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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世界名萫] 飄(亂世佳人) [C+50]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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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嘉·奧哈拉長得並不漂亮,但是男人們像塔爾頓家那對孿生兄弟為她的魅力所迷住時,就不會這樣想了。她臉上有著兩種特徵,一種是她母親的嬌柔,來自法蘭西血統的海濱貴族;一種是她父親的粗獷,來自浮華俗氣的愛爾蘭人,這兩種特徵混在一起顯得不太協調,但這張臉上尖尖的下巴和四方的牙床骨,是很引人注意的,她那雙淡綠色的眼睛純淨得沒有一絲褐色,配上烏黑的睫毛和翹起的眼角,顯得韻味十足,上面是兩條墨黑的濃眉斜在那裡,給她木蘭花般白皙的肌膚劃上十分分明的斜線,這樣白皙的皮膚對南方婦女是極其珍貴的。她們常常用帽子、面紗和手套把皮膚保護起來,以防受到佐治亞炎熱太陽的暴曬。
  1861年四月一個晴朗的下午,思嘉同塔爾頓家的孿生兄弟斯圖爾特和布倫特坐在她父親的塔拉農場陰涼的走廊裡,她的美貌顯得更明媚如畫了。她穿一件新綠花布衣裳,長長的裙子在裙箍上舒展著,配上她父親從亞特蘭大給她帶來的新綠羊皮便鞋,顯得很相稱。她的腰圍不過17英吋,是附近三個縣裡最細小的了,而這身衣裳更把腰肢襯托得更完整,加上裡面那件繃得緊緊的小馬甲,使她的只有16歲但已發育得很好的乳房便躍然顯露了。不過,無論她散開的長裙顯得多麼老實,髮髻梳在後面顯得多麼端莊,那雙交疊在膝頭上的小手顯得多麼文靜,她的本來面目終歸是藏不住的。那雙綠色的眼睛生在一張甜美的臉上,卻仍然是任性的,充滿活力的,與她的裝束儀表很不相同。她的舉止是由她母親和嬤嬤的嚴厲管教強加給她的,但她的眼睛屬於她自己。
  她的兩旁,孿生兄弟懶懶地斜靠在椅子上,斜望著從新裝的玻璃窗透過來的陽光談笑著,四條穿著高統靴和因經常騎馬而鼓脹的長腿交疊在那裡。他們現有19歲,身高六英尺二英吋,長長骨骼,肌肉堅實,曬得黑黑的臉膛,深褐色的頭髮,眼睛裡閃著快樂的神色。他們穿著同樣的藍上衣和深黃色褲子,長相也像兩個棉桃似的。
  外面,陽光斜照到場地上,映照著一簇簇的白色花朵在綠色的背景中顯得分外鮮艷。孿生兄弟起來的馬就拴在車道上,那是兩匹高頭大馬,毛色紅得像主人的頭髮;馬腿旁邊有一群吵吵嚷嚷一直跟隨著主人的獵犬。稍稍遠一點的地方躺著一條白色帶有黑花斑的隨車大狗,它把鼻子貼在前爪上,耐心等待著兩個小伙子回家去吃晚飯。
  在這些獵犬、馬匹和兩個孿生兄弟之間,有著一種比通常更親密的關係。他們都是年輕、健康而毫無思想的動物,也同樣圓滑、優雅,兩個小伙子和他們所騎的馬一樣精神,但都帶有危險性,可同時對於那些知道怎樣駕馭他們的人又是可愛的。
  雖然坐在走廊裡的人,都同生在優裕的莊園主家庭,從小由僕人細心服侍著,但他們的臉顯得並不懶散。他們像一輩子生活在野外、很少在書本上的鄉巴佬一樣,顯得強壯而逼有活力。生活在北佐治亞的克萊頓縣,與奧古斯塔、薩凡納和查爾斯頓比較起來還有一點粗獷風味。南部開化得較早的文靜居民不遜內地佐治亞人,可在北佐亞這兒,人們並不以缺乏高雅的傳統文化教育為恥,只要在那些在他們認為重要的事情上學得精明就行了。他們心目中所關注的事,就是種好棉花,騎馬匹得好,打槍打得准,跳舞跳得輕快,善於體面地追逐女人,像個溫文爾雅的紳士喝酒。
  這對孿生兄弟在這些方面都很精通,但他們學習書本知識的無能也是出眾的。他們家擁有比全縣其他人家更多的錢、更多的馬和更多的奴隸,可是兩兄弟同他們的大多數窮鄰居比起來,胸中的文墨更少得多。
  正是這個緣故,斯圖爾特和布倫特在塔拉農場走廊裡聊天,消磨這四月傍晚的大好時光。他們剛被佐治亞大學開除,而這是過去兩年中把他們攆走的第四所大學了。於是他們的兩個哥哥,湯姆和博伊德,也同他們一起回到了家裡,因為在這所學校既然不歡迎那些孿生兄弟,兩位做哥哥的也就不高興在那裡待下去了。斯圖爾特和布倫特把他們最近一次的除名當做一個有趣的玩笑;而思嘉呢,她自從去年離開費耶特維爾女子學校以後就一直懶得去摸書本,所以也像他們那樣覺得這是令人高興的事。
  「我認為你們倆一點也不在乎被學校除名,湯姆也是這樣,」她說。"可是博伊德怎麼辦?他一心想受教育,而你們倆接連把他從弗吉尼亞大學、亞拉巴馬大學、南卡羅來納大學拖了出來,如今又從佐治亞大學回來了。這樣下去,他永遠也將完不成他的學業!」「唔,他可以到費耶特維爾那邊的帕馬利法官事務所去學法律嘛,」布倫特漫不經心地答道。"並且,這沒有什麼關係。
  反正在學習結束之前我們不得不回家的。」「為什麼?」「戰爭嘛!傻瓜!戰爭隨時可能開始,戰爭打響之後難道你認為我們還會留在學校裡嗎?」「你明明知道不會有什麼戰爭的,」思嘉生氣地說。"那只是嘴上談談罷了。就在上個星期,艾希禮·威爾克斯和他父親還對我爸說,咱們派駐華盛頓的專員將要同林肯先生達成--達成一個關於南部聯盟的協議呢。況且不管怎樣,北方佬從小害怕我們,根本不會有什麼戰爭,談它幹什麼,我討厭聽到關於戰爭的事情。」「不會有什麼戰爭!"孿生兄弟如同他們被欺負了似的地喊起來。
  「親愛的,戰爭當然會打起來的啊!"斯圖爾特說。"北方佬可能害怕咱們,可是自從前天波爾格將軍把他們趕出薩姆特要塞以後,他們只好打起來了,要不就會作為膽小鬼在全世界面前丟臉。什麼,南部聯盟--"聽到這裡,思嘉很不耐煩地嘟起嘴來。
  「只要你再說一聲『戰爭』,我就進屋去,把門關上,我這輩子還從來沒有像對『戰爭』這個詞感到討厭,除非那個詞意味著'脫離聯邦'。爸爸總是從早到晚談論戰爭,戰爭,所有來看他的紳士們也叫嚷著什麼薩姆特要塞、州權、亞伯·林肯,簡直煩得我要大喊大叫!而且所有的男孩子也都在談這些,還有他們的軍隊。今年春天,任何晚會上也沒有聽到這什麼快樂的事情,因為男孩子再不談別的了。我最高興的是佐治亞要等到過了聖誕節以後才宣佈脫離聯邦,要不然會把聖誕晚會也糟蹋了。要是你再談『戰爭』我就馬上進屋去了。」她說到做到,因為她從來就忍受不了不以她為主題的談話。不過她說話時總是面帶微笑,刻意加深臉的酒窩,同時把像蝴蝶翅膀似的兩圈又硬又黑的睫毛迅速地扇動起來。小伙子們給迷住了,這正中她的心意,於是他們向她道歉,他們並不因為她對戰爭不感興趣而絲毫輕視她。相反,他們更敬重她了。戰爭原來是男人的事,與女人無關,因此他們便把她的態度當成是女人味十足的特徵。
  把他們從討厭戰爭的話題支使開以後,她便饒有興趣地回到他們當前的環境上來。
  「對於你倆再一次開除的事你母親說了些什麼呀?"小伙子顯得有點不自在,想起三個月前他們從弗吉尼亞大學被請回家時母親的那番表現。
  「唔,她還沒有機會說呢,」斯圖爾特答道。"今天一清早她還沒起床,湯姆和我倆便出門了。湯姆半路上去方丹家了,我們便徑直到這兒來了。」「昨天晚上你們到家時難道她什麼話也沒說嗎?」「昨晚我們可有運氣了。在我們快要到家的時候,上個月我媽在肯塔基買下的那匹公馬給送來了,家裡正熱鬧著呢。原來那畜生--它長得可真威武,思嘉,你一定得告訴你爸,叫他趕快去看看,那畜生一路上已經把馬伕咬了兩大口,而且踏壞了我媽的兩個黑小子,他們是在瓊斯博羅遇上的。而且,就在我們剛要到家的時候,它差點兒把我們的馬棚給踢倒了,還捎帶把我媽的那匹老公馬草莓也踢了個半死。我們到家時,媽正在媽棚裡拿著一口袋糖哄它,讓它慢慢平靜下來,還真起作用了。黑奴們躲得遠遠的,瞪著眼睛簡直給嚇壞了,可媽還在跟那畜生親切說話,彷彿跟它是一家人似的,它正在吃她手裡的東西呢。世界上誰也比不上我媽那樣會跟馬打交道,那時她看見了我們,便說:『天哪,你們四個又回來幹什麼呀?你們簡直比埃及的瘟疫還讓人討厭!'這時那匹公馬開始噴鼻子直立起來,她趕緊說:『從這裡滾開罷,難道你們沒看見這個大寶貝在生氣了嗎?等明天早晨我再來服侍你們四個!'於是,我們便上床睡覺了。今天一早,趁她還來不及抓住我們,我們便溜了出來,只留下博伊德一個人去對付她。」「你們認為她會打博伊德嗎?」思嘉知道,瘦小的塔爾頓太太對她那幾個已長大成人的兒子還是很粗暴的,她認為必要的時候還會用鞭子抽他們的脊背,對於這種情形,思嘉和縣裡的其他人都有點不大習慣。
  比阿特裡斯·塔爾頓是個忙人,她經營一大片棉花地,一百個黑奴和八個孩子,而且還有個養馬常她生性暴躁,非常容易就四個兒子經常吵架而大發雷霆。她一方面不許任何人打她的一騎馬或一個黑奴,另一方面卻認為偶爾打打她的孩子們,對他們並沒有什麼壞處。
  「她從來沒有打過博伊德。這不僅因為他年齡最大,還是因為他是個矮子,」斯圖爾特這樣說,對自己那六英尺的個頭兒自豪。"這是我們為什麼把他留在家裡去向媽交代一切的原因。老天爺明白,我們都19了,湯姆21了,可她還把我們當六歲孩子看待。媽應當不再打我們!」「你母親明天會騎那匹新買來的馬去參加威爾克斯家的野宴?」「她想騎的,但是爺說騎那匹太危險了。而且,無論如何,姑娘不會同意她騎。她們說,要讓她至少像個貴婦人那樣乘坐馬車去參加宴會。」「希望明天別下雨,」思嘉說。"一星期幾乎天天下雨。要是把野宴改成家餐,那才是掃興不過的事呢。」「唔,明天准晴,還會像六月天那樣炎熱,」斯圖爾特說。
  「你看那落日,我還從沒過比這更紅的太陽呢。用落日來判斷天氣,往往是不會錯的。」他們都朝遠方望去,越過奧哈拉家無邊無際的新翻耕的棉花地,直到紅紅的地平線上。如今太陽在弗林特河對岸的群山後面一起洶湧的紅霞中緩緩降落,四月白天的溫暖也漸漸消退,隱隱透出絲絲的涼意。
  春天來得很早,伴隨來的是幾場溫暖的春雨,這時粉紅的桃花突然紛紛綻放,山茱萸雪白也似的繁花將河邊濕地和山岡裝點起來。春耕已快要結束,濕潤的土地飢餓似的等待著人們把它翻開並撒上棉籽,它在犁溝的頂上顯出是淡紅色,在溝道兩旁的地方則呈現出猩紅和栗色來。農場那座粉刷白了的磚房如同落在茫茫紅海中的一個島嶼,那是一起由新月形巨浪組成的大海,但是當那些帶粉紅紅尖頂的水波分裂為浪花時,它立即僵化了。因為這裡沒有像佐治亞中部的黃土地或海濱種植場滋潤的黑土地那樣的長長的筆直的犁溝。北佐治亞連綿起伏的山麓地帶被犁成了無數彎彎曲曲地垅溝,這樣說,對自己那使肥沃的土壤不致被沖洗到河床裡去。
  這一片土地紅得耀眼,雨後更紅得像鮮血一般,乾旱時便成了滿地的紅磚粉,這是世界上最好的產棉地。這裡有潔白的房屋,翻耕過的田地,緩緩流過的黃泥河水,但同時也是一個由陽光燦爛和陰翳深濃形成對比的地方。尚待種植的空地和綿延數英里的棉花田微笑著袒露在陽光之中。在這些田地的邊緣上有著一片處女林,即使在最炎熱的中午它們也是幽暗而清涼的,而且顯得有點神秘,有點不那麼和善,其中那些颼颼作響的松樹好像懷著老年人的耐心在等待著,好像輕輕的歎息:「當心呀!你們原先是我們的。我們能夠把你們要回來。」坐在走廊裡的三個年輕人聽到得得的馬蹄聲,馬具鏈環的丁當聲和黑奴們的歡笑聲;那些幹農活的人和騾馬從地裡回來了。這時從屋子裡傳來思嘉的母親愛倫·奧哈拉溫和的聲音,她在呼喚提著鑰匙、籃子的黑女孩,後者用尖脆的聲調答道:「太太,來啦,」於是便傳來從後面過道裡走向薰臘室的腳步聲,愛倫要到那裡去給回家的田間勞動者分配食物。接著便聽到瓷器當當和銀餐具丁丁的響聲,這時管衣著和膳事的男僕波克已經在擺桌子開晚飯了。
  聽到這些聲響,這對孿生兄弟知道他們該動身回家了。但是他們不想回去見母親的面,便在塔拉農場的走廊裡徘徊,盼望著思嘉邀請他們留下來吃晚飯。
  「思嘉,我們談談明天的事吧,」布倫特說。"不能因為我們不在,不瞭解野宴和舞會的事,就憑這理由不讓咱們明兒晚上多多地跳舞。你沒有答應他們大家吧,是不是?」「唔,我答應了!我怎麼知道你們都會回來呢?我哪能冒險在一邊等著,等著專門伺候你們兩位呀?」「你在一邊等著?"兩個小伙子放聲大笑。
  「親愛的,你得跟我跳第一個華爾茲,末了跟斯圖跳最後一個,然後我們一起吃晚飯。像上次舞會那樣坐在樓梯平台上,讓金西嬤嬤再來給咱們算命。」「我不可喜歡聽金西嬤嬤算命。你知道她說過我會嫁給一個頭髮鳥亮、黑鬍子很長的男人,但我是不喜歡黑頭髮男人的。」「親愛的,你喜歡紅頭髮的嗎?」布倫特傻笑著說。"現在,快說吧,答應跟我們跳所有的華爾茲,跟我們一道吃晚飯。」「你要是肯答應,我們便告訴你一個秘密。"斯圖爾特說。
  「什麼?」思嘉叫著,一聽到"秘密"這個詞便像個孩子似地活躍起來。
  「斯圖,是不是我們昨天在亞特蘭大聽到的那個消息?如果是,那你知道,我們答應過不告訴別人的。」「嗯,那是皮蒂小姐告訴我們的。」「什麼小姐?」「就是艾希禮·威爾克斯的表姐。你知道,皮蒂帕特·波密爾頓的小姐,查爾斯和媚蘭的姑媽,她住在亞特蘭大。」「這我知道,一個傻老太婆,我一輩子也沒見過比她更傻的了。」「對,我們昨天在亞特蘭大等著搭火車回家時,她的馬車正好從車站經過,她停下來跟我們說話,告訴我們明天晚上的威爾克斯家的舞會上要宣佈一門親事。」「唔,我也聽說過,」思嘉失望說,"她的那位傻侄兒查理·漢密爾頓和霍妮·威爾克斯。這幾年誰都在說他們快要結婚了,雖然他本人對這件事似乎有點不冷不熱似的。」「你認為他傻嗎?」布倫特問。"去年聖誕節你可讓他在你身邊轉了個夠呢。」「我沒法不讓他轉呀,」思嘉毫不在意地聳了聳肩膀。"我覺得他這個人太娘娘腔了。」「但是,明晚要宣佈的並不是他的親事,」斯圖爾特得意地說。「那是艾希禮和查理的妹妹媚蘭小姐訂婚的事哩!"雖然她臉色沒有變,可是嘴唇發白了。就像冷不防受到當頭一擊。思嘉在震動的最初幾秒鐘還不明白那是怎麼回事。
  注視斯圖爾特時思嘉的臉色還那麼平靜,以致這位毫無分析頭腦的人還以為她僅僅感到驚訝和很有興趣。
  「皮蒂小姐告訴我們,他們原準備明年才宣佈訂婚,因為媚蘭小姐近來身體不怎麼好;可周圍都在談論戰爭,兩家人都覺腹不如趕快成婚的好。所以決定明天晚上在宴會上宣佈。
  我們把秘密告訴你了,你看,思嘉,你也得答應跟我們一起吃晚飯呀。」「當然,我會的。"思嘉下意識地說。
  「並且跳所有的華爾茲嗎?」
  「所有的。」
  「你真好!我敢打賭,別的小伙子們準要瘋了。」「讓他們去發瘋好了,」布倫特說。「我們倆能對付他們的。
  瞧瞧吧,思嘉。明天上午的野宴也跟我們坐在一起好嗎?」「什麼?」斯圖爾特將請求重複了一遍。
  「當然。」
  哥兒倆心裡美滋滋的但也有些驚異。儘管他們把自己看做思喜所嘉許的追求者,但以前他們從沒這麼輕易得到過這一嘉許的表示。她經常只讓他們傾訴、乞求,敷衍他們,不明確表示可否,他們煩惱時便報以笑顏,他們發怒時則略顯冷淡。但現在她實際上已經把明天全部的活動都許給了他們--答應野宴時跟他們坐在一起,跟他們跳所有的華爾茲(而且他們決意要使每一個舞都是華爾茲!),並且一道吃晚飯。就為這些,被大學開除也是值得的。
  成功給他們帶來了滿腔熱情。使他們愈加留連忘返,談論著明天的野宴,舞會和艾希禮·威克斯與漢·媚蘭,搶著說話,開著玩笑,然後大笑不已,看來是在多方暗示要人家挽留他們吃晚飯。他們鬧了好一會兒,才發現思嘉已沒有什麼要說的,這時氣氛有點變了。哥兒倆並不知道是怎麼變的,只覺得那番高興的光景已經在眼前消失。思嘉好像並不注意他們在說些什麼,儘管她的一些回答也還得體。他們意識到某種難以理解的事,為此感到沮喪和不安,末了又賴著待了一會兒才看看手錶,勉強站起身來。
  在新翻耕過的田地那邊,太陽已經西下,河對岸高高的樹林已經在幽暗的暮色中漸漸模糊。家燕輕快地在院場上空飛來飛去,小雞、鴨子和火雞都紛紛從田地裡回家來了。
  斯圖爾特大喊一聲:「吉姆斯!"不一會一個和他們年齡相仿的高個兒黑孩子氣喘吁吁地從房子附近跑出來,向兩匹拴著的馬走去,吉姆斯是貼身傭人,像那些狗一樣到哪裡都伴隨著主人。他曾是他們兒時的玩伴,到他們十歲生日那一天便歸他們自己所有了。塔爾頓家的獵犬一見他便從紅灰土中跳起來,站在那裡恭敬主子們駕到。兩個小伙子同思嘉握手告別,告訴她明早他們將趕到威爾克斯家去等候她。然後他們走下人行道,騎上馬,由吉姆斯跟隨著一口氣跑上柏樹夾道,一面回過頭來,揮著帽子向思嘉高聲叫喊。
  他們在塵土飛揚的大道上拐過那個看不見塔拉農場的彎以後,布倫特勒住馬,在一叢山茱萸下站住了。斯圖爾特跟著停下來,黑小子也緊跑幾步跟上了他們。兩騎馬覺得韁繩鬆了,便伸長脖子去啃柔嫩的春草,獵犬們重新在灰土中躺下,貪饞地仰望著在愈來愈濃的暮色中迴旋飛舞的燕子。布倫特那張老實巴交的寬臉上呈現迷惑神情。
  「聽我說,」他說,"你不覺得她好像要請我們留下吃飯嗎?」「我本來以為她會的,」斯圖爾特答道。"我一直等著她說出來,但是她沒有說。你想這是為什麼?」「我一點也不明白。不過據我看,她應當留我們的。畢竟這是我們回家後的第一天,她跟我們又好久沒見面。何況我們還有許許多多的事情沒跟她說呢。」「據我看,我們剛來時她好像很高興見到我們。」「本來我也這樣想。」「可後來,大約半個鐘頭以前吧,她就不怎麼說話了,好像有點頭痛。」「我看到這一點了,可我當時並不在意。你想她是哪兒不舒服了呢?」「我不知道。你認為我們說了什麼讓她生氣的話嗎?」他們兩人思量了一會兒。
  「我什麼也想不起來。況且,思嘉一生氣,誰都看得出來。
  她可從不像那樣一聲不響的女孩子。」
  「對,這就是我喜歡她的地方。她生氣時那麼冷冷的抑制著性子走來走去,她會痛痛快快告訴你。不過,一定是我們說了或做了什麼事,使得她默不作聲,並裝出不舒服的樣子。我敢擔保,我們剛來時她是很高興並且有意要留我們吃晚飯的。」「你不認那是因為我們被開除了嗎?」「決不會的!見鬼,別那麼傻。我們告訴她這消息時,她還若無其事地笑呢。再說,思嘉對讀書的事也不比我們重視呀。"布倫特在馬鞍上轉過身頭喚那個黑人馬伕:「吉姆斯!」「唔。」「你聽見我們和思嘉小姐的話了嗎?」「沒有呀,布倫特先生!您怎麼懷疑俺偷聽白人老爺的話呢?」「我的上帝!偷聽,你們這些小黑鬼什麼事都知道。怎麼,你這不是撒謊嗎?我親眼看見你偷偷走過走廊的拐角,蹲在牆邊茉莉花底下呢。好,你聽見我們說什麼惹思嘉小姐生氣----或者叫她傷心的話了嗎?」他這一說,吉姆斯打消了假裝不曾偷聽的主意,皺著眉頭回想起來。
  「沒什麼,俺沒聽見您講啥惹她生氣的話。俺看她挺高興見到你們,還嘁嘁喳喳像只小鳥兒樂個不停呢。後來你們談論艾希禮先生和媚蘭小姐的結親的事,她才不作聲了,像只雀兒看見老鷹打頭上飛過一般。"哥兒倆面面相覷,同時點了點頭,可是並不瞭解其中的奧妙。
  「吉姆說得對,但我不明白那究竟是為什麼,」斯圖爾特說。"我的上帝!艾希禮對她有什麼意義?只不過是個朋友罷了。她感興趣的只是我們,她對他不怎麼感興趣。"布倫特點點頭表示同意。
  「可是,你想過沒有,」他說,"也許艾希禮沒告訴她明天晚上要宣佈那件事,而她覺得不先告訴老朋友便對別的人都說了,因此生氣了呢?姑娘們總是非常看重首先聽到這種事情的。」「唔,可能,就算沒有告訴她又怎樣呢?本來是要保密,叫人大吃一驚的嘛,一個男人就沒有權利對自己訂婚的計劃秘而不宣嗎?要不是媚蘭小姐的姑媽洩漏出來,我們也不會知道呀。而且思嘉一定早已知道他總是要娶媚蘭的。你想,我們知道也有好幾年了。威爾克斯家和漢密爾頓家向來是姑表聯姻。他總有一天要娶她的,這誰都知道,就像霍妮·威爾克斯要同媚蘭小姐的兄弟查爾斯結婚一樣。」「好了,我不想談下去了。不過,我對於她不留我們吃晚飯這一點,總是感到遺憾。老實說,我不想回家聽媽媽對我們被學校開除的事大發雷霆,不能當做第一次那樣看待了。」「說不定博伊德已經把她的火氣平息下來了。你明白那個討厭的矮鬼是多麼伶牙俐齒。他每次都能把她說得心平氣和的。」「是呀,他辦得到,不過那要花博伊德許多時間。他要拐彎抹角走來走去去,直到媽媽給弄得實在糊塗了,情願讓步,才肯放他省下點嗓子去幹律師的事。可是眼下,他恐怕還沒來得及準備好開場白呢。我敢跟你打賭,你看,媽媽一定還在為那匹新來的馬感到興奮呢,說不定要到坐下來吃晚飯和看博伊德的時候才會想起我們又回家了。只要不吃完晚飯,她的怒火就會愈來愈旺。因此要到十點鐘左右博伊德才有機會去告訴她,既然咱們校長採取了那樣態度斥責你我兩人,我們中間誰要是還留在學校也就太不光彩了。而要他把她扭過來轉而對校長大發雷霆,責問博伊德幹嗎不開槍把他打死,那就非到半夜不行。因為,我們要半夜過後才能回家。"哥兒倆你瞧著我,我瞧著你,不知說什麼是好。他們對於烈性的野馬,對於行兇鬥毆,以及鄰里的公憤,都毫不畏懼,惟獨那們紅頭髮母親的痛責和有時不惜抽打在他們屁股上的馬鞭,才讓他們感到不寒而慄。
  「那麼,就這樣吧,」布倫特說。"我們到威爾克斯家去。
  艾希禮和姑娘們會樂意讓我們在那裡吃飯的。"斯圖爾特顯得有些不舒服的樣子。
  「不,別到那裡去。他們一定在忙著準備明天的野宴呢,而且。……」「唔,我忘記了,」布倫特連忙解釋說。"不,我們別到那裡去。"他們對自己的馬吆喝了兩聲,然後默無言語地騎著向前跑了一陣,這時斯圖爾特褐色的臉膛上泛起了一抹紅暈。到去年夏天為止,斯圖爾特曾經在雙方家庭和全縣的讚許下追求過英迪亞·威爾克斯。縣裡的人覺得也許那位冷靜含蓄的英迪亞會對他起一種鎮定作用。無論如何,他們熱切地希望這樣。斯圖爾特本來是可以匹配的,但布倫特不滿意。布倫特也喜歡英迪亞,可是覺得她太平淡也太過分柔順,他看書簡直無法對她產生愛情,因此在這一點上就無法與斯圖爾特作伴了。這是哥兒倆頭一次在興趣上發生分歧,而且布倫特對於他兄弟居然會看上一個他認為毫不出色的姑娘,覺得很惱火。
  後來,在去年夏天瓊斯博羅橡樹林裡一個政治講演會上,他們兩人突然發現了思嘉。他們認識她已多年了,並且從童年時代起,她就是一個討人喜歡的遊伴,她會騎馬,會爬樹,幾乎比男孩子毫不遜色。可現在他們驚奇地發現她已經是個成年姑娘,而且可以稱得上是全世界最迷人的一個呢。
  他們第一次注意到她那雙綠眼睛在怎樣跳舞,她笑起來兩個酒窩有多麼深,她的手和腳是尋麼嬌小,而那腰肢又是那麼纖細呀!他們對她的巧妙讚揚使她樂得放聲大笑,同時,一想到她已把他們當做一對出眾的小伙子,他們自己也不禁有點飄飄然了。
  那是哥兒倆一生中值得紀念的一天。自那以後,每當他們談起這件事來都覺得奇怪,為什麼從前意沒有注意到思嘉的美。他們至今沒有找到確切的答案,來解釋為什麼思嘉決定要在那一天引其他們的注意。原來思嘉不能容忍任何男人同別的女人戀愛,因此她一見到英迪亞和斯圖爾特在一起說話便覺得受不了,便會產生掠奪之心。她並不滿足於單單佔有斯圖爾特,還要把布倫特也奪過來,並且用一種十分巧妙的手腕把他們兩個控制祝現在他們兩人雙雙墜入情網,而英迪亞·威爾斯和布倫特曾經半心半意追求過的那樣來自洛夫喬伊的萊蒂·芒羅,都被他們遠遠地拋在腦後了。至於如果思嘉選擇他們中的一個時,落選的那個該怎麼辦,這個問題哥兒倆並不考慮。到了河邊再過橋吧。眼下他們對一位姑娘取得了一致的看法,這就相當滿意了,因為他們中間並沒有什麼嫉妒之心。這種情形引起了左鄰右舍的注意,並叫他們的母親苦惱不堪----她是不怎麼喜歡思嘉的。
  「如果那個小精靈挑上了你們中間的哪一個,那就夠他受的了,」她說。"可一她把你倆都挑上呢,那時你們就得到猶他州去做摩門教徒----我懷疑人家會不會要你們。……我唯一擔心的是過不了幾天,你們倆就會被這個虛情假意的綠眼小妖精給弄得迷迷糊糊,互相嫉妒甚至用槍自相殘殺起來。
  然而,要真是弄到那步田地倒也不是壞事。"從演講會那天開始,斯圖爾特每次見到英迪亞便覺得不是滋味。這不是因為英迪亞責怪了他,或者在臉色姿態之間暗示過她已經發覺他突然改變了原來的忠誠,她這個地道的正派姑娘決不會這樣做。可是跟她在一起時斯圖特總感到內心有愧,很不自在。他明白是自己設法讓英迪亞愛上了他,也知道她現在仍然愛他,所以內心深處隱隱覺得自己的行為不是實行一夫多妻制,但這裡是講的一妻多夫。大像個有教養的人。他仍然十分愛她,對她的那種文靜賢淑的儀態,她的學識和她所肯的種種高尚品質,他都十分尊敬。
  但是,糟糕的是,一跟思嘉的光彩照人和嬌媚比起來。她就顯得那麼暗淡無味和平庸呆板了。你跟英迪亞在一起時永遠頭腦清醒,而跟思嘉在一起就迥然不同了。光憑這一點就足以叫一個男人心煩意亂了,可這種煩亂還真有魅力呢。
  「那麼,咱們到凱德·卡爾佛特家去吃晚飯。思嘉說過凱瑟已經從查爾斯頓回來了。也許她那兒有什麼我們還沒聽到的關於薩姆特要塞的消息呢。」「凱瑟琳不會有的。我敢和你打賭,她甚至連要塞在海港裡都不清楚,哪裡還知道那兒本來擠滿了北方佬,後來被咱們全部轟走了。她唯一知道的就是舞會和她招來的那些情人。」「那麼,去聽聽她的那套胡扯也挺有趣呀。況且那也是個藏身之地,可以讓我們等媽媽上床睡了再回家去。」「唔,好極了!我喜歡凱瑟琳,她很好玩,我也想打聽打聽卡羅·萊特和其他查爾斯頓的人消息;可是要再去跟她的北方佬繼母坐在一起吃頓飯,那才真要我的命呢!」「別對她太苛求了,斯圖。她還是懷有好意的。」「我並不是苛求她。倒是為她難過,可是我不喜歡那種讓我為她難過的人。她在你周圍轉來轉去,總想叫你感到舒適自在,可是她所做的和說的使你反感。簡直讓我坐立不安!她還把南方人當做蠻子。她甚至跟媽媽這樣說過。她害怕南方人。每次我們在她家,她都像嚇得要死似的。她讓我想起一隻蹲在椅子上的瘦母雞,瞪著兩隻又亮又呆板的怯生生的眼睛,彷彿一聽到有什麼動靜就要扇著翅膀咯咯地叫起來。」「這個你也不能怪她。你曾經開槍打傷過凱德的腿哩。」「對,但那次是我喝醉了,否則也不會幹出那樣的事來,」斯圖爾特為自己辯護,」而且凱德自己從不懷恨。凱瑟琳和雷福德或者卡爾費特先生也沒有什麼惡感。就是那個北方佬繼母,她卻大聲嚷嚷,說我是個蠻子,說文明人跟粗野的南方人在一起很不安全。」「不過,你不能怪她。她是個北方佬,不很懂禮貌,而且你畢竟打傷了她的繼子呀。」「可是,呸!那也不能作為侮辱我的理由啊!你是媽媽的親生兒子,但那次托尼·方丹打傷了你的腿,她發過火嗎?沒有,她只請老方丹大夫來給你包紮了一下,還問他托尼的槍怎麼會找不準哪。你還記得那句話使托尼多麼難過的吧?"哥兒倆都大笑起來。
  「媽媽可真有辦法!"布倫特衷心讚賞地說。"你可以永遠指望她處事得當,不讓你在眾人面感到難堪。」「對,但是今晚我們回家時,她很可能要當著父親和姑娘們的面讓我們丟臉呢,」斯圖爾特悶悶不樂地說。"聽我說,布倫特。我看這意味著咱們不能到歐洲去了。你記得媽媽說過,要是咱們再被學校開除,便休想參加大旅遊了。」「這個嘛,咱們不管它,見鬼去嘛!是不是?歐洲有什麼好玩的?我敢打賭,那些外國人拿不出一樣在咱們佐治亞還沒有的東西來。我敢打賭,他們的馬不如咱們的跑得快,他們的姑娘不如咱們的漂亮,並且我十分清楚,他們的哪一種威士忌都不能跟咱爸的酒相比。」「但艾希禮·威爾克斯說過,他們那裡有非常豐富的自然風景和音樂。艾希禮喜歡歐洲。他經常談起歐洲。」「唔,你該知道威爾克家的是些什麼樣的人。他們對音樂、書籍和風景都喜愛得出奇。媽媽說那是因為他們的祖母是弗吉尼亞人。她說弗吉尼亞人是十分重視這類東西的。」「讓他們重視去吧。我只要有好馬匹,有好酒喝,有好的姑娘追求,還有個壞姑娘開玩笑,就任憑別人賞玩他們的歐洲好了。……咱們幹嗎要惋惜什麼大旅遊呢?就算我們如今是在歐洲,可戰爭發生了怎麼辦?要回家也來不及呀。我寧願去打仗也不想到歐洲去。」「我也是這樣,隨時都可以。……喏,布倫特,我想起可以到哪兒去吃晚飯了。咱們騎馬越過沼澤地,到艾布爾·溫德那裡去,告訴他我們四人又都回到了家裡,準備去參加操練。」「這個主意好!"布倫特興奮得叫起來。"而且咱們能聽聽軍營裡所有的消息,弄清楚他們最後決定採用哪種顏色做制服。」「要是採用法國步兵服呢,那我再去參軍就活該了。穿上那種口袋似的紅褲子,我會覺得自己像個娘兒們了。我看那跟女人穿的紅法蘭絨襯褲一模一樣。」「您少爺們想到溫德先生家去嗎?」吉姆斯問。"要是您想去,您就吃不上好晚飯了。他們的廚子死啦,還沒找到新的呢。他們隨便找了個女人在做吃的,那些黑小子告訴我她做得再糟不過了。」「他們幹嗎不買個新廚子呀!我的上帝!」「這幫下流坯窮白人,還買得起黑人?他們家歷來最多也只有四個。"吉姆斯的口氣中充滿色然的蔑視。他自己的社會地位是堅牢的,因為塔爾頓家擁有上百個黑奴,而且像所有大農場的奴隸那樣,他瞧不起那些只有少數幾個奴隸的小農場主。
  「你說這話,看我剝你的皮!"斯圖爾特厲聲喊道:「你怎麼能叫艾布爾·溫德'窮白人'呢。他雖然窮,可並不是什麼下流坯。任何人,無論黑人白人,誰要是瞧不其他,我可決不答應。全縣沒有比他更好的人了,要不軍營裡怎麼會推舉他當尉官呢?
  「俺可弄不懂這個道理,」吉姆不顧主人的斥責硬是頂嘴回答說。"俺看他們的軍官全是從有錢人裡邊挑的,誰也不會挑骯髒的下流貨。」「他不是下流貨呀!你是要拿他跟真正的白人下流坯像斯萊特裡那種人相比嗎?艾布爾只不過沒有錢罷了。他不是大農場主,但畢竟是個小農場主。既然那些新入伍的小伙子認為可以選舉他當尉官,那麼哪個黑小子也不能肆意講他的壞話。營裡自有公論嘛。"騎兵營是三個月前佐治亞州脫離聯邦那天成立起來的,從那以後那些入伍的新兵便一直在盼望打仗。至今這個組織還沒有命名,儘管已經有了種種方案。對於這個問題,正像對於軍服的顏色和式樣什麼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主張,並且都不願意放棄。什麼"克萊頓野貓"啦,"暴躁人"啦,"北佐治亞輕騎兵"啦,"義勇軍","內地步槍兵"啦(儘管這個營將是用手槍、軍刀和單刃獵刀而不是用步槍來裝備"克萊頓灰衣人"啦,"血與怒吼者"啦,"莽漢和應聲出擊者"啦,所有這些名稱都不乏附和者。在問題沒有解決之前,大家都稱呼這個組織為"營",而且,不管最終採用的名稱多麼響亮,他們始終用的是簡簡單單的一個"營"字。
  軍官由大家選舉,因為全縣除了參加過墨西哥戰爭和塞米諾爾戰爭的少數幾個老兵外,誰也沒有軍事經驗;而且,如果大家並不喜歡和不信任他,要讓一個老兵當頭領也只會引起全營的蔑視。大家全都喜歡塔爾頓家四個小伙子和方丹家三兄弟,不過令人遺憾的是都不願意選舉他們,因為塔爾頓家的人太容易喝醉酒和喜歡玩樂,鉭方丹兄弟又非常性急和暴躁。結果艾希禮·威爾克斯被選做隊長了,因為是他是縣裡最出色的騎手,而且頭腦冷靜,大伙相信他還能維持某種表面的秩序。雷弗德·卡爾弗特是人人都喜愛的,被任命為上尉,而艾布爾·溫德,那個沼澤地捕獵手的兒子(他本人是小農),則被選做中尉了。
  艾布爾是個精明沉著的大個兒,不識字,心地和善,比別的小伙子年齡大些,在婦女面前也表現得較有禮貌。"營"裡很少有驕下媚上的現象。他們的父親和祖父大多是以小農致富的,不會有那種勢利眼。而且艾布爾是"營"裡最好的射擊手,一桿真正的"神槍",他能夠在75碼外瞄準一隻松鼠的眼睛,也熟悉野外生活,會在雨地裡生火,會捕捉野獸,會尋找水源。"營"裡很尊重有本事的人,而且由於大伙喜歡他,所以讓他當了軍官。他嚴肅對待這種榮譽,不驕傲自大,好像這不過是他的本份。可是那些農場主太太們和他們的農奴們卻不能寬恕他並非生來就是上等人這一事實,儘管她們都做到了。
  開始,這個"營"只從農場主的子弟中招募營丁,因而可以說是個上層的組織;他們每人自備馬匹、武器、裝備、制服和隨身僕人。但是有錢的農場主在克萊頓這個新辟的縣畢竟很少,同時為了建立一支充實的武裝力量,便必須從小農戶和森林地帶的獵戶、沼澤地捕獸者、山地居民,有時甚至窮白人(只要他們在本階級的一般水平之上)的子弟中招募更多的新兵。
  後一部分青年人也和他們的富裕鄰居一樣,渴望著戰爭一爆發便去找北方佬,但金錢這個微妙的問題卻隨之產生了。
  小農中很少有人是有馬的。他們是使用騾子耕作,也沒有富餘的,最多不過四頭騾子。這些騾子即使營裡同意接受,也不能從田里拉到戰場呀,何況營裡還口口聲聲說不要呢。至於那些窮白人,他們只要有一頭騾子便自以為滿不錯了。邊遠林區的人和沼澤地帶的居民既無馬也沒有騾子。他們完全靠林地裡的出產和沼澤中的獵物過活,做生意也是以物換物,一年看不見五元現金,要自備馬匹、制服是辦不到的。可是這些人身處貧困仍非常驕傲,就像那些擁有財富的農場主一樣;他們決不接受來自富裕鄰居的任何帶施捨意味的東西。在這種局面下,為了保持大家的感情和把軍營建成一個充實的組織,思嘉的父親,約翰·威爾克斯,巴克·芒羅,吉姆·塔爾頓,休·卡爾弗特,實際除寧格斯·麥金托什以外,全縣每個大農場主,都捐錢把軍營全面裝面起來,馬匹和人員也一樣。這件事是由每個農場主同意出錢裝備自己的兒子和別的若干人開始的,但經過適當的安排以後,營裡那些不怎麼富裕的成員也就能夠坦然接受他們的馬匹和制服而不覺得有失體面了。
  營隊每週在瓊斯博羅集合兩次,進行操練和祈禱戰爭早日發生。馬匹還沒有備齊,但那些有馬的人已經在縣府背後的田野裡搞起了他們想像中的騎兵演習,攪起滿天灰塵土,扯著嘶的嗓子叫喊著,揮舞著從客廳牆上取下來的革命戰爭時代的軍刀。那些還沒有馬匹的人只好坐布拉德倉庫前面的鑲邊石上一面觀看,一面嚼著煙草閒聊。要不他們就比賽打靶。誰也用不著你去教他打槍。因為大多數南方人生來就是玩槍的,他們終日消磨在打獵中的時間把他們全都練成了好射手。
  從農場主家裡和沼澤地的棚屋裡,一隊一隊的年輕人攜帶著武器奔向每個集合點。其中有初次越過阿勒格尼山脈時還很新的用來打松鼠的長桿槍,有佐治亞新開闢時打死過許多印地安人的老式毛瑟槍,有在1812年以及墨西哥和塞米諾爾戰爭中服過役的馬上用的手槍,還有決鬥用的鑲銀手槍、短筒袖珍手槍、雙筒獵槍,漂亮的帶有硬木槍托的英制新式來福槍,等等。
  結束操練時,常常要在瓊斯博羅一些酒館裡演出最後的一幕。到了傍晚,爭鬥紛紛發生,使得軍官們十分棘手,不得不在北方佬打來之前便忙著處理傷亡事件了。就是在這樣一場鬥毆中,斯圖爾特·塔爾頓開槍傷了凱德·卡爾弗特,托尼·方丹打傷了布倫特。那時這對孿生兄弟剛剛被弗吉尼亞大學開除回到家裡,同時營隊成立的時候,他們熱情地參加了。可是槍傷事件發生以後,也就是說兩個月前,他們的母親打發他們去進了州立大學,命令他們留在那裡不要回來。他們痛苦地懷念著操練時那股興奮勁兒,覺得只要能夠和夥伴們一起騎著馬,嘶喊,射擊,哪怕犧牲上學的機會也值得。
  「這樣,咱們就直接過去找艾布爾吧,"布倫特提議說。
  「咱們可以穿過奧哈拉先生家的河床和方丹家的草地,很快就能趕到那裡。」「到那裡俺什麼好的也吃不著,只有吃負鼠和青菜了,"吉姆斯不服氣地說。
  「你什麼也別想吃,"斯圖爾特奸笑道。"因為你得回家去,告訴媽媽我們不回去吃晚飯了。」「不,俺不回去!"吉姆斯驚慌地嚷道。"不,俺不回去!
  回去給比阿特裡斯小姐打個半死可不是好玩的。首先她會問俺你們怎麼又給開除了?然後又問,俺怎麼今晚沒帶你們回家,好讓她好好揍你們一頓?末了,她還會突然向我撲過來,像鴨子撲一隻無花果一般。俺很清楚,她會把這件事通通怪在俺頭上。要是你們帶俺到到溫德先生家去,俺就整夜蹲在外邊林子裡,沒準兒巡邏隊會逮住俺的,因為俺寧願給巡邏隊帶走,也不要在太太生氣時落到她的手中。"哥兒倆瞧著這個倔強的黑孩子,感到又困惑又煩惱。
  「這傻小子可是做得出來,會叫巡邏隊給帶走。果真這樣,便又媽媽添了個話柄,好嘮叨幾個星期了。我說這些黑小子們是最麻煩的。有時我甚至想,那幫廢奴主義者的主意倒不錯呢。」「不過嘛,總不能讓吉姆斯去應付咱們自己不敢應付的場面吧。看來咱們只好帶著他。可是,當心,不要臉的黑傻瓜,要是敢在溫德家的黑人面前擺架子,敢誇口說咱們常常吃烤雞和火腿,而他們除了兔子和老鼠什麼也吃不上,那我--我就要告訴媽媽去。而且,也不讓你跟我們一起去打仗嘍。」「擺架子?俺在那些不值錢的黑小子跟前擺架子?不,先生們,俺還講點禮貌呢。比阿特裡斯小姐不是像教育你們那樣也教育俺要有禮貌嗎?」「可她在咱們三人身上都沒有做得很好呀,"斯圖爾特說。
  「來吧,咱們繼續趕路。」
  他使自己的大紅馬向後退幾步,然後用馬刺在它腰上狠狠踢下,叫它跳起來輕易越過籬欄,跨人傑拉爾德·奧哈拉農場那片鬆軟的田地。隨後布倫特的馬跟著跳過,接著是吉姆斯的,他跳時緊緊抓住鞍頭和馬鬃。吉姆斯不喜歡跳籬欄,然而他為了趕上自己的兩位主人,還跳過比這更高的地方。
  他們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中橫過那些紅土垅溝,跑下山麓向河床走去。這時布倫特向他兄弟喊道:「我說,斯圖!你覺得思嘉本來想留咱們吃晚飯嗎?」「我始終認為她會的,"斯圖爾特高聲答道。"你說呢……」

[ Last edited by crap on 2005-5-28 at 02:02 AM ]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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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嘉站在塔拉農場的走廊上目送那對孿生兄弟離開,直到飛跑的馬蹄聲已隱隱消失,她才如夢遊人似地回到椅子上去。她覺得得臉頰發僵彷彿有什麼痛處,但嘴巴卻真的酸痛了,因為是剛才很長一段時間她在咧著嘴假裝微笑,為了不讓那對孿生子發覺她內心的秘密。她疲憊地坐下,將一條腿盤起來,這時心臟難受得發脹,好像快要從胸膛裡爆出來一般似的。它古怪地輕輕跳著;她的兩手冰涼,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沉重地壓迫著她。她臉上流露出痛苦和惶惑的神情,這種惶惑說明,她這個嬌寵慣了、經常有求必應的孩子如今可碰到生活中不愉快的事了。
  艾希禮將同媚蘭·漢密爾頓結婚了!
  唔,這不可能是真的!那對孿生子准搞錯了。他們又在找她開玩笑呢。艾希禮不會愛上她。誰也不會的。同媚蘭這樣一個耗子似的小個兒。思嘉懷著輕蔑的情緒想起媚蘭瘦小得像孩子的身材,她那張嚴肅而平淡得幾乎有點醜的雞心形的臉,而且可能艾希禮是好幾個月沒見到她了。自從去年「十二橡樹」村舉行家中大宴會以來,她頂多只到過亞特蘭大兩次。不,艾希禮不可能同媚蘭戀愛,因為----唔,她決不會錯的----因為他在愛她呀!她思嘉才是他所愛的那個人呢—-她知道!
  思嘉聽見嬤嬤的腳步笨重地在堂屋裡把地板踩得嘎嘎響,便迅速將盤著的那條腿伸下來,並設法放鬆臉部的表情,盡量顯得平靜一些。萬萬不能讓嬤嬤懷疑到出了什麼事呀!
  嬤嬤總覺得奧哈拉家的人連身子帶靈魂都是她的,他們的秘密就是她的秘密。只要有一絲神秘的味道,她就會像條警犬似的無情地追蹤嗅跡。根據已往的經驗,思嘉知道如果嬤嬤的好奇心不能立即滿足,她就會去跟媽媽一起嘀咕,那時便只好向母親交代一切,要不就得編出一個像樣的謊話來。
  嬤嬤從堂屋裡走出來,她是個大塊頭老婆子,但眼睛細小而精明,活像一頭大象。她長得黑不溜秋,是純粹的非洲人,把整個身心毫無保留地獻給了奧哈拉一家,成了愛倫的左右手、三個女孩子的煞星和其他家人的閻羅王。雖然嬤嬤是個黑人,但她的行為規範和自豪感卻與她主人一樣高或者還要高些。她是在愛倫·奧哈拉的母親索蘭吉·羅畢拉德的臥室裡養育大的,那位老太太是個文雅的高鼻子法蘭西人,無論對自己的兒女或者僕人只要觸犯法規便不惜給以應得的懲罰。她曾經做過愛倫的嬤嬤,後來愛倫結婚時跟著她從薩凡納來到了內地。嬤嬤要是寵愛誰,就會嚴加管教。正由於她是那樣寵愛思嘉和因思嘉而感到驕傲,她對思嘉的管教也就沒完沒了。
  「那兩位少爺走了嗎?你怎麼沒留他們吃晚飯呀,思嘉小姐?俺告訴了波克叫他添兩份飯啦。你的禮貌到哪裡去了呢?」「唔,他們盡談論戰爭,我都聽得煩了,再也忍受不了同他們一起吃晚飯,尤其怕爸爸也參加進來大叫大嚷,議論林肯先生。」「你可像個女孩一般不知禮了,虧你媽媽和俺還辛辛苦苦教你呢。還有,你怎麼沒披上你的披肩呀?夜風快吹起來了!
  俺一次又一次告訴你,光著肩膀坐在夜風裡要感冒發燒的。思嘉小姐快進屋裡來。"思嘉故意裝出一副冷淡的樣子掉過頭去,幸喜嬤嬤正一個勁兒嘮叨披肩的事,不曾看見她的臉。
  「不,我想坐在這裡看落日。它多美呀。你去給我把披肩拿來。勞駕了,嬤嬤,讓我坐在這裡,等爸爸回家來我再進屋去。」「俺聽你這聲音像是著涼了,"嬤嬤懷疑地說。
  「唔,沒有,"思嘉不耐煩地說。"你去把我的披肩拿來吧。"嬤嬤蹣跚地走回堂屋,這時思嘉聽到她輕聲呼喚著上樓去找樓上的那個女傭人。
  「羅莎!聽著,把思嘉小姐的披肩給我扔下來。"接著,她的聲音更響了,"不中用的黑鬼!她總是什麼忙也帶不上的。
  又得俺親自爬上樓去取了。」
  聽到樓梯格格作響,思嘉便輕輕站起身來。嬤嬤一回來又要重複那番責備她不懂禮貌的話了,可思嘉覺得正當自己心酸的時候,實在無法忍受叨叨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她就猶豫不定地站著,不知該躲到哪裡去讓痛苦的心情略略平息,這時她忽然起了一個念頭,這給她帶來了一線微弱的希望。原來那天下午她父親騎馬到威爾克斯家的農場「十二橡樹」村去了,是為了商量購買他那位管家波克的迪爾茜。迪爾茜是「十二橡樹」村的女領班,自從六個月前結婚以來,波克就沒日沒夜地纏著要主人把她買過來,好讓他們兩口子住在一起。那天下午傑拉爾德實在已抵擋不住,只得動身到那邊去商量購買迪爾茜的事。
  當然,思嘉想,爸爸會知道這個可怕的傳聞不是真的。就算今天下午他的確沒有聽到什麼消息,他也可能注意到了某些跡象,感覺到威爾克斯家有什麼叫人興奮的事情吧。要是我能在吃晚飯前一個人看見他,說不定就能弄個明白----原來不過是那哥兒倆的一個缺德的玩笑罷了。
  傑拉爾德該回來了。如果她想單獨見他,她也無須麻煩,只要在車道進入大路的口子上迎接他就行了。她悄悄地走下屋前的台階,又回過頭來仔細看看,要弄清楚嬤嬤的確沒有在樓上窗口觀望。她沒有看見那張圍著雪白頭巾的黑色闊臉在晃動的窗簾間不滿地窺探,便大膽地撩起那件綠花布裙,沿著石徑向車道快快地跑去,只要那又鑲有鍛帶的小便鞋允許,她是能跑多快就跑多快的。
  沿著碎石的車道兩邊,茂密的柏樹枝葉交錯,形成天然的拱頂,使那長長的林蔭路變成了一條陰暗的甬道。一跑進這甬道裡,她便覺得自己已經安全了,家裡的人望不見了,這才放慢腳步,她氣喘吁吁,因為她的胸衣箍得太緊,不容許她這樣飛跑,不過她還是盡可能迅速走去。她很快便到了車道盡頭,走上了大路,可是她並不停步,直到拐了個彎,那裡有一大叢樹遮掩著她,使家裡人再也不能看見了。
  她兩頰發紅,呼吸急促,坐在一個樹樁上等待父親。往常這時候,他已經回來了,不過她高興今天他晚一些,這樣她才有時間喘過氣來,使臉色恢復平靜,不致引起父親的猜疑。她分分秒秒地期待著聽到得得的馬蹄聲,看到父親用他那嚇死人的速度馳上山岡。可是一分鐘又一分鐘過去了,傑拉爾德還是不見回來。順著大路望去,想找到他的影子,這時心裡的痛楚又膨脹起來了。
  「唔,那不可能是真的!"她心想。"他為什麼不來呢?"她的眼光沿著那條因早晨下過雨而變得血紅的大路沉思著,在心裡跟蹤著這段路程奔下山岡,到那懶洋洋的弗林特河畔,越過荊榛雜亂的沼澤谷底,再爬上下一個山岡到達「十二橡樹」村。艾希禮就住在那裡。此時,這條路的全部意義就在這裡----它是通向艾希禮和那幢美麗的像希臘神殿般高踞於山岡上的白圓柱房子。
  「啊,艾希禮!艾希禮!"她心裡喊著,心臟跳得更快了。
  自從塔爾頓家那對孿生子把他們的閒話告訴她以後,一種惶惑和災禍的冷酷感一直沉重地壓抑著她,可如今這種意識已被推到她心靈的後壁去,代之而的是兩年以來始終支配著她的那股狂熱之情。
  現在看來很有些奇怪,當她還沒有長大成人的時候,為什麼從不覺得艾希禮有什麼動人之處呢?童年時,她看見他走來走去,可一次也不曾想過他。直到兩年前那一天,當時艾希禮為期三年的歐洲大陸旅遊剛回來,到她家來拜望,她才愛上了他。事情就這麼簡單。
  她那時正在屋前走廊上,他沿著馬從林蔭道上遠遠而來,身穿灰色細棉布上衣,領口打著個寬大的黑蝴蝶結,與那件皺領襯衫很相配,直到今天,她還記得他那穿著上的每一個細節,那雙馬靴多亮啊,還有蝴蝶結別針上那個浮雕寶石的蛇發女妖的頭,那頂寬邊巴拿馬帽子----他一看見她就立即把帽子拿在手裡了。他跳下馬,把韁繩扔給一個黑孩子,站在那裡朝她望著,那雙朦朧的灰色眼睛瞪得大大的,流露著微笑;他的金黃色頭髮在陽光下閃爍,像一頂燦爛的王冠。那時他溫和地說:「思嘉,你都長大了。"然後輕輕地走上台階,吻了吻她的手。還有他的聲音啊!她永遠也忘不了她聽到時那怦然心動的感覺,彷彿她是第一次聽到這樣慢吞吞的、響亮的、音樂般的聲音!
  就在這最初一剎那,她覺得她需要他,像要東西吃,買馬匹,要溫軟的床睡覺那樣簡單,那樣說不出原因地需要他。
  兩年以來,都是他陪著她在縣裡各處走動,參加舞會、炸魚宴、野餐,甚至法庭開庭日的聽審,等等,雖然從來不像塔爾頓兄弟那樣紛繁,也不像方丹家的年輕小伙兒那樣糾纏不休,可每星期都要到塔拉農場來拜訪,從未間斷過。
  確實,他從來沒有向她求過愛,他那清澈的眼睛也從來沒有流露過像思嘉在其他男人身上熟悉的那種熾熱的光芒。
  可是仍然----仍然----思嘉知道他在愛她。在這點上她是不會錯的。直覺比理智更可信賴,而從經驗中產生的認識也告訴她他愛她。她幾乎常常中他吃驚,那時他的眼睛顯得既不朦朧也不疏遠,帶著熱切而淒楚的神情望著她,使她不知所措。她知道他在愛她。他為什麼不對她說明呢?這一點她無法理解。但是她無法理解他的地方還多著呢。
  他常常很客氣,但又那麼冷淡、疏遠。誰也不明白他在想些什麼,而思嘉是最不明白的。在那一帶,人人都是一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因此艾希禮的謹慎性格便更加使人看不慣了。他對縣裡的種種娛樂,如打獵、賭博、跳舞和議論政治等方面,都跟任何別的青年人一樣精通;可是他跟大家有不同之處,那就是這些愉快的活動對於他來說,都不是人生的目的。他僅僅對書本和音樂感興趣,而且很愛寫詩。
  啊,為什麼他要長得這麼漂亮,可又這麼客氣而不好親近,而且一談起歐洲,書本、音樂、詩歌以及那些她根本不感興趣的東西來,他就那麼興奮得令人生厭----可是又那麼令人愛慕呢?一個晚上又一個晚上,當思嘉同他坐在前門半明半暗的走廊上閒談過以後,每次上床睡覺時,總要翻來覆去好幾個鐘頭,最後只得自我安慰地設想下次他再來看她時一定會向她求婚,這才慢慢地睡著。可是,下次來了又走了,結果還是一場空----只是那股令她著迷的狂熱勁卻升得更高更熱了。
  她愛他,她需要他,但是她不瞭解他。她是那麼直率、簡單,就像吃過塔拉上空的風和從塔拉身邊流過的河流一樣,而且即使活到老她也不可能理解一件錯綜複雜的事。如今,她生氣第一次碰上了一個性格複雜的人。
  因為艾希禮天生屬於那種類型,一有閒暇不是用來做事,而是用來思想,用來編織色彩斑斕而毫無現實內容的幻夢。他生活在一個比佐治亞美好得多的內心世界裡留連忘返。他對人冷眼旁觀,既不喜歡也不厭惡。他對生活漠然視之,無所動心,也無所憂慮。他對宇謅e以及他在其中的地位,無論適合與否都坦然接受,有時聳聳肩,回到他的音樂、書本和那個更好的世界裡去。
  思嘉弄不明白,既然他的心對她的心是那樣陌生,那麼為什麼他竟會迷住她呢?就是他的這個秘密像一扇既沒有鎖也沒有鑰匙的門引起了她的好奇心。他身上那些她所無法理解的東西只有使她更加愛他,他那種克制的求愛態度只能鼓勵她下更大的決心去把他佔為己有。她從未懷疑他有一天會向她求婚,因為她實太年輕太嬌慣了,從來不懂得失內是怎麼回事。現在,好比晴天霹靂,這個可怕的消息突然降臨。這不可能是真的呀!艾希禮要娶媚蘭了!
  為什麼,就在上週一個傍晚他們騎馬從費爾黑爾回家時,他還對她說過:「思嘉,我有件十分重要的事要告訴你,但是不知怎麼說好。"她那時假裝正經地低下頭來,可高興得心怦怦直跳,覺得那個愉快的時刻來了。接著他又說:「可現在不行啊!沒有時間了。咱們快到家了,唔,思嘉,你看我多麼膽怯呀!"他隨即用靴刺在馬肋上踢了幾下,趕快送思嘉越過山岡回塔拉來了。
  思嘉坐在樹樁上,回想著那幾句曾叫她十分高興的話,可這時它們突然有另一種意思,一種可怕的意思。也許他找算告訴她的就是他要訂婚的消息呢!
  啊,只要爸爸回來就好了!這個疑團她實在再也忍受不了啦。她又一次焦急地沿著大路向前望去,又一次大失所望。
  這時太陽已經沉到地平線以下,大地邊沿那片紅霞已褪成了淡粉卻的暮靄。天空漸漸由淺藍變為知更鳥蛋般淡淡的青綠,田園薄暮中那超塵絕俗的寧靜也悄悄在她周圍降落。朦朧夜色把村莊籠罩起來了。那些紅土垅溝和那條彷彿剛被節開的紅色大路,也失掉了神奇的血色而變成平凡的褐色土地了。大路對觀的牧場上,牛、馬和騾子靜靜地站在那裡,把頭頸從籬欄上伸出去,等待著被趕回棚裡去享受晚餐。它們不喜歡那些灌木叢的黑影把牧地小溪遮蔽,同時抽動雙耳望著思嘉,彷彿很欣賞人類的陪伴似的。
  河邊濕地上那些在陽光下鬱鬱蔥蔥的高大松樹,在奇異的朦朧暮色中,如今已變得黑糊糊的,與暗淡的天色兩相映襯,好像一排黑色巨人站在那裡,把腳下緩緩流過的黃泥河水給遮住了。河對面的山岡上,威爾克斯家的白色煙囪在周圍的茂密的橡樹林中漸漸隱去,只有遠處點點的晚餐燈火還能照見那所房子依稀猶在。暖和且柔潤的春天氣息,帶著新翻的泥土和蓬勃生長的草木的潮溫香味溫馨地包圍著她。
  對于思嘉來說,落日、春天和新生的草木花卉,都沒有什麼奇異之處。她接受它們的美都毫不在意。猶如呼吸空和飲用泉水一樣,因為除了女人的相貌、馬、絲綢衣服和諸如此類的具體東西以外,她從來也不曾有意識地在任何事物身上看到過美。不過,塔拉農場照料得很好的田地上空這一靜穆的暮景卻給她那紛亂的心情帶來了一定程度的安寧。她是如此熱愛這片土地,以致好像並沒發覺自己在愛它,就像愛她母親在燈光下祈禱時的面容一般。
  蜿蜒的大路上仍然沒有傑拉爾德的影子。如果她還要等候很久,嬤嬤就一定會來尋找她,並把她趕回家去。可是就在她瞇著眼睛向那愈來愈黑暗的大路前頭細看時,她聽到了草地腳下得得的馬蹄聲,同時看見牛馬正慌張地散開。傑拉爾德·奧哈拉向家飛奔而來。
  他騎著那匹腰壯腿長的獵馬馳上山岡,遠遠看去就像個孩子騎在一匹過於高大的馬上。長長的頭髮在他腦後飛揚著,他舉著鞭子,吆喝著加速前進。
  儘管思嘉心中充滿了焦急不安的情緒,但她仍然懷著無比的自豪感觀望父親,因為傑拉爾德是個真正出色的獵手。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一旦喝了點酒便要跳籬笆,"思嘉心想。"而且去年他就是在這裡把膝頭摔壞的呀。你以為他會記住這教訓吧,尤其是他還對母親發過誓,答應再不跳了。"思嘉不怕父親,並且覺得他比他的姐妹們更像是一個同輩,因為跳籬笆和向他妻子保密這件事使他感到一種孩子氣的驕傲和略帶內疚的愉悅,而這是可以和思嘉干了壞事瞞過嬤嬤時的高興心情相比的。現在她從樹樁上站起身來看他。
  那匹大馬跑到籬笆邊,彎著前腿縱身一躍,便像隻鳥兒般毫不費力地飛了過去,它的騎手也高興地叫喊著,將鞭子在空中抽得辟啪響,長長的白髮在腦後飛揚。傑拉爾德並沒有看見在樹木黑影中的女兒,他在大路上勒住韁繩,讚賞地輕拍著馬的頸項。
  「在咱們縣裡沒有誰比得上你,就是州里也沒有,"他得意洋洋地對自己的馬說。他那愛爾蘭米思地方的口音依然很重,儘管到美國了39年了。接著他趕快理了理頭髮,把揉皺的襯衫和扭到耳背後的領結也整理好。思嘉知道這些修整工夫是為了讓自己像個講究的上等人模樣去見母親,假裝是拜訪鄰居以後安安穩穩騎馬回來的。她知道自己的機會到了,她可以開始同他談話而不必擔心洩露真實的用意了。
  她這時大聲笑起來。不出所料,傑拉爾德聽見笑聲大吃一驚,但隨即便認出了她,紅潤的臉上堆滿了邊討好邊挑戰的神情。他艱難地跳下馬來,因為雙膝已經麻木了;然後把韁繩搭在胳臂上、蹣跚地向她走來。
  「小姐,好啊,"他說著,擰了一下她的面頰,"那麼,你是在偷看我了,而且像你的蘇倫妹妹上星期幹過的那樣,準備到你母親面前去告我的狀了吧?"他那沙破低沉的聲音裡含有怒意,同時也帶有討好的意味,這時思嘉便挑剔而又嗲聲嗲氣地伸出手來將他領結拉正了。他撲面而來的的呼吸讓她嗅到了一股強烈的混和薄荷香味的波旁威士忌酒味。他身上還散發著咀嚼煙草和擦過油的皮革以及馬汗的氣味----這是一股各種味道的混雜,她經常把它同父親聯繫起來,以致在別人身上聞到時也本能地喜歡。
  「爸,不會的,我不是蘇倫那種搬弄是非的人,"她請他放心,一面略略向後退了一下,帶著嬤嬤的神氣端詳他的服飾。
  傑拉爾德身高只有五英尺多,是個矮個兒,但腰身很壯,脖子很粗,坐著時那模樣叫陌生人看了還以為他是個比較高大的人。他那十分笨重的軀幹由經常裹在頭等皮靴裡的短粗的雙腿支撐著,而且經常大大分開站著,像個搖搖擺擺的孩子。凡是自己以為了不起的矮人,那模樣大都是有點可笑的;可是一隻矮腳的公雞在場地上卻備受尊敬,傑拉爾德也就是這樣。誰也沒有膽量把傑拉爾德當作可笑的矮個兒看待。
  他60歲了,一頭波浪式的鬈發已經白如銀絲,但是他那精明的臉上還沒有一絲皺紋,兩隻藍眼睛也煥發著青年人無憂無慮的神采,這說明他從來不為什麼抽像的問題傷腦筋,只想些簡單實際的事,如打撲克時要抓幾張牌,等等。他那張純粹愛爾蘭型的臉,同他已離別多年的故鄉的那些臉一模一樣,是圓圓的、深色的、短鼻子,寬嘴巴,滿臉好戰的神情。
  雖然傑拉爾德·奧哈拉外表粗暴,但心地卻十分善良。他不忍心看到奴隸們受懲罰時的可憐相,即使是應該的也罷;也不喜歡聽到貓叫或小孩蹄哭。不過他很害怕別人發現他的這個弱點。他還不知道人家遇到他不過五分鐘就明白他是好心腸的人了。可是如果他覺察到這一點,他的虛榮心就要大受傷害,因為他喜歡設想,只要自己大喊大叫地發號施令,誰都會戰戰兢兢地服從呢。他從來不曾想到過,在這個農場裡人人都服從的只有一個聲音,那就是太太愛倫的柔和的聲音。
  他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個秘密,因為自愛倫以下直到最粗笨的大田勞工,都在暗中串通一起,讓他始終相信自己的話便是聖旨。
  思嘉比誰都更不在乎他的嬤嬤和吼叫。她是他的頭生孩子,而且傑拉爾德也清楚,在三個兒子相繼向進了家庭墓地之後,他不會再有兒子了,因此他已逐漸養成習慣,以男人對男人的態度來對待她,而這是她最樂意接受的。她比幾個妹妹更像父親,因為卡琳生來體格纖弱,多愁善感,而蘇倫又自命不凡,總覺得自己文雅,有貴婦人派頭。
  另個,還有一個相互制約的協議把思嘉和父親彼此聯繫在一起。要是傑拉爾德看見女兒爬籬笆而不願走道到大門口去,他便當面責備她,但事後並不向愛倫或嬤嬤提出。而思嘉要是發現他在向太太鄭重保證之後還照樣騎著馬跳籬笆,或者從縣裡人的閒談中聽說他打撲克時輸了多少錢,她也不在吃晚飯時像蘇倫那樣直統統地說起這件事。思嘉和她父親認真地彼此交代過:誰要是把這種搬到母親耳邊,那只會使她傷心,而無論如何他們也是犯不著這樣做的。
  如今在擦黑的微光中思嘉望著父親,也不知為什麼她覺得一到他面前心裡就舒服了。他身上有一種生氣勃勃的粗俗味兒吸引著她。她作為一個最沒有分析頭腦的人,並不明白這是由於她自己身上也或多或少有著同樣稟性的緣故,儘管愛倫和嬤嬤花了16年的心血想它抹掉,也終歸徒然。
  「好了,現在你完全可以出台了,"她說,"我想除非你自己吹牛,誰也不會懷疑你玩過這種花招的。不過我覺得,你去年已經摔壞了膝蓋,現在又跳這同一道籬笆----」「唔,如果我還得靠自己的女兒來告訴我什麼地方該跳或不該跳,那可太糟糕了,"他叫嚷著,又在她臉頰上擰了一把。
  「頸脖了是我自己的,就是這樣。另外,姑娘,你光著肩膀在這兒幹什麼?」她看到父親在玩弄他慣用的手法來迴避眼前一次不愉快的談話,便輕輕挽住他的胳臂,一邊說:「我在等你呢!沒想到你會這麼晚才回來。我還以為你把迪爾茜買下來了。」「買是買下來了,可價錢真要了我的命。買了她和她的小女兒百里茜。約翰·威爾克斯幾乎想把她們送掉,可我決不讓人家說傑拉爾德·奧哈拉在買賣中憑友情佔了便宜。我叫他把兩人共賣了三千。」「爸爸,我的天,三千哪!再說,你也用不著買百里茜呀!」「難道該讓我自己的女兒公然來評判我?"傑拉爾德用幽默的口吻喊道:「百里茜是個蠻可愛的小女兒,所以----」「我知道。她是個又鬼又笨的小傢伙,"思嘉不顧父親的吼叫,只平靜地接下去說。"而且,你買下她的主要理由是,迪爾茜央求你買她。"傑拉爾德似乎倒了威風,顯得很尷尬,就像他平常做好事時給抓住了那樣,這時思嘉便樂呵呵地笑話其他那偽裝的坦率來了。
  「不過,就算我這樣做了又怎麼樣?只買來迪爾茜,要是她整天惦記孩子,又有什麼用呢?好了,從此我再也不讓這裡的黑小子跟別處的女人結婚了。那太費錢。來吧,淘氣包,咱們進屋去吃晚飯。"周圍的黑影越來越濃,最後一絲綠意也從天空中消失了,春天的溫馨已被微微的寒意所取代。可是思嘉還在躊躇,不知怎樣才能把話題轉到艾希禮身上而又不讓傑拉爾德懷疑她的用意。這是困難的,因為從思嘉身上找不出一根隨機應變的筋來;同時傑拉爾德也與她十分相似,沒有哪一次不識奇她的詭計,猶如猜透了他的一樣。何況他這樣做時是很少拐彎抹角的。
  「'十二橡樹'村那邊的人都怎樣了?」
  「大體和往常一樣。凱德·卡爾弗特也在那裡。我辦完迪爾茜的事以後,大家在走廊上喝了幾盅棕櫚酒。凱德剛剛從亞特蘭大來,他們正興致勃勃,在那裡談論戰爭,以及----"思嘉歎了一口氣。只要傑拉爾德一談起戰爭和脫離聯邦這個話題,他不扯上幾個小時是不會停下的。她連忙拿另一個話題來岔開。
  「他們有沒有談起?明天的全牛野宴?」
  「我記得是談起過的。那位小姐----她叫什麼名字來著?----就是去年到這裡來過的那個小妮子,你知道,艾希禮的表妹----啊,對了,媚蘭·漢密爾頓小姐,就叫這個名字----她和她哥哥查爾斯已經從亞特蘭大來了,並且----」「唔,她果真來了?」「真是個可愛的文靜人兒,她來了,總是不聲不響,女人家就該這樣嘛。走吧,女兒,別磨蹭了,你媽會到處找咱們的。"思嘉一聽到這消息心就沉了。她曾經不顧事實地一味希望會有什麼事情把媚蘭·漢密爾頓留在亞特蘭大,因為她就是那裡的人呀;而且聽到連父親也完全跟她的看法相反,滿口讚賞媚蘭那文靜的稟性,這就促使她不得不攤開來談了。
  「艾希禮也在那裡嗎?」
  「他在那裡。"傑拉爾德鬆開女兒的胳膊,轉過身來,用犀利的眼光凝視著她的臉。"如果你就是為了這個才出來等我的,那你為什麼不直截了當說,卻要兜這麼大個圈子呢?"思嘉不知說什麼好,只覺得心中一起紛亂,臉都漲得通紅了。
  「好,說下去。」
  她仍是什麼也不說,真希望在這種局面下能使勁搖晃自己的父親叫他閉嘴算了。
  「他在,並且像他的幾個妹妹那樣十分親切地問候了你,還說希望不會有什麼事拖住你不去參加明天的大野宴呢。我當然向他們保證絕不會的,"他機靈地說。」現在你說,女兒,關於你和艾希禮,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沒什麼,"她簡地答道,一面拉著他的胳臂。"爸,我們進去吧。」「現在你倒是要進去了,"他說。」可是我還是要站在這裡,直到我明白你是怎麼回事。唔,我想起來了,你最近顯得有點奇怪,難道他跟你胡鬧來著?他向你求婚了嗎?」「沒有,"她簡單地回答。
  「他是不會的,"傑拉爾德說。
  她心中頓時火氣,可是傑拉爾德擺了擺手,叫她平靜些。
  「姑娘!別說了,今天下午我從約翰·威爾克斯那裡聽說,艾希禮千真萬確要跟媚蘭小姐結婚。明天晚上就要宣佈。"思嘉的手從他的胳臂上滑下來。果然是真的呀!
  她的心頭一陣劇痛,彷彿一隻野獸用尖牙在咬著她。就在這當兒,她父親的眼睛死死盯住她,由於面對一個他不知該怎樣回答的問題而覺得有點可憐,又頗為煩惱。他愛思嘉,可是現在她竟把她那些孩子般的問題向他提出來,強求他解決,這就使他很不舒服。愛倫懂得怎樣回答這些問題。思嘉本來應當到她那裡去訴苦的。
  「你這不是在出自己的洋相----出咱們大家的洋相嗎?」他厲聲說,聲音高得像昨日發嬤嬤時一樣了。"你是在追求一個不愛你的男人了?可這縣裡有那麼多哥兒公子,你是誰都可以挑選的呀!"憤怒和受傷的自尊感反而把思嘉心中的痛苦驅走了一部分。
  「我並沒有追他。只不過感到吃驚而已。」「你這是在撒謊!"傑拉爾德大聲說,接著,他凝視著她的臉,又突然顯得十分慈祥地補充道:「我很難過,女兒。但畢竟你還是個孩子,而且別的小伙子還多著呢。」「媽媽嫁給你時才15歲呀,現在我都16了,"思嘉嘟嘟囔囔地說。
  「你媽媽可不一樣,"傑拉爾德說。"她從來不像你這樣胡思亂想。好了,女兒,高興一點,下星期我帶你到查爾斯頓去看尤拉莉姨。看看他們那裡怎樣鬧騰薩姆特要塞的事,包你不到一星期就艾希禮忘了。」「他還把我當孩子看,"思嘉心裡想,悲傷和憤怒憋得她說不出話來,"以為只要拿著新玩具在我面前晃兩下,我就會把傷痛全忘了呢。」「好,別跟我作對了,"傑拉爾德警告說。"你要是懂點事,早就該同斯圖爾特或者布倫特結婚了。考慮考慮吧,女兒,同這對雙胞胎中無論哪一個結婚,兩家的農場便可以連成一起,吉姆·塔爾頓和我便會給你們蓋一幢漂亮房子,就在兩家農場連接的地方,那一大片松林裡,而且----」「別把我當小孩看待了,好嗎?」思嘉嚷道。"我不去查爾斯頓,也不要什麼房子,或同雙胞胎結婚。我只要----"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但已經為時過晚。
  傑拉爾德的聲音出奇地平靜,他慢吞吞地說著,彷彿是從一個很少使用的思想匣子裡把話一字一句地抽出來似的。
  「你唯一要的是艾希禮,可是卻得不到他。而且即使他要和你結婚,我也未必就樂意應許,無論我同約翰·威爾克斯有多好的交情。"這時他看到她驚惶的神色,便接著說:「我要讓我的女兒幸福,可你同他在一起是不會幸福的。」「啊,我會的,我會的!」「女兒,你不會的。只有同一類型的人兩相匹配,才有幸福可言。」思嘉忽然心裡起了種惡意,想大聲喊出來:「可你不是一直很幸福呀,儘管你和媽並不是同類的人,"不過她把這念頭壓下去了,生怕他容忍不了這種鹵莽行為,給她媽一耳光。
  「咱們家的人跟威爾克斯家的人不一樣,"他字斟句酌地慢慢說。"威爾克斯家跟咱們所有的鄰居----跟我所認識的每家鄰居都不一樣。他們是些古古怪怪的人,最好是和他們的表姐妹去結婚,讓他們一起保持自己的古怪去吧。」「怎麼,爸爸,艾希禮可不是----」「姑娘!別急呀,我並沒說這個年輕人的壞話嘛,因為我喜歡他。我說的古怪,並不就是瘋狂的意思。他的古怪並不像卡爾弗特家的人那樣,把所有的一切都押在一騎馬身上,也不像塔爾頓家的孩子那樣每次都喝得爛醉如泥,而且跟方丹家那些狂熱的小畜牲也不一樣,他們動不動就行兇殺人。那種古怪是容易理解的,而且,老實說吧,要不是上帝保佑,傑拉爾德·奧哈拉很可能樣樣俱全呢。我也不是說,你如果做了他的位子,艾希禮會跟別的女人私奔,或者揍你。要是那樣,你反而會幸福些,因為你至少懂得那是怎麼回事。但他的古怪歸於另一種方式,它使你對艾希禮根本無理解可言。我喜歡他,可是對於他所說的那些東西,我幾乎全都摸不著頭腦。好了,姑娘,老實告訴我,你理解他關於書本、詩歌、音樂、油畫以及諸如此類的傻事所說的那些廢話嗎?」「啊,爸爸,」思嘉不耐煩地說,"如果我跟他結了婚,我會把這一切都改變過來的!」「唔,你會,你現在就會?"傑拉爾德暴躁地說,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這說明你對世界上任何一個男人都知道得還很少,更何況對艾希禮呢。你可千萬別忘了哪個妻子也不曾把丈夫改變一丁點兒埃至於說改變威爾克斯家的某個人,那簡直是笑話,女兒。他們全家都那樣,且歷來如此。並且大概會永遠這樣下去了。我告訴你,他們生來就這麼古怪。瞧他們今天跑紐約,明天跑波士頓,去聽什麼歌劇,看什麼油畫,那個忙乎戲兒!還要從北方佬那兒一大箱一大箱地訂購法文和德文書呢!然後他們就坐下來讀,坐下來夢想天知道什麼玩意兒,這樣的大好時光要是像正常人那樣用來打獵和玩撲克,該多好呀!」「可是縣裡沒有騎馬得比艾希禮更好的呢,"思嘉對這些儘是誣蔑艾希禮的話十分惱火,便開始辯護起來。「也許他父親不算,此外一個人也沒有。至於打撲克,艾希禮不是上星期在瓊博羅還贏走了你二百美元嗎?」「卡爾佛特家的小子們又在胡扯了,"傑拉爾德不加辯解地說,"要不然你怎會知道這個數目。艾希禮能夠跟最出色的騎手騎馬,也能跟最出色的牌友玩撲克----我就是最出色的,姑娘!而且我不否認,他喝起酒來能使甚至塔爾頓家的人也醉倒了桌子底下。所有這些他都行,可是他的心不在這上面。
  這就是我說他為人古怪的原因。」
  思嘉默不作聲,她的心在往下沉。對於這最後一點,她想不出辯護的話來了,因為她知道傑拉爾德是對的。艾希禮的心不在所有這些他玩得最好的娛樂上。對於大家所最感興趣的任何事物,他最多只不過出於禮貌,表示愛好而已。
  傑拉爾德明白她這的沉默的意思,便拍拍她的臂膀得意地說:「思嘉!好啦!你承認我這話說對了。你要艾希禮這樣一個丈夫幹什麼呢?他們全都是瘋瘋癲癲的,所有威爾克斯家的人。"接著,他又用討好的口氣說:「剛才我提到塔爾頓家的小伙子們,那可不是擠對他們呀。他們是些好小子,不過,如果你在設法獵取的是,凱德·卡爾弗特,那麼,這對我也完全一樣。卡爾費特家的人是好樣的,他們都是這樣,儘管那老頭娶了北方佬。等到我過世的時候----別響呀,親愛的,聽我說嘛!我要把塔拉農場留給你和凱德----」「把凱德用銀盤托著送給我,我也不會要,"思嘉氣憤地喊道。"我求求你不要硬把他推給我吧!我不要塔拉或別的什麼農常農場一錢不值,要是----"她正要說"要是你得不到你所想要的人,"可這時傑拉爾德被她那種傲慢的態度激怒了----她居然那樣對待他送給他的禮品,那是除愛倫以外他在世界上最寵愛的東西呢,於是他大吼了一聲。
  「思嘉,你真敢公然對我說,塔拉----這塊土地----一錢不值嗎?」思嘉固執地點點頭。已經顧不上考慮這是否會惹她父親大發雷霆。因為她內心太痛苦了。
  「土地是世界上唯一最值錢的東西啊!"他一面嚷,一面伸開兩隻又粗又短的胳臂做了非常氣憤的姿勢,"因為它是世界上唯一持久的東西,而且你千萬別忘了,它是唯一值得你付出勞動,進行戰鬥----犧牲性命的東西啊!」「啊,爸,"她厭惡地說,"你說這話真像個愛爾蘭人哪!」「我難道為這感到羞恥過嗎?不。我感到自豪呢。姑娘可別忘了你是半個愛爾蘭人,對於每一個上有一滴愛爾蘭血液的人來說,他們居住在土地就像他們的母親一樣。此刻我是在為你感到羞恥埃我把世界上----咱們祖國的米思除外----最美好的土地給你,可你怎麼樣呢?你嗤之以鼻嘛!"傑拉爾德正準備痛痛快快發洩一下心中的怒氣。這時他看見思嘉滿臉悲傷的神色,便止住了。
  「不過,你還年輕。將來你會懂得愛這塊土地的。只要你做了愛爾蘭人,你是沒法擺脫它的。現在你還是個孩子,還只為自己的意中人操心哪。等到你年紀大一些,你就會懂得----現在你要下定決心,究竟是挑選凱德還是那對雙胞胎,或者伊凡·芒羅家的一個小伙子,無論誰,到時候看我讓你們過得舒舒服服的。」「啊,爸!"傑拉爾德這時覺得這番談話實在厭煩透了,而且一想到這個問題還得由他來解決,便十分惱火。另外,由于思嘉對他所提供的最佳對像和塔拉農場居然無動於衷,還是那麼鬱鬱不樂,也感到委屈得很。他多麼希望這些禮物被女兒用鼓誂E,親吻來接受啊!
  「好,別撅著嘴生氣了。姑娘,無論你嫁給誰,這都沒有關係,只要他跟你情投意合,是上等人,又是個有自尊心的南方人就行。女人嘛,結了婚便會產生愛情的。」「啊,爸!你看你這觀念有多舊多土啊!」「這才是個好觀念啊!那種美國式的做法,到處跑呀找呀,要為愛情結婚呀,像些傭人似的,像北方佬似的,有什麼意思呢。最好的婚姻是靠父母給女兒選擇對象。不然,像你這樣的傻丫頭,怎能分清楚好人和壞蛋呢。好吧,你看看威爾克斯家。他們憑什麼世世代代保持了自己的尊嚴和興旺呢?那不就憑的是跟自己的同類人結婚,跟他們家庭所希望的那些表親結婚埃」「啊!"思嘉叫起來,由於傑拉爾德的話把事實的不可避免性說到家了,她心中產生了新的痛苦。傑拉爾德看看她低下的頭,很不自在地把兩隻腳反覆挪動著。
  「你不是在哭吧?"他問她,笨拙地摸摸她的下巴,想叫她仰起臉來,這時他自己的臉由於憐憫而露出深深的皺紋來了。
  「沒有!"她猛寺把頭扭開,激怒地大叫了。
  「你是在撒謊,但我很喜歡這樣。我巴不得你為人驕傲一些,姑娘。但願在明天的大野宴上也看到你的驕傲。我不要全縣的人都談論你和笑話你,說你成天癡心想著一個男人,而那個人卻根本無意於你,只維持一般的友誼罷了。」「他對我是有意的呀,"思嘉想,心裡十分難過。"啊,情意深著呢!我知道他真的是這樣。我敢斷定,只要再有一點點時間,我相信便能叫他親自說出來----啊,要不是威爾克斯家的人總覺得他們只能同表親結婚,那就好了!"傑拉爾德把她的臂膀挽起來。
  「咱們要進去吃晚飯了,這件事就不聲張,只咱們知道行了。我不會拿它去打擾你媽媽----你也不著跟他說。擤擤鼻涕吧,女兒。"思嘉用她的奇手絹擤了擤鼻涕,然後他們彼此挽著胳臂走上黑暗的車道,那騎馬在後面緩緩地跟著。走近屋子時,思嘉正要開口說什麼,忽然看見走廊暗影中的母親。她戴著帽子、披肩和手套,嬤嬤跟在後面,臉色像滿天烏雲陰沉,手裡拿著一個黑皮袋,那是愛倫出去給農奴們看病時經常帶著裝藥品和繃帶用的。嬤嬤那片又寬又厚的嘴唇向下耷拉著,她生起氣來會把下嘴唇拉得有平時兩倍那麼大。這張嘴現在正撅著,所以思嘉明白嬤嬤正在為什麼不稱心的事生氣呢。
  「奧哈拉先生,"愛倫一見父女倆在車道上走來便叫了一聲----愛倫是地道的老一輩人,她儘管結結婚17年了,生育了六個孩子,可仍然講究禮節----她說:「奧哈拉先生,斯萊特裡那邊有人病了。埃米的新生嬰兒快要死了,可是還得他施洗禮。我和嬤嬤去看看還有沒有什麼辦法。"她的聲音帶有明顯的詢問口氣,彷彿在徵求傑拉爾德的同意,這無非是一種禮節上的表示,但從傑拉爾德看來卻是非常珍貴的。
  「真的天知道!"傑拉爾德一聽便嚷嚷開了,"為什麼這些下流白人嬤嬤在吃晚飯的時候把你叫走呢?而且我正要告訴你亞特蘭大那邊人們在怎樣談論戰爭呀!去吧,奧拉太太。我知道,只要外邊出了點什麼事,你不去幫忙是整夜也睡不好覺的。」「她總是一點也不休息,深更半夜為黑人和窮白人下流坯子看病,好像他們就照顧不了自己。"嬤嬤自言自語咕囔著下了台階,向等在道旁的馬車走去。
  「你就替我照管晚飯吧,親愛的,"愛倫說,一面用戴手套的手輕輕摸了摸思嘉的臉頰。
  不管思嘉怎樣強忍著眼中的淚水,她一接觸母親的愛撫,從她綢衣上隱隱聞到那個檸檬色草編香囊中的芳馨,便被那永不失效的魅力感動得震顫起來。對于思嘉來說,愛倫·奧哈拉周圍有一種令人吃驚的東西,房子裡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東西同她在一起,使她敬畏、著迷,也使她平靜。
  傑拉爾德扶他的太太上了馬車,吩咐車伕一路小心。車伕托比駕馭傑拉爾德的馬已經20年了,他撅著嘴對這種吩咐表示抗議----還用得著你來提醒我這個老把式哪!他趕著車動身子,嬤嬤坐在他身旁,剛好構成一副非洲人撅嘴使氣的絕妙圖畫。
  「要是我不給斯萊特裡那些下流坯幫那麼大的忙----換了別人本來是要報酬的。」傑拉爾德氣憤地說,"他們就會願意把沼澤邊上那幾英畝賴地賣給我,縣裡也就會把他們擺脫了。"隨後,他面露喜色,想起一個有益的玩笑來:「女兒,來吧,咱們去告訴波克,說我沒有買下迪爾茜,而是把他賣給約翰·威爾克斯了。"他把韁繩扔給站在旁邊的一個黑小子,然後大步走上台階,他已經忘記了思嘉的傷心事,一心想去捉弄他的管家。思嘉跟在他後面,慢騰騰地爬上台階,兩隻腳沉重得像鉛一般。
  她想,無論如何,要是她自己和艾希禮結為夫妻,至少不會比她父親這一對顯得更不相稱的。如往常那樣,她覺得奇怪,怎麼這位大喊大叫,沒心計的父親會設法娶上了像她母親那樣的一個女人呢?因為從出身、教養和性格來說,世界上再沒有比他們彼此距離更遠的兩個人了。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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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倫·奧哈拉現年32歲,依當時的標準已是個中年婦人,她生有六個孩子,但其中三個已經夭折。她高高的,比那位火爆性子的矮個兒丈夫高出一頭,不過她的舉止是那麼文靜,走起路來只見那條長裙子輕盈地搖擺,這樣也就不顯得怎麼高了。她那奶酪色的脖頸圓圓的,細細的,從緊身上衣的黑綢圓領中端端正正地伸出來,但由於腦後那把戴著網套的豐盈秀髮頗為濃重,便常常顯得略後向仰。她母親是法國人,是一對從1791年革命中逃亡到海地來的夫婦所生,她給愛倫遺傳了這雙在墨黑睫毛下略略傾斜的黑眼睛和這一頭黑髮。她父親是拿破侖軍隊中的一名士兵,傳給她一個長長的、筆直的鼻子和一個有稜有角的方顎,只不過後者在她兩頰的柔美曲線的調和下顯得不那麼惹眼了。同時愛倫的臉也僅僅通過生活才養馬了現在這副莊嚴而並不覺得傲慢的模樣,這種優雅,這種憂鬱而毫無幽默感的神態。
  如果她的眼神中有一點煥發的光采,她的笑容中帶有一點慇勤的溫煦,她那使兒女和僕人聽來感到輕柔的聲音中有一點自然的韻味,那她便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了。她說話用的是海濱佐治亞人那種柔和而有點含糊的口音,元音是流音,子音咬得不怎麼准,略略帶法語腔調。這是一種即使命令僕人或斥責兒女時也從不提高的聲音,但也是在塔拉農場人人都隨時服從的聲音,而她的丈夫的大喊大叫在那裡卻經常被悄悄地忽略了。
  從思嘉記得的最早時候起,她母親便一直是這個樣子,她的聲音,無論在稱讚或者責備別人時,總是那麼柔和而甜蜜;她的態度,儘管傑拉爾德在紛紛擾擾的家事中經常要出點亂子,卻始終是那麼沉著,應付自如;她的精神總是平靜的,脊背總是挺直的,甚至在她的三個幼兒夭折時也是這樣。思嘉從沒見過母親坐著時將背靠在椅子背上,也從沒見過她手裡不拿點針線活兒便坐下來(除了吃飯),即使是陪伴病人或審核農場賬目的時候。在有客人在場時,她手裡是精巧的刺繡,別的時候則是縫製傑拉爾德的襯衫、女孩子的衣裳或農奴們的衣服。思嘉很難想像母親手上不戴那個金頂針,或者她那一路啊啊啊啊的身影後面沒有那個黑女孩,後者一生中唯一的任務是給她拆繃線,以及當愛倫為了檢查烹飪、洗滌和大批的縫紉活兒而在滿屋子四處亂跑動時,捧著那個紅木針線拿兒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
  思嘉從未見過母親莊重安謙的神態被打擾的時候,她個人的衣著也總是那麼整整嬤嬤,無論白天黑夜都毫無二致。每當愛倫為了參加舞會,接待客人或者到瓊斯博羅去旁聽法庭審判而梳妝時,那就得花上兩個鐘頭的時間,讓兩位女僕和嬤嬤幫著打扮,直到自己滿意為止;不過到了緊急時刻,她的梳妝功夫便驚人地加快了。
  思嘉的房間在她母親房間的對面,中間隔著個穿堂。她從小就熟悉了:在天亮前什麼時候一個光著腳的黑人急促腳步在硬木地板上輕輕走過,接著是母親房門上匆忙的叩擊聲,然後是黑人那低沉而帶驚慌的耳語,報告本地區那長排白棚屋裡有人生病了,死了,或者養了孩子。那時她還很小,常常爬到門口去,從狹窄的門縫裡窺望,看到愛倫從黑暗的房間裡出來,同時聽到裡面傑拉爾德平靜而有節奏的鼾聲;母親讓黑人手中的蠟燭照著,臂下挾著藥品箱,頭髮已梳得熨熨貼貼,緊身上衣的鈕扣也會扣好了。
  思嘉聽到母親踮著腳尖輕輕走過廳堂,並堅定而憐憫地低聲說:「噓,別這麼大聲說話。會吵醒奧哈拉先生的。他們還不至於病得要死吧。"此時,她總有一種安慰的感覺。
  是的,她知道愛倫已經摸黑外出,一切正常,便爬回去重新躺到床上睡了。
  早晨,經過搶救產婦和嬰兒的通宵忙亂----那時老方丹大夫和年輕的方丹大夫都已外出應診,沒法來幫她的忙----然後,愛倫又像通常那樣作為主婦在餐桌旁出現了,她那黝黑的眼圓略有倦色,可是聲音和神態都沒有流露絲毫的緊張感。她那莊重的溫柔下面有一種鋼鐵般的品性,它使包托傑拉爾德和姑娘們在內的全家無不感到敬畏,雖然傑拉爾德寧死也不願承認這一點。
  思嘉有時夜裡輕輕走去親吻高個子母親的面頰,她仰望著那張上唇顯得太短太柔嫩的嘴,那張太容易為世人所傷害的嘴,她不禁暗想它是否也曾像嬌憨的姑娘那樣格格地笑過,或者同知心的女友通宵達旦喁喁私語。可是,不,這是不可能的。母親從來就是現在這個模樣,是一根力量的支柱,一個智慧的源泉,一位對任何問題都能夠解答的人。
  但是思嘉錯了,因為多年以前,薩凡納州的愛倫·羅畢拉德也曾像那個迷個的海濱城市裡的每一位15歲的姑娘那樣格格地笑過,也曾同朋友們通宵達旦喁喁私語,互談理想,傾訴衷腸,只有一個秘密除外。就是在那一年,比她大28歲的傑拉爾德·奧哈拉闖進了她的生活----也是那一年,青春和她那黑眼睛表兄菲利普·羅畢拉德從她的生活中消退了。
  因為,當菲利普連同他那雙閃閃發光的眼睛和那種放蕩不羈的習性永遠離開薩凡納時,他把愛倫心中的光輝也帶走了,只給後來娶她的這位羅圈腿矮個兒愛爾蘭人留下了一個溫馴的軀殼。
  不過對傑拉爾德這也就夠了,他還因為真正娶上了她這一難以相信的幸運而嚇壞了呢。而且,如果她身上失掉了什麼,他也從不覺得可惜。他是個精明人,懂得像他這樣一個既無門第又無財產但好吹噓的愛爾蘭人,居然娶到海濱各洲中最富有最榮耀人家的女兒,也算得上是一個奇跡了。要知道,傑拉爾德是個白手起家的人。
  21歲那年傑拉爾德來到美國。他是匆匆而來像以前或以後許多好好壞壞的愛爾蘭人那樣,因為他只帶著身上穿的衣服和買船票剩下的兩個先令,以及懸賞捉拿他的那個身價,而且他覺得這個身價比他的罪行所應得的還高了一些。世界上還沒有一個奧蘭治派分子值得英國政府或魔鬼本身出一百鎊的;但是如果政府對於一個英國的不在地主地租代理人的死會那麼認真,那麼傑拉爾德·奧哈拉的突然出走便是適時的了。的確,他曾經稱呼過地租代理人為"奧蘭治派野崽子"不過,按照傑拉爾德對此事的看法,這並不使那個人就有權哼著《博因河之歌》那開頭幾句來侮辱他。
  博因河戰役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事了,但是在奧哈拉家族和他們的鄰里看來,就像昨天發生的事,那時他們的希望和夢想,他們的土地和錢財,都在那團捲著一位驚惶逃路的斯圖爾特王子的魔霧中消失了,只留下奧蘭治王室的威廉和他那帶著奧蘭治帽徽的軍隊來屠殺斯圖爾特王朝的愛爾蘭依附者了。
  由於這個以及別的原因,傑拉爾德的家庭並不想把這場爭吵的毀滅結果看得十分嚴重,只把它看作是一樁有嚴重影響的事而已。多年來,奧哈拉家與英國警察部門的關係很不好,原因是被懷疑參與了反政府活動,而傑拉爾德並不是奧哈拉家族中頭一個暗中離開愛爾蘭的人。他幾乎想不其他的兩個哥哥詹姆斯和安德魯,只記得兩個悶聲不響的年輕人,他們時常在深夜來來去去,幹一些神秘的鉤當,或者一走就是好幾個星期,使母親焦急萬分。他們是許多年前人們在奧哈拉家豬圈裡發現在一批理藏的來福槍之到美國的。現在他們已在薩凡納作生意發了家,"雖然只有上帝才知道那地方究竟在哪裡"----他們母親提起這兩個大兒子時老是這樣說,年輕的傑拉爾德就是給送到兩位哥哥這裡來的。
  離家出走時,母親在他臉上匆匆吻了一下,並貼著耳朵說了一聲天主教的祝福,父親則給了臨別贈言,"要記住自己是誰,不要學別人的樣。"他的五位高個子兄弟羨慕而略帶關注地微笑著向他道了聲再見,因為傑拉爾德在強壯的一家人中是最小和最矮的一個。
  他父親和五個哥哥都身六英尺以上,其粗壯的程度也很相稱,可是21歲的小個子傑拉爾德懂得,五英尺四英吋半便是上帝所能賜給他的最大高度了。對傑拉爾德來說,他從不以自己身材矮小而自怨自艾,也從不認為這會阻礙他去獲得自己所需要的一切。更確切些不如說,正是傑拉爾德的矮小精幹使他成為現在這樣,因為他早就明白矮小的人必須在高大者中間頑強地活下去。而傑拉爾德是頑強的。
  他那些高個兒哥哥是些冷酷寡言的人,在他們身上,歷史光榮的傳統已經永遠消失,淪落為默默的仇恨,爆裂出痛苦的幽默來了。要是傑拉爾德也生來強壯,他就會走上向奧哈拉家族中其他人的道路,在反政府的行列中悄悄地、神秘地幹起來。可傑拉爾德像他母親鍾愛地形容的那樣,是個"高嗓門,笨腦袋",嬤嬤暴躁,動輒使拳頭,並且盛氣凌人,叫人見人怕。他在那些高大的奧哈拉家族的人中間,就像一隻神氣十足的矮腳雞在滿院子大個兒雄雞中間那樣,故意昂首闊步,而他們都愛護他,親切地慫恿地高聲喊叫,必要時也只伸出他們的大拳頭敲他幾下,讓這位小弟弟不要太得意忘形了。
  到美國來之前,傑拉爾德沒有受過多少教育,可是他對此並不怎麼有自知之明。其實,即使別人給他指出,他也不會在意。他母親教過他讀書寫字。他很善於作算術題。他的書本知識就只這些。他唯一懂得的拉丁文是作彌撒時應答牧師的用語,唯一的歷史知識則是愛爾蘭的種種冤屈。他在詩歌方面,只知道穆爾的作品,音樂則限於歷代流傳下來的愛爾蘭歌曲。他儘管對那些比他較有學問的人懷有敬意,可是從來也不感覺到自己的缺陷。而且,在一個新的國家,在一個連那些最愚昧的愛爾蘭人也在此發了大財的國家,在一個只要求你強壯不怕幹活的國家,他需要這些東西幹什麼呢?
  詹姆斯和安德魯並不認為自己很少受教育是一樁憾事。
  他們收留傑拉爾德進了他們的薩凡納的商店。他的字跡清楚,算數算得準確,與顧客談起生意來也很精明,因此贏得了兩位哥哥的期重;至於文學知識和欣賞音樂的修養,年輕的傑拉爾德即使具有,也只會引其他們的嗤笑。在本世紀初,美國對愛爾蘭人還很和氣,詹姆斯和安德魯開始時用帆布篷車從薩凡納往佐治亞的內地城鎮運送貨物,後來賺了錢便自己開店,傑拉爾德也就跟著他們發跡了。
  他喜歡南方,並且自己以為很快就成了南方人。的確,關於南方和南方人,有許多東西是他永遠也不會理解的,不過,南方人的有些思想習慣,如玩撲克,賽馬,爭論政治和舉行決鬥,爭取州權和咒罵北方佬,維護奴隸制和棉花至上主義,輕視下流白人和過分討好婦女,等等,他一旦理解便全心全意地接受,並成為他自己的了。他甚至學會了咀嚼煙葉。至於喝威士忌的本領,他生來就已經具備,那是不用學的。
  然而,傑拉爾德還是傑拉爾德。他的生活習慣和思想變了,但他不願改變自己的態度,即使他能夠改變。他羨慕那種稻米棉花的富裕地主,羨慕他們慢條斯理,溫文爾雅地騎著純種馬,後面是載著他們文質彬彬的太太們馬車和奴隸們的大車,從他們的古舊王國向薩凡納迤邐而來。可是傑拉爾德永遠也學不會文雅。他們那種懶洋洋的含糊不清的聲音,他沉得特別悅耳,但他們自己那輕快的土腔卻總是吊在舌頭上擺脫不了。他們處理重大事務時,在一張牌上賭押一筆財產、一個農場或一個奴隸時,以及像向黑人孩子撒錢幣僅的將他們的損失愜意地輕輕勾銷時,那種滿不在乎地神氣是他十分喜愛的。然而傑拉爾德已經懂得什麼叫貧窮,因此永遠學不會愜意而體面地輸錢。他們是個快樂的民族,這些海濱佐治亞人,聲音柔和,容易生氣,有時前後矛盾得十分可愛,所以傑拉爾德喜歡他們。不過,這位年輕的愛爾蘭人身上充滿了活潑好動的生機,他是剛剛從一個風冷霧溫但多霧的沼澤不產生熱病的因家出來的,這便把他同這些出生亞熱帶氣候和瘴氣溫地中的懶惰紳士們截然分開了。
  從他們那裡他學到了他發現有用的東西,其餘的便拒絕了。他發現玩撲克牌是所有的南方習俗中最有用的,只要會打撲克,加上一個喝威士忌的海量,就行了。玩牌和喝酒是傑拉爾德的天生癖性,給他帶來了平生三樣最受讚賞的財富中的兩位,即他的管家和他的農常另一樣便是他的妻子,他只能把她看作是上帝的神奇賜予了。
  他的管家叫波克,舉止莊嚴,黑得又光又亮,且有全副出色的裁縫手藝,是他打了個通宵的撲克牌從一位聖·西蒙斯島的地主手中贏來的。那個地主在敢於虛張聲勢方面與傑拉爾德不相上下,可是喝起新奧爾良朗姆酒來就不行了。儘管波克原先的主人後來要求以雙倍的價錢把他買回去,傑拉爾德卻斷然地拒絕了,因為這是他佔有的第一個奴隸,而且絕對是"海濱最好的管家",稱得上是他實現平生渴望的好開端,怎麼能放棄呀?傑拉爾德一心一意要當奴隸主和擁有地主的上等人呢。
  他已下定決心,不要像詹姆斯和安德魯那樣把所有的白天都花費在討價還價上,或者把所有的夜晚都用來對著燈光檢查賬目。跟兩個哥哥不同,他已深深感到社會上最被人瞧不起的是那些"生意人"。傑拉爾德要當一個地主。他像一個曾經在別人所擁有和獵取的土地上幹活的愛爾蘭佃農那樣,滿懷希望看到自己的田地綠油油地從眼前舒展開去。他無情地、一心一意地追求一個目標,就是要擁有自己的住宅,自己的農場,自己的馬匹,自己的奴隸。而在這個新國家裡,既然已不像在他所離開的那個國家要冒雙重危險,即全部的收穫都租稅吞掉和隨時有可能被突然沒收,他就很想得到這些東西了。但是,一個時期以來,他已漸漸發現,懷抱這個雄心和實現這個雄心畢竟是兩回事。濱海的佐治亞州是那樣牢牢地掌握在一頑強的貴族階級手中,在這裡,他就休想有一天會贏得他所刻意追求的地位。
  過了一些時候,命運之手和一手撲克牌兩相結合,給了他一個他後來取名為塔拉的農場,同時讓他從海濱適移到北佐治亞的丘陵地區來了。
  那是一個很暖的春天夜晚,在薩凡納的一家酒店,鄰座的一位生客的偶爾談話引起灰拉爾德的側耳細聽。那位生客是薩凡納本地人,在內地居住了十二年之後剛剛回來。他是從一位聖·在州里舉辦的抽彩分配土地時的一個獲獎者。原來傑拉爾德來到美洲前一年,印第安人放棄了佐治亞中部廣大的一起土地,佐治亞州當局便以這種方式進行分配。他遷徙到了那裡,並建立了一個農場,但是現在他的房子因失火被燒掉了,他對那個可詛咒的"地方",已感到厭煩,因此很樂意將它脫手。
  傑拉爾德心裡一直沒有放棄那個念頭,想擁有一個自己的農場,於是經過介紹,他同那個陌生人談起來,而當對方告訴他,那個州的北部已經從卡羅來納的弗吉尼亞湧進了大批大批的新人時,他的興趣就更大了。傑拉爾德在薩凡納已住了很久,瞭解了海濱人的觀點,即認為這個州的其餘部分都是嬤嬤的森林地帶,每個灌木叢中都潛伏著印第安人。他在處理"奧哈拉兄弟公司"業務時訪問過在薩凡納河上游一百英里的奧古斯塔,而且旅行到了離薩凡納的內地,看到了那個城市西面的古老城鎮。他知道,那個地區也像海濱那樣擁有不少居民,但是從陌生人的描繪來看,他的農場是在薩凡納西比250英里以外的內地,在查塔忽奇河以南不遠的地方。他知道,河那邊往北一帶仍控制在柴羅基人手裡,所以他聽到陌生人嘲笑他提起與印第安人的糾紛,並敘述那個新地區有多少新興的城鎮正在成長起來、多少農場經營得很好時,便不由得大吃一驚了。
  談話一小時之後,開始放慢,於是傑拉爾德想出一個詭計,那雙碧藍的眼睛也不由得流露出真情來----他提議玩牌。
  夜漸漸深了,酒斟了一巡又一巡,這時其他幾個牌友都歇手了,只剩下傑拉爾德和陌生人在繼續對賭。陌生人把所有的籌碼全部押上,外加那個農場的文契。傑拉爾德也推出他的那堆籌碼,並把錢裝放在上面。如果錢袋裡裝的恰好是"奧哈拉兄弟公司"的款子,傑拉爾德第二天早晨作彌撒時也不會覺得良心不安而表示懺悔了。他懂得自己所要的是什麼,而當他需要時便斷然採取最直截了當的手段來攫取它。況且,他是那樣相信自己的命運和手中的那幾張牌,所以從來就不考慮:要是桌子對面放在是一手更高的牌呢,那他將怎樣償還這筆錢呀?
  「你這不是靠買賣賺來的,而我呢,也樂得不用再給那地方納稅了,"陌生人歎了口氣說,一面叫拿筆墨來。"那所大房子是一年前燒掉的,田地呢,已長滿了灌木林和小松樹。然而,這些都是你的了。」「千萬不要把玩牌和威士忌混為一談,除非你早就戒酒了,"當天晚上波克服侍傑拉爾德上床睡覺時,傑拉爾德嚴肅地對他這樣說,這位管家由於崇拜主人正開始在學習一種土腔,便用一種基希和米思郡的混合腔調作了必要的回答,當然這種腔調只有他們兩個人理解,別人聽來是莫名其妙的。
  渾濁的弗林特河在一排排松樹和爬滿籐蘿的水橡樹中間悄悄地流著,像一條彎屈的胳臂走過傑拉爾德的那片新地,從兩側環抱著它。傑拉爾德站在那個原來有的房子的小小圓丘上,對他來說,這道高高的綠色屏障既是他的所有權的一個看得見的可喜的證明,又好像是他親手建造用來作為私有標誌的一道籬笆。站在那座已燒掉了房子的焦黑基石上,他俯視著那條伸向大路的林蔭小道,一面快活地咒罵著,因為這種喜悅之情是那麼深厚,已無法用感謝上天的祈禱來表達了。這兩排陰森的樹木,那片荒蕪的草地,連同草地上那些綴滿白花的木蘭樹底下齊腰深的野草,是他的。那些尚未開墾的、長滿了小松樹和矮樹叢的田地,那些連綿不斷向周圍遠遠伸展開去的紅土地面也屬於傑拉爾德·奧哈拉所有了----這一切都成了他的,因為他有一個從不糊塗的愛爾蘭人的頭腦和將全部家當都押在一手牌上的膽量。
  面對這片寂靜的荒地傑拉爾德閉上了眼睛,他覺得自己彷彿回到了家裡。在這兒,在他腳下,一幢刷白的磚房將拔地而起。大路對面將有一道新的柵欄把肥壯的牲口和純種馬圈起來,而那片從山腰伸到肥沃的河床的紅土地,將像鳧絨被似的在陽光下閃耀銀光----棉花,大片大片的棉花啊!奧哈拉家的產業從此便要復興了。
  用自己一小筆賭本,傑拉爾德從兩位不很熱心的哥哥那裡借到的一點錢,以及典地得到的一筆現金,買了頭一批種大田的黑奴,然後來到塔拉,在那四間房間的監工屋裡,像單身漢似地孤獨地住下來,直到有一天塔拉農場的白色牆壁拔地而起為止。
  他平整田地,種植棉花,並從詹姆斯和安德魯裡又借了些錢買來一批奴隸。奧哈拉一家是家族觀念很強的人,無論在興旺或不走好運的時候他們都同樣抱在一起,但這並不是出於過分的手足之情,而是因為從嚴峻的歲月裡懂得了,一個家族要生存下去就必須形成一條一致對外的堅固戰線。他們把錢借給傑拉爾德,有朝一日錢還會連本帶利回到他們手中。這樣傑拉爾德不斷買進毗連的地畝,農場也逐漸擴大,終於那幢白房子已是現實而不再是夢想。
  那是用奴未勞動建築的,一所房子顯得有點笨拙的、好像趴在地上似的,它坐落在一塊平地上,俯瞰著那片向河邊伸延下去的碧綠的牧場;它使傑拉爾德非常得意,因為它儘管是新建的卻已經有點古色古香的模樣了。那些曾經見過印第安人在樹椏下往來的老橡樹,現在用它們的巨大軀幹緊緊圍住這所房子,同時用枝葉在屋頂上空撐起一起濃蔭。那片從亂草中復原過來的草地,現在已長滿了苜蓿和百慕大牧草,傑拉爾德決計要把它管理得好好的。從林蔭道的柏樹到奴隸區那排白色木屋,到處都能使人看到塔拉農場的堅實、穩固、耐久的風采。每當傑拉爾德騎馬馳過大路上那個拐彎並看見自己的房子從綠樹叢中聳出的屋頂時,他就要興奮得連同心都膨脹起來,彷彿每一個景觀都是頭一次看到似的。
  這位矮小的、精明的、盛氣凌人的傑拉爾德已經完成這一切。
  傑拉爾德同縣裡所有的鄰居都相處得很好,但有兩家除外,一是麥金托什家,他們的土地和他的在左側毗連;二是斯萊特裡家,他們那三英畝瘠地,沿著河流和約翰·威爾克斯家農場之間的濕地低處,伸展到了他的田地的右邊。
  麥金托什家是蘇格蘭和愛爾蘭的混血,也是奧蘭治派分子,況且,如果他們具有天主教歷史中的全部聖潔品質,在傑拉爾德眼中,他們的祖先便會永遠詛咒他們了。的確,他們已經在佐治亞生活了七年,而且那以前有一代人是在卡羅來納度過的,但這個家族中第一個踏上美洲大陸的人是從阿爾斯特來的,這對於傑拉爾德來說就足夠了。他們是一個緘默寡言、性格倔強的家族,與外人絕少往來,也只同卡羅來納的親戚通婚。傑拉爾德並不是唯一不喜歡他們的人,因為縣裡各家都相處融洽,樂於交往,誰也忍受不了像他們這種性格的人家。還有謠傳說他們同情廢奴主義者,但這並沒有提高麥金托什家的聲譽。老安格斯從來沒有解放過一個奴隸,而且由於出賣了一些黑人給一個到路易斯安那蔗田去的過路的奴隸販子而不可饒恕地違背了社會公德,但謠言照樣流傳。
  「他是個廢奴主義者,毫無疑問,"傑拉爾德對約翰·威爾克斯說。"不過,在一個奧蘭治黨人身上,當一種主義跟蘇格蘭人的慳吝相牴觸時,那個主義也就完了。
  至於斯萊特裡家,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他們是窮白人,甚至還不如安格斯·麥金托什,因為後者總算還能以倔強的獨立性爭取到鄰居們勉強的尊敬。老斯萊特裡死死抱住他那幾英畝土地,任憑傑拉爾德和約翰·威爾克斯一再出價購買也不放手,他就是這麼個刻板而又愛發牢騷的人。他的老婆是個蓬頭散髮的女人,體弱多病,形容憔悴,卻養了一個窩家兔般的兒女----他們很有規律地逐年增大。湯姆·斯萊特裡沒有奴隸。他和兩個大兒子斷斷續續地種著那幾英畝棉花,老子和幾個兒子則照管那塊號稱菜園的土地。可是,不知怎的,棉花總是長不好;菜園呢,也由於斯萊特裡太太不斷生孩子,種出的蔬菜很少夠那一家子吃的。
  湯姆·斯萊特裡在鄰居家的走廊上賴著不走,向人家討棉花籽兒下種,或者要一塊醃肉去"對付一頓",他使出自己的一點點力起來憎恨鄰居們,感到他們在客氣底下暗藏著輕蔑;他尤其憎恨"闊人家的勢利眼黑鬼"。縣裡那些干家務活的黑人總以為自己比下流坯白人還高一等,他們的公然蔑視刺痛了他,而他們比較穩定的生活更引其他嫉恨。以他自己的窮困生涯作對比,他們確實是吃得好,穿得好,並且病了有人照看,老了有人供養。他們為自己主人的好名聲感到驕傲,並且大多以自己歸上等人所有而覺得光榮,而他,卻是人人都瞧不起的。
  斯萊特裡很可以把自己的農場以高出三倍的價錢買給縣裡任何一個大地主。他們會覺得,為了不跟一個礙眼的人居住在同一地方,花這筆錢還是值得的,可是他卻很樂意留著不走,靠那每年一包棉花的收入和鄰居們的施捨艱難地生活下去。
  傑拉爾德同縣裡所有其他人都相處得很好,愉快且親近。
  威爾克斯家,卡爾弗特家,塔爾頓家,方丹家,他們一看見這位沿著大白馬的矮個兒馳上他們的車道便含笑相迎,微笑著招呼僕人拿高腳杯來,杯子裡放一茶匙糖和少許薄荷葉,然後斟上威士忌酒。傑拉爾德是可愛的,鄰居們很快便知道,連他們的孩子,黑奴和狗都一眼就看出這個儘管大喊大叫,舉止粗野,但實際上是個好心腸的人,慷慨大方,樂意傾聽別人的話。
  每次來時,總要引起一群亂吠亂跳的獵狗和叫喊著的黑孩子跑去迎接他,吵吵嚷嚷搶著牽他的馬,當他和藹地訓斥他們時顯得有點尷尬的傻笑起來。那些白人孩子也吵著坐到他的膝頭上,可他正忙於向他們的長輩指責北方佬政客的醜行呢。他那些朋友的女兒都把他當作知心人,向他吐露自己的戀愛故事。至於鄰居的小伙子們,他們是怕在父親面前承認自己的不體面行為的,可是卻把他當作患難知交。
  「這麼說,你這小鬼頭!你這錢欠了一個月啦,"他會大聲嚷嚷。"那麼,我的上帝,你幹嗎不早點來跟我要呢?"他那粗魯的口氣是大家都熟悉的,誰也不會反感,所以這只會使那些年輕人靦腆地傻笑兩聲然後答道:「是呀,大叔,可我害怕麻煩您呢,而且我父親----」「得承認,你父親是個好人,不過嚴格了一點。那麼,把這個拿去,以後誰也別提起就是了。"最後才表示降服的是地主太太們。不過,當威爾克斯太太----像傑拉爾德形容的"一位了不起的具有沉默天才的女士"----有天晚上傑拉爾德的馬已經跑上車道之後對他的丈夫說,"這人盡講粗話,可畢竟是個上等人,"這時傑拉爾德已肯定是成功了。
  他不甚明白他花了差不多十年的功夫才達到這個境地,因為他從來沒有意識到他初來時鄰居是用懷疑的眼光看他的。按他自己的想法,他一踏上塔拉這塊土地便毫無疑問很適合呆在這裡了。
  他43歲那年,傑拉爾德的腰身已那麼粗壯,臉色那麼紅潤,活像一個從體育畫報上剪下來的打獵的鄉坤,那時他想起塔拉雖然很可貴,可只有它和縣裡那些心地坦蕩、慇勤好客的人,還是不夠的。他缺少一位妻子。
  塔拉農場迫切需要一位女主人。現在的這位胖廚子本來是管庭院的黑人雜工,因為迫切需要才提升到廚房工作的,可他從來沒有按時開過一頓飯;而那位內室女僕原先也是在田里幹活的,她任憑屋子裡到處都是塵土、好像手頭永遠也不會有一塊乾淨的桌布或餐布似的,因此一有客人到來,便要手忙腳亂一番。波克是唯一受過訓練和勝任的黑人管家,他現在負責管理所有的奴僕,但是幾年來,在傑拉爾德遇事樂呵呵的生活作風影響下,也變得怠惰和漫不經心了。作為貼身傭人,他負責整理傑拉爾德的臥室,作為膳事總管,他要讓飯菜安排得像個樣子,不過在別的方面他就有點聽之任之了。
  那些具有非洲人精確本能的黑奴,都發現傑拉爾德儘管大喊大叫,但並不怎麼厲害,所以他們便肆無忌憚地利用這一點,表面上經常存在這樣的威脅,說是要把奴隸賣到南方去,或者要狠狠地鞭打他們,但實際上塔拉農場從來沒有賣過一個奴隸,鞭打的事也只發生過一次,那是因為沒有把傑拉爾德的狩獵了一整天的愛馬認真地刷洗一下。
  傑拉爾德那雙銳利的天藍色眼睛意識到左鄰右舍的房子收拾得那麼整潔,那些頭髮梳得溜光、裙子啊啊啊啊響的主婦們那麼從容地管理著他們的僕人。他不熟悉這些女人從天亮到深夜忙個不停地監督僕人燒菜做飯、哺育嬰兒、縫紉洗漿的勞碌情形,他只看到表面的成績,而這些成績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天早晨他準備進城去聽法院開審,波克把他心愛的皺領襯衫取來,可他一看便發覺它已被那個內室女僕弄得不成樣子,只能給他的管家穿了。這時他感到多麼迫切需要一個老婆啊!
  「傑拉爾德先生,"波克眼看傑拉爾德生氣了,便討好地對他說,一面將那件襯衫捲起來,"你現在缺少的是一位太太,一位能帶來許多家僕的太太。"傑拉爾德責罵波克的無禮,但他知道他是對的。他需要一個妻子,他也需要兒女,並且,如果不很快得到他們,那將為時太晚了。但是他不想隨便娶個女人,像卡爾弗特那樣,把那個照管他的沒娘孩子的北方佬女家庭教師討來當老婆。
  他的妻子必須是一位夫人,一位出身名門的夫人,像威爾克斯太太那樣端莊賢淑,能夠像威爾克斯太太在整頓她自己的田地那樣把塔拉農場管理好。
  但是要同這個縣的大戶人家結親卻有兩個難處。第一是這裡結婚年齡的姑娘很少,另外,也是更不好辦的一點,傑拉爾德是個"新人"(儘管他在這裡已居住了將近十年),又是外國人,誰也不瞭解他的家庭情況。儘管佐治亞內地社會並不像海濱貴族社會那樣難以接近,可是也沒有哪個家庭願意讓自己的女兒媳給一個來歷不明的男人。
  傑拉爾德知道,雖然那些同他一起找獵、喝酒和談政治的本縣男人多麼喜歡他,他還是很難找到一個情願把女兒許給他的人家。而且他不想讓人們閒談時說起某位某位做父親的已經深表遺憾地拒絕傑拉爾德向他的女兒求婚了。但是,他的這種自知之明並沒有使他覺得自己在領居們面前低人一等。事實上無論如何他也不會感到自己在哪方面不如別人。那僅僅是縣裡的一種奇怪的習俗,認為姑娘們只能嫁到那些至少在南部已居住20年以上、已經擁有自己的田地和奴隸,並且已沾染了當時引為時髦的那些不良癖好的人家去。
  「咱們要到薩凡納去,收拾行李吧。"他告訴波克。"只要讓我聽到你說一聲'噓'或者'保證'!我就立即把你賣掉,因這種種字眼我自己是很少說。"對於他的婚姻詹姆斯和安德魯可能會提出某種主意,而且他們的老朋友中可能有適合他的要求並願意嫁給他的女兒吧。他們兩個耐心地聽完他的想法,可是誰也不表示贊成。他們在薩凡納沒有可以求助的親戚,因為他們來美國時已經結婚。而他們的老朋友們的女兒也早已出嫁並都在生兒育女人。
  「你不是什麼有我人,也不是什麼望族。"詹姆斯說。
  「我已經掙了不少錢,我也能成為一個大戶人家。我當然不能馬馬虎虎討個老婆了事。」「你太好高鶩遠了,"安德魯乾脆這樣指出。
  不過他們還是替傑拉爾德盡了最大的努力。詹姆斯和安德魯是個上了年紀的人,在薩凡納已頗有名望。他的朋友可真不少,在一個月裡帶著他從這家跑到那家,吃飯啦,跳舞啦,參加野餐會啦,忙個不停。
  最後傑拉爾德表示:「只有一我看得上眼的,但是在我來到這裡時她恐怕還沒有出世呢。」「你看得上眼的究竟是誰呀?」「是愛倫·羅畢拉德小姐,"傑拉爾德答道,他故意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因為愛倫·羅畢拉德那雙稍稍有些耷拉的黑眼睛實際上已遠不只叫他看上眼了。她儘管外表上顯得有點沒精打采,令人捉摸不透,這在一個15歲的姑娘家身上尤其罕見,可是畢竟把他迷住了。另外,她身上還有一種令人傾倒的絕望的神態在深深搖撼他的心靈,叫他在她面前變得格外溫柔,而這是他和世界上任何其他人在一起時從來沒有過的。
  「可是你的年齡完全可以當她的父親了!」「可我正壯年呀!"傑拉爾德被刺得大叫起來。
  詹姆斯冷靜地談了自己的意見。
  「傑裡,在薩凡納你再也找不到一個比她更難以娶到的女人了。她父親是羅畢拉德家族的人,而這些法國人非常驕傲。
  至於她母親----願她安息----那是非常了不起的太太。」「這些我不管,"傑拉爾德憤憤地說。"何況她母親已經死了,而羅畢拉德那老頭又喜歡我。」「作為一個普通人是這樣,可作為女婿就未必了。」「無論如何那姑娘也不會要你的,」安德魯插嘴說。"她愛上她的一個表兄,那個放蕩的叫菲利普的花花公子,已經一年了,儘管她家裡還在沒完沒了地幼她不要這樣。」「他這個月到路易斯安那去了。"傑拉爾德說。
  「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傑拉爾德回答,他不想說出是波克向他提供了這一寶貴的信息,也不告訴他們菲利普接到家裡的快信趕回西部去了。"而且我並不認為她愛他已經到了擺脫不開的地步。15歲畢竟還太年輕,是不怎麼懂得愛情的。」「她們寧願要那個危險的表兄也不會挑上你的。"因此,當從內地傳來消息說起埃爾·羅畢拉德的女兒要嫁給這個矮小的愛爾蘭人時,詹姆斯和安德魯也和其他人一樣不禁大吃一驚。整個薩凡納都在暗中紛紛議論,並猜測如今到西部去了的菲利普·羅畢拉德是怎麼回事,可是閒談歸閒談,誰也沒有找到答案。為什麼羅畢拉德家族中最可愛的一個女兒會跟一個大喊大叫、面孔通紅、身高不及她耳朵的矮小鬼結婚呢?這對所有的人都始終是個謎。
  連傑拉爾德本人至今也不明白事情究竟是怎樣弄成的。
  他只知道出現了一個奇跡。而且,一輩子也就這麼一次,當臉色蒼白而又十分鎮靜的愛倫將一隻輕柔的手放在他臂膀上並且說:「奧哈拉先生,我願意嫁給你"時,他簡直謙卑到五體投地了。
  對於這個神秘莫測的問題,連羅畢拉德家族中那驚惶失措的人也只能找到某些答案。只有愛倫和她的嬤嬤知道那天晚上發生的整個故事,那時這位姑娘像個傷心的孩子似地哭了個通宵,而第二天早晨起床時她已經是個下定決心的女人了。
  嬤嬤有所預感地給她的小主婦拿來一個從新奧爾良寄來的小包裹,上面的通訊地址是個陌生人寫的,裡面裝著愛倫的一張小照(愛倫一見便驚叫一聲把它丟在地上),四封愛倫寫給菲利普·羅畢拉德的親筆信以及一位新奧爾良牧師附上的短簡,它宣佈她的這位表哥已經在一次酒吧的鬥毆中死了。
  「他們把他趕走了,父親、波琳和尤拉莉把他趕走了。我恨他們。我恨他們大家。我再也不要看見他們了。我要離開這裡。
  我要到永遠看不見他們的地方去,也永遠不再見這個城市,或者任何一個使我想起----想起的人。"直到快天亮的時候,本來伏在床頭陪著她一起啜泣的嬤嬤這才警告她:「可是不行,小寶貝,你不能那樣做呀!」「我非這樣不可,他是個好心人。我要這樣辦,或者到查爾斯頓的修道院裡去當修女。"正是這個修道院的念頭給皮埃爾·羅畢拉德帶來了威脅,使他終於在怕惑而悲痛的心情下同意了。他是個堅貞不渝的長老教友,儘管他的家族信奉天主教,因此心想與其讓女兒當修女還不如把她嫁給傑拉爾德·奧哈拉好。最後,他對傑拉爾德這個人,除了門第欠缺之外,就不再抱什麼反感了。
  就這樣,愛倫(已不再姓羅畢拉德)離開薩凡納,她隨同一位中年丈夫,帶著嬤嬤和二十個黑人家奴,動身到塔拉去了。
  次年,他們生了第一個孩子,取名凱蒂·思嘉,是隨傑拉爾德的母親命名的。傑拉爾德感到有點失望,因為他想要一個兒子,不過他還是很喜歡這個黑頭髮的女兒,高高興興地請塔拉農場的每個農奴都喝了酒,自己也樂得喝了個酩酊大醉。
  如果說愛倫對於自己那麼倉促決定同傑拉爾德結婚曾經有所懊悔的話,那是誰也不知道的,傑拉爾德如此,他每次瞧著她都要驕傲得不得了呢。她一離開薩凡納那個文雅的海濱城市,便把它和它所留下的記憶都拋到了腦後;同樣,她一到達北佐治亞,這裡便成為她的家了。
  她父親那所粉刷成淺紅色的住宅,她的老家,原是那麼幽雅舒適,有著美女般豐盈的體態和帆船乘風破浪的英姿;是法國殖民地式的建築,以一種雅致的風格拔地而起,裡面用的是螺旋形樓梯,旁邊的鐵製欄杆精美得像花邊似的。那是一所富麗、優雅而平靜的房子,是她溫暖的家,但如今她永遠離開了。
  她不僅離開了那個優美的住處,而且離開了那建築背後的一整套文明,如今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完全不同的陌生世界,彷彿到了一個新大陸似的。
  北佐治亞是個草莽未改、民情粗獷的地區。她高高地站在藍嶺上麓的高原上,看見一望無際逶迤起伏的紅色丘陵和底部突露花崗岩,以及到處聳立的嶙峋蒼松。這一切在她眼裡都顯得粗陋和野性未馴,因為她看慣了滿綴著青苔苔蔓的海島上那種幽靜的林藪之美,亞熱帶陽光下遠遠延伸的白色海灘,以及長滿了各種棕櫚的沙地上平坦遼闊的遠景。
  在這個區,人們習慣了冬季的嚴寒和夏天的酷熱,並且這些人身上有的是她從未見過的旺盛的生機和力量。他們為人誠懇,勇敢,大方,蘊藏著善良的天性,可是強壯、剛健,容易發火。她已離開的那些海濱人常常引為驕傲的是,他們對人對事,甚至對待決鬥和爭執,都採取一種滿不在乎的態度;可是這些北佐治亞人身上卻有一股子強暴勁兒。在海濱,生活已經熟透了----可在這裡,生活還是稚嫩的,新的,生氣勃勃的。
  在愛倫看來她在薩凡納認識的所有人好像都是從同一個模子出來的,他們的觀點和傳統都那樣地相似,可在這裡人們就多種多樣了。這些到北佐治亞定居的人來自許多不同的地方,諸如佐治亞其他地區,卡羅來納,弗吉尼亞,歐洲,以及北美等等。有些人如傑拉爾德那樣是到這裡來碰運氣的新人。還有些人像愛倫則是舊家族的成員,他們覺得原來的老家待不下去了,便到這遙遠的地方來尋找避難所。也有不少人在無故遷徙,這就只能說是前輩拓荒者的好動的血液仍在他們的血脈中加速流動著。
  這些來自四面八方和有著各種不同背景的人給這個縣的全部生活帶來了一種不拘禮俗的風習,而這是愛倫所不曾見過,也是她自己永遠無法充分適應的。她本能地知道海濱人民在什麼樣的環境下應當如何行動。可是,誰也沒有說過北佐治亞人該怎樣做呀!
  另外,還有一種勢力推動著這個地區的一切,那就是席捲整個南部的發達高潮。全世界都迫切需要棉花,而這個縣的新墾地還很肥沃,在大量生產這種東西。棉花便是本地區的脈搏,植棉和摘棉便是這紅土心臟的舒張和收縮。從那些弧形的壟溝中財富源源湧來,同樣源源而來的還有驕矜之氣----建立在蔥綠棉林和廣袤的白絮田野上的驕矜。如果棉花能夠使他們這一代人富裕起來,那麼到下一代該更加富裕多少啊!
  對於未來的這種絕對把握使生活充滿了激情和熱望,而縣裡的人都在以一種愛倫所不瞭解的全心全意的態度享受著這種生活。他們有了足夠的錢財和足夠的奴隸,現在有時間玩樂一番了,何況他們本來就是愛玩的。他們永遠也不會忙到不能放下工作來搞一次炸魚野餐、一次狩獵或賽馬,而且很少有一個星期不舉行全牲大宴或舞會。
  愛倫永遠不想也不能完全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員----她在薩凡納時凡事都自作主張慣了----不過她尊重他們,而且漸漸學會了羨慕這些人的坦誠和直率,他們胸無城府,對一個人價也總是從實際出發。
  她成了全縣最受尊敬的一位鄰居。她是個節儉而溫厚的主婦,一個賢妻良母。她本來會奉獻給教堂的那分悲痛和無私,如今都全部用來服務於自己的兒女和家庭以及那位帶她離開薩凡納的男人了----這個男人讓她離開了薩凡納和那裡所有留下記憶的事物,可是從來也沒有提過什麼問題呢。
  到思嘉年滿週歲並且據嬤嬤看來比一般女嬰長得更加健康活潑的時候,愛倫生了第二個孩子,取名蘇珊·埃莉諾,人們常叫她蘇倫;後來又生了卡琳,在家用《聖經》中登記為卡羅琳·艾琳。接下去是一連三個男孩子,但他們都在學會走路之前便夭折了----如今三個男孩躲在離住宅一百來碼的墳地裡,在那些蜷曲的松樹底下,墳頭都有一塊刻著"小傑拉爾德·奧哈拉"字樣的石碑。
  愛倫來到塔拉農場的當天,這個地方就變了。她可是已經準備好擔負起一個農場女主人的職責了。雖然剛剛15歲,年輕姑娘們在結婚之前首先必須溫柔可愛,美麗得像個裝飾品,可是結婚以後就理該料理家務,管好全家那上百個的白人黑人,而且她們從小就著眼於這一點而受到了訓練。
  愛倫早就接受過了每個有教養的年輕太太都必須接受的這種結婚前準備,而且她身邊還有嬤嬤,能夠叫一個最不中用的黑人也使出勁來。她很快就使傑拉爾德的家務中呈現出秩序、尊嚴和文雅,給塔拉農場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美麗風貌。
  農場住宅不是按照什麼設計圖樣建築的,有許多房子是根據需要和方便在不同地方、不同時間陸續增添的。不過,由於愛倫的關注和照官,它形成了自己的迷人之處,從而彌補了設計上的欠缺。一條兩旁載著杉樹的林蔭道從大路一直延伸到住宅門前----這樣一條杉樹林蔭道是一所農場主住宅所必不可少的----它不僅提供陰蔭,而且通過對比使其他蒼翠樹木顯得更加明朗。走廊頂上交錯的紫籐給粉白磚牆襯映得分外鮮艷,它同門口那幾叢粉紅的紫薇和庭院中開著的白花木蘭連成一起,便把這所房子的笨拙外貌掩飾了不少。
  在春夏兩季,草地中的鴨茅和苜蓿長得翡翠般綠油油的,逗引著一群群本來只在屋後閒逛的吐綬雞和白鵝前來觀賞。
  這些家禽中的長輩們時常領著它們的後代偷偷進入前院,來探訪這片綠茵,並在甘美茂盛的茉莉花蕾和百日草苗圃的誘惑下留連忘返。為了防備它們的掠奪,前院走廊上安置了一個小小的黑人哨兵。那是個黑人男孩坐在台階上,手裡拿著一條破毛巾當武器,構成了塔拉農場的一個風景----當然是不怎麼愉快的部分,因為不准他用石子投擲這些家禽,只能揮舞毛巾嚇唬嚇唬罷了。
  愛倫給好幾十個黑人男孩分派了這個差事,這是一個男性奴隸在塔拉農場得到的第一個職位。他們滿十歲以後,就給打發到農場修鞋匠老爺爺那裡,或者到制車匠兼木工阿莫斯那裡,或者到牧牛人菲利普那裡,或者到養騾娃庫菲那裡專門學手藝。如果他們表現得不適合任何一行手藝,就得去當大田勞工,這麼一來他們便覺得自己完全喪失取得一個社會地位的資格了。
  愛倫的生活既不舒適也不愉快,然而她並不期待過舒服的日子,而且如果不愉快,那也是女人的命運。她承認這個世界是男人的這一事實。男人佔有財產,然後由女人來管理。
  管理得好時,男人享受名譽,女人還得稱讚他能幹。男人只要手上紮了根刺便會像公牛般大聲吼叫,而女人連生孩子時的陣痛也得忍氣吞聲,生怕打攪了他。男人們出言粗魯,經常酗酒,女人們卻裝做沒有聽見這種失言,並一聲不響地服侍醉鬼上床睡覺。男人們粗暴而直率,可女人們總是那麼和善、文雅,善於體諒別人。
  她是在上等婦女的傳統教養下長大的,這使她學會怎樣承擔自己的職責而不喪失其溫柔可愛。她有意要把自己的三個女兒也教育成高尚的女性,然而只在那兩個小的身上成功了,因為蘇倫渴望當一名出色的閨秀,很用心聽母親的教誨,卡琳也是個靦腆聽話的女孩。可是思嘉,傑拉爾德的貨真價實的孩子,卻覺得那條當上等婦女的路實在太艱難了。
  思嘉使嬤嬤生氣的一個毛病是不愛跟那兩個謹慎的妹妹或威爾克斯家很有教養的幾位姑娘在一起玩耍,卻樂意同農場上的黑孩子或領居家的男孩子們廝混,跟他們一起爬樹,一樣擲石子。嬤嬤感到十分難過,怎麼愛倫的女兒會有這樣的怪癖,並且經常勸誡她"要學得像個小姐那樣"。但是愛倫對問題看得更寬容,更遠。她懂得從青梅竹馬中能產生未來的終身伴侶的道理,而一個姑娘的頭等大事無非結婚成家。她暗自念叨著:這孩子只不過精力旺盛些罷了,至於教育她學會那些德貌兼備的優點,成為一個使男人傾心的可愛的姑娘,那還有的是時間呢。
  抱著這個目的,愛倫和嬤嬤同心協力,所以到思嘉年齡大些時便在這方面學習得相當不錯了。她甚至還學會了一些旁的東西。儘管接連請了幾位家庭女教師,又在附近的費耶特維爾女子學校念了兩年書,她受的教育仍是不怎麼完全的,不過在跳舞這一門上卻是全縣最出色的一位姑娘,真是舞姿鬥e鬥e,美妙無比。她懂得怎樣微笑才能使那兩個酒窩輕輕抖動,怎樣扭著走路才能讓寬大的裙子迷人的搖擺,怎樣首先仰視一個男人的面孔,然後垂下眼來,迅速地螦E動眼簾,顯出自己是在略帶激情地顫抖似的。她最擅長的一手是在男人面前裝出一副嬰兒般天真爛漫的表情,藉以掩飾自己心中一個精明的心計。
  愛倫用細聲細氣地訓誡,嬤嬤則用滔滔不絕的嘮叨,都在盡力將那些作為淑女賢妻不可少的品質栽培到她身上去。
  「你必須學會溫柔一些,親切一些,文靜一些,"愛倫對女兒說。"男人們說話時千萬別去插嘴,哪怕你真的認為自己比人家知道得多。男人總不喜歡快嘴快舌的姑娘。」「小姑娘家要是皺著眉頭、嘟著嘴,說什麼俺要這樣不要那樣,她們就別想找到丈夫,"嬤嬤憂鬱地告誡說。"小姑娘家應當低著頭回答說:『先生,好吧。俺知道了,'或者說:『聽您的吩咐,先生。'"雖然她們兩人把凡是大家閨秀應該知道和東西都教給了她,但是她僅僅學到了表面的禮貌。至於這些皮毛所應當體現的內在文雅她卻既不曾學到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學。有了外表就行了,因為上等婦女身份的儀表會給她贏來好名聲,而她所需要的也不過如此而已。傑拉爾德吹噓說她是周圍五個縣的美女,這話有幾分真實,因為鄰近一帶幾乎所有的青年,以遠到亞特蘭大和薩凡納某些地方的許多人,都向她求過婚。
  她到了16歲,就顯得嬌媚動人了,這應當歸功於嬤嬤和愛倫的培養,不過她同時也變得任性、虛榮而固執起來。她有著和她的愛爾蘭父親一樣容易感情衝動的品質,可是像她母親那樣無私堅忍的天性卻壓根兒沒有,只不過學到了一點點表面的虛飾。愛倫從來不曾充分認識到這只是一點虛制,因為思嘉經常在她跟前顯示自己最好的一面,而將她的大膽妄為掩藏起來,並且克制著自己的嬤嬤,表現得如她母親所要求的那樣性情溫婉,否則,母親那責備的一起管叫她羞愧得會掉淚呢。
  但是嬤嬤對她並不存幻想,倒是經常警覺地觀察著這種虛飾上的破綻。嬤嬤的眼睛比愛倫的銳利得多,思嘉實在想不起來這一輩子有哪件事是長期瞞過了她的。
  這兩位鍾愛的良師並不替思嘉的快樂、活潑和嬌媚擔憂。
  這些特徵正是南方婦女引以自豪的地方。她們擔心的是傑拉爾德的倔強而暴躁的天性在她身上的表現,有時還生怕她們無法將她身上這些破壞性的東西掩蓋起來,直到她選中一個如意郎君為止。可是思嘉想要結婚----要同艾希禮結婚----並且樂意裝出一副貌似莊重、溫順而沒有主見的模樣,如果這些品性真正能夠吸引男人的話。至於男人們為什麼喜歡這樣,思嘉並不清楚。她只知道這樣的方法能行得通。她從來沒有多大興趣去思考這件事的道理,因為她對人的內心活動,甚至她自己的內心活動,一無所知。她只明白,只要她如此這般地做了說了,男人們便會準確無誤地用如此這般的恭維來回報她。這像一個數學公式似的一點也不困難,因為思嘉在學校唸書時數學這門功課學得相當輕鬆。
  如果說她不怎麼懂得男人的心理,那麼她對女人的心就知道得更少了,因為她對她們更加不感興趣。她從來不曾有過一個女朋友,也從來不因此感到遺憾。對於她來說,所有的女人,包括她的兩個妹妹在內,在追共同的獵物----男人時,都是天然的仇敵。
  除她母親以外,所有的女人都是如此。
  愛倫·奧哈拉卻不一樣,思嘉把她看做一種有別於人類中其他人的神聖人物。她還是個小孩時,思嘉就把母親和聖母馬利亞混淆在一起了,如今她已長大成人,也看不出有什麼理由要改變這種看法。對她來說,愛倫代表著只有上帝或一位母親才能給予的那種安全可靠的保證。她認為她的母親是正義、真理、慈愛和睿智的化身,是個偉大的女性。
  思嘉非常希望做一個像母親那樣的人。唯一的困難是,要做一個公正、真誠、慈愛、無亂的人,你就得犧牲許多人生樂趣,而且一定會換掉許多英俊的男人。可是人生太短促,要喪失這樣可愛的事物就未免太可惜。等到有一天她嫁給了艾希禮,並且年紀老了,有了這樣的機會時,她便著意去模仿愛倫。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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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吃晚飯時,思嘉因母親不在代為主持了全部的用餐程序,但是她心中一起紛擾,說什麼也放不下她所聽到的關於艾希禮和媚蘭的那個可怕的消息。她焦急地盼望母親從斯萊特裡家回來,因為母親一不在場,她便感到孤單和迷惘了。
  斯萊特裡家和他們鬧個不停的病痛,有什麼權利就在她思嘉正那麼迫切需要母親的時候把愛倫從家中拉走呢?
  這頓不愉快的晚餐自始自終只聽見傑拉爾德那低沉的聲音在耳邊迴響,直到她發覺自己已實在無法忍受了為止。他已經完全忘記了那天下午同思嘉的談話,一個勁兒地在唱獨腳戲,講那個來自薩姆特要塞的最新消息,一面配合聲調用拳頭在餐桌上敲擊,同時不停地揮舞臂膀。傑拉爾德已養成了餐桌上壟斷談話的習慣,但往往思嘉不去聽他,只默默地琢磨自己的心事。可是今晚她再也擋不住他的聲音了,不管她仍多麼緊張地在傾聽是否有馬車轔轔聲說明愛倫回來了。
  當然,她並不想將自己心頭的沉重負擔向母親傾訴,因為愛倫如果知道了她的女兒想嫁給一個已經同別人訂婚的男人,一定會大為震驚和十分痛苦的。不過,她此刻正沉浸在一個前所未有的悲劇中,很需要母親在一在場便能給予她的那點安慰,每當母親在身邊時,思嘉總覺得安全可靠,因為只要愛倫在,什麼糟糕的事都可以弄得好好的。
  一聽到車道上吱吱的車輪聲她便忽地站起身來,接著又坐下,因為馬車顯然已走到屋後院子裡去了。那不可能是愛倫,她是會在前面台階旁下車的。這時,從黑暗的院子裡傳來了黑人位興奮的談話聲和尖利的笑聲,思嘉朝窗外望去,看見剛才從屋裡出去的波克高擎著一個火光熊熊的松枝火把,照著幾個模糊的人影從大車上下來了。笑聲和談話聲在黑沉沉的夜霧中時高時低,顯得愉快、親切、隨便,這些聲音有的沙破而緩和,有的如音樂般嘹亮。接著是後面走廊階梯上嘈雜的腳步聲,漸漸進入通向主樓的過道,直到餐廳外面的穿堂裡才停止了。然後,經過片刻的耳語,波克進來了,他那嚴肅的神氣已經消失,眼睛滴溜溜直轉,一口雪白的牙齒閃閃發光。
  「傑拉爾德先生,"他氣喘吁吁地喊道,滿臉煥發著新郎的喜氣,"您新買的那個女人到了。」「新買的女人?我可不曾買過女人呀!"傑拉爾德聲明,裝出一副瞠目結舌的模樣。
  「是有,傑拉爾德先生!您買的,是的!她就在外面,要跟您說話呢。"波克回答說,激動得搓著兩隻手,吃吃地笑著。
  「好,把新娘引進來,"傑拉爾德說。於是波克轉過身去,招呼他老婆走進飯廳,這就是剛剛從威爾克斯農場趕來,要在塔拉農場當一名家屬的那個女人。她進來了,後面跟隨著她那個12歲的女兒----她怯生生地緊挨著母親的腿,幾乎被那件肥大的印花布裙子給遮住了。
  身材高大迪爾茜的腰背挺直。她的年紀從外表看不清楚,少到30,多到60,怎麼都行。她那張呆板的紫銅色臉上還沒有皺紋呢。她的面貌顯然帶有印第安人血統,這比非洲黑人的特徵更為突出。她那紅紅的皮膚,窄而高的額頭,高聳的顴骨,以及下端扁平的鷹鉤鼻子(再下面是肥厚的黑人嘴唇),所以這些都說明她是兩個種族的混種。她顯得神態安祥,走路時的莊重氣派甚至超過了嬤嬤,因為嬤嬤的氣派是學來的,而迪爾茜卻是生成的。
  她說話的聲音不像大多數黑人那樣含糊不清,而且更注意選擇字眼。
  「小姐,您好。傑拉爾德先生,很抱歉打擾您了,不過俺要來再次謝謝您把俺和俺的孩子一起給買過來。有許多先生要買俺來著,可就不想把俺的百里茜也買下,這會叫俺傷心的。所以俺要謝謝您。俺要盡力給您幹活兒,好讓您知道俺沒有忘記你的大德。」「嗯----嗯,"傑拉爾德應著,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因為他做的這番好事被當眾揭開了。
  迪爾茜轉向思嘉,眼角皺了皺,彷彿露出了一絲微笑。
  「思嘉小姐,波克告訴了俺,您要求傑拉爾德先生把俺買過來。
  今兒個俺要把俺的百里茜送給您,做您的貼身丫頭。"她伸手往後把那個小女孩拉了出來。那是個棕褐色的小傢伙,兩條腿細得像雞腳,頭上矗立著無數條用細繩精心纏住的小辮兒。她有一雙尖利而懂事的、不會漏掉任何東西的眼睛,臉上卻故意裝出一副傻相。
  「迪爾茜,謝謝你!"思嘉答道,「不過我怕嬤嬤要說話的。
  我一生來就由她一直在服侍著呢。」
  「嬤嬤也老啦,"迪爾茜說,她那平靜的語調要是嬤嬤聽見了準會生氣的。」她是個好嬤嬤,不過像您這樣一位大小姐,如今應當有個使喚的丫頭才是。俺的百里茜倒是在英迪亞小姐跟前幹過一年了。她會縫衣裳,會梳頭,能幹得像個大人呢。"在母親的慫恿下百里茜突然向思嘉行了個屈膝禮,然後咧著嘴朝她笑了笑;思嘉也只她回報她一絲笑容。
  「好一個機靈的小娼婦,"她想,於是便大聲說:「迪爾茜,謝謝你了,等嬤嬤回來之後咱們再談這事吧。」「小姐,謝謝您。這就請您晚安了,"迪爾茜說完便轉過身去,帶著她的孩子走了,波克蹦蹦跳跳地跟在後面。
  晚餐桌上的東西已收拾完畢,傑拉爾德又開始他的講演,但好像連自己也並不怎麼滿意,就更不用說聽的人。他令人吃驚地預告戰爭既將爆發,同時巧妙地詢問聽眾:南方是否還要忍受北方佬的侮辱呢?他所引起的只是些頗不耐煩的回答----"是的,爸爸",或者"不,爸爸,"如此而已。這時卡琳坐在燈底下的矮登上,深深沉浸於一個姑娘在情人死後當尼姑的愛情故事裡,同時,眼中噙著欣賞的淚花在愜意地設想自己戴上護士帽的姿容。蘇倫一面在她自己笑嘻嘻地稱之為"嫁妝箱"的東西上剌繡,一面思忖著在明天的全牲大宴上她可不可能把斯圖爾特·塔爾頓從她姐姐身邊拉過來,並以她所特有而思嘉恰恰缺少的那種嫵媚的女性美把他迷祝思嘉呢,她則早已被艾希禮的問題攪得六神無主了。
  爸爸既然知道了她的傷心事,他怎麼還能這樣喋喋不休地盡談薩姆特要塞和北方佬呢?像小時候慣常有過的那樣,她奇怪人們居然會那樣自私,毫不理睬她的痛苦,而且不管她多麼傷心,地球仍照樣安安穩穩地轉動。
  彷彿她心裡剛刮過了一陣旋風,奇怪的是他們坐著的這個飯廳意顯得那麼平靜,這麼與平常一樣毫無變化。那張笨重的紅木餐桌和那些餐具櫃,那塊鋪在光滑地板上的鮮艷的舊地毯,全都照常擺在原來的地方,就好像什麼事也不曾發生似的。這是一間親切而舒適的餐廳,平日思嘉很愛一家人晚餐後坐在這裡時那番寧靜的光景;可是今晚她恨它的這副模樣,而且,要不是害怕父親的厲聲責問,她早就溜走,溜過黑暗的穿堂到愛倫的小小辦事房去了,她在那裡可以倒在舊沙發上痛哭一場啊!
  整個住宅裡那是思嘉最喜愛的一個房間。在那兒,愛倫每天早晨坐在高高的寫字檯前寫著農場的賬目,聽著監工喬納斯·威爾克森的報告。那兒也是全家休憩的地方,當愛倫忙著在賬簿上刷刷寫著時,傑拉爾德躺在那把舊搖椅裡養神,姑娘們則坐下陷的沙發勢子上----這些沙發已破舊得不好擺在前屋裡了。此刻思嘉渴望到那裡去,單獨同愛倫在一起,好讓她把頭擱在母親膝蓋上,安安靜靜地哭一陣子,難道母親就不回來了嗎?
  不久,傳來車輪軋著石子道的嘎嘎響聲,接著是愛倫打發車伕走的聲音,她隨即就進屋裡來了。大家一起抬頭望著她迅速走近的身影,她的裙箍左可搖擺,臉色顯得疲倦而悲傷。她還帶進來一股淡淡的檸檬香味,她的衣服上好像經常散發出這種香味,因此在思嘉心目中它便同母親連在一起了。
  嬤嬤相隔幾步也進了飯廳,手裡拿著皮包,有意把聲音放低到不讓人聽懂,同時又保持一定的高度,好叫人家知道她反正是不滿意。
  「這麼晚才回來,很抱歉。"愛倫說,一面將披巾從肩頭取下來,遞給思嘉,同時順手在她面頰上摸了摸。
  傑拉爾德一見她進來便容光煥發了,彷彿施了魔術似的。
  「那娃娃給施了洗禮了?」
  「可憐的小東西,施了,也死了。"愛倫回答說。"我本來擔心埃米也會死,不過現在我想她會活下去的。"姑娘們都朝她望著,滿臉流露出驚疑的神色,傑拉爾德卻表示達觀地搖了搖頭。
  「唔,對,還是孩子死了好,可憐的沒爹娃----」「不早了,現在咱們做祈禱吧,"愛倫那麼機靈地打斷的傑拉爾德的話,要不是思嘉很瞭解母親,誰也不會注意她這一招的用意呢。
  究竟誰是埃米·斯萊特裡的嬰兒的父親呢?這無穎是個很有趣的問題。但思嘉心裡明白,要是等待母親來說明,那是永遠也不會弄清事實真相的。思嘉懷疑是喬納斯·威爾克森,因為她常常在天快黑時看見他同埃米一起在大路上走。喬納斯是北方佬,沒有老婆,而他既當了監工,便一輩子也參加不了縣裡的社交活動。正經人家都不會招他做女婿,除了像斯萊特裡的那一類的下等人之外,也沒有什麼人,會願意同他交往的。由於他在文化程度上比斯萊特裡家的人高出一頭,他自然不想娶埃米,儘管他也不妨常常在暮色蒼茫中同她一起走走。
  思嘉歎了口氣,因為她的好奇心實太大了。事情常常在她母親的眼皮底下發生,可是她從不注意,彷彿根本沒有發生過似的。對於那些自認為不正當的事情愛倫總是不屑一顧,並且想教導思嘉也這樣做,可是沒有多大效果。
  愛倫向壁爐走去,想從那個小小的嵌花匣子裡把念珠取來,這時嬤嬤大聲而堅決地說:「愛倫小姐,你還是先吃點東西再去做你的禱告吧!」「嬤嬤,謝謝你,可是我不餓。」「你準備吃吧,俺這就給你弄晚飯,"嬤嬤說,她煩惱地皺著眉頭,走出飯廳要到廚房去,一路上喊道:「波克,叫廚娘把火捅一捅。愛倫小姐回來了。」地板在她腳下一路震動,她在前廳嘮叨的聲音也越來越高以致飯廳裡全家人都清清楚楚聽見了。
  「給那些下流白人做事沒啥意思。俺說過多回了,他們全是懶蟲,不識好歹。愛倫小姐犯不著辛辛苦苦去伺候這些人。
  他們果真值得人伺候,怎麼沒買幾個黑人來使喚呢。俺還說過----"她的聲音隨著她一路穿過那條長長的、只有頂篷滑欄杆的村道,那是通向廚房的必經之路。嬤嬤總有她自己的辦法來讓主子們知道她對種種事情究竟抱什麼態度。就在她獨自嘟囔時她也清楚,要叫上等白人來注意一個黑人的話是有失身份的,她知道,為了保持這種尊嚴,他們必須不理睬她所說的那些話,即使是站在隔壁房間裡大聲嚷嚷。如此既可以保證她不受責備,同時又能使任何人都心中明白她在每個問題上都有哪些想法。
  波克手裡拿著一個盤子、一副刀叉和一條餐巾進來了。他後面緊跟著傑克,一個十歲的黑人男孩,他一隻手忙著扣白色的短衫上的鈕扣,另一手拿了個拂塵,那是用細細的報紙條兒綁在一根比他還高的葦稈上做成的。愛倫有個只在特殊場合使用的精美的孔雀毛驅蠅帚,而且由於波克、廚娘和嬤嬤都堅信孔雀毛不吉利,給之派上用場是經過一番家庭鬥爭的。
  愛倫在傑拉爾德遞過來的哪把椅子上坐下,這時四個聲音一起向他發起了攻勢。
  「媽,我那件新跳舞衣的花邊掉了,明天晚上上'十二橡樹'村我得穿呀。請給我釘釘好嗎?」「媽,思嘉的新舞衣比我的漂亮。我穿那件粉紅的太難看了。怎麼她就不能穿我那件粉的,讓我穿那件綠的呢?她穿粉的很好看嘛。」「媽,明天晚上我也等到散了舞會才走行嗎,現在我都13了----」「你相不個信,噢哈拉太太----姑娘們,別響,我要去拿鞭子了!凱德·卡爾弗特今天上午在亞特蘭大對我說----你們安靜一點好嗎?我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見了----他說他們那邊簡直鬧翻了天,大家都在談戰爭、民兵訓練和組織軍隊一類的事。還說從查爾斯頓傳來了消息,他們再也不會容忍北方佬的欺凌了。"愛倫對這場七嘴八舌的喧嘩只微微一笑,不過作為妻子,她得首先跟丈夫說幾句。
  「要是查爾斯頓那邊的先生們都這樣想,那麼我相信咱們大家也很快就會這樣看的,"她說,因為她有個根深蒂固的信念,即除了薩凡納以外,整個大陸的大多數上等人都能在那個小小的海港城市找到,而這個信念查爾斯頓人也大都有的。
  「卡琳,不行,親愛的,明年再說吧。明年你就可以留下來參加舞會,並且穿成人服裝,那時我的小美人該多麼光彩呀!別撅嘴了,親愛的。你可以去參加全牲野宴,請記住這一點,並且一直待到晚餐結束;至於舞會滿14歲才行。」「把你的衣服給我吧。思嘉,做完禱告我就替你把花邊縫上。」「蘇倫,我不喜歡你這種腔調,親愛的。你那件粉紅舞衣挺好看,同你的膚色也很相配,就像思嘉配她的那件一樣。不過,明晚你可以戴上我的那條石榴紅的項鏈。"蘇倫在她母親背後向思嘉得意地聳了聳鼻子,因為做姐姐的正打算懇求戴那條項鏈呢。思嘉也無可奈何地對她吐吐舌頭,蘇倫是個喜歡抱怨而自私得叫人厭煩的妹妹,要不是愛倫管得嚴,思嘉不知會打她多少次耳光了。
  「奧哈拉先生,好了,現在再給我講講卡爾費特先生關於查爾斯頓都談了些什麼吧,"愛倫說。
  思嘉知道母親根本不關心戰爭和政治,並且認為這是男人的事,哪個婦女都不樂意傷這個腦筋。不過傑拉爾德倒是樂得亮亮自己的觀點。而愛倫對於丈夫的樂趣總是很認真的。
  傑拉爾德正發佈他的新聞時,嬤嬤把幾個盤子推到女主人面前,裡面有焦皮餅乾、油炸雞脯和切開了的熱氣騰騰的黃甘薯,上面還淌著融化了的黃油呢。嬤嬤擰了小傑克一下,他才趕緊走到愛倫背後,將那個紙條帚兒緩緩地前後搖拂著。
  嬤嬤站在餐桌旁,觀望著一叉叉食品從盤子裡送到愛倫口中,彷彿只要她發現有點遲疑的跡象,便要強迫將這些吃的塞進愛倫的喉嚨裡。愛倫努力地吃著,但思嘉看得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吃什麼,她實在太疲乏了,只不過嬤嬤那毫不通融的臉色上迫她這樣做罷了。
  盤子空了,可傑拉爾德才講了一半呢,他在批評那些要解放黑奴可又不支付出任何代價的北方佬做起事來那麼偷偷摸摸時,愛倫站起身來了。
  「咱們要做禱告了?"他很不情願地問。
  「是的。這麼晚了----已經十點了,你看,"時鐘恰好咳嗽似的悶聲悶氣地敲著鐘點。"卡琳早就該睡了。請把燈放下來;波克,還有我的《祈禱書》,嬤嬤。」嬤嬤用沙破的嗓音低聲吩咐了一句,傑克便將驅蠅帚放在屋角里,動手收拾桌上的杯盤,嬤嬤也到碗櫃抽屜裡去摸愛倫那本破舊的《祈禱書》。波克踮著腳尖去開燈,他抓住鏈條上的銅環把燈慢慢放下,直到桌面上一起雪亮而天花板變得陰暗了為止。愛倫散開裙裾,在地板上屈膝跪下,然後把打開的《祈禱書》放在面前的桌上,再合著雙手擱在上面。傑拉爾德跪在她旁邊,思嘉和蘇倫也在桌子對面各就各位地跪著,把寬大的襯裙折起來盤在膝頭下面,免得與地板硬碰硬時更難受。卡琳年紀小,跪在桌旁不方便,因此就面對一把椅子跪下,兩隻臂肘擱在椅上。她喜歡這個位置,因為每縫作祈禱時她很少不打瞌睡的,而這樣的姿勢卻不容易讓母親發現。
  家僕們挨挨擠擠地擁進穿堂,跪在門道裡。嬤嬤大聲哼哼著倒伏在地上,波克的腰背挺直得像很通條,羅莎和丁娜這兩個女僕擺開漂亮的印花裙子,有很好看的跪姿。廚娘戴著雪白的頭巾,更加顯得面黃肌瘦了。傑克正瞌睡得發傻,可是為了躲避嬤嬤那幾隻經常擰他的手指,他沒有忘記盡可能離她遠些。他們的黑眼睛都發出期待的光芒,因為同白人主子們一起做祈禱是一天中的一樁大事呢。至於帶有東方意象的禱文中那些古老而生動的語句,對他們並沒有多大意義,但能夠給予他們內心以各種滿足。因此當他們念到"主啊,憐憫我們",「基督啊,憐憫我們"時,也總渾身搖擺,彷彿極為感動。
  愛倫閉上眼睛開始禱告,聲音時高時低,像催眠又像撫慰。當她為自己的家庭成員和黑人們的健康與幸福而感謝上帝時,那昏黃燈光下的每一個人都把頭低了下來。
  接著她又為她的父母、姐妹,三個夭折的嬰兒以及"滌罪所裡所有的靈魂"祈禱,然後用細長的手指握著念珠開始念《玫瑰經》。宛如清風流水,所有黑人和白人的喉嚨裡都唱出了應答的聖歌聲:「聖母馬利亞,上帝之母,為我們罪人祈禱吧,現在,以及我們死去的時候。"儘管這個時候思嘉正在傷心和噙著眼淚,她還是深深領略到了往常這個時刻所有的那種寧靜的和平。白天經歷的部分失望和對明天的恐懼立刻消失了,留下來的一種希望的感覺。但這種安慰不是她那顆升騰到上帝身邊的心帶來的,因為對於她來說,宗教只不過停留在嘴皮子上而已。給她帶來安慰的是母親仰望上帝聖座和他的聖徒天使們、祈求賜福於她所愛的人時那張寧靜的臉。當愛倫同上帝對話時,思嘉堅信上帝一定聽見了。
  愛倫禱告完,便輪到傑拉爾德。他經常在這種時候找不到念珠,只好偷偷沿著指頭計算自己禱告的遍數。他正在嗡嗡地念著時,思嘉的思想便開了小差,自己怎麼也控制不住了。她明白應當檢查自己的良心。愛倫教育過她,每一天結束時都必須把自己的良心徹底檢查一遍,承認自己所有的過失,祈求上帝寬恕並給以力量,做到永不重犯。但是思嘉只檢查她的心事。
  她把頭擱在疊合著的雙手上,使母親無法看見她的臉,於是她的思想便傷心地跑回到艾希禮那兒去了。當他真正愛她的思嘉的時候,他又怎麼打算娶媚蘭呢?何況他也知道她多麼愛他?他怎麼能故意傷她的心啊?
  接著,一個嶄新的念頭像顆彗星似的突然在她腦子裡掠過。
  「怎麼,艾希禮並不知道我在愛他呀!」
  這個突如起來的念頭幾乎把她震動得要大聲喘息起來。
  她的思想木然不動,默無聲息,彷彿癱瘓了似的。好一會才繼續向前奔跑。
  「他怎麼能知道呢?我在他面前經常裝得那麼拘謹,那麼莊重,一副'別碰我'的神氣,所以他也許認為我一點不把他放在心上,只當作品通朋友而已。對,這就是他從不開口的原因了!他覺得他愛而無望,所以才會顯得那樣----"她的思路迅速回到了從前的好幾次情景,那時她發現他在用一種奇怪的態度瞧著她,那雙最善於掩藏思想的灰色眼睛睜得大大的,毫無掩飾,裡面飽含著一種痛苦絕望的神情。
  「他的心已經傷透了,因為他覺得我在跟布倫特或斯圖爾特或凱德戀愛呢。也許他以為如果得不到我,便同媚蘭結婚也一樣可以叫他家裡高興的。可是,如果他也知道我在愛他----"她輕易多變的心情從沮喪的深淵飛昇到快樂的雲霄中去了。這就是對於艾希禮的沉默和古怪行為的解釋。只因為他不明白呀!她的虛榮心趕來給她所渴望的信念幫忙了,使這一信念變成了千真萬確的故事。如果他知道她愛他,他就會趕忙到她身邊來。她只消----「啊!」她樂不可支地想,用手指擰著低垂的額頭。"瞧我多傻,竟一直沒有想到這一層!我得想個辦法讓他知道。他要是知道我愛他,便不會去娶媚蘭了呀!他怎麼會呢?"這時,她猛地發覺傑拉爾德的禱告完了,母親的眼睛正盯著她呢。她趕快開始她那十遍的誦禱,機械地沿著手裡的念珠,不過聲音中帶有深厚的激情,引得嬤嬤瞪著眼睛仔細地打量她。她念完禱告後,蘇倫和卡琳相繼照章辦事,這時她的心仍在那條誘惑人的新思路上向前飛跑。
  即使現在,也還不太晚哩!在這個縣,那種所謂丟人的私奔事件太常見了,那時當事人的一方或另一方實際上已和一個第三者站到了婚禮台上。何況艾希禮的事連訂婚還沒有宣佈呢?是的,還有的是時間!
  假設艾希禮和媚蘭之間沒有愛情而只有很久以前許下的一個承諾,那他為什麼不可能廢除那個諾言來同她結婚呢?他準會這麼辦的,要是他知道她思嘉愛他的話。她必須想法讓知道。她一定要想出個辦法來!然後----思嘉忽然從歡樂夢中驚醒過來,她疏忽了沒有接腔,她母親正用責備的眼光瞧著她呢。她一面重新跟上儀式,一面睜開眼睛迅速環顧周圍,那些跪著的身影,那柔和的燈光,黑人搖擺時那些陰暗的影子,甚至那些在一個鐘頭之前她看來還很討厭的熟悉傢具,一時之間都塗上了她自己的情緒的色彩,整個房間又顯得很可愛了!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個時刻和這番景象!
  「最最忠貞的聖母,"母親吟誦著。現在開始念聖母連禱文了,愛倫用輕柔的低音讚頌聖母的美德,思嘉便隨聲應答:「為我們祈禱吧。"對思嘉而言,從小以來,這個時刻與其說是崇敬聖母還不如說是崇敬愛倫。儘管這有點褻瀆神聖的味道,思嘉闔著眼睛經常看見的還是愛倫那張仰著的臉,而不是古老頌詞所反覆提到的聖母面容。"病人的健康"、"智慧的中心"、"罪人的庇護"、"神奇的玫瑰"----這些詞語之所以美好,就因為它們是愛倫的品性。然而今晚,由於她自己意氣昂揚,思嘉發現整個儀式中這些低聲說出的詞語和含糊不清的答應聲有一種她從未經歷過的崇高的美。所以她的心升騰到了上帝的身邊,並且真誠地感謝為她腳下開闢了一條道路----一條擺脫痛苦和徑直走向艾希禮懷抱的道路。
  說過最後一聲"阿門",大家有點僵痛地站起身來,嬤嬤還是由丁娜和羅莎合力拉起來的。波克從爐台上拿來一根長長的紙捻兒,在燈上點燃了,然後走入穿堂。那螺旋形樓梯的對面擺著個胡桃木碗櫃,在飯廳裡顯得有點大而無當,寬闊的櫃頂上放著幾隻燈盞和插在燭台上的長長一排蠟燭。波克點燃一盞燈和三支蠟燭,然後以一個皇帝寢宮中頭等待從照著皇帝和皇后進臥室的莊嚴神情,高高舉起燈盞領著這一群人上樓去。愛倫挎著傑拉爾德的臂膀跟在他後面,姑娘們也各自端著燭台陸續上樓了。
  思嘉走進自己房裡,把燭台放在高高的五斗櫃上,然後在漆黑的壁櫥裡摸索那件需要修改的舞衣。她把衣服搭在胳臂上,悄悄走過穿堂。她父母臥室的門半開著,她正要去敲門,忽然聽到愛倫很低,也很嚴肅的聲音。
  「傑拉爾德先生,你得把喬納斯·威爾克森開除。"傑拉爾德一聽便發作起來,」那叫我再到哪裡去找個不在我跟著搞鬼的監工呢?」「必須立即開除他,明天早晨就開除。大個兒薩姆是個不錯的工頭,在找到新的監工以前,可以讓他暫時頂替一下。」「啊哈!"傑拉爾德大聲說,"我這才明白,原來是這位寶貝喬納斯生下了----」「必須開除他。」「如此說來,他就是埃米·斯萊特裡那個嬰兒的父親嘍,」思嘉心想。"唔,好呀。一個北方佬跟一個下流白人的女孩,他們還能幹出什麼好事來呢?"稍稍停頓了一會,讓傑拉爾德的唾沫星子消失之後,思嘉才敲門進去,把衣裳交給母親。
  到思嘉脫掉衣服、吹熄了蠟燭時,她明天準備實行的那個計劃已經被安排得十分周密了。這個計劃很簡單,因為她懷有傑拉爾德那種刻意追求的精神,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個目標上,只考慮達到這個目標所能採取的最直接的步驟。
  第一,她要像傑拉爾德所吩咐的那樣,裝出一副"傲慢"的神氣,從到達「十二橡樹」村那一刻起,她就要擺出自己最快樂最豪爽的本性來。誰也不會想到她曾經由於艾希禮和媚蘭的事而沮喪過。她還要跟那個縣裡的每一個男人調情。這會使得艾希禮無法忍受,但卻越發愛慕她。她不會放過一個處於結婚年齡的男人,從蘇倫的意中人黃鬍子的老弗蘭克·肯尼迪,一直到羞怯寡言、容易臉紅的查爾斯·漢密爾頓,即媚蘭的哥哥。他們會聚在她周圍,像蜜蜂圍著蜂房一樣,而且艾希禮也一定會被吸引從媚蘭那邊跑過來,加入這個崇拜她的圈子。然後,她當然要耍點手腕,按排他離開那一夥,單獨同她待幾分鐘。她希望一切都會進行得那樣順利,要不然就困難了。可是,如果艾希禮不首先行動起來呢,那她就只好乾脆自己動手了。
  待到他們終於單獨在一起時,他對於別的男人擠在她周圍那番情景當然記憶猶新,當然會深深感到他們每個人確實很想要她,於是他便會流露出那種悲傷絕望的神色。那時她要叫他發現,儘管受到那麼多人愛慕,她在世界上卻只喜歡他一個人,這樣他便會重新愉快起來。她只要又嬌媚又含蓄地承認了這一點,她便會顯得身價百倍,更叫人看重了。當然,她要以一種很高尚的姿態來做這些。她連做夢也不會公然對他說她愛他----這是絕對不行的啊!不過,究竟用什麼樣的態度告訴他,這只是枝節問題,根本用不著太操心。她以前不知道處理過多少這樣的場面,現在再來一次就是了。
  躺在床上,她全身沐浴著朦朧的月光,心裡揣摩著通盤的情景。她彷彿看見他明白真正愛他時臉上流露的那種又驚又喜的表情,還彷彿聽見他身她求婚時要說的那番話。
  自然,那時她就得說,既然一個男人已經跟別的姑娘訂婚,她便根本談不上同他結婚了,不過他會堅持不放,最後她只得讓自己說服了。於是他們決定當天下午逃到瓊斯博羅去,並且----瞧,明天晚上這時候她也許已經是艾希禮·威爾克斯夫人了!
  她這時索性翻身坐起來,雙手緊抱著膝蓋,一味神往地想像著,有好一會儼然做起艾希禮·威爾克斯夫人----艾希禮的新娘來了!接著,一絲涼意掠過她的心頭。假如事情不照這個樣子發展呢?假如艾希禮並不懇求她一起逃走呢?她斷然把這個想法從心裡推出去了。
  「現在我不去想它,"她堅定地說。"要是我現在就想到這一點,它便會推翻我的整套計劃。沒有任何理由不讓事情按照我所要求的方式去發展----要是他愛我的話。而我知道他是愛我的!"她抬起下巴,月光下閃爍著那雙暗淡而帶黑圈的眼睛。愛倫從沒告訴過她願望和實瑞是兩件不同的事;生活也沒教育過她捷足者不一定先登。她躺在銀白的月色中懷著高漲的勇氣,設想自己的計劃,這個計劃出自一個16歲的姑娘,那時她已過慣了愜意的日子,認為根本不可能有什麼失敗,認為只要有一件新的衣裳和一張清舶的面孔當武器,就能擊潰命運!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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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十點。那是暖和的四月天,金色的陽光穿過寬大的窗戶上的天藍色帷簾燦爛地照入思嘉的房間,使那些奶油色牆壁都閃閃發亮,桃花心木傢具也泛出葡萄酒一般深紅的光輝,地板也像玻璃似的耀眼,讓連沿著舊地毯的地方也灑滿了灰色光點。
  空氣裡已經有點夏天的感覺,佐治亞初夏的來臨了,春季的高潮戀戀不捨地讓給比較炎熱的氣候了。芬芳柔和的暖意已注滿房間,它飽含著種種花卉、剛抽枝葉的樹木和潤溫的新翻紅土的香味。從窗口思嘉能看到沿著石子車道和兩行水仙花和一叢叢像花裙子般紛披滿地的黃茉莉在那裡競相怒放,爭奇鬥妍。模仿鳥和啊鳥為爭奪她窗下的一棵山茱萸又打了起來,在那裡鬥嘴,啊鳥的聲音尖銳而昂揚,模仿鳥則嬌柔而淒婉。
  這般明朗的早晨常常總會把思嘉引到窗口,倚在窗欞上領略塔拉農場的花香鳥語。可是今天早晨她無暇欣賞旭日和藍天,心頭只有一個想法匆匆掠過:「謝謝老天爺,總算沒有下雨。"她床上一個匣子裡放著一件蘋果綠的鑲著淡褐色邊的紋綢舞衣,折疊得整整嬤嬤。這是準備帶到「十二橡樹」村去,等舞會開場時穿的,但是思嘉一起見它便不由得聳了聳肩膀。如果她的計劃成功,今晚她就用不著穿這件衣裳了。等不到舞會開始,她和艾希禮早就啟程到瓊斯博羅結婚去了。這是現在的麻煩----她穿什麼衣裳參加野宴呢?
  什麼樣的衣裳使她窈窕的身材更顯得更為動人和最使艾希禮傾倒呢?從八點鐘開始她一直在試衣裳,試一件丟一件,此刻又灰心又惱火,穿著鑲邊的寬鬆內褲,緊身布褡和三條波浪式的鑲邊布襯裙站在那裡。那些被她捨棄的衣服成堆地丟在地板上、床上、椅子上,五彩繽紛,一起凌亂。
  配有粉紅長飾帶的那件玫瑰紅薄棉布衣裳很合身,可是去年夏天媚蘭去「十二橡樹」村時已經穿過了,她一定還記得的,也許還會提起呢。那件泡泡袖、花邊領的黑羽緞衣裳同她白皙的皮膚十分相稱,不過她穿在自上顯得老成了一點。
  思嘉瞅著她那16歲的面容,好像生怕看到皺紋和鬆弛的下巴肉似的。可千萬不能在媚蘭那嬌嫩的姿色前顯得穩重和老氣呀!那件淡紫色的條紋細棉面的,配上寬寬的鑲邊和網緣,倒是十分漂亮,可是這對她的身段很不合適。它最好配卡琳那種纖細的身材和淡漠的容貌,可思嘉覺得要是她穿起來便個女學生了。在媚蘭那泰然自若的姿態旁邊,顯得學生氣可絕對不行呀!還有一件綠方格絲紋綢的,飾著荷葉邊,每條荷葉邊都鑲入一根綠色鵝絨帶子,這是最適合的,事實上是她最中意的一件衣裳,因為它能叫她的眼睛顯得黑一點,像綠寶石似的,只可惜緊身上衣的胸口部分有塊顯而易見的油漬。
  當然,她可以把別針別在那上面,但眼尖的媚蘭,可能會看出來。如今只剩下幾件雜色棉布的了,思嘉覺得這些都不夠鮮麗,不適宜在野宴上穿。此外便是些舞衣和她昨天穿過的那件綠衣布衫了。但這件花布衫是下午穿的衣服,不好在上午的野宴上派用場,因為它只有小小的泡袖,領口低得像牛舞衣呢。可是,除了這件外,就再也沒有別的好穿了。即使在上午穿這種袒胸露臂的衣服不怎麼合適,但她並不怕將自己的脖子、臂膀和胸脯露出來。
  站在鏡前她扭著身子端詳自己的身影,心想實在看不出渾身上下有何值得惋惜之處。她的脖子短,但渾圓可愛;兩臂豐腴,也很動人。她的兩個乳房被緊身褡撐得隆然突起,非常可愛。她從來不用像大多數16歲的姑娘們那樣,在胸衣的襯裡中縫上小排小排的絲棉來使乳房顯得更加豐滿和曲線分明。她很高興自己繼承了愛倫那纖細白嫩的雙手和小巧玲瓏的雙足,並且希望還能長到愛倫那樣的身高,不過目前的高度已叫她很滿意了。不能把腿顯露出來,多可惜,她想著,一面提起襯裙遺憾地打量寬鬆內褲裡那雙豐腴而白淨的腿。她天生有這樣兩條腿呀!甚至連費耶特維爾學院的姑娘們也那樣羨慕呢!至於談到她的腰肢,在費耶特維爾,瓊斯博羅,或者所有三個縣裡,誰也沒有她這樣纖腰裊裊,令人著迷呢!
  想到腰肢,她就又回到實際問題上來了。那件綠花布衫的腰圍是17英吋,但嬤嬤卻按照那析羽緞衣服把她的腰身作為18英吋來束了。嬤嬤本應該她束得更緊緊的。她推開門一聽,嬤嬤沉重的腳步聲在樓下穿堂裡轟轟震響,便連忙高聲喊她,因為她知道這時愛倫正在薰臘間給廚子分配當天的食物,即使放聲也不礙事。
  「有人以為俺會飛呢,"嬤嬤抱怨著爬上樓來。她撅著跟走進屋裡,那表情像是巴不得要跟誰打架似的。她那雙又大又黑的手裡端著個托盤,上面放著熱氣騰騰的食物,那是兩隻塗滿黃油的大山芋、一摞淌著糖漿的蕎麥麵餅和一大片泡在肉湯裡的火腿。一看見嬤嬤手上的東西,思嘉那頗為惱火的神氣便立即變得非要大干一仗不可了。她當時正忙著試衣裳,忘記了嬤嬤的鐵硬規矩,即奧哈拉家的女孩子動身去赴宴會之前,必須先在家裡把肚子填得滿滿的,這樣她們在宴會上就吃不下什麼了。
  「我不吃,這沒有用。你索性它拿回廚房去吧。"嬤嬤把托盤放到桌上,然後兩手叉腰,擺出一副架勢。
  「你就得吃,前次野宴上發生的那種事俺不想再看見了。
  那次俺吃了豬腸子病得厲害,沒在你們出發前拿吃的來。今番你可得給俺全吃下去。」「我不要吃嘛!過來,快給我把腰扎得更緊一點,咱們眼看已經晚了。我聽見馬車都走到前門來了。"嬤嬤的口氣像是在哄孩子了。
  「那麼,思嘉小姐,就吃,聽俺的話,一點點吧。卡琳小姐和蘇倫小姐可全都吃了。」「她們要吃就吃去,"思嘉不屑地說。"她們像隻兔子一點骨片也沒有,可我不行!我再也不吃這種打墊的東西了。我沒有忘記那次到卡爾弗特家去之前吃了一整盤,誰知他們家有冰淇琳,還是用從薩凡納帶來的冰做的,結果我只吃了一勺,我今天可要好好享受一番,高興吃多少就吃多少。"聽了這番不倫不類的強話,嬤嬤煩惱得皺緊了眉頭。在嬤嬤心目中,一個年輕姑娘該做什麼和不該做什麼,那是黑白分明的兩個方面,中間沒有可以通融的餘地。蘇倫和卡琳是她手中的兩團熟泥,任憑她強勁的雙手隨意搓捏,對於她的告誡也總是側耳恭聽。可是要開導思嘉,指出她那感情用事的做法大都有違上流襯會的風習,那就會引起一場爭鬥。
  嬤嬤對思嘉的每次勝利都是好不容易才贏得的,這中間還得歸功於一種白人所不知道的狡獪心計。
  「即使你並不在乎人們怎樣談論這個家庭,但俺還在乎呢,"她嘟囔著。"俺不想站在一旁,讓宴會上的每個人都說你那麼沒有家教。俺一次又一次告訴過你,你只要看見某人吃東西像小雀子那樣斯斯文文的,你就能斷定她是個上等人。
  可俺不打算叫你到威爾克斯先生家去,在那兒粗魯地猛吃猛喝,饞得像只老鷹。」「母親是上等人,但她照樣吃呢。"思嘉表示反對。
  「等你嫁了人,你也可以吃,」嬤嬤辯駁說。"愛倫在你這個年齡,從來在外面不吃東西,你波琳姨媽和尤拉莉姨媽也不吃。現在她們都嫁人了。凡是饞嘴的年輕姑娘們,大都找不到男人。」「我就不信。在你生病時舉行的那次野宴上,我事先並沒有吃東西,艾希禮·威爾克斯還告訴我,看見一個姑娘胃口好他很高興呢。
  嬤嬤不祥地搖著頭。
  「男人家嘴裡說和心裡想的是兩回事。俺看不出艾希禮先生有多大的意思要娶你。"思嘉頓時皺起眉頭,眼看要發作了,但隨即克制住自己。
  在這一點上打中了她,沒有什麼好辯駁的了。嬤嬤看見思嘉一臉的不服氣,嬤嬤便端起托盤,用一種出自本能的溫和而狡獪的方式改變了策略。她邊歎息邊向門口走去。
  「好吧。剛才廚娘裝這盤了時俺就跟她說了,'一個女孩子是不是上等人,看她吃什麼就知道。'俺又對她說,俺還沒有見一個白人小姐比媚蘭小姐吃的更少的呢,像她一次去看艾希禮先生----俺的意思是去看英迪亞小姐時那樣。"思嘉用十分懷疑的眼光瞪了她一眼,可是嬤嬤那張寬臉上只流露出天真而惋惜的神情,似乎在惋惜思嘉不知媚蘭·漢密爾頓那樣像個大家閨秀。
  「把盤子放下,過來替我把腰紮緊點兒,"思嘉很不耐煩地說。"我想過會兒再吃一點。要是現在就吃,那就扎不緊了。"嬤嬤掩飾著得意之情,立刻放下盤子。
  「俺的小寶貝兒打算穿哪一件呀?」
  「那件,"思嘉答道,一面指著那團蓬亂的綠布花。這時嬤嬤立即起來反對了。
  「你不能穿,不行。那不是早晨的衣服。你不到下午三點不能露出胸口,況且那件衣服既沒領,也沒袖。你要是穿上,皮膚上就會出斑點,好像生來就這樣似的。去年你在薩凡納海灘上出了那些斑點,俺整個冬天都在用奶油擦呢。如今俺可不想再讓你出了。你要穿,俺就告訴你媽去。」「要是你在我穿好衣裳之前去對她說一句半句,我就一口也不吃你的了,」思嘉冷冷地說。"要是我已經穿好了,媽就來不及叫我再回來換呢。"嬤嬤發現自己輸在算計上了,只好通融地歎了口氣。比較起來,與其讓思嘉到野宴上去狼吞虎嚥,還不如任憑她在早上穿起下午的衣裳來算了。
  「給我緊緊抓住個什麼,使勁兒往裡吸氣,"她命令道。
  思嘉照她的吩咐,緊緊抓住一根床柱,站穩了身子。嬤嬤狠狠地使勁拉著,抽著,直到束著鯨須帶的小小的腰圍收得更小了,她眼睛裡才露出驕傲而喜悅的神色。
  「誰也沒有俺小寶貝兒這樣的腰身,"她讚賞地說。"每回俺給蘇倫小姐扎到20英吋以下,她就要暈過去了。」「呸!"思嘉喘著氣,同時帶著輕蔑的神氣說,」我這一輩子可還從未暈過呢。」「唔,偶爾暈那麼幾回也不礙事,"嬤嬤告訴她。」你有時候太性急了,思嘉小姐。俺幾次對你說,你見了蛇和耗子也不暈,那樣子並不體面。當然,俺不是說在你家裡,而是說在外邊大伙面前,俺還跟你說過----」「唔,快!別說這麼多廢話了。我會抓到男人的。我就是不嚷嚷也不昏倒,看我能不能抓到。天啊,我的胸褡太緊了!
  快穿上衣裳吧。」
  嬤嬤小心地把那件12碼細紗布做的綠花裙子加在小山似的襯裙上,然後把低領胸衣的後背鉤上。
  「在太陽底下你要把披巾披在肩上,熱了也不要把帽子摘下來,"她吩咐說。」不然,你回家時就果得像老斯萊特裡小姐一樣黑了。現在來吃罷,親愛的,可別吃得太急,要是吃了馬上吐出來,那可不行埃"思嘉聽話地面對托盤坐下來,要是再塞進去一點東西不知自己肚子還能不能呼吸空氣。嬤嬤從盥洗架上摘下一條大毛巾,小心地將它的一端繫在思嘉脖子上。另一端蓋住她的膝頭。思嘉從那片火腿開始,因為她喜歡吃火腿,但也只能勉強嚥下去。
  「我真恨不得早就結婚了,"她反悔似地說,一面厭煩地吃著山芋。"我再也忍受不了這樣無休止地的勉強自己,永遠不能賃自己高興做事。在自己很想吃東西時期裝得小雀子那樣只能吃一點點,真是太膩煩了。在自己想跑時期要慢慢地走,在自己能夠連跳兩天也不覺得累時期要裝得跳完一場華爾茲就暈倒了,這真叫人膩煩透了!我再也不想說'您真了不起呀!'來愚弄那些比我還無知得多的男人;再也不假裝自己什麼都不懂,讓男人們對我講些什麼,而且感到自命不凡……我實在不能再吃了。」「試試吃個熱餅,"嬤嬤好像求她似的。
  「一個女孩子要找男人為什麼就該裝得那麼傻呀?」「俺想,那是因為他們男人都有自己的主張。他們都知道自己要哪樣的人,只要你給了他們想要的東西,你就省掉了一大堆苦惱,也省得一輩子當處女。他們想要的是耗子般的小姑娘,胃口小得像雀子,一點兒見識也沒有。要如果一位先生懷疑你比他更有見識,他就不樂意同你這位大家小姐結婚了。」「要是男人們結婚之後發現他們的太太是有見識的,你以為他們會感到驚奇嗎?」「是呀,可那就晚了。他們已經結婚了。況且先生們總是提防著他們的老婆會有見識。」「到時候我可偏要照我所想做的去做,說我所想說的話,不管人家怎樣不喜歡我。」「不行,你不能這樣,」嬤嬤擔憂地說。"只要俺還有一口氣,就不許你這樣。現在吃餅吧。泡著肉湯吃,親愛的。」「我看北方佬姑娘用不著做這種傻瓜。我們去年在薩拉托加時,我注意到她們有許多人在男人面前也顯得很有見識似的。"嬤嬤輕蔑地一笑。
  「北方佬姑娘嘛!當然,俺看她們想啥說啥,不過俺沒見她們哪幾個在薩拉托加人向她們求婚的。」「可是北方佬也得結婚呀,"思嘉爭辯說。"她們並非長大就行了。她們也要結婚,生孩子。她們的孩子多著呢。」「是為了錢男人家才娶她們的,"嬤嬤斷然說。
  思嘉把烤餅放在肉湯裡泡了泡,再拿起來吃。也許嬤嬤說的有些道理吧,一定有點道理,因為愛倫也說過同樣的話,不過說法不大一樣,也更委婉一些。實際上,她那些女友的母親全都教給自己的女兒必須做那種不能自立的、依戀別人的、小牝兔般怯生生的可憐蟲。其實,要養成和保持這個模樣,也需要不少的知識。也許她是太魯莽了。她常見艾希禮爭論,坦白地說出自己的意見。她許就是這種態度和她喜歡散步騎馬的有益於健康的習慣,使艾希禮害怕同她接近而轉向嬌弱的媚蘭那邊去了。也許,要是她變換一下策略----可是她覺得,如果艾希禮意屈服於這種預先策劃好的女人手段,她就再也不能像現在這樣敬佩他了。任何一個男人,只要他愚蠢到了居然為一個假笑、一次暈倒和一聲"你真了不起呀"所誘惑,便是不值得要的人。可是好像他們全都喜歡這一套呢。
  如果她以前對艾希禮也採用了這種錯誤的策略----當然,算了,這已經是過去的事。如今她要採取不同的手法,正當的手法。她需要他,並且只有幾個小時可以用來爭取他了。
  如果暈倒,或者說假裝暈倒,便能達到目的,那就暈倒了,如果微笑,賣弄內情,或者裝傻,就能夠把他引誘過來,她倒是樂意去調一番情,也高興裝得甚至比凱瑟琳·卡爾弗特更傻。如果需要更加大膽的辦法呢?她也樂意採用。總之,成敗在此一舉了!
  誰也不會告訴思嘉,說她自己的個性儘管有可怕的致命弱點,可是跟她所能採用的任何偽裝相比,仍然更有吸引力。
  如果有人這樣告訴她,她會感到高興但同時不會相信的。而且那個她本人現在所處的這個文明世界也同樣不會相信,因為與以前或以後無論什麼時候比起來,這種文明對於女性天然的評價都是最低的了。
  馬車載著她在紅土大路上同威爾克斯農場馳去,此時思嘉心裡暗暗感到高興,因為母親和嬤嬤都不跟他們一起去。這樣,在野宴上便沒有人聳著眉頭或撅著下嘴唇來干涉她的行動計劃了。當然,明天蘇倫一定會向她們描述的,不過要是一切都按思嘉所希望的進行,那麼她家裡因她與艾希禮訂婚或私奔而引起的激動,就抵消他們的不快而有餘了。是的,她很慶幸愛倫被迫留在家裡。
  早晨傑拉爾德喝了幾杯白蘭地,借興把喬納斯·威爾克森開除了,於是愛倫便在威爾克森離開之前留在塔拉農場檢查賬目。當她坐在小辦事房裡那個高高的寫字檯前忙著時,思嘉進去與她吻別,喬納·威爾克森拿著帽子站在愛倫身旁,他那繃緊的黃面孔上流露著無法掩飾的又氣又恨的神情,因為他覺得自己被這樣無禮地從一個全區最好的監工位置攆走,實在難以忍受。何況這只是區區一樁風流韻事所引起的呢。他已經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訴傑拉爾德,對於埃米·斯萊特裡的娃娃,有嫌疑認用父親的不下十來個,當然也極可能包括他本人在內。傑拉爾德,對這個看法表示同意,至於愛倫,她卻認為他的案情並不能因此有所改變。喬納斯恨所有的南方人。他恨他們對他態度冷淡並輕視他的社會地位,儘管表面敷衍也是掩蓋不了的。他最恨愛倫·奧哈拉,因為她是他所恨的那些南方人的典型。
  嬤嬤作為農場女工頭留下來協助愛倫,所以只派了迪爾茜跟來,她被安排坐在托比旁邊的趕車人座位上,她膝上擱著那個裝有姑娘的舞衣的長匣子。傑拉爾德跨著那匹大獵馬在車旁緩緩地走著,他的酒興尚未消散,同時由於迅速處理完了威爾克森那樁不愉快的事,正在自鳴得意。他把責任推到愛倫身上,根本沒想到愛倫因錯過野宴和朋友歡聚的良機會感到多麼失望;在這個春日良辰,他的田地顯得那樣美麗,鳥兒又歌唱得那樣動聽,他自己也覺得那樣年輕好玩,便再不想別的了。有幾回他忽然哼起了《矮背馬車上的佩格》和其他愛爾蘭小曲,或者更加陰鬱的"羅伯特·埃米特輓歌","她距離年輕英雄的長眠之地很遠。"他很高興,一想到今天一整天都在大談特談北方佬和戰爭中度過,更是興奮極了。同時他也為自己那穿著漂亮裙子、打著可笑的小花陽傘的三個女兒感到驕傲。他不再去想頭一天同思嘉進行過的那番談話,因為那已經從他心裡統統跑掉了,他只覺得她很美,足以使他十分自豪,而且今天她的眼睛綠得像愛爾蘭山陵呢。這後一種思想使他更加悠然自得,因為其中頗有詩意;於是,他便為姑娘們放聲而略略走調地唱起她們心愛的《身穿綠軍裝》來了。
  思嘉用母親對一個自命不凡的兒子那樣既鍾愛了又藐視的神情看著他,眼看到日落時他又要喝得酩酊大醉了。他到天黑回家時又將如往常那樣跳過從「十二橡樹」村到塔拉的那一道道籬笆,不過她希望由於上帝的仁慈和他那騎馬的清醒,他不要摔斷了脖子才好。偏偏他會不走橋上卻策馬踏著水過河,然後一路嚷著回家,讓波克攙扶著躺到辦事房的沙發上,因為這種時候波克經常擎著燈在前廳等候著。
  他會糟蹋那套簇新的灰毛料衣服的,為此他將在第二天早晨賭罵發誓詳細告訴愛倫,說他的那騎馬黑暗中從橋上掉到河裡去了----這樣一個明明誰也騙不了的謊話卻會為大家所接受,讓他覺得自己就是高明得很。
  思嘉暗想,爸爸是個可愛、自私、不負責任的的寶貝,心頭不由得湧起一股對他的熱愛之情。今天早晨她感到又興奮又愉快,彷彿整個世界連同傑拉爾德都包容在她那博愛的胸懷裡了。她很漂亮,這一點她自己清楚;她等不到今天過去就要把艾希禮佔為己有。陽光溫暖而柔和,佐治亞明媚的春光在她眼前展現。大路旁一叢叢黑莓已一起嫩綠,把冬天雨水沖洗下來的紅土溝壑都掩蓋起來了,而那些從紅土中突露出來的花崗岩卵石已開始披上切羅基薔薇,周圍是淡紫色的野羅蘭。河岸高處林木蔥蘢的小山上,山茱萸開滿了晶瑩的白花,彷彿殘雪還在萬綠叢中戀戀不捨。開花的山楂子樹正迎風怒放,開始從嬌白轉為粉紅,在樹下閃耀著光斑的枯松枝間,野忍冬織成了一張猩紅、桔紅和玫瑰紅的三色地毯。微風裡摻和著新灌木和野花的淡淡清香,整個世界都是秀色可餐了。
  「我將終生記住這天有多麼美麗,"思嘉想。"也許這就是我結婚的日子呢!」她懷著興奮的心情想像自己就在這天下午或者晚間月下,同艾希禮一起坐車穿過這花香葉綠的美景,到瓊斯博羅的一家教堂去。自然,她還得在一位亞特蘭大牧師的主持下再舉行一次婚禮,但那又要叫愛倫和傑拉爾德煩惱了。她設想愛倫聽到女兒同另一個姑娘的未婚夫私奔時期得臉色灰白的模樣,不由得有點畏縮起來,但是她知道,只要愛倫再看看女兒的幸福光景,也就會原諒她了。傑拉爾德,會大聲咒罵的,不過,儘管他昨天警告過她不要嫁給艾希禮,他還是會因為自己家同威爾克斯家做了親戚而感到說不出的高興。
  「無論如何,這些都我結婚以後的事,現在不必管它,"這樣一想,她就把煩惱丟在一邊了。
  在這樣明媚的春天,在這麼暖洋洋的陽光下,當「十二橡樹」村的煙囪正好開始在那邊小山上出現時,你除了盡情歡樂,是不可能有旁的什麼感覺的。
  「我將一輩子住在那裡,我將看見五十個這樣的春天,也許更多呢。我將告訴我的兒女和孫兒孫女,這個春天多麼美麗,比他們所要看到的都更為可愛。"想到這最後一點時她快活極了,便加入《身穿綠軍裝》末尾的合唱部分,並且贏得了傑拉爾德的高聲稱讚。
  「我不明白你今天早晨為什麼如此快活,"蘇倫表示反感地說,因為她心裡還在痛苦地嘀咕:要是她穿上思嘉那件新的綠色綢舞衣,她會比思嘉漂亮得多。為什麼思嘉總那樣自私,不肯把衣服和帽子借給她呢?媽為什麼也總是那樣護著她,說綠色同蘇倫不相配呢。"你和我一樣清楚,艾希禮的親事要在今晚宣佈,爸今天早晨這樣說的。當然我也明白,你對他表示親暱已經好幾個月了。」「你就知道這些,"思嘉說著,吐了吐舌頭,不想讓自己的興致給破壞了。到明天早晨這個時候,請看蘇倫小姐吃驚的模樣吧。
  「蘇倫,你知道事情並不是那樣,"卡琳震驚地表示異議。
  「思嘉喜歡的是布倫特。」
  思嘉那雙笑盈盈的綠眼睛望著妹妹,心想她怎麼會這樣可愛呢。全家都知道,卡琳這個13歲的姑娘已尼傾心於布倫特了,但布倫特卻全不在意,只把她當思嘉的小妹妹看待。每當愛倫不在場時,大家總喜歡拿布倫特來捉弄她,直到她哭出來為止。
  「我一點也不喜歡布倫特,親愛的。"思嘉樂得慷慨地說。
  「而且他也一點不喜歡我。你看,他正在等著你快快長大呢!"卡琳那張圓圓的小臉紅了,她心裡又高興又懷疑,兩方面像在打架似的。
  「唔,思嘉,你這話當真?」
  「思嘉,你知道母親說過,卡琳還太小,還不該想什麼男孩子,可你嬤嬤去逗引她。」「好吧,看我究竟喜歡不喜歡,你走著瞧。"思嘉回答道。
  「你是要妹妹露臉,因為你知道再過一年左右她就會長得比你漂亮了。」「你們得小心,今天講話該文明些,否則我回去抽你們,"傑拉爾德警告說。"噓!別響,我聽聽,這是馬車聲吧?準是塔爾頓家或者方丹家的。"他們駛近一個從茂密的山岡下來的交叉道時,馬蹄聲和車輪聲聽得更清楚了,同時從樹林背後傳來嘁嘁喳喳的女人爭吵聲和歡笑聲。走在前頭在傑拉爾德勒住馬向托比打了個手勢,叫他把馬車停在交叉路口。
  「那是塔爾頓家的姑娘們,"他向他的女兒們宣佈,他紅潤的臉上泛起了光彩,因為,他在全縣的太太們中除了愛倫就最喜歡這位紅頭髮的塔爾頓夫人。"而且是她親自駕車呢。
  噢,居然有位玉手纖纖的太太在擺弄馬兒啦。輕盈如羽毛,又結實得像張生牛皮,可仍然那麼美麗動人呀。你們誰也沒有這樣好看的手,真太可惜了!"他補充說,一面又鍾愛又帶責備地向他的女兒們瞟了幾眼。"卡琳害怕牲口,蘇倫的手一碰韁繩就像摸著熨斗似的,而你這個淘氣鬼----」「我麼,不管怎樣我從來沒有給撂下來過,"思嘉氣沖沖地嚷道。"可塔爾頓夫人每次打獵都摔跤呢!"他從馬鐙上欠起身,一揚手把帽子摘下來,這時塔爾頓家的馬車滿戴著穿得漂漂亮亮、撐著陽散沿著面紗的姑娘出現了,果然塔爾頓夫人如傑拉爾德說的那樣坐在車伕座位上。由於馬車上擠著她的四個女兒她們的嬤嬤,以及幾隻裝著跳舞衣的長匣子,已再容不下一個車伕了。加上,阿特裡斯·塔爾頓只要自己的一雙手閒著便從不願意讓任何人來駕車,無論他是黑人還是白人。看來外表嬌弱,骨骼纖秀,皮膚白皙得好像那火焰般的頭髮把她的臉上的全部血色都吸收到這炫亮的一叢裡來了,可是她卻有著充沛的精神和不倦的體力。她養了八個孩子,都和她一樣頭髮火紅,精力旺盛。全縣的人都這樣說,她把他們教養得十分成功,因為像對待她的那些馬駒似的,她把同樣的溺愛和最嚴格的訓練都放到他們身上了。"勒住他們,但不要傷了他們的銳氣,"這是塔爾頓夫的箴言。
  她愛馬,也經常談論馬。她瞭解它們,把它們掌握得比全縣任何人都好。她蓄養的小馬駒越來越多了,已擠出圈門跑到前面草地上來了,就像她的八個孩子擠出了山上那座散亂不堪的房子似的,於是每當她在農場裡轉悠時,馬駒、兒女和獵狗,都成群地尾隨著她。她相信她的馬都具有人性,尤其那匹名叫乃利的棗紅母馬。如果由於家務忙,她來不及在規定時去騎馬散心時,她便把糖碗交給一個黑小子,吩咐他:「給乃利一把糖吃,告訴她我馬上就出來。"除了某些特殊場合,她經常穿著騎裝,因為無論後來是否騎馬,她總是希望要騎的,所以,懷著這種期待的心情。她每天氣身時就穿上騎裝。每天早晨,無論晴雨,乃利都身著鞍轡,在屋前走來走去,等著塔爾頓夫人從家務中抽出一小時來騎它。可是費爾希爾是個很不好管理的農場,難得有空閒時間,因為乃利往往會馱著空鞍一小時又一小時地在那裡來回走動,比阿特裡斯·塔爾頓則把騎裝的衣襟高高紮起來,露出六英吋高的明亮的馬靴整天忙活。
  今天,她穿一件窄小的下擺不合時宜地深黑綢衣,那模樣仍和騎時一樣,因為這衣服是嚴格地按照她的騎裝做的,頭上戴的又是一頂小黑帽,上面那支長長的黑羽毛把一隻熱情的高閃閃的褐色眼睛遮住了,這和她打獵時戴的那頂又破又舊的帽一模一樣。
  她看見傑拉爾德,便揮了揮鞭子,同時把那兩匹像在跳舞似的棗紅馬勒住,馬車停下了。馬車後座的四們姑娘一齊探出身來,嘰哩呱啦地喧嚷著打招呼,把一對轅馬都嚇得蹦跳起來。這情景在一個偶然經過的旁觀者看來,會覺得塔爾頓和奧哈拉兩家的人大概是多年不見了,其實他們兩天前還見過呢。不過塔爾頓家是個好交際的家庭,喜歡和鄰居尤其是奧哈拉家的姑娘拉來往。那就是說,他們喜歡蘇倫和卡琳,至於思嘉,除了那個沒有頭腦的凱瑟琳·卡爾弗特之外,全縣沒有哪位姑娘真正喜歡她。
  這個縣在夏天裡差不多平均每星期要舉行一次全牲野宴和跳舞會,可是對於塔爾頓家那些紅頭髮的最會享樂的人來說,每次野宴和舞會都彷彿是頭一次參加似的,總是非常興奮。她們是一支健美而活潑的四人小分隊,擠在馬車裡衣裙壓著衣裙,陽傘遮著陽傘,連寬邊早帽上簪著的紅玫瑰和繫在下巴頦底下的天鵝絨帶子也都在互相碰撞著,糾纏裡。四頂草帽底下露出了各色的紅頭髮:赫蒂的是正紅,卡米拉的是草莓金紅,蘭達的是銅赭紅,貝特西的胡蘿蔔紅。
  「太太!好一窩漂亮的雲雀呀!"傑拉爾德慇勤地說,一面讓自己的馬告近塔爾頓的馬車。"不過她們要趕上母親,那還著得遠呢。"塔爾頓夫人滴溜溜轉著一對紅褐色的眼睛,把下嘴唇往裡吸著,露出一副略帶嘲諷的欣賞模樣,這時姑娘們嚷嚷開了:「別飛媚眼了,媽,要不我們告爸去!」「奧哈拉先生,我發誓。媽只要有個像您這樣漂亮的男人在身邊,她就決不讓我們沾邊了!"思嘉聽了這些俏皮話,和旁的人一起笑起來,不過像往常一樣,塔爾頓家的姑娘們對待母親的那種放肆的態度使她大為驚駭。她們彷彿把她當做一個跟好處自己一樣的人,彷彿她剛滿16歲呢。對于思嘉,不要說真正跟自己的母親說這種話,就連這樣一個念頭幾乎也是褻瀆的呢。不過----不過----人家姑娘們同母親的那種關係還是很有意思的。她們儘管那樣批評、責備和取笑她,可對她還是崇拜的。不,思嘉立即暗自說,她這並不是想寧願要一個像塔爾頓夫人那樣的母親,只是偶然覺得同母親開開玩笑也很有趣罷了。她知道甚至這種想法也是對愛倫的不敬,因此為自己感到羞恥。她知道,馬車裡那四個火紅頭髮的姑娘是不會為這樣胡亂的想法而傷腦筋的,於是像往常一樣她又深感自己跟人家不同,又被一起懊惱而惶惑的心情所籠罩了。
  思嘉的頭腦儘管敏銳,可並不善於分析,不過她朦朧地意識到,雖然塔爾頓家的姑娘們像馬駒一樣頑皮,像三月的山兔一樣撒野,可她們身上還是有一股天生無憂無慮的直率勁兒。她們的父母雙方都是佐治亞人,並且是佐治亞南部的人,距離那些開拓者還只有一代。他們對自己和周圍環境都有信心。他們本能地知道自己是在幹什麼,這和威爾克斯家的人一樣,儘管方式很不相同;而且這中間沒有那種經常在思嘉心中激化的衝突,因為思嘉身上有一種溫和的過分講究教養的濱海貴族血統和一種精明而凡俗的愛爾蘭農民血統混合在一起,那是兩不相容的。思嘉既要尊敬母親,把她作為偶像來崇拜,又想揉母親的頭髮,並且取笑她。她明白她只能要麼這樣,要麼那樣,二者不能兼而有之。跟男孩子一起時,也是同一種感情衝突在作祟,使得她既然裝得像個很有教養的溫文平靜的閨秀,又想作一個頑皮壞女孩,不妨跟人來幾次親吻。
  「今天早上愛倫在哪兒?"塔爾頓夫人問。
  「她剛剛把家裡的監工開除了,她留在家裡同他交接賬目。你家先生和小伙子們哪兒去了?」「唔,他們幾個小時前就騎馬到'十二橡樹'村去了----我敢說是去品嚐那邊的混合飲料看夠不夠勁兒,彷彿他們從現在到明兒早晨都不要喝了!我也想叫約翰·威爾克斯留他們過夜,即使只能讓他們睡在牲口棚裡也好。五個喝醉了的酒鬼可夠我受的了。要是只有三個,我還能對付得了,可是----"傑拉爾德連忙打斷她,把話題岔開。他能感覺到自己的三個女兒正在背後暗笑,因為她們還記得去年秋天他參加了威爾克斯舉辦的那次野宴之後,是在什麼樣的情景下回家來的。
  「塔爾頓夫人?那你今天怎麼沒騎馬呢?說實在的,你沒騎上乃利,簡直便不像你自己了。你這人就是個斯坦托嘛。」「斯坦托?好個湖塗的漢子?"塔爾頓夫人模仿他的愛爾蘭土腔嚷道:「你的意思是說那個半人半馬的怪物吧?斯坦托是個嗓門像銅鑼的人呀。」「不管它是什麼,這沒關係,"傑拉爾德回答說,對自己的錯誤毫不在意。"至少你驅趕起獵狗來,太太,你的嗓門就像銅鑼啦。」「這話可對了,媽,"赫蒂說。"我告訴過你,你每回看到一隻狐狸都要像個印第安土人那樣大喊大叫的。」「可還不如你讓嬤嬤洗耳朵時叫得響呢。"塔爾頓夫人回敬她。」而你都16歲了!唔,至於說到我今天怎沒騎馬,那是因為乃利今天清早下駒兒了。」「真的?"傑拉爾德著實高興地嚷道,他那愛爾蘭人愛馬的激情在眼睛裡閃閃發亮,同時思嘉從自己母親和塔爾頓夫人的比較中又吃一驚。對於愛倫來說,母馬從不下駒兒,母牛從不產犢兒,當然,母雞也幾乎是不生蛋的。她根本不談這種事。可是塔爾頓夫人卻沒有這樣的忌諱。
  「是匹小母馬嘍?」
  「不,腿足有兩碼長,是個漂亮的小駒子。你一定得過來看看,奧哈拉先生。它可真是一起塔爾頓家的好馬。紅得像赫蒂的頭髮呢。」「而且長得也很像赫蒂,」卡米拉說,這惹得長臉的赫蒂動手來擰她,她尖叫一聲就躲到一大堆裙子,長褲子和晃動的帽子中間去了。
  「我的這幾匹小母馬今天早晨都快活極了,"塔爾頓夫人說。"我們今天早晨聽到艾希禮和他的那個從亞特蘭大來的小表妹的消息以後,她們都一直在發瘋似的鬧個不停。那個表妹叫什麼來著?媚蘭?上帝保佑,那個怪可疼的小妮子,可是我連她的句字和模樣都總是記不起來。我家廚娘是威爾克斯家膳事總管的老婆,那男的晚兒晚上過來談起了那樁新聞,廚娘今天早晨對我們說了,說今天晚上要宣佈這門親事,姑娘聽了都興奮極了,儘管我看不出這是什麼緣故。這幾年誰都知道艾希禮要娶她,那就是說,如果他不肯跟梅肯那裡伯爾家他的一個表妹結婚的話,這就像霍妮·威爾克斯要跟媚蘭的哥哥查爾斯結婚一樣。現在,奧哈拉先生,請告訴我,要是威爾克斯家的人同他們家族以外的人結婚,是不是就不合法呢?因為如果----"思嘉沒有聽見其餘那些說笑的話。頃刻間太陽彷彿鑽到一團冷酷的烏雲背後去了。世界陷入了黑影之中,萬物都失去了光彩。那些新生的綠葉也失去了生氣,山茱萸變得蒼白了,開花的山楂剛才還那麼嬌嬌艷,現在也突然凋謝了。思嘉把手指伸進馬車的帷簾裡,她的陽傘也跟著抖動了好一會兒。原來,知道艾希禮訂婚是一回事,可聽見別人這樣偶爾談起來又是另一回事了。但是不久,她的勇氣洶湧地回來了,太陽又重新出現了,世界又大放光輝。她知道艾希禮愛她。這是千真萬確的。於是她微笑想像,要是這天晚上並沒有宣佈什麼親事,而是發生了一次私奔,塔爾頓夫人會怎樣大驚失色啊!從此以後,塔爾頓夫人會對鄰居們說,思嘉這丫頭多麼狡猾,她居然一聲不響坐在那裡聽她談媚蘭,而她和艾希禮卻一直在想著這些,她的兩個酒窩也微微顫抖起來。這時,赫蒂始終在觀察母親的話會產生什麼效果,現在看見思嘉這模樣,便有點迷惑不解地皺著眉頭往後一靠,不再操這份心了。
  「奧哈拉先生,我不管你的意見怎樣,"塔爾頓夫人強調說,"這種中表婚姻是完全錯誤的。艾希禮要娶漢密爾頓的姑娘是夠糟的了,至於霍妮要嫁給那個臉色蒼白查爾斯·漢密爾頓----」「霍妮要是不嫁給查理,她就誰也撈不到,"蘭達說,她是個對別人刻薄但覺得自己很走俏的人。"除了查理,她從來沒有過男朋友。儘管他們已經訂婚了。而且他對她也從不怎麼親熱,思嘉,你還記得,去年聖誕節他怎麼追求你來著----」「可別使壞呀,姑娘,」她母親說。"表兄妹不應該結婚,就是從表兄妹也不應該,那會削弱血統的。那跟馬不一樣。你可以讓一起母馬跟它的兄弟配,乃至一起公馬跟它的女兒配,結果還是很好,如果你懂得血統的話,可是人就不行了。外表也許不錯,但精氣神兒就不行了。你----」「不過,太太,在這一點上我可要跟你唱反調了。你能舉出比威爾克斯家更好的人來嗎?他們家從布賴恩·博魯小時候起就一直是中表結親呀。」「他們早該停止,因為如今已露出跡象來了。唔,艾希禮他還是長得挺英俊,還沒什麼,可就連他----不過,請看看威爾克斯家那些沒精打采的姑娘吧,真可憐呀!當然,都還是好女孩子,可就是沒精打采。再看媚蘭那妮子,瘦得像根棍兒,一點精神也沒有。真是弱不禁風,她自己沒個主攻,只會說:『不,太太!''是的,太太!'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那個家族需要新血液,像我家這些紅頭髮姑娘或你家思嘉那樣優美強壯的血液。不過,請不要誤解。威爾克斯家就他們為人來說都是些好人,而且你也知道我很喜歡他們,可是讓我們坦白說吧!他們吠講究教養,也太愛搞近親結婚了。難道不是這樣?他們在一塊干地上,在一條平坦大路上,會走得很好,可是請聽我說,我不相信威爾克斯家的人能夠走爛泥路,我認為他們的精氣神兒已經耗盡了,因此一旦發生危機,我就不相信他們能經得起風浪。他們是個過太平日子的家族。
  至於我,我要的是一起任何天氣都能闖的馬。而且他們的近親結婚已經使他們變得跟這一帶其他的人不一樣了。整天要麼彈鋼琴,要麼鑽書本。我相信艾希禮是寧願讀書不願找獵的。是的,我真相信這一點,奧哈拉先生!你再看看他們的骨骼,太纖細了!他們家需要強壯有力的男女----」「啊----啊----嗯"傑拉爾德若有所思地支吾著。他突然頗為內疚,意識到這番話雖然很有意思,對自己還得當,可是對愛倫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事實上他明折,如果愛倫得知她的幾個女兒聽了這樣毫不忌諱的一次談話,她一定會永遠不舒服。可是塔爾頓太太像往常那樣,一談起無論是馬或人的生育這個得意的話題,便根本不聽別人的意見而滔滔不絕。
  「我說這些話是有感而發的,因為我的一些表親也是中表結婚,而且老實告訴你,他們的孩子都長得像鼓眼牛娃,真可憐哪!所以,我家裡要我跟一位從表兄結婚時,我便像隻馬駒似的跳了起來,堅決反對。我說,'不,媽。我不能這樣。
  我的孩子會像馬那樣得大關節病和氣喘病的'好,我媽一聽說大關節病便暈倒了,可我巍然不動,我奶奶也支持我。你看,她也很懂得馬的繁殖,還誇我說得對呢。於是她幫助我跟著塔爾頓先生逃走了。現在,請看看我的這些孩子!又高大又健康,沒有一個帶病或矮小的,儘管博伊德只有五英尺十英吋高。可是,他們威爾克斯家----」「太太,你不想換換話題,"傑拉爾德趕緊插嘴,因為他已注意到卡琳的惶惑神色和蘇倫臉上流露的貪婪好奇心,恐怕再這樣下去她們以後會向愛倫提出煩人的問題,那便暴露出他作為陪女兒外出的監護人是多麼不稱職了。至於思嘉,他高興地看到,她似乎在想旁的事情,像個大家閨秀的樣子。
  赫蒂·塔爾頓把他從困境中救了出來。
  「我的天哪,媽,咱們走吧!"她不耐煩地喊道。"看這太陽把烤的,我都聽得見痱子在脖子上暴跳出來了。」「等等,太太,過會兒再走,"傑拉爾德說。"那麼,關於賣給我們馬匹交營裡的事,你究竟是怎麼決定的?戰爭眼看隨時可能爆發,小伙子們希望這個問題早日落實,那是一支克萊頓縣的軍隊,我們要的也是克萊頓縣的馬匹。可是你這位太太也實在固執,至今還不同意把你的好馬賣給我們。」「也許並不會發生戰爭呢,"塔爾頓夫人心存觀望地說,這時她的心想已經從威爾克斯家的古怪婚姻習慣中徹底轉過來了。
  「怎麼,太太,你不能----」
  「媽,"赫蒂又一次插進來,"你跟奧哈拉先生到了'十二橡樹'村再談馬匹的事不好嗎?」「對了,對了,赫蒂小姐,"傑拉爾德說,"我一分鐘也不敢耽擱你們啦。咱們不會兒就到'十二橡樹'村了,那裡的每一個人,老老少少,都想知道馬匹的事。不過,看到像你母親這樣一位文雅而漂亮的太太居然那樣固執地不肯賣自己的馬,我可真傷心呀!塔爾頓夫人,請問,你的愛國心到哪裡去了?難道南部聯盟對你就毫無意義?」「媽,"小貝特西喊道,"蘭達坐在我衣裳上,弄得我渾身都要皺巴巴的了。」「唔,貝特西,把蘭達推開,別嚷嚷。現在,傑拉爾德先生,你聽我說,"她準備反駁,眼睛開始閃閃發光了。"你犯不著用南部聯盟來壓我嘛!我認為南部聯盟對我像對你一樣重要;我有四個男孩子到了營裡,可你一個也沒有呢。不過我的孩子們能照管自己,而我的馬卻不行。我要是知道我的馬是給那些我認識的小伙子,那些慣於騎純種馬的上等人,我將樂意把它們無償地獻出來。不,我不會有片刻的猶豫。可是,要讓我的寶貝們去任憑那些慣於騎騾子的林區和山地人擺佈,那可不行,先生!我一想起它們背上長了鞍瘡和餵養得不好就要犯夢魘的。你以為我會讓那幫蠢貨去騎我的這些嬌生慣了寶貝,去撕扯它們的嫩嘴,鞭打它們,直到它們給糟蹄蹋得毫無生氣嗎?你瞧,我現在只要想到這些,就渾身起雞皮疙瘩了!奧哈拉先生,不行。你想要我的馬,這是好意,不過你最好還是行到亞特蘭大去買些老廢物來給你們的莊稼漢去騎吧。反正他們永遠也分不出好歹來的。」「媽,咱們繼續趕路不好嗎?」卡米拉也加入了這個等得不耐煩的合唱。"你明明知道最後你還是會把你的那些寶貝交給他們的。只要爸和幾個男孩子跟你仔細談談南部聯盟是多麼需要馬匹,你就會哭著把它們交出去了。"塔爾頓太太抖了抖韁繩咧嘴一笑。
  「我不會做那種事的,"她說著用鞭子在那兩騎馬背上輕輕碰了一下。馬車又飛速地行駛了。
  「真是個好女人,"傑拉爾德說,一面把帽子戴上,回到自己的馬車旁。"走吧,托比。我們要把她磨服,還是會弄到那些馬的。當然嘍,她說得也對。她是對的。誰要不是上等人,他就沒資格騎馬。他應當去當步兵。不過最糟糕的是這個縣裡沒有足夠的農場主子弟來編成一個整營呢。你說怎麼樣,小女兒?」「爸,請你要麼走在我們前頭,要麼在後面。看你踢起這麼一大堆的塵土,都快把我們嗆死了,」思嘉說,她覺得要再也無法忍受這種談話了。因為別人的談話使她不有好好思考,而她急於要在抵達「十二橡樹」之前整理好思想,同時準備一副光彩動人的面容。傑拉爾德順從地刺了刺馬肚子,一溜煙跑到前頭追趕塔爾頓家的馬車去了,到那裡他還可以繼續關於馬匹的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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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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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過了河,馬車向山上駛去。在「十二橡樹」村還沒進入眼簾之前,思嘉就已經看見一團煙霧在那些高高的樹頂上悠閒地飄浮著,也聞到了那股混合著燃燒的山胡桃木和烤豬肉羊肉的香味。
  那些從頭天晚上便在緩緩燃著的烤全牲的火坑,估計現在已成為玫瑰紅灰燼的長槽,獸肉在上面的叉子上轉動著,肉汁緩緩地滴落在炭火中,發出絲絲的聲音。思嘉知道微風吹送的那股香味是從那幢大房子背後的大橡樹林裡起來的。約翰·威爾克斯常常是在那裡,在那緩緩而下通向玫瑰園的斜坡上,舉行他的全牲野宴。這個陰涼宜人的佳境要比別的例如卡爾弗特家使用的地方好得多。卡爾弗特太太不喜歡野宴上的食品,並且聲稱好幾天之後房子裡都還有那些氣味,所以她的客人就常常被安排在一個離住宅四分之一英里的平坦而沒有遮蔭的地點熱汗淋漓地吃著。不過,也只有這位以好客聞名全州的約翰·威爾克斯才真正懂得怎樣舉行野宴。
  那些帶有支架的長長的野餐桌上沿著威爾克斯家最漂亮的亞麻布,這些餐桌常常擺在最陰涼的地方,兩旁是沒有靠背的條凳;空地上還放著一些椅子、矮腳凳和坐椅,是給那些不喜歡坐條凳的人準備的。在離宴席較遠的地方才是那些長長的烤野獸肉的火坑和燉肉汁的大鐵鍋,這裡散發的油煙和種種濃烈的香味是客人們聞不到的。威爾克斯先生經常養著至少十來個黑人,他們端著托盤來回跑動為客人提供食品。
  那邊倉房背後還設有另一個野宴火炕,專供家僕、來賓們的車伕、侍女等人使用,他們吃是的玉米餅、山薯和黑人最喜歡的牲畜內臟,時令碰巧時還有足夠的西瓜讓他們吃個飽。
  當思嘉遠遠聞到的新鮮豬肉的香味時,她欣賞地皺起鼻子,希望等烤好以後她的食慾會旺盛起來。此刻她的肚子裡還是飽飽的,而且腰扎得很緊,生怕自己隨時都會打出嗝來。
  那就要命了,如果真是打嗝,因為只有老頭兒和老太婆才不怕周圍的人議論敢在宴度上打嗝呢。
  他們駛上了山頂,這時那座白房子已整整齊齊的出現在她面前,你看那高高的圓柱,寬闊的遊廊,平坦的屋頂,這美麗得像一個那麼相信自己魅力的美人兒,她顯得雍容大方,對誰都一樣親切可愛了。思嘉喜愛「十二橡樹」村勝過喜歡塔拉農場,因為它的一種堂皇的美,一種柔和的莊嚴,而這是傑拉爾德的住宅所不具備的。
  寬闊曲折的車道上到處是騎乘的馬和馬車,賓客們正紛紛下馬下車,向朋友打招呼。咧著大嘴傻笑的黑人對宴會總是那麼興奮,他們正在把牲口牽到倉場上去卸鞍解轡,讓它們好好休息一下。成群的孩子,有黑的,有白的,在新綠的草地上嚷著跑著,玩跳房子和捉人的遊戲,並且競相誇口要在野宴上吃多少多少東西。那間從前頭一直延伸到屋後的寬敞的大廳裡已經擠滿了人,當奧哈拉的馬車駛到前面台階邊停下時,思嘉看見那些像蝴蝶般漂亮的姑娘們搖擺著裙裾在二樓的樓梯上走上走下,有的彼此摟著腰肢倚在樓欄杆上,笑著招呼下面大廳裡的年輕小伙子們。
  從那敞開的法國式窗口,她看見那些年齡較大的婦女穿著深色綢衣搖著扇子端端正正坐在客廳裡,談論著嬰兒、疾病和誰跟誰結婚,以及怎麼結婚的,等等。威爾克斯的膳事總管湯姆在大廳和門廳裡穿梭忙合著,他手裡端著一隻銀托盤,不停地鞠躬微笑,向那些身穿淡米色或灰色褲子和皺邊亞麻布襯衫的青年人奉上高腳酒杯。
  陽光燦爛的前廊上也擁擠著賓客。是的,全縣的人都在這裡了,思嘉心想。塔爾頓家四個小伙子和他們的父親倚著高高的圓柱,孿生兄弟斯圖爾特和布倫特照例肩並肩站在那兒,博伊德和湯姆則同他們的父親詹姆斯·塔爾頓在一起。卡爾弗特先生貼在近他的北方佬老婆,後者雖然已在佐治亞生活了15年之久,可仍然顯得有點像陌生人似的。每個人對她十分客氣而親切,都覺得她可憐,不過誰也不會忘記她由於做了卡爾弗特先生的孩子們的家庭教師而加重了她在出身上犯下的過失。那兩個卡爾弗家的小伙子雷福德和凱德,同他們那個活躍的白白胖胖的妹妹凱瑟琳在一起,向黑臉喬·方丹和他的漂亮未婚妻薩莉·芒羅開玩笑。亞可克斯和托尼·方丹在向迪米蒂·芒羅耳語,惹得她一次又一次格格大笑。有些家庭是遠道而來的,例如從十英里外的洛夫喬伊,從費耶特維爾,從瓊斯博羅,少數幾家甚至來自亞特蘭大和梅肯。整個房子像要被客人擠垮了,而不停地高談闊論和嘩然大笑,以及婦女們格格的笑聲,尖叫聲和喧嚷聲,更是此起彼落,熱鬧無比。
  思嘉看見約翰·威爾克斯站在走廊台階上,他一頭銀絲般的頭髮,腰背挺直,煥發著寧靜和藹的容光,像佐治亞夏天的太陽一般永不衰敗。他旁邊站著霍妮·威爾克斯(人們之所以這樣稱呼她,是因為她對於從父親到大田勞工所有的人都用同樣親切的口氣說話),她正在不停地歡笑著迎接每一位來賓。
  霍妮那種顯然渴望對誰都顯得親切動人的勁兒,同她父親的姿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使思嘉想起也許塔爾頓太太剛才說的話畢竟是有些道理。威爾克斯家的男人們無疑有自己的家族特徵。那種把約翰·威爾克斯和艾希禮的灰眼睛襯托得更顯著的赤金色濃睫毛,在霍妮和她妹妹英迪亞的臉上便變得稀疏而沒有什麼光澤了。霍妮像只野兔似的睫毛很少,而英迪亞除了用"平淡"一詞以外,再沒有別的說法可以形容了。
  英迪亞的蹤影哪裡也找不到,但思嘉知道她也許是在廚房裡對僕人們作最後的指示。思嘉心想,可憐的英迪亞,自從她母親去世以後,她得為家務操不少的心呢,因此除了斯圖爾特·塔爾頓,便沒有機會去交別的男朋友了。而且,如果他覺得我比她長得漂亮,那也不是我的過錯呀。
  約翰·威爾克斯走下台階,伸出手臂去攙扶思嘉。她下馬車時見蘇倫在得意地傻笑,便知道她已經從人叢中找出弗蘭克·肯尼迪來了。
  我就不信找不到一個比這穿褲子的老處女更好的男人!
  她心裡輕蔑地嘀咕著,一面跳下地來微笑著向約翰·威爾克斯表示感謝。
  弗蘭克·肯尼迪趕忙走來攙扶蘇倫,蘇倫那個得意勁兒更叫思嘉恨不得抽她一鞭子。弗蘭克·肯尼迪可能擁有比縣裡任何人都多的土地,而且可能心地很好,可這些在一個年滿40的人身上是毫無吸引力的,何況他既瘦小又神經質,長著幾根稀稀拉拉幾根黃鬍子,是個婆婆媽媽、唯唯諾諾的人。
  不過,思嘉記起了自己的計謀,便打消這種輕蔑心理,反向他飛了個欣然的微笑,這使他不由得一怔,一面向蘇倫伸出手臂,一面高興得不知所措地把兩眼睛朝思嘉身上骨碌碌亂轉。
  思嘉即使在跟約翰·威爾克斯愉快地交談時,兩隻眼睛也在人群裡搜索艾希禮,可是他不在走廊上。周圍是一起歡迎的招呼聲,斯圖爾特和布倫特·塔爾頓這對孿生兄弟一起向她走來。芒羅家的姑娘們也對她的衣服大聲稱讚,她很快便成了一個吵吵鬧鬧的圈子的中心,這些聲音越來越高,把整個大廳裡的喧嘩都壓倒了。可是艾希禮在哪裡?還有媚蘭和查爾斯呢?她裝得若無其事地環顧四周,並一直朝大廳那裡笑鬧的人群中望著。她閒談著,笑著,迅速向屋子裡,庭院裡搜索著,忽然發現一個陌生人獨自站在大廳裡用一種淡漠而不怎麼禮貌的神情注視著她,這使她產生了一種複雜的感覺:一面由於自己吸引了一個男人而十分得意,一面又想到自己的衣服領口太低露出了胸脯而有點難為情了。他看來年紀不小,至少有35歲。他個子高高的,體格很強壯。思嘉心想,還沒有見過這樣腰圓膀闊、肌肉結實、幾乎粗壯得有失體面的男人呢。當她的眼光和那人的眼光接解,他笑了,露出一口猙獰雪白的牙齒,在修剪短短的髭鬚底下閃閃發光。他的臉膛黑得像個海盜,一雙又黑又狠的眼睛彷彿主張把一艘帆船鑿沉或搶走一名處女似的。他的臉上表情冷漠而鹵莽,連對她微笑時嘴角上也流露出嘲諷的意味,使思嘉緊張得出不來氣。她想人家這樣無禮地瞧著她簡直是一種侮辱,可懊惱自己竟沒有受辱的感覺。她不知道這究竟是個什麼人,但他黑黑的臉膛無可否認地有著上等人家的血統。兩片飽滿的紅嘴唇上那深長的鷹鉤鼻子、高高的前額和寬闊的天庭,都說明了這一點。
  她毫無笑容地努力把自己的眼光挪開,同時他也回過頭去,因為有人在叫他:「瑞德,瑞德·巴特勒!到這裡來!我要你見見佐治亞一個心腸最硬的姑娘。"瑞德·巴特勒?這名字有點耳熟,好像同某個不體面的趣聞有關似的,不過她正一心想著艾希禮,便不去細究了。
  「我得上樓去理理頭髮,"她告訴斯圖爾特和布倫特,他們正想把她從人群中帶走。"你們倆可得等著我,別跟旁的女孩子跑掉,惹我生氣埃"她看得出來,要是她今天跟任何別的人調情,斯圖爾特是不會善罷干休的。因為他剛剛喝了幾杯,正擺出一副找人打架的神氣,她憑經驗知道這就要出事了。她在過廳裡站下跟朋友們說話,又對英迪亞打招呼,後者正從後屋裡出來,已忙得頭髮不整,兩鬢流汗。可憐的英迪亞!一個姑娘長著不灰不白的頭髮和眼睫毛,以及一個顯得性情固執的下巴,這就夠糟的了,何況已經20歲了還沒嫁人呢!她不知英迪亞是否懷恨她把斯圖爾特從她身邊奪走了。有不少的人還在說她仍然愛他,可是你怎麼也琢磨不透一個威爾克斯的家人是如何想的。即使她懷恨這件事,他決不會露出痕跡來,仍一如既往地用那種稍覺疏遠又頗為親切的態度對待思嘉。
  思嘉愉快地跟她交談了幾句,便走上寬闊的樓梯。這時一個羞答答的聲音在後面叫她的名字,她回過頭來,看見了查爾斯·漢密爾頓。他是個俊俏的小伙子,滿頭柔軟的褐色鬈發覆蓋在白皙的前額上,眼睛也是深褐色的,明亮,溫柔,像一隻聰敏的長毛牧羊犬。他穿著很合身的褲子和黑色上衣,帶皺褶的襯衫領口打著個很寬很時髦的黑領結。她轉過身來時,他臉上泛起薄薄的紅暈,因為他在女孩子面前總有點怯生生的。像大多數怕羞的男人那樣,他非常愛慕思嘉這樣快活,開朗而落落大方的姑娘。她以前對他的態度從沒有超出敷衍應酬的範圍,因此現在她回報他的那燦然一笑和愉快地伸出的兩隻手,就使他驚喜得透不過起來的。
  「怎麼,查爾斯·漢密爾頓,你這漂亮的小傢伙,是你呀!
  我敢說你是專門從亞特蘭大老遠趕來,這可叫我心疼得不行啊!"查爾斯激動的結結巴巴,幾乎說不出話來了。他抓住她那雙溫暖的小手,癡癡地望著那雙滴溜溜轉的綠眼睛。姑娘們是慣用這種態度跟男孩子說話的,可對查爾斯卻從來沒有過。他可真不明白為什麼她們老是把他當做小弟弟看待,又總是那麼親切,但從來不肯跟他開玩笑。他經常看見姑娘們跟那些比他難看得多和笨得多的男孩子在一起調情說笑,早就巴不得她們也這樣跟他鬧著玩兒。可是除了偶爾一兩次外,他跟她們在一起時往往不知道說什麼好,所以總是破口無言,窘困得難受極了。事情過後,他夜裡躺在床上睡不著覺時,倒想起許許多多本來可以說的俏皮逗人的話來,可是機會沒有了,因為人家姑娘們經過這麼一兩回試驗之後,便把他撂在一邊了。
  至於霍妮,他同她已經有了默契,準備來年秋天他繼承了遺產的時候結婚,可是他跟他在一起時同樣也很不自在,沒有什麼好說的。有時候他有一種不怎麼爽快的感覺,覺得霍妮那種有點賣弄風情和自作主張的神氣對他很不利,因為她對男孩子有股狂熱勁兒,恐怕一有機會她就會隨便給哪個男人玩這一套的。所以查爾斯對娶霍妮不怎麼熱心,因為她沒有在他心中那種瘋狂的浪漫激情,而那是他心愛的書本告訴他一個戀人所應當有的。他經常渴望著有個美麗、大膽、感情熾熱、善於戲謔的女人來愛他。
  可如今思嘉·奧哈拉用她所說的對他心疼的話,在跟他開玩笑呢!
  他想想出幾句話來說說,可是想不出來,接著他便默默祝福思嘉,因為她在一個勁兒地說下去,他也就用不著開口了。這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
  「現在,你就站在這兒,等我回來,到時我跟你一起吃野宴,可不要走開去跟別的女孩子胡鬧呀,那樣我可要吃醋了!"這些話從那張兩旁各有一個酒窩的櫻桃小口裡說出,同時烏黑的睫毛在碧綠的眼睛上方假裝嚴肅地飛舞著。
  「我不會的,"他終於使勁喘過起來,可是決沒有想到她是在把他當做一隻等待屠夫的小牛犢呢。
  她拿那把合著的折扇在他臂膀上輕輕一敲,然後轉身上樓,這時她的視線又落到那個名叫瑞德·巴特勒的人身上,他正孤零零地站在離查爾斯幾步遠的地方。他顯然從旁聽見了剛才的全部談話,因為他仰頭對思嘉咧嘴笑了笑,那模樣邪惡得像只公貓似的,隨即又將思嘉渾身上下打量著,眼光中全然沒有思嘉所習慣的那種敬意。
  「活見鬼!"思嘉用傑拉爾德慣用的那句粗話煩惱地暗思忖說。"他看來好像----好像知道我沒穿內衣是模樣似的。"接著把頭一甩,逕自上樓去了。
  在放包裹的那間臥室裡,她發現凱瑟琳·卡爾弗特正站在鏡前打扮,拚命咬著嘴唇,想叫它們顯得更紅一些。她的飾帶上佩著新鮮的玫瑰花,這同她的兩頰相到輝映,那雙矢車菊般的藍眼睛更是興奮得神采飛揚了。
  「凱瑟琳,"思嘉說,一面試著把她穿的那件緊身上衣拉高一點,"樓下那個姓巴特勒的討厭傢伙是誰?」「唔,親愛的,你不知道嗎?」凱瑟琳興奮地低聲說,留心不讓在隔壁房間閒聊的迪爾茜和威爾克斯家姑娘們的嬤嬤聽見。"我真想不到威爾克斯先生怎麼會讓他到這裡來了,不過他本來就在瓊斯博羅同肯尼迪先生商談買棉花的事。當然了,肯尼迪先生要把他帶在身邊,就一起來了。他不能丟下他就走埃」「他究竟是怎麼回事呢?」「人家誰也沒有招待過他呢!親愛的。」「真的沒有嗎?」「沒有。"思嘉默默地尋思這件事,因為她還從不曾跟一個不受招待的人在一起待過呢。這倒是一種很令人興奮的局面。
  「他幹過什麼事了?」
  「唔,他的名聲壞極了!思嘉,他叫瑞德·巴特勒,是查爾斯頓人,他的朋友本來都是那裡最上等的人,可現在都不理他了。去年夏天卡羅·雷特跟我談了他的情形。她跟他的家庭並沒有親屬關係,可是她瞭解他的一切,而且誰都瞭解。
  他是從西點軍校開除出來的。你想想吧!他還些事情實在太糟糕了,卡羅也不便知道。此外就是關於他沒有娶那個姑娘的事----」「快告訴我!」「親愛的,你真的什麼也不知道?卡羅去年夏天全都告訴我了,可要是她媽聽說她居然知道這種事,恐怕會氣得要死呢。唔,這位巴特勒先生帶著一個查爾斯頓姑娘坐馬車出去玩。我從來不知道她究竟是誰,不過我能猜到一點。她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否則便不會在下午那麼晚的時候沒個伴就跟他出去了。而且親愛的,他們在外面幾乎待了個通宵,最後才步行回家,據說是馬跑了,車也給摔壞了,他們在樹林裡迷了路。後來你猜怎麼樣----」「你說吧,我猜不著,"思嘉很熱心地說,巴不得發生最糟糕的事。
  「第二天他居然拒絕同她結婚!」
  「啊,"思嘉的希望破滅了。
  「他說他沒----嗯----沒跟她有過什麼,也看不出為什麼就該娶她。於是,當然嘍,她哥哥把他叫出來,這時巴特勒先生稱他寧願給槍斃也不要娶一個蠢貨。這樣一來,他們就只有進行決鬥,結果巴特勒先生擊中了那姑娘的哥哥,他死了,同時巴特勒先生也只好離開查爾斯頓,可至今沒有接待他,"凱瑟琳得意地結束了她的故事,而且很及時,因為這時迪爾茜回到房間照料思嘉梳妝來了。
  「她懷孕了沒有?"思嘉在凱瑟琳的耳邊悄悄地問。
  凱瑟琳拚命搖頭。"不過她同樣給毀了,"她有點厭惡地低聲回答。
  但願艾希禮別毀了我才好,思嘉突然這樣想。像他這樣一個十十足足的正人君子,是決不會不娶我的。可是,不知怎的,她情不自禁增對瑞德·巴特勒產生了一種敬意,因為他拒絕跟一個蠢女人結婚哩。
  思嘉坐在屋後那株大橡樹樹蔭下一張高高的木褥榻上,她衣裙上的荷葉邊和皺襞向周圍蕩漾著,底下那雙綠羊皮軟鞋露出了大約兩英吋的樣子,這是大家閨秀坐著時雙腳所能露出的最大部分。她手裡捧著一個幾乎沒有動過的盤子。
  野宴已達到高潮,暖融融的空氣中洋溢
  著笑聲、談話聲、餐具碰著杯盤的叮噹聲,以及烤肉和稠肉湯的濃烈香味。間或一陣清風吹過,從長長的烤牲火坑向賓客們起來了股股輕煙,小姐太太們假裝煩地尖叫起來,一面使勁揮舞手中棕櫚葉扇子。
  大多數年輕小姐同她們的男伴坐在餐桌兩旁長長的條凳上,唯獨思嘉,她明白在這種座席上只能兩邊各坐一個男人,便單單另外挑了個位置,這樣她就可以引來盡可能多的男人聚在自己周圍了。
  已婚婦女,都坐在涼亭裡,她們的深色衣裳在周圍的歡快色彩中看來更加顯眼。主婦們無論年齡大小,常常坐在一起,稍稍離開那些明眸皓齒的小姐、情郎和他們的喧笑聲,因為在南方,婦女一結婚就不算美人了。從那位倚老賣老公然在打嗝兒的方丹老太太到初次懷孕正在極力忍住不嘔吐出來的17歲的艾麗斯·芒羅,她們正交頭接耳不停地討論著家庭等方面的問題,這才使得這樣的集會更加愉快而富於教育意義了。
  思嘉朝她們輕蔑地看了一眼,覺得她們活像一群肥老鴉,已婚婦女從來都是沒有什麼趣味的。可她就不想想,要是她嫁給了艾希禮,也得自動地跟這些穿深色綢衣的主婦們一起,坐到涼亭下和前屋客廳裡去,並且跟她們一樣莊重,一樣呆板,不再屬於那有趣而快活的一群了。原來她像大多數女孩子那樣,她的想像力只能把她帶到結婚的禮壇上去,不近也不遠,到此為止。此外,她現在正覺得十分不幸,沒有心思去考慮這種抽像的事。
  她垂下眼睛看看手裡的盤子,靈巧地拿起一片薄薄的餅乾送到嘴邊模樣是那麼文雅,只輕輕咬了一點,要是嬤嬤見了準會大加讚賞的。她儘管周圍有了那麼多向她獻慇勤的小伙子,可是從沒像現在這樣難受過。她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昨天昨上她想好的那些計劃至少在艾希禮身上已經徹底完了。她吸引來幾十個旁的男人,偏偏艾希禮沒有來。因此昨天下午她所感到的那些恐懼現在又都捲土重來,籠罩在她身上了,使她的心臟時緊時慢地跳得很不正常,臉色也紅一陣白一陣,難看得很。
  艾希禮不想加入她周圍的那個圈子,實際上她來到以後還沒有單獨跟他說過一句話,甚至自從見面時打了個招呼便再沒有機會對他說話了。當她走進後花園時,他上前來歡迎過她,但當時媚蘭正挽著他的胳膊----她幾乎還沒有他的肩膀高呢。
  媚蘭是個嬌小脆弱的姑娘,從外表看就像個躲在母親裙子裡玩耍的孩子,加上她那雙褐色大眼睛流露的怕羞到幾乎驚恐的神色,就更加給人以這樣的印象了。她長著一頭稠密烏黑的鬈發,上面嚴嚴地罩著發網,顯得一絲不亂。這黑的一大堆前面掛著個長長的寡婦嘴劉海兒,使得她的臉蛋完全變成了雞心形。由於兩個顴骨隔得太遠,下巴太尖,那張臉雖然嬌怯可人,但仍顯平淡。她長得像----而且就是----泥土一樣簡單,麵包一樣可貴,春水一樣清澈。不過,無論她的相貌多麼平淡,身佬多麼嬌小,她的舉止行動中仍包含著一種沉靜而非常動人的莊重美,這使她看起來遠不像一個17歲的大姑娘。
  她穿一件灰色細棉布衣裳,上面配有櫻桃色緞帶,裙裾蕩漾,皺襞粼粼,似在掩飾那個如孩子般尚未充分發育的身軀,而那頂垂著鮮紅的細長飾帶的黃帽子,則使她的奶油色皮膚更加光瑩奪目了。她那對沉甸甸的耳墜子吊在長長的金鏈上,從整整齊齊網著的鬈發中垂下來,在褐色眼睛近旁擺盪著,這對眼睛象冬天樹林中波光皎潔的湖水,兩片褐色的葉子從寧靜的湖水中閃映出來。
  她用怯生生的喜悅心情微笑著歡迎思嘉,稱讚她那件綠色衣裳多麼漂亮,這時思嘉很不好意思,幾乎裝出一副禮貌的笑容來回答,因為她那麼迫切地想同艾希禮單獨談話!從那以後,艾希禮就離開賓客坐在媚蘭腳邊一隻小凳上,同她悄悄地談著,悠閒而睡眼朦朧地微笑著,這樣的微笑正是思嘉最心愛不過的。更糟糕的是在他的微笑下媚蘭眼中煥發著一閃一閃的光輝,以致連想思嘉也不得不承認她幾乎是美麗的了。媚蘭望著艾希禮時,她那平淡的臉上彷彿被一支內心的火焰照耀得容光煥發,因為只要一顆熱戀的心能夠在臉上顯現,那麼現在媚蘭臉上顯現的正是這樣的一顆心。
  思嘉想把目光從這兩個人身上挪開,不再看他們,可就是辦不到,而且每看一眼就得從她周圍的人們身上找到加倍的歡樂,跟他們一起笑著,談著冒失的事情,挑逗他們,對他們的奉承話拚命搖頭,搖得那雙耳墜狂跳不止。她說了好幾遍"胡說八道",聲明真理不在他們任何一個人身上,並且發誓永遠不相信他們任何人說的任何事情。可是艾希禮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她。他只一味地仰望著媚蘭不停地說下去,同時媚蘭俯視著他,她臉上的表情明明顯示出她是屬於他的。
  這樣,思嘉便覺得難堪極了。
  在局外人看來,她是比誰也更沒有理由覺得難堪的。她無疑是這次野宴上的美人,是大家注意的中心。她正在男人們中間激起的那陣狂熱,加上其他姑娘們心中的妒火,在任何別的時候都會叫她心滿意足了。
  由於受到她的青睞查爾斯·漢密爾頓,仍牢牢地站在她右邊,任憑塔爾頓家的孿生兄弟合力擠他也不挪動一步。他一隻手拿著她的扉子,另一隻手端著自己那盤連碰也沒碰的烤肉,固執地不去跟霍妮的眼光接角,這叫霍妮傷心得快要哭了。她左邊的凱德懶洋洋地待在那裡,他不時拉拉她的衣角讓她注意,同時用一雙怒氣沖沖的眼睛瞪著斯圖爾特。他和這對孿生兄弟之間的敵對氣氛已達到了一觸即發的程度,並且已開始鬥起嘴來。弗蘭克·肯尼迪象只帶小雞的母雞在瞎忙著,到橡樹樹蔭下的餐桌旁來回奔跑,替思嘉挑揀好吃的東西,彷彿那兒的十幾個僕人都不中用似的。最後,蘇倫已實在按捺不住滿腔憤,便衝出大家閨秀的忍讓範圍,公然向思嘉怒目而視。小卡琳也早就想哭的,因為儘管思嘉講了不少鼓勵的話,可布倫特只對她說了聲"好啊,小妹",同時撥了撥她頭上的髮帶便轉身去全心全意奉承思嘉了。他往常總是那麼親切,用一種出於自然的敬重態度對待她,讓她感到自己已經是個大人,便暗暗夢想有一天她將綰起髮髻,放下裙裾,把他當作一個真正的情人來接待。可現在看來,思嘉已經把他撈到手了!至於芒羅家的幾位姑娘,她們眼看方丹家那些黑皮膚小伙子已公然背叛他們,可是仍極力掩飾著心頭的懊惱,不過當托尼和亞歷克斯站在圈子外面等著覷著,隨時準備只要有人站起來倆立即他佔一個靠近思嘉的位置,那副討厭相就叫她們忍無可忍了。
  她們用揚起眉頭的方式將自己對思嘉行為的反感微妙地傳遞給赫蒂·塔爾頓。對于思嘉來說,惟一的要訣是"快"。
  這時,那三個年輕姑娘不約而同地舉起花邊陽傘,說她們已經吃夠了,謝謝,一面用手指輕輕扶著身邊男人的胳膊,嬌聲笑嚷著到玫瑰園、清泉和夏季別野參觀去了。這種有秩序的戰略性撤退對於一個在場的女人是不會不產生效果的,可男人就看不出來。
  思嘉看見那三個男人被拉出了她的魅力圈,跟著女孩子們到她們從小便熟悉的名勝地觀光去了,便格格地笑起來,同時狠狠盯住艾希禮,看他是否注意到這件事。可是他正在玩媚蘭的那條緞帶,一面微笑著望著她。思嘉感到揪心般一陣劇痛。她恨不得立刻跑過去將媚蘭的乳白色皮膚狠狠地抓呀,撓呀,直到鮮紅淋漓才痛快哩。
  她的眼光從媚蘭身上移開,便看見了瑞德·巴特勒,他已跟眾人廝混在一起,可是仍站在一旁同約翰·威爾克斯交談。他一直在觀察她,但一旦接觸到她的眼光便笑起來。思嘉感到很不自在,覺得這個不受招待的男人是在場惟一知道她那狂歡背後隱藏著什麼心事的人,而且這只能給他以譏諷的樂趣。那麼,她也可以抓他其他來取樂呀!
  「只要我能夠熬過這個野宴,一直堅持到午後,"她想,"所有的女孩子便會上樓去午睡,準備精神飽滿地參加晚上的舞會,那時我要留在樓下找機會跟艾希禮說話。他一定已經注意到我是多麼受人愛慕了。"接著,她又自我寬慰地作出了另一種推測:「當然嘍,他必須照顧媚蘭,因為她畢竟是他的表妹,而且又一點不引人注目,如果他不那麼關照她,她簡直就要做無人問津的'牆花'了。"想到這裡,她重新鼓起了勇起,並且對查爾斯加倍下功夫,這時他那雙褐色眼睛正熾熱地俯視著她。對於查爾斯來說,這真是絕妙的一天,美夢般的一天,他已經毫不費力同思嘉戀愛起來。由於這種新的感情的衝擊,霍妮在他心中的形象便暗淡無光了。霍妮是一隻尖叫的麻雀,而思嘉則是只閃爍的蜂鳥。她逗弄他,疼愛他,向他提問題,然後又自己回答,這樣他毋需開口便顯得非常聰明。別的小伙子顯然被她對查爾斯的這種偏愛所激怒,而且給弄得糊里糊塗,因為他們知道查爾斯為人那麼羞怯,一口氣說不出兩個字、一句的話來,可是出於禮貌,他們不得不強壓著心頭的怒火。誰都敢怒而不敢言,這對思嘉是個很大的勝利,可在艾希禮身上卻是例外。
  最後一叉子豬肉、雞肉、羊肉都吃完了,思嘉希望時機已經來到,英迪亞會起身建議小姐們進屋去休息。這時是下午兩點,太陽直照頭頂,有點炎熱,可是英迪亞由於準備野宴接連忙了三天,實在太勞累了,便樂得留下來坐在涼亭裡歇一會,一面朝那位來自費耶特維爾的聾老頭兒高聲說話。
  一陣懶洋洋的睡意向人群襲來。黑人們慢悠悠地收拾長桌上的殘羹剩菜。談笑聲漸漸低沉,這裡、那裡三五成群的人也開始靜默。大家都在等待女主人來宣佈結束於前的野宴活動。棕櫚扇子搖得愈來愈慢,有些先生由於炎熱和吃得過飲,已經打起瞌睡來。大野宴已經結束,所以的人都要趁太陽正旺的時刻休息一下了。
  在午宴和昨會之間這段空隙中,人們都顯得安靜而平和,只有年輕小伙子們仍保持著不甘寂寞的精力,正是這種精力使剛才整個娶會充滿了生機。他們從一群人到另一群人不斷走動,慢吞吞地低聲談論著,漂亮得像些純種馬駒,也同樣地危險。中午懶洋洋的氣氛籠罩了整個聚會,可是在它下面潛伏著一些暴躁因素,它們可能突然爆發,上升到凶殘的頂點,並且迅速蔓延,成為燎原之勢,男人和女人,他們既是美麗的,又是放蕩的,那可愛的外表下面都有一點火爆性,其中已經馴服了的只是很小一部而已。
  過了一會,太陽越發熱了,思嘉和其他人又朝英迪亞看了看。談話已漸漸沉寂,這時從林裡所有的人都忽然聽到了傑拉爾德的激昂的聲調。原來他站在距離野宴席不遠的地方,同約翰·威爾克斯爭論是正起勁呢。
  「真是活見鬼,你這人哪!祈求跟北方佬和平解決嗎?咱們已經在薩姆特要塞向那些流氓開火了!還能和平?南方應當以武力表明它不能讓人侮辱,並且它不是憑聯邦的仁慈而是憑著自己的力量在脫離聯邦!」「哦,他又喝夠了!我的上帝!」思嘉心想。"這想,我們都得在這裡坐到半夜去了。"頃刻之間,瞌睡從懶洋洋的人群中逃之夭夭,一種像電流般敏感的東西迅速掠過周圍。男人從條凳和椅子上跳起來,揮動著兩臂,拚命提高嗓門,同時一心想壓倒別人的聲音。本來整個上午都沒有談起政治和平在眉睫的戰爭,因為威爾克斯先生要求大家不要去打擾那些太太小姐。如今傑拉爾德吼出"薩姆特要塞"這幾個字來了,在場的每一個便都忘記了主人的告誡。
  「咱們當然要打----」「北方佬是賊----」「咱們一個月就能把他們報銷----」「是啊,一個南方人能打掉20個北方佬----」「給他們一次教訓,叫他們不要很快就忘了----」「不,你看林肯先生怎麼侮辱咱們的委員吧!」「是啊,跟他們敷衍幾個禮拜----還發誓一定得撤出薩姆特呢!」「他們要戰爭,咱們就讓他們厭惡戰急----"在所有這些聲音之上,傑拉爾德的嗓門在隆隆震響,但思嘉能夠聽到的全是」州權、州權"的反覆叫喊。傑拉爾德真是得意極了,可他的女兒並不得意。
  脫離聯邦,戰爭----這些字眼由於長期以來不斷重複,思嘉已覺得十分刺耳,不過現在她更恨這些聲音,因為它們意味著那些男人將站在那裡激烈地爭論好幾個小時,而她就沒有機會去單獨見艾希禮了。當然,大家心裡都清楚,實際上不會發生戰爭,他們只不過喜歡談論,同時喜歡聽自己談論。
  查爾斯·漢密爾頓沒有跟著別人站起來,而且發現思嘉身邊人已經很少了,他便挨得更近一些,沿著那股從新愛情中產生的勇氣,低聲表白起來。
  「奧哈拉小姐----我----我----已經決定,如果戰爭打起來,我要到南卡羅來納去加入那邊的軍隊。據說韋德·漢普頓先生正在那裡組織一支騎兵,我當然願意去跟他在一起。他為人很好,還是我父親最要好的朋友呢。"思嘉想,"這叫我怎麼辦呢----給他喝三聲彩嗎?」因為查爾斯的自白表明他是在向她袒露內心的秘密。她想不出說什麼話來好,只好默默地看了看他,覺得男人真笨,他們還以為女人對這種事感興趣呢!他把她的這種表情看做是又驚慌又嘉許之意,於是索性大膽而迅速地說下去----「要是我走了,你會----你會感到難過嗎,奧哈拉小姐?」「我會每天晚上偷偷哭泣的,"思嘉這樣說,聽那口氣顯然是在開玩笑,可是他只從字面上理解,便一陣仍紅樂得不行了。她的一隻手本來藏在衣服的皺褶裡,這時他故意把自己的的輕輕探進去碰它,後來索性緊緊握住了,連他自己都不明白哪來這麼大的勇氣,也不知道她怎的就默許了,因此感到愕然。
  「你會為我祈禱嗎?」
  「瞧你這個傻瓜!"思嘉刻薄地想道,一面偷偷向周圍看了一眼,希望能找機會迴避這種對話。
  「你會嗎?」
  「唔----會,真的,漢密爾頓先生。每晚祈禱三輪念珠,至少!"查爾斯迅速看了看周圍,憋著肚子,屏住氣。實際上他們是單獨在一起了,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而且,即使再一次遇到這樣的天賜良機,他的勇氣也許要不濟事呢!
  「奧哈拉小姐----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我愛你!」「嗯?"思嘉心不在焉地說,一面將眼光穿過正辯論的人群朝艾希禮仍坐在媚蘭腳邊談話的那個地方望去。
  「真的!"查爾斯低聲說,由於她既沒有笑也沒有驚叫或暈倒而高興得不行了,因為按照他平時所想像的,年輕姑娘們在這種場合必然會那樣的。"我愛你!你是世界上最----最----"這時他才有生以來頭一次打到自己的舌頭了,"我所認識的最美麗的姑娘和最可愛親切的人,而且你有最高貴的風高,我以我的整個心靈愛著你。我不能指望你會愛一個像我這樣的人,但是,我親愛的奧哈拉小姐,只要你能給我一點點鼓勵,我願意做世界上任何的事情來使你愛我。我願意----"查爾斯停住了,因為他想不出一樁足以向思嘉證實自己愛情深度的困難行動來,於是他只好簡單地說:「我要跟你結婚。"思嘉聽到"結婚"這個字眼,便猛地從幻想中回到現實裡來。她剛才正在夢想結婚,夢想著艾希禮呢,如今只好用一種很難掩蓋得住的懊惱神色望著查爾斯發怔了。怎麼恰好在今天,她苦惱得幾乎要發狂的時候,這個像牛犢似的傻瓜偏偏要來把自己的感情強加於人呢?思嘉注視著那雙祈求的褐色的眼睛,可是看不出一個羞怯男孩的初戀的美,看不出那種對於一個已經實現的理想的的祟拜之情,或者像火焰般燒透他整個身心的那種狂喜和親切的感覺。思嘉已經見慣了向她求婚的男子,一些比查爾斯·漢密爾頓誘人得多的男子,他們也比他靈巧得多,決不會在一次野晏上當她心中有更得要的事情在考慮時提出這種問題的。她只看到一個20歲的、紅得像胡蘿蔔,有點傻里傻氣的男孩子。她但願自己能夠告訴他,說他顯得多麼傻氣。不過,母親教導她在這種場合應當說的那些話自然而然溜到了嘴邊,於是她出於長期養成的習慣,把眼睛默默地向下望,然後低聲說:「漢密爾頓先生,我明白了你的好意,要我做你的妻子,這使我感到榮幸,不過這來得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呢。"這是一種乾淨利落手法,既可以安撫一個男人的虛榮心,又可以繼續向他垂釣,所以查爾斯便高高興興地游上來了,他還經為這釣餌很新鮮,自己又是第一個來咬的呢。
  「我會永遠等待!除非你完全拿定了主意,我是不會強求的。請你說我可以抱這種希望吧!奧哈拉小姐。」「唔!"思嘉漫不經心地應著,那雙尖利的眼睛繼續盯住艾希禮,他仍在望著媚蘭微笑。沒有參加關於戰爭的議論。要是查爾斯這個在一味央求她的傻瓜能安靜一會兒,說不定她能聽清楚他們的話呢。她必須聽清楚。究竟媚蘭說了些什麼,才使他眼睛裡流露出那麼趣味盎然的神色來呀?
  查爾斯的話把她正在聚精會神地諦聽著的聲音攪和了。
  「唔,別響!"她輕輕說,連看也不看他,在他手下擰了一下。
  查爾斯嚇了一跳,先是覺得慚愧,因思嘉的斥責而滿臉通紅,接著看到思嘉的眼睛緊盯在他妹妹身上,便微笑了。思嘉恐怕別有人會聽見他的話。她自然覺得不好意思,有點害羞,更擔心的是可能人在偷聽。倒是查爾斯心中湧起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男性剛強感,因為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讓一個女孩感到難為情呢。他心頭的震憾的令人陶醉的。他改變了自己的表情,顯出一副自以為毫不介意的樣子,同時故意在思嘉手上擰了一下作為回報,表示他是個堂堂的男子漢,懂得而且接受她的責備了。
  她甚至沒有發覺他在擰她,因為這時她能清楚地聽見作為媚蘭主要迷人之處的那個嫡滴滴的聲音了:「我恐怕難以同意你對於薩克雷先生作品的意見。他是個憤世嫉俗的人。我想他不是狄更斯先生那樣的紳士。"思嘉這樣想,對一個男人說這種話有多傻呀!她心裡頓感輕鬆,幾乎要格格笑起來。原來,她不過是個女學生罷了,可誰都知道男人們是怎樣看待女學究的……要使男人感興趣並抓住他的興趣,最好的辦法是拿他做談話的中心,然後漸漸把話題引到你身上來,並且保持下去。如果媚蘭原來是這麼說的:「你多麼了不起呀"或者"你怎麼會想起這樣的事情來呢?可是我只要一想到它他就小腦袋瓜都要炸了!"那麼思嘉就會有理由感到恐懼。但是她呢,面對腳邊的一個男人,自己卻像在教堂裡似的一本正要地談起來了。這時思嘉的前景已顯得更加明朗,事實上已明朗得叫她回過頭來,用純粹出於喜悅的心情向查爾斯嫣然一笑,查爾斯以為這是她的愛情明證,便樂得忘乎所以地將她的扇子奪過來使勁揮打,以致把她的頭髮都扇得凌亂不堪了。
  「你可沒有發表意見支持我們呀,艾希禮。"吉姆·塔爾頓從那群叫嚷的男人中回過頭來說。這時艾希禮只得表示歉意,並且站起身來。再也找不到像他這樣漂亮的人了!----思嘉注意到他從容不迫的樣子多麼優雅,他那金色的頭髮和髭鬚陽光下多麼輝麗,便在心中暗暗讚美。接著,甚至那些年長些的人也要安靜下來聽他的意見了。
  「先生們,怎麼,如果佐治亞要打,我就跟它一起去。不然的話,我為什麼要進軍營呢?"他說著,一雙灰眼睛睜得大大的,平時含著幾分朦朧欲睡的神色已經在思嘉從未見過的強烈表情中消失了。"但是,跟上帝一樣,我希望北方佬將讓我們獲得和氣,不至於發生戰爭----"這時從方丹家和塔爾頓家的小伙子們中爆發出一陣嘈雜的聲音,他便微笑著舉起手來繼續說:「是的,是的,我知道我們是被欺騙了,受侮辱了,但是如果我們處在北方佬的地位,是他們要脫離聯邦,那我們會怎麼辦呢?大概也是一樣吧。我們也是不會答應的。」「他又來了,"思嘉想。」總是設身處地替人家的說話。"據她看來,任何一次辯論中都只能有一方是對的。有時候艾希禮簡直就不可理解。
  「世界上的苦難大多是由戰爭引起的。我們還是不要頭腦太熱,還是不要打起來的好。等到戰爭一結束,誰也不知道那究竟是怎麼回事了。"思嘉聽了嗤之以鼻。艾希禮幸而在勇氣這一點上沒有什麼可指責的,否則便麻煩了。她這樣想過,艾希禮周圍已爆發出一起表示強烈抗議和憤慨的大聲叫嚷了。
  這時在涼亭裡,那位來自耶特維爾的聾老頭兒也在大聲向英迪亞發問。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呀?他們在說什麼?」「戰爭!"英迪亞用手攏住他的耳背大聲喊道。
  「戰爭,是嗎?」他邊嚷邊摸索身邊的手杖,同時從椅子裡挺身站起來,顯示出已多年沒有過的那股勁頭。"我要告訴他們戰爭是什麼樣的,我打過呢。"原來麥克雷先生很少有機會那種為婦女們所不允許的方式來談戰爭呢。
  他急忙踉蹌著走向人群,一路上揮著手杖叫嚷著;因為他聽不見周圍的聲音,便很快無可爭辯地把講壇佔領了。
  「聽我說。你們這班火爆性子的哥兒們,你們別想打仗吧。
  我打過,也很清楚,我先是參加了塞米諾爾戰爭,後來又當大傻瓜參加墨西哥戰爭。你們全都不明白戰爭是怎麼回事。你們以為那是騎著一匹漂亮的馬駒子,讓姑娘們向你拋擲鮮花,然後作為英雄凱旋回家吧。噢,不是這樣。不,先生,那是挨餓,是因為睡在濕地下而出疹子,得肺炎。要不是疹子和肺炎,就是拉痢疾。是的,先生,這便是戰爭對待人類腸胃的辦法----痢疾之類----"小姐太太們聽得有點臉紅了。麥克雷先生讓人們記起一個更為粗野的時代,像方丹奶奶和她的令人難為情地大聲打的嗝兒那樣,而那個時代是人人都想忘掉了。
  「快去把你爺爺拉過來,"這位老先生的一個閨女輕輕對站在旁邊的小女孩說。接著她又向周圍那些侷促不安的夫婦們低聲嘟囔:「我說呢,他就是一天比一天不行了。你們相信嗎,今天早晨他還跟瑪麗說----她才16歲呢----'來吧,姑娘。……'"這以後聲音便成了耳語聽不清了,這時那位小孫女正溜出去,想把麥克雷先生拉回到樹蔭下去坐下。
  姑娘們興奮地微笑著,男人們在熱烈地爭論,所有的人都在樹下亂轉,他們中間只有一個人顯得很平靜,那就是瑞德·巴特勒。思嘉的視線落到他身上,他靠著大樹站在那兒,雙手插在褲兜裡。因為威爾克斯離開了他,他便獨自站著,眼看大家談得越來越熱火,也不發一言。他那兩片紅紅的嘴唇在修剪得很短的黑髭鬚底下往下彎著,一雙黑溜溜的眼睛閃爍著取樂和輕蔑的光芒----這種輕蔑就像是在聽小孩子爭吵似的。多麼令人不快的微笑呀,思嘉心想。他靜靜地聽著,直到斯圖爾特·塔爾頓抖著滿頭紅髮、瞪著一雙火爆眼睛又一次重申:「怎麼,我們只消一個月就能幹掉他們!紳士們總是會戰勝暴徒的。一個月----喏,一個戰役----」「先生們,"瑞德·巴特勒用一種查爾斯頓人的死板而慢悠悠的聲調說,仍然靠大樹站在那兒,兩手照舊插在褲兜裡,"讓我說一句好嗎?」他的態度也像他的眼睛那樣流露著輕蔑的神情,這種輕蔑帶有過分客氣的味道,這就使那些先生們自己的態度顯得滑稽可笑了。
  人群向他轉過身來,並且給他以一個局外人總該受到的禮遇。
  「你們有沒有人想過,先生們,在梅森一狄克林線以南沒有一家大炮工廠?有沒有想過,在南方,鑄鐵廠那麼少?或者木材廠、棉紡廠和制革廠?你們是否想過我們連一艘戰艦也沒有,而北方佬能夠在一星期之內把我們的港口封鎖起來,使我們無法把棉花遠銷到國外去?不過----當然啦----先生們是想到了這些情況的。」「怎麼,他把這些小伙子們都看成傻瓜了!"思嘉大惡地想道,氣得臉都紅了。
  顯然,當時產生這種想法的人並不只她一個,因為有好幾個男孩子已翹起下巴,顯得很不服氣。約翰·威爾克斯看似無意但卻迅速地回到了發言人旁邊的位置上,彷彿是想向所有在場的人著重指出這個人是他的座上客,並且提醒他們這裡還有女賓呢。
  「我們大多數南方人的麻煩是,我們既沒有多到外面去走走,也沒有從旅行中汲取足夠的知識。好在,當然嘍,諸位先生都是慣於旅遊的。不過,你們看到了些什麼呢?歐洲、紐約和費城,當然女士們還到過薩拉托加。"(他向涼亭裡的那一群微微鞠躬)"你們看見旅館、博物館、舞會和賭常然後你們回來,相信世界上再沒有像南部這樣好地方了。"他露出一口白牙笑了笑,彷彿知道所有在場的人都明白他不再住在查爾斯頓的理由,但即使明白了他也毫不在乎。"我見過許多你們沒有見過的東西。成千上萬為了吃的和幾個美元而樂意替北方佬打仗的外國移民、工人、鑄鐵廠、造船廠、鐵礦和煤礦----一切我們所沒有的東西。怎麼,我們有的只是棉花、奴隸和傲慢。他們會在一個月內把我們幹掉。"接著是一個緊張的片刻,全場沉默。瑞德·巴特勒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塊精美的亞麻布手絹,悠閒自在地撣了撣衣袖上的灰塵。這時人群中發出一陣不祥的低語聲,同時從涼亭裡傳來了像剛剛被驚憂的一窩蜂發出的那種嗡嗡聲。思嘉雖然感到那股憤怒的熱血仍在自己臉上發脹,可是她心裡卻有某種無名的意識引起她思索,她覺得這個人所說的話畢竟是有道理,聽起來就像是常識那樣。不是嗎,她還從來沒見過一個工廠,也不曾認識一個見過工廠的人呢。然而,儘管這是事實,可他到底不是個宜於發表這種談話的上等人,何況是在誰都高高興興的聚會上呢。
  斯圖爾特·塔爾頓蹙著眉頭走上前來,後面緊跟著布倫特。當然,塔爾頓家這對孿生兄弟是頗有禮貌的,儘管自己實在被激怒了。他們也不想在一次大野宴上鬧起來,女士們也全都一樣,她們興奮而愉快,因為很少看見這樣爭吵的場面。她們通常只能從一個三傳手那裡聽到這種事呢。
  「先生,"斯圖爾特氣沖沖地說,"你這是什麼意思?"瑞德用客氣而略帶嘲笑的眼光瞧著他。
  「我的意思是,"他答道,"像拿破侖----你大概聽說過他的名字吧?----像拿破侖有一次說的,'上帝站在最強的軍隊一邊!'"接著他向約翰·威爾克斯轉過身去,用客氣而真誠的態度說:「你答應過讓我看看你的藏書室,先生。能不能允許我現在就去看看?我怕我必須在下午早一點的時候回瓊斯博羅去,那邊有點小事要辦。"他又轉過身來面對人群,喀嚓一聲並擾腳跟,像個舞蹈師那樣鞠了一躬,這一躬對於一個像他這樣氣宇軒昂的人來說顯得很是得體,同時又相當鹵莽,像迎面抽了一鞭子似的。
  然後他同約翰·威爾克斯橫過草地,那黑髮蓬鬆的頭昂然高舉,一路上發出的令人不舒服的笑聲隨風飄回來,落到餐桌周圍的人群裡。
  人群像嚇了一跳似的沉默了好一會,然後才再一次爆發出嗡嗡的議論聲。涼亭裡的英迪亞從座位上疲憊地站起身來,向怒氣沖沖的斯圖爾特走去。思嘉聽不見她說些什麼,但是從她仰望斯圖爾特面孔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種像是良心譴責的意味。媚蘭正是用這種表示自己屬於對方的眼光看艾希禮的,只不過斯圖爾特沒有發覺就是了。所以說,英迪亞真的在愛他呢。思嘉這時想起,如果在去年那次政治講演會上她沒有跟斯圖爾特那麼露骨地調情,說不定他早已同英迪亞結婚了呢。不過這點內疚很快就同另一種欣慰的想法一起逝去了----要是一個姑娘們保不住她們的男人,那也不能怪她呀!
  斯圖爾特終於低頭向英迪亞笑了笑,但這不是情願的,接著又點了點頭。英迪亞剛才也許是在求他不要去跟巴特勒先生找麻煩吧。這時客人們站起來,一面抖落衣襟上的碎屑,樹下又是一陣愉快的騷動。太太們在呼喚保姆和孩子,把他們召集在一起,準備告辭了,同時一群群的姑娘陸續離開,一路談笑著進屋去,到樓上臥室裡去閒聊,並趁機午睡一會兒。
  除了塔爾頓夫人,所有的太太小姐都出了後院,把橡樹樹蔭和涼亭讓給了男人。塔爾頓夫人是被傑拉爾德、卡爾弗特先生和其他有關的人留下來過夜,要求她在賣給軍營馬匹的問題上給一個明確的回答。
  艾希禮漫步向思嘉和查爾斯坐的地方走過來,臉上掛著一縷沉思而快樂的微笑。
  「這傢伙也太狂妄了,不是嗎?」他望著巴特勒的背影說。
  「他那神氣活像個博爾喬家的人呢!」
  思嘉連忙尋思,可是想不起這個縣裡,或者亞特蘭大,或者薩凡納有這樣一個姓氏的家族。
  「他是他們的本家嗎?我不知道這家人呀。他們又是誰呢?"查爾斯臉上露出一種古怪的神色,一種懷疑與羞愧之心同愛情在激烈地鬥爭著。但是他一經明白,作為一位姑娘只要她可愛、溫柔、美麗就夠了,不需要有良好的教育本牽制她的迷人之處,這時愛情便在他內心的鬥爭中佔了上風,於是他迅速答道:「博爾喬家是意大利人呢。」「啊,原來是外國人,"思嘉顯得有點掃興了。
  她給了艾希禮一個最美的微笑,可不知為什麼他這時沒有注意她。他正看著查爾斯,臉上流露出理解和一絲憐憫的神情。
  思嘉站在樓梯頂上,倚著欄杆留心看著下面的穿堂。穿堂裡已經沒有人了。樓上臥室裡傳來無休止的低聲細語,時起時落,中間插入一陣陣尖利的笑聲,以及"唔,你沒有,真的!"和"那麼他怎麼說呢?"這樣簡短的語句。在門間大臥室裡的床上和睡椅上,姑娘們正休息,她們把衣裳脫掉了,胸衣解開了,頭髮披散在背上。午睡本是南方的一種習慣,在那種從清早開始到晚上舞會結束的全天性集會中,尤其是必不可少的。開頭半小時姑娘們總是閒談說笑,然後僕人進來把百葉窗關上,於是在溫暖的半明半暗中談話漸漸變為低語,最後歸於沉寂,只剩下柔和而有規律的呼吸聲了。
  思嘉確信媚蘭已經跟霍妮和赫蒂·塔爾頓上床躺下了,這才溜進樓上的穿堂,動身下樓去。她從樓梯拐角處的一個窗口看見那群男人坐在涼亭裡端著高腳杯喝酒,知道他們是要一直坐到下午很晚時才散的。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可是艾希禮不在裡面。於是她側耳細聽,聽到了他的聲音。原來正如她所希望的,他還在前面車前上給好些離去的太太和孩子送別呢。
  她興奮得心都跳到喉嚨裡來了,便飛速跑下樓去。可是,假如她碰上威爾克斯先生呢?她怎樣解釋為什麼別的姑娘都美美地午睡了,她卻還在屋子裡到溜躂呢?好吧,反正這個鳳險是非冒一下不可了。
  她跑到樓下時,聽見僕人們由膳事總管指揮著在飯廳裡幹活,主要是把餐桌和椅子搬出來,這晚上的舞會作準備。大廳對面藏書室的門敞著,她連忙悄悄溜了進去。她可以在那裡等著,直到艾希禮把客人送走後進屋來,她就叫住他。
  藏書室裡半明半暗,因為要擋陽光,把窗簾放下來了。那間四壁高聳的陰暗房子裡塞滿了黑糊糊的圖書,使她感到壓抑。要是讓她選擇一個像現在這樣進行約會的地點,她是決不會選這房間的。書本多了只能給她一種壓迫感,就像那些喜歡大量讀書的人給她的感覺一樣。那就是說----所有那樣的人,只有艾希禮除外。在半明半暗中,那些笨重的傢具兀立在那裡,它們是專門給高大的威爾克斯家男人做的座位很深、扶手寬大的高背椅,給姑娘們用的前面配有天鵝絨膝墊的柔軟天鵝絨矮椅。這個長房間盡頭的火爐前面擺著一隻七條腿的沙發,那是艾希禮最喜歡的座位,它像一頭巨獸聳著隆起的脊背在那兒睡著了。
  她把門掩上,只留下一道縫,然後極力鎮定自己,讓心跳漸漸緩和。她要把頭天晚上計劃好準備對艾希禮說的那些話從頭溫習一遍,可是一點也想不起來了。究竟是她設想過一些什麼,可現在忘記了,還是她本來就只準備聽艾希禮說話呢?她記不清楚,於是突然一個寒噤,渾身恐懼不安。只要她的心跳暫時停止,不再轟擊她的耳朵,她也許還能想出要說的話來。可是她急促的心跳加快了,因為她已經聽見他說完最後一聲再見,走進前廳來了。
  她惟一能想起來的是她愛他----愛他所有的一切,從高昂的金色頭顱到那雙細長的黑馬靴;愛他的笑聲,即使那笑聲令人迷惑不解;愛他的沉思,儘管它難以捉摸。啊,只要他這時走進來把她一把抱在懷裡,她就什麼也不用說了。他一定是愛她的----"或許,我還是禱告----"她緊緊閉上眼睛,喃喃地念起"仁慈的聖母瑪利亞----"來。
  「思嘉!怎麼,"艾希禮的聲音突然衝破她耳朵的轟鳴,使她陷於狼狽不堪的地境地。他站在大廳裡,從虛掩著的門口注視著她,臉上流露出一絲疑或的微笑。
  「你這是在躲避誰呀----是查爾斯還是塔爾頓兄弟?"她哽塞著說不出聲來。看來他已經注意到有那麼多男人聚在她的周圍了!他站在那兒,眼睛熠熠閃光,彷彿沒有意識到她很激動,那神態是多麼難以言喻地可愛呀!她不說話,只伸出一隻手來拉他進屋去。他進去了,覺得又奇怪又有趣。
  她渾身緊張,眼睛裡閃爍著他從未見過的光輝,即使在陰暗中他也能看見她臉上泛著玫瑰似的紅暈。他自動地把背後的門關上,然後把她的手拉過來。
  「怎麼回事呀?"他說,幾乎是耳語。
  一接觸到他的手她便開始顫抖。事情就要像她所夢想的那樣發生了。她腦海裡有許許多多不連貫的思想掠過,可是她連一個也抓不住,所以也編不出一句話來。她只能渾身哆嗦,仰視著他的面孔。他怎麼不說話呀?
  「這是怎麼回事?"他重複說,"是要告訴我一個秘密?"她突然能開口了,這幾年母親對她的教誨也同樣突然地隨之消失,而父親愛爾蘭血統的直率則從她嘴裡說出來。
  「是的----一個秘密。我愛你。」
  霎時間,一陣沉重的沉默,彷彿他們誰也不再呼吸了。然後,她的顫慄漸漸消失,快樂和驕傲之情從她胸中湧起。她為什麼不早就這樣辦呢。這比人們所教育她的全部閨門訣竅要簡單多了!於是她的眼光徑直向他搜索了。
  他的目光裡流露出狼狽的神色,那是懷疑和別的什麼----別的什麼?對了,傑拉爾德在他那匹珍愛的獵馬摔斷了腿,也不得不用槍把那騎馬殺死的那一天,是有過這種表情的。可是,真是傻透了。她為什麼現在要去想那件事呀?那麼,艾希禮又究竟為什麼顯得這麼古怪,一言不發呢?這時,他臉上彷彿罩上了一個很好的面具,他慇勤地笑了。
  「難道你今天贏得了這裡所有別的男人的心,還嫌不夠嗎?」他用往常那種戲謔而親切的口氣說。"你想來個全體一致?那好,你早已贏得了我的好感,這你知道。你從小就那樣嘛。"看來有點不對頭----完全對不對頭了!這不是她所設想的那個局面。她頭腦裡各種想法轉來轉去,瘋狂奔突,其中有一個終於開始成形了。不知怎的----出於某種原因----艾希禮看來似乎認為她不過在跟他調情而已。可是他知道並非如此。她想他一定是知道的。
  「艾希禮----艾希禮----告訴我----你必須----啊,別開玩笑嘛!我贏得你了的心了嗎?啊,親愛的,我愛----"他連忙用手掩住她的嘴。假面具消失了。
  「你不能這樣說,思嘉!你決不能。你不是這個意思。你會恨你自己說了這些話的,你也會恨我聽了這些話的!"她把頭扭開。一股滾熱的激流流遍她的全身。
  「我告訴你我是愛你的,我永遠不會恨你。我也知道你一定對我有意,因為----"她停了停。她從來沒有見過誰臉上有這麼痛苦呢。"艾希禮,你是不是有意----你有的,難道不是嗎?」「是的,"他陰鬱地說。"我有意。"她吃驚了,即使他說的是討厭,她也不至於這樣吃驚埃她拉住他的衣袖,啞口無言。
  「思嘉,"最後還是他說,"我們不能彼此走開,從此忘記我們曾說過這些話嗎?」「不,"她低聲說。"我不能。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不要----不要跟我結婚嗎?」他答道,"我快要跟媚蘭結婚了。"不知怎的,她發現自己坐在一把天鵝絨矮椅上,而艾希禮坐在她腳邊的膝墊上,把她的兩隻手拿在自己手裡緊緊握著。他正在說話----說些毫無意義的話。她心裡完全是一片空白,剛才還勢如潮湧的那些思想此刻已無影無蹤了,同時他所說的話也像玻璃上的雨水沒有留下什麼印象。那些急切、溫柔而飽含憐憫的話,那些像父親在對一個受傷的孩子說的話,都落在聽不見的耳朵上了。
  只有媚蘭這個名字的聲音使她恢復了意識,於是她注視著他那雙水晶般的灰眼睛。她從中看到了那種常常使她迷惑不解的顯得遙遠的感覺----以及幾分自恨的神情。
  「我們很快就要結婚。父親今晚要宣佈我們的婚事。我本來應當早告訴你,可是我還以為你知道了----幾年前就知道了呢。我可從沒想到你----因為你的男朋友多著呢。我還以為斯圖爾特----"生命和感覺以及理解力又開始湧回到她的身上。
  「可是你剛才還說對我有意呢。」
  他那溫暖的雙手把她的手握痛了。
  「親愛的,難道你一定要我說出那些叫你難過的話來嗎?」她不作聲,這逼得他繼續說下去。
  「親愛的,我怎麼才能讓你明白這些事呢?你還這樣年輕,又不怎麼愛想問題,所以還不懂得結婚是什麼意思呢。」「我知道我愛你。」「要結成一對美滿夫妻,像我們這樣不同的兩個人,只有愛情是不夠的。你需要的是一個男人的全部,包括他的軀體,他的感情,他的靈魂,他的思想。如果你沒有得到這些,你是會痛苦的。可是我不能把整個的我給你,也不能把整個的我給予任何人。我也不會要你的整個思想和靈魂。因此你就會難過。然後就會恨我----會恨透了的!你會恨我所讀的書和所喜愛的音樂,因為它們把我從你那兒搶走了,即使只搶走那麼一會也罷。所以我----也許我----」「你愛她嗎?」「她是像我的,是我的血脈的一個部分,而且我們互相瞭解,思嘉!思嘉!難道我就不能使你明白,除非兩個人彼此相愛,否則結了婚也無法穩穩過下去的。"別的什麼人也說過:「結婚只能是同類配同類,不然就不會有幸福。"這話是誰說的呢?彷彿她聽過已經上百萬年了,可是它仍然顯得毫無意義。
  「但是你說過你有意呢。」
  「我本不該說了。」
  這時她腦子裡什麼地方有一把緩緩燃著的火升起來了,憤怒開始要掃除其餘的一切。
  「好吧,這樣說反正是夠混蛋的----」
  他的臉發白了。
  「因為我就要跟媚蘭結婚了。我這樣說是混蛋的,我本來就不該說的,既然我知道你不會理解。我怎能不關心你呢?----你對生活傾注著全部熱情,而這種熱情我卻沒有。你能夠狠狠地愛和狠狠地恨,而我卻不能這樣。你就像火和風以及其他原始的東西那樣單純,而我----"思嘉想起了媚蘭,突然看到她那雙寧靜的彷彿正在出神的褐色的眼睛,她那雙戴著的黑色花邊長手套的溫和的小手和那種高雅文靜的神態。於是她的怒火爆發了,這就是激起傑拉爾德去殺人和其他愛爾蘭先輩去冒生命危險的那種怒火。此刻她身上已沒有一點點母系羅比拉德家族富有教養和能夠默默忍受世界上任何折磨的品性了。
  「你這個懦夫!你為什麼不說出來,你是害怕跟我結婚嘍!
  你是寧願同那個愚蠢的小傻瓜過日子,她開口閉口『是的』、『是的』,還會養出一群像她那樣百依百順的小崽子來呢!為什麼----」「你不能把媚蘭說成這樣!」「什麼'你不能',去你的吧!你算老幾,要來教訓我不能這樣不能那樣?你是個膽小鬼,你混蛋。你讓我相信你準備娶我----」「你要公道些,"他用懇求的口氣說。"我何嘗-—"她可不要什麼公道,儘管知道他的話是一點不錯的。他從來沒有跨越過跟她的友誼關係的界限,可是她想到這一點,怒火就更旺了,因為這有傷她的自尊心和女性的虛榮。她一直在追求他,可他一點也不動心。他寧願要媚蘭這樣臉色蒼白小的傻瓜也不要她。啊,她要是遵照母親和嬤嬤的教訓,連一絲喜歡的意思也從不向他透露,那會好得多呢----比面對這種羞死人的場面更不知要好到哪裡去了!
  兩隻手緊緊握拳,她一躍而起,同時他也起身俯視著她,臉上充滿著無言的痛苦,就像一個人在被迫面對現實而現實又十分慘痛似的。
  「我要恨你一輩子,你這混蛋----你這下流----下流—-"她要用一個最惡毒的字眼,可是怎麼也想不出來。
  「思嘉----請你----」
  他向她伸出手來,可這時她使出全身力氣狠狠地打了他一個耳光,那辟啪的響聲在這靜靜的房間裡就像抽了一鞭子似的。緊接著她的怒氣突然消失,心中只剩下一陣淒涼。
  她那紅紅的手掌印明顯地留在他白皙的而疲倦的臉上。
  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拿起她那只柔軟的手放到自己的唇邊吻了吻。接著,他沒等她說出話來便走了出去,隨手把門輕輕關上。
  她很突然地又在椅子上坐下,因為怒氣一過,兩個膝頭便酸軟無力了。他走了,可是他那張被抽打的臉孔的印象將終生留在她的記憶中。
  她的見他徐緩而低沉的腳步聲在大廳盡頭漸漸消失,這才覺得她這番舉動的嚴重後果已全部由她來承擔了。她已永遠失去了他。從此還會恨她,每次看見她都會記起她曾在根本沒得到他鼓勵的情況下就要將自己的委身於他了。
  「我像霍妮·威爾克斯一樣下賤了,"她突然這樣想,並記起每個人,首先是她自己,曾怎樣輕蔑地嘲笑霍妮的鹵莽行為。她彷彿看見霍妮吊在男人膀子上那種討厭的扭捏作態,聽見她那愚蠢的嗤笑聲,這越發刺痛了她,於是又大為生氣,生自己的氣,生艾希禮的氣,生人世間的氣。因為她恨自己,恨這一切,這是出於一種因為自己16歲的愛情遭到挫折和屈辱而產生的怨憤。她的愛中只混進了一點點真正的柔情,大部分是虛榮心混雜著對自己魅力的迷信。現在她失敗了,而比失敗感更沉重的是她的恐懼,懼怕自己已淪為公眾的笑柄。她已經像霍妮那樣惹人注目了嗎?會不會人人都恥笑她?想到這裡她就渾身戰慄起來。
  她的手落在身旁一張小桌上,手指無意中觸摸到一隻小巧的玫瑰瓷碗,碗上那兩個有翼的瓷天使在嘻著嘴傻笑。房間裡靜極了,為了打破這沉寂,她幾乎想大叫一聲。她必須做點什麼,否則會發瘋的。她拿起那只瓷碗,狠狠地向對面的壁爐擲去,可它只掠過了那張沙發的高靠背,砸到大理石爐台上,嘩啦一聲就摔碎了。
  「這就太過分了。"沙發深處傳來聲音說。
  她從來沒有這樣驚恐過,可她已經口乾得發不出聲來了。
  她緊緊抓住椅背,覺得兩腿發軟,像站不穩了似的,這時瑞德·巴特勒從他一直躺著的那張沙發裡站起來,用客氣得過分的態度向她鞠了一躬。
  「睡個午覺也要被打擾不休,被迫恭聽那麼一大段戲文,這已經夠倒霉了,可為什麼還要危及人家的生命呢?"他不是鬼。他是個實實在在的人,可是,神靈在保佑我們,他一切都聽見了!她只得盡全力,裝出一副端莊的模樣。
  「先生,你待在這裡,應當讓人家知道才好。」「是嗎?」他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一對勇敢的黑眼睛在嘲笑她。"你才是個不請自來闖入者呢。我是被迫在這裡等候肯尼迪先生,因為覺得也許我在後院是個不受歡迎的人,幾經考慮才識相地來到這裡。我想這下大概可以不受干擾了吧。可是,真不幸!"他聳聳肩膀,溫和地笑起來。
  一想起這個粗魯無禮的人已經聽見一切,聽見了那些她現在寧死也不願意說出的話,她的脾氣又開始發作了。
  「竊聽鬼!"她憤憤地說。
  「竊聽者常常聽的是一些很動聽有益的東西,"他故意傻笑著說。"從長期竊聽的經驗中,我----」「先生,你不是上等人!」「你的眼力很不錯,"他輕鬆地說,」可你,小姐,也不是上等女人喲!"他似乎覺得她很有趣,因為他又溫和地笑了。
  「無論誰,只要她說了和做了我剛才聽到的那些事情,她就不能再算個上等女人了。不過,上等女人對於我來說也很少有什麼魅力。我明知她們在想什麼,可是她們從來就沒有勇氣或者說缺乏教養來說出她們所想的東西。這種態度到時候就要使人厭煩了。可是你,你是個精神很不平凡,很值得欽佩的姑娘,親愛的奧哈拉小姐,因此我要向你脫帽致敬。我不明白,那位文縐縐的威爾克斯先生有什麼美妙之處,能叫你這樣一位性格如急風暴雨的姑娘著迷呢?他應當跪下來感謝上帝給了他一個有你這種----他是怎麼說的?----對'生活傾注著全部熱情'的姑娘,誰知他竟個畏畏縮縮的可憐蟲—-」「你還不配給他擦靴子呢!"她氣憤地厲聲說。
  「可你是準備恨他一輩子啦!"說罷他又在沙發上坐下了,思嘉聽見他還在笑。
  假如她能夠把他殺了,她是做得出來的。但事情沒有那樣發生,她盡力裝出莊重的樣子走出藏書室,砰的一聲把沉重的門關上。
  她一口氣跑上樓去,到達樓梯頂時她覺得簡直要暈倒了。
  她停下來,抓住欄杆,由於憤怒、羞辱和緊張,那顆急速蹦跳的心似乎要從胸口裡跳出來了。她想深深吸幾口氣,可是嬤嬤把腰身扎得實在太緊了。要是她果真暈過去,人們便會在這樓梯頂上發現她,那他們會怎樣想呢?哦,他們是什麼都想得出來的,像艾希禮和那個可惡的巴特勒,以及所有那些專門妒忌別人的下流女孩子!有生以來第一次,她後悔自己沒有像別的女孩子那樣隨身帶著嗅鹽,她甚至連嗅鹽瓶也從來沒有過呢。她一貫以從不頭暈而驕傲。可此刻她千萬不能讓自己暈倒。
  漸漸地,那種難受的感覺開始消失了。不久她覺得已完全正常,便悄悄溜進英迪亞房間隔壁的小梳妝室,鬆開胸衣,爬到別的正在睡覺的姑娘旁邊的一張床上躺下了。她設法讓自己的心跳緩和下來,並力圖使臉然平靜,顯得泰然自若,因為她知道她此刻的模樣必然像個瘋女人一樣了。要是有個女孩子正醒著呢,她就會發現周圍有點不對勁。可是千萬千萬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出過什麼事了。
  從樓梯頂上的那個凸窗裡,她能看見男人們還在樹下和涼亭的椅子上斜躺著歇息。她真羨慕他們極了!作為一個男人,永遠也不用經受她剛才把經歷的那種痛苦,該多快活呀!
  她站在那裡看著他們,覺得有點眼酸頭暈,這時忽然聽見屋前車道上急速而沉重的馬蹄聲,石子飛濺聲和一個大聲詢問黑人的激動的嗓音。石子又嘁嚓地飛濺起來,很快她就看見一個男子騎馬馳過綠油油的草地,向那群在樹下消閒的人飛奔而來。
  大概是一位遲到的客人,可為什麼竟沿著馬穿過英迪亞最心愛的草地呢?她認不出他,但是當他從鞍下翻身下馬,一手抓住約翰·威爾克斯的胳膊時,她看到了他渾身激動的模樣。人群立即把他包圍起來,把那些高腳玻璃杯和棕櫚葉扇子丟在桌上和地上不管了。雖然距離較遠,她還是聽見人們詢問和喊叫的嘈雜聲,也感覺到他們沸騰到了頂點的緊張氣氛。接著,在所有這些聲音之上傳來斯圖亞特·塔爾頓的一聲興奮的喊叫:「咳—-呀----咳!"彷彿他是在獵場上奔跑似的。同時她頭一次聽到了反叛的吼叫,儘管她並不懂得它的意義。
  她正在看時,塔爾頓四兄弟由方丹家的小伙子們跟著從人群中擠出來,匆匆向馬棚跑去,一路高喊:「吉姆斯,來,吉姆斯,趕快備馬!」「一定是誰家著火了,"思嘉心想。但是不管有沒有著火,她的頭一樁事情是在自己被發現之前趕快回到臥室裡去。
  現在她心情平靜些了,她踮著腳尖上樓梯,走進安靜的廳堂。整個房子籠罩在一起濃重而溫暖的朦朧狀態中,彷彿它像姑娘們那樣自由自在的睡著了,一直要睡到晚上,然後在音樂和燭光中煥然一新地顯出自己優美的全貌。她小心翼翼地推開梳妝室的門,隨即溜了進去。她的一隻手還放在背後握著門把,這時霍妮低柔得像耳語的聲音從通向臥室的對面門縫裡傳過來了。
  「我看思嘉今天的行動那麼迅速,怕是使出一個女孩子最大的勁兒來了!"思嘉覺得她的心又開始奔突起來,不由得用一隻手緊緊抓住胸口,像要把它壓服似的。"竊聽的人常常聽到一些很有益的東西。"她忽然想起這句帶嘲諷的話。她要不要重新溜出來呢?或者索性闖進去,讓霍妮活該下不了台?但接著傳來第二個聲音,這使她呆住不動了。這時即使有隊騾子也休想把她拉動,因為她聽見了媚蘭的聲音。
  「啊,別太刻薄了,霍妮,別這樣!她只不過興致很高,很活潑。我認為她是十分可愛的。」「啊,"思嘉想,幾乎把手指甲穿透了胸衣。"還用得著這油嘴滑舌的小妖精來袒護我!"媚蘭這話比霍妮那種痛痛快快的挖苦還要難聽。思嘉除了母親以外,從來不相信任何女人,也不相信任何女人有什麼動機不是自私自利的。媚蘭以為她對艾希禮已經十拿九穩了,所以才樂得炫耀一下這種基督精神。思嘉覺得這正是媚蘭在誇耀自己的勝利,同時想取得為人可愛的美名。思嘉自己在同男人們議論別的女孩子時也常常玩這種把戲,並且每次都叫那些蠢男人相信了她多麼可愛和多麼寬宏大量呢。
  「唔,小姐,"霍妮尖酸地說,同時提高聲音,"你準是瞎了眼啦!」「霍妮,小聲點,」薩莉。芒羅的聲音插進來,"滿屋子的人都要聽見你的話了。"霍妮放低聲音但繼續說下去。
  「喏,你們都看見的,她跟每一個能抓到的人都搞得很歡,甚至那位肯尼迪先生----他還是她妹妹的男朋友呢。我可從沒見過這號人哪!而且她一定是在追求查爾斯。"霍妮有點難為情地格格笑起來。"可你們知道,查爾斯和我----」「你這是當真嗎?」幾個聲音興奮地低聲說。
  「唔,別跟任何人說,姑娘們----還沒有呢!"接著又是格格的笑聲和彈簧床架嘎嘎的響聲,因為有人在擠著霍妮了。媚蘭嘟囔了幾句什麼,大致是說她多麼高興霍妮將成為她的嫂子。
  「她是我見過的第一號浪蕩貨,嗯,我可不高興讓思嘉當我的嫂子,"這是赫蒂·塔爾頓著惱的聲音。"但是她跟斯圖爾特已經等於訂婚了。布倫特說她對他一點也不在乎。當然,布倫特也是很喜歡她的。」「要是你問我,"霍妮用故作神秘的口氣說,"我說只有一個人是她中意的。那是就艾希禮!"低聲細語混作一團,有的在提問,有的在打岔;思嘉聽著又害怕又羞愧,心都涼了。霍妮對男人是個傻瓜,一個可笑的笨蛋,可是她對別的女人有一種女性的直覺,而思嘉低估了這一點。思嘉在藏書室先後跟艾希禮和巴特勒一起時受到的那種痛苦和侮辱,跟這裡的情況比起來只不過是小小的針刺罷了。男人畢竟是讓你信得過,能給你保密的,即使像巴特勒那樣的人也不例外。可是有了霍妮這張像野外獵犬般的快嘴,等不到六點鐘事情便會傳遍整個縣裡了。昨天晚上她父親傑拉爾德還說過,他不願意讓人家笑話他的女兒呢。可現在他們全都要笑話她了!想到這裡,她的腋窩下冒出冷汗,滴滴答答往兩肋直流。
  這時傳來媚蘭的聲音,蓋過了所有其他人的議論聲,她的聲音顯得平和有分寸,略帶責備的口氣。
  「霍妮,你知道事情並不是那樣。這樣說多不厚道呀!」「就是那樣嘛,媚蘭,只要你不總是把那些實在沒有什麼好的人當好人看,你就會明白了。至於我,我還巴不得就是那樣呢。那會夠她受的。思嘉·奧哈拉平時的一舉一動都一直是在製造麻煩和爭奪別人的情人。你很清楚她從英迪亞身邊搶走了斯圖亞特,可她自己並不要他。今天她又想搶肯尼迪和艾希禮,還有查爾斯----」「我一定得馬上回家去!"思嘉想。"我得馬上回家去!"她恨不得用一種魔法把自己立即送回塔拉,送到那個安全的地方。她恨不得跟母親在一起,就那麼瞧著她,拉著她的衣襟,倒在她懷裡哭訴今天的全部經歷,要是她不得不繼續聽下去,她就會衝到裡面,將霍妮那一頭蓬亂的淺色頭髮大把大把地扯下來,然後向媚蘭啐幾口唾沫,叫她知道她是怎樣看待她那種假仁假義的。可是她今天已經幹得夠那個的了。已經跟那些下流白人差不離了----這就是她的麻煩所在埃她雙手使勁壓住裙子,不讓它發出啊啊的聲音,同時像一只動物似的偷偷摸摸向後退了出來。"回家吧,"她一路念叨著,迅速跑過廳堂,經過那些關著門和靜悄悄的房間,"我必須回家去。」她已經跑到了前面的迴廊裡,一個新的念頭使她突然停下來----她不能回家!她不能逃走!她有必要在這裡堅持到底,忍受姑娘們所有的惡言惡語和她自己的羞愧與悲傷。逃走,只會給她們提供更多的口實用來攻擊她。
  她握著拳頭捶打身邊那根高高的白柱子,恨不得自己就是參孫,那樣她便可以把「十二橡樹」村摧垮,並毀滅其中的每一個人。她要叫他們後悔。她要做給她們看看。她並不明白究竟怎樣做給他們看,不過她反正是要做的。她要傷害他們,比他們傷害她還厲害。
  此刻,艾希禮作為艾希禮僕人已經被她遺忘了。他已不再是她所鍾愛的那個高高的睡眼朦朧的小伙子,而僅僅是威爾克斯家、「十二橡樹」村和縣裡的一部分或比愛情更有力量,她憤怒的心中除了恨已經什麼也容納不下了。
  「我不回去,"她想。"我要叫他們難堪。我要留在這裡,我永遠不告訴媽。不,我永遠不告訴任何人。"她鼓起勇氣回到屋裡,爬上樓梯,走進另一間臥室。
  她轉過身,看見查爾斯正從穿堂的那一頭走進屋來。他一起見她就忽忙走過來。他的頭髮已經凌亂不堪,那張臉也激動得像朵天竺葵。
  「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他來不及到她跟前便大聲嚷道:「你聽說了沒有?保羅·威遜剛剛從瓊斯博羅趕來報信了!"他停了停,氣喘吁吁地走近她。她只呆呆地凝視著他,一句話也沒說。
  「林肯先生已經招募,招募士兵----我的意思是志願兵,聽說有七萬五千人了。」又是林肯先生!男人們究竟想過什麼真正重要的事情沒有?這不又來了一個傻瓜想叫她也對林肯先生的胡鬧發火嗎?
  可她正在為自己傷心,她的名譽也等於掃地了呢!
  查爾凝視著她。她的臉色慘淡得像張白紙,她那雙略嫌狹窄的眼睛象綠寶石一樣閃亮。他從沒見過哪位姑娘臉上有這樣的怒火,哪雙眼睛有這樣的光焰。
  「我這人真笨,"他說。"我應當慢慢對你說才對。我忘記了姑娘們是多麼驕嫩。很遺憾把人嚇成了這個模樣。你不覺得要暈倒吧,會嗎,要不要我給你倒杯水來?」「不,"她說,設法擠出一絲微笑來。
  「我們到那邊條凳上去坐坐好嗎?」他挽住她的胳膊問。
  她點點頭,於是他小心地攙著她走下屋前的台階,領她穿過草地到前院最大的一株橡樹底下的鐵條凳去。他心裡想,女人是多麼脆弱而嬌嫩啊,你一提起戰爭和凶險的事她們就要暈倒了。這個想法使他覺得自己很有丈夫氣概,當他扶著她坐下時又顯得加倍地溫柔。她此刻的表情那麼奇怪,慘白的臉上有的是一種野性的美,這叫他心神不安起來。難道是她想到他可能要去打仗而發愁了?不,這未免有點太自負了,不可信,那她為什麼這樣古怪地瞧著他呢?為什麼她的手指撥弄花邊手絹時會顫抖呢?而且她那又濃又黑的眼睫正如他讀過的愛情故事裡的那些女孩子的眼睛那樣,含著羞怯和愛情在忽閃呢!
  他接連三遍清了清嗓子準備說話,可是每次都沒說出來。
  他垂下眼睛,因為它們跟思嘉那雙鋒利得像要穿透他又似乎沒有看見他的綠色的眼睛恰好相遇了。
  「他有很多錢,"她匆匆地想,一個念頭和一個計謀接連在腦子裡閃過。"他也沒有父母來干涉我,而他又住在亞特蘭大。如果我馬上同他結婚,那會叫艾希禮明白我一點也不在乎----我本來就只是逗他玩玩罷了。這樣也可以把霍妮活活氣死。她永遠永遠也休想再弄到一個情人,而別人則會把她笑話死的。這還會叫媚蘭痛心,因為她是最愛查爾斯的。同時斯圖特和布倫特也會難過----"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傷害這兩個人,大概因為他們有幾位陰險的姐妹吧。"這樣,等到我坐著漂亮的馬車,帶著大批華麗的衣服,有了一幢自己的住宅,再回到這裡來拜訪時,他們就要感到不好受了。他們就會永遠永遠也不笑話我了。」「當然了,這意味著真要打起來了,"查爾斯經過好幾次掙扎才說出這話。"思嘉小姐,不過你不用擔擾,一個月便會完事的。我們要打得他們嚎著求饒。是呀,先生,嚎叫吧!我決不錯過這個機會。我怕的是今天晚上的舞會要開不成了,因為營裡要在瓊斯博羅集合呢。塔爾頓的哥兒們已經去通知大家了。我知道小姐太太們會感到遺憾的。"因為想不出更好的詞來,她只"哦"了一聲,不過這也就夠了。
  她已經開始恢復冷靜,思想也在逐漸集中。她的滿懷激情已被覆蓋上一層霜雪,她認為永遠也不會再有什麼溫暖的感覺了。幹嗎不拿下這個臉蛋兒紅僕僕的漂亮小伙子呢?他和旁的小伙子一樣,她也一樣不感興趣,不,她從此對任何事物也不會感興趣了,哪怕活到90歲也罷。
  「我現在還不能決定究竟是否參加韋德·漢普頓先生的南卡羅來納兵團呢,還是加入亞大特蘭大的城防警衛隊。"她又"哦"了一聲,兩人的眼光碰在一起,她那顫動的眼睫毛立刻使他神魂顛倒了。
  「思嘉小姐,你肯等我嗎?只要----只要知道你在等我,直到我們幹掉他們,那就簡直像天堂一樣幸福了!"他平息靜氣等待她回答,他看著她嘴角上的動靜,同時第一次注意到嘴角兩邊的酒窩,心想要是吻它一吻,那該多麼美妙啊!這當兒,她那兩隻手心冒著熱氣已溜進他的手裡了。
  「我倒不想等呢。"她說著,眼睛朦朧地微閉起來。
  他握住她的手坐在那裡,嘴張得大大的。這時思嘉從眼睫毛覷著他。客觀地認為他像一隻被人叉起的蛤螅他結巴了好幾次,那張嘴閉了又張開,同時滿臉通紅,像朵天竺葵。
  「你可能愛我嗎?」
  她只低頭望著自己的衣襟,一聲不吭,這又把查斯弄得時而異想天開,時而困惑莫解,也許一個男人不該向姑娘提出這樣的問題吧,也許要回答這個問題,對她來說未免有失處女的體面吧,查爾斯由於以前從來不敢闖入這種局面,所以現在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他想喊叫,想唱歌,想吻她,想在這塊草地周圍跳躍,然後跑去告訴所有的人,包括包白人和黑人,說她愛他。可是他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只緊緊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戒指快掐進肉裡去了。
  「思嘉小姐你願意很快跟我結婚嗎?」
  「唔,"她哼著鼻子應了一聲,繼續用手指擺弄衣裳的皺褶。
  「我們要不要同時舉行婚禮,跟媚蘭----」「不,"她連忙說,兩隻熠熠生光的眼睛似有慍色地仰望著他。查爾斯明白又是自己犯錯誤了。當然,一個女孩子要的是自己單獨的婚禮----不能與別人共享榮耀。她能不介意他的這種鹵莽,倒是很難得的。他恨不得此刻早已天黑,讓他敢於在夜色中拿起她的手來吻,並且把自己想說的話都說出來。
  「我什麼時候對你父親說好呢?」
  「越快越好,"她說,但願他能放鬆一些,不再那樣狠狠地緊握著她那些戴指環的手指,要不她就只好提出請求了。
  他一聽便跳起來,這時她還以為他已顧不得什麼體面,要去歡蹦亂跳一番。可是他卻笑容滿面地俯視著她,彷彿他那顆潔淨而單純的心已完整地反映在他的眼光中。以前從沒有人這樣看過她,以後也再不會有別的人來這樣看她了。可是此刻在他那古怪的超然心態下,她反而只想到他很像一隻小牛犢。
  「我現在就去找你父親,"他喜氣洋洋地說。"我不能等了。
  親愛的,請原諒我好嗎?」這一親暱的稱呼好不容易才說出來,可一經說出他便愉快地反覆使用起來。
  「好吧,"她說,"我在這裡等你。這裡很舒服、很涼快。"他走開了,穿過草地拐到屋後去了。她獨自坐在瑟瑟有聲橡樹下。從馬棚那邊,男人們正沿著馬川流不息地出來,黑人奴僕緊跟在後,芒羅家的小伙子們一路揮著帽子飛奔而過,方丹家和卡弗特家的已經喊叫著沿大路跑去了。塔爾頓家四兄弟也衝過來,穿過思嘉身邊的草地,布倫特喊道:「媽媽就要給咱們馬啦!咳----呀----咳!"草皮紛紛飛揚,他們一溜煙走了,又剩下思嘉獨自坐在那裡。
  現在它已永遠不會屬於她了。那幢白房子將它的高高圓柱豎立在她面前,似乎莊嚴而疏遠地漸漸向後隱退。艾希禮永遠不會帶著她作為新娘跨過它的門檻了。啊,艾希禮,艾希禮!我究竟幹了些什麼啊?她內心深處,在受了傷害的驕矜和冷漠的實際覆蓋下,有種東西在可怕地躁動。一種成年人的情感正在誕生,它比她的虛榮心或固執的自私心更為強大。她愛艾希禮,她也知道自己愛他,可是對於這一點,她還從來沒有像看見查爾斯在那彎彎的碎石路上消失時那樣耿耿於懷呢。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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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兩星期工夫,思嘉便由一位小姐變成了人家的妻子,再過兩個月又變成了寡婦,她很快便從她那麼匆促而很少思索地給自己套上的羈絆中解脫出來,可是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嘗過未婚日子那種無憂無慮的自由滋味了。寡居生活緊隨著新婚而來,更叫她驚慌的是很快便做了母親。
  在往後的歲月中,每當她想起1861年四月未的那些日子,思嘉總是記不清當時的細節了。時間和事件奔湧而來,又混雜在一起,像個沒有什麼真實和理性可言的惡夢。直到她死的那一天,關於這些日子的回憶中仍留下不少的空白點,尤其模糊不清的是從她接受查爾斯的求婚到舉行婚禮的那段時間的記憶。兩個星期啊!在太平年月這麼短暫的訂婚是不可能的。那時總得有一年或至少六個月的間隙才說得過去。可是南方已普遍熱中於戰爭,凡事都像風馳電掣般呼嘯著滾滾向前,往昔那種慢條斯理的節奏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愛倫曾急得不住地搓手,想要緩一點辦婚事,為的是讓思嘉能比較從容地將事情考慮一下。可是思嘉對母親的建議報以慍色,置若罔聞。她要結婚!而且馬上就要。在兩周之內。
  聽說艾希禮的婚期已經從秋天提前到五月一日,以便在營隊應招服役時他能立即隨同出發,思嘉這時便把自己的婚禮定在他的前一天。愛倫表示反對,但是查爾斯提出了新的理由來懇請同意,因為他急於要動身去南卡羅納加入韋德·漢普頓的兵團,同時傑拉爾德也支持這兩個年輕人。傑拉爾德已被戰爭激動得坐臥不寧,也很高興思嘉選中了這麼好的配偶,他怎麼在戰機已發時給這對青年戀人擋路呢?愛倫心亂如麻,終於像整個南方的其他母親那樣只得讓步。她們的悠閒生活已經天翻地覆,她們的開導、祈求和忠告已毫無用處,怎麼也抵擋不住那股勢如狂瀾將她們席捲而去的巨大力量了。
  南方沉醉在熱情和激動之中。誰都知道只消一個戰役便能結束戰爭,生怕戰爭很快結束了。每個青年人都急急忙忙去報名投軍,他們同樣急急忙忙跟自己的心上人結婚,好立即趕到弗吉尼亞去給北方佬打一捧子。縣裡舉行了好幾十樁這樣的戰時婚禮,而且很少有時間來為送別傷心,因為誰都太忙、太激動,來不及認真考慮和相對流淚了。太太小姐們在縫製軍服、編織襪子,卷繃帶,男人們在操練和打靶。一列列滿載軍隊的火車每天經過瓊斯博羅往北向亞特蘭大和弗吉尼亞駛去。有些分隊穿著漂亮的深紅色軍服,有些是淺藍色的,也有穿著民兵連綠色服裝的;有些一小群一小群的穿著家織布軍衣,戴著浣熊皮帽子;另一些則不穿制服,穿的是細毛織品和精美的亞麻布衣裳。他們全都是些操練未熟、武裝不全的隊伍,但同樣粗野和激動,同樣地高聲喊叫,彷彿是到什麼地方去赴野宴似的,這番情景使縣裡的小伙子們陷入恐慌,生怕在他們到達弗吉尼亞之前戰爭已經打完了,因此軍營出發前的準備活動在加速進行。
  在這起混亂中,思嘉的婚禮的準備工作也在進行,而且她幾乎還沒來得及弄清,母親的結婚服和披紗已經穿戴在她身上,她已經從塔拉農場的寬闊樓梯上走下來,去面對那滿屋的賓客了。事後她彷彿從夢中回憶起:牆壁上點著成百上千支輝煌的蠟燭,母親的臉上充滿憐愛而略顯昏亂,她的嘴唇微微顫動,為女兒的幸福暗暗的祈禱;父親因喝了白蘭地,對於女兒嫁給一個有錢、有名望又有卓越門第的女婿感到驕傲,樂得滿臉緋紅了。----還有艾希禮他扶著媚蘭站在樓梯口。
  她看見他臉上的表情,心想:「這不可能,這不可能是真的。這是一個惡夢。我會醒過來並發現這純粹是一場惡夢。我現在決不去想它,不然我就會在這些人面前喊叫起來。我現在不能想。我要到以後再想,到那時我就受得了----那時我就看不見他的眼睛了!"一切都很像是在夢裡,從那排微笑的人中一路穿過,查爾斯的緋紅的臉和結結巴巴的聲音,以及她自己的回答,那麼驚人地清晰和那麼冷漠的回答。然後是祝賀,是乾杯,是親吻,是跳舞----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在夢中。甚至連艾希禮在她臉頰上的輕吻,連媚蘭的低語----"你看,我們已經是真正的姑嫂了"----也不是真實的。甚至連查爾斯的矮胖姑媽因過度興奮而暈過去時引起的那陣紛擾,也帶有惡夢的色彩。
  但是,到跳舞和祝酒都終於結束,黎明開始降臨時,當所有那些塔垃農場盡可能擠得下的亞特蘭大賓客都到床上,沙發上和地板草墊上去睡覺了,所有的鄰居都回家休息了,為了準備參加第二天"十二像樹"村的婚禮時,那種夢一般的恍惚狀態便在現實面前像玻璃似的粉碎了,現實是從她梳妝室裡出來的穿著睡衣,滿臉緋紅的查爾斯,他看見思嘉從拉得很高的被單邊緣上驚奇地望著他時還趕忙迴避呢。
  當然,她知道新婚夫妻是要在同一張床上睡覺的,可是以前她從未想到過這件事。就她母親和父親的情況來說,那是很自然的,不過她從來沒有把它應用到自己身上。自從野宴過後,她才頭一次明白她給自己招來了什麼樣的後果。一想到這個她並沒真正想和他結婚的陌生的小伙子就要鑽進她被窩裡來,而這時候她自己的心還在為過去的鹵莽行為痛悔,為永遠失掉艾希禮感到分外難過,這叫她如何承受得了啊?因此當他猶豫不決慢慢挨近床來時,她粗魯地低聲喝住了他。
  「我就大聲喊,你真要挨近,我會喊的!我要----放開喉嚨喊!給我走開!看你敢碰我一下!"這樣,查爾斯便坐在椅子上度過了這個新婚之夜,當然不怎麼愉快,因為他瞭解,或者自以為瞭解,他的新娘是多麼羞怯,多麼嬌嫩。他願意等待,直到她的恐懼心裡慢慢消失,只不過----只不過----他在圈椅裡將身子扭過來扭過去總覺得不舒服,便不由得歎了口氣,因為他很快就要出發上前線去了。
  思嘉自己的婚禮已經是惡夢一般夠受的了,可艾希禮的還要壞,思嘉穿著那件蘋果綠的二朝服站在"十二像樹"村的大客廳裡,周圍是幾百支明晃晃的蠟燭和頭天晚上那同一群擁擠的人。她看見媚蘭·漢密爾頓那張平淡而嬌小的臉竟顯得容光煥發,好像因做了威爾克斯家的媳婦而無比高興。如今,艾希禮是永遠不在了。她的艾希禮呀!不,現在可不是她的了。那麼,他曾經是她的?這一切在她的心裡已經是一團亂麻,而她的心情又那麼厭煩,那麼惶惑不安。他曾經說過他愛她,可又是什麼把他們分開了呢?要是她能夠記起來,那該多好啊!她由於跟查爾斯結婚而將縣裡閒言碎語壓了下去,可現在看來那又有什麼要緊呢?那在當時顯得很重要,不過現在已無足輕重了。要緊的是艾希禮。可他已經不在了,而她呢,已經跟一個她不僅不愛而且委實有些輕視的男人結婚了。
  她常常聽說有人為了要害別人反而害了自己,從今以後這已經不僅僅是個比喻了。如今她已懂得了它真正含意。啊,她對於這一切多麼後悔!,如今,當她迫切希望能擺脫查爾斯,自己一個人作為未婚閨女平平安安地回到塔拉去,這時才明白真的是自作自受,無話可說了。母親曾設法阻止她,可她就是不聽呢。
  就這樣,思嘉在艾希禮結婚的那天晚上迷迷糊糊地跳了一個通宵的舞,機械地說著,微笑著,同時好像與己無關似的感到奇怪,不知為什麼人們會那樣愚蠢,居然把她當做一個幸福的新娘而看不出她是多麼傷心。好吧,感謝上帝,他們看不出來呢!
  那天晚上,嬤嬤服侍她脫了衣裳之後自己走了,查爾斯又羞澀地從梳妝室出來了,心裡正在納悶要不要到那張馬鬃椅子上去睡一夜,這時她哭起來了。她一言不發地哭著,一直哭到查爾斯鑽進被窩,試著安慰她,在她身邊躺下,同時她的眼淚也哭干了,她這才終於將頭枕在查爾斯的肩頭靜靜地抽泣。
  要是沒有戰爭,他們就會有一星期時間到縣裡各處轉轉,各地也將舉會舞會和野宴來祝賀這對新婚夫婦,然後他們才動身到薩拉托加或者白薩爾弗去作蜜月旅行。要是沒有戰爭,思嘉就會得到三套、四套、五套的衣服,穿著去出席方丹家、卡爾弗特家和塔爾頓家為她舉辦的晚會。可是現在沒有晚會,也沒有蜜月旅行了。結婚一星期後,查爾斯便動身去參加韋德·漢普頓上校的部隊了。再過兩星期,艾希禮和軍營便出發開赴前線,使全縣都陷入送別親人的悲慟之中了。
  在那兩個星期裡,思嘉從沒有單獨見過艾希禮,從未私下跟他說過一句話。甚至在可怕的告別時刻,那時他在去火車站的途中經過塔拉停留了片刻,她也沒有私下跟他談話的機會。媚蘭戴著帽子,圍著圍巾,挽著他的肩膀,儼然一副新少奶奶端莊文靜的模樣。塔拉農場所有的人,無論白人黑人,全都來為艾希禮送行。
  媚蘭說:「艾希禮你得親親思嘉。她現在已經是我的嫂子。"艾希禮彎下腰用冰冷的嘴唇在她臉上親了親,他的面孔是板著的,繃緊的。思嘉從這一吻中幾乎沒有感到什麼喜悅,因為媚蘭的慫恿反而使她鬱鬱不樂了。媚蘭臨別時給他的擁抱更叫她悶得透不過起來。
  「你要到亞特蘭大來看看我和皮蒂姑媽呀,好不好?啊,親愛的,我們都很想念你!我們很想更多地瞭解查爾斯的太太呢。"五個星期過去了,這期間查爾斯從南卡羅來納寫了不少羞怯、狂喜和親暱的信,傾訴他的愛情、他要為她而當英雄的渴望,他對戰爭結束後的計劃、以及他對他的司令韋德·漢普頓的崇拜,等等。到第七個星期,漢普頓上校以他個人的名義發來一個電報,接著又寄來一封信,一封親切、莊嚴的弔唁信。查爾斯死了。上校本來要早些來電報的,可是查爾斯覺得他的病不要緊,不願意讓家裡擔憂。這個不幸的小伙子,他不僅被剝奪了他自以為贏得的愛情,而且要在戰場上獲得榮譽的崇高理想也被奪走了。他先是患肺炎,接著是麻疹,很快便屈辱地死去了,連北方佬的影子也沒看見就在南卡羅來納邊營裡死了。
  後來,查爾斯的兒子也在"適當的"時候誕生了,因為當時流行按孩子父親的司令官命名,他取名為韋德·漢普頓·漢密爾頓。思嘉曾因發覺自己懷孕而絕望地哭泣,並寧願自己死掉。可是她在整個妊娠期間很少有不舒服的感覺,分娩時也沒有多大痛苦,而且產後那麼快便恢復了,所以嬤嬤私下告訴她這是很平常的事--女人就該多受些磨難嘛。她對孩子不怎麼鍾愛,儘管嘴裡不這樣說。她本來是不想要他的,對他的出世感到懊惱,現在雖然孩子已在眼前,卻好像這不可能是她的,不是她身上的一塊肉似的。
  儘管她生了韋德以後,在一個短得有點不怎麼體面的時間內身體便復元了,但是心理上有些恍惚和病態。她精神萎靡,即使全農場的人都沒法要讓她振作起來,愛倫整天蹙額皺眉地轉來轉去,傑瓣爾德動輒罵人,同時從瓊斯博羅給她帶來些無用的禮物。連方丹大夫在給她服用一些含滋補品的糖漿、草藥而沒有見效之後,也承認他已束手無策了。他暗暗告訴愛倫,那是因為傷透了心才使思嘉這樣時而性急暴怒,時而無精打采,反覆無常。可是思嘉本人,要是她高興說話,她會告訴他們,這個問題遠非如此,要複雜得多呢。她沒有告訴他們說,那是因為她對於做母親一事感到非常厭煩和十分困惱,最重要的是因為艾希禮走了,才使她顯得這親愁苦不堪。
  她的厭煩情緒是強烈而經常的。自從軍營開赴前方以後,縣裡就沒什麼娛樂和社交生活了。所有有趣的年輕男子會都走了----包括塔爾頓家四兄弟、卡爾弗特家哥兒倆、方丹家和芒羅家的小伙子們,以及從瓊斯博羅、弗耶特維爾和洛夫喬伊來的每一個年輕而逗人喜愛的小伙子。只有那些年紀較大的男人、殘疾人和婦女留了下來,他們整天編織縫紉,加緊種植棉花和玉米,為軍隊飼養更多的豬羊牛馬。除了由蘇倫的中年情人弗蘭克·肯尼迪率領的那支補給隊為了收集軍品每月經過裡一次之外,就再也看不見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了。
  補給隊的那些男人也並不怎麼令人興奮,而弗蘭克那種縮手縮腳的求愛方式,思嘉一見便惱火,直到她覺得已很難對他客氣了。她恨不得叫蘇倫和他了結他們的事算了。
  即使補給隊更加有趣些,也不會給她的處境帶來任何變化。她是一個寡婦,她的心已經進入墳墓。至少別人認為她的心已經在墳墓裡,並期望她就這樣處世行事。這使她很惱火,因為她雖然盡了自己的力量也記不想查爾斯的什麼來,只記得當她答應可以同他結婚時他臉上那種死牛犢的表情。現在連這個印象也愈來愈模糊了。不過她畢竟是個寡婦,不得不遵守寡婦的規矩。未婚姑娘的那些娛樂已經沒她的份兒了。
  她必須嚴肅而冷漠。愛倫自從看見弗蘭克的一個副官在花園裡推她蕩鞦韆並蕩得尖聲大笑起來以後,便長期大論地向她說明了這一點多麼重要。愛倫對此深感痛苦。曾經告訴她做寡婦最容易遭人非議,所以她的行為舉止必須比一個少奶奶更加倍小心才好。
  「只有天曉得,"思嘉想,一面順從地聽著母親的諄諄教誨,"做了少奶奶便已經毫無樂趣了,那麼寡婦就簡直像死人哪。"一個寡婦必須穿難看的黑色衣服,上面連一點點裝飾也不能有,不能有花、絲帶或鑲邊,乃至珠寶,只能有條紋瑪瑙的喪服胸針或用死者頭髮做的項鏈。而她帽子上綴著的那幅黑紗必須到垂到膝蓋,要到守寡滿三年之後才能縮短到肩頭的部位。寡婦決不能開懷暢談和放聲大笑,連微笑也只能是愁苦的,悲慼的。還有,最可怕是的是,她們不能露出一點樂意跟先生們在一起的樣子。要是有位先生缺乏教養,竟至於表示對她感興趣,她就得措辭適當地嚴肅談起她的亡夫,使對方聽了肅然恭敬,並從此死了這條心。啊,是的,思嘉納悶地想,有些寡婦到年老色衰時還是再嫁了,雖然誰也不知道在周圍鄰居的監視下她們是怎麼談成的。而且通常都是嫁給一些擁有大農場和大群孩子的老鰥夫呢。
  結婚就夠倒霉的了,可是當寡婦----哦,那就一切都完了!人們談到,查爾斯死了以後韋德·漢普頓對她是一個多好的安慰,這話多麼愚蠢!他們還愚蠢地說什麼現在她活著有了指望呢!誰都說她這個已故愛情的象徵多麼幸福,她自然也不去糾正他們的看法。可是這種思想距離她自己的心境實在太遠了!其實她對韋德幾乎毫無興趣,有時甚至要記起他確實是她的孩子也不容易哩。
  每天早晨醒來後,有那麼一個朦朧的片刻她又成了思嘉·奧哈拉,那時太陽燦爛地照著窗外的山茱萸,模仿鳥在愉快地歌唱,炒醃豬肉的香味輕輕撲入她的鼻孔裡。她又是個無憂無慮的少女了。接著她聽見焦急的飢餓的哭叫聲,並且常常----常常還要經過片刻的驚訝,這才想起:「怎麼,屋裡有個小毛頭呢!"於是她記起這是她的嬰兒。這一切都令人迷惑不解,不知究竟是怎麼回事。
  然後就是艾希禮!啊,最難忘的是艾希禮,有生以來第一次,她恨起塔拉農場來了,恨那條長長的通向山岡、通內河邊的紅土大道,恨那些密植著棉苗的紅色田地。每英尺土地,每一顆樹和每一道小溪,每一條小徑和馳馬的大路,都使她想起艾希禮來。他已經打仗去了,他屬於另一個女人,但是他的幽靈還時常在暮色中的這些道路上出沒逡巡,還在走廊上的陰影裡瞇著一雙睡意朦朧的灰眼睛對她微笑。她只要聽見馬蹄聲在那條從「十二橡樹」村過來的河邊大道上一路得得而至,便沒有一次不想起艾希禮的!
  「十二橡樹"村這個她曾經愛過的地方,如今她也恨起它來了。她恨它,但是她的心給拴在那裡,所以她聽得見約翰·威爾克斯和姑娘們談其他----聽得見他們在讀他從佛吉尼亞寄來的信。這些使她傷心,但是非聽不可。她不喜歡挺著脖子的英迪亞和蠢話連篇的霍妮,並且知道她們也同樣不喜歡她,可是她離不開她們。而且她每次從「十二橡樹」村回到家裡,都要怏怏不樂地躺在床上,拒不起來吃晚飯。
  就是這種拒不吃飯的態度使母親和嬤嬤急得不行。嬤嬤端來了盛著美味的托盤,哄著她說,如今她已是寡婦,可以憑自己興趣盡量吃了,可是思嘉一點食慾也沒有。
  方丹大夫嚴肅地告訴愛倫,傷心憂鬱症往往導致身心衰退,女人便會漸漸消耗而死。愛倫聽得臉都白了,因為這正是她早已在擔心的事。
  「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大夫?」
  「最好的辦法是讓她換一下環境,"大夫說,他巴不得把一個棘手的病人趕快擺脫掉。
  這樣,思嘉便勉強帶著孩子離開了塔拉,先是去走訪在薩凡納的奧哈拉和羅畢拉德兩家的親戚,然後去看在查爾斯頓的愛倫的兩個姐妹,波琳和尤拉莉。不過她比愛倫的安排提早一個月便回來了,也沒有說明原因。薩凡納的兩位伯伯還是很慇勤,只是詹姆斯和安德魯以及他們的夫人都上了年紀,喜歡靜靜地坐著談過去的事,而思嘉對此不感興趣。羅畢拉德家也是這樣。至於查爾斯頓,思嘉覺得那個地方實在太可怕了。
  波琳姨媽和她丈夫住在河邊一個農場裡,那裡比塔拉要平靜得多。姨父是個小老頭兒,表面上還算客氣,可是也有了老年人那種漠不關心的神態。他們的最近一家鄰居也在20英里以外,中間隔著滿是柏樹和橡樹的茂密叢林,只有陰暗的道路可以來往。那些活橡樹身上掛著像迎風搖擺的簾帷般的灰色苔蘚,思嘉看了覺得很不舒服,彷彿渾身有蟲子在爬似的。它們往往使她想起傑拉爾德給她講過的那些在茫茫灰霧中漫遊的愛爾蘭鬼怪的故事。在波琳姨媽家,除了白天編織,晚上聽凱裡姨父朗讀布爾瓦·李頓的作品之外,就沒有什麼事好做了。
  尤拉莉姨媽家的住宅是坐落在查爾斯頓"炮台"上的一所大房子,前面有個牆壁高聳的園子蔭蔽著,可是也並不怎麼好玩。思嘉習慣於連綿起伏的紅土丘陵地帶那樣開闊的視野,因此在這裡覺得被禁錮起來了。這兒儘管比波琳姨媽家有較多的交往,但思嘉不喜歡那些來訪的人,不喜歡他們的傳統風俗和裝模作樣,講究門第的心氣。她很清楚,他們知道她是一個不門當戶對的人家的孩子,並且詫異為什麼一位羅畢拉德家的小姐會嫁給一個新來的愛爾蘭人。思嘉感覺到尤拉莉姨媽還在背地裡替她辯護呢。這種情況把她惹火了,因為她和父親一樣是不怎麼重視門第的。他為傑拉爾德和他單憑自己作為一個愛爾蘭人的精明頭腦而白手起家的成就感到驕傲。
  那些查爾斯頓人太看重他們自己在薩姆特要塞事件中所起的作用了!難道他們就不明白,要是他們不那麼傻,不打響開戰的第一槍,別的某些傻瓜也會打的呀!思嘉聽慣了佐治亞高地人的脆亮聲音,覺得沿海地區的語音有點假裡假氣,她甚至想只要她再聽到這種聲音,她就會被刺激得尖叫起來了。她有時實在忍不住了,以致在一次正式拜會中她故意模仿傑拉爾德的土腔,叫她姨媽感到十分尷尬,不久她就回到了塔拉。與其整天去聽查爾斯頓的口音,還不如在這裡為回憶艾希禮而痛苦呢。
  愛倫在晝夜忙碌,要加倍提高塔拉農場的生產力來支援南部聯盟。她看見她的長女從查爾斯頓回來顯得這樣消瘦、蒼白而又語言尖利時,不禁嚇壞了。她自己也嘗到過傷心的滋味,便夜夜躺在鼾聲如雷的傑拉爾德的身旁思量,要想出個辦法來減輕思嘉的愁苦。查爾斯的姑媽皮蒂帕特·漢密而頓小姐已經來過好幾次信,要求她讓思嘉到亞特蘭大去住一個較長的時間,現在愛倫第一次在認真考慮了。
  皮蒂帕特小姐在信中說,她同媚蘭住在一所大宅子裡,"沒有一個可以保護的男人,"所以覺得很孤單。"如今親愛的查理已經去世。當然,我哥哥享利還在,不過他和我們不在一起祝也許思嘉跟你們談到過有關享利的事了,我這裡不便多寫。要是思嘉跟我們住在一起,媚蘭和我都會覺得方便得多,安全得多。三個單身女人畢竟比兩個強一些。而且親愛的思嘉也許在這裡能找到某種消愁解憂的辦法。比如,看護這邊醫院的勇敢的小伙子們,就像媚蘭那樣----並且,當然嘍,媚蘭和我都急於想看看那個親愛的小乖乖。……"這樣,思嘉又把她居喪用的那些衣服重新裝進箱子裡,然後帶著韋德·漢普頓和他的小保姆百里茜,還有滿腦子母親和嬤嬤給她的囑咐以及傑拉爾德給的一百元聯盟紙幣,動身到亞特蘭大去了。她認為皮蒂姑媽是世界上最愚蠢的老太太,而且一想到要跟艾希禮的老婆同室而居,她就覺得噁心死了。
  所以她不怎麼願意到那裡去。不過,目前她已不能再住在縣裡想起那些傷心事,所以換換環境總是好的。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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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62年五月的一個早晨,火車載著思嘉北上了,她想亞特蘭大不可能像查爾斯頓和薩凡納那樣討厭的,而且,儘管她對皮蒂帕特小姐和媚蘭很不喜歡,她還是懷著好奇心想看看,從前年冬天戰爭爆發前她最後一次拜訪這裡以來,這個城市究竟變得怎樣了。
  亞特蘭大歷來比別的城市更使她感興趣,因為她小時候就聽父親說過她和亞特蘭大恰巧是同年誕生的。後來她長大了一些,才發現父親原來把事實稍稍誇大了些,因為她習慣地認為一定誇張只能使故事變得更趣味,不過亞特蘭大的確只比她年長九歲,它至今她聽說過的任何別的城市比起來仍顯得驚人地年輕,薩凡納和查斯頓有著一種老成的莊嚴風貌,一個已經一百好幾十年,另一個正在跨入它的第三個世紀,這從思嘉年輕人的眼裡看來已儼然是坐在陽光下安詳地揮著扇子的老祖母了。可亞特蘭大是她的同輩,帶有青年時代的莽撞味,並且像她自己那樣倔強而浮躁。
  傑拉爾德講給她聽的那個故事也有確實依據,那就是她和亞特蘭大是在同一年命名的,在思嘉出世之前九年裡,這個城市先是叫做特爾納斯。後來又叫馬撒斯維爾,直到思嘉誕生那年才成為亞特蘭大。
  傑拉爾德起初遷到北佐治亞來時,亞特蘭大根本還不存在,連個村子的影兒也沒有,只是一大片荒原。不過到第二年,即1863年,州政府授權修築一條穿過柴羅基部族新近割讓的土地向北的鐵路。這條鐵路以田納西和大西部為終點,這是明確的,但是它的起點在佐治亞則尚未確定,直到一年以後一位工程師在那塊紅土地裡打了一根樁子作為這條鐵路線的南端起點,這才確定下來,同時亞特蘭大也就從特爾米納斯正式誕生,開始成長起來。
  在北佐治亞那時還沒有鐵路,別的地方也很少。不過在傑拉爾德與家倫結婚之前的那些年裡,在塔拉以北的25英里處的那個小小的居民點便慢慢發展成一個村子。鐵軌也在慢慢向北延伸。於是建設鐵路的時代真正開始了。從奧古斯塔舊城,第二條鐵路橫貫本州往西,與通向田納西的新鐵路相連接。從薩凡納舊城,第三條鐵路首先通到佐治亞心臟地帶的梅肯,然後向北推進,經過傑拉爾德所在的地區到達亞特蘭大,與其他兩條鐵路銜接起來,給薩凡納提供了一條通往西部的大道。從年輕的亞特蘭大這同一個交叉點開始,又修了第四條鐵路,它是朝西南方向往蒙哥馬利和莫比爾去的。
  亞特蘭大由一條鐵路誕生,也和它的鐵路同時成長。到那四條幹線完成以後,亞特蘭大和西部、南部和濱海地區連接起來,並且通過奧古斯塔也同北部和東部連上了。它已經成為東西南北交通的要衝,那個小小的村子已經蓬蓬勃勃地發展起來。
  在一段比思嘉17歲的年齡長不了多少的歲月裡,亞特蘭大從一根打進地裡的樁子成長為一個擁有上萬人口的繁榮小城,成為全州矚目的中心。那些老一點、安靜一點的城市,總是用孵出了一窩小鴨子的母雞的感覺來看一個鬧哄哄的新城市。為什麼這個地方跟旁的佐治亞市鎮那麼不一樣呢?為什麼它成長得這麼快呢?總之,它們認為它沒有什麼好吹噓的----只不過有那些鐵路和一批闖勁十足的人罷了。
  在這個先後叫做特米爾納斯、馬撒斯維爾和亞特蘭大的市鎮落戶的人,都是很有闖勁的。這些好動而強有力的居民來自佐治惡州老區和一些更遠的州縣,他們被吸引到這個以鐵路交叉點為中心向周圍擴展的市鎮上來,他們滿懷熱情而來,在車站附近那五條泥濘紅土路交叉處的周圍開起一店舖,他們在大白廳街和華盛頓大街,在地脊上那條由印第安人世世代代用穿鹿皮鞋的腳踩出的名叫桃樹街的小徑兩側,蓋起了漂亮的住宅,他們為這個地方感到驕傲,為它的發展感到驕傲,為促使它發展的人,即他們自己,感到驕傲,至於,那些舊的城鎮,讓它們高興怎樣稱呼亞特蘭大就怎樣稱呼去吧。
  亞特蘭大是一點也不在乎的。
  思嘉一直喜歡亞特蘭大,她的理由恰恰就是薩凡納、奧古斯塔和梅肯詆毀它的那些理由。這個市鎮像她自己一樣是佐治亞州新舊兩種成份混物,其中舊的成份在跟那個執拗而有力的新成份發生衝突時往往退居其次。而且,這裡面還有一種對於這個市鎮的個人情感上的因素----它是和她同一年誕生,至少是同一年命名的。
  頭天晚上是整夜的狂風暴雨,但是到思嘉抵達亞特蘭大時太陽已經開始露出熱情的臉來,準備一定要把那些到處淌著河流般的紅泥湯的街道曬乾。車站旁邊空地上的泥土,由於車輛行人來來往往,不斷塌陷攪拌,快要成一個給母豬打滾的大泥塘了,也時常有些車輪陷在車撤中的爛草裡動彈不得。軍用大車和救護車川流不息,忙著裝卸由火車運來的軍需品和傷員,有的拚命開進來,有的掙扎著要出去,車伕大聲咒罵,騾馬跳著叫著,泥漿飛濺到好幾丈遠,這就使那一片泥濘加一團混亂的局面變得更糟了。
  思嘉站在車廂門口下面的那個梯級上,她穿著黑色喪服,縐紗披巾幾乎下垂到了腳跟,那纖弱的身材還是相當漂亮的。
  她猶豫著不敢走下地來,生怕泥水弄髒了鞋子和衣裙,便向周圍那些擾攘擁擠亂成一起的大車、短途運輸車和馬車匆匆看了一眼,尋找皮蒂帕特小姐,可是那位胖乎乎紅臉蛋的太太連個影兒也沒有,思嘉感到焦急萬分,這時一個瘦瘦的花白胡了的黑人老頭,手裡拿著帽子,顯出一種莊重不凡的氣度,踩著泥濘向她走過來。
  「這位是思嘉小姐嗎?俺叫彼得,皮蒂小姐的馬車伕,你別踩在這爛泥地裡。"他厲聲命令著。因為思嘉正提起裙子準備跳下來。"讓俺來馱你吧,你跟皮蒂小姐同一個毛病,像小孩似的不怕弄濕了腳。"他儘管看來年老體弱,卻輕鬆地把思嘉背了起來,這時,瞧見百里茜懷裡抱著嬰兒站在車廂梯台上,他又停下來說:「那孩子是你帶來的小保姆嗎,思嘉小姐?她太年輕了,看不好查爾斯先生的獨生嬰兒呢!不過咱們以後再說吧。你這小女兒,跟俺走吧,可當心別摔著那娃娃。」思嘉乖乖地讓他馱著向馬車走去。一面不聲不響地聽他用命令的口吻批評她和百里茜。他們在爛泥地裡穿行,百里茜嘟著嘴一腳泥一腳水地跟在後面,這時思嘉回想查爾斯說過的有關彼得大叔的話來。
  「他跟著父親經歷了墨西哥的全部戰役,父親受了傷他就當看護----事實上是他救了父親的命。彼得大叔實際上撫養了我和媚蘭,因為父母去世時我們還小呢。大概就是那個時候。皮蒂姑媽同她哥哥享利叔叔發生了一次爭吵,所以她就過來同我們住在一起,並關照我們了。皮蒂姑媽是個最沒能耐的人----活像個可愛的大孩子,彼得大叔也就是這樣對待她。為了明哲保身,她事事都不作主,要由彼得大叔來替她決定。我15歲開始拿較多的零用錢,那就是他決定的;當亨利叔叔主張我拿大學的學位時,也是他堅持要我到哈佛去念四年級的。他還決定媚蘭到一定年齡就盤頭髮並開始參加舞會。他告訴皮蒂姑媽什麼時候太冷或下雨時不宜出門,什麼時候該戴披巾。……他是我所見過的最能幹的黑人老頭,也可以說是最忠心耿耿的一位,唯一不幸的是他把我們三個連精神帶肉體,都當做他個人所有的了,這一點他自己也是清楚的。"查爾斯的這番話,等到彼得大叔爬上馬車駕駛坐位並拿起鞭子時,思嘉便認定是確確實實的了。
  「皮蒂小姐因為沒有來接你而不大高興。她怕你見怪,但是俺告訴她,她和媚蘭小姐要來,只會濺一身泥水,糟踐了新衣裳,而且俺會向你解釋的。你最好自己抱那娃娃。思嘉小姐,瞧那黑小鬼快把他給摔了。"思嘉瞧著百里茜歎了口氣。百里茜不是個很能幹的保姆。
  她剛剛從一個穿短裙子、翹著小辮兒、瘦得皮包骨頭的黑小鬼,一躍而成為身穿印花布長裙、頭戴漿過的白頭巾的保姆,正洋洋得意,忘乎所以呢。要不是在戰爭時期,在供應部門對塔拉的要求下,愛倫不得不讓出了嬤嬤或迪爾茜乃至羅莎或丁娜,她是決不會在這麼小小年紀就上升到這樣高的位置的。百里茜還從沒有到過離「十二橡樹」村或塔拉一英里以外的地方,因此這次乘火車旅行,加上晉陞為保姆,便使他她那小小黑腦瓜裡的智力越發吃不住了。從瓊斯博羅到亞特蘭大這20英里的旅程使她太興奮了,以致思嘉一路上被迫自己來抱娃娃。此刻,這麼多的建築物和人進一步把她迷惑住了。她扭著頭左顧右盼,指東指西,又蹦又跳,把個娃娃顛得嚎啕大哭起來。
  思嘉渴望著嬤嬤那雙肥大又老練的臂膀。嬤嬤的手只消往孩子身上一擱,孩子馬上就不哭了。可如今嬤嬤在塔拉,思嘉已毫無辦法。她即使把小韋德從百里茜手裡抱過來,也沒有用。她抱著同百里茜抱著一樣,他還是那麼大聲嚎哭。此外,他還拉扯她帽子上的飾帶,當然也會弄皺她的衣裙。所以她便索性裝做沒有聽見彼得大叔的話了。
  「過些時候也許我會摸準小毛頭的脾氣,"她煩燥地想著,同時馬車已顛簸搖晃著駛出了車站周圍的爛泥地,"不過,我永遠也不會喜歡逗他們玩。"這時韋德已哭叫得臉都發紫了,她這才怒氣沖沖地喝斥了一聲:「我知道他是餓了,把你的兜裡的糖奶頭給他,百里茜。無論什麼都行,只要叫他別哭就行。可現在我一點辦法也沒有。"百里茜把早晨嬤嬤給她的那個糖奶頭拿出來塞進嬰兒嘴裡,哭叫聲果然停息了。由於耳邊恢復了清靜,眼前又不斷出現新景象,思嘉的情緒開始好轉。到彼得大叔終於把馬車趕出水坑泥窪駛上了桃樹街時,她覺得幾個月來頭一次有點興致勃勃地感覺了。這城市竟發展到這個地步啦!距她上次拜訪這裡才一年多一點,她熟悉的那個小小的亞特蘭大怎麼會發生這許多變化呢?
  過去一年她完全沉溺在自己悲痛中,只要一提到戰爭就不勝煩惱,因此她不明白從開戰的那個時刻起亞特蘭大就在變了。那些在和平時期使亞特蘭大成為貿易樞紐的鐵路,如今在戰時已具有重大的戰略意義。由於離前線還很遠,這個城市和它的幾條鐵路成了南部聯盟兩支大軍即弗吉尼亞軍團和田納西部軍團之間的聯繫紐帶。亞特蘭大同樣使兩支大軍與南部內地相溝通,從那裡取得給養。如今,適應戰爭的需要,亞特蘭大已成為一個製造業中心,一個醫療基地,以及南方為前線大軍徵集食品和軍需品的主要補給站了。
  思嘉環顧四周,想尋找那個她還記得很清楚的小市鎮,它不見了。她現在看見的這個城市就像是一個由嬰兒一夜之間長大起來並忙於擴展的巨人似的。
  像個嗡嗡不休的蜂窩,亞特蘭大一片喧囂,它大概驕傲地意識到自己對南部聯盟的重要性,所以在沒日沒夜地工作,要把一個農業社會加以工業化。戰爭開始前這裡隻馬裡蘭以南有很少幾家棉紡廠、毛紡廠、軍械和機器廠,這種情況還是南方人引以自豪的。南方產生政治家和士兵,農場主和醫生,律師和詩人,可是肯定不出工程師和機械師。讓北方佬去挑選這些下等職業吧。但是現在南部聯盟各州的港口已被北方炮艦封鎖,只有少許偷越封鎖線的貨物從歐洲暗暗流入,於是南方也就拚命製造起自己的戰爭用品來了。北方可以向全世界要求提供物資和兵源,在它優厚的金錢引誘下,成千上萬的愛爾蘭人和日耳曼人源源不斷地湧入聯邦軍隊。而南方就只好轉而依靠自己。
  在亞特蘭大,只有一些緩慢進行生產的機械廠用來製造軍需品----之所以緩慢,是因為南方很少可供模仿的機器,幾乎每一個輪子和齒輪是按照從英國偷運口的圖樣製成的。現在亞特蘭大的街道上有不少陌生的面孔。一年以前市民們還會駐足傾聽一個西部腔調的聲音,可如今連來自歐洲的外國話也無不注意了。這些歐洲人都是越過封鎖線來為南部聯盟製造機器和生產軍火的。他們是些技術熟練的人,如果沒有他們,南部聯盟就很難製造手槍、來福槍、大炮和彈藥了。
  工作晝夜不停地進行,你幾乎可以感覺到這個城市的心臟在緊張地膊跳,將軍用物資輸送給血管般的鐵路幹線,然後運到兩個戰區的前方去。每天任何時刻列車都吼叫著在這個城市進進出出。新建工廠的煙囪吐出滾滾濃煙,像陣雨似的紛紛落到白房子上。到晚上,直到夜深人靜以後許久,工廠裡仍是爐火熊熊,鐵錘丁當。那些一年前還空無人跡的地段,如今已有了許多工廠在那裡製造馬具、鞍韉和平鞋,許多兵工廠在生產槍炮,碾壓廠和鑄造廠在生產和用來補充戰爭損失的貨車,還有種種的零件廠在製造馬刺、韁轡、扣子、帳篷、扭扣、手槍、刀劍、等等。因為越過封鎖線運進來的為數極少,鑄鐵廠已深感缺鐵,而亞拉巴馬鐵礦工都上了前線已幾乎停產。亞特蘭大的草地上已看不見鐵柵欄、鐵涼棚、鐵門,甚至連鐵鑄的人像也沒有,因為它們早已被送進碾壓廠的熔化鍋裡派上用場了。
  在桃樹街和附近的街道兩旁有各軍事部門的總部,它們每間辦公室裡都擠滿了穿軍服的人;還有物資供銷部、通信隊、郵政服務公司、鐵路運輸機關、憲兵司令部,等等。市郊區有馬匹補充站,一群群騾馬在寬敞的馬棚裡轉來轉去。
  根據彼得大叔所說的情形,思嘉
  覺得亞特蘭大已成為一座傷兵城了,因為那裡數不清的普通醫院、傳染病醫院和流行病醫院,而且每天下午列車開到五點正時還要卸下大批的傷病員哩。
  那個小小的市鎮不見了,如今有的是一個迅速擴大的城市,它正以無窮無盡的力量與緊張喧擾的活動不斷更新自己的面貌。這種繁忙景象使得剛從農村悠閒生活中出來的思嘉快要喘不過起來了,可是她喜歡這樣。這地方有一種振奮的氣氛令她鼓舞,彷彿她真正感受到城市的心臟在同她自己的心臟一起合拍地跳動。
  他們在這座城市的主要大街上穿過泥窪緩緩前進,思嘉很有興味地觀望著新的建築和新面孔。人行道上擁擠著穿軍服的人,他們佩戴的徽章標明他們屬於不同的軍階和服役部門。狹窄的街道塞滿了各種車輛----馬車,短程運輸車,救護車,駕駛員渾身污泥,汗流滿面、騾馬在車轍中掙扎前進的蓋著帆布的軍用大車;穿灰色服裝的信使濺著泥水在各個首腦機關之間匆匆奔跑著傳遞命令和電報;正在康復的傷兵拄著枴杖一病一拐地走動,有的還由小心的護士小姐在一旁攙扶著。喇叭聲、軍鼓聲和吆喝的口令聲從訓練新兵的操場上遠遠傳來。思嘉還心驚肉跳地頭一次看見了北方佬的制服,那是彼得大叔用鞭子指給她看的一隊垂頭喪氣的北方兵,他們正由一小隊上了刺刀的南部聯盟軍押送到火車站去。然後運往俘虜營。
  「啊,多麼富於生氣,富於刺激性啊!我會高興在這裡住下去了!"思嘉這樣想。自從大野宴以來,她還是頭一次真正感到樂趣呢。
  這座城市實際上比她所發現的還要富有生氣。這裡有好幾天前新開的酒吧,有隨著軍隊蜂擁而來的妓女,有令教會人士大為驚恐的春色滿院的娼寮。每一家旅店、公寓和私人住宅都擠滿了客人,他們是來探望住在亞特蘭大各個醫院的受傷親屬的。每星期都有宴會、舞會、義賣會和無數的戰時婚禮。婚禮上的新郎總是正在休假的人,穿著漂亮的灰制服,佩著金絲穗帶;新娘穿戴的是越過封鎖線走私來的精美服飾,禮堂上掛的是十字交叉的軍刀,祝酒用的是被封鎖的香檳,接著便是黯然淚下的話別。每天夜裡,兩旁種著樹的陰暗大街上都迴響著舞步聲,同時客廳裡的鋼琴在丁當作響,那裡女高音和軍人來賓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唱著悲喜交集的《吹起停戰號》和《你的信來了,可是來得太晚了》。這些淒楚的民歌使那些從來沒有悲傷過的人聽了也要潸然淚下。
  馬車在大街上碾著泥濘一路駛去,思嘉不停地問這問那,彼得大叔很高興顯示一下自己的見識,用鞭子指點著一一回答。"那邊是兵工廠。是的,小姐,他們在那裡造槍炮什麼的。
  不,小姐,那不是商店,是實施封鎖辦事處。喏,小姐,外國人來買咱們南部聯盟的棉花,把它運到查爾斯頓和威爾明頓去,然後給咱們運回火藥。不,小姐,俺答應皮蒂小姐一直把你送到家的,俺說不准他們是哪國人。皮蒂小姐說他們是英國人,可誰也聽不懂他們說的話,是的,小姐,煤煙多得很呢,把皮蒂小姐的綢窗簾都弄壞了。這是從鑄鐵廠和碾壓廠來的。它們晚上那個響聲呀!誰也睡不著的。不,小姐,俺不能停下來讓你看。俺答應皮蒂小姐一直把你送到家的。
  ……思嘉小姐,行禮呀。梅裡韋瑟太太和埃爾辛太太給你鞠躬呢。"思嘉隱約記得這兩位太太的名字,她們從亞特蘭大到塔拉去參加過她的婚禮。她還記得她們是皮蒂小姐最要好的朋友。於是她趕快朝彼得大叔指的方向鞠了一躬。她們倆坐在一家綢布店門前的馬車裡。店主和兩個夥計站在走道上,抱著一捆捆棉布給她們看。梅裡韋瑟太太是個結實的高個兒女人,她的緊身褡束得很緊,挺出來的胸脯像個船頭。她那鐵灰色的頭髮中摻進了一抹惹眼的褐色假髮,顯得很不調和。她的臉圓圓的,面色較深,流露出和善精明而習慣於指揮別人的神情。埃爾辛太太年輕些,身材纖細瘦弱,她曾經是個美人兒,至今風韻猶存,也仍顯得有點驕矜。
  這兩位太太再加上另一位,即惠廷太太,是亞特蘭大的三根台柱子。她們管理著自己所屬的那三家教堂、牧師、唱詩班和教區居民。她們組織義賣和縫紉會,她們陪伴姑娘們參加舞會和野餐,她們知道誰找的對象好,誰的不好,誰常常偷著喝酒,誰要生孩子了和什麼時候生,等等。她們是家系學權威,瞭解佐治亞州、南卡羅來納和弗吉尼亞任何一個人的家世,對於別的州就懶得去管了,因為她們相信凡是有點身份的人沒有一個是從這個州以外的地方來的。她們懂得哪些行為是端莊的,哪些不是,並且總能叫別人知道自己的看法----梅裡韋瑟太太是用大聲疾呼,埃爾辛太太是用一種優雅而傷感的緩慢腔調,惠廷太太則以痛苦的低語,表示她多麼厭惡這樣的事情。這三位太太像羅馬的第一任三頭政治那樣互相猜忌,也許正因為這樣她們才結成了緊密的聯盟。
  「我對皮蒂說了要你加入我的醫院,"梅裡韋瑟太太態度微笑著高聲說。"你可別答應米德太太或惠廷太太啊!」「我不會的,"思嘉說,也不明白梅裡韋瑟太太說的什麼,只覺得人家竟這樣歡迎和需要自己,心中有點熱乎乎的。"我希望很快就能去看你。"馬車行駛了一程之後停了片刻,讓兩位挎著繃帶籃子的婦女戰戰兢兢踏著墊腳石橫過溜滑的街道。就在這時思嘉偶爾看見人行道上一個人影,她穿著顏色鮮艷----這在大街上顯得太鮮艷了----的衣裳,披著垂腳跟的佩斯利須邊披巾。思嘉轉過身來,發現那是一個漂亮的高個女子,一頭濃密的頭髮紅得令人難以置信,臉上的表情也俗不可耐。她這是生來第一次看見這種顯然"在頭髮上下了不少功夫"的婦女,因此仔細打量著她,有點迷了。
  「那人是誰呀?彼得大叔,"她低聲問。
  「俺不知道。」
  「我敢說。你知道的,究竟是誰嘛?」
  「她叫貝爾·沃特琳,"彼得大叔答道。
  思嘉立即抓住了他沒有稱人家"小姐"或"太太"這一事實。
  「她是誰?」
  「思嘉小姐。"彼得臉色陰沉地說,一面往馬背上抽了一鞭子,"皮蒂小姐不會樂意讓你打聽那些和你無關的事情。談起來沒什麼意思。她們是這個城裡一些不值錢的人。」「哎呀!我的天!"思嘉心想,被頂得不再作聲了。"那一定是個壞女人!"她以前從沒見過一個壞女人,便好奇地回過頭去盯她的背影看,直到她在人群中消失為止。
  現在,商店和戰時蓋起來的建築物彼此相隔得遠一些了,它們形成一組一組的,中間都是空地。最後他們駛離了市區,住宅區迎面出現了。思嘉把那些住宅當做老朋友一個個認出來,那裡是萊登家的房子,莊嚴而堂皇。那是邦內爾家的,有白色的小圓柱和綠色百葉窗;那是麥克盧爾家的佐治亞式紅磚住宅,前面圍著一道方形的灌木籬,顯得格外侷促。現在他們走得慢些了,因為從走廊裡、園子裡和走道上都有小姐太太在招呼思嘉。其中有的她不怎麼熟悉,有的能夠依稀記起來,但大多數是她根本不認識的人。皮蒂帕特小姐準是把她到來的消息早已傳開了。小韋德不得不被一次又一次抱著舉起來,讓那些穿過門前濕地一直跑到馬車道口的人驚歎地看個清楚。她們全都向思嘉大聲叫喊,要她一定參加她們的縫紉會或她們的看護會,而不要參加別的什麼組織,她當然左顧右盼應接不暇地隨口答應著。
  他們經過一幢蓋得凌亂不堪但裝有綠色護牆板的房子時,一個站在門前台階上的小黑女孩喊道:「她來了!"米德大夫和他太太以及那個13歲的小費爾隨即走了出來,一起嚷著表示問候。思嘉記得他們也參加過她的婚禮。米德太太跑到馬車道上伸長脖子看了看小毛頭,可大夫不顧泥濘一直走到馬車旁邊。他個子高高的,骨瘦如柴,蓄著一把尖尖的鐵灰色鬍子,衣服穿在那瘦長的身軀上像是被大風刮到上面似的。亞特蘭大人把他看做力量和智慧的源泉,當然他也從他們的信念中有所收穫,更不是他喜歡發表神諭式的講話和態度有點傲慢,他可以說是本城最厚道的人了。
  大夫同她拉拉手,在韋德的肚子上拍了拍並稱讚了幾句,便宣佈皮蒂帕特姑媽已經應允發誓,讓思嘉除了米德大夫那裡外不要到任何別的醫院和看護會去了。
  「啊,親愛的!可是我已答應了上千位太太呢!"思嘉說。
  「我也擔保!一定有梅裡韋瑟太太吧!"米德太太氣憤地大聲嚷道:「討厭的女人!我想她是每一趟火車都去接的!」「我答應了,因為我不明白那都是幹什麼的。」思嘉承認。
  「看護會是怎麼回事呀?」
  大夫和他的太太都對她的無知感到有點驚訝。
  「唔,當然了,你一直給關在鄉下,所以不懂,"米德太太為她辯解。"我們給不同的醫院分別組織了看護會,分班輪流每天去進行護理。我們看護傷病員,幫助大夫,做繃帶和衣服,等到他們可以出院時便把他們帶到家裡來調養,直到他們能返回部隊去為止。同時我們照顧傷員家屬中那些窮困戶----有的還不光是窮困而已。米德大夫是在公立醫院工作,我的看護會也在那裡,人人都誇他了不起,而且----」「行了,行了,米德太太,"大夫得意地說,"別在人跟前給我吹噓了。我做的事還很不夠呢,你又不讓我上軍隊裡去。」「'不讓!'"她憤怒地嚷道:「我?你很清楚,明明是市裡不讓你去。怎麼,思嘉,人們聽說他想到弗吉尼亞去當軍醫時,全城的太太們都簽上名上書請求他留在這裡呢。當然,這個城市沒有你是不行的。」「行了,行了,米德太太,"大夫再次說,分明是給誇得樂滋滋的了。"也許,有一個孩子在前線,暫時也就夠了吧。」「而且我明年也要去了!"小弗爾興奮地嚷著,跳著。"去當鼓手。我正在學打鼓呢。你們要不要聽聽?我現在就去把鼓拿來。」「不,現在不要,"米德太太說,一面把他拉得更靠近一些,臉色頓時顯得很緊張。"明年還不行,乖乖,也許後年吧。」「可那時戰爭就結束了!」他急躁地嚷道,一面勁要掙脫母親的手。"而且你答應了的!"做父母在他頭上頂上交換眼色,給思嘉看見了。原來大兒子達西·米德已經在弗吉尼亞前線,他們要把留下的這個小的抓得更緊些呢。
  彼得大叔清了清嗓子。
  「俺出門時皮蒂小姐正在生氣,要是俺不早些回到家裡,她會暈過去的。」「再見。我今天下午就過去看你。"米德太太大聲說。"你替我告訴皮蒂,要是你不上我的看護會來,那就更夠她受的了!"馬車在那泥濘的道路上連溜帶滑地向前駛去,思嘉往後靠在褥墊上微笑著。此刻她覺得幾個月來從沒有這樣舒服過。
  亞特蘭大,它那麼匆忙,生活中激盪著一股振奮的激流,是非常愜意、非常愉快的,比起查爾斯頓城外那個只有鱷魚在靜夜吼叫的孤獨的農場來,比起在高牆後面花園裡作夢的查爾斯頓本身來,比起那寬闊的街道兩旁栽著棕櫚和到處流淌著泥水河的薩凡納來,都不知好多少呢。是的,它暫時甚至比塔拉還好,儘管塔拉是那麼可愛的地方。
  這座街道狹窄而泥濘的城市坐落在連綿起伏的紅色丘陵中,它有某種令人興奮之處,某種生澀而粗糙的東西,這與思嘉身上她母親和嬤嬤所賦予的優美外表底下那種生澀而粗糙的本質恰好彼此呼應,氣味相投。她頓時覺得這才是她所適合的地方了,而那些躺在黃水旁邊的古老幽靜的城市卻是她生來就不習慣的。
  房子來愈來愈稀疏,思嘉探身向外看見了皮蒂帕特小姐的紅磚石瓦的住宅。這幾乎是城市西邊最未的一所房子。再過去便是桃樹街,它越來越窄地在大樹底下蜿蜒向前,漸漸消失在寂靜的密林之中。皮蒂小姐住宅門前那道乾淨的木板圍牆新近漆成了白色,它圍著的那個小院子裡星星點點閃爍著花時末了殘餘的黃水仙。門前台階上站著兩位穿黑色衣裳的婦女。後面是一個肥胖的黃皮膚女人,她的兩隻手籠在圍裙底下,一口雪白的牙齒咧嘴微笑而露在外面。矮胖的皮蒂帕特姑媽興奮地不斷挪動著那雙小巧的腳,一隻手壓在豐滿的胸脯上,想使一顆微跳的心平靜下來。思嘉看見媚蘭站在他身旁,便頓生反感,她明白了,如果亞特蘭大美中不足,像油膏叮著只蠅,那準是這個身穿喪服的瘦小人物造成的。她滿頭烏黑鬈發壓得服服貼貼,很適合一個少奶奶的身份,一張雞心臉上流露著表示歡迎和愉快的可愛的微笑。如果一個南方人竟願意收拾行裝旅行20英里去作一次客,那麼他至少會在那裡呆上一個月,往往還要長得多。南方人很熱心招待客人,也很樂意到別人家去作客,便例如在別人家裡過聖誕假日,一直住在第二年七月,這是親戚之間常有的事。新婚夫婦常作環遊式的蜜月旅行,有時留在一個合意的人家住下,直到第二個孩子出世為止。一些比較年長的姑媽、叔叔星期天到侄兒侄女家來吃午飯,有時便留下不走了,乃至若干年以後去世也就葬在那裡。客人來了,不會添什麼麻煩,因為有的是房子和僕人,而且幾個月膳食的額外開支在這個富裕地區也是小事一樁,算不了什麼。不分年齡性別,人人都出外作客,度蜜月的新婚夫婦啦,喪失了親人的老少男女啦,由父母安排離家以避免不理想婚配的女孩子啦,以及到了危險年齡而沒有訂婚對象,因此想換個地方在親戚們的指引下選擇佳偶的姑娘啦。等等,客人來訪給單調死板的南方生活增加了興奮劑和多樣化,所以總是受歡迎的。
  因此思嘉這次到亞特蘭大來,也沒有事先想過要在這裡住多久。如果她覺得在這裡像在薩凡納和查爾頓斯那樣沉悶無聊,那她一個月後就回家去。如果住得開心,她就無限期地住下去。但是她一到這裡,皮蒂姑媽和媚蘭就開始行動起來,勸說她跟她們永久住在一起。她們拿出一切可以找到的理由來說服她。她們挽留她,首先是為了她自己,因為她們是愛她的。她們住在這幢大房子裡感到孤單,晚上更是害怕,而她很勇敢,能壯她們的膽量。她又那麼可愛,能使她們在愁悶時受到鼓舞,既然查爾斯已經死了,她和她的兒子就理應跟他老家的人住在一起。還有,按照查爾斯的遺囑,這房子的一半是屬於她的。最後,南部聯盟正需要每一個人都來參加縫紉、編織、卷繃帶和護理傷兵的工作呢。
  查爾斯的叔叔亨利·漢密爾頓獨身住在車站附近的亞特蘭大旅館,他也認真地跟她談了這個問題。亨利叔叔是個性情暴戾老紳士,矮個兒,大肚子,臉孔紅紅的,一頭蓬亂的銀白長髮,他非常看不慣那種女性的怯弱和愛說大話的習慣。
  就是由於這個緣故,他和自己妹妹皮蒂帕特小姐沒有多少話好說。他們從小在性格上就是水火不相容的,後來又因為他反對皮蒂小姐教育查爾斯的那種方式而更加不和----他說皮蒂帕特簡直是把查爾斯"從一個軍人的兒子改造成一個娘娘腔的小白險!"幾年前有一次他狠狠地搶白了她一頓,從那以後皮蒂小姐再也不提他,要談也只悄悄地小心嘟囔幾句,她那種出奇的沉默態度會使局外人以為這個誠實的老律師起碼是個殺人犯呢。那次叫她傷心的事件是這樣發生的:有一天皮蒂姑媽想從自己交由亨利管的不動產中提取五百美元來投資一家並不存在的金礦。亨利叔叔不同意她這樣做,狠狠批評她糊塗得像只六月的臭蟲,並且顯得很煩燥不安,在她身邊待不到五分鐘就走了。從那以後,她只在正式場合同他見面,那就是每月一次讓彼得大叔駕車送她到亨利的辦公室去領取家用開支。而且她每次從那裡回來,都要躺在床上暗暗流淚和服用鎮靜劑,甚至鬧個通宵。媚蘭和查爾斯跟叔叔相處很好,常常想辦法來解除她的這種痛苦,可是皮蒂常常耍孩子脾氣,撅著嘴不說話,拒絕他們的調解。她說亨利就是她的十字架,她得一輩子忍受下去了。從這裡,查爾斯和媚蘭只能得出一個結論,即她從這種偶然的刺激----對她平靜生活的唯一刺激中,能享受到極大的樂趣。
  亨利叔叔一見思嘉就喜歡她了,因為他說思嘉總算有點頭腦。儘管有那麼一股傻勁,他不僅是皮蒂和媚蘭的不動產保管人,也是查爾斯遺留給思嘉的不動產的保管人。思嘉又驚又喜地發現她如今是個不大不小的年輕女財主了,因為查爾斯不但留下了皮蒂那所房子一半給她,而且留下了農田和市鎮上的財產。同時車站附近沿鐵路的一些店舖和棧房也是給她的一部分遺產,自從戰爭爆發以來它們的價格已上漲了兩倍。亨利叔叔就是在向她提供財產清單時建議她在這裡永久定居的。
  「等韋德·漢普頓長大以後,他將成為一個年輕財主,"他說。"照亞特蘭大目前發展的形勢看,再過20年他的財產會增加十倍,而唯一正確的辦法是讓孩子在自己產業所在的地方居住,這樣他才能學會照管它----是的,還要照管皮蒂和媚蘭的財產。因為我是不會永遠待在這裡的。他不久就將是漢密爾頓家族留下的惟一男丁了。"至於彼得大叔,他以為思嘉已經要在這裡住下去了。他很難設想查爾斯的獨生子會到一個他無法加以監督的地方去撫育成人。對所有這些主張,思嘉只報以微笑,不表示意見,因為她目前還不很清楚自己究竟喜歡不喜歡亞特蘭大,願不願意跟夫家的人長久相處,不好貿然承諾。她也明白,還必須爭取到傑拉爾德和愛倫的支持。此外,她離開塔拉還沒幾天就想念得不行了,非常想念那紅土田地和正在猛長的綠色棉苗,以及傍晚時可愛的幽靜。她想起傑拉爾德說過她的血液中有著對土地的愛,這句話的意思她現在才開始模糊地意識到了。
  所以她暫時巧妙地迴避著,不明確答覆她將在這裡住多久,同時很容易便投身到桃樹街平靜的盡頭這幢紅磚房子裡的生活中去了。
  思嘉跟查爾斯的親人們住在一起,看到他出生的那個家庭,如今才對這位在短短的時間裡娶她為妻,丟下她當寡婦和年輕母親的小伙子瞭解稍稍多了一點。如今已經很容易理解他為什麼那樣羞怯,那樣單純,那樣不切實際了。如果查爾斯曾經從他的作為一個堅強、無畏、性急的軍人父親那裡繼承了某些品質的話,那這些品質也被從小養育他的那個環境的閨門氣氛消磨掉了,他一生最愛這孩子氣的皮蒂姑媽,同時比一般兄弟更密切地接近媚蘭,而這位卻是世上罕見的怪氣的女人。
  皮蒂姑媽60年前取名薩娜·簡·漢密爾頓,但是自從溺愛她的父親針對她那飄忽不定、啪噠啪噠到處亂跑的小腳給了她這個綽號以來,就誰也不叫她的原名了。這第二個名字叫開以後若干年中,她身上發生了許多變化,使它本來帶有的寵愛意味已顯得很不相稱。原先那個飛快跑來跑去的孩子,現在留下的只有那雙與體重不相稱的小腳,以及喜歡漫目的喋喋不休的習慣。她身體結實,兩頰紅噴噴的,頭髮銀光閃閃,只是胸衣箍得太緊而常常有點喘不過起來。她那雙小腳給塞在更小的鞋裡,已無法行走一個住宅區以上的路程。她的心臟稍稍有點興奮就怦怦直跳,而她厚著臉皮縱容它,以致一遇到刺激就要暈倒。人人都知道她的昏厥通常只是一種故作嬌弱的假態而已,可大家都很愛她。總是克制著不說出來。人人愛她,簡直把她當做一個孩子給寵壞了,也從來不跟她認真----惟獨她的哥哥亨利例外。
  她最喜歡聊天,世界上再沒有叫她這樣喜歡的事了,甚至在吃的方面也不如這樣的興趣。她可以喋喋不休地談上幾個小時,主要是談別人的事,不過並沒有什麼惡意。她總是記不清人名、日期和地點,常常把一些亞特蘭大戲劇中的演員同另一戲劇中的演員混淆起來,不過別人並不因此而被攪亂,因為誰也不會愚蠢到把她的話當真呢。也從沒有人告訴她任何真正使人吃驚或真正屬於醜聞的事,為的是保護她的老處女心態,儘管她已是60歲的人了,可朋友們仍然好意地相互串通,要讓她繼續做一個受到庇護和寵愛的老小孩。
  媚蘭在許多方面像她的姑媽。她動輒臉紅,也有些羞怯,為人謙遜,不過她是有常識的----"有某種常識,我承認這一點,"思嘉不怎麼情願地想道。媚蘭也像姑媽那樣有一張受寵愛的娃娃臉,這樣的娃娃從來只只知道單純和親切,誠實和愛,她從沒注意過粗暴和邪惡,即使看見了也認不出來。因為她經常是愉快的,她要周圍所有的人也都愉快,至少感到舒適。懷著這一目的,她常常只看見每個人最好的一面,並給以善意的評論。一個僕人無論怎樣愚蠢,她都能在他身上找到彌補這一缺陷的忠誠與好心的因素;一個女孩子無論怎樣醜陋和討厭,她總會在她身上發現某種體型方面的優點,性格方面的高尚之處;一個男人無論怎樣不中用或令人厭煩,她都要從他可能改變的角度而不是實際行為的角度來估量他。
  由於她具備這些誠懇而自發地出自一個寬廣胸懷的美德,所有的人便都擁戴她,因為她既然能在別人的身上發現他們連自己也不曾夢想到的優良品質,誰還能抵擋住她誘人的魅力呢?她比城裡任何人都有更多的女友,男友也是這樣;不過追求她的人卻很少,因為她缺乏那種最能迷惑男人的任性和自私的特點。
  媚蘭的所作所為不外乎所有南方姑娘被教育去做的那些事,即讓周圍的人感到自在和愜意。正是這種愉快的女性共有的情操,才使南方社會如此令人高興。女人們懂得,任何一個地方,只有男人們在那裡感到滿足、順利和自尊心不受威脅,女人們才能在那裡愉快地生活下去。所以,從搖籃到墳墓,女人們始終是在努力讓男人過得舒服,而滿意的男人則以慇勤和崇拜來慷慨回報她們。事實上,男人們是樂意將世界上的一切都獻給女人的,只是沒讓她們具有聰明才智。思嘉也像媚蘭那樣發揮自己魅力的作用,但是她還使用了一種很有修養的功夫和高度的技巧。這兩個女人之間的區別在於:媚蘭為了使人們愉快而講些親切和恭維的話(即使僅僅是暫時的),而思嘉從不這樣,除非是要為自己達到更高的目的。
  查爾斯沒有從他自己最喜歡的那兩個人那受到強有力的影響,也沒有學會粗暴或講求實際,因為養育他長大的家庭溫柔得像隻鳥窠。這個家庭跟塔拉比起來,顯得是那樣安靜,那樣舊式,那樣文雅。思嘉覺得,這幢房子正要求得到白蘭地、煙草和望加錫頭油和男性陽剛的氣味,要求有粗野的聲音和偶爾的咒罵,要求有槍枝和鬍子,有馬鞍和韁轡以及圍走在腳邊的獵犬。她很懷念在塔拉只要母親背過身去便經常聽到的那些爭吵聲,羅莎跟丁娜頭嘴、她自己和蘇倫激烈爭論,以及傑拉爾德大喊大叫的恐嚇聲,等等。毫不奇怪,查爾斯出身於這樣一個家庭,便變得像個小女孩子。這裡從來聞不到帶刺激性的味道,人人都尊重別人的意見。說話也是細聲細氣的,結果就使得廚房裡那個黑灰頭髮的獨裁者發號施令起來。思嘉原先為了逃避嬤嬤的監督而希望有個比較寬容的掌權人物,可如今發現彼得大叔給小姐太太定下的標準甚至比嬤嬤的還要嚴格,便有點怏怏不樂了。
  在這一個家庭裡,思嘉恢復了原來的常態,而且幾乎不知不覺地情緒也正常了。她還不過17歲,身體挺好,精力充沛,查爾斯家的人又在千方百計讓她快活。如果他們有一點點沒有做到,那也不能怪他們,因為她每次一聽見談起艾希禮的名字就要心悸,而這種痛苦是誰也無法幫她去掉的。何況媚蘭又總是經常提到他!不過媚蘭和皮蒂還是不斷在設法寬慰她們認為她目前所經受的悲傷。她們把自己的憂愁擱在一邊,集中心思來轉移她的注意力。她們忙著給她準備吃,安排她的午睡,讓她坐馬車到外消遣。她們不僅非常羨慕她,羨慕她的勇敢性格,她的美麗身段,小巧的手腳,白皙皮膚,而且經常這樣說,同時還用愛撫她、擁抱她和吻她的方式來加強口頭上的親切安慰。
  思嘉並不怎麼重視這樣的親暱,不過她受到恭維時也覺得暖乎乎的,在塔拉,誰也沒有對她說過這麼多好聽的話。實際上,嬤嬤把時間都用來給她的驕傲自負潑冷水。如今小韋德已不再是個累贅了,因為全家的人,無論白人黑人,以及左鄰右舍,都把奉為神聖,並且總是盼著爭著要抱他。媚蘭尤其疼愛他,即使在大哭大叫鬧得最凶的時候,媚蘭也覺得他是可愛的。她這樣說了以後還要補充一句:「啊,你這疼煞人的小心肝,我巴不得你就是我自己的呢!"有時候思嘉發現很難掩飾自己的情感,她仍然覺得皮蒂姑媽是最愚蠢的一位老太太,她那種含糊不清和愛說大話的毛病簡直叫人難以忍受。她懷著一種日益增長的妒忌心理厭惡媚蘭。有時媚蘭正眉色舞地談論艾希禮或者朗讀他的來信,她會不由自主地突然站起來走開了。但是,總的說來,在這樣的環境下生活算是過得夠愉快的了。亞特蘭大比薩凡納或查爾斯頓或塔拉都要有趣得多,它提供給了你這麼許多新奇的戰時消遣,以致她很少有工夫去思索去發悶了。不過有時候她吹滅蠟燭,把頭埋到枕頭裡準備入睡時,會不由得歎息一聲思忖起來:「要是艾希禮沒有結婚,那才好呢!要是我用不著到那遭瘟的醫院裡去護理,那才好呢!啊,要是我能找到個情人,那才好呢!"她很快就厭惡護理工作了,可是她逃不掉這項義務,因為她同時參加了米德太太和梅裡韋瑟太太看護會。這意味著每星期有四個上午,她要頭上紮著毛巾,從脖子到腳跟裹著熱圍裙,在那熱得發昏的醫院裡幹活。在亞特蘭大,每一位或老或少的已婚婦女都在護理傷員,據思嘉看來幾乎要發瘋了。她們那麼熱情地履行自己的義務,她們總以為思嘉也像她們自己那樣沉浸在熾熱的愛國情緒之中,如果發現她竟對戰爭沒有什麼興趣,準會大吃一驚的。除了每時每刻都在擔心艾希禮的生命安全外,她對戰爭採取了毫不關心的態度;她之所以參加護理工作,只不過因為無法擺脫而已。
  的確,護理工作是沒有什麼浪漫色彩的。對她來說,這意味著呻吟、眩暈、死亡和惡臭。醫院裡到處都是骯髒的、長著鬍子的、滿身虱子的男人,身上的創傷難看得會叫一個基督徒也作嘔。他們臭氣熏天,醫院裡充滿了壞疽的臭味,她還沒有進門就感到一股惡臭氣撲鼻而來,同時還有一種令人頭暈的香氣粘留在她的手上和頭髮上,連夜裡做夢時也常常出現。大群大群的蒼蠅、蚊子和白蛉子在病房裡嗡嗡著、歌唱著,將病人折磨得大聲詛咒或無力地哭泣。思嘉呢,她搔著自己身上的被蚊子咬成的腫塊,揮著棕櫚葉扇,直到肩膀酸痛起來,這時她恨不得讓那些傷兵都乾脆死掉算了。
  媚蘭卻好像對些臭氣、傷口乃至赤身露體的情景都不在乎,這叫思嘉覺得奇怪----她不是最膽小怕羞的女人嗎?有時媚蘭端著盤子和手術器械站在那裡,看米德大夫給傷兵剜爛肉,她的臉色也顯得蒼白極了。有一回,作完這樣一次手術之後,思嘉還發現她在衛生間裡悄悄用毛巾捂著嘴嘔吐呢。
  不過她總顯得那麼溫和,只要是在傷兵看得見的地方,那麼富於同情心,那笑容滿面,以致醫院裡的人都叫她仁慈天使。
  思嘉也很喜歡這個稱號,可這意味著要接觸那些滿身虱子的人,要將手指伸進昏迷病人的咽喉去檢查他們是否吞煙草塊時窒息了,要給斷肢殘臂裹繃帶,要從化膿的傷口中挑蛆蟲,等等,不,她不喜歡這樣的護理工作!
  如果她被充許去向那些正在康復的病人施展自己的女性魅力,那倒是可以幹下去的,因為他們中有許多長相很好,出身也不錯,可惜她是寡婦,不能這樣做。城裡的年輕小姐,由於不便看那些有礙未婚女性身份的情景,是不許參加護理的,因此她們負責康復院的工作。她們既未結婚又非守寡,便樂得向那些康復者大舉進攻,據思嘉冷眼旁觀,於是連那些很不好看的姑娘,也是不難找到訂婚對象的了。
  除了那些病情險惡和傷勢很重的男人之外,思嘉接觸到的,完全是個女性世界,這一點叫她非常苦惱,因為她既不喜歡也不信任與自己同性別的人,甚至還厭惡她們。可是每星期有三個下午她必須出席由媚蘭的朋友們組織的縫紉會和卷繃帶委員會。這兩個組織中那些認識查爾斯的姑娘們,尤其是本城兩位富翁的女兒范妮·埃爾辛和梅貝爾·梅裡韋瑟,對她都很親近,也十分照顧。不過她們總有點尊敬她的意思,彷彿她已經老了,沒事了,而她們經常談跳舞,談情人,這使她既妒忌又惱恨,妒忌姑娘們的快樂自由,惱恨自己的寡婦身份把參加這些活動的門堵死了!怎麼,她比范妮和梅貝爾漂亮三倍呢!啊,生活多麼不公平呀!當她的心還在活蹦亂跳,還跟艾希禮一起在弗吉尼亞時,人們就認為它已經進了墳墓,這是多麼不公平的事啊!
  不過,儘管有這些不稱心的事,亞特蘭大仍使她感到非常滿意,於是,她在那裡便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地繼續住下去了。
  那年夏天的一個早晨,思嘉坐在臥室的窗前,滿肚子不高興地觀看好些大車和馬車載著姑娘們、大兵和他們的陪伴人,興高采烈地駛離桃樹街,到林地去採集松柏之類的裝飾物,準備給當天晚上要為醫院福利舉辦的義賣會使用。陽光在枝柯如拱的大樹下閃爍,那條紅土大道在樹蔭中光影斑駁,紛紛而過的馬蹄揚起一陣陣雲霧般的紅色塵土。有輛大車走在最前面,載著四個粗壯的黑人,他們攜著斧子準備去砍常青樹和把上面的籐蔓扯下來;大車背上高高地堆放著一些蓋著餐巾的大籃子,橡樹條編成的午餐盒和十幾隻西瓜。黑人中有兩個帶著班卓琴和口琴,他們正在熱情奔放地演奏《騎士詹恩,如果你想過得快樂》。他們後面滾滾而來的是大隊人馬,女孩子們穿著薄薄的花布衣裳,披著輕紗,戴著帽子和保護皮膚的長手套,頭頂上還撐著小小的陽桑年紀大一些的太太們夾雜在那些笑聲和馬車與馬車間的呼喚戲謔之中,顯得心平氣和,笑容滿面。從醫院來的康復病人擠在壯實的陪伴人和苗條的姑娘們中間,聽憑姑娘們放肆的挑剔和嘲笑。軍官們沿著馬懶洋洋地在馬車旁邊慢慢移動----輪聲轔轔,馬刺丁當,金色的穗帶閃閃發光,小陽傘前後碰撞,扇子紛紛揮舞,黑人們放聲歌唱。人人都離開桃樹街去採集青枝綠葉,舉行野宴和吃西瓜去了。思嘉鬱鬱不樂地想。除了我,人人都去了。
  他們經過時都向她揮手致意,她也盡量裝出高興的樣子來回答,但那是很困難的。她心裡開始隱隱作痛,這疼痛慢慢向喉嚨,並在那裡結成一塊,隨即化為眼淚。除她以外,人人都去野餐了。除她以外,人人都要參加今晚的義賣和舞會。
  這就是說,除了她和皮蒂帕特和媚蘭以及城裡其他正中服喪的不幸者之外,所有的人都去啊!可是媚蘭和皮蒂好像並不在意。她們甚至並不想參加,只有思嘉才想呢。她可真的非常想去呀。
  這簡直太人公平了。她比城裡的任何一個姑娘都加倍努力,為義賣做好了籌備工作。她編織了襪子、嬰兒帽、毯子、圍巾、織了不少的花邊,畫了許多瓷發缸和須杯,她還做了好幾個上面繡有美國國旗的沙發枕套。(上面的星星確實偏了一點,有些幾乎成了圓的,其餘的有六個甚至七個尖頭,但效果還是很好。)昨天她在到處是灰塵的舊軍械庫裡,給排列在牆邊的展品攤懸掛黃紅綠三色帷布,直累得精疲力荊這是醫院婦女委員會監督下的一樁幾乎而艱苦的工作,決不是好玩的。要知道,在梅裡韋裡瑟太太、埃爾辛太太和惠廷太太左右,由她們這樣的人主管,你簡直就成人了黑人勞工隊中的一員,一點也馬虎不得。你還得聽她們吹噓自己的女兒有多少人在愛慕。而且,最糟糕的是,思嘉在幫皮蒂帕特和廚娘烙千層餅準備抽籤售賣時,她的手指燙起了兩個水泡呢。
  現在,她已經像個大田勞工那樣苦幹了許久,好玩的時候看就要開始了,可是她卻不得不乖乖地退下來。啊,這世界多不公道,她嬤嬤有一個死了的丈夫,一個嬰兒在隔壁房間裡哇哇大哭,以致被排除在一切娛樂之外。剛剛一年多一點以前她還在跳舞,還在穿鮮艷的衣裳(而不是這件黑色喪服),並且實際上同三個小伙子有戀愛關係。現在她才17歲,還有許多的舞好跳呢。啊,這是不公道的!生活在她面前走過,沿著一條夏季的林蔭大道;生活中有的是穿灰服制的人和丁當響的馬刺,薄薄的花布衣裳和聲調悠揚的五弦瑟。她想不要對自己最熟悉的些男人,那些她在醫院裡護理過的男人微笑揮手,可是又很難制止臉上的酒窩,很難裝出自己的心已進入墳墓的樣子----因為它並沒有進去呀!
  她突然停止點頭和揮手了,因為皮蒂帕特已走進屋來她像平常那樣因爬樓梯而氣喘吁吁,並且很不禮貌地把她從窗口拉開。
  「居然向你臥窗外的男人揮起手了?難道你發瘋了,寶貝,我說,思嘉,我簡直給嚇壞了!要是你母親知道了會怎麼說呢?」「唔,他們不知道這是我的臥室呀。」「可是他們會猜想這是你的臥室,那不一樣糟糕嗎?寶貝,你千萬不能做這種事。人人都會議論你,說你不規矩----而且無論如何梅裡韋瑟太太知道這是你的臥室嘛?」「而且我想她會告訴所有的小伙子,這隻老貓!」「寶貝,別說了!多麗·梅裡韋瑟可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埃」「唔,老貓總歸是老貓----啊,對不起,你不要哭!姑媽,我忘了這是我臥室的窗口了。我再也不這樣了----我----我是想看看他們從這兒走過。我也想去呢。」「寶貝!」「唔,我真的想呀,我非常厭煩老坐在家裡。」「思嘉,請答應我以後不說這樣的話了。人們會議論的,他們會說你對查理缺乏應有的尊重----」「啊,姑媽,你別哭了!」「啊,我惹得你也哭起來了,」皮蒂帕特抽沿著說,稍稍有點高興似的,一面伸手到裙兜裡去掏手絹。
  思嘉心中那點隱隱的刺痛終於到了喉嚨裡,她放聲痛哭起來----不,皮蒂帕特心想,這不是為可憐的查爾斯,而是因為那些車輪聲和笑聲最後漸漸消失了。這時媚蘭從自己的房間裡啊啊啊啊地走進來,她懊惱地蹙著眉頭,手裡拿著一把刷子,通常很整齊的那頭黑髮現在解開了發網,成了一大把波浪式的小小發卷披散在臉側。
  「親愛的,怎麼回事呀?」
  「查理!"皮蒂帕特哽咽說著,好像樂於痛痛快快地悲傷一番似的,一面把頭緊伏在媚蘭的肩窩裡。
  「唔,勇敢些,親愛的!"媚蘭一聽到她哥哥的名字便嘴唇哆嗦起來,"別哭了。唔,思嘉!"思嘉倒在床上扯開最大的嗓門哭著,哭的是她喪失了的青春和被剝奪了青春的歡樂,像一個孩子,她曾經一哭就能得到自己所要的東西,而如今知道哭已經不管用了,因此感到非常氣憤和絕望。她把頭埋在枕頭裡,一面哭一面用雙腳亂踢著被子。
  「我還不如死了好!"她傷心地哭著說。面對這樣悲痛的情景,皮蒂姑媽那想流即流的眼淚也不流了,這時媚蘭趕緊跑到床邊去安慰她的嫂子。
  「別哭了,親愛的,只要想查理多麼愛你,你也就會感到安慰了。還要想想你有那麼個寶貝兒子呢。"思嘉既因為自己被誤解而感到憤慨,又因失去了一切而覺得孤單,這兩種情緒混在一起,她便開不得口了。這真不幸,因為如果她能夠開口,她就會用父親那種爽直的口吻把一切隱蔽的真情都大聲講出來。媚蘭拍著她的肩膀,皮蒂帕特踮著腳尖吃力地在房裡走動,她想把窗簾放下來。
  「別這樣!"思嘉從枕頭上抬起那張又紅又腫的面孔喊道。
  「我還沒斷氣呢,用不著把簾子放下來----儘管這也快了。啊,請離開這裡,讓我一個人等著吧!"她又把臉埋在枕頭裡。媚蘭和皮蒂帕低聲商量了一番,俯身看了看她,然後悄悄出去了。接著,她聽見她們在樓下時媚蘭輕輕對皮蒂說:「皮蒂姑媽,我希望你不要再對她談起查爾斯了,你知道這總是叫她傷心的。可憐的人兒,每次一談起,她的模樣就那麼古怪,我看是拚命忍著不要哭出聲來。我們可不能再加重她的痛苦呀。"思嘉氣得一腳踢開被子,想找一句最難聽的話來咒罵一聲。
  「真是見你媽的鬼!"她終於罵出這句話來,隨即覺得舒服一點,媚蘭才18歲,怎麼就能安心待在家裡,什麼樂趣也沒有,還為她哥哥佩戴黑紗呀?媚蘭好像並不知道,或者不關心,生活正馬刺丁當地一路駛過去了呢。
  「可她就是這麼個木頭人嘛,」思嘉想,一面捶著枕頭。
  「她從來也不像我有這麼多人在捧著追著,所以並不懷念我心中所懷念著的那些東西。並且----並且她已經有了艾希禮,而我呢----我可一個也沒搞到呀!"想起這段傷心事,她又放聲痛哭起來。
  她悶悶不樂一個人關在房裡,直到下午,看見那些出外野餐的人回來,大車上高高地堆放著松枝、籐蘿和蕨類植物,她仍然不覺得高興。人人都顯得既疲乏又快活,再一次向她揮手致意,她只鬱鬱地回答。生活已經沒有什麼希望,而且肯定不值得過下去了。
  在午睡時刻,梅裡韋瑟太太和埃爾辛太太坐著馬車登門拜訪來了,她沒有想到憂鬱的心情竟這樣得到了解脫。媚蘭、思嘉和皮蒂帕特姑媽都對這種不適時的來訪感到吃驚,於是趕快起來扣好胸衣,掠了掠頭髮,下樓迎接客人。
  「邦內爾太太的幾個孩子出疹子了!"梅裡韋瑟太太突如起來地說,明顯地表示她覺得邦內爾太太本人對於發生這種事是有責任的。
  「而且麥克盧爾家的姑娘又被叫到費吉尼亞去了,彷彿諸如此類的事情都沒有什麼要緊似的。"埃爾辛太太用慢條理的口氣補充說,一面懶懶地搖著扇子,"達拉斯·麥危爾也受傷了。」「多可怕呀!"幾位女主人齊聲喊道。"難道可憐的達拉斯----」「沒有。只打穿了肩胛,"梅裡韋瑟太太輕鬆地說。"不過在那樣的時候發生,可再壞不過了。如今姑娘們正到北邊去接他。不過,天曉得,我們實在沒有時間在這裡閒聊了。我們得趕快回到軍械庫去,把全部的佈置工作完成。皮蒂,我們要你和媚蘭今晚去頂替邦內爾太太和麥克盧爾家幾位姑娘呢。」「唔,不過,我們不能去,多麗。」「皮蒂帕特·漢密爾頓,別跟我說什麼能不能,」梅裡韋瑟太太認真地,"我們要你去照管那些弄點心的黑人。這本是邦內爾太太的事,至於媚蘭,你得把麥克盧爾家姑娘們的那個攤位接過來。」「唔,我們真的不能----可憐的查理去世還剛剛----」「我解理你的心情,不過,對我們的主義,無論作出什麼樣的犧牲都是應當的,"埃爾辛太太插嘴說,她那溫和的聲音彷彿就這樣把事情定下來了。
  「唔,我們是很樂意幫忙的,可是----你們怎麼不找幾個漂亮姑娘來管些攤位呢?"梅裡韋瑟太太像吹喇叭似的用鼻子嗤了一聲。
  「我真不明白這些日子年輕人都中了什麼邪,他們根本沒有責任感。所有那些還沒負責管攤位的姑娘都有許多的借口推諉,你也不好說了。哦,可她們休想愚弄我!一句話,她們只不過不讓你妨礙她們去跟軍官們調情罷了。她們生怕站在櫃檯後面沒法炫耀自己的漂亮衣裳。我真巴不得那個跑封鎖線的----他叫什麼來著?」「巴特勒船長,"埃爾辛太太補充道。
  「我巴不得他多運進一些醫療用品,少來一些裙子和花邊之類的東西。要是我今天不得不去檢查一件衣裳,那我就得檢查他走私進來的20件。巴特勒船長----這名字我一聽就膩煩。現在,皮蒂,我沒功夫談這些了。你一定得來呀。人人都會理解的。誰也會瞧見,反正你是在後面屋裡,就連媚蘭也用不著拋著露面嘛。麥克盧爾家姑娘負責的攤位是在最遠的那一頭,擺的也不怎麼好看,所以不會有人注意你。」「我想我們應當去,"思嘉說,一面努力克制自己的熱情,盡量顯得誠懇單純一些。「這是我們能夠替醫院做的最微小的一點事。」兩位來訪的太太本對她連名字也沒提一下,這時才轉過身來嚴峻地瞧著她。她們儘管極為寬容,可是還沒有考慮到叫一位居喪剛剛一年的寡婦到社交場合去服務呢。思嘉像個孩子,瞪著兩隻眼睛承受著她們犀利的目光。
  「我想我們大家都應當去幫助把義賣會辦好。我看最好我同媚蘭一起去管那個攤位,因為----嗯,我覺得我們兩個人那裡去比一個人顯得更好一些。你不這樣看嗎?媚蘭?」「好吧,"媚蘭無可奈何地說。這樣的想法簡直是前所未聞,還在服喪期間就公然到一個公眾集會上露面,因此她不知該怎麼辦好。
  「思嘉是對的,"梅裡韋瑟太太說,她注意到媚蘭有點軟下來了。她站起身來,整了整裙腰。"你們倆----你們大家,都得去。好,皮蒂,不要再解釋了。你要想一想,醫院多麼需要錢來買床和藥品。而且我覺得查理會高興讓你們為他所獻身的主義出力的。」「好,"皮蒂帕特說,她像往常那樣在一個比自己強硬的人面前毫無辦法,"只要你覺得人們會理解,那就行了。」「太好了!太好了!好得叫人難以相信!"思嘉在心中歡樂地唱著,謹慎地鑽進那個用黃紅兩色帷布圍著的攤位,這本來應該歸麥克盧爾家的姑娘們管理。現在她真的來到一個集會上了!經過一年的蟄居,經過身漆黑紗,緘默不語和幾乎苦惱得要發瘋的一年之後,她現在真的又來到了一個集會,一個亞特蘭大前所未有的最大規模的集會上。她在這裡能夠聽到音樂,能夠看到許多人和無數的燈光,並且自在地觀賞由那位著名的巴特勒船長最近跑封鎖線帶進來的美麗的花邊、縐邊等裝飾品。
  她坐在攤位櫃檯後面的一條小凳子上,前前後後地觀看那個長長的展覽廳,這地方直到今天下午以前還是個空空蕩蕩難看的教練廳呢。姑娘太太們今天花了很大力氣才把它收拾得這樣漂亮。它顯得很可愛了。亞特蘭大所有的蠟燭和燭台今天晚上都聚集到這裡來了,銀燭台伸出十幾隻彎彎的胳臂,瓷燭台底座密佈著生動的人物雕像,古銅的燭台莊嚴而挺拔,它們都擎著大小不等、顏色不同的蠟燭散發著月桂樹香味,立在直貫整個大廳的槍架上,在裝飾著鮮花的桌子上,在攤位櫃檯上,甚至在敞開著的窗欞上,夏天的暖風不大不小,恰使微微搖擺的燭光分外明亮。
  大廳中央的那盞吊燈又大又難看,掛在一些從天花板垂下來的生銹的鏈條上,可是它已經用盤走的常春籐和野萄萄籐打扮得完全變樣了,這些籐蔓儘管由於燈火熏烤已經在枯萎。四壁牆腳放著許多清香撲鼻的松枝,幾個角落更裝飾得如涼亭一般,那是老太太們和陪伴人愛坐的地方。到處垂掛著長串的常春籐、葡萄籐和牛尾籐,在牆壁上圍成花環,在窗戶上變為翠綠的流蘇,在所有用色彩鮮艷的粗布圍著的攤位上則盤成扇形的圖案。在這萬綠叢中,在國旗和各種旗幟上,處處都閃爍著南部聯盟的以紅藍兩色為背景的璀璨的星星。
  為樂隊佈置的那個平台更富有藝術性。它完全隱蔽在周圍的青枝綠葉和綴滿星星的旗幟當中,人們幾乎看不出來。思嘉知道,全城所有的盆栽花卉和桶栽植物,如錦紫蘇、天竺葵、繡球花、夾竹桃、秋海棠,等等,都在這裡了----連埃爾辛太太那四株珍貴的橡膠植物也被當作寶貝借來擺在平台的四個角上。
  大廳裡,平台對面的一端,婦女們人數很少,也很不惹人注意。這面牆上掛著戴維斯總統和佐治亞州自己的"小亞歷"、南部聯盟副總統斯蒂芬斯的巨幅肖像。他們上方是一面很大的國旗,而下面長桌上是從本城各花園搜集來的奇花異卉,如蕨類植物、成排的紅黃白三色薔薇、珍貴的金色劍蘭、一叢叢的彩色金蓮花、高標挺秀地揚著深茶色的乳酪色頭顱卑視群芳的蜀葵,等等。蠟燭在它們當中像聖餐檯上的燈火般寧靜地燃著。那兩張屬於兩個在如此嚴重關頭掌握大權的人物的面孔,它們迥不相同,但同樣俯視著眼前這個場面:戴維斯兩頰扁平,眼光冷漠得像個苦行僧,兩片薄薄的嘴唇矜持地緊閉著;斯蒂芬斯的臉上長著一雙熾烈如火的黑眼睛,但是只看見疾病和痛苦,並且憑膽氣和熱情戰勝了它們----這兩張面孔都是人們所深愛的。
  義賣委員會裡幾位全權負責的老太太拖著啊啊啊啊的衣裙,像幾艘滿帆的船威風凜凜地走了進來,他們催促那些晚到的少奶奶和吃吃笑著的姑娘們趕快進入自己的攤位,然後迅速穿過門道,走入正在那裡安排點心的後屋。皮蒂姑媽喘著氣跟在她們後面。
  樂隊穿一色的黑衣服,登上平台,咧著嘴,胖胖的臉頰上已經汗光閃閃了。他們開始調整絲絃,以預計成功的神氣用樂弓拉著彈著。梅裡韋瑟的馬伕老利維,從亞特蘭大還叫馬撒維爾的時代起就一直領導著每次義賣會、跳舞會和結婚儀式上的管絃樂隊,他現在用樂弓敲了敲,叫大家準備好。這時,除負責義賣會的那些老太太,到場的人還很少,可是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接著便聽見小提琴、大提琴、手風琴、班卓琴和骨片呱嗒板兒配合著奏起了一曲緩慢的《羅琳娜》----它慢到不能合著跳舞的程度,好在舞會要到所有攤位都賣掉了展品才開始。思嘉一聽到那支憂鬱而美妙的華爾茲舞曲,便覺得心臟已怦怦跳起來了:歲月緩緩流逝,羅琳娜!
  雪又落在草上。
  太陽遠在天邊,羅琳娜。……
  一二三,一二三,低迴旋----三,轉身----二三。多麼美妙的華爾茲!她微微伸出雙手,閉上眼睛,身子隨著那常常想起的悲傷的節奏而搖擺。哀婉的曲調和羅琳娜失落的愛情中,有一種東西同她自己情感上的騷動集合在一起,又結成一個硬塊進入她的喉嚨裡了。
  接著,似是由華爾茲樂調所引發的,從下面月光朦朧的大街上起來的一些聲響,一些得得的馬蹄聲和轔轔的車輪聲,暖風中蕩漾著的笑聲,以及黑人們關於把馬匹拴在什麼地方的激烈的爭吵聲。樓梯上一起嘈吵,輕鬆的歡笑,女孩子們的清新活潑的聲音和她們的陪護人的低聲吩咐混雜在一起,還有相見時故作驚喜之態的叫喊,以及姑娘們認出朋友時高興的尖叫,儘管她們就是當天下午才分手的。
  大廳突然活躍起來。那裡到處都是女孩子,像一群蝴蝶紛紛飄進來,鮮艷的衣裙被裙箍撐得大大的,甚至露出了底下的花邊內褲;圓圓的、雪白的小肩膀光裸在外面,小小的酥胸也在荷葉邊的領口微露雪痕;花邊披巾看似隨意地搭在臂膀上;灑金描畫的扇子,天鵝毛和孔雀毛的扇子,用細細的絲絛吊在手腕上晃蕩著;有些姑娘的黑髮從兩鬢向後梳成光滑的髻兒,沉甸甸地墜在那裡,使她們的頭也驕傲地微微後仰;還有些將大堆的金色發卷披散在脖子周圍,讓金耳墜在裡面地跟它們一起搖擺跳蕩而忽隱忽現。花邊,綢緞,辮繩,絲帶,所有這些都是偷過封鎖線進口的,因此顯得更加珍貴,穿戴起來也更加自豪,何況炫耀這樣的華麗裝飾可以作為對北方佬的一種特殊侮辱,會更加使人感到驕傲。
  並非城裡所有的花都是獻給南部聯盟兩位領袖的。那些最小最香的花朵都裝飾在姑娘們身上。茶花插在粉嫩的耳朵背後,茉莉花和薔薇花蕾編成小小的花環珮戴在兩側如波濤翻滾的鬈發上;有的花朵端端正正地點綴著胸前的緞帶,有的不等天亮就會作為珍貴紀念騎裝進那些灰制服的胸袋中。
  在人群裡許許多多穿制服的人中,不少是思嘉認識的,是她在醫院的帆布床上、在大街上或者在訓練場上初次見到的。
  他們如此華麗的制服,胸前綴著亮晶晶的扣子,袖口和衣領上盤著閃閃發光的金色穗帶,褲子上釘著紅黃藍三色條紋,這些因所屬部類不同而互有區別的徽飾將那單調的灰色襯托得完美極了。大紅和金色的綬帶前後擺動,亮閃閃的軍刀碰撞著雪亮的長統靴,馬刺丁丁噹噹地響著。
  思嘉滿懷豪情暗暗讚賞,"多麼漂亮的男人,"看著他們向朋友們揮手致意,躬身吻著老太太們的手。他們全都顯得那麼年輕,儘管大都蓄上了黃黃的一抹鬍鬚或一把稠密的黑褐色胡,那麼漂亮,灑脫,胳臂掛在吊帶裡,白得出奇的繃帶裹著頭部,把大半邊曬得黑黑的臉遮住了。他們有的拄著枴杖,像單足跳行似地跟在姑娘們後面,這使得姑娘們引為自豪,並十分注意地放慢腳步,以適應這些陪護人的步調。這些穿制服的人中他是穿得特別俗麗,顏色特別鮮艷,像只熱帶鳥立在鴉群中,連姑娘們的華麗服飾也黯然失色了----他是個路易斯安那義勇兵,一個膚色微黑、滿臉奸笑、三分像人七分像猴兒的小個子,穿著肥大的藍白褲子、淡黃色長統靴和窄小的紅色上衣,一隻胳臂掛在黑綢吊帶裡。他是梅貝爾·梅裡韋瑟的暱友,名叫雷內·皮卡德。整個醫院的人,至少每個能行走的人,一定全都來了,還有全部休假和請病假的以及本市與梅肯之間所有的鐵路、郵政、醫療、軍需各個部門的職工也都來了。女士們會何等高興啊!今晚醫院要挖個銀礦來了。
  下面大街上傳來低沉的鼓聲、腳步聲和馬伕們讚賞的喊叫聲。接著便吹起喇叭,同時一個低調的聲音發出解散隊伍的命令。隨後,身穿鮮艷制服的鄉團和民兵部隊擁上了窄窄的樓梯,湧進了大廳,鞠躬,敬禮,握手,好不熱鬧。鄉團裡有的是以打仗為光榮、相信明年只要戰爭不結束就一定能上前線的男孩子,也有但願自己年輕一些會穿上軍服並以兒子在前線而自豪的白鬍子老頭。民兵中有許多中年男子和一些年紀更大的人,也有少數正當服役的年齡可不如那些年紀更大或更小的人那樣感興趣的人。這時人們已經在開始議論和詢問了:他們為什麼沒有到李將軍的部隊去呢?
  他們怎麼全都到這個大廳裡來了!幾分鐘以前這裡還顯得是那麼寬敞的,可現在擠得滿滿的,瀰漫著香水、香粉、頭油和月掛樹蠟燭燃燒的氣味,還有花的芳香,以及由於腳步雜沓在原教練場地板上擦起的一點點塵土味兒。一聲嘈雜,一片喧鬧,幾乎什麼也聽不見了,這時老利維彷彿受到了現場的喜悅和興奮之情,便暫時中止了《羅琳娜》的演奏,重重地擊樂弓,然後拚命一拉,樂隊奏起《美麗的藍旗》來了。
  幾百個聲音一起跟上,高唱著,叫喊著,變成了一起吹呼。這時鄉團的號手爬上樂台,在合唱開始時用喇叭加入了樂隊,那高亢而清脆的音調撼人心弦地凌越於群眾合唱之上,使大家聽得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一股激情的寒意浸透脊髓:萬歲!萬歲!南部的權力萬歲!
  萬歲!美麗的藍族,
  只有一顆星的藍旗,萬歲!
  緊跟著人們唱第二段,這時跟大家一起唱著的思嘉忽然聽見媚蘭的美妙女高音在背後飛揚起來,像喇叭聲那樣清脆、真誠和撼人心魄。她轉過身來,看見媚蘭站在那裡,兩手交疊著放在胸前,眼睛閉著,小小的淚珠沿兩頰簌簌而下。樂曲終了的時候,她輕輕用手絹拭了拭臉,同時奇怪地向思嘉微微一笑,好像要略表歉意而又不屑於這樣做似的。
  「我多高興,"她低聲說,"多麼為這些士兵感到驕傲,所以禁不住哭起來了。」她的眼裡閃耀著一種深情的近乎狂熱的光輝,這便使她那張平淡的小臉神采煥發和十分美麗了。
  這種表情幾乎浮現在所有婦女的臉上,她們唱完那支歌時,那些紅噴噴的或皺巴巴的臉上都滿是驕傲的淚水,嘴唇上浮出微笑,眼睛裡閃著熾熱的光芒,一起望著她們的男人,情人望著愛侶,母親望著兒子,妻子望著丈夫。她們都很美麗,這種令人目眩的美使一個即使最平淡的女人也變得很出色了,因為她被她的男人全心全意地保護著和熱愛著,而她則以千倍的愛在報答他。
  她們愛她們的男人,她們相信他們,她們始終不渝地信任他們。她們有這樣一道頑強的灰色防線在保護她們不受北方佬的侵害,還怕什麼災禍會降臨到她們頭上來呢?自從世界誕生以來,幾曾有過像他們這樣的男人?!這樣勇敢,這樣不顧一切,這樣英俊,這樣溫柔的男人!像他們為之戰鬥的這種正當公平的主義,除了絕對的勝利之外,還會有什麼別的結局呢?這個主義她們像愛自己的男人那樣愛護它,她們用自己的雙手和心靈為它服務,她們整天談它,想它,夢見它----必要時,她們願意為它而犧牲自己的男人,並且像男人們高舉著戰旗那樣驕傲地承擔她們的損失。
  這是她們心裡的熱愛和自豪之情的最高潮,南部聯盟事業的最高潮,因為最後勝利就在眼前了。"石壁"將軍傑克遜在謝南多亞河谷的幾次勝仗和北方佬軍隊在裡士滿附近"七日戰役"中的慘敗,已清楚地說明了這一點。有像李將軍和傑克遜這樣的將領,還能不打贏這場戰爭嗎?只待再來一次勝仗,北方佬就會跪下求和,男人們就會騎馬歸來,就會到處是親吻和歡笑了。再打一次勝仗,戰爭就要結束了!
  當然,在屋子裡有了空的椅子和永遠見不到父親的嬰兒,在弗吉尼亞寂寞的小溪旁和田納西靜靜的群山中有了許多未立墓碑的墳,但是為了這樣一個主義,能說付出的代價太高了嗎?婦女需要的絲綢,家庭需要的茶和糖,都很難得到,但這是可以一笑置之的事情。何況,那些冒險跑封鎖線的人還在北方佬遲鈍的鼻子底下不斷運進這些東西,並且使你一旦有了這些東西就加倍高興呢。不久拉斐爾·塞姆斯和南部聯盟的海軍就要來對付那些北方佬的炮艇,港口就會打開。同時英國正進來協助南部聯盟取得勝利,因為英國紡織廠由於缺乏南方的棉花已經閒著沒事幹了。英國貴族自然是同情南部聯盟的。同類相憐嘛,所以都反對北方佬那樣一群拜金主義者。
  婦女們就這樣扭擺著絲綢衣服,笑著,滿懷驕傲地望著她們的男人,她們感到在死亡面前奪得的愛是倍加珍貴的,因為從中可以感受到一種奇怪的刺激。
  開始,思嘉觀看這擁擠的人群時,由於自己參加了集會而感到的那種異常刺激,心臟禁不住怦怦直跳,不過當她似懂非懂地看見周圍人們那興高采烈的面容,她的喜悅便開始消失。在場的女人個個都煥發著一種她所沒有的熾熱激情。這使她感到迷茫和沮喪。不知怎的,大廳好像並不怎麼漂亮,姑娘們也並不怎麼時髦,而每個人臉上似乎仍然在閃耀的忠於主義的摯愛之情----怎麼,只不過顯得愚蠢可笑罷了!
  她心頭突然劃過一點自我意識的閃光,這使她驚異得張口結舌,原來她並沒有分享這些女人的強烈自豪感,她們為主義犧牲自己和所有的一切渴望。她雖然還沒有恐懼地想到:「不----不!我決不能這樣看!這是錯誤的----有罪的,"但已認為主義這東西對她來說根本沒有什麼意思,她聽旁人那麼如醉似狂地談論它已聽得厭煩了。在她看來,主義毫無神聖之處,戰爭也並非什麼崇高的事,只不過是盲目地戕殺人類、耗費金錢、妨害人們享受的一種討厭行為而已。她知道自己已厭倦於無窮無盡的編織,無窮無盡地捲繃帶和刷整棉布,以致把手指都磨粗了。啊,她對醫院已厭煩透了!對於那些令人作嘔的壞疽臭味,那些無休止的呻吟,只有厭煩、噁心,實在無法忍受;對於那種兩頰深陷、涉臨死亡的臉部表情,實在恐懼得不敢再看了。
  當這種叛逆性的褻瀆思想在她心中出現時,她偷偷地向周圍觀察,生怕有人從她臉上清楚地看出來。啊,她怎麼就不能跟這些女人有同樣的感受呢!她們對主義的忠誠是全心全意的,是真摯的。她們所說所做的一切的確出於至誠。而且,如果有人要疑心她----不,決不能讓人知道!她必須繼續裝出對主義熱情和感到自豪的樣子,假裝在履行自己作為一個南部聯盟軍官的遺孀的義務,那就是勇敢地承受自己的悲哀,假裝她的心已經進入墳墓,並認定她的丈夫既然為了主義的勝利而死,也就算不了什麼似的。
  啊,她為什麼跟這些女人不一樣呢?她永遠不能像她們那樣無私地愛什麼事業或什麼人。這是一種多麼孤獨的感受----而以前她無論在身心哪個方面都從沒有感到孤獨過。首先她企圖扼殺這種思想,可是她生成的那個忠實於自己的本性不允許她這樣做。因此,在義賣進行當中,當她和媚蘭一起在她們的攤位上接待顧客時,她的思想仍在繼續活動,並想方設法要相信自己是正確的----而這樣的事,對她來說從來就並不怎麼困難。
  別的女人大談什麼愛國心和主義,只顯得愚蠢可笑而已,而那些談論什麼嚴重爭執和州權的男人也差不多是一樣的貨色。唯有她思嘉·奧哈拉·漢密爾頓一個人,才具有堅定正確的愛爾蘭人頭腦。但不會在主義問題上讓自己做糊塗蟲,但同樣也不會做坦露自己真實感情的傻瓜。她頭腦堅定,不會在估計形勢時只講實用,因此誰也不會瞭解她內心的感受。如果這些參加義賣會的人知道她此時在想些什麼,他們一定會大吃一驚!要是她突然爬上樂台,大聲宣佈她認為戰爭應當停止,好讓每一個人都回家去,去照管他們的棉花,讓他們又像從前那樣舉辦宴會,像從前那樣有自己的情人和大量的淺綠色衣服,那會引起多大的轟動啊!
  自我辯解使她暫時受到了鼓舞,不過她仍在厭惡地環顧著大廳。麥克盧爾家姑娘們的那個攤位,正如梅裡韋瑟夫人所說的,並不怎麼顯眼,有時許久沒有一個顧客光顧,所以思嘉無所事事,只嫉妒地望著快樂的人群。媚蘭意識到她的陰鬱情緒,但以為她是在懷念查理,便不準備去同她交談。她自己忙著整理攤位上的義賣品,讓它們顯得更引人注目些,而思嘉卻仍坐在那裡怏怏不樂地四處張望。甚至連戴維斯先生和斯蒂芬斯先生肖像下面堆放的那些鮮花,也只能使她感到討厭而已。
  「這簡直像個祭壇了,"她鼻子裡哼了一聲。"看他們對待這兩個人的態度,簡直就是父親和兒子的關係啦!"這時,她突然感到這種大不敬是如此可怕,便趕快在胸前畫了個十字表示認罪,並且及時克制住自己。
  「嗯,這是真的,"她向自己的良心辯解。"人人都在把他們當做神聖,可實際上他們只不過是凡人而已,而且還是很不好看的凡人呢。"當然,斯蒂芬斯先生由於終生殘廢,他對於自己的長相是沒有辦法的,可是戴維斯先生呢----思嘉抬起頭來望著那張浮雕般光淨而驕傲的臉孔。讓思嘉感到最討厭的就是他那把山羊鬍子。男人要麼把臉刮光,只蓄八字須,要麼蓄上全副的鬍鬚,怎能這樣不倫不類呢。
  「瞧那一小綹,好像還滿得意哩!"她這樣想,至於他臉上那種勇於挑起一個新國家的重任而冷靜剛毅的表情,她卻壓根兒沒有看見。
  是的,現在她很不愉快,儘管開始時她曾為自己能參加這個盛會是高興過。看來,僅僅人在這裡還是不夠的,她來到了義賣會上,她並不是其中的一部分。誰也不注意她,她又是會上唯一沒有情人的年輕已婚婦女。可她以前總是佔據舞台中心的位置。這真不公道呀!她才17歲,她的腳正在啪噠啪噠地敲著地板,準備上場跳舞呢。她才17歲,可她的丈夫已躺在奧克蘭公墓,她的嬰兒睡在皮蒂帕特姑媽家的搖藍裡,所以人人都覺得她應當安分守已了。跟在場的任何一個女孩子相比,她的胸脯更白,腰肢更細,雙腳更小巧,但是,不管這些多麼重要,她仍然只配躺在查理身旁,墓碑早刻著"某某愛妻"的字樣。
  她已經不是一個姑娘,不能再跳舞和調情了,也不是一個妻子,不能同別的妻子坐在一起品評那些跳舞調情的姑娘了。而且,她的年紀還輕,還不該當寡婦呀!寡婦應當是老年人----老得不想跳舞,不想調情,也不想惹男人們愛慕。啊,她剛剛十七歲,就得端端正正坐在那裡,作為寡婦尊嚴和規矩的標本,這多麼不公道呀!當漂亮的男人到她們攤位來買東西時,她也必須低聲說話,兩眼謙卑地向下俯視,這多麼不公道呀!
  在亞特蘭大,每個姑娘們身旁都站著三層男人,甚至最平淡的女孩子也神氣得像個美人兒似的----而且,最糟糕的是,她們都穿著那麼漂亮又漂亮的衣裳在活動呢!
  思嘉像只烏鴉坐在那裡,一身黑衣服的袖子長到手腕,鈕扣一直扣到下巴底下,沒有一點花邊或飾帶,除了母親給她的那枚黑瑪瑙胸針以外,沒有任何珠寶之類的東西。她眼睜睜地看著那些俗不可耐的女孩子吊著漂亮男人的胳臂來來去去,這一切的一切,只不過因為查理出了一次疹子。可恨的是他並非光榮地死在戰場上,連一點可以吹噓的資本也沒給她留下。
  她心懷敵意地撐著兩肘倚立在櫃檯內觀望人群,儘管嬤嬤經常告誡她這種姿勢會把肘子磨皺和扭歪的。即使扭歪了又怎麼樣呢?反正她大概已沒有機會再顯露它們了。她如饑似渴地望著一群群穿著各種服色的姑娘們走過,其中有的穿奶油色波紋綢衣,戴薔薇花蕾髮箍,有的穿粉紅緞子,上面打著十八道用黑天鵝絨帶鑲滾的荷葉邊;有的穿淺藍色綢衣,後面托著十碼長帶波浪形花邊的裙裾;她們都袒露胸口,簪著誘人的鮮花。梅貝爾·梅裡韋瑟吊在那個義勇兵的膀子上向隔壁那個攤位走來,她身上那件蘋果綠薄紗衣裳那樣寬鬆,把她的腰身襯托得纖細極了。衣服上鑲著大量奶油色的上等花邊,那是從查爾斯頓最後一艘封鎖艦上弄來的,梅貝爾為此大肆炫耀,彷彿幹這次偷越封鎖線買賣的不是大名鼎鼎的巴特勒船長而是她自己呢。
  「如果我穿上這件衣裳,會顯得多好看呀!"思嘉心想,懷著滿腔妒火。"她那腰粗得像頭母牛。這種綠色對我很合適,它會使我的眼睛變得----像她這樣的人怎配穿這種顏色呀?
  她那皮膚綠得像塊乾酪了。真可惜,我再也不能穿這種顏色了,即使服喪期滿了也不能穿。不行,甚至我想法再嫁人也是不行的。那麼,我就只能穿倒霉的老灰色,穿褐色和淡紫色了。
  這一切不公平的事,她考慮了不一會兒也就過去了。本來嘛,人生在世,屬於玩樂、穿漂亮衣裳、跳舞、調情的時間何等短促,只有很少很少幾年呢!接著你就得結婚,穿顏色暗淡的衣服,生孩子,眼看苗條的腰身給糟踐了,在跳舞會上跟其他已婚婦女坐到角落裡,只偶爾出來同自己的丈夫或別的老先生跳幾下,而這些老先生又是專門踩你腳的!如果你不這樣做,那些少奶奶就會議論你,你的名譽就毀了,你的家庭也就不光彩了。你做小姑娘的時候,把光陰全都花費在學習怎樣打扮和怎樣迷惑男人上,可後來這些本領只用了一兩年就完了,這是多麼可怕的浪費啊!於是,思嘉想起她在母親和嬤嬤手下進行的訓練,她知道這種訓練是全面而優良的,因為它常常收到很好的效果。它有一整套規矩叫你遵循,只要你照著去做,你的努力便一定成功。
  跟老太太們在一起時,你總得是可愛而無可指摘的,要裝得盡可能頭腦簡單,老太太們往往既苛刻又妒忌,像老貓似的監視著年輕姑娘,隨時準備著,只要你口頭眉梢梢有不當之處就欺過來抓住你,至於對老先生們,一個姑娘最好是淘氣和放肆一些,而且可以稍稍而不過分地來賣弄一點風情,把那些老傻瓜挑逗起來,這會使他們覺得自己又年輕了,無所顧忌了,便動手來擰你的臉皮,說你是個小妖精。當然嘍,你在這種情況下總得紅起臉來,否則他們會進一步來擰你,弄到無禮取樂的程度,甚至回頭告訴他們的兒子,說你為人放蕩。
  對於年輕姑娘和年輕的已婚婦女,你就得滿嘴抹蜜,每次見面都要吻她們,即使一天見十次也罷。你得伸出胳臂摟住她們的腰,並讓她們也摟著你,即使你很不喜歡這樣。你得表示無所偏袒地欣賞她們的衣著,或者她們的嬰兒,拿她們的情人開玩笑,恭維她們的丈夫,並且格格笑著謙遜地否認她們對你的稱讚,說你自己沒有一點可以與她們相比之處。
  最重要的是,你千萬不要比她們更多地表示自己對什麼事物的真正看法。
  至於別人的丈夫,你得嚴格地避免嫌疑,即使他們就是你已經拋棄的情人,也無論他們是多麼富於誘惑力,如果你對年輕的丈夫們太慇勤,他們的太太便會說你輕浮,你就會落得個壞名聲,從此永遠得不到自己的情人了。
  但是,對於年輕的單身漢—-哦,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你不妨對他們溫柔地微笑,而當他立即注意到你為何這樣笑時,你可以拒不說明,並且笑得更歡一些,逗著他們一直在你周圍琢磨其中的奧秘。你可以在眼角眉梢示意,應許他們多多少少帶刺激性的東西,叫他們千方百計要跟你單獨說話。於是,你單獨跟他在一起了,他要吻你,這時你就得裝出非常非常受委屈、非常非常生氣的樣子。你可以讓他請求你饒恕這種卑鄙企圖,並且用溫柔的神態表示原諒,使他還會戀戀不捨地再一次想來吻你。有時,但並非常常,你讓他吻了一下。(母親和嬤嬤並沒有教她這樣做,可她自己發現這是很起作用的。)然後你哭起來,並且聲明你不知怎的一時糊塗,從此他再也不會尊重你了。於是,他就得替你把眼淚拭乾,往往還會作出求愛的表示,表明他的確是非常尊重你的。接著就會----唔,對於單身男人有那麼多的事情好做,而且她全都知道,像暗送秋波啦,像用扇子半遮半露地微笑啦,像扭著臀部將裙子擺得像鈴鐺啦,流淚啦,癡笑啦,說恭維話啦,親切地表示同情啦,等等,唔,所有這些手法都沒有哪一次不成功的----惟獨對艾希禮例外。
  不,學會這些巧妙的手法以後,只用了很短一個時期就被永遠束之高閣,這好像太不應該了。要是一輩子不結婚,繼續穿著可愛的淡綠色衣裳,永遠受到漂亮男人們的追求,那該多好呀!但是,日子久了,你就會變成一個像英迪亞·威爾克斯那樣的老處女,人人都會以那種自鳴得意的討厭口氣說:「可憐的傢伙!」不,畢竟不如結了婚,保持著你的自尊為好,即使你從此不再有什麼樂趣也罷。
  啊,人生多麼荒唐!她為什麼會傻到這個程度,嬤嬤同查爾斯結了婚,16歲時就斷送了自己的一生呢?
  她的這種憤憤不平而又毫無希望的幻想忽然給打斷了,因為人群開始向牆壁紛紛後退,女士們小心翼翼地扶著她們的裙圈,不讓它們給擠碰得朝自己身上翻過來,將內褲露出得太多,有失體面。思嘉踮起腳尖從一群人頭上望去,只見民團隊長正登上樂隊演奏台。他一聲口令,半個連的人便排成了一列。花了幾分鐘工夫,他們演習了一遍靈活的操練,直練得汗流滿面,贏得觀眾的熱烈喝彩,思嘉也跟著眾人禮貌地鼓掌。接著,一聲解散,士兵們紛紛向那幾個賣糖拌酒和檸檬水的攤位擁去,思嘉也朝媚蘭回過頭來,覺得最好是趕快裝出一副關心主義的神起來應付她一下。
  「她們顯得真漂亮,不是嗎?」她說。
  媚蘭正忙著整理櫃檯上的那些編織品。
  「他們中的大多數人,要是穿上灰制服出現在弗吉尼亞,還會漂亮得多呢,」媚蘭這樣說,並沒有想到要把聲音放低一點。
  有幾位民兵隊員的自命不凡的母親緊靠著站在旁邊,聽見了媚蘭的這句評語。吉南太太氣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的,因為她那位25歲的威利就在這個民團裡呢。
  思嘉想不到媚蘭竟說出這樣的話來,覺得太可怕了。
  「媚蘭。怎麼了!」
  「思嘉,這是真話呢,我這不是說那些小孩和老頭。不過,有許多民兵是完全能夠打起槍來,而眼下他們應該做的恰恰就是這樣。」「可是----可是----"思嘉開始琢磨,因為她以前從未考慮過這件事。"有的人待在家裡是要----"威利·吉南關於自己待在亞特蘭大的理由是怎麼跟她說的?"有的人待在家裡是要保衛這個州不受侵略嘛!」「現在沒有人侵略我們,也沒有人要來侵略我們,"媚蘭冷冷地說,同時朝一群民兵望去。"要不讓侵略者打進來,最好的辦法是到弗吉尼亞前線去打擊北方佬。至於說什麼民兵留在這裡是要防備黑人暴動,這是從未聽說過的最愚蠢的話。
  我們的人民為什麼要暴動呢?這只不過是懦夫們的最好借口而已。我敢擔保,只要各州的全部民兵全都開到弗吉尼亞去,我們就能在一個月內幹掉那些北方佬,我就是這個意思!」「怎麼,媚蘭!"思嘉再一次喊起來,瞪著兩隻大眼睛。
  媚蘭那對本來很溫和的黑眼睛現在冒出了怒火。"我的丈夫不害怕上了前線,你的丈夫也是這樣。我寧願他們兩人死了也不要待在家裡----啊,親愛的,對不起。我這話太冒失、太殘忍了!"她安慰地拍拍思嘉的臂膀,思嘉凝視著她。不過,思嘉心裡想的不是已故的查爾斯。她想的是艾希禮。要是艾希禮也會死呢?這時恰好米德大夫朝她們這個攤位走來,她就轉過頭去機械地對他笑了笑。
  「好啊,姑娘們,"他招呼她們,"你們能來真太好了。我知道你們今晚出來是多麼不容易。不過,這全是為了主義呀。
  我現在要告訴你們一個秘密。我想出了一個驚人的辦法,能在今晚給醫院弄到更多的錢,可是我恐怕有些女士們會給嚇壞了。"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捋著山羊鬍子格格地笑著。
  「唔,什麼?快說吧!」
  「我再一想,覺得還是讓你們猜一猜好。不過,如果教徒們因此要把我趕出這個城市,你們女孩子可得站出來支持我呀。反正,這都是為了醫院。你們等著瞧吧。這樣的事,以前還從沒幹過呢。"他大搖大擺地向坐在角落裡的一群陪護走去了。這裡思嘉和媚蘭彼此轉過頭來正要猜測那個秘密究竟是怎麼回事,卻見有兩位老先生已走近她們的攤位,大聲宣佈要買十英里長的梭織花邊。好吧,有了兩位老先生總比一位先生都沒有要強,儘管思嘉在量花邊時不得不假裝正經地讓人家在下巴上捏了一下。這兩個老不正經的人迅速離開向檸檬水攤位那邊去了,別的老頭又來到櫃檯邊。這個攤位的顧客不如旁的攤位上多,因為人家那有裡梅貝爾·梅裡韋瑟的銀笛般的歡笑,有范妮·埃爾辛的格格的笑聲,有惠廷家姑娘們的靈敏的應答,能使顧客們感到高興。媚蘭就像個小店主似的悄悄地,冷靜地賣給男人們一些不怎麼合用的東西,而思嘉又是以媚蘭為榜樣行事的。
  別的櫃檯前都有大群的人站在那裡,姑娘們在嘰哩呱啦地閒聊,男人們在買東西,但思嘉和媚蘭的櫃檯前不是這樣。
  來到這裡的很少幾個人,也只談談他們怎樣跟艾希禮一起上大學,說他是多好的一名士兵,或者以尊敬的口氣談到查爾斯,歎息他的死對亞特蘭大是多麼大的損失,等等。
  隨後,樂隊忽然奏起《約翰尼·布克,幫助這個黑人》的縱情歡樂的曲調,思嘉一聽幾乎要驚叫起來。她想跳舞。她真的想跳舞啊!她看著眼前的地板,隨著樂調用腳尖輕輕地拍打,同時她的綠眼睛煥發出熾熱的光輝,彷彿正在嗶嗶剝剝地燃燒似的。這時有個新來的站在門道裡的男人從對面看見了她們,並且突然認出來了,於是仔細觀察著思嘉那張慍怒不平的臉孔和那雙斜斜的眼睛起來。接著,他暗自咧嘴一笑,因為弄清了對方暗示歡迎的表情,這種表情當然是每個人都看得出來的。
  他穿一套黑色毛葛衣服,高高個子的,凌駕於近旁那些軍官之上,肩膀很寬,但往下便漸漸瘦削,形成一個細細的腰身和一雙小得出奇的腳,腳上是錚亮的皮靴。他那一身純黑的衣服,一件帶褶邊的漂亮襯衫和一條筆挺的直罩腳背的褲子,顯得有些同他的體態和面容很不相稱,因為他修飾得像個花花公子,把一套紈褲子式的衣裳穿在一個強壯和隱隱流露危險性而斯文氣很少的人身上了。他的頭髮烏溜溜的,兩片小小的黑髭修剪得十分精緻,與身旁那些騎兵的時髦而張揚的髭髦比起來,顯得像外國人的模樣,看他那神氣,他分明是個荒淫無恥的傢伙。他顯得非常自負,給人以討厭的傲慢無禮的感覺,而且他凝望思嘉時那雙放肆的眼睛有一種不懷好意的神色,直到思嘉終於感覺到了他的注視而向他望去為止。
  她心中隱約接到了相識的信號,可一時想不其他究竟是誰。不過他是幾個月來頭一位顯示了對她頗有興趣的男人,於是她拋給他一個快樂的微笑。他向她鞠躬,她也輕輕回了一禮,接著他就挺直身子,以一種特別柔和的印第安人般的步態朝她走來,這可嚇得她不覺用手去摀住自己的嘴,因為現在她知道他是誰了。
  好像被雷電擊中了似的,她站在那裡木然發呆,他卻穿過人群走了過來,這時她才盲目地轉過身子,一心想趕快跑進後面賣點心的房間裡去,但是她的裙子被攤位上的一隻鐵釘掛住了,她生氣地拚命拔著、拉扯著,但頃刻之間他已經來到了她身旁。
  「讓我來吧,"他說著,便彎下腰來解裙子上的那條荷葉邊。"奧哈拉小姐,真沒想到你還記得我。"他那聲音,她聽來覺得分外愉快,是一個上等人的節奏抑揚的調子,響亮而帶有查爾斯頓人的平穩、和緩、悠長的韻味。
  她懇求地抑望著他,因為上次見面的情景而羞得滿臉通紅,面對著那兩隻她生氣所見最黑亮的、如今在無情地歡蹦亂跳的眼睛。這世界上有那麼多人,怎麼竟然是他來了呢,這個可怕的傢伙曾經目睹過她與艾希禮演出那一幕,那至今仍使她作惡夢的一幕呀!這個糟踐過女孩子的討厭壞蛋,早已是正經人家不肯接待的人了,可他還好像滿有理由地說過她不是個上等女人呢!
  媚蘭聽了他的聲音,便轉過身來,這時思嘉才頭一次謝天謝地慶幸自己在世界上還有這麼一位小姑子。
  「怎麼----這是----是瑞德·巴特勒先生,不是嗎?」媚蘭微露笑容說,一面伸出手來。"我見過你----」「在宣佈你們訂婚的喜慶日。"他補充說,同時低下頭來吻她的手。"謝謝你還記得我。」「巴特勒先生,你從查爾斯頓老遠跑來有何貴幹埃」「為一樁生意上的麻煩事,威爾克斯太太。從今往後我就得在你們這個城市進進出出了,我發現我不僅得把貨物運進來,而且得照料它們的處理情況。」「運進來----"媚蘭開始時皺起眉頭,但隨即露出歡快的微笑。"怎麼,你----你一定就是我們經常聽到的那位大名鼎鼎的巴特勒船長----跑封鎖線的人物了。這裡每個女孩子都穿著你運進來的衣裳呢,思嘉,你不覺得激動嗎----怎麼了,親愛的?快坐下吧。你頭暈了?"思嘉坐到小凳子上。她的呼吸變得如此急促,以致她擔心胸衣上的紐帶要繃斷了。啊,這是多麼可怕的事情!她也沒想到還會碰見這個人呢。這時他從櫃檯上拿起她的那把黑扇子,開始關切地給她扇起來,也許太關切了,他的面容顯得很嚴肅,但眼睛仍在跳動。
  「這裡可真熱呢,"他說。"難怪奧哈拉小姐要發暈了。讓我領你到窗口去好嗎?」「不要,"思嘉說,口氣那麼粗魯,使媚蘭都愣了。
  「她已經不是奧哈拉小姐了,"媚蘭說。"她如今是漢密爾頓夫人,是我的嫂子,」同時媚蘭遞給她一個親暱的眼角。看著巴特勒船長那張海盜般黝黑的臉上的表情,思嘉只覺得自己快要給悶死了。
  「我深信不疑這對於兩位迷人的太太是可喜可賀的事。"他說著,微微鞠了一躬。這樣的恭維話每個男人都講過,可是從他嘴裡說出,思嘉便覺得完全是相反的意思了。
  「你們兩位的先生今晚都來了吧,我想,在這個愉快的盛會上?真想再一次見到他們呢。」「我丈夫在弗吉尼亞,"媚蘭驕傲地昂了昂頭,"只是查理----"她的聲音突然中斷了。
  「他死在軍營裡了,"思嘉硬邦邦、怒沖沖地說。難道這傢伙永遠不走了?媚蘭瞧著她,大為驚異,那位船長則打了一個自責的手勢。
  「我怎能這樣!請務必寬恕,親愛的太太們----不過,也許允許一個陌生人表示一點慰問,我是說,為了國家,雖死猶生嘛。"媚蘭眨著淚眼對他笑了笑,然而思嘉只覺得一陣怒火和內在仇恨在狠咬她的臟腑。他是又一次說了句得體的恭維話,這是任何一位先生在這種情況下都會說出來的,不過他的意思則完全是另一回事。他是在嘲笑她呢。他明明知道她不愛查爾斯,而媚蘭這個大傻瓜卻看不明白他。啊,懇求上帝,千萬別讓人看透他呀!她又驚慌又恐懼地思忖著。他會說出他所知道的情況嗎?他無疑不是個上等人,既然這樣,就很難說他會怎樣了。對這種人是沒有什麼標準好衡量的。她抬起頭來望著他,只見他的兩個嘴角朝下耷拉,裝出一副假惺惺的同情的樣子,同時他們在繼續替她打扇。他那表情中有某種東西在向她的精神挑戰,這引起她心中一股憎惡之情,力量同時也恢復了。她突然從他手中把扇子奪了過來。
  「我已經好好的了,"她用嚴厲的口氣說,"用不著這樣扇,把我的頭髮扇亂了!」
  「親愛的!思嘉!巴特勒船長,請你務必原諒她。她----她一聽到有人說可憐的查理的名字,就要失去理智----也許,說到底,我們今晚不該到這裡來的,早晨我們還安安靜靜的,你瞧,可後來太緊張了----這音樂,這熱鬧勁兒,可憐的孩子!」「我很理解,"他努力裝出嚴肅口吻說,可是當他回過頭來仔細凝望媚蘭,好像把媚蘭那可愛而憂鬱的眼睛看穿了似的,這時他的表情就變了,那黑黑的臉孔上流露著勉強尊敬而溫和的神色。"我相信你是位勇敢的少奶奶,威爾克斯太太。」「對我一字不提呢!"思嘉生氣地想,而媚蘭只是惶惑地笑著,然後答道:「哎喲,巴特勒船長!別這樣說。醫院委員會只不過要我們照管一下這個攤位,因為臨揭幕前一分鐘----要一隻枕頭套?這個就很好,上面有旗幟的。"她回過頭去招呼那三位出現在櫃檯邊的騎兵。有一會兒,媚蘭心想巴特勒船長為人真好。然後,她就希望自己的裙子和攤位外面那只痰盂之間能有比那塊綿布更加結實的東西擋住,因為那幾位騎兵要對著痰盂吐煙草涎水,但不像使用馬槍那樣準確,說不定會吐到她身上來呢。接著又有更多的顧客擁上前來,她便把船長、思嘉和那只痰盂都忘了。
  思嘉一聲不響地坐在小凳上揮著扇子,也不敢抬頭,只願巴特勒船長快些回到他所屬的那艘船上去。
  「你丈夫去世很久了?」
  「嗯,是的,很久了。快一年了。」
  「我相信,就像千秋萬代似的。」
  思嘉不大明白千秋萬代的意義,但聽那口氣無疑是引誘的味道,所以她默不作聲。"那時你們結婚很久了嗎?請原諒我提這樣的問題,可是我離開這一帶太久了。」「兩個月,"思嘉不大情願地說。
  「一個不折不扣的悲劇。"他用輕鬆的口氣繼續說。
  啊,該死的傢伙,她憤憤地想。如果不是他而是任何別的人,我簡直要氣得發僵,並且命令他立即滾開,可是他知道艾希禮的事,而且還知道我並不愛查理。這樣,我的手腳就給捆住了,她默不作聲,仍舊低著頭看她的扇子。
  「那麼,這是你頭一次在公眾場合露面了?」「我知道在這裡很不合適。"她連忙解釋說。"不過,負責這個攤位的麥克盧爾家的姑娘們臨時有事到外地去了,又沒有別的人,所以媚蘭和我----」「為了主義,多大的犧牲也是應該的。"這不是埃爾辛太太說過的話嗎?可是她說的時候聽起來不一樣,她真想刺他幾句,不過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畢竟,她到這裡來不是為了什麼主義,而是因為在家裡待膩了。
  「我常常想,"他沉思道,"服喪制度,讓女人披著黑紗關在屋子裡度過她們剩下的一生,這簡直就像印度寡婦自焚殉夫一樣的野蠻。」「自焚殉夫?"他笑了笑,她因為自己的無知而臉紅了,她恨那些說起話來叫她聽不懂的人。
  「在印度,一個男人死了就燒掉,而不是埋葬,同時他的妻子也總是爬到火葬堆上同他一起被燒死。」「她們為什麼這樣呢?多慘啊!難道警察也不管嗎?」「當然不管,一個不自焚的老婆會成為被社會遺孀的人,所有高貴的印度太太都要因為她不像有教養的女人而紛紛議論呢,這好比那個角落裡有身份的女士們會議論你似的,要是你今天晚上穿著紅衣裳來領跳一場蘇格蘭舞的話,不過,據我個人看來,自焚殉夫比我們南方活埋寡婦的習俗還要人道許多。」「你怎麼敢說我被活埋了呢!」「你看女人們把那根捆住她們的鎖鏈抓得多緊!你覺得印度的習俗很野蠻----可是,如果不是南部聯盟需要你們,你會有勇氣這天晚上在這裡露面嗎?」這樣的辯論總是叫思嘉感到迷惑不解。巴特勒現在說的更是加倍使她糊塗了。因為她有個模糊的觀念,即覺得其中有些道理。不過,現在是壓倒他的時候了。
  「當然嘍,我是不會來的。因為那樣就會是----嗯,是不體面的----就會顯得好像我並不愛----"他瞪著眼睛等她說下去,眼光裡流露出冷嘲的樂趣,這叫她無法說下去了。他知道她沒有愛過查理,而且不讓她企圖利用他的客氣和好意來加以解釋,同這樣一個不是上等人的傢伙打交道,是一件多麼多麼可怕的事啊!一個上等人,即使明明知道一位女士是在說謊,也往往顯得是相信她的。
  這才是南方騎士的風度。一個上等人總是正正當當,說起話來總是規規矩矩,總是設法使女人感到舒服,可是這個男人好像並不理睬什麼規矩,並且顯然很高興談一些誰也沒有談過的事情。
  「我急著要聽你說下去呢。」
  「我想你這人真是討厭透頂,"她眼睛向下無可奈何地說。
  他從櫃檯上俯過身來,直到嘴巴靠近了她的耳朵,用一種與經常在雅典娜劇場出現的那個舞台丑角很相像的姿態輕輕地說:「別害怕,我的好太太!你的秘密在我手裡是絕對安全的!」「哦,"她狂熱地低語說,"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我只是想讓你放心嘛,你還要我說什麼呢?'依了我吧,美人兒,要不我就給捅出來!'----難道要我這樣說嗎?」她不大情願地面對著他的目光,看見它就像個淘氣孩子在捉弄人似的。她噗哧一聲笑起來。畢竟這場面太可笑了。他也跟著笑,笑得那麼響,以致角落裡的幾位陪護人都朝這邊觀看。一經發現原來查爾斯·漢密爾頓的遺孀在跟一位從不相識的陌生人親熱得不亦樂乎,她們便把腦袋湊在一起議論開了。
  米德大人登上樂台,攤開兩隻手臂叫大家安靜,接著響起一陣鼕鼕的鼓聲和一起噓聲。
  「今天,我們大家。"他開始講演,"得衷心感謝這麼多美麗的女士們,是她們以不知疲倦的愛國熱情,不但把這個義賣會辦得非常成功,而且把這個簡陋的大廳變成了一座優美的庭園,一座與我周圍的玫瑰花蕾相稱的花園。"大家都拍手讚賞。
  「女士們付出的最大代價,不僅僅是她們的時間,還有她們雙手的勞作;而且,這些攤位上的精良物品是加倍美麗的,因為它們出自我們迷人的南方婦女的靈巧的雙手。"又是一陣熱烈的歡呼聲,這時,一直懶洋洋地斜靠在思嘉身旁那截櫃檯上的瑞德·巴特勒卻低聲說:「你看他像一隻神氣活現的山羊嗎?」思嘉首先大吃一驚,怎麼對亞特蘭大這位最受愛戴的公民如此大不敬呢?她用責備的眼光注視著他。不過,這位大夫下頷上那把不停地搖擺著的灰色鬍子,也的確使他像只山羊,她瞧著瞧著便忍不住格格地笑了。
  「但是,只有這些還不夠。醫院委員會裡那些好心的女士們,她們用鎮靜的雙手撫慰了許多苦難者的心,把那些為了我們最最英勇的主義而受傷的人從死神的牙關裡搶救了出來,她們是最瞭解我們的迫切需要的。我不想在這裡列舉她們的名字。我們必須有更多的錢用來向英國購買藥品,今天晚上還承蒙那位勇敢的船長來參加我們的盛會,他在封鎖線上成功地跑了一年,而且還要繼續跑下去,給我們帶來所需的藥品。瑞德·巴特勒船長!"雖然出其不意,那位跑封鎖的人物還是很有禮貌地鞠了一躬----太彬彬有禮了,思嘉想,並開始琢磨其中的原因。看來彷彿是這樣:他過份表示禮貌,恰恰是由於他對所有在場的人極為輕蔑的緣故。他鞠躬時全場發出熱烈的喝彩聲,連坐在角落裡的太太們也伸長脖子在看他。這就是可憐的查爾斯·漢密爾頓的遺孀在勾搭的那個人呀!可查理死了還不到一年呀!
  「我們需要更多的黃金,我此刻正在向你們提出請求,"大夫繼續說,「我懇求你們作出犧牲,不過這種犧牲,跟我們那些穿灰軍服的勇士們正在作出的犧牲比起來,便顯得微不足道,甚至是可笑的了。女士們,我要你們的首飾,是我要你們的首飾嗎?不。聯盟需要你們的首飾,聯盟號召你們獻出來,我相信沒有哪個人會拒絕的。一顆亮晶晶的寶石戴在一隻美麗的手腕上,多好看呀!金光閃閃的別針佩在我國愛國婦女的胸前,多美呀!但是,為主義作出的犧牲比所有這些金飾和寶石要美麗多少倍呢。金子要熔化,寶石要賣掉,把錢用來買藥品和其他醫藥物資。女士們,現在有兩位英勇的傷兵提著籃子來到你們面前----"他講話的後一部分被暴風雨般的掌聲和歡呼聲淹沒了。
  思嘉首先是深深慶幸自己正在服喪,不允許她戴外祖母留下的那副珍貴的耳墜和那條沉甸甸的金鏈,以及那對鑲黑寶石的金手鐲和那個石榴石別針。她看見那個小個子義勇兵用那只未受傷的胳臂挽著一隻橡木條籃子在她這邊人群裡轉來轉去,還看見老老少少的婦女熱情地嬉笑著在使勁捋鐲子,或者裝出痛苦的樣子把耳墜從耳朵上摘下來。或互相幫助把項圈上的鉤子解開,把別針從胸前取下,周圍是一起輕輕的金屬碰撞的丁丁聲和"等等,等等,我很快就解下來了"的喊聲,梅貝爾·梅裡韋瑟正在擰她胳臂上的一副鴛鴦手鐲。范妮·埃爾辛一面叫嚷著"我可以嗎?媽。"一面在拉扯鬈發上那件世代相傳的鑲嵌珍珠的金頭飾。每當一件捐物落入籃子,都要引起一陣喝彩和歡呼。
  現在,那個咧嘴傻笑的義勇兵胳臂上挽著沉沉甸甸的籃子向她們的攤位走來。他從瑞德·巴特勒身邊走過時,一隻漂亮的金煙盒給隨隨便便地丟進了籃子。他一來到思嘉面前,把籃子放在櫃檯上,思嘉便搖搖頭攤開兩手,表示什麼也不能給他。要作為在場的獨一無二毫無捐獻的人,真是太難堪了。這時她看見了自己手上那隻金光閃爍的粗大的結婚戒指。
  她惶惑地遲疑了一會兒,回想起查爾斯的面孔----他把戒指套在她手指時的那副表情。可是記憶已經模糊,被每次想其他都會立即產生的那種懊惱心情弄模糊了。查爾斯----那個斷送她的一生,讓她變成了一個老婦人的原因就在他身上呢。
  她突然狠狠地掐住那只戒指想把它捋出來,可是它箍得很緊,動不了,這時義勇兵正要向媚蘭走去。
  「等等!"思嘉喊道。"我有點東西要捐獻你呀!"戒指捋出來了,她準備把它丟進籃子裡去,那兒已堆滿金鏈、手錶、指環、別針和鐲子,可這時她看見了瑞德·巴特勒的眼睛。他那沿著的下唇露出一絲微笑,她好像反抗似的把戒指拋在那堆首飾上了。
  「啊,親愛的!"媚蘭低聲說,同時抓住她的胳膊,眼睛裡閃耀著愛和驕傲的光輝。"你真勇敢,真是個勇敢的姑娘!
  等等----喂,請等等,皮卡德中尉!我也有東西給你呢!"她使勁捋自己的結婚戒指,思嘉知道,自從艾希禮給她戴上以後從沒離開過那隻手指。世界上也只有思嘉知道,它對媚蘭有著多麼重要的意義。它好不容易被取下來了,接著在媚蘭的小小手心裡緊緊握了一會。然後才輕輕地落到那首飾堆上,兩位姑娘站在那裡目送義勇兵向角落裡那群年長的太太們走去。思嘉是一副倔強的神態,媚蘭則顯得比流淚還要淒楚。這兩種表情都被站在她們身邊的那個男人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不是你勇敢地那樣做了,我是無論怎樣也做不到的,"媚蘭說著,伸出胳臂抱住思嘉的腰肢,並且溫柔地緊摟了一下。有一會兒思嘉很想擺脫她的胳臂,並使勁放一嗓子大叫一聲"天知道!"就像她父親感到惱怒時那副神態,但是她瞧見了瑞德·巴特勒的眼光,才設法裝出一個酸溜溜的微笑來。媚蘭總是誤解她的動機,這使她感到十分懊惱----不過這或許比猜出她的本意要可取得多。
  「多麼漂亮的一個舉動,"瑞德·巴特勒溫和地說。"就是像你們所作出的這樣的犧牲,鼓舞了我們軍隊中那些勇敢的小伙子們。"思嘉正想狠狠地回敬他幾句,還是好不容易克制住了。他的每一句話裡都含有諷刺。她從心底裡厭惡,這個懶洋洋地斜靠在櫃檯邊的傢伙。可是他身上有某種刺激性的東西,某種熱烈的、富有生命力的、像電流一般的東西。她自己心中全部的愛爾蘭品質都被鼓動起來迎接他那雙黑眼睛的挑戰了。她下定決心要把這個男人的銳氣打下去一截子。他知道她的秘密,這使他處於對她的優勢,而且是十分厲害的,因此她必須改變這種局面,要設法逼他退居下游。她把想要直截了當地說出自己對他看法的衝動使勁壓了下去。糖漿往往比酸酣能抓到更多的蒼蠅,像嬤嬤經常說的,而她是要抓住並且降服這只蒼蠅,使得他再也休想來控制她了。
  「謝謝你,"她溫柔地說,故意裝做不懂他的意思。"能得到赫赫有名巴特勒船長人物的誇獎,真是榮幸之至啊!"他掉過頭來放聲大笑----思嘉聽來覺得很刺耳,就像鴉叫一般,她的臉又紅了。
  「怎麼,難道你心裡真是這樣想的嗎?」他好像逼著她回答,聲音低得在周圍一起喧嚷中只有她才能聽見。"為什麼你不說我不是什麼上等人而是個該死的流氓,如果我不自己滾開你就要叫一個勇敢的大兵來把我趕出去吧?"她真想狠狠地回敬他幾句,但話到嘴邊又毅然打住,並換了個腔調說:「怎麼,巴特勒船長!你說到哪裡去了!彷彿沒人知道你是多麼有名、多麼勇敢的一個----一個----」「我真對你感到失望了,"他說。
  「失望?」
  「是的。在第一次不平凡的見面時,我心想總算遇到了一個不但漂亮而且很有勇氣的姑娘。可如今我發現你也只有漂亮罷了。」「你的意思是說我是個膽小鬼了?」「正是如此。你沒有勇氣說出你心裡的話,我頭一次見你時,我想:這是個萬里挑一的女孩子。她不像旁的小笨蛋那樣專門相信媽媽所說的一切,並且照著去做,也不管自己心裡感覺如何。她們把自己的感情、希望和小小的傷心事用一大堆漂亮話掩藏起來。那時我想:奧哈拉小姐是個有獨特精神的姑娘。她知道自己需要什麼,她也不害怕說出自己的心事----或者摔花瓶。」「啊!那此刻我就要說出我的心事了,"她滿臉的怒火衝口而出。"要是你還有一點點教養,你就再也不要到這裡來,再也不要跟我說話了。你早就應當知道,我是決不想再理睬你的!你可不是個上等人!你是個討厭的沒教養的東西!你滿以為有那幾條小小的破船可以逃過北方佬的封鎖,你就有權利到這裡來嘲弄那些正在為主義貢獻一切的勇敢的男人和女人了----」「得了,得了----"他奸笑地央求她。"你開頭講得蠻不錯,說出了心裡的話,但是請不要跟我談什麼主義嘛。我不高興聽人家談這些,而且我敢打賭,你也----」「怎麼,你怎麼會----"她一開始便發覺自己失去了控制,於是趕快打住,滿肚子懊惱自己不小心掉進了人家的陷阱。
  「你看到我之前,我就站在那邊門道裡,觀望著你,"他說。"我同時觀望別的女孩子。她們全都好像是從同一個模子裡鑄造出來的面孔。可你不一樣,你臉上的表情是容易理解的。你沒有把你的心思放在事業上,並且我敢打賭,你不是在思考我們的主義或醫院。你滿臉表現出來的是想要跳舞。要好好玩樂一番,但又辦不到。所以你都要發狂了。講老實話吧,難道我說得不對嗎?」「巴特勒船長,我沒有什麼要跟你說的了。"她盡可能一本正經地對他說,努力想把已經丟掉了的面子挽回來一些。
  「僅僅憑一個'偉大的跑封鎖線的冒險家'的身份,你是沒有權利侮辱婦女的。」「偉大的跑封鎖線的冒險家!這真是笑話,請你再給我一點點寶貴的時間,然後再叫我不明不白地走開吧。我不想讓這麼可愛的一個小小愛國者,對於我為聯盟的主義所作出的貢獻,仍處於茫然無所知的境地呢。」「我沒有興趣聽你吹了!」「對我來說跑封鎖線是一樁生意,我從中賺了不少錢,一旦我不再從中賺錢了,我便會撒手不幹。你看這怎麼樣呢?」「我看你是個要錢不要臉的流氓----跟那些北方佬一樣。」「一點不錯,"他咧著嘴笑笑,"北方佬還幫我賺錢呢。可不,上個月我還把船徑直開進紐約港,裝了一船的貨物呢。」「什麼!"思嘉驚叫一聲,不由得大感興趣,十分激動。
  「難道他們不轟你?」
  「當然不啦。我可憐的天真娃娃!那邊有的是聯邦愛國者,他們並不反對賣東西給聯盟來賺大錢呀。我把船開進紐約,向北方佬公司賣進貨物,當然是十分秘密的。然後再開回來。等到這樣做有點危險了,我就換個地方,到納索去,那裡同樣是這些聯邦愛國者給我準備好了火藥、槍彈和漂亮的長裙。這比到英國去更方便一些。有時候,要把它運進查爾斯頓或者威爾明頓,倒稍稍有點困難----不過,你萬萬想不到一點點黃金能起多大的作用呀!」「唔,我知道北方佬很壞,可是不知道----」「北方佬出賣聯邦賺幾個老實錢,這有什麼不好啊?這一點關係也沒有。結果反正都一樣,他們知道聯盟總是要被打垮的,那又為什麼不盡早撈幾個錢呢?」「給打垮----我們?」「當然嘍。」「請你趕快走開好嗎----難道我還得叫馬車拉我回家去,這才能擺脫你嗎?」「好一個火熱的小叛徒!"他說,又咧嘴笑了笑,接著他鞠了一躬,便悠然自得地走開了。讓她一個人氣得胸脯一鼓一鼓地站在那裡。一種連她自己也不理解的失望,好比一個孩子眼看自己的幻想破滅時的失望,像火焰般在她心裡燃燒。
  他怎麼敢把那些跑封鎖線的人說得那麼迷人,他怎麼竟敢說聯盟會被打垮!光憑這一點就該槍斃他----作為叛徒槍斃。她環視大廳,望著所有熟悉的面孔,那麼相信成功那麼勇敢、那麼忠誠的面孔,可是不知怎的突然一絲冰冷的涼意向她心頭襲來。給打垮嗎?這些人----怎麼,當然不會!連這個想法本身都是不可能的,不忠的。
  「你們倆嘀咕什麼了?"媚蘭見顧客都走開了,便轉過身來問思嘉。"我看見梅裡韋瑟太太始終在盯著你,都覺得不好意思了。親愛的,你知道她會怎麼說嗎!」「唔,剛才這個人太差勁----是個沒教養的東西,"思嘉說。"至於梅裡韋瑟那老太太,就讓她說去吧。我可不耐煩就專門為她去做個傻裡巴幾的人呢。」「怎麼,思嘉!"媚蘭生氣地喊道。
  「噓----噓,"思嘉提醒她注意,"米德大夫又要講話了。"聽到大夫提高了聲音,人群便再次安靜下來,他首先感謝女士們踴躍捐出了她們的首飾。
  「那麼,女士們和先生們,現在我要提出一個驚人的建議----一個會使你們某些人感到震驚的新鮮玩意,不過我請你們記住,這純粹是替醫院、替我們的躺在醫院裡的小伙子來著想的。"人人都爭著擠上前去,預先猜想這位不露聲色的大夫所要提出的驚人建議究竟是什麼。
  「舞會就要開始了,第一個節目當然是弗吉尼亞雙人舞。
  接著是一場華爾茲。然後是波爾卡舞、蘇格蘭輪舞、瑪祖卡舞,這些都將用一個弗吉尼亞短舞打頭。我知道,對於弗吉尼亞雙人舞的領頭是會有一番小小的競爭,所以----"大夫擦了擦他的額頭,向角落裡投去一個滑稽的眼色,他的太太就坐在那些陪護人中間。"先生們,如果你們想同你所挑選的一位女士領跳一場弗吉尼亞雙人舞,你就得出錢去請她。我願意當拍賣人,賣得的錢都歸醫院。"突然所有正在揮動的扇子都停止了,一起激動的嗡嗡聲在整個大廳氾濫開來。陪護人所在的那個角落也是混亂一團,其中米德太太急於對丈夫的提議表示支持,可他的那種新花樣又是她從心底裡不贊成的。所以處於不利地位,埃爾辛太太,梅裡韋瑟太太和惠廷太太臉都氣紅了。可是突然從鄉團中爆發出一陣歡呼,並立即獲得其他穿軍服的人的附和。年輕姑娘們都熱烈鼓掌,興奮得跳起來。
  「你不覺得這是----這簡直是----簡直有點像拍賣奴隸嗎?」媚蘭低聲說,疑惑地凝視著那位早已設防的大夫,而他在她眼中一直是個完美無缺的人物。
  思嘉什麼也不說,然而她的眼睛在發光,她的心緊縮得有點疼痛。如果她不是寡婦就好了,如果她又是從前的思嘉·奧哈拉,穿著蘋果綠衣裳,胸前沿著深綠色天鵝絨飾帶,黑頭髮上簪著月下香,裊裊婷婷地走在外面舞場裡,那她就會領那場弗吉尼亞雙人舞。是的,一定會這樣!那會引起十幾位男子來爭她,爭著將自己所出的價錢交給大夫。啊,如今只能強制自己坐在這裡當牆花,眼看范妮或梅貝爾作為亞特蘭大的美人兒領跳第一場雙人舞了!
  忽然從那一起嘈雜中冒出了小個兒義勇兵的聲音,他用十分明顯的法蘭西腔調說:「請允許我----用20美元請梅貝爾·梅裡韋瑟小姐。"梅貝爾刷地臉一下紅了,趕緊伏在范妮的肩上,兩個人交纏著脖子把臉藏起來,吃吃地笑著,這時有許多別的聲音在喊著別人的名字,提出不同的價額。米德大夫又是笑嘻嘻的了,他根本不肯理會坐在角落裡的醫院婦女委員會在怎樣憤慨地紛紛議論。
  開始,梅裡韋瑟太太斷然大聲宣佈,她的女兒梅貝爾絕對不參加這樣一種活動;可是,等到梅貝爾的名字喊得更多、價額也提高到了75美元時,她的抗議便開始松勁了。思嘉撐著兩隻臂肘倚在櫃檯上,望見擁擠的人群在樂台周圍興奮的笑著喊著,揮舞著大把大把南部聯盟的鈔票,不由得眼紅得要冒火了。
  現在,他們大家都要跳舞了----除了她和那些老太太們。
  如今,人人都可以享樂一番了,只有她例外。她發現瑞德·巴特勒就站在大夫的下首時,還沒來得及改變臉上的表情,他便看見了她。他的一個嘴角垂了下來,一道眉毛翹了上去。她翹著下巴扭過頭不理他,這時忽然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用明顯的查爾頓斯口音喊她的名字,聲音凌駕於所有其他名字之上。
  「查爾斯·漢密爾頓太太----150美元----金幣。"人群一聽到那個金額和那個名字頓時鴉雀無聲了。思嘉更是驚駭得幾乎不能動彈。她坐在那裡,雙手捧著下巴頦,眼睛瞪得大大的。人們一起轉過身來瞧著她。她看見大夫從台上俯下身來在瑞德·巴特勒耳旁低語些什麼,也許是說她還有服喪,不好出來跳舞吧,她看見瑞德懶洋洋地聳了聳肩膀。
  「請你另挑一位美人,怎麼樣?"大夫問道。
  「不,"瑞德明白地回答。他毫不在意地朝人群掃了一眼,"漢密爾頓太太。」「那是不可能的,我告訴你,"大夫不耐煩地說。"漢密爾頓太太不會----"思嘉聽到一個聲音,但最初還沒有認出來就是她自己說話的聲音。
  「我願意!行!」
  她一躍而起,但心臟在猛烈地撞擊著,她生怕站不穩,她那麼激動,是因為自己又成了大家注目的中心,又成了全場最為人們所渴望的姑娘,而且,最妙的是,又可以跳舞了。
  「哦,我不在乎他們說些什麼!我不在乎!"她低聲喃喃著,全身有一股美妙的狂熱勁兒,她頭一揚迅速走出了攤位,兩隻腳跟像響板一般敲打著,同時嘩地一聲把那把黑綢扇子全面甩開。霎時間,她看見了媚蘭那張驚疑的臉孔,那陪護人臉上的表情,那些焦急的女孩子,以及士兵們熱烈讚揚的神色。
  接著她來到了舞場上,除此同時瑞德·巴特勒穿過人群向她走來,臉上掛著一絲嘲諷的微笑,但是她不在乎----哪怕他就是亞伯·林肯本人她也不在乎!她要重新跳起舞來了。
  她要領跳那場弗吉尼亞雙人舞呢。她輕捷地給他一個低低的屈膝禮和一絲嬌媚的微笑。他將手放在他穿著皺邊襯衣的胸口上鞠了一躬。本來嚇呆了的樂隊指揮利維這時立即想起要掩蓋這個場面,便大叫一聲:「挑好你的舞伴,準備跳弗吉尼亞雙人舞呀!"於是樂隊嘩地一聲奏起了最美妙的舞曲《迪克西》。
  「你怎麼敢叫我出這樣的風頭呀?巴特勒船長。」「可是,你是明明想出這個風頭的嘛。漢密爾頓太太。」「你怎麼會在眾人面前把我的名字喊出來的呀?」「你本來也是可以拒絕的嘛。」「不過----我這是為了主義呢。既然你出了這許多金元,我就不能只顧自己了。大家都在瞧著我們呢。請別笑。」「他們反正是要看的。請不要拿出什麼主義之類的廢話來跟我胡聊了。你既然要跳舞,我才給了你這個機會,這是雙人舞最末一種舞步的進行曲吧,是不是?」「對----真的,我該停下來休息了。」「為什麼,是我踩了你的腳嗎?」「沒有----不過他們會議論我的。」「你當真顧忌這些----你心裡是這樣想的嗎?」「唔----」「你又不是在犯什麼罪,是嗎?幹嗎不跟我跳華爾茲?」「可是如果我媽會----」「原來還拴在媽媽的裙帶上呢。」「真討厭死了,唔,你總是把品德說得那麼一錢不值。」「可品德本來就是一錢不值嘛,你怕人家議論嗎?」「不----但是----好,我們別談這個了,謝天謝地,華爾茲開始了。雙人舞總是叫我跳得喘不過起來。」「不要迴避我的問題,究竟你覺得旁人的議論要不要緊呢?」「唔,如果你一定要我回答,我就說----不要緊!不過,一個女孩子通常是關心這種事的,只是今晚嘛,我不管了。」「好樣的!你這才是自己在思想,而不是讓旁人替你思想呢。這就開始聰明起來了。」
  「唔,可是----」
  「一旦你像這樣惹起了那麼許多人議論,你就會明白這原來是沒有什麼關係的。想想看,在查爾斯頓就沒有哪家人家願意接待我。即使我對我們正義神聖的主義作出了貢獻,也改變不了他們的禁忌。」「多可怕呀!」「唔,一點也不可怕,只要你還沒有丟掉自己的名譽,你就永遠也不會明白名譽這個東西是個多大的負擔,也不會明白自由究竟意味著什麼。」「你這話說得太難聽了!」「難聽可又真實,只要你經常有足夠的勇氣----或得金錢----你就用不著什麼名譽了。」「金錢並不能買到一切埃」「也許有人對你說過這話了,你自己決不會想出這種陳腔濫調來的。它買不到什麼呀?」「唔,這我不明白----總之,幸福或愛情是買不到的。」「一般說來,它也能買到,萬一不行時,它也可以買一種最出色的代用品。」「巴特勒船長,你真有那麼多錢嗎?」「漢密爾頓太太,這問題顯得好沒涵養埃我簡直有點吃驚了。不過嘛,是這樣。作為一個從小就兩手空空被剝奪了繼承權的年輕人,我幹得很不錯的,我有把握在封鎖線撈到一百萬。」「唔,不可能吧!」「唔,會的,要知道,從一種文明的毀滅中也像從它的建設中那樣,能撈到大量的金錢。可這個道理大多數人好像並不明白。」「你這是什麼意思呢?」「你的家庭,我的家庭,以及今晚在場的每個家庭,都的是把一起荒野改變為一起繁榮而致富的。這就是帝國建設時期。在帝國建設時期有許多錢好賺。但是,在帝國毀滅時期能賺的錢更多呢。」「你這談的是什麼帝國呀?」「就是我們生活的這個帝國----這個南方----這個南部聯盟----這個棉花王國----它如今正在我們腳下崩潰。只不過大多數笨蛋看不到這一點,不能利用這崩潰所創造的大好形勢罷了。我就是從這毀滅中發財致富的。」「那麼你真的認為我們會被打垮了?」「是的。為什麼要做鴕鳥呢?」「啊,我最不愛談這樣的事了。親愛的。你能不能也說些有趣的話呢,巴特勒船長?」「要是我說你的眼睛像一隻金魚缸,它們滿滿地盛著最清澈的綠水,當金魚就像現在這樣游到水面上來時,你就美麗得要命了----這樣說你會高興嗎?」「唔,我不高興這樣。……你聽這音樂是不很美妙嗎?唔,我可是以跳一輩子華爾茲!可從前我並不覺得那麼需要它呢。」「你是我摟抱過的最漂亮的舞伴了。」「你別把我摟得這麼緊呀,巴特勒船長,大家都在看呢。」「要是沒有人看著我們,你會高興我這樣摟著吧?」「巴特勒船長,你有點得意忘形了。」「一點兒也沒有。我怎麼會呢,有你摟在我懷裡?。……這是什麼曲子,是新的嗎?」「是的,這是我們從北方佬手裡繳獲的,不是好極了嗎?」「叫什麼名字?」「《到這場殘酷戰爭結束時》。」「歌詞是怎樣的?唱給我聽聽。"親愛的人兒啊,你可還記得我們上次相會的時刻?
  那時你跪在我腳邊,
  對我說你是多麼愛我。
  啊,你穿著灰色的戎裝
  那麼驕傲地在我面前站著,
  你發誓無論命運怎樣安排,
  你永不背叛我和你的祖國。
  我悲傷、孤獨,我流淚歎息,
  可音信杳然,毫無結果!
  但願這場殘酷的戰爭結束,
  我們能重新愉快地相會!
  「當然,原來是'藍色的戎裝',我們把它改成了'灰色'……唔,巴特勒船長,你的華爾茲跳得真棒。大多數高個子男人都不行,你知道的。真不敢去想我今後要過多少年才能再跳舞呢。」「幾分鐘就行了嘛。下一場雙人舞我還要投你的標,還有再下一場,再下一常」「唔,我不行了,別這樣,你可千萬不要投了!我的名聲眼看就毀了。」「本來就夠壞的了,再跳一場又何妨呢?等我跳過五六場之後,興許讓給別的小伙子跳那麼一場兩場,不過最後一場還是歸我。」「唔,好的,我知道自己是瘋了,但不管它了。不管人家怎麼說,我一點都不在乎了。我在家裡已坐煩了,我就是要跳,要跳----」「也不再穿黑衣服了?我討厭喪服。」「可是巴特勒船長,我總不能脫掉這喪服呀,你別把我摟得這麼緊呀。你再這樣,我可要生氣了。」「你生氣的模樣才好看呢。我偏要摟得再緊一點----你瞧—-我就想試試你會不會真的生氣。你自己沒有意識到,那天在'十二橡樹'村你氣得摔傢伙時,那模樣有多迷人呀!」「啊,請你----你能不能忘掉那件事?」「不,那是我平生最珍貴的記憶之一----一位嬌生慣養的帶有愛爾蘭人坦率個性的南方美人----你知道,你很有愛爾蘭人品質。」「唔,音樂結束了,親愛的,皮蒂帕特姑媽也從後面屋裡出來了。我知道梅裡韋瑟太太一定會告訴她。啊,千萬千萬,我們快到那邊去,也好朝窗外看看。我不想讓她現在看見我,她那眼睛睜得像碟子一樣大哩。」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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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早晨吃雞蛋餅時,皮蒂帕特姑媽在傷心落淚,媚蘭一聲不響,思嘉則是一副倔強不屈的神態。
  「不管他們怎麼議論,我不在乎,我敢打賭,我給醫院掙的錢無論比哪個女孩子都多----比我們賣出那些舊玩意兒所有的收入還多。」「唔,錢有什麼了不起呢?親愛的?"皮蒂帕特一面哭泣,一面絞著兩隻手說。"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憐的查理死了還不到一年----這討厭的巴特勒船長就使你那麼拋頭露面,而他又是個可怕的、可怕極了的傢伙,思嘉。惠廷太太堂姐科爾曼太太,她丈夫剛從查爾斯頓來,她跟我談了這個人的情兄,他是個好人家的敗類----啊,巴特勒家怎麼會養出像他這樣的不肖子來呀!他在查爾斯頓名聲壞透了,沒人接待,還牽涉到一個女孩子----那種壞事連科爾曼太太都不好意思去聽呢----」「唔,我就不信他會壞到那種地步,"媚蘭溫和地說。"他看起來完全是個上等人嘛,而且,你只要想想他曾那麼勇敢地跑封鎖線----」「並不是他勇敢,"思嘉執拗地說,一面把半缸糖漿倒在雞蛋餅上。"他是為了賺錢才去幹的,他跟我這樣說過,他對南部聯盟毫無興趣,他還說我們會被打垮呢。但是,他的舞跳得好極了。"她的這番話把聽的人嚇得目瞪口呆,不敢吭聲了。
  「老在家裡呆著我已煩了,也不想再這樣待下去的。要是他們全都在議論我昨晚的事,那麼反正我的名聲已經完了,他們再說別的什麼也就沒有關係了。"她沒有意識到這正是巴特勒的觀點,觀點來得那麼地巧,並且非常適合她現在的想法。
  「啊!如果你母親聽見了,她會怎麼說呀?她又會怎樣看我呢?"一想到母親聽到自己女兒的不體面行為時必然會出現的那種驚惶失措的神色,思嘉便覺得有股冰涼的罪惡感湧上心頭。但亞特蘭大和塔拉相距有25英里呢,想到這,她於是又鼓起勇起來了。皮蒂姑媽決不會告訴愛倫。因為那樣會使她這個監護人處於很不體面的地位,只要皮蒂不多嘴多舌,她就沒事了。
  「我看----"皮蒂說,"是的,我看我最好是給享利寫封信去談談----儘管我極不願意這樣做----可他是我們家唯一的男人,讓他去對巴特勒船長表示責備的意思----啊,親愛的,要是查理還活著多好----思嘉,你可千萬千萬不要再理睬那個人呀!"媚蘭一聲不響地坐在那兒,兩隻手擱在膝上,盤子裡的雞蛋餅早已涼了。她站起來,走到思嘉身後,伸出胳臂抱住她的脖子。
  「你不要難過,"她說,"親愛的。我知道,你昨晚做了件勇敢的事,這對醫院有很大幫助。如果有人敢說你一句半句,我會起來對付他們的。……皮蒂姑媽,你不要哭了。思嘉也實在夠苦的了,哪兒也不能去,她還是個孩子呢。"她用手指擺弄著思嘉的黑髮。"要是我們偶爾出去參加一點社交活動,那興許要好一些。也許我們太只顧自己了,總是悶悶不樂地呆在家裡。戰爭時期跟平時不一樣嘛。每當我想到城裡那些士兵,他們遠離家鄉,晚上也沒什麼朋友好去拜訪的----還有醫院那些傷兵,他們已經可以起床,但是還不能回到部隊裡去----這樣,我覺得我們真有點自私了。我們應當馬上收三個正在康復的傷員到家裡來,像別的人家那樣,同時請幾個士兵每逢禮拜天來這裡吃飯,好了,思嘉,你不要著急了,人們一旦瞭解就不會說什麼了。我們知道你是愛查理的。"本來思嘉根本不著急,倒是對於媚蘭在她頭髮裡擺弄的那兩隻手有點不耐煩了。她真想使勁將腦袋一擺,說一聲:「簡直是胡扯!"因為她還清楚地記得,昨晚那些鄉團隊員、民兵和住院的傷兵曾怎樣急著要跟她跳舞。在這世界上誰都可以充擋她的保護人,就是不要媚蘭。她能保護自己的,謝謝你了。如果那不懷好意的老婆子硬要大喊大叫----好吧,沒有她們她也會照樣活下去,世界上有那麼多漂亮的軍官,幹嗎她還要為這些老婆子的叫嚷發愁呢!
  在媚蘭的安慰下皮蒂帕特正輕輕地拭眼睛,這時百里茜拿著一封厚厚的信跑進來了。
  「給你的,媚蘭小姐,一個黑小子給你帶來的。」「我的?"媚蘭詫異地說,一面拆信封。
  思嘉正在吃她的雞蛋餅,因此不曾注意,直到發覺媚蘭嗚嗚咽咽地哭了,才抬起頭來,看見皮蒂帕特姑媽正把一隻手放到胸口上去。
  「艾希禮死了?"皮蒂帕特尖叫一聲,頭往後仰去,兩隻胳臂便癱軟地垂下去了。
  「啊,我的上帝!"思嘉也叫了一聲,頓時血都涼了。
  「不是的!不是的!"媚蘭喊道:「思嘉!快!拿她的嗅鹽來。聞吧,聞吧,親愛的,你覺得好些了嗎?使勁吸呀。不,不是艾希禮。我把你嚇壞了,真抱歉,我哭了,是因為太高興了,"她忽然把那只緊握的手鬆開,把手裡的一件東西放到嘴唇上親了親。"我多麼高興,"說著,又是一陣抽泣。
  思嘉匆匆瞧了一眼,看到那是一個又粗又重的金戒指。
  「讀吧,"媚蘭指著地板上的信說:「啊,他多可愛,多好的心啊!"思嘉莫名其妙地把那張信箋撿起來,只見上面用粗黑的筆跡寫道:「南部聯盟也許需要它的男士們的鮮血,但是還不索要它的女士們的愛情的血液。親愛的太太,請接受這個我對你的勇氣表示敬意的標誌,並請你不要以為你的犧牲沒有意思了,因為這枚戒指是用十倍於它的價值贖回來的。瑞德·巴特勒船長。"媚蘭把戒指套在手指上,然後珍惜地看著它。
  「我告訴過你他是上等人,不是嗎?」她回過頭去對皮蒂帕特說,一絲明朗的微笑從她臉上的淚珠裡透露出來。"只有一位崇高而用心的上等人才會想到那叫我多麼傷心----我願意拿出我的金鏈子來替代。皮蒂帕特姑媽,請你必須寫個條子去,請他星期天來吃午飯,好讓我當面謝謝他。"由於心情激動,別的人好像誰也不曾想起巴特勒船長沒有把思嘉的戒指也退回來。但思嘉想到了,而且很惱火。她知道那不是由於巴特勒船長為人高尚而促使他做出這樣一個豪俠的舉動。而是因為他希望獲得邀請到皮蒂帕特家裡來,並且精確無誤地算準了怎樣才能得到這一邀請。
  「我聽說了你最近的行為,心中感到非常不安,"愛倫的來信中這樣寫道,思嘉坐在桌前閱讀,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一定是那個討厭的消息迅速傳開了。思嘉在查爾斯頓和薩凡納時,常聽人說亞特蘭大的人比南方任何其他地方的人都更喜歡議論和干預旁人的事,現在她才相信了。義賣會是星期一晚上舉行的,今天才星期四呢。是哪個缺德的老婆子自告奮勇給愛倫寫了信呢?有那麼一陣她懷疑到皮蒂帕特身上,可是立即打消了這種想法。可憐的皮蒂帕特,由於害怕因思嘉舉止不當而受到指責,一直心驚膽顫,她是不大可能把自己作為監護人的失職行為告訴愛倫的。說不定是梅裡韋瑟太太干的吧。
  「我很難相信你會如此忘記自己的身份和教養。對於你在服喪期間到公眾場合去露面這一過失,考慮到你是很想對醫院有所貢獻,我還可以原諒。但是你竟然去跳舞了,並且是同巴特勒船長這樣一個人!我聽到過許多他的事情(誰沒有聽到?)並且波琳上星期還寫了信來,說他名聲很壞,在查爾斯頓,連他自己家裡也沒有接待他,只是他那位傷透了心的母親例外。他這樣一個品性糟透了的人準會利用你的年幼無知,叫你出風頭,好公開破壞你和你家庭的名譽,怎麼皮蒂帕特小姐會這樣玩忽職守,沒有好好監護你呀?"思嘉看著桌子對面的姑媽,老太太認出了愛倫的手跡,她那張肥厚的小嘴膽怯地嘟著,像個害怕挨打想用眼淚來逃避的小孩子一般。
  「一想起你這麼快便忘記了自己的教養,我就傷心透了。
  我已經打算立即把你叫回家來,但這要由你父親去考慮處理。
  他星期五到亞特蘭大去跟巴特勒船長交涉,並把你接回家來。
  我擔心他會不顧我的勸告對你發火。我期望這樣的鹵莽行為只是由於年輕和欠考慮而引起的。沒有人比我更希望為我們的主義服務了,我也希望我的幾個女兒都像我這樣,可不要辱沒—-"思嘉沒有讀完。信中還有更多這類的話,她生氣第一次給徹底嚇壞了。她現在已不再那樣滿不在乎和存心反抗了。她覺得自己是年幼胡來,就像十歲時在餐桌旁向愛倫摔了一塊塗滿黃油的餅乾那樣。她思量著,她那慈祥的母親如今也在嚴厲地責備她,而她父親就要到城裡來跟巴特勒船長交涉了。
  她越發感到問題的嚴重性。父親會很凶的。她終於知道自己已不再是個可愛的淘氣孩子,不能坐在他膝頭上扭來扭去賴掉一場懲罰了。
  「不是----不是壞消息吧?"皮蒂帕特向她問道,緊張得發抖。
  「明天爸爸要來了,他會像只鴨子抓無花果蟲那樣撲向我來呢,"思嘉憂心忡忡地回答。
  「把我的嗅鹽拿來,百里茜"皮蒂帕特煩燥地說,接著把椅子往後一推,丟下剛吃一半的飯不管了。"我----我覺得要暈了。」「嗅鹽在你的裙兜裡呢,"百里茜說,她在思嘉背後跳來跳去,欣賞著這感人的一幕。她知道,傑拉爾德先生發起脾氣來常常是煞好看的,只要不發在她的頭上就好了。皮蒂從裙腰上把藥品摸了出來,趕快送到鼻子跟前。
  「你們大家都得守在我身邊,一刻也不要丟下我單獨同他在一起,"思嘉喊道。」他非常喜歡你們兩個,只要你們在場他就不敢跟我鬧了。」「我可不行,"皮蒂帕特膽怯地說,一面站起身來。"我----我覺得不大舒服,我得躺下休息。明天我要躺一整天,你們一定要向他轉達我的歉意。」「膽小鬼!"思嘉心想,忿忿地瞪了她一眼。
  媚蘭一想起要面對奧哈拉先生那大發雷霆的樣子,也嚇得臉發白了,可是她仍然鼓起勇起來保護思嘉。"我會----我會幫助說明你那樣完全是為了醫院,他一定會原諒的。」「不,他不會,"思嘉說。"並且,唔,如果硬叫我這麼丟臉地回塔拉去,我就要像母親警告過的那樣,死給他看!」「啊,你不能回去,"皮蒂帕特一聲驚叫,又哭起來了。
  「要是你回去,我就只好----是的,只好請亨利來跟我們在一起,可是你知道,我是怎麼也不能跟他一起住的,我只跟媚蘭兩個人在屋裡時,一到晚上就緊張得要命,因為有那麼許多男人在城裡呀。但是你這個人很勇敢,有你在,家裡沒有一個男子漢我也不怕了!」「唔,他不會把你帶回塔拉!"媚蘭說,看樣子她也要哭了。"現在這就是你的家了。要是沒有你,我們怎麼辦呢?」「你要是知道我對你真正的看法,就會巴不得讓我走了,"思嘉滿不高興地想,但願除媚蘭之外還有別的人能幫助她躲過父親的譴責。要由一個你最不喜歡的人來保護你,那才討厭呢。
  「也許我們應當取消對巴特勒船長的邀請----"皮蒂首先說。
  「唔,那就顯得太不禮貌了!那不行!"媚蘭著急地嚷道。
  「把我扶上床去吧,我眼看要犯病了,"皮蒂帕特哼哼著。
  「啊,思嘉,你怎麼讓我受這個罪呀?」
  第二天下午傑拉爾德到達時,皮蒂帕特已經病倒在床上了。她好幾次從緊閉的臥室裡傳出道歉的口信,並吩咐讓那兩個驚惶失措的女孩子主持晚餐。傑拉爾德儘管也吻了思嘉,並在媚蘭的臉頰上表示讚許地擰了一下,叫了聲"媚蘭姑娘",可始終保持一種令人不安的沉默態度。思嘉心裡很難受,覺得還不如讓他大喊大叫地咒罵一通要痛快得多。媚蘭堅守諾言,像個影子似的寸步不離地緊挨著思嘉,而傑拉爾德又是那麼講究的一個上等人,不好在她面前責備自己的女兒。思嘉不得不承認媚蘭把事情做得很好,彷彿她壓根兒不知道有什麼差錯似的,並且一開始吃晚飯就巧妙地讓他忙於說話,不得空。
  「我很想聽聽縣裡所有的情況,"她笑容滿面地對他說,"英迪亞和霍妮太不喜歡寫信了,可我知道你是瞭解那邊一切動靜的。給我說說喬·方丹的婚禮吧。"傑拉爾德被捧得高興起來,他說那次婚禮不十分熱鬧,"不像當初你們幾位姑娘辦的那樣,"由於喬只有很少幾天的休假,芒羅家的小女兒薩莉長得很美,可惜他記不起她穿的什麼衣服了,但是他聽說她連件"隔朝"衣也沒有呢!
  「真的嗎?」她們倆像受了侮辱似的驚叫起來。
  「真的,因為她根本就不曾有過一個'二朝',"傑拉爾德解釋說,接著便大笑起來,也來不及反省這種話可能是不適宜對女人說的。聽到他的笑聲思嘉便興致勃勃了,並且慶幸媚蘭有這樣的本領。
  「第二天喬便回弗吉尼亞去了,"傑拉爾德趕忙補充一句。
  「以後也沒有搞什麼拜訪和舞會。塔爾頓那對孿生兄弟現在也還呆在家裡。」「我們聽說了。他們復元了嗎?」「他們的傷勢不重。斯圖爾特傷在膝頭上,布倫特被一顆米尼式子彈打穿了肩胛。你們也聽說過他們在表彰英勇事跡的快報上列名了嗎?」「沒有呀!為我們講講吧!」「兩個都是冒失鬼,我想他們身上一定有愛爾蘭人血統,"傑拉爾德得意地說。"我忘記他們幹了些什麼,不過布倫特現在是個中尉了。"聽了他們的功績思嘉感到很高興,彷彿覺得這功績自己也有份似的。一個男人只要曾經追求過她,她就永遠忘不了他是屬於她的,他所做的一切好事也就有助於她的榮譽了。
  「還有個消息是你們兩人都喜歡聽的,"傑拉爾德說。"聽說斯圖又在'十二橡樹'村求婚了。」「是霍妮還是英迪亞?"媚蘭興奮地問,而思嘉幾乎是憤憤地瞪著眼珠子等待說下去。
  「唔,當然了,是英迪亞小姐,她不是一直穩穩地抓住他,直到我們家這個小女兒去勾引他為止嗎?」「唔,"媚蘭對於傑拉爾德這股直率勁兒感到有點不好意思。
  「還不只這樣呢,現在小布倫特又喜歡到塔拉農轉圈了!"思嘉不好說什麼。在她看來她的這位情人的變節行為幾乎是一種侮辱。尤其是她還記得,當她告訴這對孿生兄弟她快要和查理結婚時,他們表現得那麼粗野。斯圖爾特甚至威脅要殺死查理或思嘉,或者他自己,或者所有這三個人,那一次鬧得可真緊張呀!
  「是蘇倫嗎?」媚蘭問,臉上流露出高興的微笑。"不過我想,肯尼迪先生----」「唔,他呀?"傑拉爾德說。"弗蘭克·肯尼迪還是那樣躡手躡腳的,連見了自己的影子都害怕。他要是再不說清楚,我就要問問他究竟安的什麼心。不,布倫特是在打我那小女兒的主意。」「卡琳?」「她還是個孩子呢!"思嘉尖刻地說,終於又開口了。
  「她比你結婚的時候只小一歲多一點呢,小姐,"傑拉爾德反駁道。"你是在抱怨你過去的情人看上了你的妹妹嘍?"媚蘭臉紅了,她很不習慣這種坦率態度,於是示意彼得去把甘薯餡餅拿進來。她在心裡拚命尋找別的話題,最好既不牽涉到某個具體的人而又能使奧哈拉先生不要談其他此行的目的。她什麼也想不出來,不過奧哈拉一下打開話匣子,便只要有人聽他,也用不著你慫恿了。他談到物資供銷部的需求每月都在增加,談到傑斐遜·戴維斯多麼奸滑愚蠢,以及那些被北方佬以重金招募到軍隊的愛爾蘭人怎樣耍流氓,等等。
  酒擺到桌上了,兩位姑娘起來準備走開,這時傑拉爾德皺著眉頭嚴峻地看了他女兒一眼,叫她單獨留下來陪他一會。
  思嘉無可奈何地瞧著媚蘭,媚蘭無計可施,絞著手裡的手絹,悄悄走出去,把那兩扇滑動的門輕輕拉上了。
  「好啊,姑娘!"傑拉爾德大聲說,一面給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你幹得不錯嘛!剛當了幾天寡婦?你這是想再找一個丈夫啦。」「爸爸,別這麼大聲嚷嚷,傭人們----」「他們一定早知道了,大家都聽說咱們家的醜事了,你那可憐的母親給氣得躺倒了,我也抬不起頭來。真丟人呀!不,小傢伙,這一回你休想再用眼淚來對付我了,"他急速地說下去,口氣中微微流露著驚恐,因為看見思嘉的眼瞼已開始眨巴眨巴,嘴也哭了。"我瞭解你。你是丈夫一死馬上就會跟別人調情的。不要哭嘛。我今天晚上也不想多說了,因為我要去看看這位漂亮的巴特勒船長,這位拿我女兒名譽當兒戲的船長,但是明天早晨----現在你別哭了。這對你毫無好處,毫無好處。我已經決定,你明天早晨就跟我回塔拉去,免得你再讓我們大家丟臉。別哭了,好孩子,瞧我給你帶來了什麼!
  這不是很漂亮的禮物嗎?瞧呀!你給我添這許多麻煩呢,叫我在忙得不可開交時老遠跑到這裡來?別哭了!"媚蘭和皮蒂帕特他們睡著好幾個小時了,可思嘉仍然醒著躺在悶熱的黑暗中,她那顆憋在胸腔裡畏縮著的心顯得很沉重。要在生活剛剛重新開始的時候就離亞特蘭大,回家去,見母親,這多可怕呀!她寧死也不願意去跟母親見面。她但願自己此刻就死了,那時大家都會後悔自己怎麼就這樣狠心呢。她的頭在火熱的枕頭上轉過來轉過去,直到隱隱聽見寂靜的大街上有個聲音遠遠傳來。那是一個很熟悉的聲音,雖然那樣模糊,聽不清楚,她從床上溜下來,走到窗口。在一片繁星密佈的幽暗天空下,街道兩旁那些交拱著的樹木,顯得柔和而黑黝黝的。聲音愈來愈近,那是車輪的聲響,馬蹄的得得聲和人聲。她忽然咧嘴一笑,因為她聽到一個帶濃重愛爾蘭土腔和威士忌酒味的聲音在高唱《矮背馬車上的佩格》,她明白了。這一回儘管不是在瓊斯博羅旁聽了法庭審判,但傑拉爾德這次回家的情景卻是同上次的毫無二致。
  思嘉隱約看見一輛馬車在屋前停下來,幾個模糊的人影下了車。有個什麼人跟著他。那兩個影子在門前站住,隨即門閂一響,思嘉便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傑拉爾德的聲音。"現在我要給你唱《羅伯特·埃米特輓歌》,你是應該熟悉這支歌的,小伙子。讓我教你唱吧。」「我很想學呢,"他的那位同伴答道,他那拖長的聲調中好像抑制著笑聲似的,"不過,奧哈拉先生,以後再說吧。」「啊,我的上帝,這就是那個姓巴特勒的傢伙呀!"思嘉心裡想,開始覺得懊惱,但隨即高興起來。至少他們沒有搞決鬥,而且他們一定很投機,才在這個時刻在這種情況下一道回家來。
  「我要唱,你就得聽,要不然我就宰了你,因為你是個奧蘭治分子。」「是查爾斯頓人,不是奧蘭治分子。」「那也好不到哪裡去。而且更壞呢。我有兩個姨妹就在查爾斯頓,我很清楚。」「難道他想讓所有的鄰居都聽見嗎?」思嘉驚恐地想道,一面伸手去找自己的披肩,可是她怎麼辦呢?她不能深更半夜下樓去把父親從大街上拖進來呀!
  倚在大門上的傑拉爾德這時二話不說,便昂著頭用低音吼著唱起《輓歌》來,思嘉把兩隻臂肘擱在窗欞上聽著,心裡很不是滋味。這本來是支很美妙的歌,只可惜她父親唱不成調兒。她自己也是喜歡這支歌的,還跟著歌詞沉思了一會,那是這樣開始的:她距離年輕英雄的長眠之地很遠,她的情人們正圍著她在這兒悲歎。
  歌聲在繼續,她聽見皮蒂帕特和媚蘭的房間裡有響聲。可憐的人,她們都給吵醒了。她們不習慣像傑拉爾德這樣充滿血性的男人。歌唱完了,兩個人影疊在一起從過道上走來,登上台階。接著是輕輕地叩門聲。
  「我看只好我下樓了,"思嘉想。"畢竟他是我父親,而皮蒂是死也不會去的。」而且,她不想讓傭人們看見傑拉爾德這副模樣,要是彼得去扶他上床,他準會發神經的。只有波克才知道怎樣對付他。
  她用披肩緊緊圍著脖子,點起床頭的蠟燭,然後迅速從黑暗的樓梯上下去,走到前面穿堂裡。她把蠟燭插在燭台上,開了門,在搖晃不定的燭光下看見瑞德·巴特勒衣著整齊地攙扶著她那位矮矮胖胖的父親。那首《輓歌》顯然已成了傑拉爾德的天鵝之歌,因為他已經老老實實地掛在這位同伴的臂膀上了,他帽子不見了,那頭波浪式的長髮亂成了一堆白馬鬃似的,領結歪到了耳朵下面,襯衫胸口上滿是污穢的酒漬。
  「我想,是你父親吧?"巴特勒船長說,黝黑的臉膛上閃爍著兩隻樂呵呵的眼睛,他一眼便看遍了她那寬鬆的睡衣,彷彿把那條披肩都看穿了。
  「把他帶進來,"她毫不客氣地說,對自己的裝束感到很不好意思,同時惱恨父親使她陷入了任憑此人嘲笑的尷尬境地。
  巴特勒把傑拉爾德推上前來。"讓我幫你送上樓去好嗎?
  你是弄不動他的。他沉得很。」
  聽到這一大膽的提議,她便嚇得張口結舌了。試想果真巴特勒船長上樓去了,此刻正畏縮著躲在被子裡的皮蒂帕特和媚蘭會怎樣看呢!
  「哎喲,不用了!就放到這裡,放在客廳的長沙發上好了。」「你是說寡婦自焚?」「你要是留神把話說得文明一點,我就感激不盡了。這裡,把他放下吧。」「要不要替他脫掉靴子?」「不要,他本來就是穿著靴子睡的。"她不小心說漏了嘴,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因為他把傑拉爾德的兩條腿交叉起來時輕輕地笑了。
  「現在請你走吧。」
  他走過黑暗的穿堂,拿起那頂掉在門檻上的帽子。
  「星期天來吃午飯時再見吧,"他邊說邊走出門去,隨後輕輕把門帶上。
  思嘉五點半鍾起身,這時僕人們還沒有從後院進來動手做早餐。她溜進靜悄悄的樓下客廳裡。傑拉爾德已經醒過來,坐在沙發上,雙手捧著圓圓的腦袋,彷彿要把它捏碎似的。思嘉進去時他偷偷朝她看了看。他這樣動動眼睛也覺得痛苦不堪,接著便呻吟起來。
  「真要命,哎喲!」
  「爸爸,你幹的好事呀!"她忿忿地低聲說。"那麼晚回來,還唱歌把所有的鄰居都吵醒了。」「我唱歌了?」「唱了!把《輓歌》唱得震天響!」「可我壓根兒記不得了。」「鄰居們會到死還記得的。皮蒂帕特小姐和媚蘭也是這樣。」「真倒霉,"傑拉爾德呻吟著,動著長了厚厚一層苦苔的舌頭,在焦乾的嘴唇上舔了一圈。」一玩兒起來,以後的事我就什麼都記不起來了。」「玩兒?」「巴特勒那小子吹牛說他玩撲克無人能敵----」「你輸了多少?」「怎麼,我贏了,當然,只消喝一兩杯我就准贏。」「拿出你的荷包來我看看。"好像動彈一下都很痛苦似的,傑拉爾德好不容易才從上衣口袋裡取出荷包,把它打開。他一看裡面是空的,這才愣住了。
  「五百美元,"他說,"準備給你媽媽向跑封鎖線的商人買東西用的,如今連回塔拉的盤費也沒了。"思嘉煩惱地瞧著那個空荷包,心中漸漸形成一個念頭,而且很快就明確了。
  「我在這裡再也抬不起頭來了,"她開始說,"你把我們的臉都丟盡了。」「孩子,閉住你的嘴,你沒看見我的頭都快炸了嗎?」「喝得醉醺醺的,帶著巴特勒船長這樣一個男人回來,扯開嗓子唱歌給大家聽,還把口袋裡的錢輸得精光。」「這個人太會玩牌了,簡直不像個上等人。他----」「媽聽到了會怎麼說呢?"他忽然驚慌失措地抬起頭來。
  「你總不至於向你媽透露讓她難過吧,會嗎?」思嘉只嘟著嘴不說話。
  「試想那會叫她多傷心,像她這樣一個柔弱的人。」「爸,那麼你也得想想,你昨晚還說我辱沒了家庭呢!我,只不過可憐巴巴地跳了一會舞,給傷兵掙了點錢嘛。啊,我真想哭。」「好,別哭,"傑拉爾德用祈求的口氣說。"我這可憐的腦袋還怎麼受得了呀,它真的就要炸了!」「你還說我----」「小傢伙,得了,得了,不要為你這可憐的老父親說的什麼話傷心了,他是完全無心的,並且什麼事情也不懂!當然,你是個又乖又好心的姑娘,我很清楚。」「還要帶我不光彩地回家去嗎?」「噢,我不會這樣做,親愛的,那是逗你玩兒的。你也不要在媽跟前提這錢的事,她已經在為家裡的開支發急了,你說呢?」「不提,"思嘉爽快地說,"我不會提的,只要你讓我還留在這裡,並且告訴媽媽,那只不過是些刁老婆子的閒扯罷了。"傑拉爾德傷心地看著女兒。
  「這等於是敲詐了嘛。」
  「昨晚的事也很不體面呢。」
  「好吧,"傑拉爾德只得哄著她說,"我要把那件事統統忘掉。現在我問你,像皮蒂帕特這樣一位體面的女士,家裡會藏得有白蘭地嗎?要是能喝一杯解解昨晚的酣醉----"思嘉轉過身來,踮起腳尖經過穿堂,到飯廳裡去拿白蘭地酒,這是皮蒂帕特每當心跳發暈或者好像要暈時總得喝一口的,因此思嘉和媚蘭私下稱之為"治暈藥水",思嘉臉上一片得勝的神色,對於自己這樣不孝地擺弄父親一點不感到羞恥。如今,即便還有什麼多嘴多舌的人再給愛倫寫信,她也可以從謊言中得到寬慰了。現在她可以繼續待在亞特蘭大了。如今,她可以根據自己高興做幾乎任何想做的事了,因為皮蒂帕特本來就是個沒主見的女人。她打開酒櫃,拿出酒瓶和玻璃杯,把它們抱在胸前站了一會兒,想像著美妙的遠景她好像看見在水聲潺潺的桃樹溪畔舉行野餐和在石山舉行大野宴的情景,還有招待會、舞會,坐馬車兜風,以及星期日晚上在小店吃晚餐,等等。所有這些活動她都要在場,並且成為其中的核心,成為一群群男人圍聚著的核心。男人們會很快墜入情網,只要你在醫院裡給他們稍稍做點事情就行。
  現在他對醫院不再那麼反感了。男人生病時總是容易感動的。
  他們很輕易就會落到一位機靈姑娘的手裡,就像在塔拉農場,只要你把果樹輕輕一搖,一個個熟透了的蘋果就掉下來了。
  她拿著那瓶能叫人重新振作的酒回到父親那裡,一路在心中感謝上帝,因為著名的奧哈拉家族的頭腦畢竟沒有抵擋住昨晚的那場搏鬥;她並且突然想起:也許瑞德·巴特勒還和這件事有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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