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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部:自作孽,不可活!

      我的反應雖然快,還是未曾看到那老人是怎么進來的。
  我一轉過頭去,只看到有淺黃色的光芒略閃了一閃,那個老人已經站在牆前,而在他的身后,一點通道也沒有,他像是穿牆而入!
  那是一個我從來也未曾見過的神气老人,身形和我差不多高,一頭銀發,頷下是一蓬銀白色的長髯,如果不是他服裝十分古怪,那么,他那种紅潤的臉色和炯炯有神的雙眼,簡直使人立時可以聯想起神話中的神仙。
  他的衣服是一种相當寬的長袍,上面布滿了顏色鮮艷的條紋。當我轉頭向他看去之際,他那雙有神的眼睛,也盯著我。
  在那一剎間,我想,這個怪老人,一定就是指揮那些小机器人的了,是以我心中充滿了敵意,立時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將我弄到這里來,為了什么?”
  那老人搖了搖頭,向前走來。在他向前是來之際,他的雙眼,一直盯著我,以致令他的樣子,看來十分怪异。他一面走著,一面開口:“你錯了,不是我將你弄到這里來的!”
  他的聲音,极其動听,有一种說不出來的舒适和安全之感。但是我卻不理會他的聲音是如何動听,立時道:“那么,至少你命令那些小机器人帶我來的!”
  老人并沒有回答,只是面肉抽動了几下,在我對面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我繼續道:“你是什么人?又是一個想統治地球的野心家?不過,你制造的那些小机器人,倒真是了不起,他們看來近乎万能!”
  老人一听得我這樣講,苦笑起來。他的笑聲是如此之苦澀,可以肯定,他的這种苦笑,不是偽裝出來的。
  也正因為他的笑聲是如此之苦澀,那使我知道,我一定是說錯了什么。
  老人苦笑了几下:“我制造的?你完全弄錯了!”
  我追問著他道:“不是你制造的?那么,什么人制造?”
  老人的口唇掀動了一下,想說什么,但是卻沒有說出什么來。接著,他的神情變得鎮定了許多,帶著一种無可奈何的木然:“你自然會逐漸明白,我來見你,就是來告訴你目前的身分!”
  我感到很生气,說道:“好,我是什么?囚犯,還是一种玩具?”
  當我說出“還是一种玩具”之際“老人的身子陡地震動了一下,血液自他的臉上消退,以致他的臉色,成了一片煞白。
  但是,那只不過是极短時間的事,接著,他又恢复了原狀,點頭道:“你的确很不尋常,但是你要知道,一個不尋常的玩具,還是玩具,不可能是別的!”我心里感到又好气又好笑,道:“我真的是玩具?好了,我是什么人的玩具?”
  老人的聲音變得很低沉,以致听來有點像喃喃自語:“是他們的。”
  我大聲叫嚷:“他們是誰?”
  這是一個极其重要的問題,“他們”,究竟是什么人,這個問題在我心中,已經想過不知道多少遍了!我感到可以在老人的口中得到答案。
  那老人又望了我半晌,才說道:“他們,就是如今世界的主宰!”
  我立時冷笑道:“据我所知,人才是世界的主宰!”
  老人歎了一聲,伸手在臉上撫摸了一下,說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是在一些零零星星的資料之中獲悉的,那時,人是世界的主宰,有很多很多人,大約是九十億左右。”
  我呆了一呆,老人提到人的數字是九十億,那當然不是我生存的年代,我的年代,人口是四十億左右,以人口增長率而論,大約再過一百多年,人口就會增加到九十億。
  我心中想著,并沒有將這個問題提出來討論,因為我急于知道他還說些什么,我只是含糊地道:“不錯,大体是這樣。”
  老人道:“在那時候,人是主宰,机器是附從,可是漸漸地,情形改變了,人將机器作為玩具,對机器的依賴,也越來越甚,終于出現了物极必反的情形,机器掉轉頭來,主宰了人!”
  我一面听,一面不由自主地眨著眼,老人的話十分難明白,而且,就算听明白了,也難以接受,等他講完之后,我道:“我不明白!”
  老人望著我:“你是從什么時候來的?”
  我又呆了一呆,他不問我“是從什么地方來的”,而問我“是從什么時候來的”,這是相當突兀的一個問題。我略想了一想,才道:“我來的時候,是公元一九七九年。”
  老人皺起了眉,看他的情形,像是對于“公元一九七九年”這樣一個人人皆知的記年方法,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概念。我還想再解釋一番,老人揮了揮手:“你來的時候,人在使用什么動力?”
  這又是一個怪問題,我要想了片刻,才能作出較完全的答覆。我道:“一般來說,是使用電力,電力的來源是煤、水力、石油,或者是最先進的核分裂。”
  老人立時懂了,他“哦”地一聲:“那是核動力的萌芽時期!”
  我听得他這樣說法,覺得有一股說不出的不自在,因為听他的口气,在提到“核動力的萌芽時期”之際,就像是我們提到“寒武紀”或是“白堊紀”一樣的遙遠。我還沒有出聲,他又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唉,他們……他們……”
  他講到這里,聲音突然變得极低,絕對不是在對我說話,而只是在自言自語,若不是四周圍极靜,我也根本無法听清楚他在說些什么。他在低聲道:“唉,他們已經連逆轉裝置都可以自由運用了。這……災害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我不明白他在說什么,但是他提及了“逆轉裝置”,這個名詞,我不但听陶格說過,而且曾听他詳細的解釋過,倒有一定的概念。
  對老人所講的話,我還是不知該如何接口才好。
  老人又喃喃自語了几句,這一次,完全听不懂他在說什么。
  接著,老人抬起頭,向我望來,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人有几十億,現在……”
  他講到這里,停了一停,才道:“現在,大約還有二十万左右。”
  我一听,陡地感到遍体生涼,大聲道:“什么?二十万?其余的人哪里去了?”
  如果老人說是“二十億”,我的震惊也許不會如此之甚,因為在我生存的年代,一場大戰爭,減少一大半人口,不足為奇,但是二十万,這實在太不可思議,二十万!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去了哪里?
  老人苦笑了一下:“二十万,還是多少年來經過培育的結果,本來更少!”
  我吸了一口气,用試探的語气道:“是……一場大規模的核子戰爭?”
  這時候,我已經強烈地感到,我和這個老人之間,有著“時間的距离”,也就是說,我已經明白,我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已經突破了時間的限制,到達了距离“核子動力萌芽的時期”之后許多年的另一個時代之中。所以,我才會這樣問那老人,想弄明白,在地球上究竟曾經發生過什么可怕的事。
  那老人望了我片刻,然后,搖了搖頭:“沒有大規模的核子戰爭!”
  我的聲音听來很苦澀:“我不知道我來的那個‘時間’和現在我們所處的時間相差多少,但如果人只剩下了二十万,其間一定經過劇變!”
  老人的聲音听來仍然十分緩慢:“為什么一定要是劇變?”
  我不禁震動了一下,体味著老人的話。
  老人說“為什么一定要是劇變”,這意味著什么呢?變化是一定有的,不是劇變,那么,是漸變?
  我發覺自己在這個問題上,一點頭緒也沒有,不但不了解答案,連提問題,也不知從何提起才好。所以我只好望著那老人:“還是請你說說其間的經過,因為我實在一無所知!”
  老人歎了一口气,他的歎息聲是如此落寞而無可奈何,听了之后,令人不舒服到了极點。
  老人在歎了一聲之后:“詳細的情形,已經沒有人知道了,因為整個資料,都不由我們掌握,我只能在零零星星的一些事件中,得知一點梗概。”
  我听到這里,不禁“啊”地一聲:“地球被外來人征服了。”老人再度搖頭:“沒有外來人!”
  我連提出了几個可能,結果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心中不禁有點很不服气:“你剛才說的,資料不在我們手里,那一定在‘他們’手里,‘他們’是什么人?不是外星來的?”
  老人再歎了一聲,喃喃地說了一句不應該在他這個時代的人口中說出來的話,那是一句老話,在我的時代里,這句話也老得不能再老了!他道:“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我呆呆地望著他,一時之間,全然接不上口。過了半晌,他才道:“我就將我所知的梗概,對你說一說!”
  我點了點頭,老人并不是立刻就開口,沉默了片刻。在那片刻的沉默之中,他的神情像是在沉思:“從你那個時代開始,那是核子動力的萌芽時期。”
  他講到這里,略頓了一頓,大概看到我臉上有一股迷惘的神色,是以又解釋道:“你對于你那個時代的情形,相當熟悉的?”
  我忙道:“當然熟悉,不過,‘核子動力的萌芽時期’這樣的名詞,我還是第一次听到!”
  那老人笑了笑:“是的,石器時代的人,也不會知道自己所處的那個時代,會被人家稱為石器時代!”
  我的聲音有點干澀:“不致于這樣落后吧?”
  老人道:“照比例來說,也相去不會太遠。”
  我吞了一口口水,知道老人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他的時代和我的時代,相差的比例,就和我的時代和石器時代差不多。
  我無法表示什么其他的意見,所以只好攤了攤手,請他繼續說下去。
  他仍然用那种不急不徐的語气道:“核子動力的萌芽時期,那是地球人命運的一個轉折點,從那個時代開始,人大量使用一种人造的記憶系統,用這种記憶系統,廣泛地代替人的工作。”
  這一段話我明白,他說的那种“人造記憶系統”,就是我這時代中的人最熟悉的一樣東西:電腦。電腦的應用,越來越廣泛,的确是在這時候開始的事情。
  我道:“這种系統,我們那時稱它為‘電腦’!”
  老人發出了几下苦澀的笑聲:“我一直不明白的是,在你的那個時代,難道沒有一個人看得出,廣泛使用,甚至依賴這种記憶系統是一种极危險的事?”我听了之后,不禁一呆,不知道他何以忽然之間會問了這樣的一個問題。我道:“危險?有什么危險?”
  老人并沒有立時回答我的反問,我也立即想到了一些什么,笑了起來:“是的,有一些人想到過它的‘危險性’,那是一些幻想者,他們說,這樣下去,有朝一日,人會被電腦所統治!”
  老人的聲音有點惘然:“你為什么要笑?難道不會?”
  我道:“當然不會,電腦,或者說記憶系統,可以為人解決不少難題,可以節省大量計算時間,但是電腦的所有資料,全是人給它的,人可以控制電腦,而不會掉轉頭來給電腦所控制!”
  老人直視著我,在他的雙眼之中,可以說是充滿了悲哀。他望了我好一會,才道:“當時,這是你一個人的想法,還是所有人的想法?”
  我見他問得十分認真,所以想了想才回答:“是絕大多數人的想法。電腦是人制造出來的一种机器,始終听命于人!”老人喃喃地道:“當人太依賴這种創造出來的机器之后,當人沒有了這种机器就不能生活之后,難道沒有人想到,這种主從關系會改變?”
  我呆了一呆,實在有點不明白老人試圖說明什么,所以我只是以一种疑惑的眼光望定了他。
  老人繼續道:“人,從原始人開始進化,逐步累積知識,逐步步入現代文明,靠的是什么?”
  這個問題,問得太廣泛了,答案可以极其簡單,也可以寫成一篇洋洋……的長論。我在想了一想之后,用了一個最簡單的答案:“靠的是人腦的思想活動!”
  老人吁了一口气,對我的答案表示滿意,道:“難得你懂!你想想,人的腦子完全用不著再去想什么,是怎樣的一种情形?”
  我脫口而出:“人類的進步停止了!”
  老人苦笑了一下:“是的,在你那個時代,小型的記憶系統大約才開始流行,這种小型的記憶系統,普及到了一定地步之后,人類基本的數字觀念,就起了變化……”
  他講到這里,我補了一句,問道:“我不明白,會有什么變化?”
  老人道:“以前,數學最根本的運算,有一定的公式,每一個人,除非根本不和數學有接触,不然,必須熟讀這些公式!”
  我神情還是有點疑惑,老人又道:“這种公式的最簡單形式,是叫作……譬如說,九乘九是八十一,這叫作什么?”
  我“哦”地一聲:“乘法口訣!”
  老人點頭道:“不論叫什么都好,人要和數學接触,就必須熟記口訣!”
  我道:“當然,這是最根本的事,一個小孩子,一開始接触數學,就要學這些。”
  老人忽然問道:“這种學習的過程,十分痛苦?”
  我皺了皺眉,說道:“也不見得,一般來說,較聰明的孩子,在三個月的時間中就可以學會了。”
  老人又問:“每一個孩子都很喜歡學?”
  我又想了一會:“不能這樣說,我相信,真正有興趣肯主動去學的孩子不會太多,絕大多數,都是在一种壓力之下才學。”
  老人再問:“所謂壓力,指什么?”
  我覺得老人一直這樣追問下去,實在沒有什么意義,而且這些討論的事,和我急于想解開的謎,并沒有什么關連,然而,我還沒有開口表示我的意見,老人已經道:“回答我的問題!”
  我無法可施,只好道:“所謂壓力,是指學校中教師的要求,家庭中家長的指望,再深一層,是將來的學位、就業的机會等等。”
  老人“哦”地一聲:“如果一旦這些壓力全消失了,孩子還會去學嗎?”
  我不禁笑了起來:“旁人不敢說,要是根本沒有壓力,我不會去念乘法口訣,宁愿去爬樹掏鳥蛋了!”
  老人再歎了一聲:“這就對了,你想想,小型的記憶系統,可以完全不經過學習,而提供數學計算的結果,觀念改變,改變到了人人認為根本不必再自行計算,机器可以替人做一切運算,不會再有壓力去強迫孩子學習最簡單的算式,這种觀念越來越根深蒂固,人腦的訓練就越來越少……”
  他沉重的聲音講到這里,在一旁用心傾听的我,已不寒而栗。
  老人在繼續著:“結果,人成了白痴,人腦的作用消失,人不再去創造,不再去想,不再在艱苦的創造過程中去發展新的想法……”
  他請到這里,不再講下去。
  根本不必他再講下去,結果如何,也可想而知。
  唯一的結果是,人變成了思想退化。甚至不會思想的動物。不會思想,從不必思想逐漸演變而來!
  我望著老人,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老人也望著我,神情之中,有一股深切的悲哀,這种悲哀,我在陶格先生的臉上,曾不止一次地看到過。而這時,如果我面對著一面鏡子,相信在我的臉上,一定有著同樣深切的悲哀。
  我呆了半晌,才道:“就算有了這种情形,發展下去,也不過是人越來越不肯思想,越來越依賴電腦,好像并不足以發展成人變成電腦的奴隸!”
  在我提及“人變成電腦的奴隸”之際,老人陡地震動了一下:“不會?”
  我苦澀地道:“照想……不會吧!”
  老者再苦笑著:“不會吧?這是人類的大悲劇,即使有少數人看清了危机,但是危机不是一下子就來,而是逐漸演變而成的,于是大多數人,絕大多數人都說:‘只怕不會吧!’就在他們說‘不會吧’之際,危机已經來臨了!”
  老人的話中,充滿了感慨,我不知如何接口,只好由得他說著。
  他講了那一段話之后,停了片刻,才又道:“危机在核動力萌芽時期,的确不容易看出來,因為不論什么,都要動力,核動力裝置十分复雜,由人控制,不足以造成大禍害。但是,當核動力后期,動力可以交由机器、電腦去控制……”
  我皺眉道:“這也不足以造成大禍害。”
  老人道:“是的,終核動力完結的時代,人始終控制著動力,但是到了太陽能時代,情形卻不同了。一种极簡單的裝置,可以儲存、利用無窮無盡的能源,這种能源設備不斷制造,越來越改進,終于到了人無法控制動力的地步!”
  我揮了揮手,道:“請你……作進一步的解釋!”
  老人道:“我舉一個例子,你會比較容易明白。”
  我道:“好,請你盡量說得簡單一點!”
  老人道:“到那個時候,人依賴電腦的程度更甚,大型電腦指揮著整座工厂的一切生產過程,而這种大型電腦的動力來源,是一經裝置,可以永久使用的太陽能動力。你明白其中的關鍵?當這种動力和大型的電腦發生關系之后,這一座大型電腦,就開始脫离了人的控制,控制它們的是太陽能,是電腦本身!”
  我睜大了眼睛,這是我唯一可以作出的反應,除此之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才好。過了好一會,我才說道:“即使是這樣,這個由電腦控制的工厂,所生產的產品,也應根据工厂設計者的意愿來進行!”
  老人道:“當然是!但是請你別忘記,人對電腦的依賴,在那個時代,已經到了頂點,即使是‘工厂設計者’,也是一座電腦而已。大規模的電腦,在各處建立,越來越大,能力也越來越強,人類多少年來積聚的知識,全都輸入了電腦之中,而這些資料,在電腦中,又自行組成數以億計的新的組合。人在這時,完全不肯動腦筋,電腦怎么顯示,一律以為全是對的。所有要操作的過程,全都由机器人、机械臂來替代,人類以為到了這一時代,是真正幸福時代來臨了,可是實際上,電腦已取代了一切,資料自由組合的結果,最后由地球上一座最大的電腦得出了一個結論……”
  老人說到這里,甚至連身子也在微微發抖,顯而易見,他的心情极其激動。
  我的聲音听來也有點發抖:“什么結論?”
  老人到這時,反倒又變得平靜起來:“結論是,人已經沒有用了,電腦所得的資料已夠多,可以自行發展,自行組合,自行作決定,甚至可以利用電腦的信號,指揮一切實際的工作者……各种形狀、功能的机器人……去創造更新、功能更高的電腦。人,已經沒有用了,完全是地球上的廢物!”
  我一連打了几個寒噤。
  老人又道:“想想看,人,和一個利用太陽能活動的机器人相比,何等脆弱,何等不濟事!人需要食物、空气、水,人需要适合生存的環境,人的身体脆弱而不堪傷害,人的生命有限,人的力量有限。但是机器人根本不必進食,根本不會死,它們只要有動力就行,而太陽一直在發射能源給它們。”
  我真正講不出話來,老人所列出的人的弱點,其實還只是人弱點的外觀部分,人還有無數內在的、人性上的弱點,這些弱點,机器人當然更不會有!
  我也想到,我在任由那些小机器人擺布的時候,算是什么?簡直就像是烈火中的一根稻草,隨時都可以被它們毀滅!
  我呻吟著道:“是的,人比起机器人來,太不如了,雖然人有思想……”
  老人提醒我:“那時,人已不愿思想,不會思想,不能思想了!”
  我喃喃地道:“是,人唯一的优點也消失了!”
  在講了這一句之后,我隔了好一會,才道:“在那時候,人就開始被消滅?”
  老人道:“沒有開始,一下子就完成的!”
  我站起,坐下,再站起,再坐下:“有什么法子一下子就消滅……這么多人?”
  老人道:“你只要略為想一下,就可以有答案,方法簡單极了。”
  我耳際“嗡嗡”作響,實在想不出來,老人說“方法簡單极了”,但我實在想不出來。
  老人又道:“不但消滅了人,而且,一下子消滅了所有的生物!”
  他重复著“所有的生物”這句話,令我陡地震動了一下,也陡地想起了這個“簡單的辦法”來。我道:“他們……他們弄走了空气?”
  老人道:“不是弄走了空气,而是令得空气中的氧,全變成二氧化碳。”
  我用力眨著眼,當地球的大气層中,氧气完全變成了二氧化碳之后,還有什么生物可以生存下來?從“万物之靈”的人,到單細胞的阿米巴,從苔蘚植物到任何樹木,沒有任何一种可以生存,全部會在一定時間之內死亡。能夠生存下來的是机器人,“生存”一詞,對“它們”也是不适宜的,因為它們本來就沒有生命,不需要依賴任何外來的條件而生存,只要有能源就行。而正如那老人所說,太陽是總在那里的!
  我全身都冒著冷汗,手心上的冷汗尤甚,我呆了好一會,才道:“照這樣說,所有的生物,包括一切動物和植物在內,全消滅了,怎么還會有人生存下來?”
  老人道“他們保留了一小部分人,事前,將這些人弄進了封密的培養室中……這种培養室,你曾經住過一個時期。”
  我“啊”地一聲:“那個有花園,有房間的大空間,是培養室?”
  老人道:“是的,現在我和你所在之處,也是培養室。人或其他生物,只能在這种培養室中生存,因為只有這里,才還有氧。他們也保留了人生存必需的一些東西,來提供食物。他們甚至也保留了花、草等等、因為他們要人生活得舒服,人已變成了他們的玩具,他們不想玩具變坏,所以……”
  听到這里,我可實在听不下去了!
  我用盡了生平气力,叫道:“那么,你是什么?你也是玩具?你既然只不過是玩具,為什么對我說這些呢?說了又有什么作用?”
  老人低下頭去,過了好半晌,才道:“我是A型的。”
  他的聲音是如此無可奈何,以致我無法再向他責問下去,過了半晌,我才道:“好了,A型又是什么意思?”
  老人道:“當初,所有生物被消滅之后,剩下來的人還有多少,我無法确知,但所有剩下來的人,全被分成了五個類型。”
  我“嗯”地一聲,說道:“是的A、B、C、D、E,你是A型,我是E型,有什么特別的意義?”
  老人道:“有。A型的人,是他們認為有一定智力的,在玩具的分類上,屬于最高級的一种。B型,是一种畸形的人,或者特別肥胖,或者是連体的,像是金魚的一些畸形的變种……”
  我實實在在,想用雙手掩住自己的耳朵,不再听下去。甚至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弄穿自己的耳膜,也在所不惜。可是這時,我卻僵呆得一動也不能動,只好怔怔地听老人講下去。
  老人續道:“C型的,是標准型,全是美男子、美女,和從小就极其可愛的儿童,大多數是金發或紅發的,這一類最普通。”
  我想苦笑一下,但由于臉部肌肉的僵硬,結果顯示出來的是一個什么樣的古怪神情。我無法知道。
  那老人又道:“D型,是大力士型的。一般知識程度較低的,喜歡這种型的……人。”
  我陡地叫了起來:“知識程度較低的,是什么意思?”
  老人的聲音平靜:“儲存的資料較少,功能沒有那么全面的机器人!”
  我的喉間發出“咯咯”的聲響,沒有再說什么,老人道:“E型,是最全面的一种,也是活力最強的一种,這一种,也很令他們喜愛!”
  我用自己也听不到的聲音道:“我……我是E型的……”
  我不知道該如何稱呼自己才好,稱自己“人”呢?還是“玩具”?
  老人望著我:“現在你明白自己的處境了?也知道我來看你的目的?”
  我過了好一會,才道:“我只是明白自己的處境,但不明白你來看我的目的。”
  那老人道:“E型雖然是活動型的,但是他們對破坏型的卻沒有興趣……”
  他才講了一句,我已經直跳了起來:“你……你是來叫我,安安分分地做一個E型的玩具?”
  老人道:“這不是我的意思,是他們的意思!”
  我吼叫道:“他們,他們究竟是誰?”
  老人以极古怪的神情望著我,道:“我以為你已經明白了,他們,就是……”
  我大聲道:“就是那些体高不足二十公分的小机器人?就是什么控制中心?就是還有些另外形狀的机器人,太陽能動力的?”
  老人攤開了雙手:“就是這樣。”
  我道:“不明白何以這些年來,人會甘愿被當作玩具!”
  老人道:“不會有反抗,除了他們供給的地方之外,其它地方,沒有氧,沒有一切生存的可能。他們的能力無窮無盡,這种小机器人,是控制中心最优良的出品,雖然小,性能之高,你連想都無法想,他們可以輕而易舉,鏟平一個山頭,也可以在几分鐘之內,就沖破大气層,作太空遨游,他們……”
  我呻吟起來:“如果……他們殺人呢?”
  老人道:“只要他們高興,一秒鐘可以殺一万人!”
  我又問道:“他們……可以使人体……的心髒,看來像是有先天性的心髒病?”
  老人道:“當然能,沒有什么不能。他們能放射出种种用途的光線,每一种光線,都有不同的功能,他們……”
  老人還說了些什么,可是我卻沒有听進去,我的思緒,實在太混亂了!
  我首先想到了浦安夫婦的死,又想到了李持中的死,再想到了梅耶和齊賓的死,他們五個人,全死在那种小机器人之手,這是毫無疑問的事了。一個小机器人,忽然出現,任何人都以為那只不過是玩具,而玩具之中忽然有光線射出來,致人于死,還當然會令人在臨死之前:惊駭欲絕!
  陶格一家,從這里逃出去,那几個小机器人,去追尋陶格一家,這一點,也該沒有疑問了。可是奇怪的是,為什么這几個小机器人,不傷害陶格一家,反倒殺了不少不相干的人呢?
  當那几個小机器人在冰下室發現我之際,他們是用什么方法,將我送到如今這個時代來的?陶格一家,如今又怎么樣了?
  我心中充滿了疑懼,過了好一會,我才道:“我不能留在這里當玩具!”
  老人歎了一聲:“其實也沒有什么,他們對玩具不坏,有很好的住所,有精美的食物,甚至還有金發美女作為配偶!在你們那個時代,這全是人生追求的目標!”
  我道:“或許是,但在那時,人是自由的,不是其他東西的玩具!”
  老人譏嘲也似地揚了揚眉:“是么?”
  我也不去理會他這樣說是什么意思,只是道:“我要逃走!”
  老人搖著頭,我走近他:“据我所知,有一家人,是從這里逃出去的!”
  老人道:“這一家人,自以為逃走了!”
  我陡地一呆:“你……知道這一家人?”
  老人道:“當然知道,陶格一家,C型的,他們真以為自己逃出去了?”
  那老人一再這樣問,連我也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我道:“我和他們在我的時代相識,你說,他們是不是算逃出去了?”
  老人望了我片刻:“讓一個玩具的活動范圍放遠一點,這玩具算是逃走了么?”
  我打了一個突:“可是……陶格告訴我,他是通過了一個裝置,叫什么……逆轉裝置,逃出了時間的局限,不再是玩具了!他和我相識的時候,是人,和我一樣,沒有什么人……或是什么机器再將他當玩具!”
  老人對我的話,并沒有表示什么特別的意見,只是苦澀地干笑著。我一時之間,猜不透他的心中在想些什么。我只是覺得這個老人來得十分突兀,而且,听他的談話,他像是懂得很多,和我曾經与之談話的那個金發少女,不大相同。
  我迅速地轉著念:如果我要逃出去,唯一的方法,就是走陶格逃走的那條路,也就是“通過逆轉裝置”逃出去。
  雖然陶格向我解釋過什么是“逆轉裝置”,但事實上,我對這個裝置的概念,還是十分模糊,也不知道這种裝置,是在這里的什么地方。
  剛才提及“逆轉裝置”,老人一點也沒有惊訝奇怪的表示。那說明他對這個裝置一定十分熟悉,也就是說:如果要逃出去,要他幫助!
  一想到這里,我緊張起來,靠近那老人,伸手挽住了他的手臂,壓低聲音:“我要逃出去,請你幫助我!”
  老人雙眼一眨也不眨地望著我,他的目光,看來十分深邃,他望了我半晌,才道:“我剛才和你講的一切,你究竟听懂了沒有?”
  當我這樣急切向他求助之際,他忽然問了這一句話,當真令人有點啼笑皆非,我道:“我不是全部明白,但當然听懂了!”
  老人搖著頭:“既然听懂了,為什么你還想逃出去?”
  我怔了一怔,這一次,我倒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正因為如此,所以感到了一股涼意,透身而過,我:“你的意思是,沒有机會逃出去?”
  老人像是不忍心用他的語言使我失望,所以他并不開口,只是點了點頭。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陶格一家逃走之后,‘他們’加強了戒備?所以變得我沒有机會逃走了?”
  老人又望了我半晌:“你不明白,你還是不明白!”
  我有點發急:“我不明白,你可以使我明白,我要逃走!”
  老人揮著手,神態有點激動,我不知他揮手的意思,但是他卻立時平靜了下來:“我和你談了許多話,几乎將我來看你的目的忘記了!”
  我愕然,道:“你來看我,有什么目的?”
  老人道:“有,他們派我來,對你說,要你別再亂來,他們喜歡你,在這里,你可以過得很好,可以有最精美的食物,可以有最舒适的住所,可以有最理想的配偶,也可以有最新鮮的空气,不會有任何疾病,痛苦,你可以活上兩百年,你……”
  我無法再控制自己,陡地大叫了起來:“還可以听你這個老混蛋胡扯!”
  我一面叫著,一面跳了起來,一拳兜下顎向那老人打去。那老人年紀雖然大,可是身体還十分粗壯,看來絕不是衰老得風燭殘年的那一類,這是我在忍無可忍的情形下,向他動手的原因之一。當然,我忍不住打他,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他說的那些話。
  我決不怀疑話的真實性,事實上,我已經過了不少天那樣的日子,甚至也見過了我的“配偶”,一切全如他所說一樣,我可以有最好的生活。但是他卻忽略了一點:我要做一個人,而不要做一個玩具!我宁愿做一個三餐不繼、露天住宿、一輩子沒有配偶的人,也不要做一個什么都有、生活安逸的玩具!
  我一拳打出,老人發出了一下呻吟聲,身子向后跌退了一步,伸手扶住了牆,一手掩著被我打痛了的下頦,只是望著我,并不出聲,也不還手。
  我看他這樣子,心中倒感到了歉疚,我揮著手,為自己辯白:“從什么時候開始,人甘心情愿做玩具的?從什么時候開始,人為了精美的食物,新鮮的空气,美麗的配偶,就可以甘心情愿讓自己當玩具的?”
  老人的口唇顫動著,看來,他想給我答案,但卻又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他的嘴唇顫抖了好一會,才道:“不是人心甘情愿富玩具,而是他們要將人當玩具,人非當不可!”
  我大聲道:“可以反抗!”
  老人忽然縱聲笑了起來,他的笑聲之中,充滿了凄苦:“其實,我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人早就是玩具!”
  我听得出他的語气沉重,可是我卻不明白他說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我們之間,保持了片刻的沉默,我實在沒有什么可以說的,只好道:“對不起,剛才我打了你!”
  老人搖著頭,說道:“不要緊。”
  我向他走過去:“你剛才所講的一切,或者你很喜歡,可是我不喜歡,我喜歡回到我自己的時代去,那逆轉裝置……”
  我說到這里,老人就揚起手來,制止我再說下去:“我明白,那逆轉裝置,能夠使任何物質的分子中原子運行的方向逆轉!”
  我忙問道:“是不是在這种逆轉的過程中,也可以使時間逆轉?”
  老人緩緩地點頭。我不禁大喜,忙又道:“那么,我可以突破時間的限制?”
  老人道:“當然是,不然,你怎能和我見面,我們相隔了至少有好几万年。”
  我怔了一怔,老人說得相當含糊,但至少也可以使我知道,從我的時代,所謂“核子動力的萌芽時期”,到這老人的時代,我可以稱為“人變成玩具的時代”,相隔了好几万年!
  我不去想這些,因為目前,我的當務之急,是逃回去,逃回我的“核子動力萌芽時期”去!
  我道:“那逆轉裝置在什么地方?”
  老人用一种异樣的神情望著我,我又追問了一次,他只是搖著頭。
  我提高了聲音:“陶格一家可以逃得出去,我也一定可以逃得出去!”
  老人苦笑了起來,這已經不知是他第几次的苦澀之极的笑容了,他道:“好,如果你喜歡陶格玩的那种游戲,我想那也不是什么難事!”
  老人的話,令我疑信參半。他說“那不是什么難事”,這令我喜,但是他又說“陶格喜歡玩的那种游戲”,這卻又令我莫名其妙。
  我略想了一想,才道:“逆轉裝置在什么地方?”
  老人并沒有直接回答我的話,只是道:“當你從住所來到這里的時候,你已經看到過外面的情形了?我的意思是指建筑物以外的空間。”
  我道:“是的,我被一种黃色的光芒包圍著,但是我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形。”
  老人又道:“你必須明白的是,除了各种形式不同的建筑物內部之外,其余地方,沒有氧气,任何生物,都不能生存!”
  我呆了一呆,道:“你的意思是,我只要一离開了建筑物的范圍,就沒有生存的机會?”
  老人道:“對,你要呼吸,我也要呼吸,不像‘他們’,根本不用呼吸。”
  我苦笑了一下,机器人當然不用呼吸,誰听說過机器人需要呼吸的?
  老人直視著我,像是希望我知道逃走是不可能的,希望我知難而退。我也知道在這樣的情形下,逃走极其困難,但是我卻不承認不可能,因為陶格一家,就是逃出去的,他們做得到,我自然也可以做得到!
  所以,我道:“我明白了,我仍然要逃出去!”
  老人伸手在臉上撫摸了几下,又道:“你也需要知道。‘他們’的力量,你不能抗拒,几十种射線之中的任何一种,都可以令你致死!”
  我慨然道:“不自由,毋宁死!”
  老人帶著极度的嘲弄,“哈哈”笑了起來,說道:“好,很好。”
  我無暇去理會他為什么發笑,只是急著問道:“我有什么法子可以离開這些建筑物?你看,四面的牆,頂上,全是攻不破,极堅固的材料!”
  老人的樣子看來很疲倦:“你可以找一找,或許這里,有可以攻破牆的工具!”
  我一呆,真的不明白他這樣說是什么意思,當我還想再追問下去,一股柔和的黃色光芒,陡然自天花板上射下,將老人全身罩住。
  我一看到這樣的情形,大叫了起來:“你別走,我還有很多話要問你!”
  可是我的話才一出口,黃光籠罩著老人,已迅速向上升去,天花板一碰到那种黃色的光芒,就“溶”了開來,轉眼之間,就失了老人的蹤影。
  對于逃走才有了一點希望,那老人就离開了,我又是惱怒,又是沮喪,沖向前,大力在牆上敲著,踢著。房間中的陳設并不多,我抓起椅子來,用力向前拋著,砸在檣上,又開始大聲叫了起來。
  我一張一張椅子拋著,當我拋到第三張椅子之際,椅子碰在牆上,“拍”地一聲響,牆上突然有一扇暗門,彈了開來。
  我陡地一呆,看來,是我無意之中,用一股相當大的力道,撞開了牆上的一扇暗門!
  我忙奔到暗門之前,暗門在貼近地面處,大約只有五十公分高,三十公分寬,剛好可以供一個人勉強爬過去,向內看去,暗門之內是一個通道,看來像是一根相當長的管子。
  我心頭狂跳,也立時想起老人臨走時所講的話,似乎含有強烈的暗示,暗示我可以逃得出去!
  我連想也沒有多想,就彎身進了那道暗門,向前匍伏著爬行。甬道相當長,而且越向前,越是狹窄,我向前爬行的速度自然也越慢和更困難,到后來,几乎我整個人是被夾在黑暗里的,狹窄的甬道之中,再難移動半分!
  我感到處境十分不妙,正想退回去再說,前面忽然出現了一點光亮。
  那一點閃耀的光亮,給了我极大的希望,我將身子縮得更小,用力向前擠去,居然又給我向前移動了几十公分,雙手突然可以打橫伸出,我立時挪動身子,不多久,就從狹窄的甬道中,擠身出來,置身于一個看來像是山洞一樣的空間。
  那一點光亮,從這個山洞的一個角落處發出來,一時之間,我還弄不清那發光的是什么東西,看來像是一塊會發光的石頭,當我走近去觀察時,我呆了一呆,高興莫名。
  在那塊“發光的石頭”上,長著一种灰白色的苔蘚植物,那种微弱的光芒,正由這种苔蘚植物所發出。而這個山洞,看來完全是天然山洞!
  那老人告訴過我,除了建筑物之外,任何地方,都沒有氧气的,但我一點也不覺得呼吸有什么不暢順。我由一條甬道爬到這里來,這里的氧气,自然是由建筑物那邊傳過來的!
  我不知道何以机器人會保留了這樣一個天然的山洞,或許由于疏忽?我一面想,一面四下打量著,要是在這個山洞中找不到出路,那我的處境只有更糟。可是,即使找到了出路,我的處境也不見得會好,因為一出了山洞,沒有氧气,我連生存的机會都沒有!
  我就著那簇發光苔蘚所發出的微弱光芒,看到山洞的左首,有一個凹進去的所在,看來像是一個隱蔽的躲避所,我走了過去,來到近前,我看到有一只相當大的箱子,放在那里。
  箱子是木制的,木頭已經開始腐爛,可見放在那里,不知已過了多少年。揭開箱蓋來,當我向箱子中看去時,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放在箱子中的,是一副“水肺”!
  這种“水肺”,我再熟悉也沒有,就是我們日常慣見的潛水工具,兩桶壓縮氧气,連同管子,面罩,一應俱全!一看到了這副“水肺”,我心頭狂跳:運气實在太好了!
  有了這副“水肺”,就算离開了山洞,沒有氧气,也一樣可以維持相當長久的時間,對逃亡大有幫助!
  在大喜欲狂之下,我又叫又跳,手足舞蹈,忙著將“水肺”自木箱中提了出來。
  我扭動了一下罐上的扭掣,手指才輕輕一碰,“嗤”地一聲響,就有气自罐中沖了出來,而且直沖我的面門,我毫無疑問可以肯定那是氧气,可以維持生命的氧气!
  我提著“水肺”,繞到了木箱的后面,看到后面的洞壁上,有一塊突出的大石,那塊大石看來雖然像是山洞的一部分,但是顏色卻和它四周的石頭截然不同。
  我心中一動,走過去,雙手按在大石上,用力推了一下。
  我還未曾運足力道,石頭就已經有點松動,我后退一步,勉力使自己鎮定下來。那塊石頭,顯然可以移動,移開了石頭之后,是不是一條通道?可以使我离開這個山洞?
  如果是,那么,山洞之外是什么地方?
  我將“水肺”戴好,先不戴上面罩,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去推那塊大石,大石慢慢移動,一股灼熱涌過來,大石推開了三十公分,立時感到了難以形容的窒息,几乎連戴上面罩的机會都沒有。
  幸而我早有准備,立時戴上了面罩,呼吸著罐中的氧气,向外走去。外面是一片平原,触目所及的大地,平整而沒有邊際,一點有生命的東西都沒有,那是真正的死域!
  在正常的情形下,土壤中有极多的微生物,可以令土壤看來變得松軟,但如今,連微生物也全死絕了,土地看來也變成平板而充滿了死气。
  我看不到有任何建筑物,也看不到有什么机器人,不知道能使我回去的“逆轉裝置”在什么地方,但我必須開步去找!
  我挺起了胸,開始了征途。
♀我爱黑涩会♂
☆鬼鬼後援會☆
[EF]GuiGui1989811
第十一部:逃出來了?

      在我走出了山洞,在一片死寂的死域中開始征途之后,有相當長的日子,處在生与死的邊緣上掙扎,經歷之險,在我任何一次冒險生活之上,其間包括在臨渴死的前一刻,找到了水源,在氧气用盡之后的一分鐘內,再找到了新的“水肺”。
  總之,一切冒險小說或惊險電影中的情節加起來,也比不上我這一段日子中的經歷。但是,我卻不准備詳細寫出來了。
  為什么呢?這些經歷,正應該是故事中的精彩部分!但是,我不准備寫出來,几筆輕輕帶過,為什么?看下去,各位自然會明白,而且也會原諒我不將這段經過詳細寫出來的原因。
  總之,在經過了一段日子的冒險之后,我找到了那個“逆轉裝置”,而且,又經過了一番冒險(在任何惊險電影內都可以看到的情節),我通過了這個裝置,回到了我自己的時代:“核子動力的萌芽時期”。
  我回來之后,仍然是在格陵蘭的冰原之上,正當我茫然站立在積雪之上,知道自己已經回來,還未曾來得及除下“水肺”,就听到了直升机聲,一架直升机在我不遠處停下,一個人自直升机中跳出,向我奔來。
  那人是達寶,那個丹麥警官。我除下了面罩。他看清楚了我是誰,陡地叫了起來:“天,衛斯理,是你!你在干什么?”
  他來到了我的面前停下,臉上現出來的惊訝,我從來也未曾見過。
  達寶當然有他惊訝的理由,因為這時,我還穿著顏色鮮艷,閃閃發光的衣服,配戴著一副水肺,形狀之怪。無以复加。
  我看到了達寶才肯定我真的是回來了!
  我大叫一聲,不顧他的神情如何怪异,抱住了他,怕他在我的面前消失。
  達寶也在叫著:“你居然避過了這場烈風,這是奇跡!這真是奇跡,你用什么方法避過這場烈風?你……從哪里弄來這些裝備?”
  他推開了我,用极其疑惑的目光望著我,我歎了一聲:“說來話長,我……這場烈風,是什么時候停息的?吹了多久?”
  達寶道:“老天,足足十二天!我不等風停,就來找你,老實說……”
  他說到這里,用力在我肩上打了一拳:“老實說,當我來找你的時候,我在想,要是我能找到你的尸体,已經是万幸了!”我苦笑了一下:“在你想來,我一定被積雪埋得很深,像是古代的長毛象一樣,永遠也沒有再見天日的机會了?”
  達寶仍是一面望著我,一面搖著頭,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他望了我一會之后,拉著我上了直升机,我們并排坐了下來,我拿起了座位旁的一滴酒,大口喝了几日,達寶問我:“到哪里去?”我只說了极簡單的兩個字:“回去!”
  達寶神情疑惑:“齊賓和梅耶的死因……”
  我不等他講完,就道:“我已經知道了,不過,我思緒十分亂,現在告訴了你,你也听不懂!”
  達寶十分諒解地望了我一眼,就沒有再問下去。直升机降落在一個探險隊的營地上,下机時,不少探險隊員,都用极訝异的神情望著我,我和達寶進了一個營帳,一面喝著酒,一面換衣服。
  當天晚上,雖然達寶沒有催,我還是將和他分手之后的經歷,向他詳細的說了一遍。
  當我說到一半的時候,我發現達寶的神情有點不大對勁,他應該對我的遭遇感到极度的興趣才是,可是看起來,他卻要极度忍耐,才能听下去。
  我心中覺得有點奇怪,但卻沒有出聲,繼續講下去,直到講完為止。
  等我講完之后,達寶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拍了拍我的肩頭:“你該休息一下!”
  他竟表示了這樣的漠不關心,那使我十分惱怒,我用力推開了他的手:“你不相信我的敘述?”
  達寶伸手,在我肩上輕輕拍著:“相信,當然相信,我相信你講的經歷!”
  他口中雖然說著“相信”,但是他的神情卻表示他口是心非,而且,在我的敘述之中,他一點疑問也沒有。
  我歎了一聲:“真想不到,原來你根本不相信我的話!”
  達寶被嚴重指責,弄得脹紅了臉:“我已經說過了,我相信你的話!”
  他這樣講了之后,盯了我半晌,才又道:“可是,我只是相信你的話。卻不相信你真的曾有過這樣的經歷!”
  我呆了一呆,弄不明白他這樣說是什么意思。何以他相信了我的話,卻又不信我有這樣的經歷呢?
  我十分惱怒的盯住了他,達寶揮著手:“在暴風雪中求生存,我比你在行得多,在暴風雪中能夠生存下來,絕不容易,那情形和在沙漠之中……”
  他講到這里,我已經明白他的意思,我伸手指向他的鼻尖:“你的意思是,我會產生幻覺,當作曾經發生過一樣?”
  達寶道:“是的,在深海,有時也會……”
  我冷笑了起來:“幻覺?你應該記得我的樣子。那种七彩發光的衣服是幻覺?佩戴著的水肺,也是幻覺?”
  達寶眨著眼,答不上來,過了好一會,他才道:“那……可能是什么探險隊留在冰原上,恰好被你發現的,可以有合理的解釋!”
  我道:“當然可以有合理的解釋,合理的解釋是有人曾在冰原上作小丑演出,也有人准備弄穿百丈冰原,鑽到冰下去潛水,所以才安排了水肺!”
  達寶當然听得出我在諷刺他,他只好苦笑,沒有任何回答。
  我歎了一聲,說道:“你不相信就算了。這种事情,如果不是我親身經歷,我也不會相信。”
  達寶的神情相當為難,看來為了同情我,他愿意自己相信我講的一切,但是那卻又違背他自己的良心,所以他說不出口來。
  呆了半晌,他才道:“你的‘逃亡’過程,太富于戲劇性了!你說完全沒有氧气,地球已變成了一個死域,可是,每當你用完了水肺的氧气,總會發現新的水肺。再說,當你筋疲力盡的時候,又會有适合你使用的交通工具。”
  我沒好气地提醒他:“逆轉裝置!”
  我翻著眼:“我以為我已經說得夠詳細,你可以听得懂了!”
  達寶道:“對,你找到了那逆轉裝置,是裝在一座圓球型的建筑物之中?”
  達寶歎了一聲:“我不明白的是,何以這個裝置如此重要,卻能輕而易舉讓你進入建筑物,而沒有任何力量阻止你?”
  我冷冷地道:“很簡單,因為那些机器人雖然有著超絕的電腦來作為他們的思想,但是他們也未曾想到,會有人突破了重重困難,而找到了這個裝置!”
  達寶攤著手:“好了,就算是這樣,這個裝置,一定极其复雜,你以前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的裝置,如何會使用它?”
  我又是一聲冷笑:“問得好,那裝置,我的确一點也不懂,可是在裝置的主要部分,都有按掣,而且每一個按掣之下,都有一塊金屬牌,說明這個按掣的作用!”
  達寶呆了一呆,望著我,現出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神情來,過了片刻,才說出了一句他自以為十分幽默的話來:“是用什么文字來說明的?”
  我立時道:“英文,這有什么好笑?”
  我這時理直气壯,將達寶的怀疑,一一駁回,是因為實實在在,我的遭遇就是如此,并非由于捏造,所以一點也不怕達寶的語气充滿了不信任和諷刺!
  達寶听得我這樣說,現出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來,勉強點了點頭:“就算這一切全是真的,我們也不能采取任何行動來阻止人們使用電腦!”
  我長長歎了一聲:“是的,我們根本沒有這個力量,只好眼看著人腦越來越退化,人越來越懶,到后來,人變成廢物,終于成為机器人的奴隸,由机器人來選种保留,好像我們這一代對待珍禽异獸一樣!”
  達寶皺著眉,沉思了片刻,沒有再表示什么意見,躺了下來。我也躺下來。在經過了長時間的歷險之后,我疲倦不堪,盡避思潮起伏,但是不多久,還是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仍由達寶駕机,飛過了海峽,回到了丹麥,我們之間沒有再說什么。在丹麥,我和白素通了一個電話,沒有多作逗留,就啟程回家。
  回家之后,和白素詳細談了很久,白素當然不會以為我所講的全是幻覺,但是她卻也無法作任何表示。因為在种种离奇古怪的遭遇之中,以這一次最為古怪和不可思議!
  她只是在听我講完之后,想了半晌:“你不覺得逃亡過程太順利?”
  我抗議道:“順利?一點也不順利,那是九死一生的逃亡!”
  白素道:“我的意思是說,你的逃亡過程,有點像惊險電影。你是主角,不論過程如何危險,到了千鈞一發的危急關頭,你總可以安然脫險!”
  我呆了一呆:“你想暗示些什么?”
  白素并沒有立即回答我,我知道她正在思索,可是無法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我在等著她開口,她終于開了口,但是說出來的話,卻异常輕描淡寫,她道:“我沒有暗示什么,我只是慶幸你能夠回來!”她這樣說了之后:“那個金發少女,你的配偶,你甚至沒有問她的名字?”
  她一面說,一面似笑非笑地望著我.我伸手揚了一下她的頭發,笑道:“我不喜歡金發少女,只喜歡黑發少女!”
  白素也笑了起來:“黑發老女!”
  在兩人的嘻笑聲中,結束了談話。我回來之后,漸漸恢复了正常生活,只不過我對于玩具,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厭惡心理。
  尤其是對于二十公分高下的那种机器人。每當我經過櫥窗,看到有這一种玩具陳列著的時候,我都會莫名其妙地震動一下,自然而然轉過頭去。
  而且,對于飼養小動物,我也厭惡。有一次,在一個朋友的家中,他的几個孩子,問我應該如何飼養一只螳螂,才能使螳螂產卵,几個孩子就給我莫名其妙地罵了一頓,嚇得他們躲在房間里不敢出來。其中一個年紀最小的,捧著一只十分精致的透明盒,看來是專門作飼養昆虫用途的,被我狠狠瞪了一眼,甚至嚇得哭了起來,這件事,令得我那位好朋友,以為我應該好好找精神病醫生去治療一下才行。
  除了這一點之外,沒有什么不正常之處,也沒有再發現那种小机器人,有几次晚上,在睡夢之中,白素起身有事,忽然著了燈,倒令我虛惊,以為是那种柔和的黃色光芒,又向我照射了過來。
  在起初的几個月中,我很想念陶格的一家人,因為達寶也好,白素也好,就算他們毫無保留相信我的話,他們未曾身歷其境,我的遭遇,只有講給陶格夫婦听,他們才會和我一樣,有切身的感受。
  可是,我不論如何打听,和以色列的那個“聯盟”聯絡,都無法再得到陶格一家人的消息。直到有一天,已經是我“回來”大半年之后的事情了,我因為另一件事,在印度的孟買,那天傍晚,我在一條街上走著。
  孟買有它繁華的一面,也有极度貧窮的一面,我走著的那條街,兩旁全是高大的建筑物,然而在橫街上,卻是成狂結隊衣衫襤褸的貧童。
  那些貧童,以偷竊、乞討為生,一看到外人,會成群結隊擁了上來向你乞討,不達目的,誓不干休。
  我經過了第一條橫街,圍在我身邊的貧童,已經有三五十個,不住地乞討,有的甚至來拉扯我的衣服。遇上這樣的情形,真是難以應付,我正在考慮該如何脫身,第二條橫街中的貧童又發現了我,一聲呼嘯,又有三二十人奔過來。
  我實在有點啼笑皆非,只好加快腳步,向一家百貨公司走去,公司門口有守衛,只要進了公司,貧童不敢進來。就在我快到公司門口之際,我忽然看到,在公司門口,有兩個白种小孩子,瑟縮著,縮在一角。
  這兩個孩子污穢之极,長頭發打著結,身上穿著的,也已不能再稱之為衣服。可是無論如何污穢,那一頭金發,一頭紅發,看來還是十分奪目。
  當我向他們望去之際,他們也抬頭向我望了過來。在那一剎間,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唐娜和伊凡!毫無疑問,那是唐娜和伊凡!
  從我第一次在歐洲的國際列車上遇到他們開始,我一直未曾遇到比他們更可愛的小孩子,我絕不會認錯人,而且,他們顯然也認出了我,正想向我走過來又不敢。我實在想不到,何以他們兩人,竟會淪落到這种地步,陶格夫婦呢?到哪里去了?
  我一面迅速地轉著念,一面已大聲叫了起來:“唐娜,伊凡!”
  唐娜和伊凡一听到我叫他們,立時跳起,向我奔來,我蹲下身子,不管他們身上是多么髒,一邊一個,將他們抱起,他們也立時緊摟住了我的脖子,這种情形,將公司門口穿著制服的守門人,看得目定口呆。
  我抱著他們兩人,急急向前走著,轉過了街角,才道:“你們怎么會在這里的?你們的父母呢?”
  听得我一問,唐娜小嘴一扁,立時想哭,伊凡忙道:“別哭,女孩子就是愛哭!”
  唐娜的眼中,淚花亂轉,但總算忍住了,未曾流下淚來。我又道:“你們的父母……”
  伊凡伸手向前一指,說道:“就在前面,過几條街,不是很遠!”
  我將他們兩人放了下來,緊握住他們的手,唯恐他們逃走。忽然會在這里遇見他們,而且又可以和陶格夫婦見面,這是意料不到的大喜事,我決不肯因任何疏忽而錯過了這個机會。
  唐娜和伊凡拉著我,一直向前走著,穿過了兩條街之后,我心中暗暗吃惊,因為我發覺,已經置身貧民窟!街上凹凸不平,孩童在污水潭中嬉戲,兩旁的屋子,甚至不能稱為屋子。挺著大肚子的女人,一面在晾晒著破衣服,一面在用极不堪入耳的話,罵著她們的子女,老年人在牆角,吸食著拾來的煙,在等死,看不到一個壯年男丁,這是最可怖和貧窮的地方!
  陶格先生來自那個時代,他有著极丰富的學識,在這個“核子動力萌芽時期”中,他几乎可以擔任任何工作,就像我們這時代的人,回到了石器時代,可以成為超人一樣,他何以會住在這樣的地方?
  我沒有向唐娜和伊凡多問什么,只是跟著他們向前走,又穿過了一條窄巷,來到這個貧民窟的中心部分,在一幅堆滿了垃圾的空地上,用紙箱和舊木板,格出了几十間屋子,那些“屋子”,最高也不超過一公尺半,簡直只是一個勉強可以遮住身子的掩蔽体,触鼻的臭气,中人欲嘔,還有許多大老鼠,在污水和垃圾之間奔來奔去,肆無忌憚。
  看到了這樣的情形,我忍不住失色道:“天,你們住在這里?”
  伊凡道:“我們住在那一間!”
  他說著,伸手向前一指,指的就是那間用紙皮和木板搭成的“屋子”。
  我跟著他們跨過了一個污水潭,來到了那“屋子”的前面。
  屋子也根本沒有門,只有一塊較大的木板,擋住入口。伊凡和唐娜到了門口,一起向我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向門口指了一指,我將木板移開了一點,探頭向內望去。
  我什么也看不到,只聞到一股极難聞的气味,那是垃圾的臭味,加上劣質酒的酒精味,几乎連人呼吸也為之呆滯。
  接著,我看到在一堆舊報紙之上,有東西在蠕動,等我的視線可以适應黑暗,我才看清,那是兩個人,而且,我也看清,那是陶格夫婦!
  陶格先生的亂發和亂須糾纏在一起,在黑暗中看來,他的雙眼,發出一种可怕的暗紅色的光芒。陶格夫人的一頭美發,簡直如同抹布。他們兩人躺在舊報紙上,身邊有著不少空瓶,一望而知,是最劣等的劣酒瓶。
  陶格夫人先發現了我,現出一個僵硬的笑容來:“你……終于找到我們了?”
  陶格先生木然地向我望了一眼:“酒!酒!傍我酒!”
  他一面說,一面發著抖,站了起來,由于“屋子”太低,他一站起來,頭就“砰”地一聲,撞在“屋頂”的一塊木板之上,可是他卻一點也不在乎,伸著發抖的手:“酒!酒!”
  陶格這樣,他妻子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他們全變成了無可藥救的酒鬼,這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事?在格陵蘭冰原上和他們分手,只不過大半年,何以竟會變成了這樣子?
  我握住了陶格的手,難過得說不出話來,陶格在不斷地叫道:“酒!酒,給我酒!”
  陶格夫人失聲道:“先生,你听到他在叫什么!”
  我苦笑了一下,一個這樣的酒徒,給他酒,等于加速他的沉淪,但如果不給他酒,只怕他連一句清楚的話也講不出來。我道:“好,我去買酒!”
  伊凡道:“我去!”
  我取了一些錢,交給了伊凡,伊凡一溜煙地奔了出去,我扶著陶格,令他坐下,自己也坐了下來,我坐在一團舊報紙上。我道:“酒快來了,你先鎮定一下!”
  陶格先生劇烈發著抖,顯然他無法鎮定下來。陶格夫人則仍然縮在一角,發出如同呻吟一般可怕的聲音。
  我無法可施,只好緊握著他們兩人的手。不一會,伊凡便抓著兩瓶酒,奔了進來,陶格夫婦立時扑過去,搶過酒來,甚至來不及打開瓶塞,只是用力在地上一敲,敲碎了瓶頸,就對著酒瓶,大口大口吞咽起來,喉際不住發出“咯咯”的聲響。
  他們一口气,至少喝掉了半瓶酒,酒順著他們的口角,流下來,他們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气。
  我趁机將酒瓶自他們的手中取下來:“什么時候上酒癮的?”
  酒令得他們的神智清醒了些,一听得我這樣問,陶格夫人雙手抱住了頭,身子縮成了一團,發出了哽咽的聲音。
  陶格先生向我望了過來:“連我們自己也不記得了!”
  我想令气氛輕松一點,指著四周圍:“是不是想改行做作家,所以先來体驗一下生活?”
  陶格雙手遮住了臉,又開始發起抖來,我道:“我有一段意想不到的經歷,你想听一听?”
  陶格道:“我知道,你叫他們抓走了!”
  我忙說道:“是的,可是我又逃了出來!全靠你,你告訴過我,可以通過逆轉裝置,令時間也逆轉,要不然,我逃不出來!”
  陶格先生放下了雙手,用一种十分异樣的神情望著我:“你逃出來了?”
  我道:“是!我現在能在這里和你見面,就證明我是逃出來了!”
  陶格先生忽然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用手指著我,轉頭望向他的妻子:“他逃出來了!哈哈,你听听,他逃出來了!”
  我不知道我逃出來這件事有什么好笑,可是陶格夫人居然也笑了起來,他們兩人一起指著我,一直笑著,笑得我開始莫名其妙,最后忍不住無名火起,大喝一聲:“有什么好笑?”
  陶格夫婦仍然笑著,陶格笑得連气也有點喘不過來,一伸手,搶過了酒瓶,又大口喝了兩口酒,才抹著口角:“你逃出來了,嗯,你逃出來了!”
  我怒視著他,他又指著我的鼻子:“除了建筑物之外,根本沒有空气,我想你一定是意外地發現了一筒壓縮氧气,嗯?”
  我呆了一呆,陶格是那里來的,他當然知道情形,所以我點了點頭。
  陶格又道:“你歷盡艱險,九死一生,好几次,你絕望了,可是在最危急的關頭。絕處逢生,是不是?”
  我沒好气地道:“當然是,不然,我也逃不出來了。”
  陶格又神經質地笑了起來,陶格夫人道:“別笑他,我們過了多久才明白?”
  陶格先生一听,陡地止住了笑聲:“足足十年!”
  陶格夫人道:“是啊,那么,他怎么會明白?唉!玩玩具的花樣越來越多了!”
  陶格先生喃喃地道:“是啊,他是E型的,正适合這种‘大逃亡’玩法!”
  陶格夫婦的話,听得我莫名其妙,我道:“你們在說什么?”他們兩人卻并不回答我,只是用一种悲哀的神情望著我,搖著頭。
  我心中十分冒火:“好,如果你們不痛痛快快說出來,我就不供給你們喝酒!”
  對一個有酒癮的酒徒,講出這樣話來,不但殘忍,而且近乎卑鄙,但是我卻忍不住這樣講,因為他們的態度太曖昧!
  我的話才一出口,兩人齊聲叫起來,又取過了酒瓶,大口喝酒,像是以后再也沒有机會喝酒一樣。然后,陶格才道:“我們自己以為逃出來了,但是實際上,我們根本沒有逃出來!”
  我呆了一呆:“你的意思是,他們追蹤而來?”
  陶格苦笑了一下:“開始以為完全自由了,后來,偶然發現了‘他們’,以為‘他們’追蹤而來,于是,我們就四下躲逃,唯恐被‘他們’發現,甚至躲進了格陵蘭的冰層之下!”
  我有點悚然:“躲不過去?還是叫他們找到了?”
  陶格又發出了一陣令人不寒而栗的干笑聲:“錯了,根本錯了!我們根本沒有逃出來,一切只是一种新的玩法,舊玩具的一种新玩法!”
  我不明白“舊玩具的新玩法”之說是什么意思,所以只好呆瞪著他。
  陶格又說道:“我想,以后,E型的,一定會很适合這种玩法!”
  我提高了聲音,說道:“你究竟在說什么,請你說得明白一點。”
  陶格看來神智清醒了許多,望著我:“那里,除了建筑物外,是沒有氧气的!”
  我道:“是,我知道!”
  陶格又道:“你仔細想一想,是不是有一個經歷,在离開建筑物之后,你可以不必借助任何裝備,而照樣呼吸?”
  我呆了一呆,想著。從會見那老人的密室,到山洞,我發現了壓縮氧气,我一直用“水肺”來獲得呼吸,陶格所說的那种情形,似乎并沒有出現過,但是……我突然想起,是的,在我放了火,而被提出建筑物之際,我落在一個大平原上,有几十個小机器人圍著我,那時,我全然不在任何建筑物之中,我也不知道外面沒有氧气,一樣呼吸得很好,還曾和這些小机器人,展開了追逐。
  這是怎么一回事?陶格特地向我提起這一點,又是什么意思?
  我吸了一口气:“這……說明了什么?”
  陶格道:“這說明他們無所不能,沒有氧气,他們可以立即在体內制造,放出來,使氧環繞在你的周圍,供你呼吸!不想你死去,因為你是他們的玩具!”
  陶格的聲音越來越尖,而陶格夫人听到這里,發出了一下呻吟聲。我心中陡地想起了一件事,心中又惊又怕,張大了口,發不出聲來。
  我掙扎了許久,才道:“你的意思……是……是……我的逃亡歷程……”
  陶格沉聲道:“你的逃亡歷程,就是他們的游戲過程!”
  我想到的就是這一點,怕的也是這一點!
  一時之間,我只覺得全身冷汗直冒,喉間發出一种奇异的聲響,過了好一會,才道:“你肯定?”
  陶格先生和陶格夫人一起長歎了一聲,齊聲道:“肯定。”
  我還抱著万分之一的希望,試探地道:“還算好,雖然我自以為歷盡艱險的逃亡,只是‘他們’的游戲,但是我總算逃回來了,‘他們’的游戲也結束了!我們……”
  我說到這里,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陶格夫婦,續道:“我們是人,不是玩具!”
  陶格夫人沒有表示什么,陶格則又笑起來:“你以為我們為什么會變成了酒鬼?”
  我喉際“咯”地一聲,沒有出聲。
  陶格將手壓在我的肩頭上:“游戲一直在持續著,我們一直是他們的玩具。他們放我出來,一直將我的活動,當作玩耍!”
  陶格講到這里,聲音變得尖銳:“我是他們的玩具,你也是!有什么人,想阻止他們的游戲進行下去,他們就會掃除障礙,弄死那些阻礙游戲進行的人!那雙法國夫婦,發現了唐娜和伊凡不會長大,就被他們殺了,因為這個發現會阻礙玩耍。那個玩具推銷員,對我們起了疑心,也被清除,至于那兩個以色列人,他們竟愚蠢地以為我是什么博士,當然也非死不可!”
  我忽然變得口吃起來:“那么我……我……”
  陶格道:“本來你也一定要死,但是他們發現你是E型,比我們好玩得多,像你經歷的逃亡過程,我就做不到!”
  我陡地大聲叫了起來:“他們在哪里?在哪里?”
  我一面叫,一面四面看看,希望可以看到那种小机器人,但除了污穢的雜物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陶格苦笑道:“你看不到他們,他們或許在五百公里的高空,你看不到他們,摸不到他們,但是他們繼續著他們的游戲,而你,我,是他們的玩具!”
  我急速地喘著气,盯著陶格,陶格又道:“我一直以為自己逃出來了,可以躲過他們,但如今我知道躲不過去了,我不再逃,只是喝酒,希望不要清醒!”
  我無話可說,只是怔怔地望著陶格夫婦,同時也感到一陣莫名的沖動,抓起酒瓶來,向自己的口中,灌著那种苦澀干烈得難以入口的劣酒。他震動了一下。但是他卻顯然可以承受打擊,他道:“我當然知道什么是自由,不然我也不會帶著家人逃。可是,到了你們的這個時代,我沒有發現自由!”
  我更怒:“你沒發現有自由?”
  陶格道:“是的,你以為你有自由?許多人以為他有自由,我從另一個時代來,我以旁觀者的角度來看,一點也看不到自由。或許我還應該回到更早,回到石器時代去,那時可能有自由,自由是逐漸消失的,隨著所謂文明的發展而消失。到了我們這一代,消失得成為徹頭徹尾的玩具!”
  我冷笑道:“我不明白你在講些什么!我們這一代的人,當然有自由!”
  陶格也提高了聲音:“沒有!你們這一代的人,根本沒有個人,沒有自由。千絲万縷的社會關系,种种式式的社會道德,求生的本能和欲望,精神和物質的雙重負擔,猶如一重又一重的桎梏,加在你們每一個人的頭上,而你們還努力使桎梏變得更多!你們早已是奴隸和玩具,每一個人都是另一些人的玩具,為另一些人活著,不是為自己活著,沒有一個人有自由,沒有一個人可以自由自在做自己喜歡做的事而不顧及种种的牽制,自由,早就消失了!”
  陶格越說越激動,臉也脹得通紅。我呆呆地听他說著,說到后來,他簡直在怒吼,而且不斷地揮著手。
  當他停了下來,急速喘著气之際,我怔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陶格的話是對的,或許在石器時代,人還有自由,不為名,不為利,也不為人情世故,簡單的生活不產生复雜的感情,每一個人還有自己的存在。
  到了“核子動力的萌芽時期”,也就是我們這一代,能有多少人還保持自我?能有多少入不被重重桎梏壓著?
  我呆住了不出聲,陶格道:“人,終于發展到了變成玩具,并不是突變的,而是逐步形成,而且,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必然的結果,任何力量,都不能改變!”
  我喃喃地道:“是的,那是必然的結果!”
  我在講完了這句話之后,轉過頭去,對一直呆立在一角的唐娜和伊凡道:“你們……再去買几瓶酒來!”
  當天,我和陶格夫婦一起,醉倒在紙皮板搭成的屋子之中。
  我們在喝了酒之后,又講了許多話,由于劣質酒精的作祟,大多數話,我已不能追憶,只是記得其中的一些。
  有一些是關于他們一家人的外形:連陶格也不知道是由于什么原因,他們的孩子長不大,他們自己也不會老,那可能是由于他們在通過逆轉裝置時,使時間在他們的身上失去了作用所致。但是我卻另有見解,我認為那根本是“他們”的力量,“他們”不喜歡自己的玩具變樣,所以不知通過了什么方法,使他們一家,永遠維持著原來的樣子,以欣賞他們一家在“核子動力的萌芽時期”的活動、躲逃為樂。
  我醉得人事不省,一直當我在极度的不舒适中醒來,踉蹌揭開一塊紙皮,沖出“屋子”外面,大嘔特嘔,我才發現陶格的一家,已經不見了。
  當時,我頭痛欲裂,一面大聲叫著,一面身子搖晃,找尋著他們,但一直到天亮,還沒有發現他們的蹤影。
  我休息了一天,使自己复原,然后又停留了几天,想再次和他們相遇,但是卻沒有達到目的。
  當我辦完了在孟買應辦的事,回到了家中,向白素談起和陶格一家見面的結果。白素听了,半晌不出聲,才歎了一口气:“陶格說得很對,沒有一個人,完全為自己活著,完全可以不受外來任何關系的播弄而生活。”
  我道:“那,你的意思是,每一個人,都是其他人的玩具?”
  白素又想了一會,才道:“或許可以說,每一個人,都是命運的玩具!”
  我呆了半晌,抬頭望向窗外,命運,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一种存在,和那种“小机器人”差不多。命運在玩弄著人,人好像也很甘心被它玩弄,一旦人不甘心被命運玩弄了,他會有什么結果?其實,正确的說法,應該是根本沒有人可以擺脫命運的玩弄!
  人,根本就是玩具!

[center]~全文完~[/cen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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