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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中篇】永不瞑目

“永不瞑目” 简介:
   新婚前夜,女刑警欧庆春的未婚夫因缉毒牺牲,欧庆春悲愤地投入到爱人未竟的事业,并将他的眼角膜捐献给法律系大学生肖童,使他得以重见光明。肖童是个热情、单纯的年轻人,欧庆春的大义,她的身份,以及她远远超出肖童想象的美丽和成熟,激发起肖童的爱情。欧庆春对肖童也不无好感。然而生活远没有那么简单,缉毒队长李春强追求欧庆春已有多年,对于李春强的关爱,欧庆春小心翼翼地回避着。肖童在一次玩笑中邂逅大老板欧阳天的女儿欧阳兰兰,谁知这个任性的富家小姐立刻就不管不顾地爱上了他。 ...

全国8家卫星台同步播出一部国产电视连续剧,这在中国电视史上还是头一回。夸张一点说,由同名小说改编的剧本《永不瞑目》的上演引起的轰动有点象一场地震。小说以一种独特的视角、一个新鲜的角度,反映了现实中的一个重大题材,拓宽了缉毒小说的视野,使读者不论是阅读本书还是收看影片都会获得心灵上的感悟,认识上的提高,精神上的愉悦。

永不瞑目(一)


  谁都知道胡同和四合院是北京的象征,可欧庆春虽然生在京城,却一直被那种鸽笼式的单元房圈到了二十多岁,从没住过一天胡同。单从这一点看,她的北京人的生活,也显得不那么正宗。她本质上其实是一个从父亲那辈才迁进来的外地移民。
  算上今天,她在这个招待所的阁楼上已呆了四天。透过这里的窗口,她第一次这样长久地,专注地凝视着一条典型的北京胡同,和在这胡同里来来往往的老北京人。和其他胡同不同的是,在鳞次栉比的传统四合院和它的破坏性变型——大杂院的夹缝中,这里居然还挤着一栋两层的老式西洋楼。那西洋楼斑驳的外观看上去像有上百年的历史,大概也是西方列强当年趾高气扬的一个物证。但现在,它以同样的陈旧,协调着周围低矮的平房那波浪般层层铺展的灰色房顶,竟使人感到一种建筑群落样式的丰富与色调的和谐。
  今天,她的差事还是照相,她再一次把镜头对准了那栋西洋楼的残败的楼门。当那个提着公文箱的西服笔挺的男人被长焦镜头牢牢套住的瞬间,欧庆春已经不再像前几天那样兴奋。她只是熟练地,甚至是机械地按下相机的快门,只有快门连续发出的带着些沙哑的喳喳声,能给人带来一种隐约的快感。相机的机身已经老旧,但它硕大的镜头却显得簇新而且气派,能把那张粗糙的
  脸拉得近在眼前。直到李春强在一边推她:“差不多了,节省点吧。”她的快门才停止下来。
  她放下相机,心里笑了一下,为最后一个镜头而暗暗得意。
  最后这张照片她拍了一幅大全景,把跟在那家伙身后往街口走的胡新民也拍得清清楚楚。天色有些黑了,但胡新民脸上的那份天生的沉着仍然触目。她想,但愿这案子早点儿有个段落,最好别误了他俩后天的苏杭之行。
  身高马大的杜长发和组里的几个新手这时还闪在阁楼的窗边,目送着胡新民跟着那家伙消失在街口。同时,他们都听见了队长李春强拨响了手提电话,他们都知道马处长正等着这个电话。李队和马处的通话很简短,简短得近于暗语,但欧庆春完全可以听得明白无误。在李春强面无表情地收起电话之前,她已经知道了处长的决定。
  “行了,按早上布置的,端了吧。”
  每个人的心里都感到了几分轻松。已经四天了,他们蹲守在这间有股子霉味儿的阴暗的阁楼里,盯着下面胡同里那栋文物一样歪斜着的西洋楼,用相机的镜头捕捉着在那楼门口进进出出的每一张可疑的面孔,然后按照李春强的判断,有选择的一对一地尾随而去。四天了,从被跟踪过的人看,几乎清一色都是来这里买货的一般吸毒者。他们刻意要等的送货人却一直没有出现。今天早上,他们这组人准备出来和夜班的同志换岗的时候,处长马占福已经表示了不想再等的意思。这个意思在和李春强刚才的通话中,显然已经变成了明确的命令。大家开始默默地检查各自的武器,试枪栓,压子弹的声音此起彼伏。欧庆春只是习惯性地按了按腋下的手枪,早上出来的时候,一切都已检查过了。虽然她刚满二十六岁,但在他们这组人中,除了李春强和胡新民外,她就算来刑警队最早的同志了。
  这里的地形不算复杂。一条笔直的胡同,一个浅浅的院落,
  院落里的这座孤独的西洋楼只有一个出口,极易封锁。暮色苍茫,他们一个接一个从这阁楼里鱼贯而出,横跨胡同,直扑对面的楼门。那毒贩子就住在这洋楼的顶层。李春强留了两个人把住楼门,其余四个人上楼,由庆春突前敲门。那家伙正在做晚饭,听见个女的喊收电费,毫无戒备地把门打开,他们便轰一下冲了进去。那家伙下意识地往厨房里退,李春强和另两条汉子几乎一齐拥进了只有三四米见方的小厨房里。热在煤气灶上的面条翻在地上,烫了大个子杜长发的脚,那毒贩子却惨叫了一声。行动从叫门开始,只用了十几秒钟就结束了。那毒贩子反铐着,几乎双脚离地被一路拎下楼去。李春强和庆春留下来进行搜查工作,他们居然很轻易地在屋里搜出了整整一大块还没有开包的海洛因。
  庆春掂了掂,大约足够一公斤,这使得李春强大为兴奋,因为超过一千克的毒品案可以算得上大案子了。
  由于有了这个意想不到的战果,他们顾不上吃晚饭就在看守所突审了那个毒贩。更加意想不到的是,到了晚上八点半钟,毒贩突然交待黄昏时那位提着公文箱,穿着西服的最后的访客,就是他的上线供货人。而他们搜获的那包战利品,正是那位西服客刚刚送来的货。
  这正是他们蹲了四个昼夜苦苦要等的人,李春强马上把指令呼在了胡新民的bp机上:“此人重要,务必跟出下落!”胡新民也很快回了电话,他说那家伙刚刚在饭馆吃完饭,正在结账。李春强果断地命令:“别让他甩了,要是跟不住的话,你就先拘了他!我们等你电话。”胡新民说:“我知道了,你就擎好吧。”
  等着胡新民的电话,大家赶快吃饭。李春强没顾上打开自己那份盒饭就被处长叫去汇报。走的时候他关照欧庆春可以先回家休息。李春强自提了队长以后,对庆春一向格外关照。
  庆春也不客气,简单收抬着桌上的东西。临走时,她没忘了向李春强确认:“我和新民后天去杭州,我们明天就歇了。明天
  我们两家父母和亲戚在一起办一桌,就算是个仪式了。”见李春强沉吟了一下没有认可,她又补充道:“明天我们还得到办事处去办婚姻登记呢。”
  “怎么这么晚才登记?”李春强问。
  “新民他妈托人查了查,明天才是个吉日良辰。他妈信这个。”
  “你们车票买了吗?”李春强又问。
  “买了,后天下午的。我不是早和队里请过假的吗。”
  “啊,对对,这是大事。”李春强这才想起来似的,“你们走你们的,反正这案子人手也够了。再说,新民今儿晚上要是把那小于弄住了,也算是头功了。”
  庆春笑笑,表示领情。胡新民与李春强是同一届刑警学院出来的,都比庆春大了两届。李春强蹿得快,一年前当了队长,比较希望同辈的哥们儿在工作上能给面子,所以在功利方面对他们一向也有些倾斜。当然,他对庆春的态度从上学那阵儿即如此。
  两个人一起走出办公室。看上去李春强像是故意要送她,庆春心里不免诚惶诚恐。在楼梯口分手的时候,李春强无微不至地说:“如果你们需要的话,明天可以把我那辆吉普拿去用。”
  庆春说:“不用不用,明天我都借了车了。”
  李春强发了一瞬间的呆,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用闪光纸包好的小盒子,递过来,带着几分不自然,说:“祝你们新婚愉快。”
  庆春沉默着没有接,李春强笑一下,想把两人间的气氛搞轻松: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咱们在一块儿这么多年了。”
  庆春接了,说:“春强,听说马处给您介绍了一个对象,怎么样?我和新民都挺惦记你这事的。”
  李春强勉强笑了一下,“没有的事,马处只是随便提了一句。
  我跟他说了,我这两年不打算找对象结婚。”
  
  “为什么,你也不小了。”
  “我找不到合适的了。”
  庆春知道他要说什么。李春强以前和胡新民同时追过她,只是当时她不喜欢李春强总是那样锋芒毕露太好强。当然这个话题是不宜再继续下去的,两人心照不宣。庆春拿着那小礼盒,说声谢谢,然后转身下楼。她知道李春强站在那里没走,但她没有回头。
  庆春家住得离机关不算远,骑车走一刻钟就到了。这房子是父亲从地矿科学院退休前刚刚分到的。考虑到庆春要结婚,所以当时要房的时候,父亲放弃了一个坐北朝南的大三居,而要了一个两居和一个一居的单元,都是阳光不足的东西房。父亲执意要把新房布置在两居室的单元里,而自己住进一居的单元。自庆春母亲去世后,父亲生活中的一切都是围着庆春转的。他对女儿说:“你的朋友多,有个客厅方便,我一个人也用不着占两间房,再说,你们的客厅我也可以用,反正两个门都挨着。”
  庆春也不推却。她和父亲的关系,几乎亲如一人,完全没有客套的必要。新民没有房子,结婚必定要住过来,也不算倒插门,只是住过来而已。新房完全是按照新民的构思,她帮他一起布置的。不算厨房卫生间,两间房子加一个过道,装修费不到一万块钱,再摆上搭配得恰到好处的几件新家具,看过的人都说感觉还挺舒适。
  婚还未结,两人合影的照片已端端正正地挂在了卧室的墙上。照片是普通彩色放大的,镶在木制的镜框里,看上去并不简陋。和她相比,新民的样子十分老气。尽管照相前把胡子刮得青青的,但站在庆春身边仍然像她的大哥或者老师。其实他只比她大三岁。他们在学校同学一年,在队里共事五年,已经数度寒暑,在几乎所有事情上都有了一种天然的默契。比如说他们一致反对照那种艺术婚纱照,倒不是为了省钱,只是觉得俗气。
  
  庆春进家门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走进卧室,依然是迎面墙上这张合影的相片最先触目。相片下的桌子上,还摆了几盆盛放的杜鹃花,把相片的色彩衬得更加鲜艳。庆春那些一起长大的发小们第一次见到新民的时候总会悄悄在她耳边说:“这是你男朋友吗?哟,真不配你,准是特有才吧?”是的,论长相,新民属于一般又一般的,老气横秋且不修边幅。而庆春无论在中学还是在警院,都是公认的枝花。虽说岁月无情,可毕业这么多年了,除了举手投足增加了些成熟和老练外,她脸上既不擦油也不打粉,却怎么也老不下来。
  也许就因为这张永远年轻的脸,和这股子新添的成熟气质,这两年她的疯狂追求者,不计其数。可包括才貌双全的李春强在内,都不敌一个其貌不扬的胡新民。是胡新民的稳重老到,和他的沉默无为,攻破了庆春的防线。她想要的正是一个充满智慧而又不显山露水的男人。
  进屋的第一件事,是打开李春强送的结婚礼物。拆开外面的闪光纸,那小盒子里装着的,是一只纯金的小牛。她是属牛的,今年是本命年。她把小金牛从盒子里掀起来,发现底座上还贴着商店的价签一2800元。庆春深深吸了口气,胸口怦怦直跳。
  2800元,这对李春强来说,不是个小数字。送这么贵重的结婚礼物,似乎已经不是一般同事之所为,庆春说不清心里是感动还是不安。
  直到今天,庆春还没能找到结婚成家的感觉。她的下意识里,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女孩。当她想到明天,当结婚的一切手续和仪式都结束的时候,新民就要搬进来,她的自由的单身女孩的生活,就要永远地结束了,就像旧时代的妇女盘起头发,标志着不再年轻,让人不免生出几分失落和伤感。
  她全身松懈地躺在床上,慢慢地解着衣服扣子,又感到了不可抵抗的疲倦。她想,终归还是该有个家了,每个女人都如此,
  迟早要痛别自己的青春!
  趁现在她还是一个人,还可以无所忌惮地在房间里脱掉全部衣服,光着全身走来走去。她端详着镜子中自己的躯体,俏挺的胸脯和扁平的小腹,细而有力的腰部,几乎和中学毕业时没有差别。她依然像少年时那样光着脚,不理会地面的冰凉,走进卫生间。她把热水器的火力调得很大,任凭滚烫的热水自上而下长时间地冲淋。头脑在热水的包围中处在一种麻痹的状态,几乎昏昏欲睡。她没有计算这样一动不动地冲了多久,直到父亲的敲门声将她惊醒。
  “你们队里打电话来,让你马上回单位。”父亲隔着门喊她。
  家里的电话是装在父亲那个单元里的,因为他全天都在家。
  “你不用着急,他们说呆会儿来车接你。”
  尽管父亲这样说,庆春还是匆匆擦干头发。她猜不出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非要接她回去。是不是有什么材料锁在她的抽屉里马上要用?她想不起来。
  她刚刚穿好衣服,车就来了。开车来的是大个子杜长发,拖着刚刚烫伤的左脚一瘸一拐。庆春上了车才问:
  “什么事找我?”
  杜长发支吾了一下,说:“新民、新民……出了点事。”
  庆春倏一下紧张起来,“新民出什么事啦?”
  “你别着急,没那么严重。刚才六里桥派出所来了个电话,新民受了点伤,让他们送到医院去了。”
  从杜长发的口气上看,新民没有什么大事,但庆春心里还是七上八下。他们赶到医院以后庆春才知道,情况比她想象的要严重得多。新民身中两枪,其中一枪击穿肺叶。派出所是接到群众的报告才在六里桥附近的一个仓库的门口找到了他,那时候他已经流血过多昏迷过去,直到庆春赶到医院时还未醒来。闻讯赶来的人还都守候在急救室的门外。
  
  庆春完全无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她甚至已经无法正常地思维和平静地呼吸。处里和队里都来了很多人,她被无数同情的目光包围着。人人都知道他们明天结婚!这就使得新民的意外变成了两人共同的悲剧。
  处长马占福也已经先于她到了医院,正在面色沉重地与医生商量。新民的父母和妹妹也被接来了,在哭泣中等待亲人苏醒。
  李春强没有来,他带着人去六里桥现场了。那个穿西服提公文箱的毒贩开枪打倒新民之后不知去向。他是怎么把新民引到那个偏僻的仓库去的,看来只有等新民醒来才能知道。
  庆春也想哭,但看到新民的母亲和妹妹止不住的欷歔,她就忍下了。大家都围着那对安静不下来的母女,用各种安抚的言语宽慰她们。而她,和新民的父亲坐在一起,低着头默默不语,没有人上来安慰她。也许人们在下意识里把她也当成了男人。一个当了好几年刑警的女人,应该有着和男人一样坚硬的心!
  天快亮的时候,有人叫了新民的父亲,处长,还叫了她,一起到医生的办公室里。医生并没有—一问他们谁是谁,甚至也没有请大家坐下来,便笼统地问:“单位领导和家属都来了吧?”没等回答又接下去说:“病人的心脏已经停跳了,我们还在做最后的抢救。我们想……把情况和你们说一下,你们也要早点商量,应该准备准备了。”医生的意思是明确无误的。在这屋里只有庆春是女人,她第一个哭出来了。她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骤然坍塌下来。
  之后所有的协商和安排都是在马处长和新民的父亲之间进行的。庆春记不得自己是怎么来到新民的床前,也记不得她最后又向新民哭诉了些什么。接下来她又被人带到医生的办公室里,新民的父亲和处长都在。李春强也来了,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看。新民的父亲递给她一张表格,用充满慈祥的声音说:
  “庆春,这个字,就由你来签吧。”
  
  清晨他们离开医院时,庆春没有回家,她陪着新民的父母去了新民家。她想这是她最后应尽的媳妇的义务。和新民的家人在一起,也是克服悲痛的最好方法。同时,她也需要躲避开他们那间已经布置得一切就绪的新房。说不定父亲现在刚刚起床,开始替那间新房里的花浇水了。这是他每天照例要做的事情。她想也许该打个电话告诉父亲,那些花的香气和艳丽已经失去了意义,就让它们随着这间新房的主人一起凋谢了吧!
永不瞑目(二)


    接下来的几天,几乎全是办理新民的后事。庆春的悲痛已渐渐被麻木代替。新民的办公桌先是由队里清理了一遍,把和工作上有关的材料及属于公家的物品取走。剩下私人的物品队里叫庆春来清理,庆春拒绝了。她和新民毕竟还没有办理结婚登记,法律上她无权以家属名义清理遗物。于是队里就通知新民的父亲来了。但是李春强把新民留在办公桌里的几封信交给了庆春。这都是前两年庆春出差时写给他的。李春强同时给她的,还有从新民的皮夹里找到的两张去杭州的火车票。“要我找人帮你退掉吗?还能退。”他问。
  庆春拿过那两张票,摇摇头。这是她和新民最后的纪念,怎么能退呢。她把那两张票还有一张她本人在新民追悼会上和烈士遗像骨灰的合影,仔细地收藏起来。
  她在那西洋楼对面蹲守的时候拍的那些嫌疑犯的照片已经冲洗出来了,最后几张就是杀害新民的那个穿西服的嫌疑人。处里从中选出一张面目相对清楚些的,印到通缉令上发出去了。毕竟罪犯没有抓住,新民的牺牲因此缺少了壮烈而完整的色彩,无法像当年甘雷、崔大庆那样热闹地公开宣传。所以开完了追悼会,把烈士的骨灰在八宝山革命公墓安顿以后,一个人的生命到此为止算是正式结束了。胡新民的名字也开始慢慢消失。新民的父母
  取走了儿子的烈士证书、追悼会上的签名簿和写着“献爱心、送光明、功德无量”的角膜捐献纪念册,以及总共不到两万元的抚恤金和各种捐助。所有人都忽略了他的未及结发的妻子,甚至没有给她留下一件可供留念的遗物。这时庆春心里想着的,只是新民留下的那双眼睛。这是新民没有死亡的唯一的身体组织,她觉得那双眼睛就是新民的整个儿灵魂和象征。
  她去了医院。
  她去得也许太早了。虽然没费什么劲就在一间阳光充足的单人病房里,找到了那个病人,但是她渴望看到的那双眼睛却还被纱布厚厚地蒙着。纱布几乎缠住了那人的半个脑袋,但从那挺出的鼻尖和那轮廓分明的嘴唇上,能看出这张脸的年轻和俊朗。陪着病人的是一个年轻姑娘,不算漂亮但挺文静,庆春进去的时候她正削了苹果一块一块用叉子叉了往病人的嘴里送呢。
  庆春也带去了一兜水果。
  她把水果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同他们寒暄。她的身份及与病人的关系,那姑娘似乎已从医生那里知道,脸上自然堆满笑容,嘴上说着空洞而俗套的感谢的话。躺在床上的病人看不见她,不甚礼貌地沉默着。庆春坐在床边的小凳上,和他们聊天,她很想知道那男孩子的情况。
  “你在上大学二年级吗?”
  病人答:“啊。”
  姑娘替他补充道:“应该上三年级了,他这一病都快半年了。”
  “这病怎么得的?”
  “咳,给他们系里一个辅导员教师家里刷房子,他和另一个同学拿白灰打着玩儿,让白灰迷了眼,把角膜给烧坏了。”
  庆春看那男孩子只露了一半的脸,似乎看不出他是如此的顽皮,她问:
  
  “你在哪个大学呀?”’
  “燕京大学。”还是女的替他回答。
  “他学什么专业呀?”她索性就问那女的。
  “法律。他是主修经济法、民法的。”
  “噢,那挺不错,搞这个现在挺热门的。”
  “是吗,其实他才不适合研究经济法呢,他没那个经济脑子,又不稳重,干什么事都冲动得不行。”
  “还年轻嘛,今年二十吧?”
  “快二十二了,他晚上了一年学,到国外探了一年亲。”
  “还有海外关系哪?”
  “他爸爸妈妈是搞科研的,都长期在国外。”
  “那你是他什么人呢?”
  “我是他朋友。”
  床上的病人一动不动地听着她们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当面议论自己,没有半点反应。庆春看着这张纱布脸,心里说不清是激动还是忧伤,那纱布里面就是新民的眼睛啊!她想,那双眼睛还会是那样沉稳、睿智、安详吗?
  坐了一会儿,彼此便没有更多的话。她起身告辞,对病人说了些好好保重早日康复之类的祝福,那男孩子依然无动于衷地说:“谢谢。”
  姑娘送她出来,为男孩的少言寡语做了抱歉和解释:“他刚和我吵完架,还赌气呢。真对不起啊,其实他真应该好好谢谢你,要不是你们捐了角膜,他且等呢。”
  庆春说:“那倒没什么。不过你跟他说,生这种病不能总生气,眼睛上的病,最怕上火。”
  她们在走廊上边说边慢慢往前走,姑娘说:“没办法,他就这脾气,这些年他父母一直在国外,没人管他。”
  庆春笑笑,说:“那你管管他。”
  
  姑娘很老实地说:“我可管不了,我一管,他就急。”
  庆春站下了,看看他们这一对,都还是孩子,挺有意思。她问:“你和他是同学吗?”
  姑娘摇头:“不是,我们两家算邻居吧。”
  “他没有兄弟姐妹吗?每天只有你一个人照顾他?”
  “他没有兄弟姐妹,他动手术那两天他妈从国外赶回来看了他一眼就又走了。现在只能是我一个人在这儿顶着。人没了眼睛,什么也干不了。他们系的那个辅导员卢老师倒是来过几次,每次给带点水果、罐头什么的。肖童是给他家刷房子迷的眼,他不来也说不过去。他动手术之前他们同学也来过几批,不过也就是陪他聊聊天。他们功课都挺紧的,也不能总请假出来呀。我在医院都几天几夜了,我也快顶不住了,他还冲我发脾气。”
  姑娘文文静静地发着牢骚,精神上却透着无怨无悔。庆春想了想,说:“这样吧,我晚上来替替你,你可以回去睡睡觉。”
  “哎呀那怎么行,这已经够谢谢你们的了,哪能再让你受这个累呀。”
  “没事。”庆春拿定主意,“这也算为了我爱人,为我自己吧,我也希望他早点睁开眼。”
  姑娘不知是理解了她这份心情还是确实顶不住了需要有人替换,又客气了两句便说了感谢的话,两人就这么说定了。
  那几天队里没怎么给庆春派工作。新民尸骨未寒,他们考虑到庆春的心情,所以想让她放松一段时间。而庆春却很想找点事做,来充实新民走后的空虚。她想,这也挺好,亲自去照顾一下病人,让新民的眼睛早点睁开,这对她自己,确实是一个安慰。
  下午她回家想睡觉,可睡不着。晚饭时她和父亲说了这个想法,父亲迟疑着没有表态。他的暧昧使庆春刚刚兴奋起来的情绪受到挫伤,她问父亲:“这样不好吗?”父亲低头往嘴里执拉着米饭,半晌才说:“我倒是觉得,你呀,应该早点振作起来。人固
  有一死,更何况新民也算是死得其所。你总生活在怀念中,也不好。”
  庆春低头吃饭,没有回答,吃着吃着眼泪珠子啪哒啪哒地掉下来,这似乎更证实了父亲的担忧。父亲宏观微观地又说了许多道理,庆春心情烦乱,似听非听。到了晚上八点多钟,她依然如约去了医院。她和那位姑娘做了简短的交接,熟悉了一下周围环境,姑娘就千叮咛万嘱咐地走了,临走前又专门告诫庆春:“他要和你发脾气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庆春笑笑:“放心吧,我这么大了,哪儿能跟他一个小孩子生气啊。”
  姑娘走了。她告诉庆春她姓郑,叫郑文燕,一个非常非常大众化的名字,和她的相貌气质倒蛮相配。她的躺在床上的男朋友叫肖童,听上去不土不洋,可男可女,也不像是有什么特别的个性。
  欧庆春走回病房,病人仰面朝天躺着,纱布里那双眼睛不知是睁是闭。庆春在他身边坐下来,问:
  “吃水果吗,我给你削个苹果?”
  病人摇摇头:“不想吃。”
  “吃个梨?”
  “不想吃。”
  沉默了一会儿,庆春没话找话:“你叫肖童是吧?”
  “啊。”
  “我叫欧庆春,你叫我名字,或者叫我姐姐,都行。”
  肖童应声:“噢。”
  庆春仔细看了看这间病房,至少有二十米见方,日光灯照在雪白的墙上,既宁静又耀眼。靠床的墙上和天花板上,挂着吊着一些说不清是干什么用的医疗器械,窗户上拉起蓝色的窗帘,窗帘下摆着一只很大的双人沙发。总的来说,这是间挺阔气的病
  房。上次他们处里的马处长生病住院,庆春去看望过,也没有这间病房那么体面。
  “这眼角膜,是你捐的吗?”
  肖童突然主动问话,庆春连忙答道:“不,是我爱人捐的。”
  “你们挺有感情的吧?”
  这话问得既天真又老到,庆春没答,反问:“你说呢?”
  “肯定感情特别深,不然你也不会到这儿来陪我。”
  肖童的思维鲜明地带着青年学生惯有的咄咄逼人的率直和极端,话说得让庆春弄不清是舒服还是不舒服。她只好点点头,说:“啊,也许吧。”
  两人的对话稍做停息,肖童又主动问:“他们说你是个警察,是吗?”
  “没错,你对警察印象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挺讨厌街上那批警察的,没什么文化,有点权就倍儿横。”
  庆春心中不悦,这本来是她感兴趣的话题,让他这么一说,几乎没法儿进行下去了。庆春想自己上大学的时候可不像他这么不会说话。
  “但我喜欢女警察!”
  肖童的这句话又使庆春心里笑了一下,“为什么?”
  “女的干警察,肯定有点本事。女人柔弱似水,警察凶悍如虎,两者为一,挺有意思的。女警察,女当兵的,女运动员,我都喜欢。”
  庆春觉得挺好笑:“那你女朋友呢,她是干什么的?”
  “你说文燕呀,”肖童嘴角带出一丝不屑,“她是在机关里当文秘的。”
  从这短短的一两次接触中,庆春似乎已经能从文燕的身上感受到女人的那种多情,而从肖童的身上则体会到男人的无义。她
  想,现在的年轻大学生,都不讲什么感情,就更别提什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了。
  又断断续续地聊了一会儿,肖童再也不出声儿了。庆春一看,这孩子已经睡熟。这么大一个小伙子睡熟时竟静若处子,这一刹那庆春觉得他挺可爱。
  早上,文燕不到七点就赶来了,她见了庆春就问:“没事吧,这一晚上他没使性子吧?”
  庆春听得出来,文燕的语气与其说是关心她,还不如说是替肖童担忧。她笑笑,说:
  “没有,他睡得挺早。”
  “你没睡会儿?没事,他睡你就睡。他要上厕所要喝水自然会叫你。”
  庆春不置可否地又笑笑,其实她晚上睡了一会儿。肖童只是早上吃早饭前让她牵着去了趟厕所,并没怎么麻烦她。早饭也是文燕带来自己照顾他吃的,文燕说医院里的饭太没味。
  庆春直接从医院到了单位,大家都在忙着,李春强和杜长发他们几个人还盯着那个贩毒的案子。供货的人跑了,线索基本上断掉了。他们只能围在从西洋楼里捉来的那个毒贩子市来审去。看来这人并不是什么大货色,只是个搞零售的小贩子。在审讯中他交待他的货源都是由那个穿西服的人供应的。他知道那人叫胡大庆,——居然他也姓胡!——四川人,三十多岁,干这行时间不短了。都说他原来也是一文不名,因为心黑手狠,这几年靠大毒袅“罗长腿”的势力发起来了。每次审讯回来,杜长发他们都要把这胡大庆的情况跟庆春汇报汇报。也许因为这是杀她未婚夫的仇人!
  “这小子,手里说不定有几条人命呢。整个儿一个亡命徒,活一天算一天的主儿。”杜长发的脚已经不瘸了。他抱着自己喝水的大玻璃瓶子,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他是从派出所刚刚调到
  刑警队来的,说话的腔调多少还带了些基层片警的味儿,“他出给那小子的货,要五佰块钱一克。按一般的行市,四号海洛因应该批四佰伍到四佰七十块钱一克,那小子不敢惹他。只能高价收。这圈子里的人,谁都怕胡大庆翻脸。不过话又说回来,也是图着他的货好,比较纯,供应也比较稳。好歹他是替‘罗长腿’跑货的嘛。”
  向处里汇报这个案子的会,庆春参加了。尽管主要线索断了,能抓的都不过是些自买自用的“瘾君子”。但处长马占福对这案子又出现了“罗长腿”这个名字,多少感到几分奇怪。
  “又是‘罗长腿’,”处长说,“这些年几个大案子的案犯都提到过这个人。”
  李春强说:“所以,我们分析,这不是一般的团伙儿。可能确实有一个比较大的,组织系统比较严密的贩毒组织存在。他们可能有自己的货源渠道,有自己的运输线路,有自己的销售网弟,咱们还真别小看了他们,别把他们都想成土头土脑的小混混。”
  马处长一根一根地抽着烟,慢条斯理地谈了另外一种可能性:“也难说,这些吸毒贩毒的人,我亲自谈过几个,我了解他们。城市吸毒圈儿里的大都是手里有几个臭钱的人,发了点横财什么都想试试。而且在他们那帮人当中,吸毒贩毒,那是有身份的事。是高消费,大买卖,所以这帮人都爱自己吹嘘自己,自己神化自己。什么‘罗长腿’、‘罗短腿’,越传越神。其实也许压根就没这么个人,压根就是江湖上的一个故事。”
  杜长发和其他几个人—一点头说没错。只有李春强没有附和。
  处长又问:“对那个供货的,你们现在怎么搞?”
  李春强答:“通缉令发出了,这几天还没有情况反馈。”
  处长闭上眼,仰脸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只能先这样了,
  要是不出现新情况,这案子只能先这么挂着了。你们也做一点长期部署,在弄别的案子时注意一下有没有这人的线索。”
  处长最后的这番话让庆春的心沉了下去,她脑子里摹然间充满了新民的那张脸。那张脸除了微笑没有别的表情。但好像有另一个声音在为他喊冤!庆春的心颤抖起来,这案子难道真就这么挂起来了吗,就这么告一段落了吗?
  整整一下午她非常沉默,晚上下班的时候,在机关门口碰上也正准备回家的李春强。李春强说陪庆春走一段,两人一起骑上车子出了大门。
  路上,李春强问:“怎么样,现在好点儿了吧?”
  庆春知道他问什么却答非所问:“队长,这次通缉令,发的什么范围?”
  “你说胡大庆吗?”李春强说,“发得很广,通过公安部发到全国去了。咱们本市的机场、车站、旅馆、饭店都发了。”
  停顿了一下,李春强又说:“不过你也知道,这通缉令是发了,可能明天就有线索传过来,也可能永远没有消息了。”
  庆春无话可说,两人默默骑着车子。骑了一阵,李春强说:
  “你眼睛有点肿,脸色也不好,是不是晚上睡不好?”
  庆春支吾了一下,没有把她去医院陪床的事讲出来,她怕李春强派生出一大堆劝她的废话。
  到了一个路口,李春强应该拐弯了,但他说:“我不急着回家,再往前送你一段。”
  庆春执意不肯:“不用不用,你这样我心里反而不好受。”
  李春强不再勉强。“那好吧,”他说,“你最近心情不好,可以先调整一段,不急于上案子。过一段时间,你可以跟跟一般的小案子,多干点办公室里的活儿。不用总出去跑。”
  庆春看着李春强,突然问:“你相信真有‘罗长腿’这个人吗?”
  
  李春强一愣,笑了一下,说:“只能信其有,不能信其无吧。”
  庆春点了点头,说:“队长,甭管是胡大庆还是‘罗长腿’,只要有线索,你让我上这个案子!”
    
永不瞑目(三)


  晚上,吃完晚饭,郑文燕走了,女警察来了。这已经是第五天了,肖童从不习惯到习惯,从不自然到自然,他甚至已经和这位连见都没见过一眼的陌生人建立了一种基本的沟通的默契。他听见她向他走过来,听见她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坐下来,他从她的声音里猜度着她的表情,她的动作,以及她的身形相貌。她肯定是一个高个于,至少在一米六五以上。她牵着他的手去卫生间时是一种极洒脱的步子。她的手和文燕的迥然不同,和他以前接触过的其他女孩子也完全不同,在女性的纤细之外,又隐隐带出些男人的力度c他越来越认真地倾听她的提问,甚至越来越愿意主动地和她交谈。和她交谈你很难想象出她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刑警。到了白天,文燕来了,他反而沉默下来。在文燕默默地帮他擦脸擦手,喂他吃饭的时候,他脑子里竟然全是女警察那理性、简洁和含蓄的谈吐。和她的对话似乎也调动了肖童自己的智慧、想象和幽默,一来一往,充满情趣。晚上,文燕走了,女警察来了,他的情绪又恢复了活力,思维也比白天敏捷。他想,这也许是一种好奇心。他现在也能体会到,为什么盲人的感觉最灵敏,思想最活跃。
  女警察问他:“晚上吃什么了?”
  他答:“汉堡包。”
  
  女警察问:“文燕带来的?”
  他答:“啊。”
  女警察说:“那是小孩子吃的东西。”
  他说:“我也不大。”
  女警察问:“想吃水果吗,苹果还是橘子?”
  他说:“橘子。”
  于是女警察给他剥橘子,剥完了又一瓣一瓣送到他嘴里,又接了他吐在手里的核,这使他有点感动。他听着她把橘子的皮和核倒在垃圾桶里,他问:“哎,你是不是把我当成你爱人了、’“你?”对方好像在笑,“你最多是我的小弟弟。”
  他也笑:“荣幸,我也有个当警察的姐姐了。”他又说:“可我现在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儿呢。”
  对方说:“我也看不见你长什么样。”
  他说:“你看见了一半。”
  对方说:“我只想看另一半。”
  “为什么?”
  “因为那一半有眼睛。”
  肖童沉默了,良久才说:“我真敬佩你。我是说你对你爱人。”
  女警察也沉默良久,说:“其实我们还没来得及结婚呢。”
  女警察大概留意了肖重那副半张着嘴的诧异的样子,问道:
  “你觉得我很奇怪,是吗?”
  肖童摇头:“不,我觉得你很了不起。”
  女警察帮他把床头摇得高一些,笑着说:“这没有什么,等以后你也会这样的。文燕对你这么好,将来为了她,你也能赴汤蹈火。”
  “文燕呀,我不会的。”
  他的回答显然让对方有些意外,用一种不信服的口气喊了一
  声:
  “吹牛。”
  “真的,”肖童倒是说的心里话,“男人要么为事业,要么为朋友。士为知己者死,很少有为女人玩儿命的。”
  “别忘了,女人也可以成为红颜知己嘛。”
  “文燕和我,我们可算不了知己。”
  “你还是个小孩儿,你还不懂得什么叫知己,你还没走上社会呢。”
  那女警察的口气听上去是居高临下不屑与辩的,这使肖童有点扫兴,他不太喜欢她拿他当小孩子那样轻视。
  于是他赌气不再说话。女警察摇好床,离他远远地坐在沙发上,问:“你一个普通大学生,怎么住这么好的病房?”
  这口气又像是审犯人,肖童故意玩世不恭地回答:“花钱呗,现在住医院,有钱就行。”
  “你那么有钱?”女警察有些轻蔑地问。
  “我爸爸妈妈出钱。”
  “你父母真是娇惯你。”
  “他们呀,从来就不管我。我爸只关心他的实验室,我妈只关心我爸,他们从来不关心我。”
  “不关心你?你父母花钱给你住这么好的病房,你女朋友几天几夜陪着你伺候你,可你都没有一点感激的心情。我看现在你们年轻小伙子都这样没倩没义。”
  肖童一时辞穷,一时不知该怎样向她解释:“我,我眼睛有病,我瞎了,两个眼睛都瞎了,可他们还是舍不得他们在德国的实验室。他们只是寄钱来,只是寄钱来。我不要钱,我想再看看他们,他们从小就不管我可我还是想再见见他们,可他们……”
  他突如其来的激动把女警察弄得沉默了。她不知是想安慰他还是想替他的父母解释:“也许,也许他们确实太忙,科学家都
  是以科学研究为生命的,你应该理解他们……”
  肖童让自己平静下来,他觉得自己犯不上和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倾诉苦闷,但他仍然重重地喘口气,说:
  “我真的瞎了,他们才来,而且只呆了一天。”
  女警察的口气恢复了母性的柔和:“你不会瞎的,过一两天,你就能睁开眼了。你会见到你爸爸妈妈的,你也会见到文燕,还有你想见到的一切。”
  她的柔和使肖童放松下来,笑了:“也能见到你了。你漂亮吗?”
  庆春说:“不,不漂亮。”
  肖重说:“对,当警察不能太漂亮了。”
  庆春说:“那为什么?”
  肖童说:“电影里那些女警察都那么如花似玉的,看着太假了。”
  庆春说:“对,真的警察并不要求长得太漂亮。”
  肖童说:“主要看气质。”
  庆春似乎不愿再听他闲扯,“得了,你还是好好研究你的经济法吧。”
  肖童说:“咳,没事瞎聊呗。”
  就这样每天晚上聊一通,然后就睡觉。这两天他睡得不好,蒙了眼睛,昼夜的分野和区别变得模棱两可。常常半夜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便再无睡意。坐起身想看看,但视线蒙蔽,他只能凭感觉来判断躺在长沙发上的女警察是睡是醒。已经好几天了,她睡在这里,照顾他,陪他聊天,等待着他双目重光。一个女人对自己死去的未婚夫能如此怀念,如此有情有义,这太像一个故事了。肖童心里笼罩着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异样的感动。
  大概在后天,他就会拆去绷带,睁开双眼,了却这个女人的一番心愿了。他想:也许女人和男人确实是不同的,女人爱一个
  男人,就是这样专注。而男人对女人,追逐一阵就过去了,很少在人死了之后还这样没完没了。
  应该说,文燕对他也是很专注的,可不知为什么,他对文燕边热恋的经历都不曾有过。他对她的感觉很奇怪,没有爱,却总觉得离不开她。也许是和她呆惯了,让她伺候惯了的缘故。两个人在一起时,他总对文燕发脾气,一个人独处时,想想她的好脾气和对自己的照顾,又不能不心怀感激。然而只是感激而已,从来没有激动过,从来没有。
  白天,女警察照例走了,他突然想起应该和文燕商量怎么谢她。文燕说:那就给点钱吧,人家捐了眼睛又来顶班陪床,无亲无故的凭什么呀,咱们不给钱说不过去。只是给多少合适呢?可肖童觉得给钱不好,不舒服,说不定还会亵读了女警察对死者的友情。可如果对人家的帮助不做任何表示就这么心安理得地受用,也没有道理。肖童想,最好能有什么方式,把自己的谢意和崇敬,恰到好处地表达一下。
  终于他决定,送一件礼物给她。显然不能送吃穿类的实用品,那太俗气。也不宜送艺术品和摆设之类,选不好让人觉得附庸风雅,反而没文化。这礼物还必须有一定价值,如果只送些不值钱的小玩意之类的纪念品,弄不好倒让人搞不懂你的意思。整整一天他甚至很少和文燕说话,苦思冥想,没想出结果。
  晚上女警察又来了,他们照例聊天,聊完了各自人睡。第二天早上她要走的时候,他说:
  “我今天下午要拆绷带了,你想来看看吗?”
  女警察说:“是吗,今天下午就拆了吗?我当然会来。”
  吃过早饭,他叫文燕到赛特购物中心去,他想起以前在那儿见过一个可以摆在桌上的水晶玻璃的相框,印象中大约标价一两千块钱。他认为女警察肯定会喜欢这东西,既高雅体面,又不会马上猜到它的价格,乍看上去会以为是个漂亮的玻璃框子,不致
  于让人不好意思收下。
  文燕犹豫说:“那么贵的东西,是不是礼太重了。”
  肖童有点生气:“那你扶着我,我自己去买!”
  文燕当然只能从命去了。他想,下午拆了绷带,他能睁开眼了,就把这东西送给她,以他和文燕两个人的名义。
  东西很快买回来了,是两千八百多块钱。肖童特意嘱咐文燕注意检查一下,相框上和包装盒上千万别留着价格标签。万一人家不肯收,那就尴尬了。
  下午,系里的辅导教师卢林东专门赶过来了。他既是辅导老师,又是系里的团总支书记,和学生们的日常联系非常广泛。肖童帮他刷新婚的房子让白灰迷瞎了眼,尽管不是他的责任,但如果这眼睛不能复明,他精神上的压力肯定不小。他和文燕一起扶着肖重走进治疗室,肖童搞不清治疗室里有多少人,他只能听到有人走来走去,有人窃窃私语。手术器械不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空气中弥散着药水的味道。终于,医生们开始为他拆卸绷带,这时屋里才一下子静下来。绷带一层一层地拆完了。他胆怯地睁开双眼,恐惧却占满了整个儿心怀。我能看见了吗?他问自己。同时把眼闭上,再用力地睁开。然后用平静的声音说:“我看见了。”
  是的,他又看见了整个儿世界,看见了医生们喜笑颜开的脸,看见了含泪的文燕,看见了如释重负,开怀大笑的辅导员……在极度的兴奋和喜悦中,他环目四顾,心中突然有一点遗憾,他终究没有见到那位给了他光明也让他想象了多日的女警察,那女警察答应了要来可她没有来。 
永不瞑目(四)


  欧庆春下午没去医院。
  没去医院是因为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情。
  中午吃午饭的时候,她刚刚在食堂的窗口打了菜,还没有端到桌子上就看见李春强火急火燎地冲进来,大声呼喊杜长发,呼喊队里的其他人。被喊的人立即放下碗筷跑出去。欧庆春预感到出了什么事,追出去问道:
  “出什么事啦?”
  李春强看见她,问:“你吃完了吗?”
  “出什么事啦?”
  “西城分局发现了胡大庆!”
  欧庆春心头的热血腾地一下冲上脑门:“在哪儿?”
  他们的脚步并没有停下来,一边说话一边向着摆满汽车的停车场快步疾行。李春强说:“西城分局刚刚接到报告,有一个很像是胡大庆的人现在在康宏娱乐城吃饭呢,看来通缉令还真是挺管用。你一起去吧。”
  庆春手忙脚乱地摊开手,“我的枪还在办公室呢。”
  “没事,咱们人手足够,西城分局也去人了,不缺你那一杆家伙。”
  庆春赤手空拳跟李春强上了车,车拼命往西城开。这正是城
  市里的午饭时间,长安街上人少车少,道直如矢,他们没用一刻钟,就赶到了康宏娱乐城。西城分局已经先到了一批人,和他们一样,都是清一色的便衣。娱乐城的前后出口早已被严密地封锁住了。
  娱乐城的一位经理模样的人在门卫的小房子里向他们介绍了情况,他大概从没见过这种阵式,神情不免紧张,唇齿也有些打架:
  “刚才,刚才在餐厅吃饭呢,现在,到那个,那个,到那个桑拿洗澡去了……”
  李春强把庆春那天在西洋楼拍的照片拿给他看:“是他吗?”
  那人看了,又叫来门口站着的一个门卫,让他看。那门卫就是最原始的报案人。他看了照片,先是犹豫,后又肯定,说:
  “就是他。”
  西城分局的同志提议:“找个人先进去看看,搞准了再动手。”
  经理马上附和:“对对,里边客人挺多的,搞错了也不太好。”
  李春强叫过杜长发,说:“这儿我来过,里边曲里拐弯的。
  你找身服务员的衣服,进去转一圈,看看他在什么位置。哎,别贼头贼脑过分了,小心惊了他。胡大庆身上估计是有家伙。”他转身又问经理:“他们几个人?”
  “好像是两个吧,还有一个大胖子,俩人一起吃的饭。”
  杜长发飞快地换了身服务员的衣裳进去了,没三分钟就出来了,脸上暗藏着笑:“没错,就是他,俩人都在池子里泡着呢,能抓个光腚!”
  经理献计献策:“我们这儿内部有条路,用不着穿大堂和更衣室,可以直接到湿区去。”他的意思大家都明白,怕这么多人冲进大堂穿过更衣室,惊了客人,搅了生意。
  
  
  李春强也怕这么一路冲进去惊了胡大庆,如果能从内部的侧路直接绕进洗浴区,正可出其不意。为防意外,他还是请分局的同志依然堵住前后门,自己则带着刑警队来的六七个人,跟着经理从侧路进去捉人。在进去之前,社长发多余地对庆春说道:
  “你就别进去啦,里边可是老爷们儿的地方。’”
  庆春此刻正是仇恨满腔,只可惜手里没有武器。杜长发不识时务地贫嘴,挑得她蹿起一股子无名火来,她狠狠地回了一句:
  “你以为我爱看你们这些臭男人!”
  庆春年龄虽轻,但在刑警队的资格却老于杜长发。她的脾气杜长发也有过领教,日常总是怕她三分的。此时又讨了这个没趣,不敢回嘴,低头跟着李春强他们进去了。庆春双臂抱在胸前,走出门卫室,站在娱乐城的大堂里,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
  照理,她应该把那个门卫和有关目击者找来进行照例要做的问询取证,把胡大庆来到娱乐城以后的详细情况—一记录下来。也许和他一起吃饭的那个人也是他的同伙或者在和他进行着什么交易,也许娱乐城的工作人员从旁听到了他们虽不清楚但极重要的只言片语……,但是,这些工作她都没有做,她没有这个心情。
  她记不得李春强、杜长发他们进去有多久了。按说他们的行动一分钟之内就应该结束。她想,说不定胡大庆和他的同伙此时已经就范。
  事实上,这个原以为会是手到擒来的行动并没有预想的那么顺利。李春强刚才的提醒不是没有道理,正是由于杜长发进到浴室里那么一转,他自以为做得若无其事,其实满脸挂相,果然惊了已经是惊弓之鸟的胡大庆。胡大庆借口解手,一个人出了池子直奔更衣室,打开柜子飞快地穿衣服,穿到一半就听见洗浴区的声响不对,那是因为李春强已经带人从另一个小门由娱乐城的办公区直接进了浴室。这时,整个儿浴室只有还在池子里泡着的那个胖子,警察们大喊:“别动,把手举起来!”那人蒙了,下意识
  地向池子的另一侧逃。几个便衣奋勇跳进池子,七手八脚,把这白白胖胖的家伙硬是按在了水里。
  李春强压根没管池子里的这个人。他一看胡大庆不在,就知道麻烦了、箭步直扑更衣室。胡大庆把西服和袜子扔了一地,只穿了一半衣服便夺门而出。庆春正站在大堂里发呆,猛然看见胡大庆从里面冲出来,惊得头皮发紧,下意识地叫喊一声。守门的几个西城便衣闻声而动亮出家伙。他们还没看清谁是胡大庆,胡大庆已经蹿进女桑拿浴的更衣室了。追出来的社长发一见是女更衣室,不由自主刹了车。几个西城便衣也下意识地停下来。欧庆春把手伸向杜长发,喊道:
  “把枪给我!”
  杜长发一愣的功夫,手里的枪已被庆春夺下。庆春冲进去了。李春强大骂杜长发:“你他妈快上!”杜长发和西城便衣这才如梦方醒地跟着李春强迫进去。
  女更衣室里已经尖叫一片,几个半裸的女客吓得面如土色。
  胡大庆显然是往浴室方向逃去。庆春追进浴室,池子里和花洒下,除了几个瑟瑟发抖的赤裸的女人外,不见胡的踪迹。顺着楼梯追到二楼,再顺着一间一间门首相接的按摩房紧张地搜索,房里的客人和按摩小姐被惊吓得大呼小叫。他们终于在拐角的一个房间里,看到一扇洞开的窗户,窗外是一个宽阔的平台,平台下是一条人来车往的街道。
  他们气急败坏地就地审讯了从水池中捉出来的胖子,结果一无所获。胖子是个个体户,在西城三里河那儿开了个餐馆。胡大庆去他那儿吃了两次饭,就提出想把他的餐馆给盘下来。胖子的生意不好,就动了心,于是两个人今天就约到康宏娱乐城里来谈条件。胡大庆的来龙去脉他一无所知。胡告诉他的名字当然是一个化名,其实胡大庆这个名字,也未准真假。
  剩下的事是逐个儿询问证人,清理现场。杜长发因为自知刚
  才临阵犯傻,此时不免有些缩头缩脑。李春强始终阴沉着脸,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盘算着回去该怎么向处长交待。而最为垂头丧气的倒是那个娱乐城的经理,他连打抖的情绪都没有了,逢人便诉苦:“这下子,我这儿的生意算搅了,以后谁还敢再来呀!”西城便衣们说:“坏人不来了倒好。”他这才苦笑一下说:“好人也不来啦。”
  西城便衣们协助他们—一找证人谈话,收集胡大庆仓皇丢下的衣物。表情上是认真负责的,但毕竟不是他们的案子,内心里自然超脱多了。欧庆春在刑警队工作了五六年,心里还是第一次这么窝囊。虽然这种临时出击的遭遇战,胜负乃兵家常事,但这是杀害新民的凶手啊!刚才只不过近在一墙之隔,竟让他选了。她就像输了一场必须要赢的比赛那样,堵了满满一肚子的愤恨。
  不平和沮丧。
  回到处里,李春强钻到处长办公室里一直没有出来。杜长发和其他几个参加行动的人在屋子里垂头丧气地议论着刚才的失败,越议论越觉得不是我们无能,而是敌人太狡猾。庆春听得心烦,跟谁也没有打招呼,五点一到就骑车回家了。
  父亲今天炖了红烧肉,还炒了一个辣椒苦瓜,都是她爱吃的菜。晚饭时父亲问她怎么脸色这么不好。她说没事,什么事也没有。父亲问她你今天还去医院吗?她这才想起来肖童下午拆绷带,她本来是答应了要去的。
  她匆匆吃了饭,匆匆骑了车子赶到医院。肖童的病房已经人去屋空,只亮着一只荧光色的消毒灯,连床上的被褥枕头也都被撤净了。她跑到医生的值班室去问。医生说,肖童已经出院回家了。
  “您知道他家的地址吗?”
  “不知道。”
  医生回答得很干脆,庆春不免有点遗憾,但也感到一丝欣
  慰。显然,肖童已经睁开双眼,新民的角膜终是移植成功了。她心里的这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她想,那有钱又有人伺候的大男孩也真是好运气。
  她的思绪并没有在肖童身上停留多久,很快就又转到胡大庆的事情上来了。第二天早上一上班,她找了杜长发。
  “胡大庆这个案子的材料现在是不是你保管?”
  “是啊,怎么啦?”
  “拿来我看看。”
  “你看哪份呢?”
  “审讯笔录、物证材料,……你都拿来吧。”
  杜长发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了保险柜的钥匙,把这案子的卷宗取了出来。由于没有结案,材料都是散页的,尚未装订。甚至主卷、副卷、证人证词、嫌疑人口供、搜查登记等等,都没有分类,杂汇在一起装在一个大牛皮纸口袋里。庆春一份一份地看,极仔细,一上午坐在那儿几乎没动地方。中午吃饭,她也没和队里那帮人坐在一起闲侃,一个人找个角落慢慢吃,慢慢想。
  想材料中的每一个细枝末节。
  不知是有意无意,李春强端着饭碗坐过来了。
  “听说你在看胡大庆的案卷?怎么,你是有什么想法吗?”
  庆春低头吃饭,闷着声音说:“没什么想法,看看。”
  李春强看着她:“那两个人都是我主审的,你看笔录里有什么遗漏的方面吗?”
  庆春翻起眼睛:“我可不是在复查你的工作。”
  李春强本想开个玩笑,未想到庆春如此没好气,一时无话。
  庆春并没留意他脸上的尴尬,说道:
  “从昨天的事看出来,胡大庆并没有离开北京,还在抛头露面地到处活动呢。我想咱们总得做点什么,不能光等着群众看了通缉令找上门来举报吧。”
  
  李春强并不十分让人信服地解释道:“倒不是不能做点什么,可现在确实没什么具体线索。靠咱们手里掌握的这点口供,这点情况,铺天盖地去查,得花多少人力啊。现在咱们手上的案子这么多,哪个不重要?大海捞针的事咱们现在做不了。”
  “那好,”庆春说,“这个针我来捞,我现在反正手上没有案于。”
  李春强愣了一下,极力把口气缓和着:“庆春,你的心情我理解,新民和我,我们也处了多少年了,交情都不错。可这事不是我们急能急得出来的,你可不能感情用事。”
  庆春脸上一下子难看极了:“我看看案卷,我想把有些情况再搞搞清楚,这不都是正常工作吗。我觉得这案子应该再下力量搞一搞,怎么就是感情用事?”
  李春强也抬高了声音:“这案子下步怎么搞,要听处里的安排队里的部署,你一个人调卷看,看了想怎么着啊?”
  欧庆春没有回答,也许李春强的声音把她压住了。她只是赌气端起碗来走出食堂。不过,事后欧庆春回想起来,倒是李春强的这句话,让她把自己应该怎么着,给想定了。
永不瞑目(五)


  吃过从医院回家后的第一顿晚饭,肖童就迫不及待地靠在床上看电视,就像一个瞎了几十年的人一朝复明似的如饥似渴。连过去从没兴趣的“电视购物”、“曲苑杂坛”这种节目都不加挑拣,甚至连篇累牍的广告也看得津津有味,颇有点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新鲜感。文燕一边帮他收拾卫生间一边不断向外探头,莫名其妙地问他自个儿咯咯地傻笑什么呢。
  他指指电视,依然目不转睛,聚精会神。文燕以为确有什么可笑的节目,跑过来看了半天,不得要领。屏幕上无非是什么单位的职工体育,拔河比赛之类……,她眨着眼,大惑不解地叨咕着:“你这才瞎了几天就这么不开眼了,怎么回事啊你。”
  不到晚上十点钟,文燕就坚决关掉了电视。“医生怎么交待来着,你的眼睛且得养一段呢,现在还不能长时间看书看电视。
  要是再瞎了,可就没这么巧再碰上个献爱心送光明的好人了。”
  肖童恋恋不舍,余兴未尽,可还是一声不吭地服从了。文燕已经把澡盆里的热水放满,招呼他去洗澡,有效地转移了他的兴奋。他已经很久没有正儿八经地洗过澡了。
  洗澡水对得不冷不热,一条崭新的毛巾搭在池边,香皂和浴液、发液也是新买的。家里虽然久无人住,但经文燕的收拾,立即恢复了以往的洁净。肖童从小就是让人伺候惯了的,在父母和
  保姆的团团包围下,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没受过任何苦。他小时候一直是随父母住在机关的宿舍大院里的,二十年前这种科研学术机关的家属大院是这城里高级知识分子和文化精英最集中的高档社区,是一个拥有自办的商店、礼堂、医院、幼儿园、游泳池甚至派出所的功能齐全自给自足的独立王国和特权社会。与大部分在这种优越的物质和精神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一样,他对那些住在胡同大杂院和临街铺面房里的所谓小市民们,有着天然的轻视和隔离。直到中学快毕业了,他才搬到了现在这个家。这时候那些机关大院已经逐渐没落,而这些新盖的外销公寓,则取而代之成了上流社会新的部落。而郑文燕,就住在这部落边缘的一栋普通的居民楼里。她正是来自一个被拆迁了的大杂院,现在和肖童住的楼座虽然只隔了一块绿地,却依然是两个阶层鲜明的不同族群。比起文燕,他的生活能力似乎很差,但在思想和为人上,却显得比她大度和单纯。他和她曾经讨论过这些区别,并且不止一次地,互相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地嘲笑和贬低过对方。
  泡在热水里,周身舒懒,头脑却显得充满活力。他想找本杂志什么的看看,手边没有,就把眼睛大睁着,四面环顾。久别重归之后,这间浴室里以往不大留意的许多细部,今天看来都别有情趣。连墙面彩色釉砖的花纹,似乎也比过去更加生动有致。和他的床头一样,这间浴室的墙上不甚得当地挂了几幅汽车的画片。什么“宝马”“福特”“梅赛德斯”“玛沙拉蒂”,都是他参观汽车博览会和日常点滴积累收集来的。他没学过开车,但说起墙上的这些经典座驾,无论是出身历史还是性能风格,甚至市价行情,都能——道来,如数家珍。前几年爸爸妈妈在德国买了辆“欧宝”。那车在中国这种贪图豪华的地方不怎么吃香,但在欧洲,却是销量第一。
  肖童不喜欢“欧宝”,他目前最喜欢的车是“保时捷”,尽管它在欧洲销量最低。
  
  爸爸妈妈置了车,却没在国外买房子。他们出国以后,原来的单位一直嚷嚷着要把大院里他家的那套房子收回去。直到大前年爸爸妈妈回国买了这套公寓,他才搬了家。这套一房一厅的公寓论面积比他们原来的家要小得多。但装修考究,厨房和卫生间非常宽大,而且二十四小时都有热水供应。这对一个单身汉来说,是蛮合适也蛮舒服的。从爸爸妈妈买的这套房子看,他们显然是不打算回国来住了。按照他们的计划,肖童在大学毕业后,也要出国留学,所以没有必要在北京留个永久的家。
  他泡够了,又仔仔细细把头和身子洗干净,把挂在卫生间门背后的浴衣穿在身上,对着镜子看自己。那一双眼睛依然明亮,和以前并无半点不同。他很想知道给他捐出角膜的那个人究竟是什么长相。还有他的没有结成婚的未婚妻,那位在病房里陪了他好几个晚上的女警察,究竟是个什么长相。
  走出浴室,他看见文燕坐在他的床上,已经把床头的灯调得很暗,他说:
  “你还不赶快回家。”
  文燕不高兴地看着他:“你看这都几点了,你还让我回家。”
  他低头看看床头柜上的闹表,已经十点多了,他问:“那怎么睡呀?”
  文燕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没有回答。他知道她希望两个人一起睡,但他偏不这样说。
  “怎么睡呀?”他依然这样问。
  文燕蹑嚅着,小声说:“那,那,我到客厅沙发上睡吧。”
  肖童当然得说:“我去睡沙发吧。”他从床上抱起一条被子就要往客厅走,文燕扑上来拉住了他。
  “不,不,我去睡沙发,你刚出院,得休息好,反正我在家也睡沙发。”
  他松了手,任文燕把被于夺走,扔在客厅的沙发上,又看着
  她进屋替他把床铺好。他在床上坐下来,看一眼文燕,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
  “是不是觉得我欺负你了?”
  文燕不看他,跪在床边叠他脱下来的衣服,脸上挂出一丝委屈和无奈,说:“你就是欺负我,我也没办法。”
  肖童沉默了一会儿,不去接她的话,只冲她笑了一下,算是一种亲热的表示,他说:“去睡吧。”
  文燕没和他道晚安,出去了。肖童坐在床边没动。他听着客厅里沙发上文燕翻身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客厅里的灯熄了。
  他站起来,想把卧室和客厅之间的门关上,但文燕在黑暗中说:
  “别关门,行吗?”
  “怎么啦?”
  “没怎么,门开着,就还是一间大屋子,我不想一个人睡。”
  肖重于是没有关门,他先关了卧室的灯,然后摸黑脱掉浴衣,躺进被子。黑暗中他依然可以把一切看得清楚,连屋顶石膏线上的花纹,都能看得清晰无误,这使他感到兴奋。他想,文燕在医院里守了他这么多天,他似乎不该刚睁眼就冷淡她。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就这样和她耗下去,这样下去也许文燕是能够坚持的,只是他自己越来越感到无味。文燕从一开始与他相识就是主动的,大概正是由于她太主动了,他才没了兴趣。
  他第一次见到文燕是在两年半以前,他那时刚刚接到了燕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身心正享受着人学前最后的轻松。每天黄昏他都聚集了一群比他小的孩子在他家不远的空地上踢球。他似乎是很无意地看到场边,那一排粗大的槐树下,总是站着一个文静的姑娘,长时间地看他们你争我抢地践踏着这块草坪。那姑娘持续站了几天之后他开始留意了,故意把球踢到她的脚下然后跑过去捡球。她给他的第一个印象,是她不像个学生而像个职业女性。因为她敢于落落大方地主动开口:“嘿,你踢得不错。”他那
  时脸上还有些腼腆,心里骤然对这姑娘有了好感。第二次球是自己滚过去的,肖童去捡球时故意正面地看了她一眼,她马上对他说:“你是体校出来的吧?”
  他搞不清她这是故意吹捧还是真这么认为,因为他那时赤裸着上身,只穿了一条短裤,身材不壮,却很有形,皮肤紧绷而发亮,这是一个容易让异性注视的身体,是一个显然经常锻炼的身体。只是他那时和异性说话还有些缺乏锻炼,他不很自然地反问道:
  “你就住在这边吧?我老看见你。”
  姑娘手指着不远的一座普通的居民楼,“我就住在那儿,你住哪个楼?”
  “就住这个楼。”
  姑娘大惊小怪地笑道:“是吗,我还以为住这种楼的人是不会在这种野场子里踢马路足球呢。”
  他还没来得及品味出这惊讶中的成份是讥讽还是羡慕,场上的球友已经发出一片嘲弄的喊声:“干吗哪!腿肚子转筋了吧广
  他把球抛还给他们,说:“累了,歇会儿。”
  姑娘似乎为了解脱他受到同伴奚落的尴尬,马上找了一个话题:“你上学呢,还是工作呢?”
  这个问题对一个正沉浸在金榜题名喜悦的未来的大学生来说是再愉快不过了,但他故意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上学呢,燕京大学。”
  “是吗?”姑娘的神情立即肃然起敬了,*真看不出,你球踢得这么棒,还是名牌大学的学生。”
  这种夸奖对于他那时的心情非常讨好,他和她的距离似乎一下子拉近了。他问:“你呢,上学呢还是工作呢?”
  “我工作了,在一个公司干文秘。”
  “噢,也不错。看得出来挺有训练的。”
  
  ‘“是吗,我在公关专科学校学过。”
  “是吗,那你算是公关小姐喽。”
  “那可谈不上。”
  和许多按照异性相吸的原理相识的少男少女一样,几句话他们就变成朋友了。没用多久姑娘便成了他家的常客。又没用多久,还是姑娘主动,他们就在他乱摊着杂物和衣服的床上,在白天炫目的阳光下做爱。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性的经历,在恐惧和慌乱中,快感来得汹涌而短暂。紧接着,和许多男人对女人的规律一样,他在连续数次和文燕做爱之后,便觉得她的一切都寡然无味了。
  学校开学后,他就开始回避文燕。大学里无处不在的学术气氛和随处可见的饱学之士,使他觉得自己应该过一种很正派的生活,至少不该这么早这么轻率地就交上个女朋友。但是他没想到文燕却绝不是那种很轻易就能甩得掉的女人。她爱肖童似乎爱得很轻率,轻率得有些新潮,但爱上之后竟能像个老式妇女那样忍辱负重,忠贞不二。无论肖童对她怎么爱搭不理或者任性使气,她都愿意像影子一样呆在他的身边。
  是的,论相貌、论学历、论家庭条件,她都远远不如肖童。
  她甚至比肖童还大了两岁。但这都不是她让着他的原因,她让着他只是因为爱他。
  两年多的时间就这么过来了,他并不把文燕放在心上,但生活上却又依赖她的照顾。文燕克服了短暂的心理失衡,逐渐习惯于此。而他,也同样在一段良心不安之后,心安理得起来。有很多个两人独处的夜晚,他们都是这样各睡各的,肖童再也没有主动碰过她。而她依然无怨无悔地留在他的身边,如同一场单相的精神恋爱。
  天亮了,肖童起床穿好衣服,洗了脸,然后去厨房煎鸡蛋。
  
  文燕睡眼惺松地从沙发上爬起来,跑到厨房里一边问他为什么这么早起是不是饿醒了,一边接过煎锅替他煎蛋。肖童从冰箱里取出冻果汁,走到客厅里,对着嘴喝,然后又冲着厨房说道:
  “我今天上学去。”
  “什么?”文燕从厨房里探出身来,“你刚出院,得多休息几天,你干吗这么着急?”
  肖童没多解释,他是不想一整天地和文燕泡在一起,他觉得那样还不如上学去。
  见肖童不再说话,文燕便习惯地不再多问。她把煎好的鸡蛋摆在餐桌上,两人一起吃了。她又回到厨房里去收拾。她看着他穿好鞋,背好背包,站在那里等她,那意思很明白,他不想她留在这里。“你也该去上班了,”他说,“别让你们公司炒了你。”
  文燕说道:“我请了半个月假,还没到呢。”
  她这样说着,但还是擦干手,穿起外衣和皮鞋,两人并肩出了门。
  肖童的自行车放在楼道里,很久没骑已经落了不少尘土。那是一辆很讲究的名牌山地车。肖童蹲在那里擦车,文燕站在边上看着。看他擦完了,她说:
  “要不然你把门钥匙给我,我今天下了班早点来给你把饭做上,好吗?”
  肖童说:“不用了,我今天也许不回来,就住学校了。我得抓紧时间把课补上。”
  文燕沉默了一阵,只说了句:“那你注意别累着眼睛。”便再没有说什么。分手时两人甚至没说一句告别的话。他们经常如此。
  肖童骑车到学校时,第一节课刚刚下课。同学们见他来了不免围着问长问短。有的同学去医院看他时见过文燕,当然要问个底细:“那是谁呀,是你女朋友吗?”“什么,你有女朋友了吗?
  什么时候找的?是哪儿的?没听你说过呀。”那些家伙当着女生的面总爱故意把这些话说得格外响亮。肖童淡淡一笑,说那是我表姐你们瞎说什么。
  上午是外语课,他没有听,先到自己的宿舍去看了看。他那张床这些天不知被多少借宿者睡过,已经肮脏不堪。他捏着鼻子把被子和床单卷起来,准备拿到学生服务部去拆洗,心想看来今天晚上还是得回家睡了。
  他抱着被子往学生服务部走,路上恰巧碰上了辅导员卢林东。卢林东说:你怎么也不多休息几天,干吗这么急着来。肖童说:“在家闲着没事,这些天没上学挺想学校的。”卢林东把自行车支起来,说:“正好,我也有个重要事要找你,校党委要组织一次全校的演讲比赛,庆祝七一。我们几位系里的领导商量了一下,咱们系准备让你去。”
  肖童说:“别别,我缺了那么多课,得集中精力补一补,你们还是找别人得了。最好找个女生。”
  卢林东说:“这是政治任务,你别推。而且对你积累点政治分,将来入党什么的都有好处。我们都想过了,第一你口才不错;第二,形象好;第三,大家都知道你双目失明,现在突然能站在讲台上朗诵,那意义就不同了,比较有利于我们‘炒作’。这种事,对你自己也绝对有利无弊,你得当仁不让。”见肖童还犹豫,他骑上车又敲了一句,“就这么定了啊。”
  卢林东骑车子走了,肖重依然抱着被子去学生服务部。学生服务部是学校的“三产”——燕京服务公司开办的。他抱着被子和床单走到服务部门口的时候,碰上了公司的经理郁文涣。郁文涣一年前教过他们历史课,是个副教授,已经五十多岁了。前一阵大概觉得评教授的希望渺茫,所以就自告奋勇出来搞公司,刚上任时间不长,对做生意谈投资兴趣正浓。这时他不知碰上了什么难事正愁眉不展,一见肖童像发现了救星似的,马上如释重负
  地把他拉到门口,亲热寒暄:
  “你眼睛好啦?没事啦?什么时候回来的?”
  肖童说:“我今天刚返校。”
  郁文涣说:“正好,有件事你帮个忙,你来的正好我正着急呢。”
  肖童抱着被子,很不方便地说:“郁教授,等我先把被子送进去。”
  郁文涣好像这才发现他抱着被子,马上大声招呼里边的工作人员,让他们把肖童的被子接过来抱进去洗,并且吩咐:“免费洗,回头我来签字。”
  肖童受宠若惊:“郁教授,您让我帮什么忙啊?”
  郁文涣咽口气,受了多大冤屈又不知从何说起似的,“我可让梁志德给坑了。”
  梁志德是法律系的研究生,肖童认识他,便问:“梁志德怎么啦?”
  这事看上去还非得从头说起,郁文涣两手并用比比划划地说道:“我们公司那个燕京美食城的项目你知道吧,这多少年了也没搞起来。这好容易我把投资者找来了,人家没别的条件,就是让我给他女儿在大学里找个对象。人家钱有的是,就想给自己女儿找个大学生、研究生、助教什么的。我都和梁志德说好了,他也没说不同意,约了今天晚上在中国大饭店鸭川餐厅见面,结果他跑到天津去了,说今天不回来了。那个老板我又联系不上了,晚上我带不去人,这不是要人家吗?人家弄不好会觉得咱们燕京公司没有信用,对咱们丧失投资的信心。”
  肖童笑道:“没那么严重,他要投资,肯定觉得有好处,没利的事他不会干,有利的事他也跑不了。要是就因为今天晚上他女儿没见着婆家他就不投资了,那肯定是原本就没想投,是拿这事钓鱼呢。”
  
  “你说得简单。’”郁文涣拍一下肖童的脑袋,“我这出来一搞公司,才体会到下海经商真不容易。社会主义不是在课堂里讲出来的,真是这么一分钱一分钱地争取来的。哎,说定了,今天晚上你跟我走,让你白吃一顿日本饭。”
  “我去算干吗的?”
  “你就算顶替梁志德呀。”
  “啊?”肖童哭笑不得,心想这郁教授为人师表怎么像个“拉皮条”的呀。他红着脸说:“我又不是研究生,而且我也不想找对象,我才多大呀。”
  郁文涣又在他头上拍了一下,“你想找对象,人家也不会要你。那女孩和我谈过,人家现在也根本不想谈对象。她年龄也不算大。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爸爸急着要让她找个对象,还得在咱们这种高等学府里找。她爸爸和我提了好几次了。我和梁志德也都说好了,就是去吃个饭,露个面,姑娘肯定不干。我和她也沟通好了,就是给她爸爸做场戏,也算是人家托的事,咱们确实给当回事办了。”
  肖童觉得这还差不多,但又觉得他一个学生去干这种事,以后传出去让同学老师知道非成笑柄不可。大学里这种事没有瞒得住的,三传两传,让人添枝加叶就成了“段子”了。于是他还是摇头:
  “不行不行,我这岁数,也不像急着要找对象的呀。”
  “怎么不像,你不是都有对象了吗。”
  “郁教授您这是听谁说的呀。”
  郁文涣有些生气的样子,“去一趟有什么呀,何况也是为了学校的利益。同学想去的有的是,我还不让呢。我找你是觉得你条件不错,小伙子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咱们让人看了,得代表咱们学校的水平呀。你今天晚上穿整齐点,你就说你是法律系的研究生,听见没有!你多大了?二十一岁?你就说你
  二十三四了,听见没有。”
  肖童说:“以后人家知道我不是研究生,人家会说你这是欺骗,那更影响你们公司的声誉。”
  郁文涣瞪眼说:“你还以为人家真要和你谈恋爱,以后还要细打听你呀。就今天一晚上,一顿饭,吃完算完,各走各的,然后就没你事了,啊!”
  郁文涣又拍了肖童一下,像谈定了似的,走了。走几步又回过头来,大声嘱咐:
  “哎,晚上是吃日本饭,坐塌塌米,得脱鞋。你记着洗洗脚换双袜子,别臭烘烘地熏着人家,听见没有!”
永不瞑目(六)


  下午,欧庆春给在市局预审处工作的一个警院的老同学打了个电话,求他帮忙找找这几年比较大的贩毒案件的预审材料看看。那老同学问她想干什么,她说手里有个案子想找点线索。老同学说,审讯材料作为证据都进了犯人的档案,档案起诉前就转给了检察院,判刑以后又随着犯人转到劳改单位去了。你要看得找劳改局才行。
  庆春问:“劳改局你有熟人吗?”
  同学说:“你们开着介绍信直接去查就行。”
  庆春说:“我们这儿不大重视这个案子,我想自己弄。”
  同学说:“嗅,想偷着立一功。”
  庆春说:“帮个忙吧,你肯定有熟人。”
  同学说:“我们和劳改单位倒是来往多,我给你问问看吧。”
  半个多小时后,同学就回了电话,说看档案比较麻烦,需要一串手续,不如直接找几个服刑在押的犯人谈谈,你想了解什么可以直接问。
  这倒也不错,似乎比看档案更有利。第二天一大早庆春就按照老同学交待的地址,坐了两个小时的郊区汽车,去了团河劳改农场。车行至半路,天下起了雨。庆春没带雨具,下了车便小跑着进了路边的一个小杂货店,几十米的路程身上已被浇得半透。
  
  她站在小商店的屋檐下,心情闷闷地等着天晴。雨忽大忽小一直下到中午才半停不停。她踩着泥泞一路打听到了农场。农场狱政科的一个干部显然和她同学的关系不错,没等她讲明来意便积极主动地领她去了监区,在监区的管教干部办公室里甚至还为她打了一大饭盒食堂的饭菜,然后把犯人叫来让她问话。
  第一个被叫来的犯人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瘦得像一把干柴,几步路走得如风中枯草一样东倒西歪。庆春让他坐下,先简单问了问他的案由和刑期,然后单刀直人地介人主题:
  “你听说过一个叫‘罗长腿’的吗?”
  犯人说:“听说过。”
  “他是干吗的?”
  “干吗的不知道,只是听说过这个名字,在这圈子里,算是个人物吧,挺有名的。”
  “那么,你听没听说过他手下有个叫胡大庆的?胡大庆,你听说过吗?”
  犯人瘦凹的脸上做苦苦思索状,庆春紧张地盯着他的嘴。少顷,那嘴一张,说:
  “不认识。”
  “你听说过吗?”
  “没听说过。”
  庆春把胡大庆的那几张不甚清楚的照片拿出来,让他看。犯人探着细长的脖子,看了半天,一张嘴,依然说:
  “不认得。”
  和瘦犯人的谈话没用二十分钟就结束了,简单得让人心绪索然。接下来又换了一个犯人,四十来岁,同样一脸病容,坐在庆春面前不住地打抖。庆春还是先问“罗长腿”,犯人说听说过没见过。又问胡大庆,犯人说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庆春拿出照片,犯人抖抖地看,看罢抖抖地摇头。庆春隐隐有些绝望。
  
  第三个进来的犯人是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刚从泥地里走来的腿上溅了许多泥点子。管教干部当着犯人的面,笑着对庆春说:
  “刚才那两个是又吸毒又贩毒的,这个是只贩不吸的,你看,身子骨儿就是不一样吧。”
  庆春对那彪形大汉打量一番,那人也对着她直视,对管教干部的议论无动于衷。庆春索性不再从头问起,直接把胡大庆的照片拿了出来。
  “认识这人吗?”
  犯人乜斜眼睛看着照片,慢吞吞地说:“这人是不是姓赵啊?”
  庆春心中一跳:“叫赵什么?”
  犯人眯眼看照片:“是不是叫赵虎啊?”
  “赵虎?”庆春问:“你怎么认识他的?”
  “在一个朋友家见过。”
  “在谁家?”
  “侯老八。”
  “侯老八是干什么的?”
  “也是玩儿毒的。”
  “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他和赵虎?”
  “谁知道他们什么关系,侯老人说他是广西东阳县一个工厂的厂长,大概侯老八跟他做生意吧。”
  “这个赵虎你还知道什么情况?”
  “就这些,我们在一块儿呆了也就一根烟的功夫,就没怎么说话。”
  “侯老人现在在哪儿,是不是也进来了?”
  “没有,”那汉子笑了一下,“他倒是想进来,‘没这福份。”
  管教干部敲桌子斥责:“哎,别油腔滑调的啊,怎么问你就怎么说。”
  
  犯人耷拉着眼睛,半天才说:“让你们枪毙了。”
  管教干部板起脸:“让谁呀,知道怎么说话吗,犯什么刺儿呀你。”
  犯人无所谓的样子,但还是改了口说:“让政府给毙了。去年,在云南德宏,他过境的时候撞上武警了。”
  庆春心里一冷,接着问:“你听说过“罗长腿’吗、’
  “听说过。”
  “赵虎是给他干吗?”
  “这我不知道。”
  “你知道还有谁认识这个赵虎?”
  “我不知道,按说我也不算认识他,只是看这照片觉着面熟。
  觉着是见过一面。”
  庆春住了嘴,再也找不出可问的话来。打发走这个犯人,管教干部对庆春笑道:“这帮兔惠子,就欠把他们都毙了,你瞧他们一个个的这德行。我们这儿近几年进来的毒犯,就这么三个。因为贩了毒的人,抓住十人能毙了八个。可能市第一监狱和清河农场那边多一点。大概你们同学和我最熟,就把你支到我这儿来了。”
  庆春连连道谢,又礼貌性地闲扯了几句别的,便起身告辞。
  她辗转换车回到家的时候,已是晚上快八点钟的时辰。她浑身又乏又累,饥肠辘辘,直接跑到父亲的房里来找饭吃。一进屋她就愣住了,父亲正和李春强在屋里聊天呢。
  李春强见她进来,从沙发上站起来。父亲说:“庆春,你今天上哪儿去了,怎么没去上班呀?”
  李春强疑惑地上下看她,她的裤子上溅满了泥点子。
  庆春和李春强冷淡地打了个招呼,转脸对父亲说:“我钓鱼去了。”
  “不去上班你怎么钓鱼去了?”父亲看她情绪不对,问:“鱼
  呢?”
  “没钓着。”
  父亲不知说什么好,转脸对李春强说:“你看看她,这么大人了,又不知道哪儿不痛快了,老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庆春嘟哝说:“我有什么情绪?我没情绪!”
  父亲还想说什么,被李春强劝住了,他说:“伯父,庆春是冲我来的,您甭说她。”
  父亲看一眼李春强,说:“那好,你们有事你们慢慢谈吧,饭在厨房里,要是凉了你自己热。我到那边屋里看电视去。”
  父亲拿着茶杯和眼镜,走了。庆春走进厨房,打开火热饭。
  李春强讪讪地跟过来,站在厨房门口和她说话。
  “你今天上哪儿去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庆春没有回头,说:“你不是说让我调整几天吗。”
  李春强怀疑地说:“你还真钓鱼去啦?”
  庆春慢慢转过身,看着李春强,她想说“对”,可她没这么说。
  “我上团河农场了,我和三个贩毒案的犯人谈了谈话。”
  李春强平静地靠在厨房的门上,脸上并没有表现出一点惊讶,他问:
  “谈出什么了?”
  庆春说:“有一个犯人见过他,说他叫赵虎。”
  “噢,还有什么?”李春强不为所动。
  “还听说他是广西东阳县一个工厂的厂长。”
  李春强冷笑一下:“噢,还是个领导干部呢,那你信吗?”
  “有个叫侯老八的认识他,可惜这人已经死了。”
  李春强的脸上这才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嘲讽,但庆春察觉到了。
  “这么说,你今天是一无所获喽?”
  
  庆春用冷冷的,争辩的口气说:“至少,我知道了他还有一个名字,别管是真是假,至少他用过这个名字。我还知道他和一个叫侯老人的毒贩有过来往,而且自称是东阳县的一个厂长,如果你觉得这些都毫无价值,那我保留意见。”
  虽然李春强提升队长已经一年多了,但庆春此时的态度,依然像当年在学校里那样无所顾忌,言语之间并且带着女人特有的凌厉。李春强虽然也是各脾气,但对欧庆春,自同学少年一直到他当了队长,倒是从未红过脸。于是他不再说话,他知道这是一个话不投机的晚上。而且,胡新民尸骨未寒。
  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看着她热饭,说:“你吃了饭早点休息吧,我走了。”
  庆春回过头来,和李春强的目光相对了瞬间,她说:“队长,别生我的气。”
  李春强非常宽容地笑一下,说:“没有,我只是担心你的情绪。”
  庆春默默地没再说话。李春强告别了便下楼走了。他在楼前一大堆自行车里,拖出自己的那一辆,还没有骑上,庆春就追了下来。
  “队长。”庆春跑到他面前,有些微喘,她递过一只小盒子。
  李春强一看,竟是自己几大前送给庆春的结婚礼物——一只纯金的小牛。他面色难看地站在那里,没有接。
  “队长,这个还给你。”
  李春强的心直打哆嚏,他几乎有一种被伤害的痛觉:“庆春,这是我诚心诚意送给你的。你不喜欢,可以扔了。”
  庆春的脸上的表情毫无恶意,“春强,你千万别生气,这礼物我很喜欢。可这是你送给我和新民结婚的礼物,现在我们不能结婚了,所以应当还给你。”
  这语气中的真诚使李春强的心情得到了一点安抚。他说:
  
  “那就算我送给你一个人的吧,东西不大,就算为了咱们的交情。”
  庆春还是执意把那精致的小盒放在李春强的怀里,摇头道:
  “不、不,如果不是结婚,咱们同事之间送什么礼呢,而且这礼物太贵重了,我心里承受不下。”
  李春强眼睛看着那红色的小盒子,闷着气说:“你实在不要,我不勉强。”他抬起头,冲庆春笑了一下,笑得有些苦涩,“算我自作多情吧c”
  庆春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新民,她突然觉得满脑子都是胡新民的音容笑貌,她的眼睛湿润起来,但竭力故作镇静,强迫自己若无其事。
  “春强,你照顾我,对我不错,这我心里知道,其实我心里挺感谢你的。我,我也替新民谢谢你了。可你知道,新民刚走,我心里,还乱得很。我要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别往心里去。”
  李春强理解地点点头,他转身骑上自行车,骑了几步又下来了。回头看去,楼前的路灯下,庆春依然在原地站着,李春强说:
  “明天去上班吧,咱们再好好商量商量这个案子。”
永不瞑目(七)


  当欧庆春在家门口送走李春强的时候,肖童正衣冠楚楚地随着他过去的历史课老师郁文涣坐在中国大饭店日本餐厅一间雅室的“塌塌米”上,救场如救火地客串着一幕“拉郎配”呢。
  肖童过去在慕尼黑探亲的时候,曾有一位日本老头儿请他们一家吃过一次日本料理,所以对吃这种“和食”的规矩,他不算是白丁。他可以不用人教就把绿芥未用筷子熟练地在酱油盅里调匀,把“天妇萝”的萝卜泥倾入配好的料计儿里搅开。连郁文涣都禁不住把眼睛斜过来,亦步亦趋地学着他的“法儿”吃。好在“塌塌米”也是改良的,虽然进屋照例要脱鞋,但用不着屈膝下跪。桌子下面挖了一个大坑,恰好能把双脚放进去。
  肖童最终之所以跟着郁文涣来了,基本上是为了“好玩儿”。
  他在医院里瞑目卧床那么多天,不知不觉萌生了许多顽童心理。
  如今乍一解放出来,对一切未曾体验过的事情都产生了兴趣。他想,不就是陪着吃吃饭吗,人家问什么答什么。反正有郁教授周旋着场面,他这个逢场作戏走过场的角色,没什么难演。
  他们进去的时候,那位叫欧阳天的老板和他的千金小姐已经在座。郁文涣一边弯腰脱鞋一边仰脸寒暄,首尾不能相顾。那位老板瘦而精干,穿着雪白硬挺的衬衣,袖口还扎着晶亮耀眼的袖扣。上好料子的西服随意地扔在“塌塌米”的竹席上,脖子上却古板地系着宽幅的领带。他言谈不多,笑容更少。而那位小姐大约二十多岁,同样不苟言笑。眉目虽端正,表情却阴鸷。说好听了算是个“冷美人”式的女于,只是肖童并不喜欢这种类型。
  坐在席子铺就的“塌塌米”上,脚伸进桌下的大坑,双方才正式彼此介绍。其实介绍都是由郁文涣来完成的。按礼节他先把肖童介绍给欧阳父女:“这是我们学校的研究生,学法律的。我教过他,所以知根知底,挺本分挺用功挺有才的……”
  接着他又介绍那位老板:“这就是欧阳老板,哎,你可不能叫老板,你得叫叔叔,咱们今天得论辈儿儿”之后,依序轮到此时此刻的主角儿,“这是欧阳兰兰。兰兰,你管我也得叫叔叔啊。”
  欧阳兰兰微微一笑,并不多言。肖童飞快地偷看了她一眼,不料和她的视线撞个正着。那女孩儿真不知道害羞,眼睛正无所顾忌地看着他呢。
  这下倒印证了郁文涣事前的介绍。肖童想,看来这女孩儿对自己确实毫无”相亲”的意思,否则脸上不可能没有一点羞涩之态,目光不可能没有一点躲闪回避c她面无表情地对他直视,像看着一个同性或者路人。这也难怪,因为据郁文涣讲,她爸爸托人给她介绍过好几个对象,清一色的书香门第,结果见过之后都让她给“毙”了。肖童想,像这类的“见面”她不知已经是几番经历了了。
  介绍完毕,喝着日本的绿茶,他感觉那父女俩的目光始终盯在自己的脸上。虽然他知道这对他来说不过是在完成着一项任务,但依然感到有点难堪。他甚至觉得在他们的目光中,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那目光不像是相女婿倒像是挑保姆。这使他的难堪几乎转而变成了一种愤怒。
  女孩儿的父亲开口问:“你多大了?”
  “我……二十三了。
  “你不是研究生吗,怎么才二十三岁?”
  郁文涣连忙替他遮掩,“刚考上的,可不二十三岁,年轻有为呀。”
  肖童心里最怕的是他们问他的生肖属相,因为二十三岁该属什么,他完全没有常识。而女孩的父亲却只是在问郁文涣:
  “你原来不是说,他有二十七八岁了吗。”
  郁文涣硬着头皮装傻:“没有,没有,二十三岁,我一直说二十三岁。嗅,兰兰今年多大了?”
  父亲替女儿说:“他们同岁。”郁文涣牵强地笑着:“那正合适,正合适嘛。
  接下来郁文涣又要男女双方通报出生月份,肖重说自己五月生人,女孩的父亲说女孩是十月。郁文涣击掌道:“也合适,男的应该比女的大一点。”
  女孩儿的父亲并未理睬郁文涣,而是用一种过于严肃的态度继续盘问肖童:
  “你家里兄弟姐妹几个呀?”
  “就我一个。”
  郁文涣笑着插嘴:“他爸爸妈妈都是知识分子,所以计划生育搞得好。”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搞金属材料研究的。”
  “在哪个单位呀?”
  “他们已经出国好几年了,他们和德国几个科学家共同搞了一个实验室。”
  “那么你以后也要去德国吗?”
  “也许要去吧,不过我得先上完大学。啊,得先读完研究生。”他无意间差点说漏了嘴,但女孩的父亲没有注意。
  这场“相亲”的气氛,与肖童事前的想象,大相径庭。女孩儿的父亲像是查户口一样,不断地对他的年龄和父母盘根问底。
  而女孩儿则一直看着他,像看一件东西那样直眉瞪眼,不加表情。这都使他感到很不舒服。虽然他只是替郁教授应付差事的一个角色,或者干脆说,是一个道具,但这一晚上的境遇仍然使他觉得受了屈辱。他几乎有点后悔到这儿来充这份傻冒儿。他看着郁文涣和那女孩的父亲高谈阔论着什么项目开发,贷款担保之类的生意经,心里不免有些厌恶。后面上来的菜他赌气几乎没吃,并且除了简短回答一两句问话外,一直沉默到结束,以此来表现出应有的气节。
  女孩儿的父亲也没有再问他什么话,散席后双方很简单地分了手。他们没有要他留下电话和联系地址,也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约定。郁文涣几杯清酒下肚,略有醉意,看不出眉高眼低地和女孩儿的父亲约了明天见,说明天再细谈。女孩儿的父亲很冷淡地说好吧。
  肖童没有回学校,他的被子床单都送去拆洗了,最快要第二天才能去取。他晚上一个人回了家。打开电视却没有心情看,直到熄灯上床他还对这一晚上的窝囊感到气愤。好在第二天早上他就把昨晚的坏心情忘得一干二净。他起得很早,按时赶到学校上了第一节课。中午又势不可挡地吃了一大饭盒米饭外加两个好菜,因为昨天晚上他压根儿就没吃饱。
  下午上完了课,他和系里的同学在操场上踢球,郁文涣找他来了,站在操场边上向他招手。
  他跑到场边,笑着问他:“郁教授,你们那项目谈成了吧,你说应该怎么谢我?”
  郁文涣目光奇怪地看他,问:“你知道人家今天怎么跟我说吗?”
  肖童没正形地说:“知道,那女的说不成,我一点都不喜欢那小子,那小子不够魁梧,太没感觉了。他爸就说,郁经理,郁教授,这个既然不行那就麻烦你帮忙再找一个吧,今天晚上在……在香格里拉吧,再来一顿,哈哈哈!”
  郁文涣冷笑:“算你猜对一半,她爸爸是不喜欢你,他觉得你年龄太小,完全还是个孩子,照顾不了兰兰。可你猜不出来吧,这次兰兰倒是把假戏做成真的了。她说她觉得你行,她同意和你交朋友。为这事昨天晚上她和她爸爸已经吵了一架了。她爸爸坚决不同意,她呢,倒像是非你不嫁了。你说这事怎么闹成这样了,你要真和兰兰好了,她爸爸非得埋怨我不行!”
  这一席话说得肖童直愣神儿,他都搞不清郁文涣是开玩笑还是真的。他拦住他的话:“等等,等等,郁教授,她同意我还不同意呢,您饶了我吧,我这是替您完成任务去了。您可是跟我说好的,就一顿饭,吃完了各走各的。您可千万别给我招上那么多
  郁文涣眨着眼,有苦难言地点头:“那是,那是。”
  郁文涣嘴上这么说,可是到晚上他还是跑到学校图书馆来找肖童。他把肖童叫出安静的阅览室,叫到楼道里没人的地方,说:“哎,这事还真麻烦,兰兰又找我了,非要你的电话号码不可,你说怎么办?”
  肖童心里有点烦:“你就说那天见了面我没看上她。”
  “那可不行,那女孩儿自尊心强得不行,你不干归不干,别拿话伤人家。”
  “那你说我没电话,这也是真的。我们宿舍里的电话特别不好打,打通了他们也不给叫。”
  郁文涣噢噢了两声,低头琢磨着什么,然后抬头说:“你有bp机吗?要不,你把bpat号码给她。”
  肖童倒确实有个汉显bp机,但他说:“没有啊,有我也不给她。”
  肖重说着返身就想走,郁文涣叫住他:“哎,你总得告诉我怎么跟人家回话呀。”
  肖童本想说这是你自己的事,与我何干。但毕竟要顾及郁文涣的师道尊严,他只好耐着心说:“不行的话,你就说我有朋友了。”
  “你开什么玩笑,有朋友了我还带你去见面。”
  “那你就说我有急事到外地去了,或者你就说我刚查出有甲肝、肺结核、羊痛疯。再不然你就说我犯事了,让公安局给拘起来了。随便你怎么说,啊,我不在乎!”
  郁文涣在他的脖颈子上拍了一下:“你这小子,送上门的好事你不要,活该。”
  郁文涣苦笑着走了。
  第二天晚上,肖童晚饭后照例去图书馆看书,刚坐下没一会儿,一个同学过来在他耳边说:“肖童,外面有人找。”
  “谁呀?’”
  “是个女的。”
  “女的?”’
  肖童疑疑惑惑地走出阅览室。在图书馆的大门口,他看见了一位身穿警服长身玉立的漂亮的女民警,他不禁有点纳闷,这是找我的吗?但女民警一开口,他马上知道她是谁了。
  女民警说:“你不认识我了?”
  “啊!你是欧庆春,对吧!”
  一听她这熟悉的声音他心里快乐极了。他热情地领她走下图书馆的台阶,却不知要带她到哪儿去。“我还以为我犯什么错误了呢,你穿这身“官衣’来吓了我一跳。”
  “没打扰你看书吧?”
  “没有没有,书看多了人就呆了。”
  他们顺着校园里幽静的小路走,庆春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是一个学生命运的梯子。我上大学那会儿,最不喜欢晚上看书的时候被人打搅。”
  肖童说:“你不来找我,我也应该去找你的,我还没好好谢谢你呢。”
  他的这句话使女民警站下来,仔仔细细看着他的眼睛,目光久久不肯移去。肖童有意把眼睛睁大,问:“像他的吗?”
  “什么?”
  “我说眼睛,像他的吗?”
  庆春未即回答,仿佛有泪花在眼里打了一个转,她的目光不再和肖童对视。她低下头,说:“你的眼睛比他的漂亮,你是个漂亮的小伙子。”
  肖童问:“你未婚夫,一定也很漂亮。我真想看看他的照片。”
  庆春说:“不,他不漂亮,但人很好。”
  肖童脸上笑着,他看着庆春,说:“你知道吗,你差点儿骗了我。”
  “我骗你?”
  “是啊,你说你不漂亮,这不是真话。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警察。”
  庆春笑了:“是吗,真谢谢你夸我。”
  “真的,包括电影里的女警察,你比她们都漂亮。”
  庆春不置可否地换了话题:“那天,你出院那天,我单位里正好有事,走不开,不然我会来的。”
  肖童问:“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你真不愧是个警察。”
  庆春说:“你不是告诉我你在燕京大学法律系吗。你们这儿有几个肖童?”
  肖童说:“有两个,不过那一个是女的。”
  他们在小路上无目的地走着,无意间转到了校门口,庆春说:“行了,我看见你的眼睛好了,就放心了。你注意保护,看书别太狠了。”
  这像是告别的话了,可肖童意犹未尽,他提议:“咱们到那边再转转吧,时间早着呢。那边有个湖,很美的。你来过我们学校吗?”
  庆春说:“我得走了,我们以后还见得着。”
  “你们很忙吗?当警察是不是很辛苦?’”
  庆春说:“还行吧,我前几天一直出差,要不我早来看你了。”
  肖重把庆春送出学校大门,两人握手告别,肖童说:“以后我想找你的话,可以去你们单位吗?”
  庆春想了想,说:“可以,我给你留个bp机号码,你有事可以呼我。”
  肖童说:“我也有bp机,是汉显的。你也可以呼我,如果有事需要我帮忙,随叫随到。”他们互相记下了对方的bp机号码,然后肖童一直目送庆春走远。她的背影在路灯的照射下,是一个金黄的轮廓,既真切又朦胧,使人依依。在校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看见一个本校学生和一位漂亮得像模特一样的女警察恋恋不舍的样子,无不侧目而视,窃窃私语。肖童觉得很有面子很开心。
  回到宿舍,立即就有人问他,“嘿,他们都说你有女朋友了,就是那个警察吗?”
  肖童思绪恍惚,不想回答,走到床前倒头便睡。伙伴们更认定了他们的猜测。第二天班上就有同学在议论那个漂亮的警察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就叫新闻,全校最俊的小伙子和一个英姿飒爽的警花,在月下惜别……,几乎可以炒作成一部校园传奇!
  那天晚上肖童根本睡不着觉。庆春突然的来访真是一个意外,这个意外带给他长时间的兴奋和愉快。庆春的声音充满磁性,给人无穷好感。过去看不见她的时候、肖童便用想象勾勒她的容貌。想象总是高于现实的。可肖童没想到,现实中的庆春比想象中的更好。
  一连几天他心神不定,上课时他反复把庆春的bp机号码在纸上涂写。他想他应该给她打个电话,约出来再见见面。他不知道自己能够帮她做些什么。她有什么难处吗?家里需要个人出力气帮忙干活儿吗?家里生活困难需要钱吗?肖童想,如果庆春能把他当成最亲近的弟弟,有什么难事就来找他,那该多好,他会用自己的全部所能来帮她的。
  他带着失恋者一样的心情单相思了好几天,转眼到了周末。
  肖童决定星期六或者星期天,无论如何要使用一次那个bp机号码。他想最好她能出来和他找个地方聊一会儿。他可以说自己找她是为了要联系个公安单位做点社会调查。他是学法律的,找她要点案例什么的也名正言顺。
  星期五下午一放学,他就着急回家。他的比较满意的衣服都是放在家里的。他刚刚把山地车从车棚子里搬出来,一个外系的球友跑过来告诉他,有个女的不知从哪来的要找他,正在球场那边打听呢。
  是庆春吗?他心口一跳,马上又冷静下来。不会的,他想,一定是文燕,心里不免有些生气。他以前和她约法三章,不许她到学校来找他的,可她怎么还来了。
  他推着自行车,不紧不慢地往球场走,心想今天晚上绝不和文燕呆在一起,顶多一起上街吃个饭,然后各回各的家。不料他还没走到球场便蓦地一下愣住了,他看见从球场那边向他走过来的并不是郑文燕,而是那位冷眉峻眼的富商之女欧阳兰兰。
永不瞑目(八)


  欧庆春和肖童说她出了几天差,并非虚言,几天前她去了天津和河北省的宁河县。而且这次也并非一个人的独往独来,李春强给她派了个杜长发做助手。他们俩用了三天的时间,在天津监狱和茶淀劳改农场提审了十一个贩毒案的案犯,收获不小。在这十一个服刑的在押犯当中,至少有三个人从照片上认出了胡大庆,并且供出胡大庆以往的一些行迹和他常用的假名。从他们提供的情况看,胡大庆确实不是一般的毒品贩子,他贩毒的次数之多,与毒贩的联系之广,贩毒的数量之巨,都超过了庆春他们原来的估计。
  于是,在他们回京以后,李春强专门安排了一次向处里的汇报。处长马占福亲自听了这个汇报,也觉得这很可能是一个不大常见的涉毒巨案。
  因为庆春在汇报结束时的结论是非常明确的:第一,胡大庆贩毒的点线很广。仅从几个案犯的交待看,已经遍及北京、天津、东北和广东,算得上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了。第二,他长期使用数个假名以及假身分,进高档酒楼,住高档酒店。在康宏娱乐城缴获的登喜路牌的西服,市价可卖到上万元,可见他贩毒已经非常职业化而且毒资巨大。第三,随身携带武器,并且开枪杀人,手段凶残且极有经验。仅这三点,足以证明他不是一般的小贩小倒。从那天在那幢西洋楼现场缴获的毒品看,他一次出手就是上千克海洛因,说明他并不零售,而是那些批发商的供应者。
  在庆春汇报的过程中,马处长没有提问和插话,但从他脸部的表情上,看得出是认真听了。庆春谈完之后,他没有立即表态,而是让李春强先发表看法。
  李春强说:“庆春的结论我同意。现在提出的问题是,胡大庆之所以能够在这么广阔的区域内进行这么大数量的专业贩毒,他显然不是一个‘个体户’。只有集团犯罪,才能做到这种水平。我们现在可以假设这是一个内部系统严密并且有很好保护措施的贩毒组织。他们有人进货,有人储藏,有人运输,有人销售,有人洗钱,甚至,有专门的制毒据点。那么这个胡大庆,也许只是整个毒品销售网络中的一个骨干销售人员,也就是这圈子里的人说的那种‘批份儿’的角色。我们现在寻找胡大庆的目的,应该是要挖出这个毒品集团的主体,还有这个集团的首犯。”
  处长点头,脸上有了点笑容:“不错。”他说。“你们队这段搞得不错,这本来是个线索不多的人物,你们能搞出这么多情况来,而且推断出一个集团犯罪的背景。不管抓没抓到胡大庆,这都是个重要的收获。”处长抓抓头皮,接着说:“不过,推理可以大胆,论证须要小心。你们还是要多找些证据,不忙下结论先人为主。另外,你们抓紧把刚才汇报的内容整理成一份专题报告,我们向局里报一下。我看,查清这个案子首先得找到胡大庆,找胡大庆光咱们一个处在北京地区常规的这么查远远不够。我们可以建议局里请公安部协调,要求一些重点城市重点地区,一齐查找他的下落。”
  处长对刑警队的这几句表扬,和对下步工作的这个安排,让庆春的心情大为开朗。她这几天的辛苦,算没白忙。既对得起死去的胡新民,也给刑警队和李春强叫了彩争了光。李春强毕竟还算新官上任,她知道他对领导的评价还是比较在乎。
  给局里的报告是她连夜写的,第二天一早就交到了李春强的手上,李春强几乎没改就转呈了处长。因为处长对这个案子已经有了一个“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原则意见,所以李春强并不等着这份报告的批复,便着手布置力量开始了对胡大庆的搜寻工作。庆春当然参与其中,到各分局部署排查,搜集线索,忙得起早贪黑,一连几天连父亲那边都没照过面。她早上出门时父亲还未起,晚上回家时,父亲已睡去,他们每天只是互相留条子问候一下。
  周末又忙了一天,星期天的上午他们在一起开了个情况碰头会,散会后,李春强下令:下午什么都不干了,休息!
  等队里的同志大部分都走了,李春强叫住庆春,约她晚上到他家去吃晚饭。
  “我妈叫我请你去的,她今天晚上做大蒜烧黄鱼,你过去吃过的,我妈还记得你最爱吃她这道菜呢。”
  庆春想了一下,回绝了,“下回再去吧,”她说,“我爸爸好几天都留条子希望我能和他一起吃个饭,我今天想陪陪他。”
  其实,她回绝李春强并不仅仅是因为要陪父亲。她觉得新民去世还未足月,她不应该和李春强打得火热。
  回家的路上,她在一家超级市场买了几斤鸡爪子,父亲爱吃这个,做得也拿手。可还没进家门,她的bp机便响个不停,bp机一响她就有点条件反射,每个汗毛孔都紧张起来。她猜不出又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和父亲共进晚餐的计划刹那间又变得遥远了。
  这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电话号码。她回家先跑到父亲房间的门厅里打电话。电话接通后,她的心情立即松弛下来。呼叫她的人原来是燕大法律系的那个大学生肖童。
  肖童在电话里的声音如同他的相貌一样,充满青春的朝气,这使庆春隐隐被某种已经遗忘的东西所感染。肖童问她下午是否有空,她故作老成地反问有什么事吗?肖童说没什么大事有点小事能不能见个面?她问到底什么事大概是哪方面的事?肖童说这是公用电话不便久占最好见面再谈。见他这样神神秘秘,庆春心里发笑,她本想让他到家里来找她,犹豫了一下,转念约了另一个地方。
  放下电话,又把买来的鸡爪子放进冰箱。她看一眼父亲的卧室。卧室的门是虚掩的,里边没有声响。她叫了一声:“爸爸!’”依然无人应声。她推门进去,见父亲睡在床上,鼻息很重,她又叫了一声:“爸爸。”父亲才哑哑地应道:
  “回来啦。”
  父亲的床头柜上,零乱地摆着药瓶和水杯,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又看到了父亲苍白的脸色和像是几日未刮的胡子,她问:
  “爸爸,您生病啦?”
  父亲侧动了一下身体,把脸对着她,说:“‘啊,有点不舒服,可能是感冒了。”
  庆春坐到父亲床边,用手去摸他的额头。“发烧啊!”她说:
  “怎么搞的,什么时候病的,去看了吗?”
  “好几天了,可能快好了。”
  庆春着急了,因为父亲的额头依然滚烫。她手忙脚乱地把父亲扶起来,嘴里一劲儿地埋怨着。
  “您干吗不去看病呀,您起不来可以呼我呀,这都几天了,非耽误了不可。”
  父亲说:“你这几天不是忙吗。我想给你打电话来着,后来一想,算了。”
  庆春说:“您每天不是都给我留条子吗,为什么不说呀。”
  父亲说:“我自己有药。你妈不在以后,我生病还不就是这样一顶就过来了。你整天在外面跑,出差,还能指着你?”
  庆春帮父亲穿鞋:“您这不是骂我不管您吗。您又不说,您说了我可以请假。”
  父亲说:“你现在要奔事业,我老耽误你干吗。你妈一死我就想好了,我自己能克服的,不拖累别人,……你给我穿鞋子吗,我不去医院,我有药……”
  庆春气呼呼地说:“我怎么就成‘别人’了。”她硬给父亲穿上鞋,打电话叫了出租车。在等出租车的时候,没忘了在肖童的bp机上呼了一句话:
  “我陪父亲去平安医院,见面取消,抱歉。”
  半小时后,出租车来了。父亲还不想去医院,她强迫地扶着他下了楼。父亲毕竟已经六十岁了,万一拖出更大的病来如何了得,她想。
  平安医院是离她家最近的一个医院,也是父亲单位的合同医院。从她家到平安医院一共五分钟的车程,出租车费加上来她家的空驶费也不过区区二十八元。但麻烦的是,她给了司机一张一百元的票子,那司机死活找不开。她把自己全身翻遍了,全部零钱也凑不足二十块。司机说你让这老同志在车里等着,你去换。她说这附近也没商店也没饭馆到哪儿去换?司机说,你可以到医院里的收费处去换。庆春说,收费处总是排大队,给不给换钱还不知道。两人正在交涉,突然有一只手从敞开的车窗外把三十元钱钞票递进来,说:“这是三十元,不用找了。”
  庆春抬头一看,原来是肖童,不由惊讶地叫道:“你怎么在这儿?”
  肖童得意地一笑:“我无处不在。”
  他们一起扶着庆春的父亲走上医院的台阶。在整个儿看病的过程中,庆春一直陪着父亲,而挂号、取单、划价、交费、领药等等一系列跑腿排队的差事,全是劳驾肖童。父亲得了肺炎,幸亏来了医院,打了青霉素,否则弄不好就会转成了别的。庆春心里有些后怕,所以,尽管父亲非常不愿意,她还是坚持让父亲留下来住院。
  医生说:住也行,不住也行,不住就把针拿回去按时打。
  庆春说:不能不住,万一病情变化,在医院里每天有医生查房可以马上采取措施。再说回家打针也不方便。
  于是医院给安排了病床,并且马上给吊了瓶子。庆春要回家替父亲去取东西,肖童自告奋勇留下来陪着父亲。庆春有些过意不去,让他回去。肖童执意不走。他说你在医院里陪了我那么多天,总得给我个机会报答一下吧。庆春只好不再客气,她说:“那好,马上该吃晚饭了,你回头问问老头儿想吃什么,你帮他订上。另外你盯着这个点滴的瓶子,要是打完了赶快找医生来换。”
  庆春嘱咐完便匆匆走了。她没坐出租车,而是乘公共汽车回的家。这时正是上下班交通的高峰时间,她在路上耽搁了半个多小时才到了家。父亲自己的东西都是自己放的,放在什么地方庆春并不清楚。她翻了半天才把父亲住院要用的牙膏牙刷、内衣内裤、半导体收音机和老花镜等等一应物品打点齐全。刚要走的时候门铃响了,李春强突然不速而来。
  他拎来了一个饭盒,饭盒里放着他妈妈做的大蒜烧黄鱼。他听庆春讲了父亲生病的情况,说那正好把鱼送给你爸爸尝尝。
  两人没有多谈就出了门一齐往医院来,庆春拎着给父亲带的东西,李春强拎着那饭盒烧鱼。两人赶到医院,庆春的父亲已经打完了吊针,正在喝粥。李春强不失时机地送上大蒜烧黄鱼,口齿不甚利落地说了些慰问的话。父亲看了鱼,夸奖了几句便让他们带回去自己吃。李春强坚持留下来并说这鱼不用热,冷着吃也别有滋味。父亲说,我一不舒服,胃口就不好,不喜欢味厚油腻,我就想喝几天粥,清清肠子。
  站在一旁伺候的肖童插嘴说:“伯伯现在就喜欢喝粥,已经喝了两碗了。医院的饭我知道,菜做得一点味儿没有,就是粥熬
  得好。”
  李春强上下打量肖童,庆春一时不知该怎么介绍:“这是肖童,我的一个朋友,一个小弟弟。”
  肖童显示出年轻学生那份特有的大方和交流的主动,向李春强伸出右手:“你好!”李春强也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点了一下头。庆春对肖重说:
  “这是我同事。”
  天色已晚,医生过来轰人了:“不是陪住的都走吧,快点快点,明天再来。”他们不得不离开病房。走到街上,庆春饥肠辘辘,建议就近找个饭馆随便吃点什么,两个男的一齐说好。
  他们转了半条街,才找到一个说不清是个体还是国营的餐厅,进去坐下。推让了一番,才由庆春点了菜。没有要酒。在等菜的时候,肖童从背包里取出早已为庆春买好的那个水晶玻璃的相框,打开来给庆春看。问她喜欢吗?庆春说太好看了,既高雅又纯净。说得肖童脸上春天般的灿烂一片。他说,我一猜你就喜欢,这就是送给你的。庆春说真的吗,那太不好意思了,不过你眼光不俗挺会买东西的。
  菜上了,庆春去了洗手间。两个男的便搁着筷子等她。李春强把那相框拿在手中把玩,随口问道:“这是在哪儿买的,多少钱?”
  肖重说:“你看不出来吧,告诉你这是水晶的,两千八百块钱呢,不过你千万别告诉她,要不她该骂我了。”
  李春强抬眼看着肖童,满脸疑惑地问:“你是她什么人呀,干吗送她这么贵重的礼物?”
  肖童并不掩饰自己的兴高采烈,“没什么,朋友嘛,我觉得她好,所以就送她,花多少钱心里愿意就行。”
  也许是二千八百块钱这个数字使李春强格外不舒服,这居然和他送给庆春的结婚礼物同等价值。他皱着眉头问:“你不是学生吗?哪来这么多钱,是不是跟你爸爸妈妈要的?”
  肖童一愣,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李春强又说:“小伙子,以后要送人这么贵的东西,应该自己挣钱买,别伸手向家里要。这个习惯不好。”
  肖童似乎对李春强的这番教训很反感,收起笑容,顶嘴说:
  “我还没有工作,我父母供养我是应该的。我把他们给我吃喝的钱省下来,给我自己喜欢的人买件东西,既合法又合理,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李春强有点板脸了:“你喜欢她?你多大了?”
  肖童也有点顶牛的口气:“我二十多了!怎么了?”
  欧庆春在这关键的时候回来了,笑着问肖童:“干吗呀,报户口哪。”
  两个男的都住了口,一齐拿起筷子,但互相在感觉上已经有了点对立,谁和谁都不说话,要说话也都随着庆春的话题。
  庆春说:“你们知道我爸爸为什么最不爱住医院吗?他每天必须看电视。医院里看不了电视。”
  肖童马上深有同感地附和:“没错,我住了这一段医院,一出来就是喜欢看电视,连广告都看不腻。你平常看电视吗,你都爱看什么节目?”他问庆春。
  庆春还未答,李春强便鄙夷地回了肖童一句:“干我们这行的,一天忙到晚,我们不能和你们这些有闲阶层比,可以天天没事守着电视。”
  庆春看一眼李春强,一时不懂他的话里为何带刺儿。肖童不知是没听明白还是没心没肺,继续发表议论:
  “现在的电视节目看得多了也就不爱看了。历史剧全是戏说,现代剧全是瞎写,无论是写男盗女娼还是写无私奉献,都是生活中找不着的,离现实太远。”
  李春强正色道:“男盗女娼是瞎写,无私奉献怎么也是瞎写?
  生活中不容易看到的才更要写,才更要提倡。现在的文艺作品,写献身精神的,写高尚品质的就是太少了。”
  肖童像是不屑与辩地笑一笑,脸冲着庆春说:“写的少是因为现实中太难找,人人都是雷锋你信吗?”话音一转,他的嘴又甜起来:“不过庆春我最佩服你了。你陪了我这么多天,你图什么呀,就算是为了你以前的那个人吧,那也让我挺感动的。所以我一直觉得你特伟大。”
  庆春笑了,她是笑肖童的幼稚和天真。“肖童,你身边的老师和那么多同学,就没有高尚的人吗?肯定有,你不注意罢了。
  年轻人热血沸腾,最容易为什么东西而献身。”
  肖童笑道:“你说的是‘追星族’吧。”
  李春强皱着眉头对庆春说:“你别跟他讨论这个,他听不懂。
  咱们上大学的时候也不像他们这样玩世不恭,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肖童一脸不服的样子,眼睛依然不看李春强,只看着庆春,说:“可世界总得向前走!”不知何故,庆春竟觉得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无甚道理地互相顶牛,倒也十分有趣。她微笑着,用一种母性的宽宏和达观的口吻,说:“一代不如一代其实就是一代看不惯一代,自古已然。处里那些老同志还觉得咱们不如他们呢,可你李春强现在还不是当了一队之长,也管上大要案了。你别看肖童现在这么没正形,也许说不定今后什么时候,就成了一个壮烈献身的英雄了。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不服不行。长江后浪推前浪,也是一条自然规律。咱们现在干得再好,未来也是肖童他们的天下。”
  李春强倒不去反驳庆春,肖童却疑惑地瞪起眼睛:“嘿嘿,咱们年纪也差不多呀,你这口气怎么像比我大一辈儿似的?”
  庆春不置一答,她笑咪咪的,端起饮料杯子,先向李春强,后冲着肖童,说:“为我们当前的英雄和未来的英雄,干杯!”
永不瞑目(九)


  和欧庆春。李春强一起吃完了饭,肖童和他们就分了手。他在街边的公用电话上呼了郑文燕,他呼文燕是因为从上个星期五的晚上到今天一整天,文燕已经呼了他无数遍。
  文燕在电话里当然不高兴,克制着委屈掩饰着怀疑问他整个几大礼拜干什么去了。他说朋友有辆车跟朋友上郊区学车去了。文燕说我呼了你那么多次你连回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吗?他说郊区bp机收不到,收到了也没电话。文燕说我还以为你出什么意外了,百呼不回都把我急坏了。肖童说没事没事你别瞎操心了。
  确实,除了今天他去找了欧庆春外,从星期五的晚上到星期六一天,缠住他整个儿周未的,是欧阳兰兰。
  他在球场边上见到欧阳兰兰时有点不知所措。他是一个讲面子的人,既然在一起相过亲吃过饭,此刻见了面他就得主动寒暄。他故做惊讶地和欧阳兰兰打着招呼:“哟,是欧阳……欧阳兰兰吧,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是找人吗?”
  欧阳兰兰依然是冷面孔,见面的笑容在脸上稍纵即逝。“是啊,找人。”
  她的目光毫不躲闪地盯着他的脸,那目光使肖童知道没必要绕圈子。他也学着她的样儿,一点不笑地问:
  “是找我吗?”
  “对!”
  “有事吗?”
  “想和你谈谈。”
  “呃,那么,郁教授,郁教授是怎么和你说的?”
  “说你对我印象挺好。”
  肖童直犯愣,心里暗暗骂街。郁文涣居然为了自己的教授面子,把他像“击鼓传球”那样扔给欧阳兰兰就不管了。他本来以为这是一场事先约定了结局的游戏,结果发起人自己反倒破坏了游戏规则。肖童带着一种恶毒的报复心理,一脸戏谑,甚至谑而近虐地说道:
  “对,我爱上你了。”
  欧阳兰兰没有一点动容,摇头说:“我看得出真假。”
  欧阳兰兰的这句话使他马上又打消了恶作剧的想法。他和这女孩儿无怨无仇,犯不着拿她开心出气。他说:
  “你当然知道了,昨天晚上那顿饭,就是你和郁教授一起策划的一场表演。我们四个人中,只有你爸爸蒙在鼓里。”
  欧阳兰兰说:“可我还是很高兴认识你。”
  肖童不得不也客气一下:“我也很高兴,可这对我们并没什么意义。”
  “相识就是缘份,这本身就有意义。”
  女孩儿的执著使肖童有点着急,他不想伤她的自尊,但又不知怎样表白自己。他喘了口气,问:
  “我们郁教授到底怎么跟你说的?”
  欧阳兰兰笑一下:“刚才我骗你呢,郁教授把你的意思告诉我了。”
  “我的什么意思?”
  “你觉得和我交朋友不合适。”
  “呃——”肖童斟酌着词句,一时拿不准说什么来圆场。欧阳兰兰既如此宣言,他反倒不能把话说得不客气,“其实,其实,……”
  “其实不接触一下,怎么知道合适不合适?”
  “其实我不是说不合适,我是说,我现在是学生,还不想这么早找女朋友。学生以学为主,我刚休了好几个月病假,得抓紧时间把课补上。”
  “我不会影响你的学习,也许在你学累了的时候,我还会成为你的一种调剂。”
  肖童有点傻眼,他从未见过女孩子竟有如此主动的,连文燕当初也不曾这样。他心中纳闷:这女的看上我什么了?
  “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女方居然已经开始约他散步了,他慌慌张张地说:“哎哎,你知道不知道,我可不是研究生,郁教授骗你们呢,我才上大二,而且我比你小,我才二十一岁。”
  欧阳兰兰平静地说:“女大三,抱金砖。”
  肖童说:“你再好好想想得了,我脾气坏着呢。我虚有其表,和我接触的女孩儿,没有熬过三个月的。”
  “三个月?那我更要试试。我想干成的事,没有干不成的。”
  肖童直吸气,不过这女孩的性格多少使他有了点好奇。但他还是说:“那就抱歉了,因为,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这是他最后的一张牌。欧阳兰兰果然愣住了,这句话显然出乎她的意料。她半信半疑地盯着肖童,肖童的表情上,镇定中暗藏着得意,他有点画蛇添足地加了一句:
  “真的,我不骗你。”
  欧阳兰兰严肃地点头:“好吧,我不能强迫你,那我们就做个普通朋友吧。要是三个月后,你的女朋友照例熬不住逃走了的话,你别忘了,这儿还有一个替补的。我喜欢你。”
  肖童环顾左右,摆着手:“别别,别这么大声。做普通朋友可以,但有个前提,咱们得约法三章,你同意不同意?”
  欧阳兰兰冷笑一下:“你的毛病可真多!”
  肖童说:“第一,普通朋友就是普通朋友,相互接触得保持距离。”
  欧阳兰兰说:“别自作多情了,你以为我会强暴你!”
  肖童笑了,“瞧你这个性,你什么不敢于。”
  欧阳兰兰说:“第二是什么?”
  “第二,以后你不许到学校来找我,让同学老师看见了影响不好。万一再让我女朋友知道,我就死定了。”
  欧阳兰兰说:“看来还有比我横的。”
  肖童说:“你答应不答应?”
  欧阳兰兰说:“你总得告诉我怎么能找到你吧,你别害怕,我不会总招你讨厌的。”
  “呃,你呼我bp机吧。我是汉显的,有什么事可以呼在上面,别老让我回电话。我们学校打电话特不方便。”
  欧阳兰兰记了他的bp机号码,接着问:“第三呢?”
  肖童想了一下,一时想不出还有什么,“就先这两条吧,想起来再说。”
  欧阳兰兰说:“好,我也要约法三章。”
  肖童说:“你别跟着起哄好不好。”
  欧阳兰兰说:“我得要平等。”
  肖童无奈:“好好,你说吧。”
  “第一,我们既是朋友,就应该彼此真诚,讲真话,不撒谎,不欺骗。你做得到吗?”
  肖童:“你说第二条吧。”
  “做得到吗?”
  “好,我做到。第二条是什么?”
  “你不许再和第三个女人谈情说爱。”
  “怎么叫第三个?谁是第二个?”
  “除了你现在的女朋友之外,不许再花心。”
  “我还有没有点自由了?”
  “我最讨厌到处拈花惹草的男人。”
  肖童正色道:“这我不会,可咱们算什么关系,你管得有点宽了吧。”
  欧阳兰兰理不相让地说:“就算是普通朋友,我也有权利提醒你。”
  肖童苦笑:“行,行,我服你了。”
  欧阳兰兰也笑了一下:“第三,……”
  肖童打断她:“没第三了,我也只有两条,你不是要平等吗?”
  欧阳兰兰没有再争,说:“好,平等!”她好像办成了一件事似地长出一口气,说:“为了庆祝咱们的友谊从今天开始,咱们现在一起出去吃个晚饭,好不好?”
  肖童经这一番唇枪舌剑,真是有点累了。他急于摆脱地说:“不行不行,我得早点回家,我还有事儿呢。”
  “什么事这么重要?”
  肖童扬起一只手指:“嘿,你听着,我答应你彼此说真话,不撒谎,可不等于什么都得向你汇报。我还有没有点个人隐私了!”
  欧阳兰兰用同样强硬的口气回敬道:“你有不说的权利,并不等于我没有询问的权利。”
  肖童一下让她顶住,一时语塞,不想恋战地说:“好,好,咱们相互尊重对方的权利。我得走了,我确实有事。”
  欧阳兰兰说:“你去哪儿,我可以送你,我有车。”
  肖童说:“不用了,我有自行车。”
  欧阳兰兰说:“自行车可以放在我的后备箱里。放心,我把你送到就走。”
  肖童犹豫了一下,说:“行,那就谢谢了。”
  肖童推了自行车,和欧阳兰兰一路走出校园。为了避免口舌,他故意和她拉开间距,路上也不说话。出了校门,路边停着的一辆簇新的宝马740,“哗”地一声作响,车灯粲然闪亮,欧阳兰兰手执遥控钥匙,打开车门,然后“砰”地一声按起后备箱盖。这一连串动作和声音,把肖童看得呆了。
  “这是你的车吗?”
  欧阳兰兰没答,把后备箱盖高高掀起,命令道:“把你的车放进来。”
  肖童放进自行车,问:“不会碰坏你的车吧?”
  欧阳兰兰无所谓地说:“不会。”
  这是肖童坐过的最为宽大豪华的汽车。那皮制的座椅,闪亮的挡板,太空船一般的仪表,无一不令他怦然心动。欧阳兰兰开起车来风度优雅,在这一刻竟也十分动人。肖童禁不住由衷赞叹:这车真是太棒啦!欧阳兰兰问:你会开吗?要不要试试?肖童摇头:可惜我不会,不过以后我肯定要学的。
  华灯初上,他们行驶在宽敞明亮的街道上,风驰电掣。发动机雄壮的轰鸣,使肖童感觉犹如驾驶着一辆高速坦克,那份势不可挡的豪情,令人心花怒放,直到车子停稳在他家的楼前他还兴犹未尽。欧阳兰兰问:我技术好不好?他说:不错,女的开车别有味道。兰兰问:什么味道?他答:英姿飒爽!
  看得出欧阳兰兰被夸得兴起,她主动提议说:“我教你开车,怎么样?”这时肖童已经拉开车门下了汽车。他用手拍了一下车子的顶篷,半是当真半是玩笑地说道:“要教就得拿这车教。”
  欧阳兰兰无所谓地冷笑:“免费!”
  “那谢你了。”
  肖童替她关好车门,无可无不可地认下了这个师傅。
  其实肖童早就打算学车的,先是因为出国探亲,后是因为眼睛失明,一拖再拖。他本来计划这个夏天的暑假,无论如何要把车本儿考下来。开车是他自小以来的一个梦想。
  墨绿色的“宝马”扬起一阵烟尘无声地开走了,充满诱惑的红色尾灯展示着迷人的奢华。肖童一直目送那尾灯在视线中消失,才返身上楼。他并不是送欧阳兰兰,他只是喜欢“宝马”。
  进了家,他给自己下了点速冻饺子,对着嘴喝了一瓶啤酒,边喝边从书包里翻出前一天辅导员卢林东给他的演讲比赛的演讲稿。他必须在下周三以前把稿子背熟,因为卢林东专门请来的演讲老师下周三要指导他做第一次排练。另外,他还得看书。下周国际金融课要考试,他欠课太多。好在国际金融课的老师比较喜欢他,私下里已经指点了方向。但他必须再突击看看书,否则不及格被补考的话,面子上未免难堪。
  时间并不晚,人也并不乏,但书上的字迹却总是模糊。他几次晃晃脑袋试图集中精力,但思绪还是再三飘忽出去。他想此时不知欧庆春在干什么,一个公安人员的周未将是怎样度过?她穿警服的样子帅得逼人,那感觉给他一种意外的冲击。她说她有二十七岁了,可看上去像与自己同龄。在图书馆的大门口见到庆春的第一面,他便认定这就是自己多年以来的梦中情人。美丽。矫健。成熟。这种英雄式的女子最让他心动。
  他一静下来,脑子里立即便充满了庆春。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他一静下来便热衷于这些想象。想象她身穿紧身的迷彩服,腰佩小巧的坤式枪,驾车飞驰,短发飘扬。那车子不是富贵的宝马,而是敞篷的吉普“沙漠王”……,这道心中的风景让肖童有点迷醉。而这魅力四射的想象与其说是对异性的暗恋,不如说是一种对偶像的崇拜。崇拜总是为幻想而存在的。当对异性的迷恋已使他沉湎于疯狂的幻想时,他对她的爱,便超越了性的欲念,而升华为一种灵肉分离的崇拜了。
  有时他也会非常务实地盘算,不知自己毕业后会否被分到公安局成了庆春的战友。尽管他知道在燕大学法律的学生以后个个都会成为法官和律师,很少有去公安局的。但没准他今后会选择去当一个民警。
  这天夜里他做了多少佳人有约的梦,第二天醒来时已全然忘记。冲了一个清晨的冷水浴,感觉又回到了现实之中。看着依然摊在桌上的书,心中茫然若失。他穿好衣服,没有心情做早饭,只洗了一只苹果,一边啃着一边下楼。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回文燕的bp机。从昨晚到现在,他的bp机已经叫了无数遍,每一次他都怀着极大的希望拿出来看,结果每一次都照例是失望。所有的响声都是文燕呼出来的。如果不是期待着bp机上突然出现庆春的名字,他早就把它关了。他不断安慰自己:事情的成因总是需要一点点耐心积累的。
  下得楼来,走没几步他便站住了。他看见不远处横着那辆墨绿的“宝马”。而它的主人,一身牛仔打扮,正坐在车子的前罩盖上,极为罕见地对着他粲然一笑!
  “嘿,几点才起床?”
  肖童愣愣地看着她,心里说不清是惊讶,反感还是麻木。昨晚对她尚存的那一点好奇已荡然无存。他冷淡地问:
  “你干吗来了?”
  “等你呀。”
  “等我干吗?”
  欧阳兰兰从车盖子上跳下来,挑战般地仰面而视:
  “你不想学开车了吗?”
永不瞑目(十)


  不知是因为父亲的元气未伤还是点滴青霉素的作用,他在病床上只躺了四天便痊愈出院了。在父亲出院的第二天,又是一个周未,欧庆春和李春强以及杜长发突然离开了北京,匆匆飞往九朝故都——洛阳。
  走以前,她按照父亲爱吃的做法,把那几斤鸡爪子给炖出来了。其实父亲的身体已经复原,她并不是担心他不能动手烧饭,只是想表示一下自己对父亲的歉意而已。
  她对父亲说:“我很快就回来,少则一两日,多则三五天。”
  父亲说:“你走你的,我又不是不习惯。”
  从她毕业分到刑警队以后,父亲确实已经习惯了她这种突然出门,然后多日不归的情况。他们从下午四点接到洛阳公安局的电话决定出发,到登上飞机,不过三个小时的时间。洛阳发现了胡大庆的踪迹,据线报他可能有一个秘密的接头安排在明天,处里本来决定多去几个人,万一捕获,好乘火车把他和与他接头的人一并押解回来。但时间仓促只搞到了三张机票,庆春和李春强他们只好先行一步。
  庆春匆匆回家炖上鸡爪儿,作为对父亲的告别。临出门时又接到大学生肖童的呼叫。她回了电话,肖童说上次找你想谈点事情结果没谈,所以又来讨扰。庆春说讨扰不敢当,但我要出差马上就走,只能改天再见。庆春心里隐隐纳闷,她隐隐觉得这小子一次次找她也许没事只是故意纠缠。
  肖童依然不肯放下电话,他问庆春你走了你爸爸怎么办,是不是还住在医院,要不要我去帮忙照顾?庆春说父亲病已经好了,人已经出院,你就别管了。肖童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去哪儿去多少天?庆春心里有点急,因为飞机不等人她已经有点晚了。
  “就这样吧,我必须得走了。”她没有回答肖童的问题,既客气又冷淡地说了结束的话,就把电话挂断。在去机场的路上她又有点后悔,想想肖童毕竟是个蛮可爱的青年,最多是年纪太轻不太懂事,但肯助人为乐,个性开朗透明,……她那电话也许不该挂得那么武断。
  飞机降落在洛阳时天色已晚,当地公安局派车把他们从机场直接接到了位于市区的招待所。布公安局的刘副处长已经等在这里,他们就在招待所顶层尽头的一间会议室里连夜开会。
  先是由洛阳市局的一位石科长介绍情况,一上来先是抱歉:“今天给你们这电话打得晚了点儿,因为到今天下午这个情报才基本落实。你们要的那个人现在住在花城饭店,登记用的名字叫赵虎。这个名字,还有他的外貌特征,与你们提供的线索一致,这是我们今天下午拍的外线照片,你们看一下,我们认为和通缉令上的是一个人。”
  洛阳的同志把照片拿给他们看,庆春一眼认出:“就是他,没错!”
  队长李春强问:“你们是怎么发现他的?”
  石科长说:“我们有个案子,盯了有两个月了,案犯是一个叫‘大牙’的。现在基本可以认定,以这个‘大牙’为首,有一个吸毒。贩毒集团。这些人的毒品,基本上都是‘大牙’提供的、现在的问题是,‘大牙’的毒品来源还不太清楚。他的上线是谁,一直没有查到。昨天晚上我们得到耳目的报告,说‘大牙’今天要和一个外地来的客人在茫发书店见面。我们上了手段,对他们见面的情况进行了监视。结果证实,你们找的这个赵虎,也叫胡大庆,对吧,很可能就是他的供货人。”
  刘副处长提示石科长,说可以给北京的同志看看这两个家伙见面时的监控摄像。庆春这才注意到屋角已经摆好了电视机和录相机。
  于是他们关暗了灯看录相。这次监控显然动用了两台摄像机,其中一台摄录的是见面地点的外景,是一座街头的小书店。摄像机大概是隐蔽在这书店对面的一座楼上,镜头的画面全是居高临下的俯视,可以清楚地看到在那书店门口进进出出的顾客。胡大庆出现在画面里的时候,庆春突然恶狠狠地兴奋起来,当她看见胡大庆东张西望,步履姗姗,连站在门口点烟观望的动作全被镜头一一吃进时,心中竟生出一种复仇的快感。录相里不时传来现场侦察员的交谈声和联络声:“大概就是这个家伙。镜头近一些,……喂喂,五号注意,五号注意,对象进去了……”接下来的画面显然已是第二台摄像机拍下的,那摄像机拍摄时不知是藏在侦察员身上的什么部位,所有镜头都变成仰视的近景。镜头的边缘被伪装遮得朦朦胧胧,像电视台经常播放的那种偷拍下来的“现场目击”。画面已经移到了书店的室内,可以看到胡大庆在书架中东转西转,挑了一本洛阳旅游地图册,然后拿到门口柜台去交款。收钱的人相貌猥琐,长着一口大包牙。摄像机断断续续录下了两个人在结账时的几句交谈:
  “……您喜欢旅游对不对?”
  “还可以……明天去龙门石窟,……那儿人多吗?……我不喜欢人多。”
  “你早点去,八点以前人少,人多了挤着不方便。八点……”
  胡大庆交完钱出了书店,沿着街道向右走了,摄像镜头就此中断。会议室的灯重新打开。大家对摄像机的角度和画面质量轻松议论几句,石科长便接着介绍:
  “‘大牙’就是这家个体书店的老板。那个赵虎呢,我们跟踪下来,他住在花城饭店六0七房间,住店登记用的名字叫赵虎,说明他这次使用了赵虎这个名字的身份证。我们的人一直在饭店里盯着,除了吃饭之外,到现在没见他离开房间。据我们的耳目今天傍晚报告,‘大牙’说他明天一大早要出去。去什么地方,干什么去,不清楚。我们判断,他们真正的接头可能在明天早上八点前后,地点可能在龙门石窟。”
  石科长说完了,目光去看他的上司。那位刘副处长是个年纪不小的河南大汉,身材魁梧,口音也重。他说:“我们局里的意见,如果他们这次真的交了货,可以当场抓获,如果没有交货,我们这个‘大牙’还准备再留一留,我们必须把他的货源搞清楚。对那个赵虎,你们北京方面的意见怎么处理?”
  李春强说:“不管他这次交没交货,我们都准备逮捕。”
  石科长说:“如果‘大牙’我们暂时不惊动的话,抓这个赵虎就不要在接头现场抓,等他们分开以后再说。”
  刘副处长说:“龙门石窟我们已经做了安排。罪犯选这个地方是非常狡猾的。第一,时间定在八点,或者八点以前,游人很少,周围环境极不利于我们的人员隐蔽;第二,那是从北魏到盛唐,用了四百○三年才建成的艺术宝库,是国家重点保护的文物古迹。万一我们动起手来,使用武器很不方便。弄不好损坏了石窟,那可要犯历史性错误了。”
  杜长发插嘴:“这倒也是,龙门石窟我去旅游过一次,佛窟三千,佛像十万,光宝塔就有四十来个,确实是非常壮观!地形也是曲里拐弯的……”
  石科长说:“整个儿龙门一带,佛像佛龛确实成千上万,龙门石窟中心地带没有那么多,不过中心几个窟地形复杂倒是不假,拐弯多,死角多,不易监视,也不易隐蔽。”
  李春强道:“明天怎么搞,你们肯定有办法。你们地形。情况都熟,你们说怎么干,我们服从命令听指挥。”
  洛阳的同志都笑笑,说:“客气客气。”
  不过洛阳同志的办法确实不错。第二天早上四点钟,庆春他们便被从床上叫起。早饭也是在车上吃的,吃的是洛阳市局的同志带来的包子和可乐。他们坐了一辆中型的旅行车,车身上写着“洛阳花都旅行社”的字样。车里除了他们三人外,还有五六个洛阳市局的侦察员。大家全是便衣,并且一身游客打扮,挎着水壶背着相机,每人头上还戴了顶花都旅行社的遮阳帽。有的人还故意穿了印有北京通县某厂字样的汗衫。大家互相评价着同伴的装束,问庆春他们这一车人像不像北京来的旅游团。杜长发说北京人和你们长得不一味儿,北京人自己能看出来。在长安街上这么一走,谁是北京的谁是外地的一目了然。李春强说你们别听他吹牛,他这德行就绝不是北京人的样儿,要是的话也是远郊区的农民。我不是贬低农民,我是说我们这大个子憨厚。
  庆春笑着说:“你们只要别开口说话,要说话也别露出河南腔来,和北京人就没什么两样。北京也快成了移民城市了,我老家就是山东的。”
  洛阳刑警对庆春非常好奇,七嘴八舌的问她:“你是大学生还是演员,是到我们公安局来体验生活的吧?看着可不像干我们这行的。”
  庆春说:“不像吗?”
  他们说:“不像。”
  庆春问:“为什么?”
  他们说:“干刑警风里来雨里去,女同志干个半年就得成了假小子,没你这么细皮嫩肉的。呆会儿到龙门石窟你就在车上留守,帮着看看东西什么的,打起来万一你牺牲了那就太可惜了。”
  李春强和杜长发全在一边笑,任那帮小伙子和庆春贫嘴。庆春在刑警队呆了这么多年,脸皮子早就锻炼出来了,也真一句假一句连荤带素地和他们胡扯。
  这个行动一共分了四个组,他们这一组先期赶往龙门石窟,预先设伏。还有两组人马,分别盯住花城饭店的胡大庆和小书店的老板“大牙”。第四组人马作为预备队,隐藏待命,以防罪犯临时变更接头地点。也许因为胡大庆是公安部通缉在逃的贩毒要犯,又因为传闻他凶狠残忍,所以洛阳市局投入的力量特别大。
  早晨七点钟,他们的旅行车到达龙门石窟附近的一个预先定好的隐蔽地点。从这里可以看到东西两山的崖壁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蜂窝一样的洞龛。伊水贯穿两山之间,淙淙南去。雄伟至极的奉先寺大龛遥遥可望,大龛中间的卢舍那石佛寓笑于唇,含爱于目,敦厚而庄严,在晨雾中若近若远,神秘地凝视着这个阴冷的清晨。
  隐蔽的据点是一个不算大大的院子,看上去像个餐厅什么的。扮装成旅行社导游的石科长一边和餐厅的经理聊天,一边用手持电话与盯胡大庆和“大牙”的两个组联络。他把餐厅经理介绍给李春强,说这是自己人。
  他们到达这个隐蔽点不到十分钟,花城饭店和益发书店的两个小组先后传来消息,胡大庆和“大牙”都出来了。通过和这两个组不断联络,他们始终了解着这两个目标到了什么位置。在最初的半个小时里,他们都没有向龙门石窟的方向来,而是不断换乘着出租车。在王城公园和中州东路那一带的街道上盘桓。有一刻石科长甚至怀疑自己昨天的判断,这两个家伙也许根本不是在龙门石窟接头,而是另有地点。只有刘副处长信心不减,”再用电话嘱咐他们隐蔽好耐下心不要动,果然,七点四十分左右,两个组相继发来消息:对象乘坐的出租车已经先后开上了龙门路。
  算好时间,他们也上了车,把旅行车驶出院子,往龙门石窟开去。按预定的计划,他们赶在罪犯之前到达了石窟。这一天天气不好,乌云压顶,风也很冷,像是暴雨将临。石窟的停车场上,只有孤零零的几部车子。也许时间还大早,游客寥寥无几。他们下了车,站在石窟的入口处,听任执导游小旗的石科长装模作样地为他们背诵导游词,磨蹭着时间。李春强看看这地形,脸色严峻,悄悄把庆春和杜长发拉到人后,小声说:
  “这地方太不好控制了,咱们可得灵活点儿。如果一切正常,就按计划在他们交货时动手。如果胡大庆没交货,咱们的任务主要是盯住他,别管那个‘大牙’。要是盯不住的话,索性就先当场动手弄住他,你们看我眼色!”
  杜长发说:“哎,他们要是不交货,洛阳市局不是说就不在这儿动手吗,要不交货他们就不想惊动那个‘大牙’。”
  李春强压着声音说:“咱们管不了那么多了。胡大庆是公安部通缉的要犯,比他妈那个‘大牙’重要多了。咱们得以胡大庆为主,再跑了没法儿交待。”
  “ok!”庆春和杜长发一齐点了下头。
  八点十分的样子,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开进了停车场,“大牙”从车里钻出来。石科长立即挥动小旗,大声招呼自己的“游客”往奉先寺方向走去。
  李春强犹豫片刻,俯身对庆春嘀咕了几句,他临时决定让庆春留在停车场进行观察。
  李春强和杜长发都随他们的“旅游团”进去了,欧庆春一个人留下来,站在路边一个卖纪念品的小摊儿上浏览。“大牙”还在那边东张西望,他没有找见胡大庆,便站下来吸烟。跟着他来的那几个侦察员也都三三两两地散在远处。
  终于,胡大庆的车出现了,开进了车场。不知是司机结账太慢还是胡有意要观察一下周围动静,他磨蹭了半天才姗姗下车。看也没看路边吸烟的“大牙”,径直向石窟里走去。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庆春不管跟在胡大庆身后那几个洛阳市局的便衣是否有意见,她离开小摊,紧随胡大庆身后往里走,那个“大牙”。反而是跟在了她的身后。
  胡大庆穿了一身运动衫,背上掮了一只看上去沉甸甸的旅行背包。他目不旁顾,大步流星,做出一种长驱直入的姿态,倒让庆春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只走了百十米,他又突然止步,未加迟疑地转身返回。庆春不及回避,只得迎面和他擦肩而过。她心里一急,全身似乎都冒出了热汗。她想主力还在里边等着呢,这混蛋怎么不进去了?为了避免过早暴露,她告诫自己不要回头,不要马上返身去追,她又往前走了十几米,才停下脚步。但她还没来得及回过身来,就听见身后突然响起一片惊心动魄的喊声。这突然一喊,把她的心几乎从嗓子眼儿里拽出来了!回头一看,原来跟在后面的便衣们不知何故已经动起手来。看不清几个人扭打在一起。而胡大庆,她看得清清楚楚,已经挣脱出来,夺路而逃,向她这边狂奔而来。庆春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伸进随身的小提包里,脚下却不知绊在什么东西上,身体失去平衡,往下一软,嘴里却已大喊出来:
  “站住!”
  胡大庆身后追来的便衣警察们也齐声大喊,喊的什么庆春没有听清,她只看到胡大庆没有丝毫迟疑地向她举枪,她清晰地看到那张粗糙的麻脸,和被疯狂扭曲的狰狞的目光。那目光仿佛已和她对峙了几百年!
  她的六四式手枪在手里震动了一下,发出沉闷的一响,胡大庆的身体剧烈地颠了一颠,紧接着踉跄几步,重重地摔在她的眼前。她跌坐在地上,依然举着枪,抖动的枪口依然对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血污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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