷的道:“主子瞧破了世情,已然大徹大悟。萬裏江山,兒女親情,主子說都已如過眼浮雲,全都不再挂懷。”
    太后怒道:“他爲什麽早不出家,遲不出家,卻等那……那狐媚子死了,他才出家?國家朝廷,祖宗妻兒,一古腦兒加起來,在他心中,也還及不上那狐媚子的一根寒毛。我……我……早知他……他是爲了那狐媚子,這才突然出走。哼,他既然走了,何必又要叫你來通知我?”她越說越怒,聲音尖銳,漸漸響了起來。韋小寶說不出的害怕,隱隱覺得,他二人所說的那個人和那件事,實是非同小可。
    海老公道:“主子千叮萬囑,命奴才說什麽也不可泄漏風聲,千萬不能讓太后和皇上得知。主子說道:皇上登基,天下太平,四海無事,他也放心了。”
    太后厲聲道:“那爲什麽你又來跟我說?我本來就不想知道,不要知道。他心中就只牽記那狐媚子一個,他兒子登基不登基,天下太平不太平,他又有什麽放心不放心了?”
    韋小寶聽到此處,心下大奇:“他們所說的難道是皇帝的爸爸?小皇帝的爸爸順治皇帝早已一命嗚呼了,小皇帝這才有皇帝做,莫非小皇帝另外還有個爸爸?”他于朝廷和宮中之事所知本來極少,除了知道小皇帝的爸爸是順治皇帝之外,其余一無所知,就算太后和海老公說得再明白十倍,他也猜不到其中的真實情形。
    海老公道:“主子既然出了家,奴才本當在清涼寺中也出家爲僧,服侍主子。可是主子吩咐,他還有一件事放心不下,要奴才回京來查查。”太后道:“那又是什麽事了?”海老公道:“主子說,董鄂妃雖然……”太后怒道:“在我跟前,不許提這狐媚子的名字!”
    韋小寶心道:“原來那狐狸精叫做董鄂妃,那定是宮裏的妃子了。太后的老姘頭只愛這只騷狐狸,不愛太后,因此太後大吃其醋。”
    海老公道:“是,太后不許提,奴才就不提。”太后道:“他說那狐媚子又怎麽樣了?”海老公道:“奴才不明白太后說的是誰。主子從來沒提過‘狐媚子’三字。”
    太后怒道:“他自然不提這三個字,在他心中,那是‘端敬皇后’哪。這狐媚子死了之後,他……他追封她爲皇后,拍馬屁的奴才們恭上諡法,叫什麽‘孝獻莊和至德宣仁溫惠’皇後,這稱號中沒‘天聖’二字,他可還大發脾氣呢。又叫胡兆龍、王熙這兩個奴才學士,編纂什麽《端敬後語錄》,頒行天下,也不怕醜。”
    海老公道:“太后說得是,董鄂妃歸天之後,奴才原該稱她爲‘端敬皇后’了。那《端敬後語錄》,奴才身邊經常帶得一冊,太后要不要看?”
    太后怒喝:“你……你……你……”走上一步,呼呼喘氣,忽然似乎明白了什麽,嘿嘿一笑,說道:“當時天下趨炎附勢之徒,人人都讀《端敬後語錄》,把胡、王兩個奴才捏造的一番胡說八道,當成是天經地義,倒比《論語》、《孟子》還更要緊。可是現下又怎樣呢?除了你身邊還有一冊,你主子身邊還有幾冊之外,哪里還見得到這鬼話連篇的《語錄》?”
    海老公道:“太后密旨禁毀《端敬後語錄》,又有誰敢收藏?至於主子身邊,就算沒有,但端敬皇后當年說過的一字一句,他牢牢記在心頭,勝過身邊藏一冊《語錄》了!”
    太后道:“他……他叫你回北京來查什麽事?”海老公道:“主子本來吩咐查兩件事,但奴才查明之後,發覺兩件事原來是一件事。”太后道:“什麽兩件事、一件事了?”海老公道:“第一件事,要查榮親王是怎麽死的?”太后道:“你……你說那狐媚子的兒子?”海老公道:“奴才說的,是端敬皇后所生的皇子,和硯榮親王。”太后哼了一聲,道:“小孩子生下來不滿四個月,養不大,又有什麽希奇了?”海老公道:“但主子說,當時榮親王突患急病,召禦醫來診視,說道榮親王足陽明胃經、足少陰心經、足太陰脾經俱斷,臟腑破裂,死得甚奇。”太后哼了一聲,道:“什麽禦醫有這樣好本事?多半是你說的。”
    海老公不置可否,又道:“端敬皇后逝世,人人都道她是心傷榮親王之死,但究其實,卻是不然。她是給人用截手法截斷了陰維、陰蹻兩處經脈而死。”太后冷冷的道:“他居然會相信你異想天開的胡說。”海老公道:“主子本來也不相信,後來奴才便試給他看,那還是在端敬皇后去世之後不久的事。一個月之中,奴才接連在五個宮女身上,截斷了她們的陰維、陰蹻兩處經脈。這五個宮女死時的症狀、模樣,和端敬皇后臨終之時一般模樣。單是一個宮女,還說是巧合,五個宮女都是如此這般,主子就確信不疑了。”太后道:“嘿,可了不起!咱們宮中,居然有你這樣的大行家。”海老公道:“多謝太后稱讚。奴才的手法,跟那個兇手不同。不過道理是一樣的。”
※ 注:胡兆龍、王熙二學士奉旨編纂《端敬後語錄》,系當時事實,具見孟森所著《清代史·世祖出家事考實》一文。本書此段文字寫於一九七○年一月,此後並無增刪。硬湊硬編之《語錄》傳世不久,自來皆然,不必智者而後知。
    兩人默默相對,良久不語。海老公輕輕咳了幾聲,隔了好一會,才道:“主子命奴才回京來查明,害死榮親王和端敬皇后的是誰?”太后冷笑道:“那又何必再查?咱們宮中除你之外,又有誰能有這等身手?”海老公道:“那還是有的。端敬皇后一向待奴才很好,奴才只盼她多福多壽,如果早知有人要加暗算,奴才便是拚了老命,也要護衛她周全。”太后道:“你倒挺忠心哪。他用了你這樣的好奴才,也是他的福氣。”
    海老公歎了口氣,說道:“可惜奴才太也沒用,護衛不了端敬皇后。”
    太后冷冷的道:“他朝拜佛,晚念經,保佑你的端敬皇后從十八層地獄中早得超生,早升西方極樂世界,也就是了。”語氣之中,卻充滿了幸災樂禍之意。海老公道:“拜佛念經未必有用,不過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話,總是對的。”頓了一頓,慢吞吞的道:“若是不報,時辰未到。”太后哼了一聲。
    海老公道:“啓稟太后得知,主子吩咐奴才查兩件事,奴才查明兩件事是一件。哪知道無意之中,另外又查到了兩件事。”太后道:“你查到的事兒也真多,那又是什麽事了?”海老公道:“第一件事跟貞妃有關。”太后冷笑道:“狐媚子的妹子是小狐媚子,你提她幹什麽?”
    海老公道:“主子離宮出走,留書說道永不回來。太皇太後跟太后你兩位聖上的主意,說道國家不可一日無君,於是宣告天下說主子崩駕。當世知道這個大秘密的,只有六人,那是你兩位聖上,主子本人,跟主子剃度的玉林大師,以及服侍主子的兩個奴才。這兩個奴才一個是侍衛總管赫巴察,這時候跟著主子在五臺山出了家,另一個便是奴才海大富了。”韋小寶聽到這裏,方始恍然,原來太后口中的“他”,海老公所說的“主子”,竟然便是順治皇帝。天下都道他已經崩駕,其實卻因心愛的妃子死了,傷心之極,到五台清涼寺去做了和尚。這妃子所以會死,聽海老公的語氣,倒似是太后派遣武功高手將她害死的。他不禁頗爲得意,心想:“老烏龜說這大秘密天下只六個人知道,哪知道還得加上我韋小寶,天下可有七個人知道了。”但得意不了片刻,跟著便害怕起來,本來頗有點兒有恃無恐,料想在太后跟前跟海老公鬥口,未必輸給了老烏龜,此刻卻知大事不妙,若給他二人發覺自己在這裏偷聽,就算海老公殺不了自己,太后也決計不肯放過。
    只聽得喀喀兩聲輕響,竟是自己牙關相擊,急忙使力咬住。幸好海老公恰在這時連聲咳嗽,靜夜之中,便只聽到他的氣喘和咳嗽之聲。
    過了一會,海老公道:“當時貞妃自殺殉主,朝中都稱讚得了不得。但也有許多人悄悄的說,貞妃是給太后逼著殉葬的,自殺並非本意。”太后道:“這些無君無上的逆臣,早晚容他們不得。”海老公道:“不過他們的話倒也沒全錯,貞妃並不是甘心情願自殺的。”太后道:“你也說貞妃是給我逼殺的?”海老公道:“這個‘逼’字,倒可以省去。”太后道:“你說什麽?”海老公道:“貞妃是給人殺死的,不是逼得自殺。奴才曾詳細問過殯殮貞妃的仵工,得知貞妃大殮之時,全身骨骼寸斷,連頭蓋骨也都成爲碎片。這門殺人的功夫,好像叫做‘化骨綿掌’,請問太后是不是?”太后道:“我怎知道?”海老公道:“奴才聽說,世間有這樣一門‘化骨綿掌’,打中人後,那人全身沒半點異狀,要過得一年半載之後,屍體的骨骼才慢慢的折斷碎裂。但出手殺貞妃之人,顯然功夫練得沒到家。那仵作起初給貞妃的屍體整容收拾,也沒什麽特異,到得傍晚入殮,忽然屍體變得如同沒有骨頭了一般,全身綿軟。他嚇得什麽似的,只道是屍變,當時一句話也沒敢說。奴才威逼利誘,用上了不少苦刑,他才吐露真相。太后,憑您聖斷,這門‘化骨綿掌’的功力,打中人後,兩三天內骨骼便斷,只怕還不算十分深厚,是不是?”
    太后陰森森道:“雖不算絕頂深厚,但也有些用處了。”海老公道:“自然有用,咳……咳,……自然有用!殺得了貞妃,也殺得了孝康皇后!”
    韋小寶心想:“他奶奶的,這老皇帝的皇后真多,又有一個什麽孝康皇后。他的皇后,只怕比咱們麗春院裏的小娘們還多。”
    皇太后顫聲道:“你……你又提孝康皇后幹什麽?”韋小寶不知孝康皇后是康熙的生母,聽得皇太后語音大變,只感詫異,不明其中原由。
    只聽海老公道:“殉葬孝康皇后的,就是殉葬董鄂貞妃的那個仵作。”皇太后道:“那個該死的件作,又胡說八道什麽了?這人誣指宮事,罪該族誅。”海老公道:“皇太后要殺他,這時候卻已遲了。”皇太后道:“你已先殺了他?”海老公道:“不是,兩年多以前,奴才就已命他到五臺山清涼寺,將這番情由稟告主子知道,然後叫他遠走蠻荒,隱姓埋名,以免殺身大禍。”皇太后顫聲道:“你……你……好毒辣的手段!”海老公道:“手段毒辣的另有其人,奴才自愧不如。”
  ※注:順治皇帝共有四位皇后。兩個是真皇后。第一個曆史上稱爲廢後,《清史稿》說她“麗而慧”,是順治之母的侄女。《清史稿》載稱:“上好簡樸,後則奢侈,又妒,積與上忤。”那時順治對董鄂妃十分寵愛,皇后喝醋,和皇帝不斷吵嘴。順治大怒之下,就下旨廢後。王公大臣一致反對,爭執了很久,結果還是于順治十年被廢。順治心中當然想立董鄂妃爲皇后,但董鄂妃不是出身於皇親國戚的大貴族之家,因此只得另立母親家族中的一個少女爲後,後世稱爲孝惠皇后。立這個皇后,是出於他母親太后的主張,順治很不喜歡。《清史稿》載稱:“順治十一年五月,聘爲妃,六月冊爲後,貴妃董鄂氏方幸,後又不當上旨。十五年正月,皇太后不豫,上責皇后禮節疏闕,命停應進中宮箋表,下諸王貝勒大臣議行。三月,以皇太后制,如舊制封進。聖祖即位,尊爲皇太后。”順治對董鄂妃愛情很專,一心要找皇后的麻煩,母親生病,就怪皇后服侍不好,要以此爲藉口廢她。但他母親極力維護娘家這個小輩,皇后方得保全。待康熙做了皇帝,這皇后便升爲皇太后。
    另外兩個不算是真正皇后。一個是康熙的親生母親,她父親佟圖賴是漢軍旗人,所以康熙有一半是漢人血統。她本來只是妃子,母以子貴,康熙做了皇帝後,也尊她爲皇太后。她在康熙二年二月去世。歷史上稱孝康皇后。另一個就是董鄂妃。《清史稿》說:“年十八入侍,上眷之特厚,寵冠後宮。”死後追封爲皇后,稱爲孝獻皇后,又稱端敬皇后。
    皇太后默然半晌,問道:“你今晚來見我,有什麽用意?”海老公道:“奴才是來請問太后一件事,好回去稟告主子。端敬皇后、孝康皇后、貞妃、榮親王四人,都是死於非命的,主子也因此而棄位出家。下這毒手之人,是宮中的一位武功好手。奴才冒死來請問太后:這位武功高手是誰?奴才年紀老了,瞎了眼睛,又患了不治之症,便如風中殘燭一般,但如不查明這件事,未免死不瞑目。”
    太后冷冷的道:“你一雙眼珠子早已瞎了,瞑不瞑目,也沒什麽相干。”海老公說道:“奴才雖然眼睛盲了,心中倒是雪亮的。”太后道:“你既心中雪亮,又何必來問我?”
    海老公道:“還是問一問明白的好,免得冤枉了好人。這幾個月來,奴才用心查察,要知道潛伏在宮中的這位武學高手是誰。本來是極難查到的,可是機緣巧合,無意中竟知道皇上身有武功。”
    皇太后冷笑道:“皇上身有武功,那又怎地?難道是他害死了自己母親?”
    海老公道:“罪過,罪過。這種忤逆之事是說不得的,倘是奴才說了,死後要入拔舌地獄,就是心中想一想,死後也不免進洗腦地獄去受苦。”他咳了幾聲,續道:“奴才身邊有個小太監,叫做小桂子……”
    韋小寶心頭一凜:“老烏龜說到我了。”
    只聽海老公續道:“……他年紀只比皇上小著一兩歲,皇上很喜歡他,天天跟他比武摔交,習練武藝。這小桂子的功夫,是奴才教的,雖然算不上怎麽樣,但在他這樣年紀的小孩子中間,也算不容易了。”
    韋小寶聽他稱讚自己,不由得大是得意。
太后道:“名師出高徒,強將手下無弱兵。”
    海老公道:“多謝太后金口。可是這小桂子跟皇上過招,十次中倒有九次是輸的。不論奴才教他什麽武功,皇上的功夫總是勝了他一籌。看來教皇上武功的師父,比奴才是行得多了。奴才想來想去,宮裏的武學高手,也只有這一位大行家了。只要尋到了這位大行家,那麽害死兩位皇后、一位皇妃、一位皇子的兇手,也不難追查得到。”
    太后道:“原來如此,你遠兜圈子,便是要跟我說這番話。”海老公道:“太后說道名師必出高徒,這句話反過來也是一樣,高徒必有名師。皇上會使八八六十四式‘八卦遊龍掌’,教他這掌法之人,就多半會使‘化骨綿掌’。”太后問道:“你找到了這位武功高手沒有?”海老公道:“已經找到了。”太后冷笑道:“你好深的心計。你教小桂子跟皇上練武,這半年多來,便是在找尋皇上的師父。”
    海老公歎道:“那沒法子啊。韋小寶是個陰毒的小壞蛋,奴才的一雙眼珠子,便是給他用毒藥毒瞎的。若不是爲了要將這件大事查得千真萬確,決計容不得這小壞蛋活到今朝。”太后哈哈一笑,道:“小桂子這孩子真乖,毒瞎了你的眼睛,好得很,妙得很,明天我得好好賞他。”海老公道:“多謝太后。太后如果下旨將他厚葬,小桂子在陰世也必感戴太後的洪恩。”太后問道:“你已殺了他?”海老公道:“奴才已忍耐了很久很久,此後已用他不著了。”
    韋小寶又驚又怒,尋思:“這老烏龜早就知道我不是小桂子,也早知他一雙眼睛是給我毒瞎的,原來他一直在利用老子,這才遲遲不下毒手。他教我功夫,全是爲了要察看皇上的武功,他奶奶的,早知這樣,我真不該將皇上的武功詳詳細細的跟他說。你奶奶的,老烏龜以爲老子死了,可是老子偏偏就沒死,待會我來扮鬼,嚇你個屁滾尿流。”
    海老公歎了口氣,說道:“主子的性子向來很急,要做什麽事,非辦到不可。只可惜他雖貴爲天子,心愛的人給人家害死,卻也救她不活了。主子出了家,對董鄂妃卻還是念念不忘。奴才離清涼寺回宮之前,主子親筆寫了個上諭交給奴才,命奴才查明是誰害死董鄂妃,不,端敬皇后,再命奴才將這兇手就地正法。”
    太后哼了一聲,說道:“他做了和尚,還能寫什麽上諭?出家人念念不忘殺人害人,也不大像樣罷?”
    海老公道:“因果報應,佛家也是挺講究的。害了人的人,終究不會有好下場。不過奴才練功岔了經脈,鬧得咳嗽氣喘,周身是病,再加上眼睛瞎了,更加沒指望啦。”
    太后道:“是啊,你周身是病,眼又瞎了,就算奉有他的密旨,那也辦不了事啦!”
    海老公歎了口氣,說道:“不成啦,不成啦!奴才告辭太後,這就去了。”說著轉過身來,慢慢向外走去。
    韋小寶心頭登時如放了一塊大石,暗想:“老烏龜這一去,我就沒事了。他只道我已經死了,再也不會來找我。老子明兒一早溜出宮門,老烏龜如果再找得著我,老子服了你,跟你姓,我叫海小寶!”
    太后卻道:“且慢!海大富,你上哪里去?”海老公道:“奴才已將一切都稟明了太后,那就回去等死。”太后道:“他交給你的事,你也不辦了?”海老公道:“奴才心有餘而力不足,況且也沒這天大的膽子,作亂犯上。”太后嘿嘿一笑,道:“你倒很識時務,也不枉了侍候我們這幾年。”海老公道:“是,是!多謝太后的恩典。這些冤沈海底之事,也只有等皇上年紀大了,再來昭雪。”他咳嗽兩聲,說道:“皇上拿辦鼇拜,手段英明得很。皇上親生之母爲人所害,這件事也用不了等多少時候,皇上定會辦理,只可惜……只可惜奴才活不到那時候,等不到啦。”
    太后走上幾步,喝道:“海大富,你轉來。”海老公道:“是,太后有甚麽吩咐?”太后厲聲道:“你剛才跟我胡說八道,這些……這些荒謬不堪的言語,已……已都跟皇上說過了?”語音發顫,顯得極是激動。海老公道:“奴才明日一早,就去稟告皇上,但是……但是今晚迫不及待,先來稟告太后。”太後道:“很好,很好!”突然間一聲勁風響起,跟著蓬蓬兩聲巨響。韋小寶吃了一驚,忍不住探頭張望,只見太后正繞著海老公的溜溜轉動,身法奇快,一掌又一掌往他身上擊去。海老公端然凝立,還掌抵禦。韋小寶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怎麽太後跟老烏龜打了起來?原來太后也會武功。”
    太后每一掌擊出,便是呼的一聲響,足見掌上勁力極是厲害。海老公雙足不動,隨掌迎擊,拍出的掌力無聲無響。相鬥良久,太后始終奈何他不得。突然間太后身子飛起,雙掌從半空中壓擊下來。海老公左掌翻轉,向上迎擊,右掌卻向太后腹上拍去。拍的一聲響,掌力相交,太后向後直飛出去。海老公一個踉蹌,身子晃了幾下,終於拿樁站住。
    太后厲聲喝道:“好奴才,你……你……裝神弄鬼,以少林……少林……少林派武功教小桂子,原來自己是崆峒派的。”
    海老公喘息道:“不敢,大家彼此彼此!太后以武當派武功教給皇上,想誘奴才上當。不過……不過那‘化骨綿掌’是蛇島的功夫,奴才幾年前就已知道了。”
    韋小寶略一凝思,已然明白,心道:“他奶奶的,老烏龜奸猾得緊,他教我什麽‘大擒拿手’,什麽‘大慈大悲千葉手’,都是少林派武功,好讓太后以爲他是少林派的,其實卻是辣塊媽媽的崆峒派。只可惜太后的假武當派‘八卦遊龍掌’,卻瞞不了老烏龜。”又想:“原來皇上的武功,都是太后教的。”
    突然間背上出了一陣冷汗,心道:“啊喲,不好!太后會使‘化骨綿掌’,難道……難道那四個人都是太后害的?啊喲!別的倒也罷了,皇帝的親生母親也是爲她所殺,海老公去跟皇帝一說,豈不是一場滔天大禍!皇上如果殺不了太后,太後非殺皇上不可,那……那怎麽辦?”唯一的念頭便是拔腿就跑,儘快離開這是非之地,然後去通知皇帝,叫他千萬小心。可是他嚇得全身酸軟,拚命想逃,一雙腳恰好似釘住了在地下,半分動彈不得。
    只聽得太后說道:“事已如此,難道你還想活過今晚麽?”海老公道:“太后儘管去召喚侍衛到來。來的人越多越好,奴才便可將種種情由,說給衆人聽聽,總有一個人會將真相傳入皇上耳中。”太后冷笑道:“哼,你倒打的如意算盤。”她說話聲音甚是緩慢,不住調勻呼吸。海老公道:“太后保重聖體,別岔了經脈。”太后道:“你倒好心!”
    海老公的武功本來高過太后,雙眼既盲之後,便非敵手了。但他於數年之前,已從仵作口中查知,殺害董鄂妃和貞妃之人使的是“化骨綿掌”,這是遼東海外蛇島島主獨門秘傳的陰毒功夫。其時他不知兇手是誰,便即幹冒奇險,暗練一項專門對付“化骨綿掌”的武功,雖然大傷身體,功夫卻已練成。
    後來韋小寶和康熙皇帝練武,海老公推測,教皇帝武功之人便是殺害董鄂妃、孝康皇后諸人的兇手,日後勢將有一場大戰。他明知韋小寶害死了小桂子,又毒瞎了自己雙目,卻冒充小桂子來陪伴自己,心想這小孩子小小年紀,與自己素不相識,必是受人指使而來,多方以言語誘騙,想知道主使之人是誰,主使者自然多半便是兇手。可是韋小寶本來無人指使,並無底細可露,否則他再精乖十倍,畢竟年輕識淺,如何不給海老公套問出來?
    海老公查問雖無結果,卻就此將計就計,教他武功,所教的武功卻又錯漏百出,好讓對方認定自己是少林派的,武功卻是平平。此刻動上了手,太后果然吃了大虧。
    太后在半年之前,便料定海老公是少林派,海老公卻知她的武當派武功是假裝的。兩人眼睛一明一盲,于對方武學派別的判斷,卻剛剛相反,海老公料敵甚明,太后卻一起始就料錯了。那也不是太后見識較差,只是海老公從仵作口中探知了真相,太后卻自始至終給蒙在鼓裏。再者,海大富心中,早以“教皇帝武功之人”爲死敵,太后卻直至此刻,才知海大富要致自己死命,否則的話,早就下旨令侍衛將他處死,也用不著自己動手。
    海老公心想自己眼睛盲了,務須激得對方出手攻擊,方能以逸待勞,於數招之間便即取勝。适才說了半天,太后一直不露口風,不知害死董鄂妃、孝康皇后等人的到底是誰。“化骨綿掌”是陰邪狠毒的旁門功夫,按常理想來,若不是二十年左右的苦功不能練成。太后博爾濟吉特氏是科爾沁貝勒綽爾濟之女,家世親貴無比,數世爲後,累代大官,她在做閨女之時,便要出府門一步,也是千難萬難,從小不知有多少奶媽丫鬟侍候,如何能去偏僻兇險的蛇島,學這等旁門功夫?她就算要學武功,也必是學些八段錦、五禽戲之類增強體魄的粗淺功夫,說什麽也不會學這“化骨綿掌”。多半她身畔親信的太監、宮女之中,有這麽一個武功好手,只盼太后吩咐此人出手。哪知道自己一提到要去稟報皇帝,太后心中發急,不及細思,登時出手相攻。這一來,太后不但招認殺害四人乃是自己下手,而三掌一對,便已受了極重內傷。海老公苦心孤詣的籌劃數年,一旦見功,不由得心下大慰。
    太后受傷不輕,幾次調勻呼吸,都不濟事,緩緩的道:“海大富,你愛瞎造謠言,儘管胡說去。皇上年紀雖小,頭腦可清醒得很,瞧他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話。”
    海老公道:“皇上初時自然不信奴才,多半還會下旨立時將奴才殺了。可是過得幾年,他會細細想的,他會越想越明白。太后,你這一族世代尊榮,太宗和主子的皇后,都出自你府上。就可惜這一場榮華富貴,在康熙這一朝中便完結了。”太后哼了一聲,冷冷的道:“好得很,好得很!”
    海老公又道:“主子吩咐奴才,一查到兇手,不管他是什麽人,立時就殺了。可惜奴才武功低微,不是太后對手,只好出此下策,去啓奏皇上。”說著向外緩緩走去。
    太后暗暗運氣,正待飛身進擊,突然間微風閃動,海老公陡然間欺身而近,雙掌猛拍過來。
    海老公奉了順治之命,要將害死董鄂妃的兇手處死,他決意要辦成這件大事,什麽啓奏皇上云云,只不過意在擾亂太后的神智,讓她心意煩躁,難以屏息凝氣,便可施展雷霆萬鈞的一擊。這一掌雖無聲無息,卻是畢生功力之所聚。適才他傾聽太后說話,已將她站立的方位拿捏得不差數寸,一掌拍出,直取太后胸口要穴。
    太后沒防到他來得如此之快,閃身欲避,只要以快步移動身形數次,這惡監是個瞎子,便無法得知自己處身所在,其時只有自己可以出手相攻,他除了隨掌抵禦之外,更無反擊之能。哪知道身形甫動,海老公的掌力中宮直進,逼得她自己幾乎氣也喘不過來,只得右掌運力拍出。她原擬交了這掌之後,立即移步,但海老公掌力上有股極大粘力,竟然無法移身,只得右掌加催掌力,和他比拚內勁。
    海老公發覺對方內力源源送來,心下暗喜,自己瞎了雙目,倘若與對方遊鬥,那是處於極不利之境,但比拚內力卻和眼明眼盲無關。太后一上來便受了傷,氣息已岔,非一時三刻之間能夠複元,這等比拚內力,定要教她精力耗竭、軟癱而死。當下左掌陰力,右掌陽力,拚得片刻,陰陽之力漸漸倒轉,變成左掌陽力,右掌陰力。
    在韋小寶看來,不過是太后一隻手掌和海老公兩隻手掌相抵,並無絲毫兇險。哪知海老公的掌力便如是一座石磨,緩緩轉動,猶如磨粉,正在將太后的內力一點一滴的磨去。
    韋小寶躲在假山之後,怕給太后發覺,偶然探頭偷看一眼,立即縮頭回去,驀地裏眼前白光一閃,忙又探頭出去,只見二人仍是三掌相抵,太后左手中卻已多了一柄短兵刃,正在向海老公腹上刺去,登時大喜,暗暗喝彩:“妙極,妙極!老烏龜這一下子,非他媽的歸天不可。”
    原來太后察覺到對方掌力怪異,左手輕輕從懷中摸出一柄白金點鋼蛾眉刺,極慢極慢的向外遞出,刺尖漸漸向海老公小腹上戳去。可是蛾眉刺遞到相距對方小腹尺許之處,便再也遞不過去。卻是海老公雙掌上所發的“陰陽磨”勁力越催越快,太后的單掌已然抵敵不住,只覺得右掌漸漸酸軟無力,忍不住便要伸左掌相助。
    她本想將蛾眉刺緩緩刺出,不帶起半點風聲,敵人就無法察覺,但此刻右掌一掌之力已萬難支援,再也顧不得海老公是否察覺,左手運勁,只盼將蛾眉刺倏地刺將過去。哪知便這麽瞬息俄延,左手竟然已無法前送半寸。靜夜之中,只聽得嗒嗒輕響,卻是海老公左手四指斷截處鮮血不斷流出,掉在地下。海老公越是使勁催逼內力,鮮血湧出越多。
    韋小寶見蛾眉刺上閃出的月光不住晃動,有時直掠到他臉上,足見太后的左手正在不停顫動,白光越閃越快,蛾眉刺卻始終戳不到海老公的小腹。
    過得片刻,只見太后手中的蛾眉刺竟然慢慢的縮將回來。韋小寶大驚:“啊喲,不好,太后打不過老烏龜!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他慢慢轉過身來,一步步的向外走去。每走出一步,便知離開險境遠了一步,放心了一分,腳步也便快了一些,待走到門邊,伸手摸到了門環,突然間聽得身後傳來太後“啊”的一聲長叫。
    韋小寶心道:“糟糕,太后給老烏龜害死了。”卻聽得海老公冷冷道:“太后,你漸漸油盡燈枯,再過得一炷香時分,你便精力耗竭而死。除非這時候突然有人過來,向我背心下手,我難以抵禦,才會給他害死!”
    韋小寶正要開門飛奔而逃,突然聽得海老公的話,心道:“原來太后並沒死!老烏龜的話不錯,他雙手和太后拚上了,我如去刺他背心,老烏龜怎能分手抵禦?這是他自己說的,可怨不得旁人。”眼前正是打落水狗的大好良機,這現成便宜不揀,枉自爲人了。韋小寶性喜賭博,輸贏各半,尚且要賭,如暗中作弊弄鬼,贏面占了九成十成,這樣的賭錢機會便要了他命也決計不肯放過。要他冒險去救太后,那是無論如何不幹的,但耳聽得海老公自暴弱點,正是束手待縛、引頸就戮之勢,一塊肥肉放在口邊,豈可不吞?
    他一伸手,便從靴筒中摸出匕首,快步向海老公背後直沖過去,喝道:“老烏龜,休得傷了太后!”提起匕首,對準了他背心猛刺。
    海老公一聲長笑,叫道:“小鬼,你上了當啦!”左足向後踹出,砰的一聲,踹在韋小寶胸口,登時將他踹得飛出數丈。
    原來海老公和太后比拚內力,已操勝券,忽聽得有人從假山後走了出去,腳步聲正是平時聽得熟了的韋小寶,這小鬼中了自己一掌,居然不死,心下頗爲詫異,生怕他出去召喚侍衛前來,救了太后,那當真是功虧一簣,靈機一動,便出聲指點,誘他來攻擊自己背心。韋小寶臨敵應變的經驗不豐,果然便上了當。海老公這一腳正踹在他胸口。韋小寶騰雲駕霧般身在半空,一口鮮血嘔了出來。
    海老公左足反踢,早料到太后定會乘著自己勁力後發的一瞬空隙,左掌擊向自己小腹,是以踢中韋小寶後,想也不想,右掌便向前拍出,護住了小腹,突然間手掌心一涼,跟著小腹上一陣劇痛。太后那柄白金點鋼蛾眉刺已穿破他手掌,插入了他小腹。他畢竟吃虧在雙目不能視物,縱然料到太后定會乘隙攻擊,卻料不到攻擊過來的並非掌力,而是一柄鋒銳之極的利器。他小腹被蛾眉刺插入,左掌勁力大盛,將太後震出數步。
    太后左足落地,立即又向後躍出丈餘,只覺胸口氣血翻湧,幾欲暈去,生怕海老公乘機來攻,慢慢又退了數步,倚牆而立。
    海老公縱聲而笑,叫道:“你運氣好!你運氣好!”呼呼呼連接推出三掌,一面出擊,一面身子向前直沖。
    太后向右躍出閃避,雙腿酸軟,摔倒在地,只聽得豁啦啦一聲響,一排花架給海老公的掌力推到了半邊。太后筋疲力竭,再也動彈不得,驚惶之下,卻見海老公伏在倒塌的花架之上,動也不動了。
    太后支撐著想要站起,但四肢便如是棉花一般,全身癱軟,正想叫一名宮女出來相扶,隱隱聽得遠處傳來人聲,心想:“我和這惡監說話搏鬥,一直沒發高聲,可是他臨死時大叫大嚷,推倒花架,已然驚動了宮監侍衛。這些人頃刻便至,見到我躺在這裏,旁邊死了一老一小兩名太監,成何體統?”勉力想要運氣,起身入房,這一口氣始終提不上來。
    只聽得人聲漸近,正著急間,忽然一人走了過來,說道:“太后,你老人家安好罷?我扶你起身。”正是那小太監小桂子。太后又驚又喜,道:“你……你……沒給這惡人……踢死麽?”
    韋小寶道:“他踢我不死的。”剛才他被海老公踢入花叢之中,吐了不少鮮血,定一定神,便站起身來,見海老公伏在花架上不動,忙躲在一棵樹後,拾起塊石子向海老公投去,噗的一聲,正中後腦,海老公全不動彈。韋小寶大喜:“老烏龜死了!”但畢竟害怕,不敢上前察看,一時拿不定主意,該當奔逃出外,還是去扶太后,耳聽得人聲喧嘩,多人蜂湧而來,倘若逃了出去,定會撞上,便即走到太后跟前,伸手將她扶起。
    太后喜道:“好孩子,你快扶我進去休息。”韋小寶道:“是!”半拖半抱,踉踉蹌蹌的將她扶入房中,放上了床,自己雙足酸軟,倒在厚厚的地毯上,呼呼喘氣。太后道:“你便躺在這裏,待會有人來,不可出聲。”韋小寶道:“是!”
    過了一會,但聽得腳步聲雜遝,許多人奔到屋外。燈籠火把的火光從窗格中照進來。有人說道:“啊喲,有個太監死在這裏!”另一人道:“是尚膳監的海老公。”一人提高聲音說道:“啓奏太后:園中出了些事情,太后萬福金安。”這樣說,意在詢問太后的平安。
    太后問道:“出了什麽事?”
    她一出聲,外邊一衆侍衛和太監都籲了口大氣,只要太後安好,慈甯宮中雖然出事,也不會有太大的罪名。爲首的侍衛道:“好似是太監們打架,沒什麽大事。請太后安歇,奴才們明日查明了詳奏。”太后道:“是了。”
    只聽那侍衛首領壓住嗓子,悄聲吩咐手下將海老公的屍體擡出去。有一人低聲道:“這裏還有個小宮女的屍體。啊!這小宮女沒死,只不過昏了過去。”侍衛首領低聲道:“一併帶出去,待她醒轉後查問原因。”
    太后道:“有個小宮女嗎?抱進我房來。”她生怕蕊初醒轉之後,向人泄漏了風聲。
    外面有人答應,一名太監將小宮女蕊初抱進房來,輕輕放在地下,向太后磕了個頭,退了出去。
    這時太後身畔的衆宮女都已驚醒,個個站在房外侍候,只是不得太后召喚,不敢擅自進內。太后聽得一衆侍衛太監漸漸遠去,說道:“你們都去睡好了,不用侍候。”衆宮女答應了,便即散去。太後身有武功,此事極爲隱秘,縱使是貼身宮女,也不知曉。她朝晚都要練功,任何太監宮女,若非奉召,不得踏入房門一步,連伸手碰一碰門帷,也屬嚴禁。
    太后調勻了一會氣息。韋小寶也力氣漸複,坐了起來,過得片刻,支撐著站起。太后眼見他胸口中了海老公力道極其沈重的一腳,可是這小太監居然行動自如,還能將自己扶進房來,不知他練過什麽功夫,便問:“除了跟這海大富外,你還跟誰練過功夫?”
    韋小寶道:“奴才就跟這惡老頭兒練過幾個月武功。他教的武功大半是假的。這人壞得很,每天都在想殺我。”
    太后嗯了一聲,道:“他的一雙眼睛,是你毒瞎的?”韋小寶道:“這老頭日日夜夜,都在背後詛咒太后,辱駡皇上,奴才聽了實在氣不過,又沒本事殺他,只好……只好……”太後道:“他怎樣罵我罵皇上?”韋小寶道:“說的都是無法無天的話,奴才一句也不敢記在心裏,一聽過即刻就忘記了。早已忘得乾乾淨淨,再也想不起來了。”
    太后點了點頭道:“你這孩子倒乖得很,今天晚上,你到這裏來幹什麽?”
    韋小寶道:“奴才睡在床上,聽見這惡老頭開門出外,只怕他要出什麽法子害我,於是悄悄跟在他後面,一直跟到了這裏。”
    太后緩緩的道:“他向我胡說八道的那番話,你都聽見了。”韋小寶道:“這惡老頭的說話,奴才向來句句當他是放屁,太……太后你別見怪,奴才口出粗言,我可恨極了他。他每天罵我小烏龜,罵我祖宗,我知道他說的從來就沒一句真話。”太后冷冷的道:“我是問你,海大富跟我說的話,你都聽見了沒有。你老老實實的回答。”
    韋小寶道:“奴才遠遠躲在門外,不敢走近,這惡老頭耳朵靈得很,我一走近他便發覺了。我只見他在和太后說話,想偷聽幾句,可是離得太遠,聽來聽去聽不到,後來見到他膽敢冒犯太后,太也大逆不道,奴才便拚著性命來救駕。他到底向太后說了些什麽話,奴才不知道,他……他一定在訴說奴才的不是,說我毒瞎了他眼睛,這雖然不假,其餘的話,太後千千萬萬不可相信。大概太后不信他的話,這奴才竟敢冒犯太后。”
    太后道:“哼!你機靈得很,乖覺得很。海大富說的話,你真的沒聽見也好,假的沒聽見也好。只要將來有半句風言風語傳入了我耳中,你知道有什麽結果。”韋小寶道:“太后待奴才恩重如山,如果有哪一個大膽惡徒敢在背後說太后和皇上的壞話,奴才非跟他拚命不可。”太后道:“你能這樣,我就喜歡了。我過去也沒待你什麽好。”韋小寶道:“從前皇上跟奴才摔交練武,奴才不識得萬歲爺,言語舉動亂七八糟,太後和皇上一點也沒怪罪,這就是恩重如山了。否則的話,奴才便有一百個腦袋,也都該砍了。這惡老頭天天想殺奴才,幸好太后救了我的性命,奴才當真是感激得不得了。”
    太后緩緩的道:“你知道感恩,那就很好。你點了桌上的蠟燭。”
    韋小寶道:“是!”打著了火,點亮了蠟燭。太后房中的蠟燭,燭身甚粗,特別光亮。
    太后道:“你過來,讓我瞧瞧你。”
    韋小寶道:“是!”慢慢走到太后床前,只見她臉色雪白,更無半點血色,雙眉微豎,目光閃爍,韋小寶心跳加劇,尋思:“她……她會不會殺了我滅口?這時候我拔足飛奔,她定然追不上我,但如給她一把抓住,那可糟了!”他心中只想立刻發步便奔,一時卻下不了決心,只微一猶豫間,太后已伸出左手,握住了他右手。
    韋小寶大吃一驚,全身一震,“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太後道:“你怕什麽?”韋小寶道:“我……我沒怕,只不過……只不過……”太后道:“只不過什麽?”韋小寶道:“太后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受什麽驚什麽的?”他聽人說過“受寵若驚”的成語,可是四個字中只記得二字。太后不知他說些什麽,問道:“你爲什麽全身發抖?”韋小寶道:“我……我沒有……沒有……”
    太后如在此刻一掌劈死了他,日後更不必擔心他泄漏機密,可是一口真氣說什麽也提不上來,委實是筋疲力竭,雖握住了韋小寶的手,其實手指間一點力氣也無,韋小寶只須微微一掙,便能脫身,當下微笑道:“你今晚立了大功,我重重有賞。”韋小寶道:“是那惡老頭要殺奴才,幸得太后搭救性命,奴才可半點功勞也沒有。”
    太后道:“你知道好歹,我將來不會虧待你的,這就去罷!”輕輕放脫了他手。
    韋小寶大喜,忙爬下磕了幾個頭,退了出去。太后見他
衣襟上鮮血淋漓,顯是吐過不少血,可是跪拜磕頭之際,行
動仍是頗爲伶俐,不由得暗暗納罕。
    韋小寶出房之時,向躺在地下的蕊初看了一眼,見她胸口緩緩起伏,呼吸甚勻,便是如睡熟了一般,臉色紅潤,絕無異狀,心想:“過幾天我去找些糕餅果子來給你吃。”快步回到自己屋中,閂上了門,舒了口長氣,登時如釋重負。
    這些日子來和海老公同處一室,時時刻刻提心吊膽,“現下老烏龜死了,再也不用怕有人來害我了。”突然之間,想起了燭光下的太后臉色,猛地裏打了個寒噤,心想:“在這皇宮裏不大太平,老子還是……還是……哈哈,還是拿到了那四十五萬兩銀子,回揚州去見媽媽的爲妙。”想到自己性命尚在,四十五萬兩銀子失而復得,忍不住手舞足蹈起來。
    高興了好一會,漸感疲倦,身子一橫,躺在床上便睡熟了。
第七回 古來成敗原關數    天下英雄大可知

    韋小寶次晨起身,胸口隱隱作痛,又覺周身乏力,自知是昨晚給海老公打了一掌、踢了一腳之故,支撐著站起身來,但見胸口一大片血污,便除下長袍,浸到水缸中搓了幾搓,突然之間,袍上碎布片片脫落。他吃了一驚,將袍子提出水缸,只見胸口衣襟上有兩個大洞,一個是手掌之形,一個是腳底之形。他大爲驚奇:“這……搞的是什麽鬼?”一想到“鬼”字,登時全身寒毛直豎。
    第一個念頭便是:“老烏龜的鬼魂出現,在我袍子上弄了這兩個洞。”又想:“老烏龜的鬼不知是瞎眼的,還是瞧得見人的?”盲人死了之後,變成的鬼是否仍然眼盲,這念頭在他心中一閃即過,沒再想下去,提著那件袍子怔怔出神,突然間恍然大悟:“不是鬼!昨晚老烏龜在我胸口打了一掌,踢了一腳,這兩個洞是給他打出來的。哈哈,老子的武功倒也不錯,只吐了幾口血,也沒什麽大事。唉,不知可受了內傷沒有?老烏龜有只藥箱,看有什麽傷藥,還是吃一些爲妙。”
    海老公既死,他所有的物品,韋小寶自然老實不客氣的都據爲己有,大模大樣的咳嗽一聲,將那口箱子打了開來,取出藥箱。藥箱中一瓶瓶、一包包丸散甚多,瓶子上紙包上也寫得有字,可是他識不了幾個字,又怎分辨得出哪一包是傷藥,哪一瓶是毒藥?其中有一瓶黃色藥粉,卻是觸目驚心,認得是當日化去小桂子屍體的“化屍粉”,只須在屍體傷口中彈上一些,過不多時,整具屍體連著衣服鞋襪,都化爲一灘黃水,這瓶藥粉自然碰也不敢碰。再想起只因自己加了藥粉的份量,海老公就此雙目失明,說什麽也不敢隨便服藥,好在胸口也不甚疼痛,自言自語:“他媽的,老子武功了得,不服藥還不是很好?”
    當下合上藥箱,再看箱子其餘物件,都是些舊衣舊書之類,此外有二百多兩銀子,這些銀子他自己毫不重視,別說索額圖答應了要給他四十五萬兩銀子,就是去跟溫有道他們擲擲骰子,幾百兩銀子也就輕而易舉地贏了來。
    他在小桂子的衣箱中取出另一件長袍來披上,看到身上那件輕軟的黑色背心,不覺一怔:“老烏龜在我袍上打出兩個大洞,這件衣服怎地半點也沒破?這是從鼇拜藏寶庫中尋出來的,如果不是寶衣,鼇拜怎會放在藏寶庫中?”轉念一想:“老烏龜打我不死,踢我不爛,說不定不是韋小寶武功了得,而是靠了鼇拜的寶衣救命。索大哥當日勸我穿上,倒大有先見之明,而我穿上之後不除下來,先見之明,倒也不小。”
    正在自鳴得意,忽聽得外面有人叫道:“桂公公,大喜,大喜!快開門。”韋小寶一面扣衣鈕,一面開門,問道:“什麽喜事?”
    門外站著四名太監,一齊向韋小寶躬身請安,齊聲道:“恭喜桂公公。”韋小寶笑道:“大清早的,這麽客氣幹什麽啊?”一名四十來歲的太監笑道:“剛才太后頒下懿旨去內務府,因海大富海公公得病身亡,尚膳司副總管太監的職司,就由桂公公升任。”另一名太監笑道:“我們沒等內務府大臣轉達恩旨,就巴巴的趕來向你道喜,今後桂公公統理尚膳司,那真是太好了!”
    韋小寶做太監升級,也不覺得有甚麽了不起,但想:“太后升我的級,是叫我對昨晚之事不可泄露半點風聲。其實就是不升我,老子可也不敢多口,腦袋搬了家,嘴巴也沒有了,還能多口嗎?不過太后既然提拔我,總不會殺我了,倒大可放心。”想到此節,登時眉開眼笑,取出銀票,每人送了五十兩報信費。
    一名太監道:“咱們宮裏,可從來沒一位副總管像你桂公公這般年輕的。宮裏總管太監十四位,副總管太監八位,頂兒尖兒的人物,一古腦兒就只二十二位。本來連三十歲以下的也沒有。桂公公今天一升,明兒就和張總管、王總管他們平起平坐,可真了不起!”另一人道:“大夥兒就只知桂公公在皇上跟前大紅大紫,想不到太后對你也這般看重,只怕不到半年,便升做總管了。以後可得對兄弟們多多提拔!”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都是自己人、好兄弟,還說什麽提拔不提拔?那是太后和皇上恩典,老……老……我桂小寶又有什麽功勞?”他硬生生將“老子”二字咽入口中了,好不辛苦,又道:“來來來,大夥兒到屋中坐坐,喝一杯茶!”那中年太監道:“太后的恩旨,內務府總得下午才能傳來。大夥兒公請桂公公去喝上一杯,慶賀公公飛黃騰達,連升二級。桂公公,你現下是五品的官兒,那可不小啊。”其餘三人跟著起哄,定要拉韋小寶去喝酒。韋小寶雖然近日受人奉承已慣,但馬屁之來,畢竟聽著受用,當即鎖上了門,笑嘻嘻的跟著四人去喝酒。
    四人之中,兩個是太后身邊的近侍,奉太后之命去內務府傳旨,最先得到消息。其餘二人是尚膳監的太監,一個管採辦糧食,一個管選購菜肴,最是宮中的肥缺。二人一早聽到海大富病死消息,立即守在內務府門外,寸步不離,要知道何人接替海大富的遺缺,立即趕去打點,以便保全職位。四人將韋小寶請到禦廚房中,恭恭敬敬的請他坐在中間首席。禦廚知道這個小孩兒打從明天起便是自己的頂頭上司,自是打起全副精神,烹調精美菜肴,只怕便是太后和皇帝,平時也吃不到這般好菜。
    韋小寶不會喝酒,順口跟他們胡說八道。一名太監歎道:“海公公爲人是挺好,可惜身子總是不成,又瞎了眼睛,這幾年來雖說管尚膳監的事,但一個月之中,難得有一兩天到禦廚房來。”另一名太監道:“幸得大夥兒忠心辦事,倒也沒出什麽岔子。”又一名太監道:“海老公是先帝爺喜歡的老臣子,倘若不是靠了老主子的舊恩典,尚膳監的差使早派了別人啦。桂公公得皇上和太后寵倖,那可大不相同啦。咱們大樹底下好遮蔭,辦起事來可就方便得多了。”先一人道:“聽說海公公昨天是咳嗽死的。”
    韋小寶道:“是啊,海公公咳嗽起來,常常氣也喘不過來。”
服侍太后的太監道:“今天清早,禦醫李太醫來奏報太后,說海公公患的是癆病入骨,風濕入心,多年老病發作,再也治不好了。生怕癆病傳給人,一早就將他屍體火化了。太后歎了好一會兒氣,連說:“可惜,可惜!海大富這人,倒是挺老實的!”
    韋小寶又驚又喜,知道侍衛、禦醫、太監們都怕擔代幹系,將海公公被殺身亡之事隱瞞不報,正好迎合了太后心意。韋小寶心想:“什麽癆病入骨,風濕入心?老烏龜尖刀入腹,利劍穿心,那才是真的。”
    喝了一會酒,尚膳監兩名太監漸漸提到,做太監的生活清苦,全仗撈些油水,請韋小寶不可像海公公那麽固執,一切事情要辦得圓通些。韋小寶有些明白,有些不明白,只是唯唯否否,吃完酒後,兩名太監將一個小包塞在他懷裏,回房打開來一看,原來是兩張銀票,每張一千兩。這“一千兩”三字,他倒是認得的,心想:“還沒上任,先收二千,油水倒挺不錯啊!”
    申牌時分,康熙派人來傳他到上書房去,笑容滿面的道:“小桂子,太后說你昨晚又立了大功,要升你的級。”
    韋小寶心想:“我早就知道啦!”立即裝出驚喜交集之狀,跪下磕頭,說道:“奴才也沒什麽功勞,都是太后和皇上的恩典。”
    康熙道:“太后說,昨晚有幾名太監在花園中打架,驚吵太后,你過去趕開了,處理得很得當。你小小年紀,倒識大體。”韋小寶站起身來,說道:“識大體嗎,也不見得。不過我知道,有些事情聽了該當牢牢記住,有些事情,應該立刻忘得乾乾淨淨,永遠不可提起。太監們打架,說的話挺難聽,自然誰也不可多提。”
    康熙點點頭,笑吟吟的道:“小桂子,咱二人年紀雖然不大,可得做幾件大事出來,別讓大臣們瞧小了,說咱們不懂事。”韋小寶道:“正是。只要皇上定下計策,有什麽事,交給奴才去辦便是。”康熙道:“很好!鼇拜那廝,作亂犯上。我雖饒了他不殺,可是這人黨羽衆多,只怕死灰復燃,造起反來,那可大大的不妙。”韋小寶道:“正是!”
    康熙道:“我早知鼇拜這廝倔強,因此沒叫送入刑部天牢囚禁,免得他胡言亂語,一直關在康親王府裏。剛才康親王來奏,說那廝整日大叫大嚷,口出不遜的言語。”說到這裏,放低了聲音,道:“這廝說我用小刀子在他背心上戳了一刀。”韋小寶道:“哪有此事?對付這廝,何必皇上親自動手?這一刀是奴才戳的,奴才去跟康親王說明白好了。”
    康熙親自動手暗算鼇拜,此事傳聞開來,頗失爲君的體統,他正爲此發愁,聽韋小寶這般說,心下甚喜,點頭道:“這事由你認了最好。”沈吟片刻,說道:“你去康親王家裏瞧瞧,看那廝幾時才死。”韋小寶道:“是!”康熙道:“我只道他中了一刀轉眼便死,因此饒了他性命,沒料到這廝如此硬朗,居然能夠挺著,還在那裏亂說亂話,煽惑人心,早知如此……”言下頗有悔意。
    韋小寶揣摸康熙之意,是要自己悄悄將他殺了,便道:“我看他多半挨不過今天。”
    康熙傳來四名侍衛,命他們護送韋小寶去康親王府公幹。
    韋小寶先回自己住處,取了應用物事,騎了一匹高頭大馬,在四名侍衛前後擁衛之下,向康親王府行去,在街上左顧右盼,得意洋洋。
    忽聽得街邊有個漢子道:“聽說擒住大奸臣鼇拜的,是一位十來歲的小公公?”另一人道:“是啊,少年皇帝,身邊得寵的公公,也都是少年。”先一人道:“是不是就是這位小公公?”另一人道:“那我可不知道了。”
    一名侍衛要討好韋小寶,大聲道:“擒拿奸臣鼇拜,便是這位桂公公立的大功。”
    鼇拜嗜殺漢人,殘暴貪賄,衆百姓恨之入骨,一旦被拿,辦罪抄家,北京城內城外,歡聲雷動。小皇帝下旨擒拿之時,鼇拜恃勇拒捕,終於爲一批小太監打倒,這事也已傳得滿城皆知。衆百姓加油添醬,繪聲繪影,各處茶館中的茶客個個說得口沫橫飛,什麽鼇拜飛腿欲踢皇帝,什麽幾名小太監個個武功了得,怎樣用“枯藤盤根”式將鼇拜摔倒,鼇拜怎樣“鯉魚打挺”,小太監怎樣“黑虎偷心”,一招一式,倒似人人親眼目睹一般。
    這幾天中,只要有個太監來到市上,立即有一群閒人圍了上來,打聽擒拿鼇拜的情形。此刻聽得那侍衛說道,這個小太監便是擒拿鼇拜的大功臣,街市之間立即哄動,無數百姓鼓掌喝彩。韋小寶一生之中,哪里受到過這樣的榮耀,不由得心花怒放,自己當真如是大英雄一般。一衆閒人只是礙著兩名手按腰刀的侍衛在前開路,心有所忌,否則早已擁上來圍住韋小寶看個仔細、問個不休了。
    五人來到康親王府。康親王聽得皇上派來內使,忙大開中門,迎了出來,擺下香案,準備迎接聖旨。
    韋小寶笑道:“王爺,皇上命小人來瞧瞧鼇拜,別的也沒什麽大事。”
    康親王道:“是,是!”他在上書房中見到韋小寶一直陪在康熙身邊,又知他擒拿鼇拜出過大力,忙笑嘻嘻的挽住他手,說道:“桂公公,你難得光臨,咱們先喝兩杯,再去瞧鼇拜那廝。”當即設下筵席。四名侍衛另坐一席,由王府中的武官相陪。康親王自和韋小寶在花園中對酌,問起韋小寶的嗜好。
    韋小寶心想:“我如說喜歡賭錢,王爺就會陪我玩骰子,他還一定故意輸給我。贏他的錢,這叫做勝之不武。”便道:“我也沒什麽喜歡的。”
    康親王尋思:“老年人愛錢,中年少年人好色,太監可就不會好色了。這小太監喜歡什麽,倒難猜得很。這孩子會武功,如果送他寶刀寶劍,在宮中說不定惹出禍來,倒得擔上好大干系。啊,有了!”笑道:“桂公公,咱們一見如故。我廄中養得有幾匹好馬,請你去挑選幾匹,算是小王送給你的一個小禮如何?”
    韋小寶大喜,道:“怎敢領受王爺賞賜?”
    康親王道:“自己兄弟,什麽賞不賞的?來來來,咱們先看了馬,回來再喝酒。”攜著他手同去馬廄。康親王吩咐馬夫,牽幾匹最好的小馬出來。
    韋小寶心頭不悅:“爲什麽叫我挑小馬?你當我是只會騎小馬的孩子嗎?”見馬夫牽了五六匹小駒出來,笑道:“王爺,我身材不高,便愛騎大馬,好顯得不太矮小。”
   康親王立時會意,拍腿笑道:“是我糊塗,是我糊塗。”吩咐馬夫:“牽我那匹玉花驄出來,請桂公公瞧瞧。”
    那馬夫到內廄之中,牽出來一匹高頭大馬,全身白毛,雜著一塊塊淡紅色斑點,昂首揚鬣,當真神駿非凡,黃金轡頭,黃金踏鐙,馬鞍邊上用銀子鑲的寶石,單是這副馬身上的配具,便不知要值多少銀子,若不是王公親貴,便再有錢的達官富商,可也不敢用這等華貴的鞍韉。韋小寶不懂馬匹優劣,見這馬模樣俊美,忍不住喝彩:“好漂亮的馬兒!”
    康親王笑道:“這匹馬是西域送來的,乃是有名的大宛馬,別瞧它身子高大,年紀可還小得很,只兩歲零幾個月。漂亮的馬兒,該當由漂亮人來騎。桂兄弟,你就選了這匹玉花驄怎樣?”韋小寶道:“這……這是王爺的坐騎,小人如何敢要?王爺厚賜,可沒的折煞了小人。”康親王道:“桂兄弟,你這等見外,那是太瞧不起兄弟了。難道你不肯結交我這個朋友?”韋小寶道:“唉,小人在宮中是個……是個低賤之人,怎敢跟王爺交朋友?”
    康親王道:“咱們滿洲人爽爽快快,你當我是好朋友,就將我這匹馬騎了去,以後大夥兒不分彼此。否則的話,兄弟心中可大大的生氣啦!”說著鬍子一翹,一副氣呼呼的模樣。韋小寶大喜,便道:“王爺,你……你待小的這樣好,真不知如何報答才是?”
    康親王道:“說什麽報答不報答的?你肯要這匹馬,算是我有面子。”走過去在馬臀上輕拍數下,道:“玉花,玉花,以後你跟了這位公公去,可得乖乖的。”向韋小寶道:“兄弟,你試著騎騎看。”韋小寶笑應:“是!”在馬鞍上一拍,飛身而起,上了馬背。他這幾個月武功學下來,拳腳上的真實功夫沒學到什麽,縱躍之際,畢竟身手矯捷。
    康親王贊道:“好功夫!”牽著馬的馬夫松了手,那玉花驄便在馬廄外的沙地上繞圈小跑。韋小寶騎在馬背之上,只覺又快又穩。他絲毫不懂控馬之術,生怕出醜,兜了幾個圈子便即躍下馬背,那馬便自行站住了。
    韋小寶道:“王爺,可真多謝你的厚賜了!小人這就去瞧瞧鼇拜,回來再來陪你。”康親王道:“正是,這是奉旨差遣的大事。小兄弟,請你稟報皇上,說我們看守得很緊,這廝就算身上長了翅膀,也逃不了。”韋小寶道:“這個自然。”康親王道:“要不要我陪你去?”韋小寶道:“不敢勞動王爺大駕。”
    康親王每次見到鼇拜,總給他罵得狗血淋頭,原不想見他,當即派了本府八名衛士,陪同韋小寶去查察欽犯。
    八名衛士引著韋小寶走向後花園,來到一座孤零零的石屋之前,屋外十六名衛士手執鋼刀把守,另有兩名衛士首領繞著石屋巡視,確是防守得十分嚴密。衛士首領得知皇上派內使來巡查,率領衆衛士躬身行禮,打開鐵門上的大鎖,推開鐵門,請韋小寶入內。
    石屋內甚是陰暗,走廊之側搭了一座行竈,一名老仆正在煮飯。那衛士首領道:“這鐵門平時輕易不開,欽犯的飲食就由這人在屋裏煮了,送進囚房。”韋小寶點頭道:“很好!你們王爺想得甚是周到。鐵門不開,這欽犯想逃就難得很了。”衛士首領道:“王爺吩咐過的,欽犯倘若要逃,格殺勿論。”
    衛士首領引著韋小寶進內,走進一座小堂,便聽得鼇拜的聲音從裏面傳了出來,正在大罵皇帝:“你奶奶的,老子出生入死,立了無數汗馬功勞,給你爺爺、父親打下一座花花江山。你這沒出息的小鬼年紀輕輕,便不安好心,在背後捅我一刀子,暗算老子。老子做了厲鬼,也不饒你。”
    衛士首領皺眉道:“這廝說話無法天天,真該殺頭才是。”韋小寶循聲走到一間小房的鐵窗之前,探頭向內張去,只見鼇拜蓬頭散髮,手上腳上都戴了銬鐐,在室中走來走去,鐵鏈在地下拖動,發出鏗鏘之聲。
    鼇拜鬥然見到韋小寶,叫道:“你……你……你這罪該萬死、沒卵子的小鬼,你進來,你進來,老子扠死了你!”雙目圓睜,眼光中如要噴出火來,突然發足向韋小寶疾沖,砰的一聲,身子重重撞在牆上。
    雖然明知隔著一座厚牆,韋小寶還是吃了一驚,退了兩步,見到他猙獰的形相,不禁甚是害怕。
    衛士首領安慰道:“公公別怕,這廝沖不出來。”韋小寶定了定神,見鐵窗上的鐵條極粗,石牆極厚,而鼇拜身上所戴的腳鐐手銬又極沈重,不由得精神大振,說道:“又怕他什麽?你們幾位在外邊等我,皇上吩咐了,有幾句話要我問他。”衆衛士齊聲答應退出。鼇拜兀自在厲聲怒駡。
    韋小寶笑道:“鼇少保,皇上吩咐我來瞧瞧你老人家身子好不好。你罵起人來,倒也中氣十足,身子硬朗得很哪,皇上知道了,必定喜歡得緊。”
    鼇拜舉起雙手,將鐵銬在鐵窗上撞得當當猛響,怒道:“你奶奶的,你這狗娘養的小雜種。你去跟皇帝說,用不著他這麽假心假意,要殺便殺,鼇拜還怕了不成?”
    韋小寶見他將鐵窗上粗大的鐵格打得直晃,真怕他破窗而出,又退了一步,笑道:“皇上可沒這麽容易就殺了你。要你在這裏安安靜靜的住上二三十年,等到心中真的懊悔了,爬著出去向皇上磕幾百個響頭,皇上念著你從前的功勞,說不定便饒了你,放了你出去。不過大官是沒得做了。”
    鼇拜厲聲道:“你叫他快別做這清秋大夢,要殺鼇拜容易得很,要鼇拜磕頭,卻是千難萬難。”
    韋小寶笑道:“咱們走著瞧罷,過得三年五載,皇上忽然記起你的時候,又會派我來瞧瞧你。鼇大人,你身子保重,可千萬別有什麽傷風咳嗽,頭痛肚痛。”
    鼇拜大罵:“痛你媽的王八羔子。小皇帝本來好好地,都是給你們這些狗娘養的漢人教壞了。老皇爺倘若早聽了我的話,朝廷裏一個漢官也不用,宮裏一隻漢狗也不許進來,那會像今日這般亂七八糟?”
    韋小寶不去理他,退到廊下行竈旁,見鍋中冒出蒸氣,揭開鍋蓋一看,煮的是一鍋豬肉白菜,說道:“好香!”那老仆道:“給犯人吃的,沒什麽好東西。”韋小寶道:“皇上吩咐我來欽察犯人的飲食,可不許餓壞了他。”那老仆道:“好教公公放心,餓不了的。王爺叮囑了,每天要給他吃一斤肉。”韋小寶道:“你舀一碗給我嘗嘗,倘若待虧了欽犯,我請王爺打你板子。”老仆惶恐道:“是,是!小人不敢虧待了欽犯。”忙取過碗來,盛了一碗豬肉白菜,雙手恭恭敬敬的遞上,又遞上一雙筷子。
    韋小寶接過碗來,喝了一口湯,不置可否,向筷子瞧了瞧,說道:“這筷子太髒,你給我好好的擦洗乾淨。”那老仆忙道:“是,是!”接過筷子,到院子中水缸邊去用力擦洗。
    韋小寶轉過身子,取出懷中的一包藥末,倒在那一大碗豬肉白菜之中,隨即將紙包放回懷裏,將菜碗晃動幾下,藥末都溶入了湯裏。他知道康熙要殺鼇拜,卻要做得絲毫不露痕迹,從上書房中出來時便有了主意,回到住處,從海老公的藥箱中取出十來種藥末,也不管有毒無毒,胡亂混在一起,包了一包,心想這十幾種藥粉之中,必有兩三種是毒藥,給他服了下去,定然死多活少。
    那老仆擦完筷子,恭恭敬敬的遞過。韋小寶接過筷子,在鼇拜那碗豬肉中不住攪拌,說道:“嗯,豬肉倒也不少。平時都這麽多嗎?我瞧你很會偷食!”那老仆道:“每餐都有不少豬肉,小人不敢偷食的。”心下詫異:“這位小公公怎麽知道我偷犯人的肉吃,可有點希奇!”韋小寶道:“好,你送去給犯人吃。”那老仆道:“是,是!”又裝了三大碗白飯,連同那大碗白菜豬肉,裝在盤裏,捧去給鼇拜。
    韋小寶提著筷子在鍋邊輕輕敲擊,心下甚是得意,尋思:“鼇拜這廝吃了我這碗加料大補的豬肉白菜,若不七孔流血,也得……也得八孔流血而死。”他本來想另說一句成語,但肚中實在有限,只好在“七孔流血”之下,再加上一孔。
    他放下碗筷,踱出門去,和守門的衛士們閒談了片刻,心想這當兒鼇拜多半已將一碗豬肉吃了個碗底朝天,向衛士首領道:“咱們再進去瞧瞧!”衛士首領應道:“是!”
    兩人剛走進門,忽聽得門外兩人齊聲吆喝:“什麽人?站住了!”跟著颼颼兩響射箭之聲。那衛士首領吃了一驚,忙道:“公公,我去瞧一下。”急奔出門。韋小寶跟著出去,只聽錚錚之聲大作,十來名青衣漢子手執兵刃,已和衆衛士動上了手。韋小寶大驚:“啊喲,鼇拜的手下之人來救他了。”
    那衛士首領拔劍指揮,只吆喝得數聲,一男一女分從左右夾擊而上。護送韋小寶的四名禦前侍衛便在左近,聞聲來援,加入戰團。那些青衣漢子武功甚強,霎時之間已有兩名王府衛士屍橫就地。
    韋小寶縮身進了石屋,忙將門關上,正要取門閂支撐,突然迎面一股大力湧到,將他推得向後跌出丈餘,四名青衣漢子沖進石屋,大叫:“鼇拜在哪里?鼇拜在哪里?”一名長須老者一把抓起韋小寶,問道:“鼇拜關在哪里?”韋小寶向外一指,說道:“關在外邊的地牢裏。”兩名青衣人便向外奔出。外邊又有四名青衣人奔了進來,疾向後院竄去,突然有人叫道:“在這裏了!”長須老者大怒,舉刀向韋小寶砍落。韋小寶急閃避開。旁邊一名青衣人提腿在他屁股上一腳,只踢得韋小寶飛出丈許,摔入後院。
    六名青衣人齊去撞擊囚室的鐵門。但鐵門甚是牢固,頃刻間卻哪里撞得開?只聽得外面鑼聲鏜鏜鏜急響,王府中已發出警號。一名青衣人叫道:“須得趕快!”長須老者道:“廢話,誰不知道要快?”一名青衣漢子見一時撞不開鐵門,提起手中鋼鞭去撬窗上的鐵條,撬得幾撬,兩根鐵條便彎了。這時又有三名青衣漢子奔了進來。囚室外地形狹窄,九個人擠在一起,施展不開手腳。
    韋小寶悄悄在地下爬出去,沒爬得幾步,便給人發覺,挺劍向他背心上刺到。韋小寶向左閃讓,那人長劍橫掠,嗤的一聲,在他背心長袍上拉了條口子。韋小寶幸得有寶衣護身,這一劍沒傷到皮肉,驚惶下躍起身來,斜刺沖出。另一名青衣漢子罵道:“小鬼!”舉刀便砍。韋小寶一躍而起,抓住了囚室窗上的鐵條,身子臨空懸挂。使鋼鞭的青衣漢子正在撬挖鐵條,見韋小寶阻在窗口,揮鞭擊落。
    韋小寶無路可退,雙腳穿入兩條鐵條之間。兩根鐵條已給撬得彎了,他身子瘦小,竟從空隙間穿過,一鬆手,已鑽入了囚室。當的一聲響,鋼鞭擊在鐵條之上。
    外邊的青衣漢子紛紛呼喝:“我來鑽,我來鑽。”那使鋼鞭的漢子探頭欲從空隙中鑽進去。可是十三四歲的韋小寶鑽得過,這漢子身材肥壯,卻哪里進得去?
    韋小寶從靴筒中拔出匕首,暗叫:“救兵快來,救兵快來!”耳聽得外面銅鑼聲、呼喝聲、兵刃撞擊聲響成一團。突然間呼的一聲,一股勁風當頭壓落。韋小寶一個打滾,滾出數尺。但聽得嗆啷啷一聲大響,臉上泥沙濺得發痛、他不暇回顧,急躍而起。只見鼇拜雙手舞動鐵鏈,荷荷大叫,亂縱亂躍,這時那使鋼鞭的青衣漢子正從窗格中鑽進來,鼇拜連手銬帶鐵鏈往他頭上猛力擊下,這青衣漢子登時腦漿迸裂而死。
    韋小寶驚奇不已:“他怎麽將來救他的人打死了?”隨即明白:“啊喲,他吃了我的加料藥粉,雖然中毒,可不是翹辮子見閻羅皇,卻是發了瘋!”
    窗外衆漢子大聲呼喝,鼇拜舉起手銬鐵鏈,往鐵窗上猛擊。韋小寶心想:“他如回過身來打我,老子可得要歸天!”急急之下不及細想,提起匕首,猛力向鼇拜後心戳去。
    鼇拜服藥後神智已失,渾不知背後有人來襲,韋小寶匕首戳去,他竟不知閃避,波的一聲,匕首直刺入背。鼇拜張口狂呼,雙手連著手銬亂舞。韋小寶順勢往下一拖,那匕首削鐵如泥,直切了下去,鼇拜的背脊一剖爲二,立即摔倒。窗外一衆青衣人霎時之間都怔住了,似乎見到了世上最希奇古怪之事。三四人同時叫了出來:“這小孩殺了鼇拜!這小孩殺了鼇拜!”
    那長須人道:“撬開鐵窗,進去瞧明白了,是否真是鼇拜!”當下便有二人拾起鋼鞭,用力扳撬窗上鐵條。兩名王府衛士沖進室來,長須人揮動彎刀,一一砍死。一名青衣漢子提起短槍,隔窗向韋小寶不住虛刺,令他無法走進窗格傷人。
    過不多時,鐵條的空隙擴大,一個青衣瘦子說道:“待我進去!”從鐵條空隙間跳進囚室。韋小寶舉匕首向他刺去。那瘦子舉刀一擋,嗤的一聲響,單刀斷爲兩截。那瘦子一驚,手中斷刀向韋小寶擲出。韋小寶低頭閃避,雙手手腕已被那瘦子抓住,順勢反到背後。另一個青衣漢子舉刀架在他頸中,喝道:“不許動!”
    窗上的鐵條又撬開了兩根,長須人和一名身穿青衣的禿子鑽進囚室,抓住鼇拜的辮子,提起頭來一看,齊聲道:“果是鼇拜!”長須人想將屍首推出窗外,但銬鐐上的鐵鏈牢牢釘在石牆之中,一時無法弄斷。那瘦子拿起韋小寶的匕首,嗤嗤四聲響,將連在鼇拜屍身上的鐵鏈都割斷了。長須人贊道:“好刀!”將屍身從窗格中推出,外邊的青衣漢子拉了出去。那瘦子將韋小寶推出,餘下三人也都鑽出囚室。
    長須人發令:“帶了這孩子走!大夥兒退兵!”衆人齊聲答應,向外沖出。一名青衣大漢將韋小寶挾在脅下,沖出石屋。只聽得颼颼聲響,箭如飛蝗般射來。王府中二十余名衛士不住放箭,康親王提刀親自督戰。
    衆青衣人爲箭所阻,沖不出去。抱著鼇拜屍首的是個道士,叫道:“跟我來!”舉起屍身擋在身前。康親王見到鼇拜,不知他已死,又見韋小寶被刺客拿住,大叫:“停箭!別傷了桂公公!”韋小寶心想:“康親王倒有良心,老子會記得你的!”
    王府弓箭手登時停箭。那些青衣漢子高聲呐喊,沖出石屋。那長須人手一揮,四名漢子疾向康親王沖去。衆衛士大驚,顧不得追敵,都來保護王爺,豈知這是那長須人聲東擊西之計,餘人乘隙躍上圍牆,逃出王府。攻擊康親王的四名漢子輕功甚佳,並不與衆衛士交手,東一竄,西一縱,似乎伺機要取康親王性命,待得同伴盡數出了王府,四人幾聲呼嘯,躍上圍牆,連連揮手,十餘件暗器紛向康親王射去。衆衛士又是連聲驚呼,揮兵刃砸打暗器,但還是有一枝鋼鏢打中了康親王左臂。這麽一陣亂,四名青衣漢子又都出了王府。
    韋小寶被一條大漢挾在脅下飛奔,但聽得街道上蹄聲如雷,有人大叫:“康親王府中有刺客!”正是大隊官軍到來增援。
    一衆青衣漢子奔入王府旁的一間民房,閂上了大門,又從後門奔出,顯然這些人幹事之前,早就把地形察看明白,預備了退路。在小巷中奔行一程,又進了一間民房,仍是從後門奔出,轉了幾個彎,奔入一座大宅之中。
    各人立刻除下身上青衣,迅速換上各種各式衣衫,頃刻間都扮成了鄉農模樣,挑柴的挑柴,挑菜的挑菜。一名漢子將韋小寶用麻繩牢牢綁住。兩名漢子推過一輛木車,車上有兩隻大木桶,將鼇拜的屍體和韋小寶分別裝入桶中。韋小寶心中只罵得一句:“他媽的!”頭上便有無數棗子倒下來,將他蓋沒,桶蓋蓋上,什麽也瞧不見了。
    跟著身子晃動,料想木車推出了大門。棗子之間雖有空隙,不致窒息,卻也呼吸困難。韋小寶驚魂略定,心想:“這些鼇拜的家將部屬把老子拿了去,勢必要挖出老子的心肝來祭鼇拜。最好是途中遇上官兵,老子用力一滾,木桶翻倒,那便露出了馬腳。”可是四肢被緊緊綁住,哪里動得分毫?木桶外隱隱傳來轔轔車聲,身子顛簸不已,行了良久,又哪里遇到官兵了?韋小寶咒駡一陣,害怕一陣,忽然張口咬了一枚棗子來吃,倒也肥大香甜,吃得幾枚,驚懼之餘,極其疲倦,過不多時,竟爾沈沈睡去。
    一覺醒來,車子仍是在動,只覺全身酸痛,想要轉動一下身子,仍半分動彈不得,心想:“老子這次定然逃不過難關了,待會只好大罵一場,出一口心中的惡氣,再過二十年,又是一條大漢。”又想:“幸虧我已將鼇拜殺了,否則這廝被這批狗賊救了出去,老子又被他們拿住,一樣的難以活命,死得可不夠本。鼇拜是朝廷大官,韋小寶只不過是麗春院裏的一個小鬼,一命換一命,老子便宜之極,哈哈,大大便宜!”既然無法逃命,只好自己如此寬解,雖說便宜之極,心中卻也沒半點高興。
    過了一會,便又睡著了,這一覺睡得甚久,醒來時發覺車子所行地面甚爲平滑,行得一會,車子停住,卻沒有人放他出來,讓他留在棗子桶中。
    過了大半天,韋小寶氣悶之極,又要朦朧睡去,忽聽得豁啦一響,桶蓋打開,有人在捧出他頭頂的棗子。韋小寶深深吸了口氣,大感舒暢,睜開眼來,只見黑沈沈地,頭頂略有微光。有人雙手入桶,將他提了起來,橫抱在手臂之中,旁邊有人提著一盞燈籠,原來已是夜晚。韋小寶見抱著他的是個老者,神色肅穆,處身所在是一個極大的院子。
    那老者抱著韋小寶走向後堂,提著燈籠的漢子推開長窗。
    韋小寶暗叫一聲:“苦也!”不知高低,但見一座極大的大廳之中,黑壓壓的站滿了人,少說也有二百多人。這些人一色青衣,頭纏白布,腰系白帶,都是戴了喪,臉含悲憤哀痛之色。大廳正中設著靈堂,桌上點燃著八根極粗的藍色蠟燭。靈堂旁挂著幾條白布挽聯,豎著招魂幡子。韋小寶在揚州之時,每逢大戶人家有喪事,總是去湊熱鬧,討賞錢,乘人忙亂不覺,就順手牽羊,拿些器皿藏入懷中,到市上賣了,便去賭錢,因此靈堂的陳設看得慣了,一見便知。
    他在棗桶中時,早料到會被剖心開膛,去祭鼇拜,此刻事到臨頭,還是嚇得全身皆酥,牙齒打戰,格格作響。那老者將他放下,左手抓住他肩頭,右手割斷了綁住他手足的麻繩。韋小寶雙足酸軟,無法站定。那老者伸手到他右脅之下扶住。
    韋小寶見廳上這些人顯然都有武功,自己只怕一個也打不過,要逃走那是千難萬難,但左右是個死,好在綁縛已解,總得試試,最不濟逃不了,給抓了回來,一樣的開心剖膛,難道還能多開一次,多剖一回?眼前切要之事,第一要那老頭子的手不在自己脅下托住,以免身子一動便給他抓住;第二要設法弄熄燈籠燭火,黑暗一團,便有脫身之機。
    他偷眼瞧廳上衆人,只見各人身上都挂插刀劍兵刃。一名中年漢子走到靈座之側,說道:“今日大……大仇得報,大……大哥你可以眼閉……眼閉了。”一句話沒說完,已泣不成聲。他一翻身,撲倒在靈前,放聲大哭。廳上衆人跟著都號啕大哭。
    韋小寶心道:“辣塊媽媽,老子來罵幾句。”但立即轉念:“我開口一罵,這些烏龜王八蛋馬上向老子動手,可逃不了啦。”斜眼見托著自己的老者正自伸衣袖拭淚,便想轉身就逃,但身後站滿了人,只須逃出一步,立時便給人抓住,心想時機未到,不可鹵莽。
    人叢中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上祭!”一名上身赤裸、頭纏白布的雄壯大漢大踏步走上前來,手托木盤,高舉過頂,盤中鋪著一塊紅布,紅布上赫然放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頭。韋小寶險些兒暈去,心想:“辣塊媽媽,這些王八蛋要來割老子的頭了。”又想:“這是誰的頭?是康親王嗎?還是索額圖的?不會是小皇帝的罷?”木盤舉得甚高,看不見首級面容。那大漢將木盤放在供桌上。撲地拜倒。大廳上哭聲又振,衆人紛紛跪拜。
    韋小寶心道:“他媽的,此時不走,更待何時?”轉身正欲奔跑,那老者拉拉他衣袖,輕輕在他背上一推。韋小寶四肢綁縛解開不久,血脈尚未行開,腿上沒半點氣力,給他一推之下,立即跪倒,見衆人都在磕頭,只好跟著磕頭,心中大罵:“賊鼇拜,烏龜鼇拜。老子一刀戳死了你,到得陰間,老子又再來戳你幾刀!”
    有些漢子拜畢站起身來,有些兀自伏地大哭。韋小寶心想:“男子漢大丈夫,這般大哭也不怕羞,鼇拜這王八蛋有什麽好,死了又有什麽可惜?又用得著你們這般大流馬尿?”
    衆人哭了一陣,一個高高瘦瘦的老者走到靈座之側,朗聲說道:“各位兄弟,咱們尹香主的大仇已報,鼇拜這廝終於殺頭,實是咱們天地會青木堂的天大喜事……”
    韋小寶聽到“鼇拜這廝終於殺頭”八個字,耳中嗡的一聲,又驚又喜,一個念頭閃電似的鑽入腦中:“他們不是鼇拜的部屬,反是鼇拜的仇人?”那高瘦老者下面的十幾句話,韋小寶全然聽而不聞,過了好一會,定下神來,才慢慢將他說話聽入心中,但中間已然漏了一大段,只聽他說道:“……今日咱們大鬧康親王府,殺了鼇拜,全師而歸,韃子勢必喪膽,於本會反清複明的大業,實有大大好處。本會各堂的兄弟們知道了,一定佩服咱們青木堂有智有勇,敢作敢爲。”
    衆漢子紛紛說道:“正是,正是!”“咱們青木堂這次可大大的露了臉。”“蓮花堂、赤火堂他們老是自吹自擂,可哪有青木堂這次幹得驚天動地!”“這件事傳遍天下,只怕到處茶館中都要編成了故事來唱。將來把韃子逐出關外,天地會青木堂名垂不朽!”“什麽把韃子逐出關外?要將衆韃子斬盡殺絕,個個死無葬身之地。”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精神大振,适才的悲戚之情,頃刻間一掃而空。
    韋小寶聽到這裏,更無懷疑,知道這批人是反對朝廷的志士。他在遇到茅十八之前,在揚州街坊市井之間,便已常聽人說起天地會反清的種種俠義事迹。當年清兵攻入揚州,大肆屠殺,姦淫擄掠,無惡不作,所謂:“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實是慘不堪言。揚州城中幾乎每一家人家,都有人在這場大屠殺中遭難。因之對於反清義士的欽佩,揚州人比之別地人氏,無形中又多了幾分。其時離“揚州十日”的慘事不過二十幾年,韋小寶從小便聽人不斷說起清軍的惡行,又聽人說史閣部如何抗敵殉難,某人又如何和敵兵同歸於盡。這次茅十八和衆鹽梟在麗春院中打架,便是爲了強行替天地會出頭而起,一路上聽他說了不少天地會的英雄事迹,又有什麽“爲人不見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等等言語,心中早已萬分向往仰慕,這時親眼見到這一大群以殺韃子爲己任的英雄豪傑,不由得大爲興奮,一時竟忘了自己是韃子朝廷中“小太監”的身份。
    那高瘦老者待人聲稍靜,續道:“咱青木堂這兩年中,時時刻刻記著尹香主尹大哥的大仇,人人在萬雲龍大哥的靈前瀝血爲誓,定要殺了鼇拜這廝爲尹大哥報仇。尹香主當時慷慨就義,江湖上人人欽仰,今日他在天之靈,見到了鼇拜這個狗頭,一定會仰天大笑。”
    衆人都道:“正是,正是!”
    人叢中一個雄壯的聲音道:“兩年前大夥兒立誓,倘若殺不得鼇拜,我青木堂中人人都是狗熊灰孫子,再也沒臉面在江湖上行走。今日終於雪了這場奇恥大辱。我姓樊的這兩年來飯也吃不飽、覺也睡不好,日思夜想,就是打算怎生給尹香主報仇,爲青木堂雪恥,大夥兒終於心願得償,哈哈,哈哈!”許多人跟著他都狂笑起來。
    那高瘦老者說道:“好,我青木堂重振雄風,大夥揚眉吐氣,重新擡起頭來做人。這兩年來,青木堂兄弟們個個都似無主孤魂一般,在天地會中聚會,別堂的兄弟只消瞧我一眼,冷笑一聲,我就慚愧得無地自容,對會中的大事小事,不敢插嘴說一句話。雖然總舵主幾次傳了話來,開導咱們,說道爲尹香主報仇,是天地會全體兄弟們的事,決不是青木堂一堂的事。可是別堂兄弟們冷言冷語,卻不這麽想啊。自今而後,那可是大不相同了。”
    另一人道:“對,對,李大哥說得對,咱們乘此機會,一鼓作氣,轟轟烈烈的再幹他幾件大事出來。鼇拜這惡賊號稱‘滿洲第一勇士’,今日死在咱們手下,那些滿洲第二勇士、第三勇士、第四勇士,那是個個怕得要死了!”
    衆人一聽,又都轟然大笑起來。
    韋小寶心想:“你們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倒像是小孩兒一般。”
    人叢中忽然有個冷冷的聲音說:“是我們青木堂殺了鼇拜麽?”
    衆人一聽此言,立時靜了下來,大廳中聚著二百來人,片刻之間鴉雀無聲。
    過了良久,一人說道:“殺死鼇拜的,雖是另有其人,但那也是咱們青木堂攻入康親王府之後,那人乘著混亂,才將鼇拜殺死。”
    先前那人又冷冷的道:“原來如此。”
    那聲音粗壯之人大聲道:“祁老三,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那祁老三仍是冷言冷語:“我又有什麽意思了?沒有意思,一點也沒有意思!只不過別堂中兄弟如果說道:‘這番青木堂可當真威風啦!但不知殺死鼇拜的,卻是貴堂中哪一位兄弟?’這一句話問了出來,只怕有些兒難以對答。大家不妨想想,這句話人家會不會問?只怕一千個人中,倒有九百九十九個要問罷!大夥兒自吹自擂,盡往自己臉上貼金,未免……未免有點……嘿嘿,大夥兒肚裏明白!”
    衆人盡皆默然,都覺他說話刺耳,聽來極不受用,但這番話卻確是實情,難以辯駁。
    過了好一會,那高瘦老者道:“這個清宮中的小太監陰錯陽差,殺了鼇拜,那自是尹香主在天之靈暗中佑護,假手於一個小孩兒,除此大奸。大家都是鐵錚錚的男子漢,也不能昧著良心說假話。”衆人面面相覷,有的不禁搖頭,本來興高采烈,但想到殺死鼇拜的並非青木堂的兄弟,登時都感大爲掃興。
    那高瘦老者道:“這兩年來,本堂無主,大夥兒推兄弟暫代執掌香主的職司。現下尹香主的大仇已報,兄弟將權杖交在尹香主靈前,請衆兄弟另選賢能。”說著在靈座前跪倒,雙手拿著一塊木牌,拜了幾拜,站起身來,將權杖放在靈位之前。
    一人說道:“李大哥,這兩年之中,你將會務處理得井井有條,這香主之位,除了你之外,又有誰能配當?你也不用客氣啦,乘早將權杖收起來罷!”
    衆人默然半晌。另一人道:“這香主之職,可並不是憑著咱們自己的意思,要誰來當就由誰當。那是總舵委派下來的。”
    先一人道:“規矩雖是如此,但歷來慣例,每一堂商定之後報了上去,上頭從來沒駁回過,所謂委派,也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
    另一人道:“據兄弟所知,各堂的新香主,向來都由舊香主推薦。舊香主或者年老,或者有病,又或是臨終之時留下遺言,從本堂兄弟之中挑出一人接替,可就從來沒有自行推選的規矩。”
    先一人道:“尹香主不幸爲鼇拜所害,哪有什麽遺言留下?賈老六,這件事你又不是不知,又幹麽在這裏挑眼了?我明白你的用意,你反對李大哥當本堂香主,乃是心懷不軌,另有圖謀。”
    韋小寶聽到“賈老六”三字,心下一凜,記得揚州衆鹽梟所要找的就是此人,轉頭向他瞧去,果見他頭頂光禿禿地,一根小辮子上沒剩下幾根頭髮,臉上有個大刀疤。
    那賈老六怒道:“我又心懷什麽不軌,另有什麽圖謀了?崔瞎子,你話說得清楚些,可別含血噴人。”
    那姓崔之人少了一隻左目,大聲道:“哼,打開天窗說亮話,青木堂中,又有誰不知道你想捧你姊夫關夫子做香主。關夫子做了香主,你便是國舅老爺,那還不是大權在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嗎?”
    賈老六大聲道:“關夫子是不是我姊夫,那是另一回事。這次攻入康王府,是關夫子率領的,終於大功告成,奏凱而歸,憑著我姊夫的才幹,他不能當香主嗎?李大哥資格老,人緣好,我並不是反對他。不過講到本事,畢竟還是關夫子行得多。”
    崔瞎子突然縱聲大笑,笑聲中充滿了輕蔑之意。賈老六怒道:“你笑什麽?難道我的話說錯了?”崔瞎子笑道:“沒有錯,咱們賈六哥的話怎麽會錯?我只是覺得關夫子的本事太也厲害了些。五關是過了,六將卻沒有斬。事到臨頭,卻將一個大仇人鼇拜,讓人家小孩兒一刀殺了。”
    突然人叢中走出一人,滿臉怒容在靈座前一站,韋小寶認得他便是率領衆人攻入康親王府的那個長須人。見他一部長須飄在胸前,模樣甚是威嚴。原來此人姓關,名叫安基,因鬍子生得神氣,又是姓關,人家便都叫他關夫子。他雙目瞪著崔瞎子,粗聲說道:“崔兄弟,你跟賈老六鬥口,說什麽都可以,我姓關的可沒得罪你。大家好兄弟,在萬雲龍大哥靈前賭過咒,發過誓來,說什麽同生共死。你這般損我,是什麽意思?”
    崔瞎子心下有些害怕,退了一步,說道:“我……我可沒敢損你。”頓了一頓,又道:“關二哥,你……你如贊成推舉李大哥作本堂香主,那麽……那麽做兄弟的給你磕頭賠罪,算是我說錯了話。”
    關安基鐵青著臉,說道:“磕頭賠罪,那怎麽敢當?本堂的香主由誰來當,姓關的可不配說這一句話。崔兄弟,你也還沒當上天地會的總舵主,青木堂的香主是誰,還輪不到你來說話。”
    崔瞎子又退了一步,大聲道:“關二哥,你這話也不明擺著損人嗎?我崔瞎子是什麽腳色,便是再投十八次胎,也挨不上當天地會的總舵主。我只是說,李力世李大哥德高望重,本堂之中,再也沒哪一位像李大哥那樣,教人打從心窩裏佩服出來。本堂的香主倘若不是請李大哥當,只怕十之八九的兄弟們都會不服。”
    人叢中有一人道:“崔瞎子,你又不是本堂十之八九的兄弟,怎知道十之八九的兄弟們心中不服?我看啊,李大哥人是挺好的,大夥兒跟他老人家喝喝酒、聊聊天、曬曬太陽,那是再好不過了。可是說到做本堂香主,只怕十之八九的兄弟們心中大大的不以爲然。”
    又一人道:“我說呢,張兄弟的話對得不能再對。德高望重又怎麽樣?咱們天地會是反清複明,又不是學孔夫子,講什麽仁義道德。德高望重,就能將韃子嚇跑嗎?要找德高望重之人,私塾中整天‘詩雲子曰’的老秀才可多得很。”衆人一聽,都笑了起來。
    一名道人道:“依你之見,該當由誰來當本堂香主?”那人道:“第一、咱們天地會幹的是反清複明大事。第二、咱們青木堂要在天地會各堂之中出人頭地,幹得有聲有色。衆兄弟中哪一個最有才幹,最有本事,大夥兒便推他爲香主。”那道人道:“最有才幹、最有本事,依貧道看來,還是以李大哥爲第一。”
    人叢中數十人都大聲叫嚷起來:“我們推關夫子!李大哥的本事怎及得上關夫子?”
    那道人道:“關夫子做事有股沖勁,這是大家都佩服的……”許多人叫了起來:“是啊!還有什麽說的?”那道人雙手亂搖,叫道:“且慢,且慢,聽我說完。不過關夫子的脾氣十分暴躁,動不動就發火罵人。他眼下在本堂中不過是一個尋常兄弟,大夥兒見到他,心中已先怕了三分。他一做香主,只怕誰也沒一天安穩的日子過。”一人道:“關夫子脾氣近來好得多了。他一做香主,只會更好。”
    那道士搖頭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關夫子的脾氣,是幾十年生成的,就算按捺得住一時,又怎能按捺得一年半載?青木堂香主是終身之事,不可由於一個人的脾氣不好,鬧得弟兄們失和,大家人心渙散,不免誤了大事。”
    賈老六道:“玄貞道長,我瞧你的脾氣,也不見得有什麽高明。”
    那道人道號玄貞,聽他這麽說,哈哈一笑,說道:“正是各人之事自家知,貧道脾氣不好,得罪人多,所以儘量少開口。不過推選香主,乃是本堂大事,貧道忍不住要說幾句了。貧道脾氣不好,不做香主,並不礙事。哪一位兄弟瞧著不順眼,不來跟我說話,也就罷了,遠而避之,也就是了。但如貧道做了香主,豈能不理不睬,遠而避之?”
    賈老六道:“又沒人推你做香主,爲什麽要你出來東拉西扯?”
    玄貞勃然大怒,厲聲道:“賈老六,江湖上朋友見到貧道之時,多尊稱一聲道長,便是總舵主,也是客客氣氣。哪有似你這般無禮的。你……你狗仗人勢,想欺侮到我玄貞頭上,可沒那麽容易!我明明白白跟你說,關夫子要當本堂香主,我玄貞第一個不贊成!他要當這香主,第一就須辦到一件事。這件事要是辦到了,貧道說不定就不反對。”
    賈老六本來聽他說“狗仗人勢”,心下已十分生氣,只是一來玄貞道人武功高強,他當真動了怒,可也真不敢和他頂撞;二來這道人在江湖上名頭甚響,總舵主對他客氣,確也不假。自己要擁姊夫做本堂香主,此人如一力作梗,實是一個極大的障礙,聽他說只要姊夫辦到一件事,便不反對他做香主,心下一喜,問道:“那是什麽事,你倒說來聽聽。”
    玄貞道人道:“關夫子第一件要辦的大事,便須和‘十足真金’賈金刀離婚!”
    此言一出,衆人登時哄堂大笑,原來玄貞道人所說的“十足真金”賈金刀,便是關夫子的妻室,賈老六的嫡親姊姊。她手使兩把金刀,人家和她說笑,常故意詢問:“關嫂子,你這兩口金刀,到底是真金還是假金?”她一定鄭重其事的道:“十足真金,十足真金!哪有假的?”因此上得到個“十足真金”的外號。玄貞道人要關夫子和妻子離婚,豈不是擺明瞭要賈老六的好看?其實“十足真金”賈金刀爲人心直口快,倒是個好人。她兄弟賈老六也不壞,只是把姊夫擡得太高,關夫子又脾氣暴躁,得罪人多,大家背後不免閒話甚多。
    關安基手一伸,砰的一聲,在桌上重重一拍,喝道:“玄貞道長,你說什麽話來?我當不當香主,有什麽相干,你幹什麽提到我老婆?”
    玄貞道人還未答話,人叢中一人冷冷的道:“關夫子,尹香主可沒得罪你,你拍他的靈座幹什麽?”原來關安基适才一拍,卻是拍在靈座之上。
    關安基心中一驚,他人雖暴躁,倒是機靈得很,大聲道:“是兄弟錯了!”在靈位之前跪倒,拜了幾拜,說道:“尹大哥,做兄弟的盛怒之下,在你靈臺上拍了一掌。實在是兄弟的不是,請你老人家在天之靈,不可見怪。”說著砰砰砰的叩了幾個響頭。餘人見他如此,也就不再追究。
    崔瞎子道:“大家瞧!關夫子光明磊落,人是條漢子,就是脾氣暴躁,沈不住氣。他做錯了事,即刻認錯,那當然很好。可是倘若當了香主,一件事做錯了,往往干系極大,就算認錯,又有什麽用?”
    關安基本來聲勢洶洶,質問玄貞道人爲何提及他妻子“十足真金”賈金刀,但盛怒之下,在尹香主靈臺上拍了一掌,爲人所責,雖然立即向尹香主靈位磕頭,衆兄弟不再追究,氣勢終於餒了,一時不便再和玄貞道人理論。玄貞也就乘機收篷,笑道:“關夫子,你我自己兄弟,一同出生入死,共過無數患難,犯不著爲了一時口舌之爭,失了兄弟間的和氣。剛才貧道說的笑話,你包涵包涵,回家別跟賈金刀嫂子說起,否則她來揪貧道鬚子,可不是玩的。”衆人又都笑了起來。關安基對這道人本有三分忌憚,只好付之一笑。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有的說李大哥好,有的說關夫子好,始終難有定議。
    忽有一人放聲大哭,一面哭,一面說道:“尹香主啊尹香主,你在世之日,我青木堂中何等和睦,衆兄弟真如至親骨肉一般,同心協力,幹那反清複明的大事。不幸你爲鼇拜這奸賊所害,我青木堂中,再沒第二個人能如你這般,既有人緣,又有本事。尹香主啊,除非你死而復生,否則我青木堂只怕要互相紛爭不休,成爲一盤散沙,再也不能如你在世之時那般興旺了。”衆人聽到他這等說,許多人忍不住又都流起淚來。
    有一人道:“李大哥有李大哥的好處,關夫子有關夫子的好處,兩位都是自己好兄弟,可不能爲了推舉香主之事,大夥兒不和。依我之見,不如請尹香主在天之靈決定。咱們寫了李大哥和關夫子的名字,大夥兒向尹香主靈位磕頭,然後拈鬮決定,最是公平不過。”許多人隨聲附和。
    賈老六大聲道:“這法兒不好。”有人道:“怎麽不好?”賈老六道:“拈鬮由誰來拈?”那人道:“大夥兒推舉一位兄弟來拈便是了。”賈老六道:“只怕人有私心,發生弊端。”崔瞎子怒道:“在尹香主靈前,誰有這樣大的膽子,敢作弊欺瞞尹香主在天之靈?”賈老六道:“人心難測,不可不防。”崔瞎子罵道:“操你奶奶的,除非是你想作弊。”賈老六怒道:“你這小子罵誰?”崔瞎子怒道:“是我罵了你這小子,卻又怎麽?”賈老六道:“我忍耐已久,你罵我奶奶,那可無論如何不能忍了。”刷的一聲,拔出了鋼刀,左手指著他喝道:“崔瞎子,咱哥兒到外面院子中去比劃比劃。”
    崔瞎子慢慢拔出了刀,道:“這是你叫陣,我被迫應戰。
    關夫子,你親耳聽到的。”關安基道:“大家兄弟,不可爲這件事動刀子。崔兄弟,你罵我舅子,那是你的不對。”崔瞎子道:“我早知你要分派我的不是。你還沒做香主,已是這樣,若是做了,那還了得?”關安基怒道:“難道你罵人祖宗,那就對了?你操我小舅子的奶奶,我算是你什麽人?”
    衆人忍不住大笑,一時大堂之中,亂成一團。賈老六見姊夫爲他出頭,更是氣盛,便要往庭中闖去,卻有人伸手攔住,勸道:“賈老六,你想你姊夫當香主,可不能得罪人太多,遇到了事,須得讓人一步。”崔瞎子慢慢收刀入鞘,說道:“我也不是怕了你,只不過大家義氣爲重,自己兄弟,不能動刀子拚命。總而言之,關夫子要當香主,我姓崔的說什麽也不贊成。關夫子的氣還好受,賈老六的氣卻受不了。閻王好見,小鬼難當。”
    韋小寶站在一旁,聽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的爭執不休,有的人粗口詈罵,又有人要動刀子打架,冷眼旁觀,頗覺有趣。初時他以爲這些人是鼇拜的部屬,不免要殺了自己祭奠鼇拜,待知這些人恨極了鼇拜,心中登如一塊大石落地,可是聽得他們口口聲聲的說什麽“反清複明”,又擔心起來:“他們自然認定我是清宮裏的小太監,不論如何辯白,他們定然不信。待得香主選定之後,第一件事就會來殺了我。那不是反清複明嗎?眼前的‘清人’,除了老子之外,哪里還有旁人?再說,我在這裏,把他們的什麽秘密都聽了去,就算不殺我滅口,也必將我關了起來,永世不得超生。老子這還是溜之大吉的爲妙。”慢慢一步一步的退到門邊,只盼廳中情勢再亂,便逃了出去。
    只聽得一人說道:“拈鬮之事,太也玄了,有點兒近乎兒戲。我說呢,還是請李大哥和關夫子以武功來決勝敗,拳腳也好,兵刃也好,點到爲止,不可傷人。大夥兒站在旁邊睜大了眼瞧著,誰勝誰敗,清清楚楚,誰也沒有異言。”
    賈老六首先贊成,大聲道:“好!就是比武決勝敗,倘若李大哥勝了,我賈老六就擁李大哥爲香主。”
    他這一句話一出口,韋小寶立時心想:“你贊成比武,那定是你姊夫的武功勝過了李大哥,還比什麽?”連韋小寶都這麽想,旁人自然是一般的想法,擁李派登時紛紛反對,有的說:“做香主是要使全堂兄弟和衷共濟,跟武功好不好沒多大關係。”“真的要比武決定誰做香主,如果本堂兄弟之中,有人武功勝過了關夫子,是不是又讓他來當香主呢?”“這不是推香主,那是擺擂臺了。關夫子不妨擺下擂臺,讓天下英雄好漢都來打擂臺。”“倘若鼇拜這奸賊不死,他是‘滿洲第一勇士’,關夫子的武功未必便勝得過他,打了擂臺之後,難道便請鼇拜來做咱們香主?”衆人一聽,忍不住都笑了出來。
    正紛亂間,忽有人冷冷的道:“尹香主啊尹香主,你一死之後,大家都瞧你不起了。在你靈前說過的話,立過的誓,都變成放他媽的狗屁了。”
    韋小寶認得這人的聲音,知道是專愛冷言冷語的祁老三。衆人立時靜了下來,跟著幾個人同時問道:“祁老三,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祁老三冷笑道:“哼,我姓祁的當年在萬雲龍大哥和尹香主靈前磕過頭。在手指上刺過血,還立下重誓,決意爲尹香主報仇,親口說過:‘哪一個兄弟殺了鼇拜,爲尹香主報得大仇,我祁彪清便奉他爲本堂香主,忠心遵奉他號令,決不有違!’這一句話,我祁老三是說過的。姓祁的說過話算數,決不是放狗屁!”
    霎時之間,大廳中一片寂靜,更無半點聲息。原來這一句話,大廳上每個人都說過的。
    隔了一會,還是賈老六第一個沈不住氣,說道:“祁三哥,你這話是沒錯,這幾句話大家都說過,連我賈老六在內,說過的話,自然不能含糊。可是……可是……你知,我知,大家都知,殺死鼇拜的,乃是這個……這個……”他轉身尋覓韋小寶,突然看見韋小寶一隻腳已跨出了廳門,正要向外逃遁,大叫:“抓住他,別讓他走了!”
    韋小寶拔足欲奔,刹那之間,六七個人撲了上去,十幾只手同時抓在他的身上,將他硬生生的拖了回來。
    韋小寶高聲大叫:“喂,喂,烏龜兒子王八蛋,你們拖老子幹什麽?”他想這次反正是活不成了,不如罵個痛快再說。人叢中走出一個身穿秀才衣巾的人來,說道:“小兄弟,且莫罵人。”韋小寶認得他的聲音,道:“你是祁老三?”那人正是祁老三祁彪清,愕然道:“你認得我?”韋小寶道:“我認得你媽!”祁彪清有三分書呆子脾氣,不知他這是罵人的言語,更加奇怪了,問道:“你怎麽會認得我媽?”韋小寶道:“我跟你媽是老相好,老姘頭。”衆人哈哈大笑,都道:“這小太監油嘴滑舌!”祁彪清臉上一紅,道:“取笑了。”隨即正色道:“小兄弟,你幹麽要殺鼇拜?”
    韋小寶靈機一動,大聲道:“鼇拜這奸賊做了不少壞事,害死了咱們漢人的無數英雄好漢,我韋小寶跟他誓不兩立。我……我好端端一個人,卻給他捉進皇宮,做了太監。我恨不得將他斬成肉醬,丟在池塘裏喂王八。”他知道越是說得慷慨激昂,活命的機會越大。
    大廳上衆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感驚異。
    祁彪清問道:“你做太監做了多久?”韋小寶道:“什麽多久了?半年也還不到。我原是揚州人,卻給他捉到北京來了。辣塊媽媽的,臭鼇拜死了也要上刀山、下油鍋、滾釘板、穿骨頭的賊鼇拜。”一連串揚州罵人的言語沖口而出。
    一個中年漢子點頭道:“他倒真是揚州人。”他說的也是揚州口音。
    韋小寶道:“阿叔,咱們揚州人,給滿洲韃子殺得可慘了,一連殺了十天,從朝到晚不停,我爺爺、奶奶、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四奶奶,沒一個不給韃子殺了。滿洲鬼從東門殺到西門,從南門殺到北門,都是這鼇拜下的命令。我……我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記起聽人所說“揚州十日”大屠殺慘事,越說越真。衆人聽得聳然動容,連連點頭。
    關安基道:“怪不得,怪不得!”韋小寶道:“不但我爺爺、奶奶,連我爹爹也讓鼇拜給一起殺了。”祁彪清道:“可憐,可憐。”崔瞎子問道:“你今年幾歲啦?”韋小寶道:“十三四歲。”崔瞎子道:“揚州大屠城,已有二十多年,怎麽你爹爹也會給鼇拜殺了了?”韋小寶一想不對,撒謊說溜了嘴,隨口道:“我怎麽知道?那時我又還沒生出來,那是我媽說的。”崔瞎子道:“就算是遺腹子,那也不成啊。”祁彪清道:“崔兄弟,你這話可不對了。這小兄弟只說他爹爹給鼇拜殺了,並沒說是‘揚州十日’那一役中殺的。鼇拜做大官一直做到現在,哪一年不殺人?咱們尹香主給鼇拜害死,也不過是兩年多前的事。”崔瞎子點頭道:“是,是!”
    賈老六忽問:“小……小朋友,你說鼇拜殺了無數英雄好漢,又關你什麽事了?”韋小寶道:“怎麽不關我事?我有一個好朋友,就給鼇拜捉到清宮之中害死了。我和他是一起給捉進去的。”衆人齊問:“是誰,是誰?”韋小寶道:“這人江湖上大大有名,那便是茅十八!”十幾個人一齊“哦”的一聲。賈老六道:“茅十八是你朋友?他可沒有死啊。”韋小寶喜道:“他沒有死?那當真好!賈老六,你在揚州罵鹽梟,茅十八爲了你跟人打架,我還幫著他打呢。”賈老六搔了搔頭,道:“可真有這回事。”關安基道:“很好!這個小朋友到底是友是敵,事關重大。老六,你帶幾位兄弟,去將茅十八請來,認一認人。”賈老六應道:“是!”轉身出廳。祁彪清拉過一張椅子,道:“小兄弟,請坐!”
    韋小寶老實不客氣,就坐下來。跟著有人送上一碗面,一杯茶。韋小寶原是餓得狠了,吃了個乾淨。關安基、祁彪清,還有那個人人叫他“李大哥”的李力世陪著他閒談,言語中頗爲客氣,其實是在盤問他的身世和經過遭遇。韋小寶也不隱瞞,偶然吹幾句牛,罵幾句鼇拜,還是將如何幫著康熙皇帝擒拿鼇拜等一一說了,只是跟海老公學武、康熙親自出刀子動手等事卻不提及。關安基等原已聽說,鼇拜是爲小皇帝及一群小太監所擒,聽韋小寶說來活龍活現,多半不假。關安基歎道:“鼇拜號稱滿洲第一勇士,不但爲你所殺,而且也曾爲你所擒,那也真是天數了。”
    閒談了半個時辰,關安基、李力世、祁彪清等人都是閱曆極富的老江湖,雖覺韋小寶言語有些浮滑,但大關節處卻毫不含糊。忽聽得腳步聲響,廳門推開,兩條大漢擡了一個擔架進來,賈老六跟在後面說道:“姊夫,茅十八茅爺請來啦!”韋小寶跳起身來,只見茅十八躺在擔架之上,雙頰瘦削,眼眶深陷,容色十分憔悴,問道:“你……你生病嗎?”
    茅十八給賈老六擡了來,只知天地會青木堂有大事相商,不知何事,陡然間見到了韋小寶,大喜若狂,叫道:“小寶,你……你也逃出來啦,那可好極了。我……我這些時候老是想著你,只盼傷癒之後,到皇宮來救你出去。這……這真好!”
    他這幾句話一說,衆人心中本來還存著三分疑慮的,霎時之間一掃而空。這小太監果然是茅十八的朋友,一起被擄入清宮之中。茅十八雖然並非天地會的會友,但在江湖上也頗有名聲,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近年來又爲清廷緝捕,乃是衆所周知之事。韋小寶既是他的朋友,自然不會真是清宮中的太監,又見茅十八說話之時,真情流露,顯然與這小孩子交情極好。
    韋小寶道:“茅大哥,你……你受了傷?”茅十八歎了口氣,道:“唉,那晚從宮中逃出來,將到宮門之外,終於遇上了侍衛,我以一敵五,殺了二人,自己也給砍上了兩刀,拚命的逃出宮門。宮中又有侍衛追出,本來是逃不了的,幸好天地會的朋友援手,才救了我性命。你……你也是天地會的好朋友們救出來的嗎?”
    關安基等登時神色尷尬,覺得這件事實在做得不大漂亮。
    哪知韋小寶道:“正是,那老太監逼著我做小太監,直到今日,才逃出來,幸好碰上了天地會的這些……這些爺們。”
    天地會群豪都暗暗籲了口氣,覺得韋小寶如此說法,顧全了他們臉面,心中暗暗感激,這人年紀雖小,卻很夠朋友。當下賈老六招呼茅十八和韋小寶二人到廂房休息,青木堂群雄自在廳上繼續會商大事。
    茅十八傷得極重,雖然已養了好幾個月傷,仍是身子極弱,剛才擡來時途中又顛簸了一會,傷口疼痛,精神疲乏,想要說話,卻無力氣。
    韋小寶心想:“不管怎樣,他們總不會殺我了。”心情一寬,蜷縮在一張太師椅中便睡著了。睡到後來,覺得有人將他抱起,放到床上,蓋上了被子。
    次晨醒轉,有一名漢子送上洗臉水、清茶,一大碗大肉面。韋小寶心想:“招呼老子越來越好,居然拿我當大老爺看待了。”但見廂房外站著兩個漢子,窗外也站著兩名漢子,雖然假裝晃來晃去,無所事事,但顯然是奉命監視,生怕自己逃了。
    韋小寶又有點擔心起來,尋思:“要是真當我大客人相待,爲什麽又派這四名漢子守住我?”童心忽起:“哼,要守住韋小寶,恐怕也不這麽容易,我偏偏溜出去逛逛,瞧你這四個蠢才怎奈何得了我?”看明周遭情勢,已有了計較,當即伸手用力推開向東的一扇窗。窗聲一響,四名漢子同時向窗子望去,他一引開四人視線,猛力將廂房門向內一拉,立即一骨碌鑽入了床底。
    四名漢子聽到門聲,立即回頭,只見兩扇門已經打開,兀自不住晃動,都大吃了一驚。這四人正是奉命監視韋小寶的,突見房門已開,第一個念頭便是他已經逃了,四個人齊叫:“啊喲!”沖入廂房,但見茅十八在床上睡得甚熟,韋小寶果已不知去向。一人叫道:“這孩子逃去不遠,快分頭追截,我去稟告上頭。”其餘三人應道:“是!”急沖出房,其中二人躍上了屋頂。
    韋小寶咳嗽一聲,從床底下大模大樣走了出來,便向外走去,來到大廳之中。
    一推開門,只見關安基和李力世並排而坐,一名奉命監視他的漢子正在氣急敗壞的稟報:“這……這小孩兒忽然逃……逃走了,不知到……到了哪里……”話未說完,突然見到韋小寶出現,那人“啊”的一聲,瞪大了雙眼,奇怪得說不出話來。
    韋小寶伸了個懶腰,說道:“李大哥,關夫子,你二位好!”關安基和李力世對望了一眼,向那人道:“下去!沒半點用用!”隨即向韋小寶笑道:“請坐,昨晚睡得好罷?”韋小寶笑嘻嘻的坐了下來,道:“很好,很好!”
    大廳長窗突然推開,兩人沖了進來,一人叫道:“關夫子,那……那小孩不知逃到什麽地……”忽然見到韋小寶坐著,驚道:“咦!他……他……”韋小寶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們這四條漢子,太也沒用,連個小孩子也看不住。我如想逃走,早就逃了。”另一人傻頭傻腦,問道:“你怎麽走出來的?怎麽我眼睛一花,人影也沒瞧見,你就已經逃了。”韋小寶笑道:“我會隱身法,這法兒可不能傳你。”關安基皺眉揮手,向那兩人道:“下去罷!”那傻頭傻腦之人兀自在問:“當真有隱身法?怪不得,怪不得。”李力世道:“小兄弟年紀輕輕,聰明機警,令人好生佩服。”
    忽聽得遠處蹄聲隱隱,有一大群人騎馬奔來,關安基和李力世同時站起。李力世低聲道:“韃子官兵?”關安基點點頭,伸指入口,噓噓噓吹了三聲,五個人奔入廳來。關安基道:“大夥兒預備!叫賈老六領人保護茅十八茅爺。韃子官兵如是大隊到來,不可接戰,便照以前的法子分頭退卻。”五人答應了,出去傳令,四下裏天地會衆人齊起。關安基道:“小兄弟,你跟著我好了!”
    忽有一人疾沖進廳,大聲道:“總舵主駕到!”關安基和李力世齊聲道:“什麽?”那人道:“總舵主率同五堂香主,騎了馬正往這兒來。”關李二人大喜,齊聲問道:“你怎知道?”那人道:“屬下在道上遇到總舵主親口吩咐,命屬下先來通知。”
    關安基見他跑得气喘吁吁,點頭道:“好,你下去歇歇。”又吹口哨傳人進來,吩咐道:“不是韃子官兵,是總舵主駕臨!大夥兒一齊出門迎接。”
    消息一傳出,滿屋子都轟動起來。關安基拉著韋小寶的手,道:“小兄弟,本會總舵主駕到,咱們一齊出去迎接!”
第八回 佳客偶逢如有約    盛名長恐見無因

    韋小寶隨著關安基、李力世等群豪來到大門外,只見二三百人八字排開,臉上均現興奮之色。過了一會,兩名大漢擡著擔架,擡了茅十八出來。李力世道:“茅兄,你是客人,不用這麽客氣。”茅十八道:“久仰陳總舵主大名,當真如雷貫耳,今日得能拜見,就算……就算即刻便死,那……那也是不枉了。”他說話仍是有氣沒力,但臉泛紅光,極是高興。耳聽得馬蹄聲漸近,塵頭起處,十騎馬奔了過來。當先三騎馬上乘客,沒等奔近便翻身下馬。李力世等迎將上去,與那三人拉手說話,十分親熱。韋小寶聽得其中一人說道:“總舵主在前面相候,請李大哥、關夫子幾位過去……”幾個人站著商量了幾句,李力世、關安基、祁彪清、玄貞道人等六人便即上馬,和來人飛馳而去。
    茅十八好生失望,問道:“陳總舵主不來了嗎?”對他這句問話,沒一人回答得出,各人見不到總舵主,個個垂頭喪氣。韋小寶心道:“人家欠了你們一萬兩銀子不還嗎?還是賭錢輸掉了老婆褲子?你奶奶的,臉色這等難看!”
    過了良久,有一人騎馬馳來傳令,點了十三個人的名字,要他們前去會見總舵主。那十三人大喜,飛身上馬,向前疾奔。
    韋小寶問茅十八道:“茅大哥,陳總舵主年紀很老了罷?”茅十八道:“我……我便是沒……沒見過。江湖之上,人人都仰慕陳總舵主,但要見上他……他老人家一面,可當真艱難得很。”韋小寶嘿了一聲,心中卻道:“哼,他媽的,好大架子,有什麽希罕?老子才不想見呢。”
    群豪見這情勢,總舵主多半是不會來了,但還是抱著萬一希望,站在大門外相候,有的站得久了,便坐了下來。有人勸茅十八道:“茅爺,你還是到屋裏歇歇。我們總舵主倘若到了,儘快來請茅爺相見。”茅十八搖頭道:“不!我還是在這裏等著。陳總舵主大駕光臨,在下不在門外相候,那……那可太也不恭敬了。唉,也不知我茅十八這一生一世,有沒福份見他老人家一面。”
    韋小寶跟著茅十八從揚州來到北京,一路之上,聽他言談之中,對武林中人物都不大瞧在眼內,但對這個陳總舵主卻一直十分敬重,不知不覺的受了感染,心中也不敢再罵人了。
    忽聽得蹄聲響動,又有人馳來,坐在地下的會衆都躍起身來,大家伸長了脖子張望,均盼總舵主又召人前去相會,這次有自己的份兒。果然來的又是四名使者,爲首一人下馬抱拳,說道:“總舵主相請茅十八茅爺、韋小寶韋爺兩位,勞駕前去相會。”
    茅十八一聲歡呼,從擔架中跳起身來,但“哎唷”一聲,又跌在擔架之中,叫道:“快去,快去!”韋小寶也是十分高興,心想:“人家叫我‘公公’的叫得多了,倒沒什麽人叫我‘韋爺’,哈哈,老子是‘韋小寶韋爺’。”
    兩名使者在馬上接過擔架,雙騎相並,緩緩而行。另一名使者將坐騎讓給了韋小寶,自己另乘一馬,跟隨在後。六個人沿著大路行不到三裏,便轉入右邊的一條小路。一路之上都有三三兩兩的漢子,或坐或行,巡視把守。爲首的使者伸出中指、無名指、小指三根手指往地下一指,把守二人點點頭,也伸手做個暗號。韋小寶見這些人所發暗號各各不同,也不知是何用意。又行了十二三裏,來到一座莊院之前。守在門口的一名漢子大聲叫道:“客人到!”跟著大門打開,李力世、關安基,還有兩名沒見過面的漢子出來,抱拳說道:“茅爺、韋爺,大駕光臨,敝會總舵主有請。”
    韋小寶大樂,心想:“我這個‘韋爺’畢竟走不了啦!”茅
十八掙扎著想起來,說道:“我這麽去見陳總舵主,實在,實
在……哎唷……”終於支撐不住,又躺倒在擔架上。李力世
道:“茅爺身上有傷,不必多禮。”讓著二人進了大廳。一名
漢子向韋小寶道:“韋爺請到這裏喝杯茶,總舵主想先和茅爺
談談。”當下將茅十八擡了進去。
    韋小寶喝得一碗茶,僕役拿上四碟點心,韋小寶吃了一塊,心想:“這點心比之皇宮裏的,可差得太遠了,還及不上麗春院的。”對這個總舵主的身份,不免有了一點瞧不起。但肚中正餓,還是將這些瞧不在眼裏的點心吃了不少。
    過了一頓飯時分,李力世等四人又一起出來,其中一個花白鬍子老者道:“總舵主有請韋爺。”韋小寶忙將口中正在咀嚼的點心用力吞落了肚,雙手在衣襟上擦了擦,跟著四人入內,來到一間廂房之外。那老者掀起門帷,說道:“‘小白龍’韋小寶韋爺到!”
    韋小寶又驚又喜,心想:“他居然知道我這個杜撰的外號,定然是茅大哥說的了。”
    房中一個文士打扮的中年書生站起身來,笑容滿臉,說道:“請進來!”韋小寶走進房去,兩隻眼睛骨碌碌的亂轉。關安基道:“這位是敝會陳總舵主。”
    韋小寶微微仰頭向他瞧去,見這人神色和藹,但目光如電,直射過來,不由得吃了一驚,雙膝一曲,便即拜倒。那書生俯身扶起,笑道:“不用多禮。”韋小寶雙臂被他一托,突然間全身一熱,打了個顫,便拜不下去,那書生笑道:“這位小兄弟擒殺滿洲第一勇士鼇拜,爲我無數死在鼇拜手裏的漢人同胞報仇雪恨,數日之間,名震天下。成名如此之早,當真古今罕有。”
    韋小寶本來臉皮甚厚,倘若旁人如此稱讚,便即跟著自吹自擂一番,但在這位不怒自威的總舵主面前,竟然訥訥的不能出口。
    總舵主指著一張椅子,微笑道:“請坐!”自己先坐了,韋小寶便也坐下。李力世等四人卻垂手站立。總舵主微笑道:“聽茅十八茅爺說道,小兄弟在揚州得勝山下,曾用計殺了一名清軍軍官黑龍鞭史松,初出茅廬第一功,便已不凡。但不知小兄弟如何擒拿鼇拜。”
    韋小寶擡起頭來,和他目光一觸,一顆心不由得突突亂跳,滿腹大吹法螺的胡說八道霎時間忘得乾乾淨淨,一開口便是真話,將如何得到康熙寵倖、鼇拜如何無禮、自己如何和小皇帝合力擒他之事說了。只是顧全對康熙的義氣,不提小皇帝在鼇拜背後出刀子之事。但這樣一來,自己撒香爐灰迷眼、舉銅香爐砸頭,明知不是下三濫、便是下二濫的手段,卻也無法再行隱瞞了。
    總舵主一言不發的聽完,點頭道:“原來如此。小兄弟的武功和茅爺不是一路,不知尊師是哪一位?”韋小寶道:“我學過一些功夫,可算不得有什麽尊師。老烏龜不是真的教我武功,他教我的都是假功夫。”
    總舵主縱然博知廣聞,“老烏龜”是誰,卻也不知,問道:“老烏龜?”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老烏龜便是海老公,他名字叫作海大富。茅十八大哥和我,就是給他擒進宮裏去的……”說到這裏,突然驚覺不對,自己曾對天地會的人說,茅十八和自己是給鼇拜擒去的,這會兒卻說給海老公擒進宮去,豈不是前言不對後語?好在他撒謊圓謊的本領著實不小,跟著道:“這老兒奉了鼇拜之命,將我二人擒去,想那鼇拜是個極大的大官,自然不能輕易出手。”
    總舵主沈吟道:“海大富?海大富?韃子宮內的太監之中,有這樣一號人物?小兄弟,他教你的武功,你演給我瞧瞧。”韋小寶臉皮再厚,也知自己的武功實在太不高明,說道:“老烏龜教我的都是假功夫。他恨我毒瞎了他眼睛,因此想盡辦法來害我。這些功夫是見不得人的。”
    總舵主點了點頭,左手一揮,關安基等四人都退出房去,反手帶上了門。總舵主問道:“你怎樣毒瞎了他眼睛?”在這位英氣逼人的總舵主面前,韋小寶只覺說謊十分辛苦,還是說真話舒服得多,這種情形那可是從所未有,當下便將如何毒瞎海老公、如何殺死小桂子、如何冒充他做小太監等情形說了。
    總舵主又是吃驚,又是好笑,左手在他胯下一拂,發覺他陽具和睾丸都在,並未淨身,的的確確不是太監,不由得籲了口長氣,微笑道:“好極,好極!我心中正有個難題,好久拿不定主意,原來小兄弟果然不是給淨了身,做了太監!”左手在桌上輕輕一拍,道:“定當如此!尹兄弟後繼有人,青木堂有主兒了。”
    韋小寶不明白他說些什麽,只是見他神色歡愉,確是解開了心中一件極爲難之事,也不禁代他高興。
    總舵主負著雙手,在室內走來走去,自言自語:“我天地會所作所爲,無一不是前人從所未行之事。萬事開創在我,駭人聽聞,物議沸然,又何足論?”他文縐縐的說話,韋小寶更加不懂了。
    總舵主道:“這裏只有你我二人,不用怕難爲情。那海大富教你的武功,不論真也好,假也好,你試演給我瞧瞧。”
    韋小寶這才明白,他命關安基等四人出去,是爲了免得自己怕醜,眼見無可推託,說道:“是老烏龜教的,可不關我事,如果太也可笑,你罵他好了。”
    總舵主微笑道:“放手練好了,不用擔心!”
韋小寶於是拉開架式,將海老公所教的小半套“大慈大
悲千葉手”使了一遍,其中有些忘了,有些也還記得。總舵
主凝神觀看,待韋小寶使完後,點了點頭,道:“從你出手中
看來,似乎你還學過少林寺的一些擒拿手,是不是?”
    韋小寶學“大擒拿手”在先,自然知道這門功夫更加不行,原想藏拙,但總舵主似乎什麽都知道,只得道:“老烏龜還教過我一些擒拿法,是用來和小皇帝打架的。”於是將“大擒拿手”中的一些招式也演了一遍。總舵主微微而笑,說道:“不錯!”韋小寶道:“我早知你見了要笑。”
    總舵主微笑道:“不是笑你!我見了心中喜歡,覺得你記性、悟性都不錯,是個可造之材。那一招‘白馬翻蹄’,海大富故意教錯了,但你轉到‘鯉魚托鰓’之時,能自行略加變化,並不拘泥於死招。那好得很!”
    韋小寶靈機一動,尋思:“總舵主的武功似乎比老烏龜又高得多,如果他肯教我武功,我韋小寶定能成爲一個真英雄,不再是冒牌貨的假英雄。”斜頭向他瞧去,便在這時,總舵主一雙冷電似的目光也正射了過來。韋小寶向來憊懶,縱然皇太后如此威嚴,他也敢對之正視,但在這位總舵主跟前,卻半點不敢放肆,目光和他一觸,立即收了回來。
    總舵主緩緩的道:“你可知我們天地會是幹什麽的?”韋小寶道:“天地會反清複明,幫漢人,殺韃子。”總舵主點頭道:“正是!你願不願意入我天地會做兄弟?”
    韋小寶喜道:“那可好極了。”在他心目中,天地會會衆個個是真正英雄好漢,想不到自己也能爲會中兄弟,又想:“連茅大哥也不是天地會的兄弟,我難道比他還行?”說道:“就怕……就怕我夠不上格。”霎時間眼中放光,滿心儘是患得患失之情,只覺這筆天外飛來的橫財,多半不是真的,不過總舵主跟自己開開玩笑而已。
    總舵主道:“你要入會,倒也可以。只是我們幹的是反清複明的大事,以漢人的江山爲重,自己的身家性命爲輕。再者,會裏規矩嚴得很,如果犯了,處罰很重,你須得好好想一想。”韋小寶道:“不用想,你有什麽規矩,我守著便是。總舵主,你如許我入會,我可快活死啦。”總舵主收起了笑容,正色道:“這是極要緊的大事,生死攸關,可不是小孩子們的玩意。”韋小寶道:“我當然知道。我聽人說,天地會行俠仗義,做得都是驚天動地的大事,怎麽會是小孩子的玩意?”總舵主微笑道:“知道了就好,本會入會時有誓詞三十六條,又有十禁十刑的嚴規。”說到這裏,臉色沈了下來,道:“有些規矩,你眼前年紀還小,還用不上,不過其中有一條:‘凡我兄弟,須當信實爲本,不得謊言詐騙。’這一條,你能辦到麽?”
    韋小寶微微一怔,道:“對你總舵主,我自然不敢說謊。可是對其餘兄弟,難道什麽事也都要說真話?”總舵主道:“小事不論,只論大事。”韋小寶道:“是了。好比和會中兄弟們賭錢,出手段騙人可不可以?”
    總舵主沒想到他會問及此事,微微一笑,道:“賭錢雖不是好事,會規倒也不禁。可是你騙了他們。他們知道了要打你,會規也不禁止,你豈不挨打吃虧?”
    韋小寶笑道:“他們不會知道的,其實我不用欺騙,贏錢也是十拿九穩。”
    天地會的會衆多是江湖豪傑,賭錢酗酒,乃是天性,向來不以爲非,總舵主也就不再理會,向他凝視片刻,道:“你願不願拜我爲師?”
    韋小寶大喜,立即撲翻在地,連連磕頭,口稱:“師父!”總舵主這次不再相扶,由他磕了十幾個頭,道:“夠了!”韋小寶喜孜孜的站起身來。
    總舵主道:“我姓陳,名叫陳近南。這‘陳近南’三字,是江湖上所用。你今日既拜我爲師,須得知道爲師的真名。我真名叫作陳永華,永遠的永,中華之華。”說到自己真名時壓低了聲音。
    韋小寶道:“是,徒弟牢牢記在心中,不敢泄漏。”陳近南又向他端相半晌,緩緩說道:“你我既成師徒,相互間什麽都不隱瞞。我老實跟你說,你油腔滑調,狡猾多詐,跟爲師的性格十分不合,我實在並不喜歡,所以收你爲徒,其實是爲了本會的大事著想。“韋小寶道:“徒兒以後好好的改。”陳近南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改是改不了多少的。你年紀還小,性子浮動些,也沒做了什麽壞事。以後須當時時記住我的話。我對徒兒管教極嚴,你如犯了本會的規矩,心術不正,爲非作歹,爲師的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也決不憐惜。”說著左手一探,擦的一聲響,將桌子角兒抓了一塊下來,雙手搓了幾搓,木屑紛紛而下。
    韋小寶伸出了舌頭,半天縮不進去,隨即喜歡得心癢難搔,笑道:“我一定不做壞事。一做壞事,師父你就在我頭上這麽一抓,這麽一搓。再說,只消做得幾件壞事,師父你這手功夫便不能傳授徒兒了。”
    陳近南道:“不用幾件,只是一件壞事,你我便無師徒之份。”韋小寶道:“兩件成不成?”陳近南臉一板,道:“你給我正正經經的,少油嘴滑舌。一件便是一件,這種事也有討價還價的?”韋小寶應道:“是!”心中卻說:“我做半件壞事,卻又如何?”
    陳近南道:“你是我的第四個徒兒,說不定便是我的關門弟子。天地會事務繁重,我沒功夫再收弟子。你的三個師兄,兩個在與韃子交戰時陣亡,一個死于國姓爺光復臺灣之役,都是爲國捐軀的大好男兒。爲師的在武林中位份不低,名聲不惡,你可別替我丟臉。”
    韋小寶道:“是!不過……不過……”陳近南道:“不過什麽?”韋小寶道:“有時我並不想丟臉,不過真要丟臉,也沒有法子。好比打不過人家,給人捉住了,關在棗子桶裏,當貨物一般給搬來搬去,師父你可別見怪。”
    陳近南皺起眉頭,又好氣,又好笑,歎了口長氣,說道:“收你爲徒,只怕是我生平所作的一件大錯事。但以天下大事爲重,只好冒一冒險。小寶,待會另有要務,你一切聽我吩咐行事,少胡說八道,那就不錯。”韋小寶道:“是!”陳近南見他欲言又止,問道:“你還想說什麽?”韋小寶道:“徒兒說話,總是自以爲有理才說。我並不想胡說八道,你卻說我胡說八道,那豈不冤枉麽?”陳近南不願再跟他多所糾纏,說道:“那你少說幾句好了。”心想:“天下不知多少成名的英雄好漢,在我面前都是恭恭敬敬,大氣也不敢透一聲,這個刁蠻古怪的頑童,偏有這許多廢話。”站起身來,走向門口,道:“你跟我來。”
    韋小寶搶著開門,掀開門帷,讓陳近南出去,跟著他來到大廳。
    廳上本來坐著二十來人,一見總舵主進來,登即肅立。陳近南點了點頭,走到上首的第二張椅上坐下。韋小寶見居中有張椅子空著,在師父之上還空著一張椅子,心下納罕:“難道總舵主還不是最大?怎地在師父之上還有兩個人?”
    陳近南道:“衆位兄弟,今日我收了個小徒。”向韋小寶一指,道:“就是他!”
    衆人一齊上前,抱拳躬身,說道:“恭喜總舵主。”又向韋小寶拱手,紛紛道喜。各人臉色有的顯得十分歡喜,有的則大爲詫異,有的則似乎不敢相信。
    陳近南吩咐韋小寶:“見過了衆位伯伯、叔叔。”韋小寶向衆人磕頭見禮。李力世在旁介紹:“這位是蓮花堂香主蔡德忠蔡伯伯。”“這位是洪順堂香主方大洪方伯伯。”“這位是家後堂香主馬超興馬伯伯。”韋小寶在這些香主面前逐一磕頭,一共引見了九個堂的香主,以後引見的便是位份和職司較次之人。
    那九堂香主都還了半禮。連稱:“不敢,小兄弟請起。”其餘各人竟不受他磕頭,他剛要跪下,便給對方伸手攔住。韋小寶身手敏捷,有時跪得快了,對方不及攔阻,忙也跪下還禮,不敢自居爲長輩。廳上二十余人,韋小寶一時也記不清衆人的姓名和會中職司,只知個個是天地會中的首腦人物,心想:“我一拜總舵主爲師,大家都當我是自己人,便將身分姓名都說了出來。”心下好生喜歡。
    陳近南待韋小寶和衆人相見已畢,說道:“衆位兄弟,我收了這小徒後,想要他入我天地會。”衆人齊聲道:“那再好也沒有了。”
    蓮花堂香主蔡德忠是個白髮白須的老者,說道:“自來名師必出高徒。總舵主的弟子,必是一位智勇兼全的小俠,在我會中,必將建立大功。”家後堂香主馬超興又矮又胖,笑容可掬,說道:“今日和韋家小兄弟相見,也沒什麽見面禮。姓馬的向來就會精打細算,這樣罷,我和蔡香主二個,便做了小兄弟入會的接引人,就算是見面禮了。蔡兄以爲如何?”蔡德忠哈哈大笑,說道:“老馬打的算盤,不用說,定然是響的。這一份不用花錢的見面禮,算我一個。”
    衆人嘻笑聲中,陳近南道:“兩位伯伯天大的面子,當你的接引人,快謝過了。”
    韋小寶道:“是!”上前磕頭道謝。
    陳近南道:“本會的規矩,入會兄弟的言行好歹,和接引人有很大干系。我這小徒人是很機警的,就怕他靈活過了頭,做事不守規矩。蔡馬二位香主既做他接引人,以後也得幫我擔些干系,如見到他有什麽行止不端,立即出手管教,千萬不可客氣。”蔡德忠道:“總舵主太謙了。總舵主門下,豈有不端之士?”陳近南正色道:“我並非太謙。對這個小孩兒,我委實好生放心不下。大夥兒幫著我管教,也幫著我分擔一些心事。”馬超興笑道:“管教是不敢當的。小兄弟年紀小,若有什麽事不明白,大家是自己兄弟,自然是開誠佈公,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陳近南點頭道:“我這裏先多謝了。”韋小寶心想:“我又沒做壞事,師父便老是擔心我做壞事。是了,他聽了我對付老烏龜的手段,怕我老毛病發作,對他也會如此這般。老烏龜想害死我,又不是我師父,我才毒瞎了他眼睛。你真是我師父,教我真功夫,我怎會來作弄你?你卻把話說在前頭,這裏許多人個個都來管教管教,我動也不能動了。”
    只聽陳近南道:“李兄弟,便請你去安排香堂,咱們今日開香堂,讓韋小寶入會。”李力世答應了出去安排。
    陳近南道:“照往日規矩,有人要入本會,經人接引之後,須得查察他的身世和爲人,少則半年,多則一年兩年,查明無誤,方得開香堂入會。但韋小寶在清宮之中擔任職司,是韃子小皇帝身邊十分親近之人,於本會辦事大有方便,咱們只得從權。可不是我爲了自己弟子而特別破例。”
    衆人都道:“弟兄們都理會得。”
    洪順堂香主方大洪身材魁梧,一部黑須又長又亮,朗聲說道:“咱們能有這麽一位親信兄弟,在韃子小皇帝身邊辦事,當真上天賜福,合該韃子氣數將盡,我大明江山興複有望。這叫做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哪一個不明白總舵主的用心?”
    韋小寶心想:“你們待我這麽好,原來要我在皇上那邊做奸細。我到底做是不做?”想起康熙待自己甚好,不禁頗感躊躇。
    蔡德忠當下將天地會的歷史和規矩簡略給韋小寶說知,說道:“本會的創始祖師,便是國姓爺,原姓鄭,大名上成下功。當初國姓爺率領義師,進攻江南,圍困江寧,功敗垂成,在退回臺灣之前,接納總舵主的創議,設立了這個天地會。那時咱們的總舵主,便是國姓爺的軍師。我和方兄弟、馬兄弟、胡兄弟、李兄弟,以及青木堂的尹香主等等,都是國姓爺軍中的校尉士卒。”
    韋小寶知道“國姓爺”便是鄭成功,當年得明朝皇帝賜姓爲朱,因此人們尊稱他爲“國姓爺”。鄭成功在江浙閩粵一帶聲名極響,他于康熙元年去世,其時逝世未久,人人提到他時,語氣之間還是十分恭敬。茅十八也曾跟他說起過的。
    蔡德忠又道:“咱們大軍留在江南的甚多,無法都退回台灣,有些退到廈門,那也只是一小部分,因此總舵主奉國姓爺之命,留在中土,成立天地會,聯絡國姓爺的舊部。凡是曾隨同國姓爺攻打江浙的兵將,自然都成爲會中兄弟,不必由人接引,也不須察看。但若外人要入會,就得查察明白,以防有奸細混入。”
    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臉上忽然現出異樣神采,繼續說道:“想當年咱們大軍從臺灣出發,一共是一十七萬人馬,五萬水軍,五萬騎兵,五萬步兵,一萬人遊擊策應,又有一萬‘鐵人兵’,個個身披鐵甲,手持長矛,專斫韃子兵的馬足,兵刃羽箭傷他不得。鎮江揚篷山那一戰,總舵主領兵二千,大破韃子兵一萬八千人,當真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我是總舵主麾下第八鎮的統兵官,帶兵衝殺過去,只聽得韃子兵人人大叫:‘馬魯,馬魯!契胡,契胡!’”
    韋小寶只聽得眉飛色舞,問道:“那是什麽?”蔡德忠道:“‘馬魯,馬魯’是韃子話‘媽啊,媽啊’的意思,‘契胡,契胡’便是‘逃啊,逃啊’!”衆人都笑了起來。
    馬超興笑道:“蔡香主一說起當年攻克鎮江、大殺韃子兵的事,便興高采烈,三日三夜也說不完。你接引人給韋兄弟說會中規矩,這般說來,說到韋兄弟的鬚子跟你一般長了,還是說不完……”話到此處,突然想到韋小寶是個小太監,怎麽會有鬍子?偷眼向韋小寶瞧了一眼,見他不以爲意,才放了心。
    這時李力世進來回報,香堂已經設好。陳近南引著衆人來到後堂。韋小寶見一張板桌上供著兩個靈牌,中間一個寫著“大明天子之位”,側邊一個寫著“大明延平郡主、招討大將軍鄭之位”,板桌上供著一個豬頭,一個羊頭,一隻雞,一尾魚,插著七枝香。衆人一齊跪下,向靈位拜了。蔡德忠在供桌上取過一張白紙,朗聲讀道:“天地萬有,回復大明,滅絕胡虜。吾人當同生同死,仿桃園故事,約爲兄弟,姓洪名金蘭,合爲一家。拜天爲父,拜地爲母,日爲兄,月爲姊妹,複拜五祖及始祖萬雲龍爲洪家之全神靈。吾人以甲寅七月二十五日丑時爲生時。凡昔二京十三省,當一心同體。今朝廷王侯非王侯,將相非將相,人心動搖,即爲明朝回復、胡虜剿滅之天兆。吾人當行陳近南之命令,曆五湖四海,以求英雄豪傑。焚香設誓,順天行道,恢復明朝,報仇雪恥。歃血誓盟,神明降鑒。”(按:此項誓詞,根據清代傳下之天地會文件記錄,原文如此。)
    蔡德忠念罷演詞,解釋道:“韋兄弟,這番話中所說桃園結義的故事,你知道嗎?”韋小寶道:“劉關張桃園三結義,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蔡德忠道:“對了,你入了天地會,大家便都是兄弟了。我們和總舵主是兄弟,你拜他老人家爲師,大家是你的伯伯叔叔,因此你見了我們要磕頭。但從今而後,大家都是兄弟,你就不用再向我們磕頭了。”韋小寶應道:“是。”心想:“那好得很。”蔡德忠道:“我們天地會,又稱爲洪門,洪就是明太祖的年號洪武。姓洪名金蘭,就是洪門兄弟的意思。我洪門尊萬雲龍爲始祖,那萬雲龍,就是國姓爺了。一來國姓爺的真姓真名,兄弟們不敢隨便亂叫;二來如果給韃子的鷹爪們聽了諸多不便,所以兄弟之間,稱國姓爺爲萬雲龍。‘萬’便是千千萬萬人,‘雲龍’是雲從龍。千千萬萬人保定大明天子,恢複我錦繡江山。韋兄弟,這是本會的機密,可不能跟會外的朋友說起,就算茅十八茅爺是你的好朋友、好兄弟,也是不能跟他說的。”韋小寶點頭道:“我知道了。茅大哥挺想入咱們天地會,咱們能讓他入會嗎?”蔡德忠道:“日後韋兄弟可以做他的接引人,會中再派人詳細查察之後,那自然也是可以的。”(按:“萬雲龍”到底是誰,各家說法不同。本書中關於天地會之事迹人物,未必盡與流傳之記載相符,其中大半爲作者之想象及創造。)
    蔡德忠又道:“七月二十五日丑時,是本會創立的日子時辰。本會五祖,乃是我軍在江寧殉難的五位大將,第一位姓甘名輝。想當年我大軍攻打江寧,我統率鎮兵,奉了總舵主軍師之命,埋伏在江寧西城門外,韃子兵……”他一說到當年攻打江寧府,指手劃腳,不由得越說越遠。
    馬超興微笑插嘴:“蔡香主,攻打江寧府之事。咱們慢慢再說不遲。”
    蔡德忠一笑,伸手輕輕一彈自己額頭,道:“對,對,一說起舊事,就是沒了沒完。現下我讀‘三點革命詩’,我讀一句,你跟著念一句。”當下讀詩道:“三點暗藏革命宗,入我洪門莫通風。養成銳勢從仇日,誓滅清朝一掃空。”韋小寶跟著念了。
    蔡德忠道:“我這洪門的洪字,其實就是我們漢人的‘漢’字。我漢人的江山給韃子占了,沒了土地,‘漢’字中去了個‘土’字,便是‘洪’字了。”當下將會中的三十六條誓詞、十禁十刑、二十一條守則,都向韋小寶解釋明白,大抵是忠心義氣、孝順父母、和睦鄉党、兄弟一家、患難相助等等。若有泄漏機密、扳連兄弟、投降官府、姦淫擄掠、欺侮孤弱、言而無信、吞沒公款等情由,輕則割耳、責打,重則大解八塊,斷首分屍。
    韋小寶一一凜遵,發誓不敢有違。他這次是真心誠意,發誓時並不搗鬼。
    馬超興取過一大碗酒來,用針在左手中指上一刺,將血滴入酒中。陳近南等人也都刺了血,最後韋小寶刺血入酒。各人喝了一口血酒,入會儀典告成。衆人和他拉手相抱,甚是親熱。韋小寶全身熱呼呼地,只覺從今而後,在這世上再也不是無依無靠。
    陳近南道:“本會共有十堂,前五房五堂,後五房五堂。前五房蓮花堂、洪順堂、家後堂、參太堂、宏化堂。後五房青木堂、赤火堂、西金堂、玄水堂、黃土堂。九堂的香主,都已聚集在此,只有青木堂香主尹兄弟,前年爲鼇拜那惡賊害死,至今未有香主。青木堂中兄弟,昔日曾在萬雲龍大哥靈位和尹香主靈位前立誓,哪一個殺了鼇拜,爲尹香主報得大仇,大夥兒便奉他爲本堂香主。這件事可是有的?”衆人都道:“正是,確有這事。”
    陳近南銳利的目光,從左至右,在各人臉上掃了過去,緩緩說道:“聽說青木堂中的好兄弟們,爲了繼立香主之事,曾發生一些爭執,雖然大家顧全大局,仁義爲重,並沒傷了和氣,但此事如無妥善了斷,青木堂之內,總伏下一個極大的隱憂。青木堂是我天地會中極重要的堂口,統管江南、江北各府州縣,近年來更漸漸擴展到了山東、河北,這一次更攻進了北京城裏。青木堂香主是否得人,與本會的興衰、反清大業的成敗有極大干系。如果堂中衆兄弟意見不合,不能同心協力,這大事就幹不成了。”頓了一頓,問道:“鼇拜那奸賊,乃是韋小寶所殺,這是青木堂會兄弟都親眼目睹的,是不是?”
    李力世和關安基同聲道:“正是。”李力世跟著道:“大夥兒在萬雲龍大哥靈位之前發過的誓,決不能說了不算。如果這樣的立誓等如放屁,以後還能在萬雲龍大哥的靈位之前立什麽誓,許什麽願?韋小寶兄弟年紀雖小,我李力世願擁他爲本堂香主。”關安基被他搶了頭,心下又想:“這小孩是總舵主的徒兒,身份已非比尋常。聽總舵主說這番話,顯是要他這個小徒當本堂香主。李老兒一味和我爭香主當,眼看誰也不服誰,索性一拍兩散。他已先出口向總舵主討好,我可不能輸給了他,反而顯得自己存了私心。”便道:“李大哥的話甚是。韋兄弟機警過人,在總舵主調教之下,他日定是一位威震江湖的少年英俠。關安基願擁韋小寶兄弟爲青木堂香主。”
    韋小寶嚇了一跳,雙手亂搖,叫道:“不成,不成!這……這個什麽香主、臭主,我可做不來!”
    陳近南雙眼一瞪,喝道:“你胡說什麽?”韋小寶不敢再說。
    陳近南道:“這小孩手刃鼇拜,那是不能改變的事實,我們遵守在萬雲龍大哥靈位前所立的誓言,只得讓他來當青木堂香主。我是爲了要讓他當香主,才收他爲徒;可不是收了他爲弟子之後,才想到要他當香主。這小孩氣質不佳,以後不知要讓我頭痛幾百次。”
    方大洪道:“總舵主的苦心,兄弟們都理會得。總舵主跟韋兄弟非親非故,今日才第一次見面。總舵主破例垂青,自然是爲了本會的大事著想。不過……不過……總舵主也不必擔心。本會兄弟們在江湖上混,讀書的人少,哪一個不口出粗言俗語?韋兄弟年紀小,李大哥和關夫子都願全力輔佐,決不會出什麽亂子。”
    陳近南點頭道:“咱們所以讓韋小寶當青木堂香主,是爲了在萬雲龍大哥靈位之前立過誓,決不能不算。但只要他做了一天香主,也算是做過了。明天倘若他胡作非爲,擾亂青木堂事務,有礙本會反清複明大業,咱們立即開香堂將他廢了,決不有半分姑息。李大哥、關二哥,我拜託你們兩位用心幫他。如這小孩行事有什麽不妥當的地方,務須一一向我稟報,不得隱瞞。”李力世和關安基躬身答應。
    陳近南轉過身來,在靈位前跪下,從香爐中拿起三枝香來,雙手捧住,朗聲道:“屬下陳近南,在萬雲龍大哥靈位之前立誓:屬下的弟子韋小寶倘若違犯會規,又或是才德不足以服衆,屬下立即廢了他青木堂香主的職司,決不敢有半分偏私。我們封他爲香主,是遵守誓言,他日如果廢他,也是遵守誓言。屬下陳近南倘若不遵此誓,萬大哥在天之靈,教我天雷轟頂,五馬分屍,死於韃子鷹爪之下。”說著舉香拜了幾拜,將香插回香爐,磕下頭去。
    衆人齊聲稱讚:“總舵主如此處事,大公無私,沒一個心中不服。”
    韋小寶心道:“好啊!我還道你們真要我當什麽香主臭主,卻原來將我當作一座木板橋來過河,過了河便拆橋。今日封我爲香主,你們就不算背誓。明日找個岔頭,將我廢了,又不算背誓。那時李大哥也好,關夫子也好,再來當香主,便順理成章了。”大聲說道:“師父,我不當香主!”
    陳近南一愕,問道:“什麽?”韋小寶道:“我不會當,也不想當。”陳近南道:“不會當,慢慢學啊。我會教你,李關二位又答應了幫你。香主的職位,在天地會中位份甚高,你爲什麽不想當?”
    韋小寶搖頭道:“今天當了,明天又給你廢了,反而丟臉。我不當香主,什麽事都馬馬虎虎;一當上了,人人都來雞蛋裏尋骨頭,不用半天,馬上完蛋大吉。”陳近南道:“雞蛋裏沒骨頭,人家要尋也尋不著。”韋小寶道:“雞蛋要變小雞,就有骨頭了。就算沒骨頭,人家來尋的時候,先把我蛋殼打破了再說,搞得蛋黃蛋白,一塌子糊塗。”
    衆人忍不住都笑了起來。
    陳近南道:“咱們天地會做事,難道是小孩子兒戲嗎?你只要不做壞事。人人敬你是青木堂香主,哪一個會得罪你?就算不敬重你,也得敬你是我的弟子。”
    韋小寶想了一想,道:“好,咱們話說明在先。你們將來不要我當香主,我不當就是。可不能亂加罪名,又打又罵,什麽割耳斬頭,大解八塊。”
    陳近南皺眉道:“你就愛討價還價。你不做壞事,誰來打你殺你?韃子倘若打你殺你,大夥兒給你報仇。”頓了一頓,誠誠懇懇的道:“小寶,大丈夫敢作敢爲,當仁不讓,既入了我天地會,就當奮勇爭先,爲民除害。老是爲自己打算,豈是英雄豪傑的行徑?”
    韋小寶一聽到“英雄豪傑”四字,便想到說書先生所說的那些大英雄,胸中豪氣登生,說道:“對,師父教訓得很是。最多砍了腦袋,碗大的疤。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這是江湖漢子給綁上法場時常說的話,韋小寶用了出來,雖然不大得體,倒博得廳上衆人一陣掌聲。
    陳近南微笑道:“做香主是件大喜事,又不是綁上法場斬首。這裏九位香主,人人做得歡歡喜喜,你該當學他們的樣才是。”
    關安基走到韋小寶跟前,抱拳躬身,說道:“屬下關安基,參見本堂香主。”韋小寶轉頭向陳近南道:“我怎麽辦?”陳近南道:“你就當還禮。”韋小寶抱拳還禮,道:“關夫子你好。”陳近南微笑道:“‘關夫子’三字,是兄弟們平時叫的外號。日常無事,可以叫他‘關夫子’,正式見禮之時,便叫他作關二哥。”韋小寶改口道:“關二哥你好。”李力世這一次給關安基占了先,當下跟著上前見禮。
    其餘九位香主逐一重行和韋小寶敘禮。衆人回到大廳,總舵主和十堂香主留下議事。
    青木堂是後五堂之長,在天地會十堂之中,排列第六。韋小寶的座位排在右首第一位,赤火堂等堂香主有白須垂胸,反而坐在他的下首。李力世、關安基等身退在廳外,廳上便只陳近南等十一人,乃是天地會中第一級的首腦。
    陳近南指著居中的一張空椅,道:“這是朱三太子的座位。”指著其側的一張空椅,道:“這是臺灣鄭王爺的座位。鄭王爺便是國姓爺的公子,現今襲爵爲延平郡王。咱們天地會集議,朱三太子和鄭王爺倘若不到,總是空了座位。”這幾句話自是解釋給韋小寶聽的。他繼續說道:“衆位兄弟,請先說說各省的情形。”
    那前五房中,長房蓮花堂該管福建,二房洪順堂該管廣東,三房家後堂該管廣西,四房參太堂該管湖南、湖北,五房宏化堂該管浙江。後五房中,長房青木堂該管江蘇,二房赤火堂該管貴州,三房西金堂該管四川、四房玄水堂該管雲南,五房黃上堂該管中州河南。天地會爲鄭成功舊部所組成,主力在福建,因此蓮花堂爲長房,實力最強,其次爲兩廣、兩湖,更其次爲浙江、江蘇。(按:天地會中確有前五房、後五房十堂,蔡德忠、方大洪、馬超興等人歷史上確有其人,各堂該管之地區亦大致如史書所載。此後爲便於小說之敍述描寫,有所更改,不再說明。)
    當下蔡德忠首先敍述福建的天地會會務,跟著方大洪述說廣東會務。韋小寶聽了一會,一來不懂,二來絲毫不感興趣,到後來聽而不聞,心中自行想象賭錢玩耍之事。
    輪到青木堂香主述說時,陳近南說道:“青木堂本來是在江南江甯、蘇州一帶跟韃子周旋,後來尹兄弟把香堂移到了江北徐州,逐步進入山東、直隸,一直伸展到韃子的京城,只可惜尹兄弟命喪鼇拜之手,青木堂元氣大傷。”他頓了一頓,又道:“日前衆兄弟奮勇攻入康親王府,機緣巧合,小寶手刃鼇拜,爲尹兄弟報了大仇,青木堂這件事,幹得轟轟烈烈,可叫韃子心驚肉跳。只不過這麽一來,韃子自然加緊提防,咱們今後行事,可也得加倍小心才是。”衆人齊聲稱是。
    此後赤火堂、西金堂兩堂香主分別述說貴州、四川兩省情狀,韋小寶聽得忍不住要打呵欠,急忙伸手掩住了嘴巴。待得玄水堂香主林永超說起雲南會務時,他神情激昂,不斷咒駡,韋小寶才留上了神,只聽他道:“吳三桂那大漢奸處處跟咱們作對,從去年到今年,還沒滿十個月,會中兄弟前前後後已有七十九個死在這王八蛋手裏。他媽巴羔子的,老子跟這狗賊不共戴天。屬下數次派人去行刺,可是這漢奸身邊能人甚多,接連行刺三次,都失了手……”他指指自己挂在頭頸中的左臂,說道:“上個月這一次,他奶奶的,老子還折斷了一條手臂,這大漢奸作惡多端,終有一日,要全家給咱們天地會斬成肉醬。”
    一說到吳三桂,人人氣憤填膺。韋小寶在揚州之時,也早聽人說吳三桂引清兵入關,奪了漢人的天下。韃子兵在揚州姦淫燒殺,最大的罪魁禍首便是吳三桂。這人幫滿清打天下,官封平西王,永鎮雲南,韋小寶聽人提到吳三桂三字之時,無不咬牙切齒,恨之入骨。這林香主如此破口大駡,韋小寶倒也不以爲奇。林永超一罵開了頭,其餘八位香主跟著也罵了起來。他們本來都是軍人,近年來混迹江湖,粗口原是說慣了,只不過在總舵主面前,大家盡力收斂而已,此時一罵上了,誰也不再客氣。韋小寶大喜,一聽到這些汙言穢語,登時如魚得水,忍不住插口也罵。說到罵人,韋小寶和這九位香主相比,頗有精粗之別,他一句句轉彎抹角、狠毒刻薄,九位香主只不過胡罵一氣,相形之下,不免見絀。
    陳近南搖手道:“夠了,夠了!天下千千萬萬人在罵吳三桂,可是這廝還是好好做他的平西王。罵是罵他不死的,行刺也不是辦法。”
    宏化堂香主李式開矮小瘦削,說話很輕,罵人也不多,這時說道:“依屬下之見,就算咱們大舉入滇,將吳三桂殺了,於大局也無多大好處。韃子另派總督、巡撫,雲南老百姓一般的翻不了身。吳三桂這漢奸罪孽深重,若是一刀殺了,未免太也便宜了他。”陳近南點頭道:“此言甚是有理,卻不知李兄弟有何高見?”李式開道:“這件事甚爲重大,大夥兒須得從長計議。屬下也想不出什麽好法子。還是聽從總舵主的指點。”
    陳近南道:“‘此事重大,須當從長計議。’李兄弟這一句話,便是高見了。常言道得好:一人計短,二人計長。咱們十個人,不,十一個人,靜下來細細想想,主意兒就更加多了。咱們殺吳三桂,不但爲天地會被他害死的衆位兄弟報仇,也是爲天下千千萬萬漢人同胞報仇。此事我籌思已久,吳三桂那廝在雲南根深蒂固,勢力龐大,單是天地會一會之力,只怕扳他不倒。”
    林永超大聲道:“拚著千刀萬剮,也要扳他一扳。”蔡德忠道:“你早已扳過了,吳三桂沒扳倒,卻扳斷了自己一隻手。”林永超怒道:“你恥笑我不成?”蔡德忠自知失言,陪笑道:“我是講笑話,林兄弟別生氣。”
    陳近南見林永超兀自憤憤不平,溫言慰道:“林賢弟,誅殺吳三桂,乃是普天下英雄好漢人人夢寐以求的大事,怎能要林賢弟與玄水堂單獨挑起這副重擔?就算天地會數萬兄弟齊心合力,也未必能動得了他手。”林永超道:“總舵主說得是。”這才平了氣。
    陳近南道:“我看要辦成這件大事,咱們須得聯絡江湖上各領各派,各幫各會,共謀大舉。吳三桂這廝在雲南有幾萬精兵,麾下雄百猛將,非同小可。單是要殺他一人,未必十分爲難,但要誅他全家,殺盡他手下助紂爲虐的一衆大大小小漢奸惡賊,卻非我天地會一會之力能夠辦到。”
    林永超拍腿大叫:“是極,是極!我天地會兄弟已給吳三桂殺了這許多,單殺這賊子一人,如何抵得了命?”
    衆人想到要誅滅吳三桂全家及手下衆惡,都是十分興奮,但過不多時,大家面面相覷,心中均想:“這件事當真甚難。”蔡德忠道:“少林、武當兩派人多勢衆,武功又高,那是一定要聯絡的。”
    黃土堂香主姚必達躊躇道:“少林寺方丈晦聰大師,在武林中聲望自是極高,不過他向來十分老成持重,不肯得罪官府。這幾年來,更定下一條規矩,連俗家子弟也不許輕易出寺下山,生怕惹禍生事。要聯絡少林派,這中間恐怕有很多難處。”
    該管湖廣地面的參太堂香主胡德第點頭道:“武當派也差不多。真武觀觀主雲雁道人和師兄雲鶴道人失和已久,兩人儘是勾心鬥角,互相找門下弟子的岔兒。殺吳三桂這等冒險勾當,就怕……就怕……”他沒再說下去,但誰都明白,多半雲雁、雲鶴二人都不會願幹。
    林永超道:“倘若約不到少林、武當,咱們只好自己來幹了。”陳近南道:“那不用性急,武林之中,也並非只有少林、武當兩派。”各個紛紛議論,有的說峨嵋或許願幹,有的說丐幫中有不少好手加入天地會,必願與天地會聯手,去誅殺這大漢奸。
    陳近南聽各人說了良久,道:“若不是十拿九穩,咱們可千萬不能向人家提出。”方大洪道:“這個自然,沒的人家不願幹,碰一鼻子灰不算,也傷了我天地會的臉面。”陳近南道:“失面子還不緊,風聲泄漏出去,給吳三桂那廝加意提防,可更棘手了。”李式開道:“爲了穩重起見,若要向哪一個門派幫會提出,須得先經總舵主點頭,別的人可不能隨便拿主意。”衆人都道:“正該如此。”
    各人又商議了一會。陳近南道:“此刻還不能擬下確定的方策。三個月後,大家在湖南長沙再聚。小寶,你仍回到宮中,青木堂的事務,暫且由李力世、關安基兩位元代理。長沙之會,你不用來了。”
    韋小寶應道:“是。”心道:“這不是擺明瞭過河拆橋麽?”衆香主散後,陳近南拉了韋小寶的手,回到廂房之中,說道:“北京天橋有一個賣膏藥的老頭兒,姓徐。別人賣膏藥的旗子上,膏藥都是黑色的,這徐老兒的膏藥卻是一半紅,一半青。你有要事跟我聯絡,到天橋去找徐老兒便是。你問他:‘有沒有清惡毒、使盲眼複明的清毒複明膏藥?’他說:‘有是有,價錢太貴,要三兩黃金、三兩白銀。’你說:‘五兩黃金、五兩白銀賣不賣?’他便知道你是誰了。”
    韋小寶大感有趣,笑道:“人家貨價三兩、你卻還價五兩,天下哪有這樣的事?”
    陳近南微笑道:“這是唯恐誤打誤撞,真有人向他去買‘清毒複明膏藥’。他一聽你還價黃金五兩、白銀五兩,便問:‘爲什麽價錢這樣貴?’你說:‘不貴,不貴,只要當真複得了明,便給你做牛做馬,也是不貴。’他便說:‘地振高岡,一派溪山千古秀。’你說:‘門朝大海,三河合水萬年流。’他又問:‘紅花亭畔哪一堂?’你說:‘青木堂。’他問:‘堂上燒幾炷香?’你說:‘五炷香!’燒五炷香的便是香主。他是本會青木堂的兄弟,屬你該管。你有什麽事,可以交他辦。”
    韋小寶一一記在心中。陳近南又將那副對子說了兩遍,和韋小寶演習一遍,一字無訛。陳近南又道:“這徐老頭雖歸你管,武功卻甚了得,你對他不可無禮。”韋小寶答應了。
    陳近南道:“小寶,咱們大鬧康親王府,韃子一定偵騎四出,咱們在這裏不能久留。今日你就回宮去,跟人說是給一幫強人擄了去,你夜裏用計殺了看守的強人,逃回宮來。如有人要你領兵來捉拿,你可以帶兵到這裏來,我們把鼇拜的屍身和首級埋在後面菜園裏,你領人來掘了去,就沒人懷疑。”韋小寶道:“大夥當然都不在這裏了,是不是?”陳近南道:“你一走之後,大夥兒便散,不用擔心。三天之後,我到北京城裏來傳你武功。你到東城甜水井胡同來,胡同口有兄弟們等著,自會帶你進來見我。”韋小寶應道:“是。”
    陳近南輕輕撫摸他頭,溫言道:“你這就去罷!”
    韋小寶當下進去和茅十八道別。茅十八不知他已入了天地會,做了香主,問長問短,極是關心。韋小寶也不說穿。這時他被奪去的匕首等物早已取回。陳近南命人替他備了坐騎,親自送出門外。李力世、關安基、玄貞道人等青木堂中兄弟,更直送到三裏之外。
    韋小寶問明路徑,催馬馳回北京城,進宮時已是傍晚,即去叩見皇帝。
    康熙早已得知鼇拜在康親王府囚室中爲韋小寶所殺的訊息,心想他爲鼇拜的黨徒所擄,定然凶多吉少。事情一發,清廷便立即四下緝捕鼇拜的餘黨拷問,人是捉了不少,卻查不出端倪。康熙正自老大煩惱,忽聽得韋小寶回來,又驚又喜,急忙傳見,一見他走進書房,忙問:“小桂子,你……你怎麽逃了出來?”
    韋小寶一路之上,早已想好了一大片謊話,如何給強人捉去、如何給裝在棗子箱中運去等情倒不必撒謊,跟著說衆奸黨如何設了靈位祭奠,爲了等一個首腦人物,卻暫不殺他,將他綁在一間黑房之中,他又如何在半夜裏磨斷手上所綁繩索,殺了看守的人,逃了出來,如何在草叢中躲避追騎,如何偷得馬匹,繞道而歸,說得繪聲繪影,生動之至。
    康熙聽得津津有味,連連拍他肩頭,贊道:“小桂子,真有你的。”又道:“這一番可真辛苦了。”
    韋小寶道:“皇上,鼇拜這些奸黨,勢力也真不小。奴才逃出來時,記明瞭路徑,咱們馬上帶兵去捉,好不好?”康熙喜道:“妙極!你快去叫索額圖帶領三千兵馬,隨你去捉拿。”
    韋小寶退了出來,命人去通知索額圖。索額圖聽說小桂子給鼇拜手下人捉去,心想宮中少了個大援,正在發愁,雖說能吞沒四十五萬兩銀子,畢竟是所失者大,所得者小,突然得悉小桂子逃歸,登時精神大振,忙帶領人馬,和韋小寶去捕拿餘黨。行到半路,康熙王差人將韋小寶的玉花驄趕著送來。韋小寶騎上名駒,左顧右盼,得意非凡。
    到得天地會聚會之所,自然早已人影不見。索額圖下令搜索,不久便在菜園中將鼇拜的首級和屍身掘了出來,又找到一塊“大清少保一等超武公鼇拜大人之靈位”的靈牌,幾幅吊唁鼇拜的挽聯,自然都是陳近南故意留下的。
    韋小寶和索額圖回到北京,將靈牌、挽聯等物呈上康熙,韋小寶神色間倒頗似立了一件大功。康熙獎勉幾句,吩咐葬了鼇拜的屍身,命兩人繼續小心查察。
    韋小寶嘴裏連聲答應,臉上忠誠勤奮,肚中暗暗好笑。
第九回 琢磨頗望成全璧    激烈何須到碎琴

    過了三天,韋小寶稟明康熙,要出去訪查鼇拜的餘黨,徑自到東城甜水井胡同來。
    離胡同口十來丈處停著一副餛飩擔子,賣餛飩的見到韋小寶,拿起下餛飩的長竹筷,在盛錢的竹筒上托托托的敲了三下,停一停,敲了兩下,又敲三下。隔著數丈處,有人挑了擔子在賣青蘿蔔,那人用削蘿蔔的刀子在扁擔上也這般敲擊。韋小寶料想是天地會傳訊之法,隨著一個賣冰糖葫蘆的小販進了胡同,來到漆黑大門的一座屋子前。門口蹲著三人,正用石灰粉刷牆壁,見到韋小寶後點了點頭,石灰刀在牆上敲擊數下,大門便即開了。
    韋小寶走進院子,進了大廳,見陳近南已坐在廳中,立即上前磕頭。陳近南甚是喜歡,說道:“你來得早,再好也沒有了。我本來想多耽幾天,傳你功夫,但昨天接到訊息,福建有件大事要我趕去料理。這次我只能停留一天。”韋小寶心中一喜:“你沒空多傳我功夫,將來我練得不好,那是你的事,可不能怪我。”臉上卻儘是失望之色。
    陳近南從懷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冊子來,說道:“這是本門修習內功的基本法門,你每日自行用功。”打開冊子,每一頁上都繪有人像,當下將修習內功的法門和口訣傳授了。
    韋小寶一時之間也未能全盤領悟,只是用心記憶。
    陳近南花了兩個多時辰,將這套內功授完,說道:“本門功夫以正心誠意爲先。你這人心猿意馬,和本門功夫格格不入,練起來加倍艱難,須得特別用功才是。你牢牢記住,倘若練得心意煩躁,頭暈眼花,便不可再練,須待靜了下來,收拾雜念,再從頭練起,否則會有重大危險。”韋小寶答應了,雙手接過冊子,放入懷中。
    陳近南又細問海大富所授武功的詳情,待韋小寶連說帶比的一一說完,陳近南沈吟道:“這些功夫,你也早知道是假的,當真遇上敵人,半點也不管用。我只是奇怪,怎地韃子皇太后傳授給韃子小皇帝的武功,卻也是假的。”韋小寶道:“老婊子不是小皇帝的親娘,而且……而且老婊子不是好人,是個大大的壞人。”心想老婊子害死小皇帝的母親等等情由,牽連太過重大,對師父也不能說,何況此事跟師父毫不相干。
    陳近南點點頭,跟著又查問海大富的爲人和行事,只覺這老太監的所作所爲之中,充滿了詭秘。韋小寶說了一些,突然間“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陳近南溫言問道:“小寶,怎麽啦?”韋小寶抽抽噎噎的將海大富在湯中暗下毒藥的事說了,最後泣道:“師父,我這毒是解不了的啦。我死之後,青木堂的兄弟們可不能再用老法子。”陳近南問道:“什麽老法子?”韋小寶道:“鼇拜害死尹香主,我殺了鼇拜,大夥兒就叫我做青木堂香主。海老烏龜害死韋香主,老婊子殺了海老烏龜。大夥兒可不能請老婊子來做青木堂香主。”
    陳近南哈哈一笑,細心搭他脈搏,又詳詢他小腹疼痛的情狀,伸指在他小腹四周穴道上或輕或重的按捺,沈吟半晌,說道:“不用怕!海大富的毒藥,或許世上當真無藥可解,但我可用內力將毒逼了出來。”韋小寶大喜,連說:“多謝師父!”
    陳近南領他到臥室之中,命他躺在床上,左手按在他胸口“膻中穴”,右手按住他背脊“大椎穴”。過得片刻,韋小寶只覺兩股熱氣緩緩向下游走,全身說不出的舒服,迷迷糊糊的就睡著了。
    睡夢之中,突覺腹中說不出的疼痛,“啊喲”一聲,醒了過來,叫道:“師父,我……我要拉屎!”陳近南帶他到茅房門口。韋小寶剛解開褲子,稀屎便已直噴,但覺腥臭難當,口中跟著大嘔。
    韋小寶回到臥室,雙腿酸軟,幾難站直。陳近南微笑道:“好啦,你中的毒已去了十之八九,餘下來的已不打緊。我這裏有十二粒解毒靈丹,你分十二天服下,餘毒就可驅除乾淨。”
    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交給韋小寶。韋小寶接了,好生感激,說道:“師父,這藥丸你自己還有沒有?你都給了我,要是你自己中毒……”陳近南微微一笑,說道:“人家想下我的毒,也沒這麽容易。”
    眼見天色已晚,陳近南命人開出飯來,和韋小寶同食。韋小寶見只有四碗尋常菜肴,心想:“師父是大英雄,卻吃得這等馬虎。”他既知身上劇毒已解,心懷大暢,吃飯和替師父裝飯之時,臉上笑咪咪地,甚是歡喜。
    飯罷,韋小寶又替師父斟了茶。陳近南喝了幾口,說道:“小寶,盼你做個好孩子。我一有空閒,便到京城來傳你武藝。”韋小寶應道:“是。”陳近南道:“好,你這就回皇宮去罷。韃子狡猾得緊,你雖也聰明,畢竟年紀小,要事事小心。”
    韋小寶道:“師父,我在宮裏很氣悶,什麽時候才可以跟著你行走江湖?”
    陳近南凝視他臉,道:“你且忍耐幾年,爲本會立幾件大功。等得……等得再過幾年,你聲音變了,鬍子也長出來時,不能再冒充太監,那時再出宮來。”
    韋小寶心想:“我在宮裏做好事還是做壞事,你們誰也不知,想廢去我的香主,可沒有那麽容易。將來我年紀大了,武功練好了,或許你們便不廢了。”想到此處,便開心起來,說道:“是,是。師父,我去啦。”
    陳近南站起身來,拉著他手,說道:“小寶,韃子氣候已成,這反清複明的大事,是艱難得很的。你在皇宮之中,時時刻刻會遇到兇險,你年紀這樣小,又沒學到什麽真實本領,我實在好生放心不下。不過咱們既入了天地會,這身子就不是自己的了,只要於反清複明大業有利,就算明知是火坑,也只好跳下去。只可惜……只可惜你不能時時在我身邊,我可好好教你。但盼將來你能多跟我一些時候。現下會中兄弟們敬重於你,只不過瞧在我的份上,但我總不能照應你一輩子。將來人家敬重你,還是瞧你不起,一切全憑你自己。”
    韋小寶道:“是。我丟自己的臉不打緊,師父的臉可丟不起。”陳近南搖頭道:“你自己丟臉,那也不成啊。”韋小寶應道:“是,是。那麽我丟小桂子的臉好了。小桂子是韃子太監,咱們丟小桂子的臉,就是丟韃子的臉,那就是反清複明。”
    陳近南長歎一聲,實不知如何教導才是。
    韋小寶進宮回到自己屋裏,將索額圖交來幾十張、一共四十六萬六千五百兩的銀票反復細看,心下大樂。原來索額圖爲了討好他,本來答應四十五萬兩銀子,後來變賣鼇拜家産,得價較預計爲多,又加了一萬多兩。他看了多時,收起銀票,取出陳近南的那本武功冊子,照著所傳秘訣,盤膝而坐,練了起來。他點收銀票,看到票子上銀號、票號的朱印時神采奕奕,一翻到武功圖譜,登時興味索然,何況書中的注解一百個字中也識不上一個,練不到小半個時辰,便覺神昏眼倦,倒在床上便睡著了。
    次日醒來後,在書房中侍候完了皇帝,回到屋裏,又再練功,過不多時又竟入睡。原來陳近南這一門功夫入門極是不易,非有極大毅力,難以打通第一關。韋小寶聰明機警,卻便是少了這一份毅力,第一個坐式一練,便覺艱難無比,昏昏欲睡。一覺醒轉,已是半夜,心想:“師父叫我練功,可是他的功夫乏味之極。但如偷懶不練罷,下次見到師父,他一查之下,我功夫半點也沒長進,一定老大不高興。說不定便將我的青木堂香主給廢了。”起身再拿那冊子來看,依法打坐修習,過不多時雙眼又是沈重之極,忍不住要睡,心想:“他們打定了主意,要過河拆橋,我這座橋是青石板大橋也罷,是爛木頭獨木橋也罷,他們總是要拆的,我練不練功夫,也不相干。”既找到了不練功夫的藉口,心下大寬,倒頭呼呼大睡。
    他既不須再練武功,此後的日子便過得甚是逍遙自在,十二粒藥丸服完,小腹上的疼痛已無影無蹤。日間只在上書房中侍候康熙幾個時辰,空下來便跟溫氏兄弟等擲骰子賭錢。他此刻是身有數十萬兩銀子家財的大富豪,擲骰子原已不用再作弊行騙,但羊牯當前,不騙上幾下,心中可有說不出的不痛快,溫氏兄弟、平威、老吳等人欠他的賭債自然越積越多。好在韋小寶不討賭債,而海大富又已不在人世,溫氏兄弟等雖債臺高築,卻也不怎樣擔心。
    至於尚膳監的事務,自有手下太監料理,每逢初二、十六,管事太監便送四百兩銀子到韋小寶屋子裏來。這時索額圖早已替他將幾萬兩銀子分送宮中嬪妃和有權勢的太監、侍衛,韋小寶嘴頭上既來得,康熙又正對他十分寵倖,這幾個月中,在宮中衆口交譽,人人見了他都笑顔相迎。
    秋盡冬來,天氣日冷一日,這天韋小寶從上書房中下來,忽然想起:“師父吩咐,倘若有事,便去天橋找賣膏藥的徐老頭聯絡。雖然沒什麽事,也不妨去跟他對答一下,什麽‘地振高岡,一派溪山千古秀。門朝大海,三河合水萬年流’,倒也有趣。喂,你這張膏藥要三兩黃金、三兩白銀,太貴啦,太貴啦!五兩黃金、五兩白銀賣不賣?哈哈,哈哈!”
    他走出宮門,在大街上轉了幾轉,見一家茶館中有個說書先生在說書,便踱進去泡了壺茶坐下。說書先生說的正是《英烈傳》,說到朱元璋和陳友諒在鄱陽湖大戰,如何周顛抱了朱元璋換船、如何陳友諒戰船上一炮轟來,將朱元璋原來的坐船轟得粉碎。這些情節韋小寶早已聽得爛熟,那說書的穿插也不甚佳,但他一坐下來,便聽了大半個時辰,東逛西混,直到天黑,這天竟沒到天橋去。
    第二天,第三天也始終沒去。每晚臨睡,心裏總說,明天該去瞧瞧那徐老頭兒了,可是第二天不是去擲骰子賭錢,便是去聽說書,要不然到街市之中亂花銀子。這些日子在皇宮裏逍遙快樂,做太監比做天地會的什麽香主、臭主要適意得多,自知這念頭十分沒出息,也不敢多想,偶爾念及,便自己安慰:“反正我又沒事,去找徐老頭兒幹麽?泄漏了機密,送了我小命不打緊,反而連累了天地會的大事。”
    如此又過月余,韋小寶這一日又在茶館中聽《英烈傳》。茶博士見他是宮中太監,給的賞錢又多,總是給他留下最好的座頭,泡的是上好香茶。韋小寶這些日子來給人奉承慣了,對茶博士的恭謹巴結雖不怎麽希罕,聽在耳裏卻也著實受用。壇上說書說的是大將軍徐達挂帥出征,將韃子兵趕往蒙吉。京師之地,茶館裏聽書的旗人甚多,說書先生不敢公然提“韃”二字,只說是元兵元將,但也說得口沫橫飛,精神十足。
    韋小寶正聽得出神,忽有一人說道:“借光!”在他的茶桌邊坐下。韋小寶眉頭一皺,有些不耐煩。那人輕聲說道:“小人有張上好膏藥,想賣與公公,公公請看。”韋小寶一轉頭,只見桌上放著一張膏藥,一半青,一半紅,他心中一動,問道:“這是什麽膏藥?”
    那人道:“這是除清惡毒、令雙目複明的膏藥。”壓低了聲音,道:“有個名目,叫作‘去清複明膏藥’。”
    韋小寶看那人時,見他三十來歲年紀,英氣勃勃,並不是師父所說的那個徐老頭,心下起疑,問道:“這張膏藥要賣多少銀子?”那人道:“三兩白銀,三兩黃金。”韋小寶道:“五兩白銀、五兩黃金賣不賣?”那人說道:“那不是太貴了嗎?”韋小寶道:“不貴不貴,只要當真去得清毒。複得了明,便給你做牛做馬,也是不貴。”那人將膏藥向韋小寶身前一推,低聲道:“公公,請借一步說話。”說著站起身來,走出茶館。
    韋小寶將二百文錢丟在桌上,取了膏藥,走了出去。那人候在茶館之外,向東便走,轉入一條胡同,站定了腳,說道:“地振高岡,一派溪水千古秀。”韋小寶道:“門朝大海,三河合水萬年流。”不等他問,先行問道:“閣下在紅花亭畔住哪一堂?”那人道:“兄弟是青木堂。”韋小寶道:“堂上燒幾炷香?”那人道:“三炷香!”韋小寶點了點頭,心想:“你比我的職位可低了兩級。”那人叉手躬身,低聲道:“哥哥是青木堂燒五炷香的韋香主?”韋小寶道:“正是。”心想:“你年紀比我大得多,卻叫我哥哥,當真要叫得好聽,怎麽又不叫爺爺,阿叔?”
    那人道:“兄弟姓高,名叫彥超,是韋香主的下屬,久仰香主的英名,今日得見,實是大幸。”韋小寶心中一喜,笑道:“高大哥好說,大家是自己人,何必客氣。”
    高彥超道:“本堂有一位姓徐的徐大哥,向在天橋賣藥,今日給人打得重傷,特來報知韋香主。”韋小寶吃了一驚,說道:“我連日宮中有事,沒去會他。他怎麽受了傷,是給誰打的?”高彥超道:“此處不便詳告,請韋香主跟我來。”韋小寶點了點頭。
    高彥超大步而行,韋小寶遠遠跟著。
    過了七八條街,來到一條小街,高彥超走進一家藥店。韋小寶見招牌上寫著五個字,自然一個也不識,也不用細看,料想是藥店的名字,便跟著進去。
    櫃檯內坐著一個肥肥胖胖的掌櫃,高彥超走上前去,在他耳畔低聲說了幾句。那胖掌櫃連聲應道:“是,是!”站起身來,向韋小寶點了點頭,道:“客官要買上好藥材,請進來罷!”引著韋小寶和高彥超走進內室,反手帶上了門,俯身掀開一塊地板,露出一個洞來,有石級通將下去。
    韋小寶見地道中黑黝黝地,心下驚疑不定:“這兩人真是天地會的兄弟嗎?只怕有點兒靠不住。下面若是宰殺韋小寶的屠房,豈不糟糕?”但高彥超跟在身後,其勢已無可退縮,只得跟著那掌櫃走入地道。
    幸好地道極短,只走得十來步,那掌櫃便推開了一扇板門,門中透出燈光。韋小寶走進門內,見是一間十來尺見方的小室,室中卻坐了五人,另有一人躺在一張矮榻之上。待得再加上三人,幾乎已無轉身餘地,幸好那胖掌櫃隨即退出。
    高彥超道:“衆位兄弟,韋香主駕到!”
    室中五人齊聲歡呼,站起來躬身行禮,地窖太小,各人擠成一團。韋小寶抱拳還禮。見其中一人是個道人,那是曾經會過的,道號玄貞,記得他曾開玩笑,叫關安基跟他妻子“十足真金”離婚,另有一個姓樊,也是見過的。韋小寶見到熟人,當即寬心。
高彥超指著臥在矮榻上那人,說道:“徐大哥身受重傷,
不能起來見禮。”韋小寶道:“好說,好說!”走近身去,只見榻上那人一張滿是皺紋的臉上,已無半點血色,雙目緊閉,呼吸微弱,白須上點點斑斑都是血漬,問道:“不知是誰打傷了徐大哥?是……是韃子的魔爪子嗎?”
    高彥超搖頭道:“不是,是雲南沐王府的人。”
    韋小寶一驚,道:“雲南沐王府?他們……他們跟咱們是一路的,是不是?”
    高彥超緩緩搖頭,說道:“啓稟香主大哥:徐大哥今朝支撐著回到這裏回春堂藥店來,斷斷續續的說道,下手打傷他的,是沐王府的兩個年輕人,都是姓白……”韋小寶道:“姓白?那不是沐王府四大家將的後人嗎?”高彥超道:“多半是的。大概就是白寒松、白寒楓兄弟,叫做什麽‘白氏雙木”的。”韋小寶喃喃道:“兩根爛木頭,有什麽了不起啦。”高彥超道:“聽徐大哥說,他們爲了爭執擁唐擁桂,越說越僵,終於動起手來。徐大哥雙拳難敵四手,身受重傷。”韋小寶道:“兩個打一個,不是英雄好漢。什麽糖啊桂的,莫非……莫非……”心想什麽“擁桂”,莫非爲了擁護我小桂子,但覺得不大像,縮住了不說。
    高彥超道:“沐王府是桂王手下,咱們天地會是當年唐王天子手下。徐大哥定是跟他們爭名份,以致言語失和。”韋小寶還是不懂,問道:“什麽桂王手下,唐王手下?”高彥超道:“那桂王不是真命天子,咱們唐王才是真命天子。”
    玄貞道人明白韋小寶的底細,知他肚中的料子有限,插口道:“韋香主,當年李闖攻入北京,逼死了崇禎天子。吳三桂帶領清兵入關,占我花花江山。各地的忠臣義士,紛紛推戴太祖皇帝的子孫爲王。先是福王在南京做天子。後來福王給韃子害了,咱們唐王在福建做天子,那是國姓爺鄭家一夥人擁戴的,自然是真命天子。哪知道另一批人在廣西、雲南推戴桂王做天子,又有一批人在浙江推戴魯王做天子,那都是假的真命天子。”
    韋小寶點頭道:“天無二日,民無二主。既有唐王做了天子,桂王、魯王就不能做天子了。”高彥超道:“是啊,韋香主說得對極!”
    玄貞道人道:“可是廣西、浙江那些人爲了貪圖富貴,爭著說道,他們擁立的才是真命天子,大家自夥裏爭得很厲害。”歎了口氣,續道:“後來唐王、魯王、桂王,先後都遭了難。這些年來,江湖上的豪傑不忘明室,分別找了三王的後人,奉以爲主,幹反清複明的大業。桂王的手下擁戴桂王的子孫,魯王的手下擁戴魯王的子孫,那是桂派和魯派,他們又稱咱們天地會爲唐派。唐、桂、魯三派,都是反清複明的。不過只有咱們天地會才是正統,桂派、魯派卻是篡位。”韋小寶點頭道:“我明白了。沐王府那些人是桂派,是不是?”玄貞道人道:“正是。這三派人十幾年來相爭不休。”
    韋小寶想起那日在蘇北道上遇到沐公府的人物,甚是傲慢無禮,那人也是姓白的,不知是不是這兩根爛木頭之一,當時見茅十八對他怕得厲害,早就不忿,便道:“唐王既是真命天子,他們就不該再爭。聽說沐公爺是很好的,只怕他老人家歸天之後,他手下那些人有點兒亂七八糟。”地窖中衆人齊聲道:“韋香主的話,一點也不錯。”
    玄貞道人道:“江湖上好漢瞧在沐天波沐公爺盡忠死節的份上,遇上了沐王府的人物,都是容讓三分。這樣一來,沐王府中連阿貓阿狗也都狂妄自大起來。我們這位徐大哥人是再好也沒有的,他從前服侍過唐王天子,當真是忠心耿耿,提到先帝時便流眼淚。定是沐王府的人說話不三不四,言語中輕侮了先帝,否則的話,徐老哥怎能跟沐王府的人動手?”
    高彥超道:“徐大哥在午前清醒了一會兒,要衆兄弟給他出這口氣。在直隸境內,眼下本會只韋香主一位香主,按照本會規矩,遇上這等大事,須得稟明韋香主而行。倘若是對付韃子的魔爪子,那也罷了,殺了韃子和鷹爪固然很好,弟兄們爲本會殉難,也是份所當爲。可是沐王府在江湖上名聲很響,說來總也是自己人,去跟他們交涉,說不定會大動幹戈,後果怎樣,就很難料。”韋小寶嗯了一聲。
    高彥超又道:“徐大哥說,他一直在等候韋香主駕到,已等了好幾個月,有時見到韋香主在街市採購物品,有時在茶館裏聽書。”韋小寶臉上微微一紅,說道:“原來他早見到我了。”高彥超道:“徐大哥說,總舵主吩咐過的,韋香主倘若有事,自會去找他,因此徐大哥雖然見到韋香主,卻不敢上前相認。”
    韋小寶點了點頭,向榻上的老頭瞧了一眼,心想:“原來這老狐狸暗中早就跟上了我。我在街上買了東西亂吃,胡花銀子,早就落入他眼中。他媽的,日後他見了我師父,定會搬弄是非,最好是這只老狐狸傷勢好不了,嗚呼哀哉!”玄貞道人道:“咱們一商量,迫不得已,只好請韋香主到來主持大局。”
    韋小寶心想:“我一個小孩子,能主持什麽大局?”但見這些人對自己十分恭謹,心下也不禁得意。他初入天地會時,除了師父之外,九位香主都比自己年長資深,此刻這些人中卻以自己地位最高,輕飄飄之感登時油然而興。
    一名中年的粗壯漢子氣憤憤的道:“大夥兒見到沐王府的人退讓三分,那是敬重沐公爺爲人忠義,爲主殉難,說到所做事業的驚天動地,咱們國姓爺比之沐王爺可勝過了十倍”那姓樊的樊綱道:“我敬你五尺,你就該當敬我一丈。怎地我們客氣,他們反當是運氣?這件事若不分說清楚,以後天地會給沐王府壓得頭也擡不起來,大夥兒還混個什麽?”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都十分氣惱。
    玄真道人道:“這件事如何辦理,大夥兒都聽韋香主的指示。
    要韋小寶想法子去偷雞摸狗,混蒙拐騙,他還能拿些主意,現下面臨這種大事,要他拿個主意出來,當真是要他的好看,擺明瞭叫他當場出乖露醜。可是他不折不扣,確是陳近南的弟子,天地會十大香主之一,直隸全省之中,天地會衆兄弟以他爲首,這姓徐的老頭和別的幾人,又都是他青木堂的嫡系下屬,眼見人人的目光都注視在他臉上,不由得大是發窘,心中直罵:“辣塊媽媽,這……這如何是好?”
    他心中發窘,一個個人瞧將過去,盼望尋一點線索,可以想個好主意,看到那粗壯漢子時,忽見他嘴角邊微有笑容,眼光中流露出狡猾的神色。此人剛才還在大叫大嚷,滿腔子都是怒火,怎地突然間高興起來?一凝神間,猛地想起:“啊喲,辣塊媽媽,這批王八蛋不懷好意,要我來掮爛木梢。他們想去跟沐王府的人打架,卻生怕我師父將來責怪,於是找了我來,要我出頭。”他越想越對,尋思:“我只是個十來歲的小孩子,雖說是香主,難道還真會有勝過他們的主意?他們是要拿我來作擋箭牌,日後沒事,那就罷了,有什麽不妥,都往我頭上一推,說道:‘青木堂韋香主率領大夥兒幹的。香主有令,咱們不敢不從。’哼,他們本就要雞蛋裏找骨頭,廢了我這香主,我領頭去跟沐王府的人打架,不論是輸是贏,總之是大大的一塊骨頭。好啊,辣塊媽媽,老子可不上這個當。”
    他假裝低頭沈思,過了一會,說道:“衆位兄長,小弟雖然當了香主,只不過碰巧殺了鼇拜,本事是一點也沒有的,計策更加沒有。我看還是請玄貞道長出個主意,一定比我高明得多。”他這一招叫作“順水推舟”,將一根爛木梢向玄貞道人肩頭推去。
    玄貞道人笑了一笑,向樊綱道:“樊三哥的腦筋可比我行得多,你瞧怎麽辦?”
    樊綱是個直性漢子,說道:“我看也沒第二條路好走,咱
們就找到姓白的家裏,他們要是向徐大哥磕頭賠罪,那就萬
事全休。否則的話,哼哼,說不得,只好先禮後兵。”
    人人心中想的,其實都是這一句話,只是沐王府在江湖上威名甚盛,又是反清複明的同道,誰也不願首先將這句話說出口來。樊綱這麽一說,幾個人都附和道:“對,對!樊三哥的話對極!能夠不動武自然最好,否則咱們天地會可也不是好欺的,給人家打成這副樣子,難道便罷了不成?”
    韋小寶向玄貞和另一個漢子道:“你二位以爲怎樣?”
    那漢子道:“這叫作逼上梁山,沒有法子,咱們確是給趕得絕了”
    玄貞卻微笑著點了點頭,不置可否。
    韋小寶心想:“你不說話,將來想賴,我偏偏叫你賴不成。”問道:“玄貞道長,你以爲樊三哥的主意不大妥當,是不是?”玄貞道:“也不是不妥當,不過大家須得十分鄭重,倘若跟沐王府的人動手,第一是敗不得,第二是殺不得人。倘若打死了人,那可是一件大事。”樊綱道:“話是這麽說,但如徐大哥傷重不治,卻又怎樣?”玄貞又點了點頭。
    韋小寶道:“請大家商量個法子出來。各位哥哥見識多,吃過的鹽比我吃過的米還多,走過的橋比我走過的路還多,想的主意也一定比我好得多。”玄貞向他瞧了一眼,淡淡的道:“韋香主很了不起哪!”韋小寶笑道:“道長你也了不起。”
    衆人商量了一會,還是依照樊綱的法子,請韋小寶率同衆人,去向沐王府的人興問罪之師,各人身上暗帶兵刃,但須儘量忍讓,要占住地步,最好是沐王府的人先動了手打了人,這才還手。玄貞道:“咱們不妨再約北京城裏幾位成名的武師一同前去,請他們作個見證,免得傳了開來,說咱們天地會上門欺人。日後是非不明,只怕總舵主見罪。”
    韋小寶喜道:“好極,要請有本事的,越多越好。”在蘇北道上的飯店之中,沐王府那姓白的一根根筷子擲出去,只打得吳三桂手下一個個摔倒在地,這情景此刻猶似便在眼前。他們要是再搞什麽銅角渡江、火箭射象的玩意兒,就算北京城裏擺不出大象陣,單是擺上個把老鼠陣,青木堂韋香主吃不了就得兜著走,本想推託不去,又有點說不出口。聽玄貞道人說要約同北京城裏著名武師前去,正中下懷。
    玄貞微微一笑,說道:“咱們只約有聲望名氣的。倒不是請他們去助拳,武功好不好卻在其次。”高彥超道:“名氣人的。武功多半就高。”他是在幫著韋小寶說話。玄貞點了點頭。樊綱道:“咱們去請哪幾位武師?”當下衆人商議請誰同去,邀請的人要在武林中頗有名望,與官面上並無來往,而與天地會多少有些交情。
    商議定當後,正要分頭去請人,那徐老頭忽然呻吟道:“不……不……不……不能請外人。”樊綱問道:“徐大哥,你說不能請外人?”徐老頭道:“韋香主。他……他在宮裏當差,這……這件事可不能泄漏出去,那……那是性命交關……交關的大事。”
    衆人一聽。都覺有理,韋小寶在宮中做太監,自然是奉了總舵主之命。暗中必有重大圖謀,一有外人知道,難保不走漏風聲。樊綱道:“韋香主倒也不必親自出馬。咱們去跟那兩個姓白的理論,結果怎樣,回來稟報韋香主知道便是。”
    韋小寶本來對沐王府頗爲忌憚,但既邀武林中一批大有名望之人同去,那就篤定泰山,有勝無敗,這好比用灌鉛骰子跟羊牯賭錢,怎可置身局外?說道:“我如不去,那就不好玩了。我的姓名身份,你們別跟外人說就是。”
    玄貞道人道:“倘若韋香主喬裝改扮了,那就沒人知道他在宮裏辦事……”
    韋小寶沒聽他說完,當時即拍手叫好,連稱:“妙極,妙極!”
    這主意正投其所好,上門生事,本已是十分有趣,改裝之後去生事,更是妙上加妙。
    衆人本來都覺若非韋香主率領,各人擔的干系太大,見他如此熱心。爭著要去,自無異議。徐老頭道:“大夥兒……大夥兒千萬要小心。韋香主扮……扮作什麽人?”衆人望著韋小寶,聽他示下。
    韋小寶心想:“我扮個富家公子呢,還是扮個小叫化?”他在妓院之中,見到來嫖院的王孫公子衣飾華貴,向來甚是羨慕。一直沒機會穿著。微一沈吟,從懷中摸出三張五百兩銀子的銀票來,道:“這裏是一千五百兩銀子,相煩哪一位大哥去給我買些衣衫。”
    衆人都是微微一驚。幾個人齊聲道:“哪得著這許多銀子?”韋小寶道:“我銀子有的是,衣衫買得越貴越好,再買些珠寶戴了起來,誰也不知我是宮裏的小……小太監了。”玄貞道人道:“韋香主說得是。高兄弟,你去買韋香主的衣衫。”
    韋小寶又取出一千兩銀子的銀票,道:“多花些錢好了,不打緊。”旁人見這小小孩童身邊銀票極多,都暗暗稱異,說什麽也料想不到他屋裏的銀子竟有四十幾萬兩之多。按照韋小寶本來脾氣。身邊便有二三兩銀子,也要花光了才舒服,可是四十幾萬兩銀子如何花用得掉?能夠買些華貴衣服來穿戴穿戴,出出風頭,當真機會難得,心裏快活之極,見衆人目瞪口呆,便又伸手入懷。
    他手伸出來時,掌中已有三千五百兩銀子的銀票,交給玄貞道人。道:“兄弟跟各位大哥今日初見。沒什麽孝敬。這些銀子,是韃子那裏拿來的,都是不義……不義的銀(他本想說“不義之財”,這句成語卻忘記了),請大夥兒幫著花用花用。”天地會規矩嚴明,不得胡亂取人財物,樊綱、高彥超等早已窮得久了,突見韋香主取出這許多銀票,又言明是取自韃子的不義之財,他既在清宮中當差,此言自然不假,各人情不自禁的都歡呼起來。
    玄貞道:“咱們要分頭請人,今日是來不及了。韋香主,明日大夥兒在這裏恭候大駕,不知你什麽時刻能到?”韋小寶道:“上午我要當差,午後准到。”玄貞道:“很好。明日午後,咱們在這裏會齊,然後同去跟那兩個姓白的算帳。”
    當晚韋小寶便心癢難搔,在屋裏跳上跳下,指手劃腳。次日從上書房下來,便匆匆去珠寶店買了一隻大翡翠戒指,又叫店中師傅在一頂緞帽上釘上一大塊白玉,四顆渾圓明珠,這一來便花了四千多兩銀子。珠寶店中見這位貴客是宮中太監,絲毫不以爲奇,既是內宮來採購珠寶,花錢再多十倍也是常事。
    韋小寶趕到回春堂藥店,衆人已在地窖中等候,說道已請了北京四位知名武師,同去作見證,每人已送了二百兩銀子謝禮。韋小寶心道:“得人錢財,與人消災,這四位武師非幫我們不可。只是二百兩銀子謝禮太少,最好送五百兩。四位武師太少,最好請十六位。”
    高彥超取出衣服鞋襪來給韋小寶換了,每件衣物都十分華貴,外面一件長袍是火狐皮的裏子,在領口和衣袖外翻出油光滑亮的毛皮。高彥超道:“皮袍是叫他們連夜改小的,多給了三兩六錢銀子的工錢。”韋小寶連說:“不貴,不貴。”一件天青緞子的馬褂,十粒扣子都是黃金打的。饒是如此,他給的銀子還是一半也用不了。
    韋小寶在宮中住了將近一年,居移氣,養移體,食用既好,見識又多,這半年來做了尚膳監的首腦,百余名太監給他差來差去,做首領早做得慣了。這時周身再一打扮,雖然頗有些暴發戶的俗氣,卻也顯得款式非凡,派頭十足,與樊綱、高彥超等草莽豪傑大不相同。
    衆人已安排了一乘轎子,等在門外,請韋小寶上轎,以防他改裝之後在城裏行走,撞見宮中太監或朝廷官員。
    一行人先到東城武勝鏢局,和四位武師會齊。那四位武師第一位是北京潭腿門掌門人老武師馬博仁,那是清真教門的;第二位跌打名醫姚春,徐老頭受了傷,便由他醫治,此人既是名醫,擒拿短打也是一絕;第三位是外號“虎面霸王”的雷一嘯,鐵布衫功夫大大有名;第四位便是武勝鏢局的總鏢頭金槍王武通。
    馬博仁等四人早已得知天地會領頭的韋香主年紀甚輕,
一見之下,竟是這樣一個豪富少年,都是十分詫異,但各人久仰陳近南的大名,心想天地會總舵主的弟子,年紀雖小,也必有驚人藝業,都不敢小覰了他。衆人在鏢局中喝了茶,便同去楊柳胡同那姓白的二人駐足之處。韋小寶和馬博仁、姚春三人坐轎,雷一嘯與王武通騎馬,餘人步行相陪。玄貞道人、樊綱等都是成名人物,王武通要相借坐騎,但玄貞怕惹人注目,堅決不要。
    一行人來到楊柳胡同一座朱漆大門的宅第之外,高彥超正要上前打門,忽聽得門內傳出隱隱哭聲。衆人一怔,只見大門外挂著兩盞白色燈籠,卻是家有喪事。高彥超輕叩門環,過了一會,大門打開,出來一名老管家。高彥超呈上備就的五張名帖,說道:“武勝鏢局、潭腿門、天地會的幾位朋友,前來拜會白大俠、白二俠。”
    那老管家聽得“天地會”三字,雙眉一豎,滿臉怒容,向衆人瞪了一眼,接過拜帖,一言不發的便走了進去。
    馬博仁年紀雖老,火氣卻是極大,登時忍不住生氣,道:“這奴才好生無禮。”
    韋小寶道:“馬老爺子的話一點不錯。”他對沐王府的人畢竟甚是忌憚,只盼馬博仁、王武通等人站定在自己這一邊,待會倘若動手,便可多有幾個得力的幫手。
    隔了好一會,一名二十六七歲的漢子走了出來,身材甚高,披麻帶孝,滿身喪服,雙眼紅腫,兀自淚痕未幹,抱拳說道:“韋香主、馬老爺子、王總鏢頭,衆位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在下白寒楓有禮。”衆人抱拳還禮。白寒楓讓衆人進廳。
    馬博仁最是性急,問道:“白二俠身上有服,不知府上是哪一位過世了?”白寒楓道:“是家兄寒松不幸亡故。”馬博仁跌足道:“可惜,可惜!白氏雙木乃沐王府的英雄虎將,武林中大大有名,白大俠正當英年,不知是得了什麽疾病?”
    衆人剛到廳中,還未坐定,白寒楓聽了此言,陡地轉過身來,雙眼中如欲射出火光,厲聲道:“馬老爺子,在下敬你是武林前輩,以禮相待。你這般明知故問,是譏嘲於我嗎?”他陡然發怒,韋小寶出其不意,不由得吃了一驚,退了一步。
    馬博仁摸著白須,說道:“這可希奇了!老夫不知,這才相問,什麽叫做明知故問?白二俠死了兄長,就算心中悲痛,也不能向我老頭子發脾氣啊!”白寒楓哼的一聲,道:“請坐!”馬博仁喃喃自語:“坐就坐罷!難道還怕了不成!”向韋小寶道:“韋香主,你請上座。”韋小寶道:“不,還是馬老爺子上座!”
    白寒楓看了拜貼,知道來客之中有天地會的青木堂香主韋香主,萬料不到這少年便是韋香主,心下又奇又怒,一伸手,便抓住韋小寶的左腕,喝道:“你便是天地會的韋香主?”這一抓之力勁道奇大,韋小寶奇痛徹骨,“啊”的一聲,大叫了出來,兩道眼淚自然而然流下腮來。
    玄貞道人道:“上門是客,白二俠太也欺人!”伸指便往白寒楓脅下點去。
    白寒楓左手一擋,放開韋小寶手腕,退開一步,說道:“得罪了。”
    韋小寶愁眉苦臉,伸袖擦幹了眼淚。白寒楓固是大出意料之外,馬博仁、王武通,以及天地會中衆人也都驚詫不置,眼見白寒楓這一抓雖然手法淩厲,卻也不是無可擋避。這韋香主身爲陳近南的弟子,不但閃避不了,大叫之餘兼且流淚,實是武林中的一大奇事。玄貞、樊綱、高彥超等人都面紅過耳,甚感羞慚。
    白寒楓道:“對不住了!家兄不幸爲天地會下毒手害死,在下心中悲痛……”
    他話未說完,衆人紛道:“什麽?”“什麽白大俠爲天地會害死了?”“哪有此事?”“決無此事。”
    白寒楓霍地站起,大聲道:“你們說決無此事,難道我哥哥沒有死嗎?你們來,大家親眼來瞧瞧。”一伸手,又向韋小寶左臂抓去。
    這一次玄貞道人和樊綱都有了預備,白寒楓右臂甫動,二人一襲前胸,一襲後背,同時出手。白寒楓當即斜身拗步,雙掌左右打出。玄貞左掌一擡,右掌又擊了出去,樊綱卻已和白寒楓交了一掌。白寒楓變招反點玄貞咽喉,玄貞側身閃開。
    白寒楓厲聲喝道:“我大哥已死在你們手裏,我也不想活了。天地會的狗畜牲,一起上來便是。”
    跌打名醫姚春雙手一攔,說道:“且慢動手,這中間恐有誤會。白二俠口口聲聲說道,白大俠爲天地會害死,到底實情如何,且請說個明白。”
    白寒楓道:“你們來!”大踏步向內堂走去。
    衆人心想己方人多,也不怕他有何陰謀詭計,都跟了進去。
    剛到天井之中,衆人便都站定了,只見後廳是個靈堂,靈幔之後是口棺材,死人躺在棺材之上,露出半個頭、一雙腳。
    白寒楓掀起靈幔,大聲叫道:“哥哥你死得沒眼閉,兄弟好歹要殺幾個天地會的狗畜牲,給你報仇。”他聲音嘶啞,顯是哭泣已久。
    韋小寶一見到死人面容,大吃一驚,那正是在蘇北道上小飯店中見過的,那人以筷子擊打吳三桂部屬,武功高強,想不到竟會死在這裏,隨即想到對方少了一個厲害角色,驚奇之余,暗自寬心。
    馬博仁、姚春、雷一嘯、王武通四人走近前去。王武通和白寒松有過一面之緣,歎道:“白大俠果真逝世,可惜!”姚春特別仔細,伸手去搭了搭死人腕脈。
    白寒楓冷笑道:“你若治得我哥哥還陽,我……我給你磕一萬二千個響頭。”
    姚春歎了口氣,道:“白二俠,人死不能複生,還請節哀。傷害白大俠的,果然是天地會的人?白二俠沒弄錯嗎?”白寒楓叫道:“我……我弄錯?我會弄錯?”
    衆人見他哀毀逾恒,足見手足之情極篤,都不禁爲他難過,樊綱怒氣也自平了,尋思:“他死了兄長,也難怪出手不知輕重。”
    白寒楓雙手扠腰,在靈堂一站,大聲道:“害死我哥哥的,是那平日在天橋賣藥的姓徐老賊。這老賊名叫徐天川,有個匪號叫作‘八臂猿猴’,乃是天地會青木堂中有職司的人,是也不是?你們還能不能賴?”
    樊綱和玄貞等幾人面面相覷,他們這夥人到楊柳胡同來,本是要向白氏兄弟問罪,質問他們爲什麽傷人,不料白氏兄弟中的大哥白寒松竟已死在徐天川手底。樊綱歎了口氣,說道:“白老二,徐天川徐大哥是我們天地會的兄弟,原是不假,不過他……他……”白寒楓厲聲道:“他怎樣?”樊綱道:“他已給你們打得重傷,奄奄一息,也不知這會兒是死是活。不瞞你說,我們今日到來,原是要來請問你們兄弟,幹麽將我們徐大哥打成這等模樣,哪知道……想不到……唉……”
    白寒楓怒道:“別說這姓徐的老賊沒死,就算他死了,這豬狗不如的老賊,也不配抵我哥哥的命。”樊綱也怒道:“你說話不乾不淨,像什麽武林中的好漢?依你說便要怎樣?”
    白寒楓叫道:“我……我不知道!我要將你們天地會這批狗賊,一個個都宰成肉醬。我陪你們一起死,大夥兒都死了乾淨。”一轉身,從死人身側抽出一口鋼刀,隨即身子躍起,直如瘋虎一般,揮刀虛劈,呼呼有聲。
    天地會樊綱、玄貞等紛紛抽出所攜兵刃,以備迎敵。韋小寶忙縮在高彥超身後。
    猛地裏聽得一聲大吼:“不可動手!”聲音震得各人耳鼓嗡嗡作響,只見“虎面霸王”雷一嘯舉起雙手,擋在天地會衆人之前,大聲道:“白二俠,你要殺人,殺我好了!”這人姓得好,名字也取得好,這麽幾聲大喝,確有雷震之威。
    白寒楓心傷乃兄亡故,已有些神智失常,給他這麽一喝,頭腦略爲清醒,說道:“我殺你幹什麽?我哥哥又不是你殺的?”雷一嘯道:“這些天地會的朋友,可也不是殺你哥哥之人。再說,普天下天地會的會衆,少說也有二三十萬,你殺得完麽?”白寒楓一怔,大叫:“殺得一個是一個,殺得一雙是一雙!”
    突然之間,門外隱隱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似有十餘騎馬向這邊馳來。姚春道:“只怕是官兵,大夥兒收起了兵刃!”樊鋼、玄貞等眼見雷一嘯擋在身前,白寒楓不易撲過來揮刀傷人,便都收起了兵刃。白寒楓大聲道:“便是天王老子到來,我也不怕。”
    馬蹄聲越來越近,奔入胡同,來到門口戛然而止,跟著便響起了門環擊門之聲。門外有人叫道:“白二弟,是我!”人影一晃,一人越牆而入,沖了進來。這人四十來歲年紀,神態威武,面色卻是大變,顫聲道:“果然……果然是白大弟……白大弟……”
    白寒楓抛下手中鋼刀,迎了上去,叫道:“蘇四哥,我哥哥……我哥哥……”一口氣說不下去,放聲大哭。
    馬博仁、樊綱、玄貞等均想:“這人莫非是沐王府中的‘聖手居士’蘇岡?”
    這時大門已開,湧進十幾個人來,男女都有,沖到屍首之前,幾個女子便呼天搶地的大哭起來。一個青年婦人是白寒松之妻,另一個是白寒楓之妻。
    樊綱、玄貞等都感尷尬,眼見這些人哭得死去活來。若再不走,待得他們哭完,就算不動手,也免不了給臭駡一頓。韋小寶先前給白寒楓重重抓住手腕,此刻兀自疼痛,本來仗著人多,打定主意要叫玄貞、樊綱等人抓住了他,好歹也得在他屁股上踢他媽的七八腳,不料對方人手越來越多,打起架來已占不到便宜,心中怦怦亂跳,見玄貞道人連使眼色,顯是要腳底抹油,溜之大吉,此舉正合心意,當即轉身便走,說道:“大夥兒去買些元寶蠟燭,再來向死人磕頭罷!”
    白寒楓叫道:“想逃嗎?可沒這麽容易。”沖上前去,猛揮右掌向樊綱後心拍去。樊綱怒道:“誰逃了?”回身舉左臂擋開,卻不還擊。玄貞等衆人便都站住了。
    韋小寶卻已逃到了門口,一隻腳先跨出了門檻再說。那姓蘇的男子問道:“白二弟,這幾位是誰?恕在下眼生。”白寒楓道:“他們是天地會的狗東西,我哥哥……哥哥便是給他們害死的。”此言一出口,本來伏著大哭的人都躍起身來,嗆啷啷響聲不絕,兵刃耀眼,登時將來客都圍住了,連馬博仁、姚春、雪一嘯、王武通等四個都給圍在垓心。
    王武通哈哈大笑,說道:“馬大哥,雷兄弟,姚大夫,咱們幾時入了天地會哪?憑咱們幾個的德行,只怕給天地會的朋友們提鞋子也還不配哪。”
    那姓蘇的中年漢子抱拳說道:“這幾位不是天地會的嗎?這位姚大夫,想來名諱是個春字。在下蘇岡,得悉白家大兄弟不幸身亡的訊息,從宛平趕來,傷痛之下,未得請教,多有失禮。”說著向衆人作揖爲禮。
    王武通抱拳笑道:“好說,好說。聖手居士,名不虛傳,果然是位有見識、有氣度的英雄。”當下給各人一一引見,第一個便指著韋小寶,道:“這位是天地會青木堂韋香主。”
    蘇岡知道天地會共分十堂,每一堂香主都是身負絕藝的英雄豪傑,但這韋香主卻顯然是個乳臭未乾的富家少年,不由得心下詫異,但臉上不動聲色,抱拳道:“久仰,久仰。”韋小寶嗤的一聲笑,抱拳還禮,從門邊走了回來,問道:“你久仰我什麽?”蘇岡一怔,道:“在下久仰天地會十堂香主,個個都是英雄好漢。”韋小寶點點頭,笑道:“原來如此。”蘇岡見他神情油腔滑調,心下更是嘀咕。
    當下王武通給餘人都引見了。蘇岡給他同來這夥人引見,其中兩個是他師弟,三人是白氏兄弟的師兄弟,還有幾個是蘇岡的徒弟。白寒松的夫人伏在丈夫屍首上痛哭,白寒楓的夫人一邊哭,一邊勸,幾個女子都不過來相見。
    姚春道:“白二俠,到底白大俠爲了什麽事和天地會生起爭競,請白二俠說來聽聽。”咳嗽一聲,又道:“雲南沐王府在武林中人所共仰,天地會的會規向來極嚴,都不是蠻不講理之人。天下原擡不過一個‘理’字,今日之事,也不是單憑打架動武就能了結的。這裏馬老師,雷兄弟,王總鏢頭,以及區區在下,跟雙方就算沒有交情,也都是慕名。白二俠,請你沖著咱們一點薄面,說一說這中間的緣由如何?”王武通道:“不瞞衆位說,天地會的朋友們,的的確確不知白大俠已經身故,否則的話,他們還會上門來自討沒趣麽?”
    蘇岡道:“然則韋香主和衆位朋友來到敝處,又爲了什麽?”王武通道:“咱們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天地會的朋友說道,他們徐天川徐大哥給沐王府的朋友打得身受重傷,已說不出話,他們只好邀了我們幾個老朽,伴同來到貴處,想問一問緣由。”蘇岡森然道:“如此說來,各位是上門問罪來著?”王武通道:“這可不敢當。我們幾個在江湖上混口飯吃,全仗朋友們給面子。是非曲直,自有公論,誰也不能昧著良心說瞎話。”
    蘇岡點了點頭。道:“王總鏢頭說得對,請各位到廳上說話。”
    衆人來到大廳。蘇岡命師弟、徒弟們收起兵刃。白寒楓手中鋼刀總是不肯放下。蘇岡讓衆人坐下,說道:“白二弟,當時實情如何,你給大家說說。”
    白寒楓歎了一聲,說道:“前天下午……”只說了四個字,不由得氣往上沖,手中鋼刀揮了一揮。韋小寶吃了一驚,身子向後一縮。白寒楓覺得此舉太過粗魯,鋼刀用力往地下一擲,嗆啷一聲,擊碎了兩塊方磚,呼了口氣,道:“前天下午,我和哥哥在天橋的一家酒樓上喝酒,忽然上來一個官員,帶了四名家丁。那四個家丁神氣惹厭得很,要酒要菜,說的卻是雲南話。”蘇岡“哦”了一聲。白寒楓道:“我和哥哥一聽他們口音,就留上了神。”
    王武通、樊綱等都知道,沐王府世鎮雲南,蘇岡、白寒楓等都生長于雲南,在北京城裏聽到鄉音,自會關注。
    白寒楓續道:“我哥哥聽了一會,隔座接了幾句。那官員聽得我們也是雲南人,便邀我們過去坐。我和哥哥離家已久,很想打聽故鄉的情形,見這位官員似是從雲南來,便移座過去。一談之下,這官員自稱叫做盧一峰,原來是奉了吳三桂的委派,去做曲靖縣知縣的。他是雲南大理人。照規矩,雲南人本來不能在本省做地方官。不過這盧一峰說道,他是平西王委派的官,可不用理會這一套!”
    樊綱忍不住罵道:“他奶奶的,大漢奸吳三桂委派的狗官,有什麽神氣了?”
    白寒楓向他瞧了一眼。點了點頭,道:“這位樊……樊兄說得不錯,當時我也這麽想。可是我哥哥爲了探聽故鄉情形,反而奉承了他幾句。這狗官更加得意了,說是吳三桂所派的官,叫做‘西選’,意思說是平西王選的。雲南全省的大小官員,固然都是吳三桂所派,就是四川、廣西、貴州三省,‘西選’的官兒也比皇帝所派的官吃香。”
    蘇岡聽他說得有些氣喘,介面解釋:“倘若有一個缺,朝廷派了。吳三桂也派了,誰先到任,誰就是正印。雲貴川桂四省的官員,哪一個先出缺,自然是昆明知道得早,從昆明派人去快得多。因此朝廷的官兒,總是沒‘西選’的腳快。”
    白寒楓籲了口氣,接著道:“那官兒說,平西王爲朝廷立下了大功,滿清能得江山,全仗平西王的功勞,因此朝廷對他特別給面子。吳三桂啓奏什麽事,從來就沒有駁回的。”
    王武通道:“這官兒的話倒是實情。兄弟到西南各省走鏢,親眼見到,雲貴一帶大家就知道有吳三桂,不知道有皇帝。”
    白寒楓道:“這盧一峰說,照朝廷規矩,凡是做知縣的,都先要到京城來朝見皇帝,由皇帝親自封官。他到北京來,就是等著來見皇帝的。他說平西王既然封了他官。到京城來朝見皇帝,也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我哥哥說:‘盧大人到曲靖做官,本省人做本省的官,那更是造福桑梓了。’那盧一峰哈哈大笑,說道:‘這個自然。’突然之間,隔座有人插嘴,這老……這老賊……我和他仇深……”說著霍地站起,滿臉脹得通紅。
    蘇岡道:“是‘八臂猿猴’徐天川說話麽?”
    白寒楓點了點頭,道:‘正……正……”急憤之下,喉頭哽住了,說不出話來,隔了一會,才道:“正是這老賊,他坐在窗口一張小桌旁喝酒,插嘴說:‘本省人做本省的官,刮起地皮來更加方便些。’這老賊,我們自管自說話,誰要他來多口!”
    玄貞冷冷的道:“白二俠,徐三哥這句話,可沒說錯。”白寒楓哼了一聲,頓了一頓,說道:“這句話是沒說錯,我又沒說他這句話錯了。可是……可是……誰要他多管閒事?他倘若不插這句嘴,怎會生出以後許多事來?”玄貞見他氣急,也就不再說下去。
    白寒楓續道:“盧一峰聽了這句話,勃然大怒,一拍桌子,轉過頭來,見這老賊是個彎腰曲背的老頭兒,容貌猥瑣,桌上放著一隻藥箱,椅子旁插著一面膏藥旗,是個賣藥的老頭兒,喝道:‘你這個老不死的,胡說些什麽?’他手下的四名家丁早就搶了上去。在老賊桌上拍桌大罵,一名家丁抓住了他衣領。也是我瞎了眼,瞧不出這老賊武功了得,還道他激于一時義憤,出言譏刺,怕他吃虧,便走上去假意相勸,將這四名家丁都推開了。”
    玄貞贊道:“白二俠仁義爲懷,果然是英雄行徑。”心想白寒松已死,徐天川受傷雖然不輕,多半不會死,己方終究已占了便宜,這件事雙方只好言和,口頭上捧白寒楓幾句,且讓他平平氣。
    哪知白寒楓不受他這一套,瞪了他一眼,說道:“什麽英雄?我是狗熊!生了眼睛不識人,瞧不出這老賊陰險毒辣,還道他是好人。那盧一峰打起官腔,破口大駡,大叫:反了,反了,說京城裏刁民真多,須得重辦。”
    樊綱插嘴道:“這官兒狗仗人勢,在雲南欺侮百姓不夠,還到北京城來欺人。”
    白寒楓道:“要欺侮人,也沒這麽容易。這官兒連聲吆喝,叫家丁將這姓徐的老賊綁起來送官,打他四十大板,戴枷示衆。那老賊笑嘻嘻的道:‘大老爺,你這麽大聲嚷嚷,不吃力嗎?我送張膏藥賣給你貼貼。’他從藥箱裏取了張膏藥出來,雙掌夾住,跟著便將那張本來折攏的膏藥拉平了。我初見那老賊對這兇神惡煞的家丁並不害怕,心下已自起疑,待見他拉膏藥的手勢,和哥哥對望了一眼,已然明白。膏藥中間的藥膏硬結在一塊,總得點了火烘焙多時,才拉得開。可是他只是在雙掌間夾得片刻,便以內力烘軟藥膏,這份功力可真了不起。他將藥膏拉平之後,藥膏熱氣騰騰。那盧一峰卻兀自不悟,一疊連聲的催促家丁上前拿人。我便不再攔阻那官兒的走狗,由得他們去自討苦吃。一名家丁見我讓開,當即向那老賊沖去。那老賊笑道:“你要膏藥?將那張膏藥放在家丁手中。那家丁罵道:‘老狗,你幹什麽?’那老賊在他手臂上一推,那家丁移過身去,拍的一聲響,那張熱烘烘的膏藥,正好貼在盧一峰那狗官的嘴上……”
    韋小寶聽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哈的一聲笑了出來,拍手叫好。白寒楓哼了一聲,惡狠狠的瞪視著他。韋小寶心中害怕,便不敢再笑。蘇岡問道:“後來怎樣?”
    白寒楓道:“那狗官的嘴巴被膏藥封住,忙伸手去拉扯。
    那老賊推動四名家丁,說道:‘去幫大老爺!’只聽得拍拍拍拍聲響不停,四名家丁你一掌,我一掌,都向那狗官打去。原來那老賊推撥四名家丁的手臂,運上了巧勁,以這四人的手掌去打那狗官。片刻之間,那狗官的兩邊面皮給打得又紅又腫。”
    韋小寶又是哈哈大笑,轉過了頭,不敢向白寒楓多看一眼。
    蘇岡點頭道:“這位徐老兄諢名叫作‘八臂猿猴’,聽說擒拿小巧功夫,算得是武林一絕,果然名不虛傳。”他想白寒松死在他手下,這老兒的武功自然甚高,擡高了他武功,也是爲白氏雙雄留了地步。
    白寒楓道:“我和哥哥只是好笑,眼見那狗官已給打得兩邊面皮鮮血淋漓,酒樓上不少閒人站著瞧熱鬧。那老賊大聲叫嚷:‘打不得,打不得,大老爺是打不得的!你們這些大膽奴才,以下犯上,怎麽打起大老爺來?’在四名家丁身後跳來跳去。活脫像是一隻大猴子,伸手推動家丁的手臂,反似是在躲閃,那些閒人都瞧不出是他在搞鬼。直打得那狗官暈倒在地,他才住手,回歸原座。這四名家丁還道是撞邪遇鬼,說什麽也不明白怎麽會伸手去打大老爺,可是自己手掌上都是鮮血,卻又不假。四人呆了一陣,便扶著那狗官去了。”
    樊綱道:“痛快,痛快!吳三桂手下的走狗,原該如此整治。徐三哥痛打狗官,正是給天下百姓出一口胸中惡氣。白二俠,你當時怎麽不幫著打幾拳?”
    白寒楓登時怒氣又湧了上來,大聲道:“老賊在顯本事打人,我爲什麽要幫他?是他在打人,又不是他在挨打!”
    玄貞道:“白二俠說得是,先前他不知徐三哥身有武功,可不是見義勇爲,出手阻止狗官的家丁行兇嗎?”
    白寒楓哼了一聲,續道:“那狗官和家丁去後,我哥哥叫酒樓的掌櫃來,說道一應打壞的桌椅器皿,都由他賠,那老賊的酒錢也算在我們帳上。那老賊笑著道謝。我哥哥邀他過來一同喝酒。那老賊低聲道:‘久慕松楓賢喬梓的英名,幸會,幸會。’我和哥哥都是一驚,心想原來他早知道了我們的來歷,我們卻不知他是誰。我哥哥道:‘慚愧得緊,請問老爺子尊姓大名。’那老賊笑道:‘在下徐天川,一時沈不住氣,在賢喬梓跟前班門弄斧,可真見笑了。’那時我們還不知道徐天川是什麽來頭,但想他毆打狗官,自然跟我們是同一條路上的。這狗官倘若不挨這一頓飽打,我兄弟倆一樣的也要痛打他一頓。我們三人喝酒閒談,倒也十分相投,酒樓之中不便深談,便邀他到這裏來吃飯。”
    樊綱“哦”了一聲,道:“原來徐三哥到了這裏,是在府上動起手來了?”
    白寒楓道:“誰說在這裏動手了?在我們家裏,怎能跟客人過招,那不是欺侮人麽?”
    玄貞點頭道:“白氏兄弟英風俠骨,這種事是決計不做的。”
    白寒楓聽他接連稱讚自己,終於向他點點頭,以示謝意,說道:“我兄弟將老賊請到這裏,恭謹相待,問起他怎麽認得我兄弟。他也不再隱瞞,說道自己是天地會的,我兄弟來到北京之時,他天地會已得到訊息,原是想跟我兄弟交朋友。他在酒樓上毆打狗官,一來是痛恨吳三桂,二來也是爲了要和我兄弟結交。這老賊能說會道,哄得我兄弟還當他是個好人。後來說到反清複明之事,三個人,不,兩個人一隻狗,越說越投機……”
    韋小寶介面道:“兩個人和一隻狗越說越投機,倒也希奇。”
    衆人忍不住好笑,只是礙著白寒楓的面子,不敢笑出聲來。
    白寒楓大怒,喝道:“你這小鬼,胡說八道!”樊綱道:“白二俠,這位韋香主年紀雖輕,卻是敝會青木堂的香主,敝會上下,對他都是十分尊敬的。”白寒楓道:“香主便怎麽樣?”蘇岡岔開話頭,說道:“我白兄弟心傷兄長亡故,說話有些氣急,各位請勿介意。韋香主,你包涵些。”他想天地會的香主身份非同小可,白寒楓直斥爲“小鬼”,終究理虧。
    白寒楓也非蠢人,一點便透,眼光不再與韋小寶相觸,說道:“後來我們三個……”韋小寶道:“不,兩個人,一隻狗。”
    白寒楓怒喝:“你……你……”終於忍住了,籲了口大氣,續道:“大家說到反清複明之事,說道日後將韃子殺光了,扶保洪武皇帝的子孫重登龍庭。我哥哥說:“皇上在緬甸宴駕賓天,只留下一位小太子,倒是位聰明睿智的英主,目下在深山中隱居。那老賊卻道:“真命天子好端端是在臺灣。”
    白寒楓一引述徐天川這句話,蘇岡、姚春、王武通等人便知原來雙方爭執是由擁桂、擁唐而起。崇禎皇帝吊死煤山,清兵進關,明朝的宗室福王、唐王、魯王、桂王分別在各地稱帝,當時便有紛爭,各王死後,手下的孤臣遺老仍是互相心存嫌隙。
    白寒楓續道:“那時我聽了老賊這句話,便問:‘我們小皇帝幾時到臺灣去了?’那老賊道:‘我說的是隆武天子的小皇帝,不是桂王的子孫。’我哥哥道:‘徐老爺子,你是英雄豪傑,我兄弟倆是很佩服的,只不過於天下大事,您老人家見識卻差了。崇禎天子崩駕,福王自立。福王爲清兵所俘,唐王不幸殉國,我永曆天子爲天下之王。永曆天子殉國之後,自然是由他聖上的子孫繼位了。’”隆武是唐王的年號,永曆是桂王的年號。他們是唐王、桂王的舊臣,對主子都以年號相稱。
    樊綱聽到這裏,插口道:“白二俠,請你別見怪。隆武天子殉國之後,兄終弟及,由聖上的親兄弟紹武天子在廣州接位。桂王卻派兵來攻打紹武天子。大家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孫,不打滿清韃子,自己打了起來,豈不是大錯而特錯?”
    白寒楓怒道:“那老賊的口吻,便跟你一模一樣!可是這到底是誰起的釁?我永曆天子好好派了使臣到廣州來,命唐王除去尊號。唐王非但不奉旨,反而興兵抗拒天命。唐王這等行爲明明是犯上作亂,大逆不道,可說是罪魁禍首。”
    樊綱冷笑道:“三水那一戰,區區在下也在其內,卻不知道是誰全軍覆沒?”白寒楓大怒,站起身來,厲聲道:“你還在算這舊帳麽?”韋小寶聽了樊綱的話,便知三水這一仗是唐王勝而桂王敗,忙問:“樊大哥,三水一仗是怎麽打的?”樊綱道:“桂王聽了手下奸臣的教唆,派了一個名叫林桂鼎的,帶兵來打廣州……”蘇岡插口道:“樊大哥,這話與事實不符。那是唐王先派兵去攻肇慶,我永曆天子才不得已起而應戰。”
    雙方你一言,我一語,說的多是舊事,漸漸的劍拔弩張,便要動起手來。
    姚春連連搖手,大聲道:“多年前的舊事,還提起他幹麽?不論誰勝誰敗,都不是什麽光彩之事,最後還不是都教韃子給滅了。”衆人一聽,登時住口,均有慚愧之意。
    蘇岡道:“白二弟,大義之所在,原是非誓死力爭不可的,後來怎樣?”
    白寒楓道:“那老賊所說的話,便和這……這位姓樊的師傅一模一樣,我兄弟倆自然要跟他剖析明白。雙方越說越大聲,誰也不讓。我哥哥盛怒之下,一掌將一張茶几拍得粉碎。那老賊冷笑道:‘你道理說不過人,便想動武麽?沐王府白氏雙木威名遠震,我天地會的一個無名小卒,卻也不懼。’他這句話顯然是說,他是天地會的一個無名小卒,還勝似沐王府的成名人物。我哥哥道:‘我自拍碎我家裏的茶几,關你什麽事了?你出言輕侮沐王府,仗的是什麽勢道?’雙方越說越僵,終於約定,當晚子時,在天壇較量。”
    蘇岡歎了口氣,黯然道:“原來這場紛爭,由此而起。”
    白寒楓道:“當晚我們到天壇赴約,沒說幾句,便和這老賊動起手來……”韋小寶道:“想必是二對一了,但不知是白大俠先上,還是白二俠先上?”白寒楓臉上一紅,大聲道:“我兩兄弟向來聯手,對付一個是二人齊上,對付一百個也是二人齊上。”
    韋小寶點頭道:“原來如此。倘若跟我這小孩子動手,你兩兄弟也是齊上了。”白寒楓怒吼一聲,揮掌便向韋小寶頭頂擊落。蘇岡左手伸出,抓住白寒楓手腕,說道:“白二弟,不可!”白寒楓叫道:“這……這小鬼譏刺我死了的哥哥。”韋小寶貪圖口舌之便,沒想到連已死的白寒松也說在其內,眼見他猶如發瘋一般,心下害怕,便不敢再說。
    蘇岡道:“白二弟,冤有頭,債有主,是那姓徐的害死了白大哥,咱們只能找那姓徐的算帳。”白寒楓狠狠的向韋小寶道:“終有一日,我抽你的筋,剝你的皮。”韋小寶向他伸伸舌頭,料想蘇岡在旁,白寒楓不能對自己怎樣,真要抽筋剝皮,總也不是今日的事。
    樊綱道:“蘇四哥,你說白大俠給我們徐大哥害死,這個‘害’字,恐怕還得斟酌。白二俠說道,雙方在天壇比武較量,徐大哥以一敵二,既不是使什麽陰謀毒計,又不是恃多爲勝,乃是光明正大的動手過招,怎說得上一個‘害’字?”
    白寒楓怒道:“我哥哥自然是給老賊害死的。我兄弟倆去天壇赴約之前曾經商量過。我哥哥說道,這老兒雖然頭腦胡塗,不明白天命所歸,終究是反清複明的同道,比武之時,須當瞧在天地會的份上,只可點到爲止,不能當真傷了他。我兩兄弟手下留情,哪料到這老賊心腸好毒,竟下殺手,害死了我哥哥。”
    蘇岡問道:“那姓徐的怎生害死了白大弟?”
    白寒楓道:“我們動上手,拆了四十幾招,也沒分出什麽輸贏。那老賊跳出圈子,拱手道:‘佩服,佩服!今日不分勝敗,不用再比了。沐王府武功馳名天下,果然高明。’”
    樊綱道:“那很好啊,大家就不用再打了,免傷和氣,豈不甚好?”
    白寒楓怒道:“你又沒瞧見那老賊說話的神氣,你還道他真是好心嗎?他嘴角邊微微冷笑,顯然是說,沐王府的白氏雙木以二敵一,也勝不了他一個老頭兒,什麽‘武功馳名天下’,只不過是吹牛而已。我當然心下有氣,便道:‘不分勝敗,便打到分出勝敗爲止。’這老頭雖然靈活,長力卻不及我兄弟,鬥久了非輸不可,他想不打,不過想乘機溜去。於是我們又打了起來,打了好一會,我使一招‘龍騰虎躍’,從半空中撲擊下來。那老賊果然上當,側身斜避。這一招我兩兄弟是練熟了的,我哥哥便使‘橫掃千軍’,左腿向右橫掃,右臂向左橫擊,叫他避無可避。”他說到這裏,將“橫掃千軍”那一招比了出來。
    玄貞道人點頭道:“這一招左右夾擊,令人左躲不是,右躲也不是,果然厲害。”
    白寒楓道:“這老賊身子一縮,忽然向我哥哥懷中撞到。我哥哥雙掌一翻,按在他胸膛之上,笑道:“哈哈,你輸……’就在這時,噗的一聲響,那老賊卻好不毒辣,竟然使出重手。我眼見勢道不對,一招‘高山流水’,雙掌先後擊在那老賊的背心。那老賊身子一晃,退了開去。我哥哥已然口噴鮮血,坐倒在地。我好生焦急,忙去扶起哥哥,那老賊幹笑了幾聲,一跛一拐的走了。我本可追上前去,補上幾拳,立時將他打死,但顧念著哥哥的傷勢,沒空去理會那老賊。我抱著哥哥回到家來,他在途中只說了四個字:‘給我報仇。’便咽了氣,蘇四哥……咱們此仇不報,枉自爲人!”說到這裏,淚如泉湧。
    玄貞道人轉頭向一人道:“風二弟,白二俠剛才所說的那幾招,咱們來比劃比劃。”
    這姓風的名叫風際中,模樣貌不驚人、土裏土氣。昨日在回春堂藥店地窖中引見之後,從未開口說過話,韋小寶也沒對他留意。他點點頭站起,發掌輕飄飄的向玄貞拍出。
    玄貞左掌架開,身子一縮,雙手五指都拿成了爪子,活脫是只猴子一般,顯是模仿“八臂猿猴”徐天川的架式。風際中左足一點,身子躍起,從半空中撲擊下來。姚春叫道:“好一招‘龍騰虎躍’!”叫聲未畢,玄貞已斜身閃開。便在此時,風際中倏地搶到玄貞身前,左腿向右橫掃,右臂向左橫掠,正是白寒楓适才比劃過的那一招“橫掃千軍”。
    風際中一身化而爲二,剛使完白寒楓的一招“龍騰虎躍”,跟著便移形換位,搶到玄貞道人身前,使出白寒松那招“橫掃千軍”,身法之快,實是匪夷所思。衆人喝彩聲中,玄貞縮攏身子,直撞入對方懷中。風際中雙掌急推,按在玄貞胸口,說道:“哈哈,你輸……”便在這時,玄貞右拳擊在風際中胸口,左掌拍中他小腹。兩人拳掌都放在對方身上,凝住不動。玄貞道:“白二俠,當時情景,是不是這樣?”
    白寒楓尚未回答,風際中身子一晃,閃到了玄貞背後,雙掌從自己臉面右側直劈下來,虛擬玄貞的背心,說道:“高山流水!”這兩掌並沒碰到玄貞身子,衆人眼前一花,他又已站在玄貞面前,雙掌按住他胸口,讓玄貞的拳掌按住自己腹部,回復先前的姿式。
    這兩下倏去倏來,直如鬼魅,這些人除了韋小寶外,均是見多識廣之人,但風際中這等迅捷無倫的身手,卻是見所未見。衆人駭佩之餘,都已明白了他的用意,當時徐天川以一敵二,情勢兇險無比,倘若對白寒松下手稍有留情,只怕難逃背後白寒楓“高山流水”的這一擊。玄貞又道:“白二俠,當時情景,是不是這樣?”
    白寒楓臉如死灰,緩緩點了點頭。風際中身法兔起鶻落,固然令人目眩神馳,而他模仿自己兩兄弟這幾下招式,竟也部位手法絲毫無誤,宛然便是自己師父教出來的一般。“龍騰虎躍”、“高山流水”和“橫掃千軍”三招,都是“沐家拳”中的著名招式,流傳天下,識者甚多,風際中會使,倒也不奇,但以一人而使這三招拳腳,前後易位,身法之快,實所罕見,加之每一招都是清清楚楚,中規中式,法度嚴整,自己兄弟畢生練的都是“沐家拳”,卻也遠所不及。
    風際中收掌站立,說道:“道長,請除下道袍,得罪了!”玄貞一怔,不明他的用意,但依言除下道袍,略一抖動,忽然兩塊布片從道袍上飄了下來,卻是兩隻手掌之形,道袍胸口處赫然是兩個掌印的空洞。原來适才風際中已用掌力震爛了他道袍。玄貞不禁臉上變色,情不自禁的伸手按住胸口,心想風際中的掌力既將柔軟的道袍震爛,自己決無不受內傷之理,一摸之下,胸口卻也不覺有何異狀。
    風際中道:“白大俠掌上陰力,遠勝在下。徐大哥胸口早已受了極重內傷,再加上背心受了‘高山流水’的雙掌之力,只怕性命難保。”
    衆人見風際中以陰柔掌力,割出玄貞道袍上兩個掌印,這等功力,比之适才一身化二、前後夾攻的功力,更是驚人,無不駭然,連喝彩也都忘了。韋小寶心想:“海老烏龜當日在我袍子胸口上割下一個掌印,只怕用的也是這種手段。”
    蘇岡和白寒楓對望了一眼,均是神色沮喪,眼見風際中如此武功,己方任誰都和他相去甚遠,又給他這等試演一番,顯得徐天川雖然下重手殺了人,卻也是迫於無奈,在白氏兄弟厲害殺手前後夾擊之下,奮力自保,算不得如何理虧。
    蘇岡站起身來,說道:“這位風爺武功高強,好教在下今日大開眼界。倘若我白大弟真有風爺的武功,也決不會給那姓徐的害死了。”
    韋小寶道:“白大俠的武功是極高的,江湖上衆所周知,蘇四俠也不必客氣了。”白寒楓狠狠瞪了他一眼,可又不能說自己兄長武功不行。韋小寶又道:“白二俠的武功也是挺高的,江湖上衆所周知。”
    樊綱生怕他更說出無聊的話來,多生枝節,向蘇岡和白寒楓拱手道:“今日多有打擾,這就別過。”玄貞道:“且慢!大夥兒到白大俠靈前去磕幾個頭。這件事……這件事,唉,說來大家心裏難受,可別傷了沐王府跟天地會的和氣。”說著邁步便往後堂走去。
    白寒楓雙手一攔,厲聲道:“我哥哥死不瞑目,不用你們假惺惺了。”玄貞道:“白二俠,別說這是比武失手,誤傷了白大俠,就算真是我們徐大哥的不是,你也不能恨上了天地會全體。我們到靈前一拜,乃是武林中同道的義氣。”蘇岡道:“道長說得是。白二弟,咱們不可失了禮數。”
    當下韋小寶、玄貞、樊綱、風際中、姚春、馬博仁等一幹人齊到白寒松的靈前磕頭。
    韋小寶一面磕頭,一面口中念念有詞,磕了三個頭,站起身來。白寒楓厲聲道:“你剛才說些什麽?”韋小寶道:“我暗暗禱祝,向白大俠在天之靈說話,關你什麽事?”白寒楓道:“你嘴裏不清不楚,禱祝些什麽?”韋小寶道:“我說:‘白大俠,你先走一步,也沒什麽。在下韋小寶,給你的好兄弟打得遍體鱗傷,命不長久,過幾天就來陰世,跟你老人家相會了。’”白寒楓道:“我幾時打過你了?”韋小寶拉起衣袖,露出右腕,只見手腕上腫起了又黑又紫的一圈,指痕宛然,正是剛才給白寒楓捏傷的,說道:“這不是你打的麽?”
    蘇岡向白寒楓瞧了一眼,見他不加否認,臉上就微有責備之意,轉頭向韋小寶道:“韋香主,這件事一言難盡。咱們日後慢慢再說。”韋小寶道:“只怕我傷重不治,一命嗚呼,日後也沒什麽可說的了。”蘇岡見他說話流利,毫無受傷之相,知他是耍無賴,心想:“天地會怎地叫這樣一個小流氓做香主?”說道:“韋香主長命百歲,大夥兒都死光了,你還活上幾十歲呢。”韋小寶道:“我此刻腹痛如絞,五臟六腑,全都倒轉,也不知能不能活到明天。風二哥,玄貞道長,我倘若死了,你們不必找白二俠報仇。江湖上義氣爲重,咱們可不能傷了沐王府跟天地會的和氣。”
    蘇岡皺起了眉頭,將衆人送出門外。
    玄貞向馬博仁、姚春、雷一嘯、王武通四人道了勞,抱拳作別。
    天地會一行人回到回春堂藥店。剛到店門口,就見情形不對,櫃檯倒坍,藥店中百餘隻小抽屜和藥材散了一地。衆人搶進店去,叫了幾聲,不聽得有人答應,到得內堂,只見那胖掌櫃和兩名夥計都已死在地下。這藥店地處偏僻,一時倒無人聚觀。
    玄貞吩咐高彥超:“上了門板,別讓閒人進來。咱們快去看徐大哥。”拉開地板上的掩蓋,奔進地窖,叫道:“徐大哥,徐大哥!”地窖中空空如也,徐天川已不知去向。
    樊綱憤怒大叫:“他奶奶的,咱們去跟沐王府那些賊子拚個你死我活。”
    玄貞道:“快去請王總鏢頭他們來作個見證。”玄貞道:“他們若要害死徐大哥,已在這裏下手,既將他擄去,不會即行加害。”當下派出人去,將王武通、姚春等四人請來。
    王武通等見到胖掌櫃的死狀,都感憤怒,齊道:“事不宜遲,咱們立即到楊柳胡同去要人。”一行人又到楊柳胡同。
    白寒楓開門出來,冷冷的道:“衆位又來幹什麽了?”樊綱大聲道:“白二俠何必明知故問?這等行徑,太也給沐王府丟臉。”白寒楓怒道:“丟什麽臉?什麽行徑?”樊綱道:“我們徐大哥在哪里?快送他出來。你們乘人不備,殺死了我們回春堂的三個夥計,當真卑鄙下流。”白寒楓大聲道:“胡說八道!什麽回春堂、回秋堂、什麽三個夥計?”
    蘇岡聞聲出來,問道:“衆位去而複回,有什麽見教?”
    雷一嘯道:“蘇四俠,這一件事,那可是你們的不是了。是非難逃公論,你們就算要報仇,也不能任意殺害無辜啊。京城之中做了這等事出來,牽累可是不小。”
    蘇岡問白寒楓:“他們說什麽?”白寒楓道:“誰知道呢,真是莫名其妙。”
    王武通道:“蘇四俠、白二俠,天地會落腳之處,有三個夥計給人殺了,徐天川師傅也給人擄了去。這件事的是非曲直,大家慢慢再說,請你們瞧著我們幾個的薄面,先放了徐師傅。”蘇岡奇道:“徐天川給人擄了麽?那可奇了!各位定然疑心是我們幹的了。可是各位一直跟我們在一起,難道誰還有分身術不成?”樊綱道:“你們當然另行派人下手,那又是什麽難事?”蘇岡道:“各位不信,那也沒法。你們要進來搜查,儘管請便。”
    白寒楓大聲道:“‘聖手居士’蘇岡蘇四哥說話向來一是一、二是二,幾時有過半句虛言?老實跟你說,那姓徐的老賊倘若落在我們手裏,立時就一刀兩段,誰還耐煩捉了來耗費米飯養他?”蘇岡沈吟道:“這中間只怕另有別情。在下冒昧,想到貴會駐馬之處去瞧上一瞧,不知道成不成?”
    玄貞等見他二人神情不似作僞,一時倒拿不定主意。樊綱道:“蘇四俠,大夥兒請你拿一句話出來,到底我們徐天川徐大哥,是不是在你們手上。”蘇岡搖頭道:“沒有。我可擔保,我們白二弟跟這件事也絲毫沒有干系。”蘇岡在武林中名聲甚響,衆人都知他是個正直的好漢子,他既說沒拿到徐天川,應該不假。
    玄貞道:“既是如此,請兩位同到敝處瞧瞧。韋香主,你說怎樣?”
    韋小寶心道:“你先邀人家去瞧瞧,再問我,‘你說怎樣’。”說道:“道長說怎樣,就是怎樣了。反正我們三個人都給人家打死了,請他們兩位去磕幾個頭賠罪,也合道理啊。”
    蘇岡、白寒楓都向他瞪了一眼,均想:“你這小鬼,一口就此咬定,是我們打死了你們三個人。”
    一行人來到回春堂中,蘇岡、白寒楓細看那胖掌櫃與兩名藥店店夥的死狀,都是身受毆擊斃命,胸口肋骨崩斷,手法甚是尋常,瞧不出使的是什麽武功家數。白寒楓道:“這件事大夥兒須得查個水落石出,否則我們可蒙了不白之冤。”蘇岡道:“蒙上不白之冤,那也不打緊,日後總會水落石出。只是徐大哥落入了敵人手中,可得儘快想法子救人。”
    衆人在藥店前前後後查察,又到地窖中細看,尋不到半點端倪。眼見天色已晚,蘇岡、白寒楓、王武通等人告辭回家,約定分頭在北京城中探訪,樊綱道:“蘇四俠、白二俠,你們瞧明白了沒有?今晚半夜,我們可要放火燒屋,毀屍滅迹了。”蘇岡點頭道:“都瞧明白了。好在鄰近無人,將店鋪燒了也好,免得官府查問。”
    蘇岡和白寒楓去後,青木堂衆人紛紛議論,都說徐天川定是給沐王府擄去的,否則哪有遲不遲、早不早,剛打死了對方的人,徐天川便失了蹤?最多是蘇岡、白寒楓二人並不知情而已。衆人跟著商議如何放火燒屋。
    韋小寶一聽得要放火燒屋,登時大爲興奮。玄貞道:“韋香主,天色已晚,你得趕快回皇宮去。咱們放火燒屋,並不是什麽大事,韋香主不在這兒主持大局,想來也不會出什麽岔子。”韋小寶笑道:“道長,自己兄弟,你也不用捧我啦。韋小寶雖然充了他媽的香主,武功見識,哪里及得上各位武林好手?我要留在這裏,不過想瞧瞧熱鬧罷了。”
    衆人面子上對他客氣,但見他年幼,在白家又出了個大醜,實在頗有點瞧不起他,聽他這麽說,卻高興起來。他這幾句話說得人人心中舒暢。大家對這個小香主敬意雖是不加,親近之心卻陡然多了幾分。
    玄貞笑道:“咱們放火燒屋,也得半夜裏才動手,還得打斷火路,以免火勢蔓延,波及鄰居。韋香主一夜不回宮,恐怕不大方便。”韋小寶心想此言倒也有理,天一黑宮門便閉,再也無人能入,自己得小皇帝寵倖,宮中人人注目,違禁外宿,罪名可是不小,只得歎了口氣,道:“可惜,可惜!這把火如果讓我來點,那可興頭得緊了。”高彥超低聲道:“日後咱們要是白天去燒人家的屋,一定恭請韋香主來點火。”韋小寶大喜,握住他手道:“高大哥,大丈夫一言既出,你……你可不能忘了。”高彥超微笑道:“韋香主吩咐過的事,屬下怎敢不遵?”韋小寶道:“咱們明天就去楊柳胡同,放火燒了白家的屋可好?”高彥超嚇了一跳,忙道:“這可須得從長計議。總舵主知道了,多半要大大怪罪。”
    韋小寶登時意興索然,便去換了小太監的服色。高彥超將他換下來的新置衣服鞋帽包做一包,拿在手裏。衆人四下查勘,並無沐王府的人窺伺,這才將韋小寶夾在中間,送到橫街之上,雇了一乘小轎,送他回宮。
    韋小寶向衆兄弟點點頭,上轎坐好。高彥超將衣帽包好放入轎中。一個會中兄弟走到轎前,鑽頭入轎,低聲道:“韋香主,明兒一早,最好請你到尚膳監的廚房去瞧瞧。”韋小寶道:“瞧什麽?”那人道:“也沒什麽。”說著便退了開去。韋小寶想不起他叫什麽名字,這人留著兩撇鼠須,鬼頭鬼腦,市井之中最多這等小商販,到楊柳胡同時他也沒跟著同去,自己一直以爲他是藥店中的夥計,心想他叫我明天到廚房去瞧瞧,不知有什麽用意?
    反正巡視禦廚房正是他的職責,第二天早晨便去。頂頭上司一到,廚房中的承值太監以下,人人大忙特忙,名茶細點,流水價捧將上來。韋小寶吃了幾塊點心,說道:“你們這裏的點心,做得也挺不錯了,不過最好再跟揚州的廚子學學。”承值太監忙道:“是,是。若不是韋公公指點,我們可還真不懂。”
    韋小寶見廚房中也無異狀,正待回去,見採辦太監從市上回來,後面跟著一人,手中拿著一杆大秤,笑嘻嘻的連連點頭,說道:“是是,是是!公公怎麽說,便怎麽辦,包管錯不了。”韋小寶見此人,吃了一驚,那正是昨天要他到廚房來瞧瞧之人。
    採辦太監忙搶到韋小寶面前,請安問好。韋小寶指著那人,問道:“這人是誰?”採辦太監笑道:“這人是北城錢興隆肉莊的錢老闆,今兒特別巴結,親自押了十幾口肉豬送到宮裏來。”轉頭向錢老闆道:“老錢哪,今兒你可真交上大運啦。這位桂公公,是我們尚膳監總管,當今皇上跟前的第一大紅人。我們在宮裏當差的,等閒也見不著他老人家一面。你定是前生三世敲穿了木魚,恰好碰上了桂公公。”
    那錢老闆跪下地來,向韋小寶連磕了幾個響頭,說道:“這位公公是小號的衣食父母,今日才有緣拜見,真是姓錢的祖宗積了德。”韋小寶說道:“不用多禮。”尋思:“他混進宮來,想幹什麽了?怎地事先不跟我說?”
    那錢老闆站起身來,滿臉堆笑,說道:“宮裏公公們作成小號生意,小號的價錢特別克己,可說沒什麽賺頭,不過替皇上、公主、貝勒們宰豬,那是天大的面子。別人聽說連皇上都吃小號供奉的肉,小號的豬肉自然天下第一,再沒別家比得上了。因此上錢興隆供奉宮裏肉食也只一年多,生意可著實長了好幾倍,這都是仰仗公公們栽培。”說著又連連請安。
    韋小寶點點頭,笑道:“那你一定挺發財啦!”那人道:“托賴公公們的洪福。”從懷中掏出兩張銀票來,笑嘻嘻道:“一點點小意思,不成敬意,請公公留著賞人罷!”說著雙手送到韋小寶手裏。
    韋小寶接過來一看,銀票每張五百兩,共是一千兩銀子,正是自己前天分給高彥超他們的,微微一怔,只見錢老闆嘴巴向著那採辦太監一努,韋小寶已明其意,笑道:“錢老闆好客氣哪!”將兩張銀票交了給承值太監,笑道:“錢老闆的敬意,哥兒們去分了罷,不用分給我。”衆太監見是一千兩銀子的銀票,無不大喜過望。供奉宮中豬羊牛肉、雞魚蔬菜的商人,平時都給回扣,向有定例,逢年過節雖有年禮節禮,也不過是四五百兩,這其中尚膳房的頭兒太監又先分去了一半。此刻見銀子既多,韋小寶又說不要,各人攤分起來,豈不是小小一注橫財?那承值太監卻想,桂公公口說不要,只不過在外人面前擺擺架子,他是頭兒,豈能當真省得了的,待會攤分之時,自須仍將最大的份兒給他留著。
    錢老闆道:“桂公公,你這樣體恤辦事的公公們,可真難得。你不肯收禮,小人心中難安。這樣罷,小號養得有兩口茯苓花雕豬,算得名貴無比,待會去宰了,一口孝敬皇太后和皇上,另一口擡到桂公公房中,請公公細細品嘗。”韋小寶道:“什麽茯苓花雕豬?名頭古怪,可沒聽過。”錢老闆道:“這是小號祖傳的秘法,選了良種肉豬,斷乳之後,就喂茯苓、黨參、杞子等等補藥,飼料除了補藥之外,便只雞蛋一味,渴了便給喝花雕頂……”
    他話沒說完,衆太監都已笑了起來,都說:“哪有這樣的喂豬法?喂肥一口豬,豈不是要幾百兩銀子?”錢老闆道:“本錢自然不小,最難的還是這番心血和功夫。”
    韋小寶道:“好,這等奇豬,倒不可不嘗。”錢老闆道:“不知桂公公今日午後什麽時候有空,小人準時送來。”韋小寶心想從上書房下來,已將午時,便道:“巳末午初,你送來罷!”錢老闆連稱:“是,是!”又請了幾個安出去。
    承值太監陪笑道:“桂公公,待會見了皇上,倒不可提起這回事。”韋小寶問道:“爲什麽?”承值太監道:“宮裏的規矩,凡是希奇古怪的食物,是不能供奉給皇太后、皇上和貝勒、公主們的。倘若吃了有一點兒小小亂子,大夥兒有幾顆腦袋?”韋小寶點頭道:“正是。”承值太監又道:“皇上年少好奇,聽到有這等希奇古怪的茯苓花雕豬,倘若吩咐取來嘗嘗,咱們做奴才的干系太大。再說,這種千辛萬苦喂起來的肉豬,又不是常常都有的,要是皇上吃得對了胃口,下了聖旨,命禦廚房天天供奉,大家可只有上吊的份兒了。”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你倒想得周到。”
    承值太監道:“這是尚膳房歷來相傳的規矩罷了。太后和皇上的菜肴,一切時鮮果菜,都是不能供奉的。”韋小寶奇道:“時鮮菜蔬不能供奉,難道反而只供奉過時的、隔宿的果菜?”他雖當了幾個月尚膳監的頭兒,對禦廚的事卻一直不曾留心。
    承值太監笑道:“供奉過時隔宿的菜蔬,那是萬萬不敢。不過有些一年之中只有一兩月才有的果菜,咱們就不能供奉了。倘若皇上吃得入味,夏天要冬筍,冬天要新鮮蠶豆,大夥兒又只好上吊了。”
    韋小寶笑道:“皇太后、皇上都是萬分聖明的,哪有這等事?”承值太監一凜,忙道:“是,是。太后和皇上聖明,那是決計不會的。聽說那是打從前明宮裏傳下來的規矩。到了我大清,皇上通情達理,咱們奴才們辦起事來,就容易得多啦。”心下暗暗吃驚,對先前這幾句話好生後悔。
第十回 盡有狂言容數子    每從高會廁諸公

    韋小寶從上書房侍候了康熙下來,又到禦膳房去。過不多時,錢老闆帶著四名夥計,擡了兩口洗剝得乾乾淨淨的大肥豬到來,每一口淨肉便有三百來斤,向韋小寶道:“桂公公,你老人家一早起身,吃這茯苓花雕豬最有補益,最好是現割現烤。小人將一口豬送到你老人家房中,明兒一早,你老人家就可割來烤了吃,吃不完的,再命廚房裏做成鹹肉。”
    韋小寶知他必有深意,便道:“你倒想得周到。那就跟我來。”錢老闆將一口光豬留在廚房,另一口擡到韋小寶屋中。尚膳監管事太監的住處和禦廚相近,那肥豬擡入房中之後,韋小寶命小太監帶領擡豬的夥計到廚房中等候,待三人走後,便掩上了門。
    錢老闆低聲問道:“韋香主,屋中沒旁人嗎?”韋小寶搖了搖頭。錢老闆俯身輕輕將光豬翻了過來,只見豬肚上開膛之處,橫貼著幾條豬皮,封住了割縫。韋小寶心想:“這肥豬肚中定是藏著什麽古怪物事,莫非是兵器之類,天地會想在皇宮中殺人大鬧?”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果見錢老闆撕下豬皮,雙手拉開豬肚,輕輕抱了一團物事出來。
    韋小寶“咦”的一聲驚呼,見他抱出來的竟是一個人。
    錢老闆將那人橫放在地下。只見這人身體瘦小,一頭長發,卻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女,身上穿了薄薄的單衫,雙目緊閉,一動也不動,只是胸口微微起伏。
    韋小寶大奇,低聲問道:“這小姑娘是誰?你帶她來幹什麽?”錢老闆道:“這是沐王府的郡主。”韋小寶更是驚奇,睜大了眼睛,道:“沐王府的郡主?”錢老闆道:“正是。沐王府小公爺的嫡親妹子。他們擄了徐三哥去,我們就捉了這位郡主娘娘來抵押,教他們不敢動徐三哥一根寒毛。”韋小寶又驚又喜,說道:“妙計,妙計!怎地捉她來的?”
    錢老闆道:“昨天徐天川徐三哥給人綁了去,韋香主帶同衆位哥哥,二次去楊柳胡同評理,屬下便出去打探消息,想知道沐王府那些人,除了楊柳胡同之外,是不是還有別的落腳所在,徐三哥是不是給他們囚禁在那裏,想知道他們在京城裏還有哪些人,當真要動手,咱們心裏可也得先有個底子。這一打探,嘿,沐王府來得人可還當真不少,沐家小公爺帶頭,率領了王府的大批好手。”韋小寶皺起了眉頭,說道:“他媽的!咱們青木堂在京裏有多少兄弟?能不能十個打他們一個?”錢老闆道:“韋香主不用擔心。沐王府這次來到北京,不是爲跟咱們天地會打架。原來大漢奸吳三桂的大兒子吳應熊,來到了京城。”
    韋小寶點頭道:“沐王府要行刺這姓吳的小漢奸?”錢老板道:“是啊。韋香主料事如神。大漢奸、小漢奸在雲南,動不了他們的手,一離雲南,便有機可乘了。但這小漢奸自然防備周密,身邊有不少武功高手保護,要殺他可也不是易事。沐王府那些人果然另有住處,屬下過去查看,那些人都不在家,屋裏卻也沒徐三哥的蹤迹,只有這小丫頭和兩個服侍她的女人留在屋裏,那可是難得的良機……”
    韋小寶道:“於是你就順手牽羊,反手牽豬,將她捉了來?”錢老闆微笑道:“正是。這小姑娘年紀雖小,沐王府卻當她是鳳凰一般,只要這小郡主在咱們手裏,徐三哥便穩如泰山,不怕他們不好好服侍。”韋小寶道:“錢大哥這件功勞倒大得緊呢。”錢老闆道:“多謝韋香主誇獎。”韋小寶道:“咱們拿到了小郡主,卻又怎樣?”說著向躺在地下的那少女瞧了幾眼,心道:“這小娘皮長得可挺美啊。”
    錢老闆道:“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要聽韋香主的意思辦理。”
    韋小寶沈吟道:“你說怎麽辦?”他跟天地會的人相處的時候雖暫,卻已摸到了他們的脾氣。這些人嘴裏尊稱自己是香主,滿口什麽靜候香主吩咐云云,其實各人肚裏早就有了主意,只盼得到自己贊同,於是一切便推在韋香主頭上,日後他們就不會擔當重大干系。他對付的法子是反問一句:“你說怎麽辦?”
    錢老闆道:“眼下只有將這個郡主藏在一個穩妥所在,讓沐王府的人找不到。這次沐家來到京城的著實不少,雖說是爲了殺小漢奸吳應熊,但咱們殺了他們的人。徐大哥又給他們拿了去,這會兒咱們天地會每一處落腳之地,一定能給他們釘得緊緊的。我們便拉一泡尿,放一個屁,只怕沐王府的人也都知道了。”
    韋小寶嗤的一笑,覺得這錢老闆談吐可喜,很合自己脾胃,笑道:“錢大哥,咱們坐下來慢慢商量。”錢老闆道:“是,是,多謝香主。”在一張椅上坐了,續道:“屬下將小郡主藏在豬肚裏帶進宮來,一來是爲瞞過宮門侍衛的重重搜檢,二來是要瞞過沐王府衆人的耳目。他奶奶的,沐公爺手下,只怕真有幾個厲害人物,不可不防。小郡主若不是藏在宮裏,難保不給他們搶了回去。”
    韋小寶道:“你說要將小郡主藏在宮裏?”
    錢老闆道:“屬下可不敢這麽說,一切全憑韋香主作主。藏在宮裏,當然是普天下最穩妥的所在。沐王府的高手再多,總敵不過大內侍衛。小郡主竟會在皇宮之中,別說他們決計想不到,查不出,就算知道了,又怎有能耐沖進皇宮來救人?他們如能進宮來將小郡主救出去,那麽連韃子皇帝也能綁架去了。天下決沒這個道理。不過屬下膽大妄爲,事先沒向韋香主請示,擅自將小郡主帶進宮來,給韋香主增添不少危險,不少麻煩,實在該死之極。”
    韋小寶心道:“你將人帶都帶進來了,自己說該死,卻也沒死。把小郡主藏在宮裏,果然是好計,沐王府的人一來想不到,二來救不出。你膽大妄爲,難道我膽子就小了?”笑道:“你這計策很好,我將小郡主藏在這裏好了。”
    錢老闆道:“是,是,韋香主說這件事行得,那定然行得。屬下又想,將來事情了結之後,小郡主總是要放還給他們的。他們得知郡主娘娘這些日子是住在宮裏,也不辱沒了她身份,倘若老是關在小號屠宰房的地窖之中,聞那牛血豬血的腥氣,未免太對不起人。”
    韋小寶笑道:“每天喂她吃些茯苓、黨參、花雕、雞蛋,也就是了。”
    錢老闆嘿嘿一笑,說道:“再說,小郡主年紀雖然幼小,總是女子,跟我們這些臭男人住在一起,于名聲未免有礙,跟韋香主在一起,就不要緊了。”韋小寶一怔,問道:“爲什麽?”
    錢老闆道:“韋香主年紀也輕,何況又是……又是在宮裏辦事的,自然……自然沒什麽。”言語吞吞吐吐,有些不便出口。
    韋小寶見他神色忸怩,想了一想,這才明白:“原來你說我是太監,因此小郡主交我看管,於她聲名無礙。你可不知我這太監是冒牌貨。”只因他並不是真的太監,這才要想了一想之後方能明白,否則錢老闆第一句話他就懂了。
    錢老闆問道:“韋香主的臥室在裏進罷?”韋小寶點點頭。錢老闆俯身抱起小郡主,走到後進,放在床上。房中本來有大床、小床各一,海大富死後,韋小寶已叫人將小床擡了出去。他隱秘之事甚多,沒要小太監住在屋裏服侍。
    錢老闆道:“屬下帶小郡主進宮來時,已點了她背心上的神堂穴、陽綱穴,還點了她後頸的天柱穴,讓她不能動彈,說不出話。韋香主要放她吃飯,就可解開她穴道,不過最好先點她腿上環跳穴,免得她逃跑。沐王府的人武功甚高,這小姑娘倒不會多少武功,卻也不可不防。”
    韋小寶想問他什麽叫神堂穴、環跳穴,如何點穴、解穴,但轉念一想,自己是青木堂香主,又是總舵主的弟子,連點穴、解穴也不會,豈不是讓下屬們太也瞧不起?反正對付一個小姑娘總不是什麽難事,點頭道:“知道了。”
    錢老闆道:“請韋香主借一把刀使。”韋小寶心想:“你要刀幹什麽?”從靴桶中取出匕首,遞了給他。錢老闆接了過來,在豬背上一劃,沒料到這匕首鋒利無匹,割豬肉如切豆腐,一劍下去,直沒至柄。錢老闆吃了一驚,贊道:“好劍!”割下兩片脊肉,兩隻前腿,道:“韋香主留著燒烤來吃,餘下的吩咐小公公們擡回廚房去罷。屬下這就告辭,會裏的事情,屬下隨時來向韋香主稟告。”
    韋小寶接過匕首,說道:“好!”向臥在床上的小郡主瞧了一眼,道:“這小娘皮睡得倒挺安穩。”他本來想說:“這小姑娘在宮裏耽得久了,太過危險,倘若給人發覺,那可糟糕之極。”但想天地會的英雄好漢豈有怕危險的?這等話說出口來,不免給人小覰了。
    待錢老闆回去廚房,韋小寶忙閂上了門,又查看窗戶,一無縫隙,這才坐到床邊,去看那小郡主,只見她正睜著圓圓的眼睛,望著床頂,見韋小寶過來,忙閉上眼睛。韋小寶笑道:“你不會說話,不會動彈,安安靜靜的躺在這裏,最乖不過。”見她身上衣衫也不污穢,想是錢老闆將那口肥豬的肚裏洗得十分乾淨,不留絲毫血漬,於是拉過被來,蓋在她身上。
    只見她臉頰雪白,沒半分血色,長長的睫毛不住顫動,想是心中十分害怕,笑道:“你不用怕,我不會殺了你的,過得幾天,就放你出去。”
    小郡主睜開眼來,瞧了他一眼,忙又閉上眼睛。
    韋小寶尋思:“你沐王府在江湖上好大威風,那日蘇北道上,你家那白寒松好大架子,絲毫沒將老子瞧在眼裏,這當兒還不是讓我手下的人打死了。他奶奶的……”想到此處,伸起手來,見手腕上黑黑一圈烏青兀自未退,隱隱還感疼痛,心道:“那白寒楓死了哥哥,沒處出氣,捏得老子骨頭也險些斷了。想不到沐王府的郡主娘娘卻落在我手裏,老子要打便打,要罵便罵,你半分動彈不得,哈哈,哈哈!”想到得意處,不禁笑出聲來。小郡主聽到笑聲,睜開眼來,要看他爲什麽發笑。
    韋小寶笑道:“你是郡主娘娘,很了不起,是不是?你奶奶的,老子才不將你放在眼裏呢!”走上前去,抓住她右耳,提了三下,又捏住她鼻子,扭了兩下,哈哈大笑。
    小郡主閉著的雙眼中流出眼淚,兩行珠淚從腮邊滾了下來。韋小寶喝道:“不許哭!老子叫你不許哭,就不許哭!”小郡主的眼淚卻流得更加多了。韋小寶罵道:“辣塊媽媽,臭小娘皮,你還倔強!睜開眼睛來,瞧著我!”
    小郡主雙眼閉得更緊。韋小寶道:“哈,你還道這裏是你沐王府,你奶奶的,你家裏劉白方蘇四大家將,有他媽的什麽了不起,終有一日撞在老子手裏,一個個都斬成了肉醬。”大聲吆喝:“你睜不睜眼?”小郡主又用力閉了閉眼睛。韋小寶道:“好,你不肯睜眼,要這一對臭眼珠子有什麽用?不如挖了出來,讓老子下酒。”提起匕首,平放刃鋒,在她眼皮上拖了幾拖。小郡主全身打個冷戰,仍不睜開眼睛。
    韋小寶倒拿她沒有法子,說道:“你不睜眼,我偏偏要你睜眼,咱哥兒倆耗上了,倒要瞧瞧是你郡主娘娘厲害,還是我這小流氓、小叫化子厲害。我暫且不來挖你的眼珠,挖了眼珠,倒算是你贏了,永遠不能瞧我。我要在你臉蛋上用尖刀子雕些花樣,左邊臉上刻只小烏龜,右邊臉上刻一堆牛糞。等到將來結了疤,你到街上去之時,成千成萬的人圍攏來瞧西洋鏡,大家都說:‘美啊,美啊,來看沐王府的小美人兒,左邊臉上一隻王八,右邊臉上一堆牛糞。’你到底睜不睜眼?”
    小郡主全身難動,只有睜眼閉眼能自拿主意,聽得韋小寶這麽說,眼睛越閉越緊。
    韋小寶自言自語:“原來這臭花娘嫌自己臉蛋兒不美,想要我在她臉上裝扮裝扮,好,我先刻一隻烏龜!”打開桌上硯台,磨了墨,用筆蘸了墨。這些筆墨硯臺都是海老公之物,韋小寶一生從未抓過筆桿,這時拿筆便如拿筷子,提筆在小郡主左臉畫了一隻烏龜。
    小郡主的淚水直流下來,在烏龜的筆劃上流出了一道墨痕。
    韋小寶道:“我先用筆打個樣子,然後用刀子來刻,就好像人家刻圖章。對,對,郡主娘娘,咱們刻好之後,我牽了你去長安門大街,大叫:‘哪一位客官要印烏龜?三文錢印一張!’我用黑墨塗了你臉,有人給三文錢,就用張白紙在你臉上一印,便是一隻烏龜,快得很!一天准能印上一百張。三百文銅錢,夠花的了。”
    他一面胡扯,一面偷看小郡主的臉色,見她睫毛不住顫動,顯然又是憤怒,又是害怕。他甚是得意,說道:“嗯,右臉刻一堆牛糞,可沒人出錢來買牛糞的,不如刻只豬,又肥又蠢,生意一定好。”提起筆來,在她右邊臉頰上幹劃一通,畫的東西有四隻腳,一條尾巴就是了,也不知像貓還是像狗。
    他放下毛筆,取過一把剪銀子的剪刀,將剪刀輕輕放在小郡主左頰,喝道:“你再不睜眼,我要刻花了!我先刻烏龜,肥豬可不忙刻。”
    小郡主淚如泉湧,偏偏就是不肯睜眼。韋小寶無可奈何,不肯認輸,便將剪尖在她臉上輕輕劃來劃去。這剪尖其實甚鈍,小郡主肌膚雖嫩,卻也沒傷到她絲毫,可是她驚惶之下,只道這小惡人真的用刀子在自己臉上雕花,一陣氣急,便暈了過去。
    韋小寶見她神色有異,生怕是給自己嚇死了,倒吃了一驚,忙伸手去探她鼻息,幸好尚有呼吸,便道:“臭小娘裝死!”尋思:“你死也不肯睜眼,難道我便輸了給你?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韋小寶總不會折在你臭小娘手裏。”拿了塊濕布來,抹去她兩頰上黑墨,直抹了三把,才抹得乾淨。但見她眉淡睫長,嘴小鼻挺,容顔著實秀麗,自言自語:“你是郡主娘娘,心中一定瞧不起我這小太監,我也瞧不起你,大家還不是扯直?”
    過了一會,小郡主慢慢醒轉,一睜開眼,只見韋小寶一雙眼睛和她雙目相距不過一尺,正狠狠的瞪著她,不由得吃了一驚,急忙閉眼。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你終於睜開眼來,瞧見我了,是老子贏了,是不是?”他自覺得勝,心下高興,只是小郡主不會說話,未免有些掃興,要想去解她穴道,卻又不知其法,說道:“你給人點了穴道,倘若解不開,不能吃飯,豈不餓死了?我本想給你解開,不過解穴的法門,從前學過,現下可忘了。你會不會?你如不會,那就躺著做僵屍,一動也別動,要是會的,眼睛眨三下。”
    他目不轉睛的望著小郡主,只見她眼睛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突然雙眼緩緩的連眨三下。
    韋小寶大喜,道:“我只道沐王府中的人既然姓沐,一定個個是木頭,呆頭呆腦,什麽都不會,原來你這小木頭還會解穴。”將她抱起,坐在椅上,說道:“你瞧著,我在你身上各個部位指點,倘若指得對的,你就眨三下眼睛,指得不對,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動也不能動。我找到解穴的部位,就給你解開穴道,懂不懂?懂的就眨眼。”小郡主眨了三下眼睛。
    韋小寶點頭道:“很好!我來指點。”韋小寶一伸手,便指住她右邊胸部,道:“是不是這裏?”小郡主登時滿臉通紅,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哪敢眨上一眨?韋小寶又指著她左邊胸部,道:“是不是這裏?”小郡主臉上更加紅了,眼睛睜得久了,忍不住霎了霎眼。韋小寶大聲道:“啊,是這裏了!”小郡主急忙大睜眼睛,又羞又急,窘不可言。這二人都是十四五歲年紀,於男女之事似懂非懂,但女孩子早識人事,韋小寶又是在妓院中長大的,平時多見嫖客和妓女的猥褻舉止,雖然不明其意,總之知道這類行動極不妥當。
    韋小寶見她發窘,得意洋洋,只覺昨日楊柳胡同中的一番窘辱此刻都出了氣,報了仇。他在小郡主身上東指西指。小郡主拚命撐住眼睛,不敢稍瞬,唯恐不小心眨了眨眼睛,那就大事去矣,過了不多時,鼻尖上已有一滴滴細微汗珠滲了出來。幸好韋小寶這時手指指向她左腋之下,那正是解開穴道的所在,急忙連眨了三下眼睛,心中一寬,舒了口長氣。
    韋小寶道:“哈哈,果然在這裏,老子也不是不知道,只是記性不好,一時之間忽然忘了。”心想:“解開她穴道之後,不知她武功如何,這小丫頭倘若出手打人,倒也麻煩。”轉過身來,拿過兩根腰帶,先將她雙腳牢牢綁住,又將她雙手反縛到椅子背後綁好。
    小郡主不知他要如何大加折磨,臉上不禁流露出驚恐之極的神色。韋小寶笑道:“你怕了我,是不是?你既然怕了,老子就解開你的穴道。”伸手到了左腋下輕輕搔了幾搔。
    小郡主奇癢難當,偏生無法動彈,一張小臉脹得通紅。
    韋小寶道:“點穴解穴,我原是拿手好戲,只不過老子近來事情太忙,這種小事,也沒放在心上,倒有些兒忘了。是不是這樣解的?”說著在她腋下揉了幾下。
    小郡主又是一陣奇癢,臉上微有怒色。
    韋小寶道:“這是我最上乘高深的解穴手法。上乘手法,用在上等人身上,這才管用。你這小丫頭不是上等之人,第一流的手法用在你身上,竟半點動靜也沒有。好,我用第二流的手法試試。”伸手指在她腋下戳了幾下。
    小郡主又痛又癢,淚水又在眼眶中滾來滾去。
    韋小寶道:“咦,第二流的手法也不行,難道你是第三等的小丫頭?沒有法子,只是用第三流的手法出來了。”伸掌在她腋下拍打了一陣,仍然不見功效。
    點穴是武學中的上乘功夫。武功極有根柢之人,經明師指點,尚須數年勤學苦練,方始有成。解穴和點穴是一事之兩面,會點穴方會解穴,認穴既須準確,手指上又須有剛柔並濟的內勁,方能封人穴道,解人穴道。韋小寶既無內功,點穴解穴之法又從未練過,這麽亂搞一通,又怎解得開小郡主的穴道?
    拍打不成,便改而爲抓,抓亦不行,只得改而爲扭。小郡主又氣又急,忍不住淚水又流了下來。韋小寶這時倒不是有意要折磨她,但忙了半天,解不開她穴道,自己額頭出汗,不免有些老羞成怒,說道:“我連第八流的手法也用出來了,卻像是耗子拉王八,半點也不管用,難道你是第九流的小丫頭?老子是大有身份、大有來歷之人,第九流武功是決計不肯使的。看來你沐王府的人,都是他媽的爛木頭,木頭木腦,木知木覺。我跟你說,我現在不顧自己身份,用第九流的武功,再在你這第九流的小娘皮身上試試。
    當下彎起中指,用拇指扳住,用力彈出,彈在小郡主腋下,說道:“這是彈棉花。”唱起兒歌:“拍拍拍,彈棉花。棉花臭,炒黑豆。黑豆焦,拌胡椒。胡椒辣,起寶塔。寶塔尖,衝破天。天落雨,地滑塌,滑倒你沐家木頭木腦、狗頭狗腦,十八代祖宗的老阿太!”
    他說一句,彈一下,連彈了十幾下,說到一個“太”字時,小郡主突然“噢”的一聲,哭了出來。
    韋小寶大喜,縱身躍起,跳上跳下,笑道:“我說呢,原來沐王府的小丫頭果然是第九流的小東西,非用第九流武功對付不可。”
    小郡主哭道:“你……你才是第第第……第九流。”聲音清脆嬌嫩,帶著柔軟的雲南口音,當真說不出的好聽。
    韋小寶逼緊了喉嚨,學她說話:“你……你才是第第第……第九流。”說著哈哈大笑。
    原來他伸指亂彈,都彈在小郡主腋下“腋淵穴”上。腋淵穴屬足少陽膽經,在腋下三寸之處。人身頭部諸穴,如絲空竹、陽白、臨泣等穴道均屬此經脈。他在腋淵穴上又抓又扭,又打又彈,手勁雖然不足,但搞得久了,小郡主頭部諸穴齊活,說話便無窒滯。
    韋小寶見居然能解開小郡主的穴道,不勝喜歡,對沐王府的仇恨之心登時消去了大半,說道:“我肚子餓了,想來你也不飽,我先給你些東西吃。”他原是饞嘴之人,既爲尚膳監的頭兒,屬下衆監拍他馬屁,每日吩咐廚房送來各種各樣的新鮮細點。他每天在街上閑遊,街市中諸般餅餌糖食,也是見到就買,因此上屋裏瓶兒、罐兒、盒兒、小竹簍兒不計其數,裝的都是零星食物。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手頭有幾十萬兩銀子,生來又是個胡亂花錢之人,豈有不大買零食之理?
    他將糕點拿了出來,說過:“這玫瑰綠豆糕,你吃一塊試試。”小郡主搖了搖頭。韋小寶拿起另一隻盒子,打開盒蓋,說道:“這是北京城裏出名的點心豌豆黃,你們雲南一定沒有的,吃一塊罷!”小郡主又搖了搖頭。韋小寶要賣弄家當,將諸般糕餅糖果堆滿在桌上,道:“你瞧,我好吃的東西多不多?就算你是王府的郡主,多半也從來沒吃過這麽多點心。你如不愛吃甜食,就試試我們廚房的蔥油薄脆,又香又脆,世上少有。連皇上都愛吃,你試了一塊,包你愛吃。”
    小郡主又搖了搖頭。韋小寶接連拿了最好的七八種糕餌出來,小郡主總是搖頭。
    這一來韋小寶可氣往上沖,罵道:“臭花娘,你嘴巴這樣刁,這個不吃,那個不吃,到底要吃什麽?”小郡主道:“我……我什麽都不吃……”只說了這句話,抽抽噎噎的又哭了起來。韋小寶給她一哭,心腸倒有些軟了,道:“你不吃東西,豈不餓死了?”小郡主道:“我……我寧可餓死。”韋小寶道:“我才不信你寧可餓死。”
    正在這時,外面有人輕輕敲門。韋小寶知道是小太監送飯來,生怕小郡主叫喊起來,驚動了旁人,取出一塊毛巾,綁住了她嘴,這才去開門,吩咐小太監道:“我今日想吃些雲南菜,你吩咐廚房即刻做了送來。”小太監應了自去。
    韋小寶將飯菜端到房中,將小郡主嘴上的毛巾解開了,坐在她對面,笑道:“你不吃,我可要吃了。嗯,這是醬爆牛肉,這是糟溜魚片,這是蒜泥白切肉,還有鎮江肴肉,清炒蝦仁,這一碗口磨雞腳湯,當真鮮美無比。鮮啊,鮮啊!”他舀湯來喝,故意嗒嗒有聲,偷眼去看小郡主時,只見她淚水一滴滴的流下來,沒半分饞意。
    這一來韋小寶可有些興意索然,悻悻然的道:“原來第九流的小丫頭只愛吃第九流的臭魚、臭肉、臭鴨蛋,我這些好菜好點心,原是第一流上等人吃的。待會我叫人去拿些臭魚、臭肉、臭鴨蛋、臭豆腐來給你吃。”小郡主道:“我不吃臭鴨蛋、臭豆腐。”韋小寶點頭道:“嗯,原來你只吃臭魚、臭肉。”小郡主道:“你就愛瞎說。我也不吃臭魚、臭肉。”
    韋小寶吃了幾筷蝦仁,吃了一塊肴肉,大贊:“味道真好!”見小郡主始終無動於中,便放下筷子,心下盤算,如何才能使她向自己討吃。
    過了好一會,小太監又送飯菜過來,道:“桂公公,廚子叫小人稟告公公,這過橋米線的湯極燙,看來沒一絲熱氣,其實是挺熱的。這宣威火腳是用蜜餞蓮子煮的,煮得急了,或許不很軟,請公公包涵。這是雲南的黑色大頭菜。這一碟是大理洱海的工魚幹,雖然不是鮮魚,仍是十分名貴,用雲南紅花油炒的。壺裏泡的是雲南普洱茶。廚子說,雲南的名菜汽鍋雞要兩個多時辰才煮得好,只好晚上再給桂公公你老人家送來。”
    韋小寶點點頭,待小太監去後,將菜肴搬入房中。
    禦廚房在頃刻之間,便辦了四樣道地的雲南菜,也算得功力十分到家了。原來吳三桂在雲南做平西王,雖然跋扈,但逢年過節,對皇室的進貢、對諸王公大臣的節敬,卻是豐厚無比,遠勝他省十倍,因此朝廷裏替他說好話的人也著實不少。吳三桂進貢給皇帝的,除了金銀珠寶、象牙犀角等等珍貴物品外,雲南的諸般土産也是應有盡有。正因如此,禦廚房要在頃刻之間煮幾味雲南菜,並不爲難。
    小郡主本就餓了,見到這幾味道地的家鄉菜,忍不住心動,只是她給韋小寶實在欺侮得狠了,不願就此屈服,拿定了主意:“不管這小惡人如何誘我,我總是不吃。”
    韋小寶用筷子挾了一片鮮紅噴香的宣威火腿,湊到小郡主口邊,笑道:“張開嘴來!”小郡主牙齒咬實,緊緊閉嘴。韋小寶將火腿在她嘴唇上擦來擦去,擦得滿嘴都是油,笑道:“你乖乖吃了這片火腿,我就解開你手上穴道。”小郡主閉著嘴搖了搖頭。
    韋小寶放下火腿,端起那碗熱湯,惡狠狠的道:“這碗湯燙得要命,你如肯喝,我就等湯冷了些,一匙一匙的慢慢喂你。你不喝呢?哼,哼!”左手伸出,捏住她鼻子。
    小郡主氣爲之窒,只得張開口來。韋小寶右手拿起一隻匙羹,塞在她口裏,說道:“這碗熱湯我就這樣倒將下來,把你的肚腸也燙得熟了!”讓小郡主喘了幾口氣,才將匙羹從她嘴裏取出,放開左手。
    小郡主知道過橋米線的湯一半倒是油,比尋常的羹湯熱過數倍,如此倒入咽喉,只怕真的給他燙死了,哭道:“你劃花了我的臉,我……我不要活了,這樣醜怪……”
    韋小寶心道:“原來你以爲我真的在你臉上刻了一隻烏龜。”微笑道:“你的臉雖然劃花了,但這只小烏龜畫得挺美,你走到街上,擔保人人喝彩叫好!”小郡主哭道:“難看死了,我……我寧可死了。”韋小寶道:“唉,這樣漂亮的小烏龜,你居然不要,早知如此,我也不必花那麽多心思,在你臉上雕花了。”
    小郡主道:“雕什麽花?我……我又不是木頭。”韋小寶道:“你明明姓沐,怎麽不是木頭?”小郡主道:“我家這沐字,是三點水的木,又不是木頭的木。”韋小寶也分不出沐木二字有何不同,說道:“木頭浸在水裏,不過是一塊爛木頭罷了。”小郡主又哭了起來。
    韋小寶道:“哪又用得著哭個不休的?你叫我三聲‘好哥哥’,我就把你臉蛋兒補好,把小烏龜刮去,一點痕迹不留。”小郡主臉上一紅,道:“怎麽刮得去?再這麽一刮,我的臉還成什麽模樣?”韋小寶道:“我有靈丹妙藥,第一流的英雄好漢,那是難修補些。你是第九流的小丫頭,修補你的臉蛋兒,可真容易不過了。”小郡主道:“我不信。你就是愛說話損人。”
    韋小寶道:“你叫不叫?”小郡主紅著臉搖搖頭。
    韋小寶見她嬌羞的模樣,不禁有些心動,說道:“小烏龜新刻不久,修補是很容易的。時間挨得久了,再要修補,如果留下一條烏龜尾巴修不去,只怕你將來懊悔。”小郡主雖然對他的話將信將疑,總是企盼一試,倘若真如他所說,將來臉上留下一條烏龜尾巴,那可仍是難看之極,當下脹紅了臉,囁嚅道:“你……你可不是騙我?”韋小寶道:“我騙你幹什麽?你越叫得早,我越早動手,你的臉蛋兒越修補得好,乖乖的快叫罷!”
    小郡主道:“倘若我……我叫了之後,你補得不好呢?”韋小寶道:“那我加倍賠還,連叫你六聲‘好妹妹’!”小郡主又是紅暈滿臉,說道:“你這人很壞,我不來!”韋小寶道:“好啦!你既然不放心,咱們分開來叫。你先叫我一聲‘好哥哥’,待我補好之後,你叫第二聲。我用鏡子給你照過,果然是一點疤痕也沒有,你十分滿意了,再叫第三聲。說不定你開心得很,一連叫上十聲。”小郡主急道:“不,不,你說叫三聲,怎麽又加?”韋小寶微笑道:“好,三聲就是三聲,那你快叫罷!”小郡主嘴唇動了幾下,總是叫不出口。
    韋小寶道:“叫一句‘好哥哥’,有什麽了不起?又不是要你叫‘好老公’、叫‘親親老公’。你再不問,我的價錢也可越開越高啦。”小郡主倒真怕他逼自己叫什麽老公、老公的,結結巴巴的道:“我先叫一個字,等你真的治好了,我再叫下面……下面兩個字。”韋小寶歎了一口氣,道:“唉,你真會討價還價,先給錢後給錢都是一樣。那你叫罷!”
    小郡主閉上眼睛,輕輕叫道:“好……”這個“好”字,當真細若蚊鳴,耳音稍稍差著半點,可再也聽不出來,饒是如此,她臉上已羞得通紅。
    韋小寶咕噥道:“這樣叫法,可真差勁得很,七折八扣下來,還有得剩的麽?也不知你心中在這個‘好’字下面接上些什麽,好王八蛋是好,好小賊也是好。”小郡主急道:“不是的,我心中想的,就……就是那兩個字,我不騙你,真的不騙你。”韋小寶道:“那兩個什麽字?是烏龜麽?是小賊嗎?”
    小郡主道:“不,不!是哥……”說了一個“哥”字,急忙住口。
    韋小寶笑道:“很好,算你有良心,那我給你修補臉蛋之時,便得用出最好手段。請泥水匠去修狗洞,出上第一流的價錢,泥水匠便用第一流的手段,倘若價錢太低,泥水匠用幾塊爛磚頭塞滿了事,石灰也不粉刷一下,豈不是難看之極?”小郡主道:“人家叫也叫過了,你還是在笑我是狗洞、爛磚頭。”
    韋小寶哈哈一笑,道:“我這是比方。”打開海老公的箱子,取出藥箱,將箱中的幾十個藥瓶都放在桌上,每一瓶藥都倒了些粉末,像煞有其事的凝神思索,調配藥粉。
    小郡主本來只信得三分,眼見藥瓶如此之多,不免又多信了兩分。
    韋小寶將藥粉放進藥缽,拿到外房,卻倒在紙中包了起來,藏在懷裏,另外拿了一塊綠豆糕,一塊豌豆黃,再從一個廣東月餅中挖了一塊蓮蓉,將藥缽洗乾淨了,不留半點藥粉,才將蓮蓉,綠豆糕,豌豆黃在藥缽中舂爛,又加上兩匙羹蜜糖,心念一動,再吐上兩大口唾沫,調得勻了,拿進房中,說道:“這是生肌靈膏,其中有無數靈丹妙藥。”
    想了一想,又道:“你的臉是我刻花了的,就算回復原狀,也不過和從前一般,你也不見我的好。”拿起昨日在珠寶鋪中所鑲的帽子,將帽上四顆明珠都拉了下來,放在左手手掌之中,問小郡主道:“這珠子怎樣?”
    小郡主祖上世代封王襲爵,雖然出世時沐家已破,但世家貴女,見識畢竟大非尋常,見這四顆珠子都有指頭大小,的溜溜地在他掌中滾動,發出柔和珠光,渾圓無瑕,贊道:“這珠子好得很,四顆一樣大小,很是難得!”
    韋小寶大是得意,說道:“這是我昨天花了二千九百兩銀子買來的,很貴,是不是?”這四顆珠子雖然珍貴,卻也不值得二千九百兩,其實是九百兩,他加上了二千兩的虛頭。當下又取過一隻藥缽,將珠子放入缽中,轉了幾轉,珠子和藥缽相碰,互相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音。韋小寶拿起石杵,一杵錘將下去。
    小郡主“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問道:“你幹什麽?”
    韋小寶見她神情嚴重,一張小臉上滿是詫異之色,更是意氣風發。他賣弄豪闊,原是要換來這副驚詫,當下連舂得幾舂,將四顆珠子舂得粉碎,然後不住轉動石杵,將珠子磨成了細粉,說道:“我倘若只將你臉蛋回復原狀,不顯我韋……顯不出我小桂子公公的本事,定要將你臉蛋兒變得比原來美上十倍,你這十聲‘好哥哥’才叫得心甘情願,沒半點勉強。”小郡主道:“三聲!怎麽又變成十聲了?”
    韋小寶微微一笑,將珍珠粉調在綠豆糕、豌豆黃、蓮蓉、蜜糖加唾沫的漿糊之中,用藥杵拌得均勻。小郡主眼睛睜得大大的,不知他搞些什麽,眼見他將四顆明珠研細,這藥膏之珍貴可想而知。
    韋小寶道:“四顆珠子雖貴,比起其他無價之寶的藥粉來,卻又算不得什麽了。你的相貌本來不錯,但不能說是天下第一流的,等搽了我這藥膏之後,多半會變成一位天下無雙,羞月閉花……”小郡主道:“羞花閉月。”她聽韋小寶說錯了,隨口改正,但話一出口,不由得很不好意思。韋小寶用錯成語,乃是家常便飯,絲毫不以爲意,道:“不錯,變成一個閉花羞月的小美人兒,那才好呢。”說著便抓起豆泥蓮蓉珍珠糊,往她臉上塗去。
    小郡主一聲不響,由得他亂塗,片刻之間,一張臉上除了眼耳口鼻之外,都給她塗得滿滿地,只覺這藥膏甜香甚濃,並無刺鼻藥味,渾不覺得難受。
    韋小寶見她上當,拚命地忍住了笑,心道:“這藥膏中我不拉上一泡尿,算是我客氣,那是瞧在你祖宗沐英沐王爺的份上。他是開國功臣,韋小寶讓了他三分。”
    韋小寶塗完藥膏,洗乾淨了手,說道:“等藥膏幹了,我再用奇妙藥粉給你洗去。三塗三洗,那你非羞月……非羞花閉月不可。”
    小郡主心想:“什麽‘非羞花閉月不可’,這句話好不別扭。”問道:“爲什麽要塗三次?”韋小寶道:“三次還算是少的了,人家做醬油要九蒸九曬呢。就算是煮狗肉,也要連滾三滾。小郡主抱怨道:“你又罵我是醬油狗肉。”
    韋小寶笑道:“沒有‘醬油狗肉’這句話,醬油煮狗肉,那就是紅燒狗肉。不用醬油,是清燉狗肉。”拿筷子挾起一片火腿,送到她嘴邊,道:“吃罷!”
    小郡主一來也真餓了,二來不敢得罪了他,怕他手腳不清,在自己臉上留下一條烏龜尾巴,三來見他研碎珍珠,毫不可惜,不免承他的情,微一遲疑,便張口將火腿吃了。
    韋小寶大喜,贊道:“好妹子,這才乖。”小郡主道:“我不……不是你好妹子。”韋小寶道:“那麽是好姐姐。”小郡主道:“也不是。”韋小寶道:“那麽是我好媽媽。”
    小郡主噗哧一笑,道:“我……我怎麽會是……”
    韋小寶自見到她以來,直到此刻,才聽到她的笑聲。只是她臉上塗滿了蓮蓉豆泥,難見如花笑靨,但單是聽著她銀鈴般的笑聲,亦足已暢懷怡神。韋小寶說她“是我好媽媽”,其實便是罵他“小婊子”,因爲他自己母親是個妓女,但聽她笑得又歡暢又溫柔,不禁微覺後悔,又想:“做婊子也沒什麽不好,我媽媽在麗春院裏賺錢,未必便賤過他媽的木頭木腦沐王府中的郡主。”又挾了幾片火腿喂她吃了,說道:“你如答應不逃走,我就將你手上穴道也解了。”
    小郡主道:“我幹麽逃走?臉上刻了只小烏龜,逃出去醜也醜死了。”
    韋小寶心想:“待你得知臉上其實沒有小烏龜,定然是要逃走了。那錢老闆也不說幾時來接她出去。宮裏關著這樣一個小姑娘,給人發覺了可干系不小,那便如何是好?”
    正凝思間,忽聽得屋外有人叫道:“桂公公,小人是康親王府裏的伴當,有事求見。”韋小寶道:“好!”低聲道:“有人來啦,你可別出聲。這裏是什麽地方,你知不知道?”小郡主搖了搖頭。韋小寶道:“說出來可嚇你一大跳。那些人個個都要害你。只有我瞧著你可憐,暫且收留了你。如果給人知道你在這裏,哼哼,哼哼……”心想:“說些什麽重話嚇她最好!她最怕什麽?”一轉念間,說道:“這些惡人定要剝光你的衣衫,打你屁股,打得痛得不得了。”小郡主臉上一紅,眼光中果然露出恐懼之色。
    韋小寶見恐嚇有效,便出去開門,門外是個三十來歲的內監。
    那人向韋小寶請安,恭恭敬敬的道:“小人是康親王府裏的。我們王爺說,好久不見公公,很是挂念,今日叫了戲班,請公公去王府喝酒聽戲。”
    韋小寶聽說聽戲,精神一振,但自己屋中藏著一個小郡主,既怕給人撞見,又怕她聲張起來,諸多不便,一時頗爲躊躇。那內監道:“王爺吩咐,務必要請公公光臨。今日王府中可熱鬧著呢,擲骰子、賭牌九,什麽都有。”韋小寶聽到聽戲,不過精神一振,聽到賭錢,那可是精神大振了。他自從發了大財之後,跟溫氏兄弟、平威他們賭錢,早已無甚趣味,擲擲骰子,只是聊勝於無,康親王府中既有賭局,自是豪賭,那還理會什麽小郡主、大郡主?當即欣然道:“好,你等一會兒,我就跟你去。”
    他回入房中,將小郡主松了綁,放在床上,又將她手腳綁住了,拉過被子蓋在她身上,低聲道:“我有事出去,過一會兒就回來。”見她眼光中露出疑慮之意,說道:“珍珠還不夠,我去珠寶鋪買些,研碎了給你搽臉,那才十全十美。”小郡主道:“你……你不要去。珍珠又貴。”韋小寶道:“不打緊的,你好哥哥有的是錢,要叫你羞花閉月,多花幾千兩銀子算得什麽。”小郡主道:“我……我在這裏很怕。”
    韋小寶見她楚楚可憐,略有不忍之意,但要他不去賭錢,小郡主便再可憐十倍也沒用,挾了一塊工魚幹給她吃了,拿過四塊八珍糕,疊起來放在她嘴上,道:“你一張嘴,便有一塊糕落入口中。可得小心,糕兒一跌到枕頭上,便吃不到了。”
    小郡主道:“你……你別去。”嘴上有糕,說話聲音細微幾不可聞。
    韋小寶假裝沒聽見,從箱中取出一疊銀票,塞在袋裏,開門出去,把門反鎖了,興匆匆的跟著內監到康親王府去。
    一到康親王府門口,只見大門外站立著兩排侍衛,都是一身鮮明錦衣,腰佩刀劍,氣概軒昂,比之韋小寶第一次來時戒備森嚴得多了,那自是懲於“鼇拜黨徒”攻入王府之失,加強了守備。
    韋小寶剛進大門,康親王便搶著迎了出來,身子半蹲,抱住韋小寶的腰,笑道:“桂兄弟,多日不見,你可長得越來越高、越來越俊了。”韋小寶笑道:“王爺你好。”康親王笑道:“好什麽?你也不多到我家裏來玩兒。我多見你就好,少見你就不好。”韋小寶笑道:“王爺吩咐我多來,那可求之不得。”康親王道:“你說過的話可得算數。幾時我向皇上討個情,准你的假,咱們喝酒聽戲,大鬧他十天八天。就只怕皇上一天也少不得你。”攜了韋小寶的手,並肩走進。衆侍衛一齊躬身行禮。
    韋小寶大樂。他在皇宮中雖然得人奉承,畢竟只是個太監,哪有此刻和王爺攜手而行的風光?
    到得中門,兩個滿洲大官迎了出來,一個是新任領內侍衛大臣多隆,通常稱之爲侍衛總管的,另一個便是他的結拜哥哥索額圖。索額圖一躍而前,抱住了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聽說王爺今日請你,我便自告奮勇要來,咱哥兒倆熱鬧熱鬧。”侍衛總管多隆也上來著實巴結。四人一踏進大廳,廊下的吹打手便奏起樂來。韋小寶從未受人如此隆重的接待,自是眉飛色舞,差一點便手舞足蹈起來。到得二廳,廳中二十幾名官員都已站在天井中迎接,都是尚書、侍郎、將軍、禦營親軍統領等等大官。索額圖一一給他引見。
    一名內監匆匆走進,打了個千,稟道:“王爺,平西王世子駕到。”
    康親王笑道:“很好!桂兄弟,你且寬坐,我去迎客。”轉身出去。
    韋小寶心想:“平西王世子?那不是吳三桂的兒子嗎?他來這裏幹什麽?”
    索額圖挨到他耳邊,低笑道:“好兄弟,恭喜你今天又要發財啦。”韋小寶笑道:“那得看手氣怎樣?”索額圖笑道:“手氣自然是好的。除了賭錢發財,還有一注逃不了的大財氣。”韋小寶道:“那是什麽?”索額圖在他耳邊輕聲道:“吳三桂差兒子來進貢,朝中大官,個個都不落空。”韋小寶道:“哦,吳三桂是差兒子來進貢。我可不是朝中大官。”
    索額圖道:“你是宮裏的大官,那比朝中大官可威風得多了。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精明能幹,懂事得很。”低聲道:“待會吳應熊不論送你什麽重禮,你都不可露出喜歡的模樣,只淡淡的說:‘世子來到北京,一路上可辛苦了。’他如見你喜歡,那便沒了下文。你神色冷淡,他定然當你嫌禮物輕了,明天又會重重的補上一份。”
    韋小寶哈哈大笑,低聲道:“原來這是敲竹杠的法子。”索額圖低聲道:“雲南竹杠,不砰砰嘭嘭的敲他一頓,那就笨了。他老子坐了雲貴兩省,不知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咱哥兒們如不幫他花花,一來對不起他老子,二來可對不起雲南、貴州的老百姓哪!”韋小寶笑道:“正是。”
    說話之間,康親王已陪了吳應熊進來。這平西王世子二十四五歲年紀,相貌甚是英俊,步履矯捷,確是將門之子的風範。康親王第一個便拉了韋小寶過來,說道:“小王爺,這位桂公公,是萬歲爺跟前最得力的公公。上書房力擒鼇拜,便是這位桂公公的大功。”
    吳三桂派在北京城裏的耳目衆多,京城中有何大小動靜,每天都有急足持信前往昆明稟報。康熙擒拿鼇拜,是這幾年來的頭等大事,吳應熊自然早知詳情。吳三桂曾和他商議,覺得皇帝剷除權要於不動聲色之間,年紀雖幼,英氣已露,日後做臣子的日子,只怕不大好過。吳應熊這次奉父命來京朝覲天子,大攜財物,賄賂大臣,最大的用意,是在察看康熙的性格爲人,以及他手下重用的親信大臣是何等樣人物。今日來康親王府中赴宴,沒料想竟會遇上康熙手下最得寵的太監,不由得大喜,忙伸出雙手,握住韋小寶的右手連連搖晃,說道:“桂公公,我……在下……(他先說了個“我”字,覺得不夠恭敬:想自稱“晚生”,對方年紀太小:如說“兄弟”,跟他可沒這個交情,若說“卑職”,對方又不是朝中大官,自己的品位可比他高得多,急忙之中,用了句江湖口吻)在雲南之時,便聽到公公大名。父王跟大家談起來,都稱頌皇上英明果斷,確是聖明天子,還說聖天子在位,連公公這樣小小年紀,也能立此大功,令人好生仰慕。父王吩咐,命在下備了禮物,向公公表示敬意。只是大清規矩,外臣不便結交內官,在下空有此心,卻不敢貿然求見。今日康王爺賜此良機,當真是不勝之喜。”他口齒便捷,一番話說得十分動聽。
    韋小寶聽得連吳三桂這樣的大人物,在萬里之外竟也知道自己名字,不由得骨頭大松。好在這些奉承的話也聽得多了,早知如何應付,只淡淡的道:“咱們做奴才的,只是奉皇上的聖旨辦事,就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而已,有什麽功勞好說?小王爺的話可太誇獎了。”心想:“索額圖哥哥料事如神,這小漢奸果然一見面就提到‘禮物’二字。”
    吳應熊是遠客,又是平西王的世子,康親王推他坐了首席,請韋小寶坐次席。席上大官甚多,尚書將軍。個個爵高位尊,韋小寶雖然狂妄,這次席卻也不敢坐,連聲推辭。康親王笑道:“桂兄弟,你是皇上身邊之人,大家敬重你,那也是愛戴皇上的一番忠心,你不用再客氣了。”說著將他按入椅中。索額圖這時已升了國史館大學士,官位在諸人之首,便坐在韋小寶身邊,其餘文武大官按品級、官職高下,依次而坐。
    韋小寶忽想:“他媽的!從前麗春院嫖客擺花酒,媽媽坐在嫖客背後,順手拿幾件糕餅給我,王八們還常常把我趕開,那時只想,幾時老子發了達,也到麗春院來擺一台花酒,叫老鴇、王八、小娘們都來陪酒。哪知道今日居然有親王、王子、尚書、將軍們相陪,只可惜麗春院的老鴇、王八們見不到老子這般神氣的模樣。”
    衆人坐下喝酒。吳應熊帶來的十六名隨從站在長窗之側,對席上衆人敬酒、挾菜,以及僕役傳送酒菜的一舉一動,均是目不轉睛的注視。
    韋小寶略一思索,已明其理:“是了,這是平西王府中的武功高手,跟隨來保護吳應熊的,生怕有人行刺下毒。沐王府的人只怕早已守在外面。待會最好雙方狠狠打上一架,且看是沐王府的人贏了,還是吳三桂的手下厲害。”他一肚子的幸災樂禍,只盼雙方打得熱鬧非凡,鬥個兩敗俱傷。
    這情形康親王自己瞧在眼裏,他身爲主人,也不好說什麽。
    那侍衛總管多隆武功了得,性子又直,喝得幾杯酒,便道:“小王爺,你帶來的這十幾個隨從,一定都是千中挑、萬中選的武功高手了。”
    吳應熊笑道:“他們有什麽武功?只不過是父王府裏的親兵,一向跟著兄弟,知道兄弟的脾氣,出門之時,貪圖個使喚方便而已。”
    多隆笑道:“小王爺這可說得太謙了。你瞧這兩位太陽穴高高鼓起,內功已到了九成火候。那兩位臉上、頸中肌肉糾結,一身上佳的橫練功夫。還有那幾位滿臉油光,背上垂的大辮子,多半是假髮打的,你如教他們摘下帽子來,定是禿頂無疑。”吳應熊微笑不答。
    索額圖笑道:“我只知多總管武功高強,沒想到你還有一項會看相的本事。”
    多隆笑道:“索大人有所不知。平西王當年駐兵遼東,麾下很多錦州金頂門的武官。金頂門的弟子,頭上功夫十分厲害。凡是功夫練到高深之時,滿臉油光,頭頂卻是一根頭髮也沒有的。”康親王笑道:“可否請世子吩咐這幾位尊價,將帽子摘下來,讓大家瞧瞧多總管的推測到底准不准?”吳應熊道:“多總管目光如炬,豈有不准的?這幾名親兵,的確練過金項門的功夫,但功夫沒練到家,頭上頭發還是不少,摘下帽子,不免令他們當衆出醜,望衆位大人包涵。”衆人哈哈一陣大笑,既見吳應熊不願,也就不便勉強。
    韋小寶目不轉睛的細看這幾個人,心癢難搔:“不知那大個兒頭兒有多少頭髮?那瘦子功夫差些,想來頭髮一定很多。”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哈的一聲,笑了出來。
    康親王笑問:“桂兄弟,你有什麽事好笑,說出來大家聽聽。”韋小寶笑道:“我想金頂門的師傅們大家一定很和氣,既少和人家動手,自夥裏更加不會打架。”康親王道:“何以見得?”韋小寶笑道:“大家要是氣了,瞪一瞪眼睛,各人將帽兒摘了下來,你數數我頭髮,我數數你頭髮,誰的頭髮少,誰就本事強,頭髮多的人只好認輸。”衆人哈哈大笑,都說韋小寶的想法十分有趣。韋小寶又道:“金頂門的師傅們,想必隨身都要帶一把算盤,否則算起頭髮來可不大方便。”衆人又是一陣大笑。
    一位尚書正喝了口酒,還沒咽下喉去,一聽此言,滿口酒水噴了出來,生怕噴在桌上失禮,一低頭,都噴在自己衣襟之上,不住的咳嗽。
    多隆說道:“康王爺,上次鼇拜那廝的餘黨到你王府騷擾,聽說你這幾個月來著實招攬了不少高手。”康親王右手慢慢捋著鬍子,臉有得色,緩緩的道:“當真是有身份、有本事的高手,那是極難招得到的,肯應官府聘請的,多半只是二三流的角色而已。”頓了一頓,又道:“總算小王求賢若渴,除了重金禮聘之外,還幫他們辦了幾件事,這才請到了幾個真正頂尖兒的高手。只不過每日須得好好侍候他們,可也費心得很,哈哈,哈哈!”
    多隆道:“王爺聘請高人這個秘訣,可肯傳授麽?”康親王微笑道:“多總管自己便是一等一的高手,還聘請武學高手來幹甚麽?”多隆道:“多謝王爺稱讚。想那年咱們滿洲武將在大校場較技,攝政親王親自監臨,王爺和小將都曾得到攝政王的賞賜。聽說這次鼇拜的餘孽前來滋擾,王爺箭不虛發,親手射死了二十多名亂黨。”
    康親王微微一笑,並不答話。那日他確是發箭射死了兩名天地會會衆,二十多名云云,未免多了十倍。
    韋小寶道:“這件事我是親眼瞧見的。那時我耳邊只聽得颼颼亂響,前面不住大叫‘哎唷,哎唷!’後面大叫‘好箭,好箭!’”
    一個文官不明韋小寶話中意思,問道:“桂公公,怎地前面的人大叫‘哎唷’,後面的人大叫‘好箭’?”韋小寶道:“康王爺射箭,百發百中,前面給射中之人大叫‘哎唷’,後面是咱們自己人,當然大贊‘好箭’了。不過叫‘好箭’之人,又比叫‘哎唷’的多了幾倍,大人可知道其中緣故?”那官兒撚須道:“想必是咱們這一邊的人,比之亂黨要多了幾倍。”韋小寶道:“大人這一下猜錯了。當時亂党大舉來攻,康王爺以少勝多,人數是對方多。不過有些亂党給康王爺一箭射中咽喉,這一聲‘哎唷’只到了喉頭,鑽不出口來,而康王爺箭法如神,亂黨之中有不少人打從心坎裏佩服出來,忍不住要大叫‘好箭’!明知不該,可便是熬不牢!”那官兒連連點頭,道:“原來如此!”
    吳應熊舉起酒杯,說道:“康王爺神箭,晚生佩服之至。敬王爺一杯。”衆人都舉起酒杯,飲盡爲敬。康親王大喜,心想:“小桂子這小傢夥知情識趣,難怪皇上喜歡他。”
    多隆道:“王爺,你府中聘到了這許多武林高手,請出來大家見見如何?”
    康親王原要炫耀,便吩咐侍從:“這邊再開兩席,請神照上人他們出來入席。”
    過不多時,後堂轉出二十餘人,爲首一人身穿大紅袈裟,是個胖大和尚。康親王站起身來,笑道:“衆位朋友,大家來喝一杯!”席上衆賓見康親王站起,也都站立相迎。
    那神照上人合十笑道:“不敢當,不敢當!列位大人請坐。”說話聲若洪鐘,單是這份中氣,便知內功修爲甚是了得。餘人高高矮矮,或俊或醜,分別在新設的兩席中入座。
    多隆既好武,又性急,不待衆武師的第一巡酒喝完,便道:“王爺,小將看王府這些武林高手,個個相貌堂堂,神情威武,功夫定是極高的了。可否請這些朋友們施展一下身手?平西王世子和桂公公都是難得請到的貴客,料來也想瞧瞧康親王門下的手段。”
    韋小寶首先附和。吳應熊鼓掌叫好。其餘衆賓也都說:“是極,是極!”
    康親王笑道:“衆位朋友,許多貴賓都想見見各位的功夫,卻不知怎樣個練法。”
    左首武師席上一個中年漢子霍地站起,朗聲說道:“我只道康王爺愛重人才,這才前來投靠,哪知卻將我們當作江湖上賣把式的人看待。列位大人要瞧耍猴兒、走繩索的,何不到天橋上去?告辭!”說著左手一起,擊在椅背之上,拍的一聲,椅背登時粉碎。大踏步便向門外走去。
    衆人愕然失色。
    那漢子同席中一個瘦小老者身子一晃,已攔在他面前,說道:“郎師傅,你這般說話,太也豈有此理。王爺對咱們禮敬有加,要咱們獻獻身手,郎師傅如果肯練,固然很好,倘若不願,王爺也不會勉強。你在王府大廳之上拍台拍凳,打毀物件,王爺就算寬宏大量,不加罪責,別的兄弟們這張臉,卻往哪里擱去?”
    那姓郎的冷笑道:“人各有志。陶師傅愛在王府裏耍把式,儘管耍個夠。兄弟可要少陪了。”說著走上了一步。那姓陶的老者道:“你當真要走,也得向王爺磕頭辭行,王爺點了頭,你才得走。”那姓郎的冷笑道:“我又不是賣身給了王府的奴才,兩隻腳生在我自己身上,要走便走,你管得著嗎?”說著向前便走。
    那姓陶老者竟不讓開,眼見他便要撞到自己身上,伸手便往他左臂抓去,說道:“說不得,也只好管管。”姓郎的左臂一沈,倏地翻上,往他腰裏擊去。姓陶的右腳飛出,踢他胸口。姓郎的右手疾伸,托在那姓陶老者踢高的右腿膝彎之中,乘勢一送,向外推了出去。姓陶老者仰面便跌,總算他身手敏捷,右手在地下一撐,已然躍起,雖沒跌了個仰八叉,卻已出醜,一張老臉脹得通紅。那姓郎漢子嘿嘿冷笑,飛步奔向廳口。
    突然之間,本來空無一人的廳口多了個瘦削漢子,拱手道:“郎兄請回。”那姓郎的奔得正快,收勢不住,便往他身上撞去。那瘦子卻不閃避,波的一聲響,兩人已撞在一起。姓郎的一個踉蹌,連退了三步。向左斜行兩步,驀地轉右,向右首長窗奔出。將到門檻處,只見那瘦子又已攔在身前。姓郎的适才和他這一撞,知道厲害,不敢再向他撞去,急忙住足,胸膛和他胸膛相距不過兩寸,鼻尖和他鼻尖已然碰了一碰。那瘦子紋絲不動,連眼睛也不瞬一下。姓郎的倏地向左閃去,可是只一站定,那瘦子便已擋在他身前。
    姓郎的大怒,呼的一拳向他面門擊去,兩人相距既近,這一拳勁力又大,眼見那瘦子不是側身,便須低頭。卻見他左掌在自己臉前一豎,拍的一聲響,這一拳打在他掌心。他只手掌微彎,姓郎的已被彈得連退數步。廳上衆人齊聲喝彩,都道:“好功夫!”
    姓郎的神色十分尷尬,走是走不脫,上前動手又和他武功相差太遠,一時手足無措。那瘦子拱手道:“郎兄請坐。王爺吩咐咱們練幾手,咱兩個這可不是練過了嗎?”說著便坐入右首一席的原位。衆人又是喝彩。姓郎的滿臉羞慚,低頭入座。
    那姓郎的這麽一鬧,康親王本來大感面目無光,幸好這瘦子給他掙回了臉面,逼得這姓郎的武師回席,吩咐侍從:“拿些五十兩銀子的元寶來。”韋小寶笑道:“這位師傅的武功了不起,這麽一下惡……惡……惡虎攔路(他本來想說“惡狗攔路”),那傢夥便說什麽也走不了。不知他叫什麽名字?”康親王摸了摸腮幫,想不起這瘦子叫什麽,這人幾時來到王府,他心中也已全然沒了影子,笑道:“小王記性不好,一時可想不起來了。”
    少頃侍從托著一隻大木盤,盤上墊以紅綢,放了二十隻五十兩的大元寶,銀光閃閃,甚是耀眼,站在康親王身邊。康親王笑道:“衆位武師露了功夫,該當有個彩頭。這位朋友,請過來拿一隻元寶去。”那瘦子走上前來,請了個安,從康親王手中接過一隻元寶。
    韋小寶問道:“朋友,你貴姓?大號叫什麽?”那瘦子道:“小人齊元凱,多蒙大人垂問。”韋小寶道:“你武功可高得很啊。”齊元凱道:“教大人見笑了。”
    多隆道:“康王爺府中的武師,果然身負絕藝。咱們很想見識見識平西王手下武師們的功夫。小王爺,你挑一人出來,跟這位齊師傅過招如何?”他見吳應熊沈吟未應,又道:“這當然是點到爲止,不能傷了大家和氣。誰勝誰敗,都不相干。”康親王是個十分愛熱鬧的人,說道:“多總管這主意挺高。讓雙方武師們切磋切磋,勝的賞兩隻大元寶,不勝的也有一
只,把元寶放在桌上罷。”
    一盤十九隻大元寶放在筵前,燭光照映,銀氣襯以紅綢,更顯燦爛。
    康親王笑道:“敝處仍由這位齊元凱師傅出手,平西王府中不知是哪一位師傅下場?”
    衆人都是興高采烈,瞧著吳應熊手下的十六名隨從,均知這雖是武師們一對一的比武,實則是康親王和平西王兩處王府的賭賽。這瘦子齊元凱适才露了這手功夫,武功確然了得,恐怕雲南的武士未必有人敵得過他。
    吳應熊沈吟未答。他手下十六人中有一人越衆而出,向康親王躬身說道:“啓稟王爺:小人們武藝低微,決不是王爺府上這些師傅們的對手。我們隨同世子來京,只是服侍世子的起居飲食。平西王吩咐過的,決不可得罪了京裏王爺大臣們的侍從。這是平西王的將令,小人們決計不敢違犯。”康親王笑道:“平西王可小心謹慎得很哪!今日只是演一演武,又不是打架生事。你們王爺問起,說是我定要你們出手的好了。”那人又躬身道:“王爺恕罪,小人不敢奉命。”康親王暗暗惱怒:“你心中就只有平西王,不將我康親王放在眼裏。只怕便是皇上下旨,你也不聽。”說道:“難道別人伸拳打在你們身上,你們也不還手麽?”
    那人道:“小人在雲南常聽人說,天子腳下文武百官、軍民人等,個個都講道理。我們是遠地邊疆的鄉下人,來到京城,萬事退讓,說什麽也不敢得罪旁人,想來別人好端端的,也不會打到我們身上。”這人身材魁梧,一臉精幹之色,言辭鋒利,這幾句話一說,倘若康親王定要叫手下武師挑釁,倒似是不講道理了。
    康親王愈加惱怒,轉頭說道:“神照上人、齊師傅,他們雲南來的朋友硬是不肯賞臉,咱們可沒法子了。”
    神照上人哈哈一笑,站起身來,說道:“王爺,這位雲南朋友只不過怕輸,生怕失了臉面。難道旁人真的打到他們要害之上,他們也不還手招架?”說畢身形晃處,已站在那人身畔,笑道:“貧僧掌上力道,平平而已,但比那位要走又不走的姓郎朋友,說不定還強著這麽一點兒。王爺,貧僧弄壞您廳上一塊磚頭,王爺不會見怪罷?”
    康親王知道衆武師中以神照武功最高,內外功俱臻上乘,聽他這麽說,自是要顯功夫來著,喜道:“上人請便,就弄壞一百塊磚頭,也是小事一樁。”
    神照一矮身,左掌輕輕在地下一拍,提起手來時,掌上已粘了一塊大青磚。這青磚一尺五寸見方,雖不甚重,卻牢牢的嵌在地上,將青磚從地下吸起,平平粘在掌上,竟下落下,掌力甚是了得。韋小寶大叫一聲:“好啊!”衆人一齊鼓掌。
    神照微微一笑,左掌一提,掌上吸力散去,那青磚便落將下來,待落到胸口之時,他兩臂自外向內一合,雙掌合拍,正好拍在青磚的邊緣,波的一聲,一塊大青磚都碎成了細粒,紛紛落地。衆人又是大聲喝彩。大家都看了出來,青磚邊緣只不過四五寸處受到掌擊,但掌力彌散,竟將整塊青磚震碎,最大的碎塊也不過一二寸見方,內力之勁,實是非同小可。
    神照走到吳應熊那隨從身畔,合十說道:“尊駕高姓大名?”那人道:“大師掌力驚人,當真令小人大開眼界。小人邊鄙野人,乃是無名小卒。”神照笑道:“邊鄙野人,就沒姓名麽?”
    那人雙眉一軒,臉上閃過一層怒色,但隨即若無其事的道:“山野匹夫,就算有名字,也不過是阿貓、阿狗,大師知道了也是無用。”神照笑道:“閣下好涵養功夫。康親王今日大宴賓客,高朋滿座,是北京城中罕有的盛會。王爺有命,要咱們獻醜,以博王爺、世子以及衆位嘉賓一笑。尊駕定是不肯賜教,大掃王爺與衆位大人的興頭,豈不是太也自重身價了嗎?”那人道:“在下只學過幾年鄉下佬莊稼把式,如何是滄州鐵佛寺神照上人的對手?大師定要比試,在下算是輸了,大師去領兩隻大元寶便是。”說著轉身便欲退回。
    神照喝道:“且慢!貧僧定欲試試尊駕的功夫,雙拳‘鍾鼓齊鳴’,要打尊駕兩邊太陽穴,請還手罷!”那人搖了搖頭。
    神照大喝一聲,大紅袈裟內僧袍的衣袖突然脹了起來,已然鼓足了勁風,雙臂外掠,疾向內彎,兩個碗口大的拳頭便向那人兩邊太陽穴撞去。
    衆人适才見他掌碎青磚的勁力,都忍不住“咦”的一聲叫了出來,心想此人閃避已然不及,若不出手招架,這顆腦袋豈不便如那青磚一般,登時便給擊得粉碎?
    豈知那人竟然一動不動,手不擡、足不提、頭不閃、目不瞬,便如是泥塑木雕一般。神照上人出手之際,原只想逼得他還手,並無傷他性命之意,雙拳將到他太陽穴上,卻見他呆呆的不動,心中一驚:“我這雙拳擊出,幾有千斤之力。平西王世子是康親王的貴賓,倘若魯莽打死了他的隨從,可大大不妥。”便在雙拳將碰上他肌膚之際,急忙向上一提,呼的一聲響,從他兩邊太陽穴畔擦過,僧袍拂在他面上。那人微微一笑,說道:“大師好拳法!”
    廳上衆人都瞧得呆了,心想此人定力之強,委實大非尋常,倘若神照上人這兩拳不是中途轉向,而是擊在他太陽穴上,此刻哪里還有命在?這人以自己性命當兒戲,簡直瘋了。
    神照拳勁急轉,震得雙臂一酸,不由得向他瞪視半晌,不知眼前此人到底是個狂人,還是白癡,倘若就此歸座,未免下不了臺,說道:“尊駕定是不給面子,貧僧無法可想,只好得罪。下一拳‘黑虎偷心’,要打向尊駕胸口。”“鐘鼓齊鳴”、“黑虎偷心”這些招數,原是最粗淺的拳招,尋常學過幾個月武功的人都曾練過,他又在發拳之前先叫了出來,本意只是要以勁力取勝,而使用最粗淺的功夫,也頗有瞧不起對手之意。
    那人微微一笑,並不答話。神照心下有氣,尋思:“我這一拳將你打成內傷,並不立斃於當場,卻叫你三四天之後才死,那就不算掃了平西王的臉面。”坐個馬步,大聲吆喝,右拳呼的一聲打了出去,拍的一聲,正中他胸口。那人身子一晃,退了一步,笑道:“大師贏了,我已退了一步。”神照這一拳雖未用全力,卻也是勁道甚厲,不料這人渾如不覺,這兩句話說來輕描淡寫,顯然全沒受傷。文官們不懂其中道理,但學武之人,個個都知他是有意容讓。韋小寶不文不武,也就在似懂非懂之間。
    神照自負在武林中頗具聲望,怎肯就此算贏?他臉面湧上一層隱隱黑氣,說道:“那麽再吃我一拳。”呼的一拳,仍向他胸口擊去,這一次用上了七成勁力,縱然將他打得口噴鮮血,那是他自討苦吃,那也是無可奈何了。
    神照這一拳將抵那人衣襟,那人胸部突然一縮,身子向後飄出半丈,似乎給拳力震了出去,其實是乘勢避開他的拳勁。神照這一拳又打了個空,愈益惱怒,搶上兩步,大喝一聲,右腿飛起,向他小腹猛踢過去。那人叫道:“啊喲!”眼見這一腿已非踢中不可。
    衆人不約而同的都站了起來,只見那人身子向後,雙足恰如釘在地上一般,身子齊著膝蓋折屈,自大腳以至腦袋,大半個身子便如是一根大木頭橫空而架,離地尺許。神照這一腿踢了個空,在他雙腿之上數寸處淩空踢過。神照一不做,二不休,鴛鴦連環,左腿“烏龍掃地”,掠地橫掃,踢他雙腿脛骨。那人姿勢不變,仍是擺著那“鐵板橋”勢,雙足一蹬,全身向上搬了一尺。神照的左腿在他腳底掃過。那人穩穩落下,身子仍不站直。
    廳上衆人彩聲如雷。神照到此地步,已知自己功夫和他差著老大一截,對方倘若還手,自己勢必輸得一塌糊塗,只得合十說道:“好功夫,佩服,佩服!”那人站直身子,躬身還禮,說道:“大師拳腳勁道厲害之極,在下不敢招架,只有閃避。”
    康親王道:“兩人武功都是極高。世子殿下,尊價客氣得很,一定不肯還手,比武是比不成了。來啊,兩人都領兩隻大元寶去。”那人躬身道:“無功不受祿。”神照見他不肯去拿元寶,自己也不便上前具領。康親王轉頭向侍從道:“給兩位送過去。”那人這才謝了賞錢,神照也訕訕的收了。
    康親王明知剛才這一場雖非正式比武,其實是己方輸了,也賞兩錠大銀給神照,不過既替他遮羞,也爲自己掩飾,表示不分勝敗。他心有不甘,又看得太不過癮,心想:“這高個兒的功夫固然不錯,但吳應熊帶來的其餘隨從,定然及不上他。我手下衆武師卻各有驚人絕藝,單是那齊元凱的功夫,比之神照和尚恐怕就只高不低。”他本來稱神照爲上人,适才一顯武功之後,心中對他打了折扣,“上人”登時變成了“和尚”,朗聲道:“剛才比武沒比成,不免有點……有點那個美中不足。齊師傅,請你邀十五位武師,大家拿了兵刃,十六個對十六個,跟平西王世子帶來的十六位隨從過過招。小王爺,你吩咐他們亮兵刃罷!”
    吳應熊道:“來到王爺府上作客,怎敢攜帶兵刃?”康親王笑道:“世子可太客氣了。令尊和小王都是武將,一生在刀槍劍戟之間討生活,可不用這些婆婆媽媽的忌諱。來啊,把十八般兵器都拿幾件來,讓平西王府的高手們挑選。”
    康親王本是戰將,從關外直打到中原,府中兵刃一應俱全。一聲呼喚,衆侍從登時去搬了一大堆兵器出來,長長短短,都放在那十六名侍從面前。
    齊元凱邀集了十四名武師,卻要神照率領。神照要掙回面子,只客氣了幾句,便不再推辭,心想:“好歹也要砍傷幾個南蠻子,出一口胸中惡氣。”什麽平西王世子是客、須得顧全他的臉面等等,早已全然置之腦後。這時神照、齊元凱等人的兵刃,也已由手下拿到了廳上。神照雙掌之間倒挾兩柄青鋼戒刀,向康親王一席合十行禮。
    康親王等微微欠身,頷首還禮。
韋小寶心下得意:“他媽的,這些人個個武藝高強,是江湖上大有來頭的人物,卻要向老子行禮。老子大模大樣的坐著,點一點頭就算了事,可比他們威風十倍了。”
    神照轉過身來,大聲道:“雲南來的朋友,挑兵刃罷!”先前接過他五招的高身材漢子說道:“我們奉有平西王將令,在北京城裏,決不和人動手。”神照道:“別人鋼刀砍到頭上,難道也不還手?別人要砍下你們的腦袋,你們只是伸長了脖子?還是將腦袋縮進了脖子去?”此言一出,平西王府的衆隨從均有怒色。說他們將腦袋縮進脖子,自是罵他們爲烏龜了。那爲首的長身漢子卻仍淡淡的道:“平西王軍令如山。我們犯了將令,回到雲南一樣也要砍頭。”
    神照道:“好,咱們就試試。”他招了招手,將十五名武師召在大廳一角,低聲商議。神照悄聲道:“咱們將兵刃盡往他們身上要害招呼,瞧他們還不還手?”齊元凱道:“當真傷了人,那可不妥。咱們只是逼他們還手。”另一人道:“大家手下留神些。”神照喝道:“好,動手罷!”一聲長嘯,舞動戒刀,白光閃閃,搶先向平西王府十六名隨從砍殺過去。其餘十五人或使長劍,或挺花槍,或揮鋼鞭,或舉銅錘,十六般兵刃紛紛使動。
    那十六名隨從竟然挺立不動,雙臂垂下,手掌平貼大腿外側,目光向前平視,對康王府十六名武師的進襲恍若不見。
    那十六名武師眼見對方不動,都要在康親王和衆賓之前賣弄手段,各人施展兵刃上最精熟巧妙的招數,斜劈直刺,橫砍倒打,兵刃反映燭光,十六般兵器舞了開來,呼呼風聲中,組成一張光幕,將十六名隨從圍在垓心。
    衆文官不住說:“小心!小心!”武學之士見這些兵刃每一招都是遞向對方要害,往往只數寸之差,不要多用上半分力氣,立時便送了對方性命,盡皆心驚。
    那十六名隨從向前瞪視,將生死置之度外,對方倘若真要下手,也只好將性命送了。
    神照等人的兵刃越使越快,偶爾兵刃互相撞擊,便火花四濺,叮噹作聲,這一來更增危險。他們雖然無意殺傷平西王的手下,但刀劍鞭錘互相碰撞,勁力既大,相距又如此之近,反彈出去傷到了人,卻不由自主。
    果然拍的一聲,一柄鐵鐧和另一人的銅錘相撞,蕩了出去,打中一名平西王府隨從的肩頭。跟著有人揮刀斜劈,在一名隨從右臉旁數寸處掠過,旁邊長劍削來,刀劍相交,鋼刀回轉,砍在那隨從臉上,立時鮮血長流。兩名隨從受傷不輕,仍是一聲不哼,直立不動。
    康親王知道再搞下去,受傷的更多,又見比武不成,有些掃興,叫道:“好武功,好武功!大家收手罷!”
    神照一聲大叫,兩柄戒刀橫掠過去。將一名隨從的帽子劈了下來。餘人跟著學樣,刀槍劍戟,紛紛將衆隨從的帽子擊落。十六人哈哈大笑,收起兵刃,向後躍開。
    韋小寶見那些隨從之中果然有七個是禿頂,頭上亮得發光,不禁拍手大笑,說道:“多總管,你眼光真准,果然是一大批禿……”一句話沒說完,一瞥眼間,只見平西王府的十六名隨從仍是挺立不動,但臉上惱怒之極,眼中如欲噴出火來。
    韋小寶自幼在市井中廝混,自然而然的深通光棍之道,覺得神照這批人做事太不漂亮,沒給人留半分面子。市井間流氓無賴儘管偷搶拐騙,什麽不要臉的事都幹,但與人爭競,總是留下三分餘地,大江南北,到處皆然。妓院中遇上癡迷的嫖客,將攜來的成萬兩銀子在窯姐兒身上散光,老鴇還是給他幾十兩銀子的盤纏,以免他流落異鄉,若非鋌而走險,便是上吊投河。那也不是這些流氓無賴良心真好,而是免得事情鬧大,後患可慮。
    韋小寶與人賭錢,使手法騙幹了對方的銀錢,倘若贏他一兩,最後便讓他贏回一二錢:倘若贏了一百文,最後總給他翻本贏回一二十文。一來以便下回還有生意,二來教對方不起凝心,又免得他老羞成怒,拔出老拳來打架。他見到平西王府衆隨從的神情,心下老大過意不去,便即離座走到衆人身前,俯身拾起那長身漢子的帽子,說道:“老兄當真了不起。”雙手捧了,給他戴在頭上。那人躬身道:“多謝!”韋小寶跟著將十五頂帽子一頂頂揀起,笑道:“他們這樣幹,豈不是得罪了朋友嗎?”他分不清楚哪一頂帽子是誰的,捧在手裏,讓各人取來戴上。
    這些隨從眼見韋小寶坐於本府世子身側,是康親王這次宴請的大貴客,雖然年紀幼小,但席上人人對他十分恭敬,先前已聽人說起,是擒殺鼇拜的桂公公,見他替自己拾帽子,忙請安行禮,連說:“不敢當,折殺小人了!”
    韋小寶對平西王府之人本來毫無好感,原盼吳三桂的手下倒個大黴,但神照等人一再進逼,這些人始終容忍,激發了他鋤強扶弱之意,見他們感激之情十分真誠,心下更喜,轉頭向康親王道:“王爺,向你借幾兩銀子使使。”康親王笑道:“桂兄弟儘管拿去使,五萬兩夠了嗎?”韋小寶笑道:“哪用得著這許多?”向王府的一名侍從道:“快去買十六頂最好的帽子來,越快越好!”那侍從答應著去了。吳應熊拱手道:“桂公公愛屋及烏,在下感激不盡。”韋小寶拱手還禮,心道:“什麽愛屋及烏?及什麽烏,及你這只小烏龜嗎?”
    康親王見神照等人削落平西王府衆隨從的帽子,心中也早覺未免過分,生怕得罪了吳應熊,但如出口道歉,又覺不妥。韋小寶這麽一來,深得其心,說道:“來人哪!吳世子的手下,每人賞五十兩銀子。”又想:“單賞對方,豈不教我手下的衆武師失了面子?”又道:“咱們府裏的十六位武師,每人也是五十兩銀子!”大廳之上,歡聲大作。
    索額圖站起身來,給席上衆人都斟了酒,說道:“小王爺,令尊用兵如神,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令尊軍令森嚴,部屬人人效死,無怪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來來來,大夥兒遙敬平西王一杯!”
    吳應熊急忙站起,舉杯道:“晚生謹代家嚴飲酒,多謝各位厚意。”衆人都舉杯飲幹。吳應熊又道:“家嚴鎮守南疆,邊陲平靖,那是賴聖上洪福,再加朝中王公大臣措置得宜,指導有方。家嚴只是盡忠爲皇上效力,秉承朝中各位王公大臣的訓示,不敢偷懶而已。實不敢說有什麽功勞。”
    酒過數巡,王府侍從已將十六頂帽子買來,雙手捧上,送到韋小寶面前。韋小寶向康親王笑道:“王爺,你府中的師傅們失手打落了人家的帽子,你該賠還一頂新帽子罷。”康親王笑道:“當得,當得,還是桂兄弟想得周到。”吩咐侍從,將帽子給吳應熊的隨從送去。衆隨從接過了,躬身道:“謝王爺,謝桂公公!”將帽子折好放在懷內,頭上仍是戴著舊帽。康親王和索額圖對望了一眼,知道這些人不換新帽,乃是尊重吳應熊的意思。
    又飲了一會,王府戲班子出來獻技。康親王要吳應熊點戲。吳應熊點了出《滿床笏》,那是郭子儀做壽,七子八婿上壽的熱鬧戲。郭子儀大富貴亦壽考,以功名令終,君臣十分相得。吳應熊點這出戲,既可說祝賀康親王,也是爲他爹爹吳三桂自況,頗爲得體。
    康親王待他點罷,將戲牌子遞給韋小寶,道:“桂兄弟,你也點一出。”韋小寶不識得戲牌上的字,笑道:“我可不會點了,王爺,你代我點一出,要打得結棍的武戲。”康親王笑道:“小兄弟愛看武戲,嗯,咱們來一出少年英雄打敗大人的戲,就像小兄弟擒住鼇拜一樣。是了,咱們演《白水灘》,小英雄十一郎,只打得青面虎落花流水。”
    《滿床笏》和《白水灘》演罷,第三出是《遊園驚夢》。兩個旦角啊啊啊的唱個不休,韋小寶聽得不知所云,不耐煩起來,便走下席去,見邊廳中有幾張桌子旁已有人在賭錢,有的是牌九,有的是骰子。骰子桌上做莊的是一名軍官,是康親王的部屬,面前已贏了一大堆銀子,見韋小寶走近,笑道:“桂公公,您也來玩幾手?”
    韋小寶笑道:“好!”瞥眼間見吳應熊手下那高個子站在一旁,心中對此人頗有好感,便向他招了招手。那人搶上一步,道:“桂公公有什麽吩咐?”韋小寶笑道:“賭臺上沒父子,你不用客氣。老哥貴姓,大號怎麽稱呼?”剛才神照問他,他不肯答復,但韋小寶在衆賓客之前很給了他們面子,問得又客氣,便道:“小人姓楊,叫楊溢之。”韋小寶不知“溢之”兩字是什麽意思,隨口道:“好名字,好名字!楊家英雄最多,楊老令公、楊六郎、楊宗保、楊文廣、楊家將個個是英雄好漢。楊大哥,咱哥兒來合夥賭一賭!”
    楊溢之聽他稱讚楊家祖宗,心中甚喜,微笑道:“小人不大會賭。”韋小寶道:“怕什麽?我來教你!你那兩隻大元寶拿出來。”楊溢之便將康親王所賞的那兩隻元寶拿了出來。韋小寶從懷裏摸出一張銀票,往桌上一放,笑道:“我和這位楊兄合夥,押一百兩!”莊家笑道:“好,越多越好!”他們賭的是兩粒骰子,一擲定輸贏。莊家骰子擲下來,湊成張和牌,韋小寶擲了個七點,給吃了一百兩銀子。韋小寶道:“再押一百兩!”這一次卻贏了。
    擲得十六七手後,來來去去,老沒輸贏。韋小寶焦躁起來:“我輸幾百兩銀子不打緊,累得這姓楊的輸了那兩隻元寶,可對不住人。”一手擲出一個六點,已輸了九成,不料莊家擲了個五點。韋小寶哈哈大笑,此後連贏幾鋪,一百兩變二百兩,二百兩變四百兩,三把骰子,已贏了四百兩銀子。
    做莊的那軍官笑道:“桂公公好手氣。”韋小寶笑道:“你說我好手氣嗎?咱們再試兩把!”將四百兩銀子往前一推,一把骰子擲下去,出來一隻四六。莊家擲成個長三,又是輸了。
    韋小寶轉頭道:“楊大哥,我們再押不押?”楊溢之道:“但憑桂公公的主意。”
    韋小寶原來的四百兩銀子再加賠來的四百兩,一共八百兩銀子,向前一推,笑道:“索性賭得爽快些。”喝一聲:“賠來!”
    骰子擲下去,骨溜溜的亂轉,過得片刻,一粒骰子已轉成了六點,另一粒卻兀自不住滾動。韋小寶手上使了暗勁,要這粒骰子也成六點,成爲一張天牌,但骰子不是自己帶來的,他擲骰的本事畢竟沒練到爐火純青,那粒骰子定將下來,卻是兩點,八點是輸多贏少的了。韋小寶大罵:“直你娘的臭骰子,這麽不幫忙。”
    莊家哈哈一笑,說道:“桂公公,這次只怕要吃你的了。”
    一把擲下去,一粒骰子是五點,另一粒轉個不休。韋小寶叫道:“二,二,二!”這一粒骰子擲出來倘若是一點,那是么五,三點則湊成八點,八吃八,莊家贏,四點則成九點,五點湊成梅花,六點湊成牛頭,都比他的八點大,只有擲出個兩點,莊家才輸了。韋小寶不住吆喝,說也湊巧,骰子連翻幾個身,在碗中定下來,果然是兩點。
    韋小寶大喜,笑道:“將軍,你今天手氣不大好。”那軍官笑道:“黴莊,黴莊。桂公公正當時得令,什麽事都得心應手,自然賭你不過。”賠了三張二百兩銀票,再加上兩隻一百兩的元寶。
    韋小寶手中捏了把汗,笑道:“叨光,叨光!”向楊溢之道:“楊大哥,咱們沒出息,摘青果子,可不賭啦。”將八百兩銀子往他手中一塞。
    楊溢之平白無端的發了一注財,心下甚喜,道:“桂公公,這位將軍是什麽官名?”韋小寶一怔,低聲道:“倒沒問起。”轉頭問那軍官道:“大將軍,你尊姓大名啊?”那軍官笑逐顔開,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小將江百勝,記名總兵,一直在康親王爺麾下辦事的。”韋小寶笑道:“江將軍,你打仗是百戰百勝,賭錢可不大成。”江百勝笑道:“小將和旁人賭,差不多也說得上是百戰百勝。只不過強中還有強中手,今天遇上公公,江百勝變成江百敗了。”
    韋小寶哈哈大笑,走了開去,忽然心想:“那姓楊的爲什麽要我問莊家名字?”一沈吟間,遠遠側眼瞧那江百勝擲骰子的手法,只見他提骰,轉腕、彎指、發骰,手法極是熟練,正是江湖上賭錢的一等一好手,适才賭得興起,沒加留神,登時恍然大悟:“原來這傢夥是故意輸給我的。怪不得我連贏五記,哪有當真這麽運氣好的?他媽的,老子錢多,不在乎輸贏,否則的話,一下場就知道了。這雲南姓楊的懂得竅門,他也不是羊牯,是殺羊的。”
    又想:“爲什麽連一個素不相識的記名總兵,也要故意輸錢給我?自然因爲我在皇上跟前有面子,大家盼我爲他們說好話。就算不說好話,至少也不搗他們的蛋。操你奶奶的,他花一千四百兩銀子,討得老子的歡心,可便宜得緊哪!”
    他既知人家在故意輸錢,勝之不武,也就不再去賭,又回到席上,吃菜聽戲。這時唱的是一出《思凡》,一個尼姑又做又唱,旁邊的人又不住叫好,韋小寶不知她在搗什麽鬼,大感氣悶,又站起身來。
    康親王笑道:“小兄弟想玩些什麽?不用客氣,儘管吩咐好了。”韋小寶道:“我自己找樂子,你不用客氣。”眼見廊下衆人呼么喝六,賭得甚是熱鬧,心下又有些癢癢地,心想:“眼不見爲淨,今日是不賭的了。”
    他上次來過康親王府,依稀識得就中房舍大概,順步向後堂走去。
    府中到處燈燭輝煌,王府中衆人一見別他,便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韋小寶信步而行,忽然便急,想要小解,他也懶得問人廁所的所在,見左首是個小花園,推開長窗,到了黑暗角落裏,拉開褲子,正要小便,忽聽得隔著花叢有人低聲說話。
    一人說道:“銀子先拿來,我才帶你去。”另一人道:“你帶我去,找到了那東西,銀子自然不會少你的。”先一人道:“先銀後貨。你拿到東西後,要是不給銀子,我又到哪里找你去?”另一人道:“好,這裏是一千兩銀子,先付一成。”韋小寶心中一動:“一千兩銀子只是一成,那是什麽要緊物事?”當即忍住小便,側耳傾聽。
    只聽那人道:“先付一半,否則這件事作罷。這是搬腦袋的大事,你當好玩嗎?”另一人微一沈吟,道:“好,五千兩銀票,你先收下了。”那人道:“多謝。”跟著發出悉索之聲,當是在數銀票,接著道:“跟我來!”
    韋小寶好奇心起,尋思:“什麽搬腦袋的大事,倒不可不跟去瞧瞧。”聽得二人腳步聲向西走去,便從花叢中溜了出來,遠遠跟在後面。眼見兩人背影在花叢樹木間躲躲閃閃,走得數丈,便停步左右察看,生怕給人發見。韋小寶心想:“鬼鬼祟祟,幹的定然不是好事。康親王待我極好,今晚給他拿兩個賊骨頭,也顯得我桂公公的手段。”第一摸,摸一摸靴桶子中那柄削鐵如泥的匕首;第二摸,摸一摸身上那件刀槍不入的寶貝背心,膽子又大了些。只見兩人穿過花園,走進了一間精致的小屋。韋小寶躡著腳步走近,見雕花的窗格中透出燈光,繞到窗後,伸手指蘸了唾液,濕了窗紙,就一隻眼向內張去。
    裏面是座佛堂,供著一尊如來佛像,神座前點著油燈。一個僕役打扮的人低聲道:“我花了一年多時光,才查到這件物事的所在,你這一萬兩銀子,可不是好賺的。”另一人背向韋小寶,問道:“在哪里?”那僕役道:“拿來!”那人轉過身來,問道:“拿什麽?”這人臉孔瘦削,正是适才在大廳上阻止那姓郎武師出去的齊元凱。那僕役笑道:“齊師傅明知故問了,自然是那五千兩啦。”齊元凱道:“你倒厲害得很。”從懷中取了一疊銀票出來。那僕役在燈光下一張張的查看。
    韋小寶心中害怕,知道這齊元凱武功甚高,而他們所幹的定是一件干系重大的勾當,倘若給知覺了,立刻便會殺了自己滅口,心中一急,一泡尿就撒了出來,索性順其自然,讓尿水順著大腿流下,倒沒半點聲息。
    那僕役數完了銀票,笑道:“不錯。”壓低了聲音,在齊元凱耳邊說了幾句話,齊元凱連連點頭,韋小寶卻一句也沒聽見。
    只見齊元凱突然縱起,躍上供桌,回頭看了看,便伸手到佛像的左耳中去摸索。
    他掏了一會,取了一件小小物事出來,躍下地來,舉起在燭光下一看,卻是一枚鑰匙,金光閃閃,似是黃金所鑄。但這鑰匙不過小指頭長短,還不足一兩黃金。齊元凱笑容滿面,低下頭來數磚頭,橫數了十幾塊,又直數了十幾塊,俯下身來,從靴桶中取出一柄短刀,將一塊方磚撬起,低低的歡呼了一聲。那僕役道:“貨真價實,沒騙你罷!”
    齊元凱不答,將金鑰匙輕輕往下插去,想是方磚之下有個鎖孔。喀的一聲,鎖已打開。齊元凱一呆,說道:“怎麽拉不開,恐怕不對。”那僕人道:“怎麽會拉不開?王爺親自開鎖,我在窗外看得清清楚楚的。”說著俯下身去,拉住了什麽東西,向上一提。
    驀聽得颼的一聲,一枝機弩從下面射了出來,正中那仆人胸口,那僕人“啊”的一聲慘叫,向後便倒,手中提著的那塊鐵蓋也脫手飛出。齊元凱斜身探手,接住鐵蓋,免得掉在地下,發出巨聲。他蹲在那僕人身後,右手按住了他嘴,防他呻吟呼叫,驚動旁人,左手握著僕人的左腕,又伸到地洞中掏摸。
    韋小寶看得目瞪口呆,心想:“原來地洞中另有機關,這姓齊的可厲害得很。”
    這一次不再有機弩射出。齊元凱自己伸手進去,摸出了一包物事,卻是個包袱。他右手一甩,將那僕人推在地下,長身站起,右足一擡,已踏在那僕人口上,不讓他出聲,側身將包袱放上神座的供桌,打了開來。
    韋小寶深深吸了口氣,只見包袱中是一部經書。世上書本何止萬千,他識得書名的,卻只有《四十二章經》一部,而這一部卻正便是《四十二章經》。經書形狀,和鼇拜府中抄出來的一模一樣,只是書函用紅綢子製成。
    齊元凱迅速將經書仍用包袱包好,提起左足,在那弩箭尾上用力一踹,撲的一聲輕響,弩箭沒入了那僕役胸中。那僕役本已重傷,這一來自然立時斃命,嘴巴又被他右腳踏著,只一聲悶哼,身上扭了幾下,便不動了。
    韋小寶只嚇得心中怦怦亂跳,小便本已撒完,這時禁不住又撒了許多在褲襠之中。
    只見齊元凱俯身到僕役懷中取回銀票,放入自己懷裏,冷笑道:“你這可發財哪!”微一沈吟,將金鑰匙放入那僕役屍首的右掌心,卷起死屍的手指拿住鑰匙,這才快步縱出。韋小寶心想:“他這就要逃,我要不要聲張?”
    突然間人影一晃,齊元凱已上了屋頂。韋小寶縮成一團,不敢有絲毫動彈,卻聽得屋頂有搬動瓦片之聲,過得片刻,齊元凱又躍了下來,大模大樣的走了。
    韋小寶心想:“是了,他將經書藏在瓦下,回頭再來拿,哼,可沒這麽便宜。”候了一會,等齊元凱去遠,他可沒能耐一下子便躍上屋頂,沿著廊下柱子爬上,攀住屋檐,這才翻身上了屋頂,回想适才瓦片響動的所在,翻得十幾張瓦片,夜色朦朧中已見到包袱的一角。
    他將包袱取出,仍將瓦片蓋好,尋思:“這部《四十二章經》到底爲什麽這樣值錢?老烏龜,皇太后,這姓齊的,還有鼇拜、康親王,個個都當它是無價之寶。我韋小寶若不順手牽羊,發這注橫財,這韋字可是白姓了。”解開包袱,將經書平平塞在腰間,收緊腰帶。他袍子本來寬大,竟一點也看不出來,將包袱擲入花叢,又回去大廳。
    大廳上仍和他離去時一模一樣,賭錢的賭錢,聽曲的聽曲,飾尼姑的旦角兀自在扭扭捏捏的唱個不休。韋小寶問索額圖:“這女子裝模作樣,搞什麽鬼?”
    索額圖笑道:“這小尼姑在庵裏想男人,要逃下山嫁人,你瞧她臉上春意蕩漾,媚眼一個一個的甩過來……”突然想起韋小寶是太監,不能跟他多講男女之事,以免惹他煩惱,說道:“這出戲沒什麽好玩。桂公公(他二人雖是結拜兄弟,但在外人之前,決不以兄弟相稱),我給你另點一出,嗯,咱們來一出《雅觀樓》,李存孝打虎,少年英雄,非同小可。然後再來一出‘鍾馗嫁妹’,鍾馗手下那五個小鬼,武打功夫熱鬧之極。”
    韋小寶拍手叫好,說道:“只是我趕著回宮,怕來不及瞧。”一斜眼間,見齊元凱正在和一名武師豁拳,“五經魁首”,“八仙過海”,叫得甚是起勁。他豁了一會拳,大聲問道:“神照上人,那姓郎的傢夥呢?”席上衆武師都道:“好久沒見他了,只怕溜了。”神照冷笑道:“這人不識擡舉,諒他也沒臉在王府裏再耽下去。”齊元凱道:“多半是溜了,這人鬼鬼祟祟,別偷了什麽東西走才好。”一名武師道:“那可難說得很。”
    韋小寶心道:“這姓齊的做事周到之極,先讓那姓郎的丟個大臉,逼得他非悄悄溜走不可。待得王府中發見死了人,丟了東西,自然誰都會疑心到姓郎的身上。很好,這一個乖須得學學,幹事之前,先得找好替死鬼。”
    眼見天色已晚,侍衛總管多隆起身告辭,說要入宮值班。韋小寶跟著告辭。康親王不敢多留,笑嘻嘻的送兩人出去。吳應熊、索額圖等人都直送到大門口。
    韋小寶剛入轎坐定,楊溢之走上前來,雙手托住一個包袱,說道:“我們世子送給公公一點微禮,還望公公不嫌菲薄。”韋小寶笑道:“多謝了。”雙手接過,笑道:“楊大哥,咱們一見如故,我當你是好朋友,倘若給你賞錢什麽,那是瞧你不起了。改天有空,我請你喝酒。”楊溢之大喜,笑道:“公公已賞了七百兩銀子,難道還不夠麽?”韋小寶大笑,說道:“這是人家代掏腰包,作不得數。”
    轎子行出巷子不遠,韋小寶性急,命轎夫停轎,提起燈籠在轎外照著,便打開包袱來看禮物,見是三隻錦盒,一隻盒中裝的是一對翡翠雞,一公一母,雕工極是精細;另一盒裝著兩串明珠,每一串都是一百粒,雖沒他研碎了給小郡主塗臉的珍珠那麽大,難得是兩百顆一般大小,渾圓無瑕,他心中一喜:“我騙小郡主說去買珍珠,吳應熊剛好給我圓謊。”第三隻錦盒中裝的卻是金票,每張黃金十兩,一共四十張,乃是四百兩黃金。
    韋小寶心道:“下次見到吳應熊這小漢奸,我只冷冷淡淡的隨口謝他一聲,顯得嫌他的禮物也太差勁,他非再大大補一筆不可。這是索大哥所教的妙法。這小漢奸要是假裝不懂,老子就挑他的眼:‘喂,小王爺,你送了我一對小小綠雞兒,倒也挺有趣的,就只不怎麽像雞。’小漢奸一定要問:‘桂公公,怎地不像雞哪?’老子就說:‘世上的公雞母雞,哪有這麽小的?麻雀兒也還大得多。再說,綠色的鸚鵡、孔雀倒見得多了,綠雞就是沒見過,不知你們雲南有沒有?’小漢奸只有苦笑。老子又說:‘就算有綠雞,公雞的雞冠總該是紅的罷?話又說回來啦,這母雞老是不下蛋,那算是什麽寶貝了?’哈哈,哈哈!”
    韋小寶回到皇宮,匆匆來到自己屋裏,閂上了門,點亮蠟燭,揭開帳子,笑道:“等得好氣悶嗎?”只見小郡主一動不動的躺著,雙眼睜得大大地,嘴上仍是疊著那幾塊糕餅,竟一塊也沒吃。他取出那兩串珍珠,笑道:“你瞧我給你買了這兩串珍珠,研成了末給你一搽上,你若不是天下第一的小美人兒,我不姓……不姓桂!你餓不餓?怎麽不吃糕?我扶你起來吃罷!”伸手去扶她坐起,突然間脅下一麻,跟著胸口又是一陣疼痛。
    韋小寶“啊”的一聲驚呼,雙膝一軟,坐倒在地,全身酸麻,動彈不得。
  ※注:本回回目“每從高會廁諸公”的“廁”字,是“混雜在一起”的意思。《史記·樂毅傳》:“廁之賓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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