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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金庸] 俠客行 [C+]

第一回:玄鐵令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瘋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
  救趙揮金錘,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火亙﹞赫大樑城。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李白這一首「俠客行」古風,寫的是戰國時魏國信陵君門客侯嬴和朱
亥的故事,千載之下讀來,英銳之氣,兀自虎虎有威。那大樑城鄰近
黃河,後稱汴樑,即今河南開封。該地雖然數為京城,卻是民風質朴
,古代悲歌慷慨的豪俠氣概,後世迄未泯滅。

開封東門十二裡處,有個小市鎮,叫做侯監集。這小鎮便因侯嬴而得
名。當年侯嬴為大樑夷門監者。大樑城東有山,山勢平夷,稱為夷山
,東城門便稱為夷門。夷門監者就是大樑東門的看守小吏。

這一日已是傍晚時分,四處前來趕集的鄉民正自挑擔的挑擔、提籃的
提籃,紛紛歸去,突然間東北角上隱隱響起了馬蹄聲。蹄聲漸近,竟
然是大隊人馬,少說也有二百來騎,蹄聲奔騰,乘者縱馬疾馳。眾人
相顧說道:「多半是官軍到了。」有的說道:「快讓開些,官兵馬匹
沖來,踢翻擔子,那也罷了,便踩死了你,也是活該。」

猛聽得蹄聲之中夾雜著陣陣哨。過不多時,哨聲東呼西應、南作
北和,竟然四面八方都是哨聲,似乎將侯監集團團圍住了。眾人駭然
失色,有些見識較多之人,不免心中嘀咕:「遮莫是強盜?」

鎮頭雜貨舖中一名伙計伸了伸舌頭,道:「啊喲,只怕是我的媽啊那
些老哥們來啦!」王掌櫃臉色已然慘白,舉起了一只不住發抖的肥手
,作勢要往那伙計頭頂拍落,喝道:「你奶奶的,說話也不圖個利市
,什麼老哥小哥的。當真線上的大爺們來了,那還有你……你的小命
?再說,也沒聽見光天化日有人幹這調調兒的!啊喲,這……這可有
點兒邪……」

他說到一半,口雖張著,卻沒了聲音,只見市集東頭四五匹健馬直搶
了過來。馬上乘者一色黑衣,頭戴范陽鬥笠,手中各執明晃晃的鋼
刀,大聲叫道:「老鄉,大伙兒各站原地,動一下子的,可別怪刀子
不生眼睛。」嘴裡叱喝,拍馬往西馳去。馬蹄鐵拍打在青石板上,錚
錚直響,令人心驚肉跳。

蹄聲未歇,西邊廂又有七八匹馬沖來,馬上健兒也是一色黑衣,頭戴
鬥笠,帽檐壓得低低的。這些人一般叱喝:「乖乖的不動,那沒事,
愛吃板刀面的就出來!」

雜貨舖那伙計嘿的一聲笑,說道:「板刀面有什麼滋味……」這人貧
嘴貧舌的,想要說句笑話,豈知一句話沒完,馬上一名大漢馬鞭揮
出,甩進櫃台,勾著那伙計的脖子,順手一帶,砰的一聲,將他重重
摔在街上。那大漢的坐騎一股勁兒向前馳去,將那伙計拖著而行。後
邊一匹馬趕將上來,前蹄踩落,那伙計哀號一聲,眼見不活了。

旁人見到這伙人如此兇橫,那裡還敢動彈?有的本想去上了門板,這
時雙腳便如釘牢在地上一般,只是全身發抖,要他當真絲毫不動,卻
也幹不了。

離雜貨舖五六間門面處有家燒餅油條店,油鍋中熱油滋滋價響,鐵絲
架上擱著七八根油條。一個花白頭發的老者彎著腰,將面粉捏成一個
個小球,又將小球壓成圓圓的一片,對眼前驚心動魄的慘事竟如視而
不見。他在面餅上洒些蔥花,對角一摺,捏上了邊,在一支黃砂碗中
抓些芝麻,洒在餅上,然後用鐵鉗挾起,放入烘爐之中。

這時四下裡哨聲均已止歇,馬匹也不再行走,一個七八百人的市集
上鴉雀無聲,就是啼哭的小兒,也給父母按住了嘴巴,不令發出半點
聲音。各人凝氣屏息之中,只聽得一個人喀、喀、喀的皮靴之聲,從
西邊沿著大街響將過來。

這人走得甚慢,沉重的腳步聲一下一下,便如踏在每個人心頭之上。
腳步聲漸漸近來,其時太陽正要下山,一個長長的人影映在大街之
上,隨著腳步聲慢慢逼近。街上人人都似嚇得呆了,只有那賣餅老者
仍在做他的燒餅。皮靴聲響到燒餅舖外忽而停住,那人上上下下的打
量賣餅老者,突然間嘿嘿嘿的冷笑三聲。

賣餅老者緩緩抬起頭來,只見面前那人身材極高,一張臉孔如橘皮般
凹凹凸凸,滿是疙瘩。賣餅老者道:「大爺,買餅麼?一文錢一個
。」拿起鐵鉗,從烘爐中挾了個熱烘烘的燒餅出來,放在白木板上。
那高個兒又是一聲冷笑,說道:「拿來!」伸出左手。那老者瞇著眼
睛道:「是!」拿起那個新焙的燒餅,放在他掌中。

那高個兒雙眉豎起,大聲怒道:「到這當兒,你還在消遣大爺!」將
燒餅劈面向老者擲去。賣餅老者緩緩將頭一側,燒餅從他臉畔擦過,
拍的一聲響,落在路邊的一條泥溝之旁。

高個兒擲出燒餅,隨即從腰間撤出一對雙鉤,鉤頭映著夕陽,藍印印
地寒氣逼人,說道:「到這時候還不拿出來?姓吳的,你到底識不識
時務?」賣餅老者道:「大爺認錯人啦,老漢姓王。賣餅王老漢,侯
監集上人人認得。」高個兒冷笑道:「他奶奶的!我們早查得清清楚
楚,你喬裝改扮,躲得了一年半載,可躲不得一輩子。」

賣餅老者瞇著眼睛,慢條斯理的說道:「素聞金刀寨安寨主劫富濟
貧,江湖上提起來,都是翹起大拇指,說一聲:『俠盜!』怎麼派出
來的小嘍羅,卻向賣燒餅的窮老漢打起主意來啦?」他說話似乎有氣
無力,這幾句話卻說得清清楚楚。

高個兒怒喝:「吳道通,你是決計不交出來的啦?」賣餅老者臉色微
變,左頰上的肌肉牽動了幾下,隨即又是一副懶洋洋人的神氣,說
道:「你既知道吳某的名字,對我仍然這般無禮,未免太大膽了些
罷?」那高個兒罵道:「你老子膽大膽小,你到今天才知嗎?」左鉤
一起,一招『手到擒來』,疾向吳道通左肩鉤落。

吳道通向右略閃,高個兒鋼鉤落空,左腕隨即內勾,鋼鉤拖回,便向
吳道通後心鉤到。吳道通矮身避開,跟著右足踢出,卻是踢在那座炭
火燒得正旺的烘爐之上。滿爐紅炭鬥地向那高個兒身上飛去,同時一
鑊炸油條的熟油也猛向他頭頂澆落。

那高個兒吃了一驚,急忙後躍,避開了紅炭,卻避不開滿鑊熱油,
「啊喲」一聲,滿鍋熱油已潑在他雙腿之上,只痛得他哇哇怪叫。

吳道通雙足力登,沖天躍起,已縱到了對面屋頂,手中兀自抓著那把
烤燒餅的鐵鉗。猛地裡青光閃動,一柄單刀迎頭劈來,吳道通舉鐵鉗
擋去,當的一聲響,火光四濺。他那鐵鉗雖是黑黝黝地毫不起眼,其
實乃純鋼所鑄,竟將單刀擋了回去,便在此時,左側一根短槍、右側
雙刀同時攻到。原來四周屋頂上都已布滿了人。吳道通哼了一聲,叫
道:「好不要臉,以多取勝麼?」身形一長,雙手分執鐵鉗兩股,左
擋短槍,右架雙刀,竟將鐵鉗拆了開來,變成了一對判官筆。原來他
這烤燒餅的鐵鉗,是一對判官筆所合成。

吳道通雙筆使開,招招取人穴道,以一敵三,仍然佔到上風。他一聲
猛喝:「著!」使短槍的「啊」的一聲,左腿中筆,骨溜溜的從屋檐
上滾了下去。

西北角屋面上站著一名矮瘦老者,雙手叉在腰間,冷冷的瞧著三人相
鬥。

白光閃動之中,使單刀的忽被吳道通右腳中,一個筋鬥翻落街中。
那使雙刀的怯意陡生,兩把刀使得如同一團雪花相似,護在身前,只
守不攻。

那矮瘦老者慢慢踱將過來,越走越近,右手食指陡地戳出,逕取吳道
通左眼。這一招迅捷無比,吳道通急忙回筆打他手指。那老者手指略
歪,避過鐵筆,改戳他嚥喉。吳道通筆勢已老,無法變招,只得退了
一步。

那老者跟著上前一步,右手又是一指伸出,點向他小腹。吳道通右筆
反轉,砸向敵人頭頂。那老者向前直沖,幾欲撲入吳道通的懷裡,便
這麼一沖,已將他一筆避過,同時雙手齊出,向他胸口抓去。吳道通
大驚之下,急向後退,嗤的一聲,胸口已被他抓下一長條衣服。吳道
通百忙中也不及察看是否已經受傷,雙臂合攏,倒轉鐵筆,一招『環
抱六合』,雙筆筆柄向那老者兩邊太陽穴中砸去。

那老者不閃不架,又是向前一沖,雙掌紮紮實實的擊在對方胸口。喀
喇喇的一聲響,也不知斷了多少根肋骨,吳道通從屋頂上一交翻跌了
下去。

那高個兒兩條大腿被熱油炙得全是火泡,早在暴跳如雷,只是雙腿受
了重傷,無法縱上屋頂和敵人拚命,又知那矮瘦老者周牧高傲自負,
他既已出手,就不喜旁人來相助,是以只仰著脖子,觀看二人相鬥。
眼見吳道通從屋頂摔下,那高個兒大喜,急躍而前,雙鉤紮落,刺入
吳道通的肚腹。他得意之極,仰起頭縱聲長笑。

周牧急叫:「留下活口!」但終於慢了一步,雙鉤已然入腹。

突然間那高個兒大叫:「啊……」踉踉蹌蹌倒退幾步,只見他胸口插
了兩支鐵筆,自前胸直至後背,鮮血從四個傷口中直湧出來,身子幌
了幾幌,便即摔倒。吳道通臨死時奮力一擊,那高個兒猝不入防,竟
被雙筆插中要害。金刀寨伙伴忙伸手扶起,卻已氣絕。

周牧不去理會那高個兒的生死,嘴角邊露出鄙夷之色,抓起吳道通的
身子,見也已停了呼吸。他眉頭微皺,喝道:「剝了他衣服,細細搜
查。」

四名下屬應道:「是!」立即剝去吳道通的衣衫。只見他背上長衣之
下負著一個包裹。兩名黑衣漢子迅速打開包裹,但見包中有包,當即
挾手攫過,捏了一捏,怒道:「他奶奶的!騙人的玩意,不用看了!
快到屋裡搜去。」

十余名黑衣漢子應聲入內。燒餅店前後不過兩間房,十幾人擠在裡
面,乒乒乓乓、嗆嗆,店裡的碗碟、床板、桌椅、衣物一件件給
摔了出來。

周牧只是叫:「細細的搜,什地方都別漏過了!」

鬧了半天,已黑沉沉地難以見物,眾漢子點起火把,將燒餅店牆壁、
灶頭也都拆爛了。嗆一聲響,一只瓦缸摔入了街心,跌成碎片,缸
中面粉四散得滿地都是。

暮靄蒼茫中,一只污穢的小手從街角邊偷偷伸過來,抓起水溝旁那燒
餅,慢慢縮手。

那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叫化子。他已餓了一整天,有氣沒力的坐在牆
角邊。那高個兒接過吳道通遞來的燒餅,擲在水溝之旁,小丐的一雙
眼睛便始終沒離開過這燒餅。他早想去拿來吃了,但見到街上那些兇
神惡煞般的漢子,卻嚇得絲毫不敢動彈。那雜貨舖伙計的死屍便躺在
燒餅之旁。後來,吳道通和那高個兒的兩具屍首,也躺在燒餅不遠的
地方。

直到天色黑了,火把的亮光照不到水溝邊,那小丐終於鼓起勇氣,抓
起了燒餅。他飢火中燒,顧不得餅上沾了自水爛泥,輕輕咬了一口,
含在口裡,卻不敢咀嚼,生恐咀嚼的微聲給那些手執刀劍的漢子們聽
見了。口中銜著一塊燒餅,雖未吞下,肚裡似乎已舒服得多。

這時眾漢子已將燒餅舖中搜了個天翻地覆,連地下的磚也已一塊塊挖
起來查過。周牧見再也查不到什麼,喝道:「收隊!」

哨聲連作,跟著馬蹄聲響起,金刀寨盜伙一批批出了侯監集。兩名
盜伙抬起那高個兒的屍身,橫放馬鞍之上,片刻間走了個幹幹淨淨。

直等馬蹄聲全然消逝,侯監集上才有些輕微人聲。但鎮人怕群盜去而
復回,誰也不敢大聲說話。雜貨舖掌櫃和另一個伙計抬了伙伴的屍身
入店,急忙上了門板,再也不敢出來。但聽得東邊劈劈拍拍,西邊咿
咿呀呀,不是上排門,便是關門,過不多時,街上再無人影,亦無半
點聲息。

那小丐見吳道通的屍身兀自橫臥在地,沒人理睬,心下有些害怕,輕
輕嚼了幾口,將一小塊燒餅嚥下,正待再咬,忽見吳道通的屍身一
動。那小丐大吃一驚,揉了揉眼睛,卻見那死屍慢慢坐了起來。小丐
嚇得呆了,心中怦怦亂跳,但見那死屍雙腿一挺,竟然站起身來。答
答兩聲輕響,那小丐牙齒相擊。

死屍回過頭來,幸好那小丐縮在牆角之後,死屍見他不到。這時冷月
斜照,小丐卻瞧得清清楚楚,但見那死屍嘴角邊流下一道鮮血,兩根
鋼鉤兀自插在他的腹中,小丐死命咬住牙齒,不使發出聲響。

只見那死屍彎下雙腿,伸手在地下摸索,摸到一個燒餅,捏了一捏,
雙手撕開,隨即拋下,又摸到一個燒餅,撕開來卻又拋去。小丐只嚇
得一顆心幾乎要從口腔中跳將出來,只見那死屍不住在地下摸索,摸
到任意雜物,都不理會,一摸到燒餅,便撕開拋去,一面摸,一面走
近水溝。群盜搜索燒餅舖時,將木板上二十來個燒餅都掃在地下,這
時那死屍拾起來一個個撕開,卻又不吃,撕成兩半,便往地下一丟。

小丐眼見那死屍一步步移近牆角,大駭之下,只想發足奔逃,可是全
身嚇得軟了。一雙腳那裡提得起來?那死屍行動遲緩,撕破這二十來
個燒餅,足足花了一柱香時光。他在地下再也摸不到燒餅,緩緩轉
頭,似在四處找尋。小丐轉過頭來,不敢瞧他,突然間嚇得魂飛魄
散。原來他身子雖然躲在牆角之後,但月光從身後照來,將他蓬頭散
發的影子映在那死屍腳旁。小丐見那死屍的腳又是一動,大叫一聲,
發足便跑。

那死屍嘶啞著嗓子叫道:「燒餅!燒餅!」騰騰騰的追來。

小丐在地下一絆,摔了個筋鬥。那死屍彎腰伸手,便來按他背心。小
丐一個打滾,避在一旁,發足又奔。那死屍一時站不直身子,支撐了
一會這才站起,他腳長步大,雖然行路蹣跚,搖搖擺擺的如醉漢一
般,只十幾步,便追到了小丐身後,一把抓住他後頸,提了起來。

只聽得那死屍問道:「你……你偷了我的燒餅?」在這當口,小丐如
何還敢抵賴,只得點了點頭。那死屍又問:「你……你已經吃了?」
小丐又點了點頭。那死屍右手伸出,嗤的一聲,扯破小丐的衣衫,露
出胸口和肚腹的肌膚。那死屍道:「割開你的肚子,挖出來!」小丐
直嚇得魂不附體,顫聲道:「我……我……我只咬了一口。」

原來吳道通給周牧雙掌擊中胸口,又給那高個兒雙鉤插中肚腹,一時
閉氣暈死,過得良久,卻又悠悠醒轉。肚腹雖是要害,但縱然受到重
傷,一時卻不便死,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那一件物事,一經醒轉,
發覺金刀寨人馬已然離去,竟顧不得胸腹的重傷,先要尋回藏在燒餅
中的物事。

他扮作個賣餅老人,在侯監集隱居。一住三載,倒也平安無事,但設
法想見那物的原主,卻也始終找尋不到。待聽得哨聲響,二百余騎
四下合圍,他雖不知這群盜伙定是沖著自己而來,終究覺察到局面兇
險,倉卒間無處可以隱藏,當即將那物放在燒餅之中。那高個兒一現
身,伸手說道:「拿來!」吳道通行一著險棋,索性便將這燒餅放入
他手中,果然不出所料,那高個兒大怒之下,便將燒餅擲去。

吳道通重傷之後醒轉,自認不出是那個燒餅之中藏有那物,一個個撕
開來找尋,全無影蹤,最後終於抓著那個小丐。他想這小叫化餓得狠
了,多半是連餅帶物一齊吞入腹中,當下便要剖開他肚子來取物。一
時尋不到利刃,他咬一咬牙,伸手拔下自己肚上一根鋼鉤,倒轉鉤
頭,便往小丐肚上劃去。

鋼鉤拔離肚腹,猛覺得一陣劇痛,傷口血如泉湧,鉤頭雖已碰到小丐
的肚子,但左手突然間沒了力氣,五指鬆開,小丐身子落地,吳道通
右手鋼鉤向前送出,卻刺了個空。吳道通仰天摔倒,雙足挺了幾下,
這才真的死了。

那小丐摔在他身上,拚命掙紮著爬起,轉身狂奔。剛才嚇得實在厲
害,只奔出幾步,腿膝酸軟,翻了個筋鬥,就此暈了過去,右手卻兀
自牢牢的抓著那個只咬過一口的燒餅。

淡淡的月光照上吳道通的屍身,慢慢移到那小丐身上,東南角上又隱
隱傳來馬蹄之聲。

這一次的蹄聲來得好快,剛只聽到聲響,倏忽間已到了近處。侯監集
的居民已成驚弓之鳥,靜夜中又聽到馬蹄聲,不自禁的膽戰心驚,躲
在被窩中只發抖。但這次來的只兩匹馬,也沒哨之聲。

這兩匹馬形相甚奇。一匹自頭至尾都是黑毛,四蹄卻是白色,那『烏
雲蓋雪』的名駒﹔另一匹四蹄卻是黑色,通體雪白,馬譜中稱為『黑
蹄玉兔』,中土尤為罕見。

白馬上騎著的是個白衣女子,若不是鬢邊戴了朵紅花,腰間又系著一
條猩紅飄帶,幾乎便如服喪,紅帶上掛了一柄白鞘長劍。黑馬乘客是
個中年男子,一身黑衫,腰間系著的長劍也是黑色的劍鞘。兩乘馬並
肩疾馳而來。

頃刻間兩人都看到了吳道通的屍首以及滿地損毀的家生雜物,同聲驚
噫:「咦!」

黑衫男子馬鞭揮出,卷在吳道通屍身頸項之中,拉起數尺,月光便照
在屍身臉上。那女子道:「是吳道通!看來安金刀已得手了。」那男
子馬鞭一振,將屍身擲在道旁,道:「吳道通死去不久,傷口血跡未
凝,趕得上!」那女子點了點頭。

兩匹馬並肩向西馳去。八只鐵蹄落在青石板上,蹄聲答答,竟如一匹
馬奔馳一般。兩匹馬前蹄後蹄都是同起同落,整齊之極,也是美觀之
極,不論是誰見了都想得到這兩匹馬曾同受長期操練,是以奮蹄爭馳
之際,也是絕無參差。

兩匹馬越跑越快,一掠過汴樑城郊,道路狹窄,便不能雙騎並騎。那
女子微一勒馬,讓那男子先行。那男子側頭一笑,縱馬而前,那女子
跟隨在後。

兩匹駿馬腳力非凡,按照吳道通死去的情狀推想,這當兒已該當趕上
金刀寨人馬,但始終影蹤毫無。他們不知吳道通雖氣絕不久,金刀寨
的人眾卻早去得無了。

馬不停蹄的趕了一個多時辰。二人下馬讓坐騎稍歇,上馬又行,將到
天明時分,驀見遠處曠野中有幾個火頭升起。兩人相視一笑,同時飛
身下馬。那女子接過那男子手中馬韁,將兩匹馬都系在一株大樹的樹
幹上。兩人展開輕身功夫,向火頭奔去。

這些火頭在平野之間看來似乎不遠,其實相距有數裡之遙。兩人在草
地上便如一陣風般滑行過去。將到臨近,只見一大群人分別圍著十幾
堆火,隱隱聽得稀裡呼嚕之聲此起彼應,眾人捧著碗在吃面。兩人本
想先行窺探,但平野之地無可藏身,離這群人約十數丈,便放慢了腳
步,並肩走近。

人群中有人喝問:「什麼人?幹什麼的?」

那男子踏上一步,抱拳笑道:「安寨主不在麼?是那一位朋友在這
裡?」

那矮老者周牧一抬眼,火光照耀下見來人一男一女,一黑一白,並肩
而立。兩人都是中年,男的豐神俊朗,女的文秀清雅,衣衫飄飄,腰
間都掛著一柄長劍。

周牧心中一凜,隨即想起兩個人來,一挺腰站了起來,抱拳說:「原
來是江南玄素莊石莊主夫婦大駕光臨!」跟著大聲喝道:「眾弟兄,
快起來行禮,這兩位是威震大江南北的石莊主夫婦。」一眾漢子轟然
站起,微微躬身。周牧心下嘀咕:「石清、閔柔夫婦跟我們金刀寨可
沒糾葛樑子,大清早找將上來,不知想幹什麼,難道也為了這件物
事?」遊目往四下裡一瞧,一望平野,更無旁人,心想:「雖然聽說
他夫婦劍術了得,終究好漢敵不過人多,又怕他何來?」

石夫人閔柔輕聲說道:「師哥,這位是鷹爪門的周牧周老爺子。」

她話聲雖低,周牧卻也聽見了,不禁微感得意:「冰雪神劍居然還知
道我的名頭。」忙接口道:「不敢,金刀寨周牧拜見石莊主、石夫
人。」說著又彎了彎腰。

石清向著眾盜伙微笑道:「眾位朋友正用早膳,這可打擾了,請坐,
請坐。」轉頭對周牧道:「周朋友不必客氣,愚夫婦和貴門『一飛沖
天』莊震中莊兄曾有數面之緣,說起來大家也都不是外人。」

周牧道:「『一飛沖天』是在下師叔。」暗道:「你年紀比我小著一
大截,卻稱我莊師叔為莊兄,那不是明明以長輩自居嗎?」想到此
節,更覺對方此來只怕不懷好意,心下更多了一層戒備。武林中於
『輩份』兩字看得甚重,晚輩遇上了長輩固然必須恭敬,而長輩吩咐
下來,晚輩也輕易不得違拗,否則給人說一聲以下犯上,先就理虧。

石清見他臉色微微一沉,已知其意,笑道:「這可得罪了!當年嵩山
一會,曾聽莊兄說起貴門武功,愚夫婦佩服得緊。我忝在世交,有個
不情之請,周世兄莫怪。」他一改口稱之為『周世兄』,更是以長輩
自居了。

周牧道:「倘若是在下自己的事,沖著兩位的金面,只要力所能及,
兩位吩咐下來,自是無有不遵。但若是敝寨的事,在下職位低微,那
可做不得主了。」

石清心道:「這人老辣得緊,沒聽我說什麼,先來推個幹幹淨淨。」
說道:「那跟貴寨毫無幹系。我要向周世兄打聽一件事。愚夫婦追尋
一個人,此人姓吳名道通,兵器使的是一對判官筆,身材甚高,聽說
近年來扮成了個老頭兒,隱姓埋名,潛居在汴樑附近。不知周世兄可
曾聽到過他的訊息嗎?」

他一說出吳道通的名字,金刀寨人眾登時聳動,有些立時放下了手中
捧著的面碗。

周牧心想:「你從東而來,當然已見到了吳道通的屍身,我若不說,
反而顯得不夠光棍了。」當即打個哈哈,說道:「那當真好極了,石
莊主、石夫人,說來也是真巧,姓周的雖然武藝低微,卻碰上給賢夫
婦立了一場功勞。這吳道通得罪了賢夫婦,我們金刀寨已將他料理
啦。」說這幾句話時,雙目凝視著石清的臉,瞧他是喜是怒。

石清又是微微一笑,說道:「這吳道通跟我們素不相識,說不上得罪
了愚夫婦什麼。我們追尋此人,說來倒教周世兄見笑,是為了此人所
攜帶的一件物事。」

周牧臉上肌肉牽動了幾下,隨即鎮定,笑道:「賢夫婦消息也真靈
通,這個訊息嘛,我們金刀寨也聽到了。不瞞石莊主說,在下這番帶
了這些兄弟們出來,也就是為了這件物事。唉,不知是那一個狗雜種
造的謠,卻累得雙筆吳道通枉送了性命。我們二百多人空走一趟,那
也罷了,只怕安大哥還要怪在下辦事不力呢。江湖上向來謠言滿天
飛,倘若以為那件物事真是金刀寨得了,都向我們打起主意來,這可
不冤麼?張兄弟,咱們怎麼打死那姓吳的,怎樣搜查那間燒餅舖,你
詳詳細細的稟告石莊主、石夫人兩位。」

一個短小精悍的漢子說道:「那姓吳的武功甚是了得,我們李大元李
頭領的性命送在他的手下。後來周頭領出手,雙掌將那姓吳的震下屋
頂,當時便將他震得全身筋折骨斷,五臟粉碎……」此人口齒極是靈
便,加油添醬,將眾盜伙如何撬開燒餅舖地下的磚頭、如何翻倒面缸
、如何折牆翻炕,說了一大篇,可便是略去了周牧取去吳道通背上包
裹一節。

石清點了點頭,心道:「這周牧一見我們,始終是全神戒備,惴惴不
安。玄素莊和金刀寨向無過節,若不是他已得到了那物事,又何必對
我們夫婦如此提防?」他知這伙人得不到此物便罷,若是得了去,定
是在周牧身邊,一瞥之間,但見金刀寨二百余人個個壯健剽悍,雖無
一流好手,究竟人多難鬥。適才周牧言語說得客氣,其中所含的骨頭
著實不少,全無友善之意,自也是恃了人多勢眾,當下臉上仍是微微
含笑,手指左首遠處樹林,說道:「我有一句話,要單獨和周世兄商
量,請借一步到那邊林中說話。」

周牧怎肯落單,立即道:「我們這裡都是好兄弟、好朋友,無事不
可……」下面「對人言」三字尚未出口,突覺左腕一緊,已被石清伸
手握住,跟著半身酸麻,右手也已毫無勁力。周牧又驚又怒,自從石
清、閔柔夫婦現身,他便凝神應接,不敢有絲毫怠忽,那知石清說動
手便動手,竟然捷如閃電的抓住了自己的手腕。這等擒拿手法本是他
鷹爪門的拿手本領,不料一招未交,便落入對方手中,急欲運力掙
紮,但身上力氣竟已無影無蹤,知道要穴已為對方所制,霎時間額頭
便冒出了汗珠。

石清朗聲說道:「周世兄既允過去說話,那最好也沒有了。」回頭向
閔柔道:「師妹,我和周世兄過去說句話兒,片刻即回,請師妹在此
稍候。」說著緩步而行。閔柔斯斯文文的道:「師哥請便。」他兩人
雖是夫婦,卻是師兄妹相稱。

金刀寨眾人見石清笑嘻嘻地與周牧同行,似無惡意,他夫人又留在當
地,誰也想不到周牧如此武功,竟會不聲不響的被人挾持而去。

石清抓著周牧手腕,越行越快,周牧只要腳下稍慢,立時便會摔倒,
只得拚命奔跑。從火堆到樹林約有裡許,兩人倏忽間便穿入了林中。

石清放脫了他手腕,笑道:「周世兄……」周牧怒道:「你這是幹什
麼?」右手成抓,一招『搏獅手』,便往石清胸口狠抓下去。

石清左手自右而左劃了過來,在他手腕上輕輕一帶,已將他手臂帶向
左方,一把抓攏,竟是一手將他兩只手腕都反抓在背後。周牧驚怒之
下,右足向後力。

石清笑道:「周世兄又何必動怒?」周牧只覺右腿『伏兔』『環跳』
兩處穴道中一麻,出的一腳力道尚未使出,已軟軟的垂了下來。這
一來,他只有一只左腳著地,若是再向後,身子便非向前俯跌不
可,不由得滿臉脹得通紅,怒道:「你……你……你……」

石清道:「吳道通身上的物事,周世兄既已取到,我想借來一觀。請
取出來罷!」周牧道:「那東西是有的,卻不在我身邊。你既要看,
咱們回到那邊去便了。」他想騙石清回到火堆之旁,那時一聲號令,
眾人群起而攻,石清夫婦武功再強,也難免寡不敵眾。

石清笑道:「我可信不過,卻要在周世兄身邊搜搜!得罪莫怪。」

周牧怒道:「你要搜我?當我是什麼人了?」

石清不答,一伸手便除下了他左腳的皮靴。周牧「啊」的一聲,只見
他已從靴筒中取了一個小包出來,正是得自吳道通身上之物。周牧又
驚又怒,又是詫異:「這……這……他怎地知道?難到是見到我藏進
去的?」其實石清一說要搜,便見他目光自然而然的向左腳一瞥,眼
光隨即轉開,望向遠處,猜想此物定是藏在他左足的靴內,果然一搜
便著。

石清心想:「適才那人敘述大搜燒餅舖的情景,顯非虛假,而此物卻
在你身上搜出,當然是你意圖瞞過眾人,私下吞沒。」左手三指在那
小包外捏了幾下,臉色微變。

周牧急得脹紅了臉,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便要呼叫求援。石清冷冷清
的道:「你背叛安寨主,寧願將此事當眾抖將出來,受那斬斷二指的
處罰麼?」周牧大驚,情不自禁的顫聲道:「你……你怎麼知道?」
石清道:「我自然知道。」鬆指放開了他雙手,說道:「安金刀何等
精明,你連我也瞞不過,又豈能瞞得過他?」

便在此時,只聽得擦擦擦幾下腳步聲響,有人到了林外。一個粗豪的
聲音哈哈大笑,朗聲說道:「多承石莊主夸獎,安某這裡謝過了。」
話聲方罷,三個人闖進林來。

周牧一見,登時面如土色。這三人正是金刀寨的大寨主安奉日、二寨
主馮振武、三寨主元澄道人。周牧奉命出來追尋吳道通之時,安寨主
並未說到派人前來接應,不知如何,竟然親自下寨。周牧心想自己吞
沒此物的圖謀固然已成畫餅,而且身敗名裂,說不定性命也是難保,
情急之下,忙道:「安大哥,那……那……東西給他搶去了。」

安奉日拱手向石清行禮,說道:「石莊主名揚天下,安某仰慕得緊,
一直無緣親近。敝寨便在左近,便請石莊主和夫人同去盤桓數日,使
兄弟得以敬聆教訓。」

石清見安奉日環眼虯髯,身材矮壯,一副粗豪的神色,豈知說話卻甚
是得體,一句不提自己搶去物事,卻邀請前赴金刀寨子盤桓。可是這
一上寨去,那裡還能輕易脫身?拱手還禮之後,順手便要將那小包揣
入懷中,笑道:「多謝安寨主盛情……」

突然間青光閃動,元澄道人長劍出鞘,劍尖刺向石清手腕,喝道:
「先放下此物!」

這一下來得好快,豈知他快石清更快,身子一側,已欺到了元澄道人
身旁,隨手將那小包遞出,放入他左手,笑道:「給你!」元澄道人
大喜,不及細想他用意,便即拿住,不料右腕一麻,手中長劍已被對
方奪去。

石清倒轉長劍,斫向元澄左腕,喝道:「先放下此物!」元澄大吃一
驚,眼見寒光閃閃,劍鋒離左腕不及五寸,縮手退避,均已不及,只
得反掌將那小包擲了回去。

馮振武叫道:「好俊功夫!」不等石清伸手去接小包,展開單刀,著
地滾去,逕向他腿上砍去。石清長劍嗤的一聲刺落,這一招後發先
至,馮振武單刀尚未砍到他右腿,他長劍其勢便要將馮振武的腦袋釘
在地下。

安奉日見情勢危急,大叫:「劍下……」石清長劍繼續前刺,馮振武
心中一涼,閉目待死,只覺頰上微微一痛,石清的長劍卻不再刺下,
原來他劍下留情,劍尖碰到了馮振武的面頰,立刻收勢,其間方位、
力道,竟是半分也相差不得。跟著聽得搭的一聲輕響,石清長劍拍回
小包,伸手接住,安奉日那「留情」兩字這才出口。

石清收回長劍,說道:「得罪!」退開了兩步。

馮振武站起身來,倒提單刀,滿臉愧色,退到了安奉日身後,口中喃
喃說了兩句,不知是謝石清劍下留情,還是罵他出手狠辣,那只有自
己知道了。

安奉日伸手解開胸口銅扣,將單刀從背後取下,拔刀出鞘。其時朝陽
初升,日光從林間空隙照射進來,金刀映日,閃閃耀眼,厚背薄刃,
果然好一口利器!安奉日金刀一立,說道:「石莊主技藝驚人,佩
服,佩服,兄弟要討教幾招!」

石清笑道:「今日得會高賢,幸也何如!」一揚手,將那小包擲了出
去。四人一怔之間,只聽得颼的一聲,石清手中奪自元澄道人的長劍
跟著擲出,那小包剛撞上對面樹幹,長劍已然趕上,將小包釘入樹
中。劍鋒只穿過小包一角,卻不損及包中物事,手法之快,運勁之
巧,實不亞於適才連敗元澄道人、馮振武的那兩招。

四人的眼光從樹幹再回到石清身上時,只見他手中已多了一柄通體墨
黑的長劍,只聽他說道:「墨劍會金刀,點到為止。是誰佔先一招半
式,便得此物如何?」

安奉日見他居然將已得之物釘在樹上,再以比武較量來決定此物誰
屬,絲毫不佔便宜,心下好生佩服,說道:「石莊主請!」他早就聽
說玄素莊石清、閔柔夫婦劍術精絕,適才見他制服元澄道人和馮振
武,當真名下無虛,心中絲毫不敢托大,刷刷刷三刀,盡是虛劈。

石清劍尖向地,全身紋風不動,說道:「進招吧!」

安奉日這才揮刀斜劈,招式未老,已然倒翻上來。他一出手便是生平
絕技七十二路『劈卦刀』,招中藏套,套中含式,變化多端。石清使
開墨劍,初時見招破招,守得甚是嚴謹,三十余招後,一聲清嘯,陡
地展開搶攻,那便一劍快似一劍。安奉日接了三十余招後,已全然看
不清對方劍勢來路,心中暗暗驚慌,只有舞刀護住要害。

兩人拆了七十招,刀劍始終不交,忽聽得叮的一聲輕響,墨劍的劍鋒
已貼住了刀背,順勢滑了下去。這一招『順流而下』,原是以劍破刀
的尋常招數,若是對手武功稍遜,安奉日只須刀身向外掠出,立時便
將來劍盪開。但石清的墨劍來勢奇快,安奉日翻刀欲盪,劍鋒已涼颼
颼的碰到了他的食指。安奉日大驚:「我四根手指不保!」便欲撒刀
後退,也已不及。心念電轉之際,石清長劍竟然硬生生的收住,非但
不同前削,反而向後挪了數寸。安奉日知他手下容情,此際欲不撒
刀,也已不得,只得鬆手放開了刀柄。

那知墨劍一翻,轉到了刀下,卻將金刀托住,不令落地,只聽石清說
道:「你我勢均力敵,難分勝敗。」墨劍微微一震,金刀躍將起來。

安奉日心中好生感激,五指又握緊了刀柄,知他取勝之後,尚自給自
己保存顏面,忙舉刀一立,恭恭敬敬行了一禮,正是『劈卦刀』的收
刀勢『南海禮佛』。

這一招使出,心下更驚,不由得臉上變色,原來他一招一式的使將下
來,此時剛好將七十二路『劈卦刀』刀法使完,顯是對方於自己這門
拿手絕技知之已稔,直等自己的刀法使到第七十一路上,這才將自己
制住,倘若他一上來便即搶攻,自己能否擋得住他十招八招,也是殊
無把握。

安奉日正想說幾句感謝的言語,石清還劍入鞘,抱拳說道:「姓石的
交了安寨主這個朋友,咱們不用再比。何時路過敝莊,務請來盤桓幾
日。」安奉日臉色慘然,道:「自當過來拜訪。」縱身近樹,拔起元
澄道人的長劍,接住小包,將一刀一劍都插在地下,雙手捧了那小
包,走到石清身前,說道:「石莊主請取去吧!」這件要物他雖得而
復失,但石清顧全自己面子,保全了自己四根手指,卻也十分承他的
情。

不料石清雙手一拱,說道:「後會有期!」轉身便走。

安奉日叫道:「石莊主請留步。莊主顧全安某顏面,安某豈有不知?
安某明明是大敗虧輸,此物務請石莊主取去,否則豈不是將安某當作
不識好歹的無賴小人了。」石清微笑道:「安寨主,今日比武,勝敗
未分。安寨主的青龍刀、攔路斷門刀等等精妙刀法都尚未施展,怎能
便說輸了?再說,這個小包中並無那物在內,只怕周世兄是上了人家
的當。」

安春日一怔,說道:「並無那物在內?」急忙打開小包,拆了一層又
一層,拆了五層之後,只見包內有三個銅錢,凝神再看,外圓內方,
其形扁薄,卻不是三枚制錢是什麼?一怔之下,不由得驚怒交集,當
下強自抑制,轉頭向周牧道:「周兄弟,這……這到底開什麼玩笑
?」周牧囁嚅道:「我……我也不知道啊。在那吳道通身上,便只搜
到這個小包。」

安奉日心下雪亮,情知吳道通不是將那物藏在隱秘異常之處,便是已
交給了旁人,此番不但空卻跋涉,反而大損金刀寨的威風,當下將紙
包往地下一擲,向石清道:「倒教石莊主見笑了,卻不知石莊主何由
得知?」

石清適才奪到那個小包之時,隨手一捏便已察覺是三枚圓形之物,雖
不知定是銅錢,卻已確定絕非心目中欲取的物件,微笑道:「在下也
只胡亂猜測而已。咱們同是受人之愚,盼安寨主大量包涵。」一抱
拳,轉身向馮振武、元澄道人、周牧拱了拱手,快步出林。

石清走到火堆之旁,向閔柔道:「師妹,走吧!」兩人上了坐騎,又
向來路回去。

閔柔看了丈夫的臉色,不用多問,便知此事沒有成功,心中一酸,不
由得淚水一滴滴的落上衣襟。石清道:「金刀寨也上了當。咱們再到
吳道通屍身上去搜搜,說不定金刀寨的朋友們漏了眼。」閔柔明知無
望,卻不違拗丈夫之意,哽嚥道:「是。」

黑白雙駒腳力快極,沒到晌午時分,又已到了侯監集上。

鎮民驚魂未定,沒一家店舖開門。群盜殺人搶劫之事,已由地方保甲
向汴樑官衙稟報,官老爺還在調兵遣將,不敢便來,顯是打著「遲來
一刻便多一分平安」的主意。

石清夫婦縱馬來到吳道通屍身之旁,見牆角邊坐著個十二、三歲的小
丐,此外四下裡更無旁人。石清當即在吳道通身上細細搜尋,連他發
髻也拆散了,鞋襪也除了來看過。閔柔則到燒餅舖去再查了一次。

兩夫婦相對黯然,同時嘆了口氣。閔柔道:「師哥,看來此仇已注定
難報。這幾日來也真累了你啦。咱們到汴樑城中散散心,看幾出戲
文,聽幾場鼓兒書。」石清知道妻子素來愛靜,不喜觀劇聽曲,到汴
樑散散心雲雲,那全是體貼自己,便說道:「也好,既然來到了河
南,總得到汴樑逛逛。聽說汴樑的銀匠是高手,去揀幾件首飾也是好
的。」閔柔素以美色馳名武林,本來就喜愛打扮,人近中年,對容止
修飾更加注重。她淒然一笑,說道:「自從堅兒死後,這十三年來你
給我買的首飾,足夠開一家珠寶舖子啦!」

她說到「自從堅兒死後」一句話,淚水又已涔涔而下,一瞥眼間,只
見那小丐坐在牆角邊,猥猥崽崽,污穢不堪,不禁起了憐意,問道:
「你媽媽呢?怎麼做叫化子了?」小丐道:「我……我……我媽媽不
見了。」閔柔嘆了口氣,從懷中摸出一小錠銀子,擲在他腳邊,說
道:「買餅兒去吃吧!」提韁便行,回頭問道:「孩子,你叫什麼名
字?」

那小丐道:「我……我叫『狗雜種』!」

閔柔一怔,心想:「怎會叫這樣的名字?」石清搖了搖頭,道:「是
個白痴!」閔柔道:「是,怪可憐見兒的。」兩人縱馬向汴樑城馳
去。

那小丐自給吳道通的死屍嚇得暈了過去,直到天明才醒,這一下驚嚇
實在厲害,睜眼見到吳道通的屍體身肉模糊的躺在自己身畔,竟不敢
起身逃開,迷迷糊糊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石清到來之時,他神智
已然清醒,正想離去,卻見石清翻弄屍體,又嚇得不敢動了,沒想到
那個美麗女子竟會給自己一錠銀子。他心道:「餅兒麼?我自己也
有。」

他提起右手,手中兀自抓著那咬過一口的燒餅,驚慌之心漸去,登感
飢餓難忍,張口往燒餅上用力咬下,只聽得卜的一聲響,上下門牙大
痛,似是咬到了鐵石。那小丐一拉燒餅,口中已多了一物,忙吐在左
手掌中,見是黑黝黝的一塊鐵片。

那小丐看了一眼,也不去細想燒餅中何以會有鐵片,也來不及拋去,
見餅中再無異物,當即大嚼起來,一個燒餅頃刻即盡。他眼光轉到吳
道通屍體旁那十幾枚撕破的燒餅上,尋轉:「給鬼撕過的餅子,不知
吃不吃得?」

正打不定主意,忽聽得頭頂有人叫道:「四面圍住了!」那小丐一
驚,抬起頭來,只見屋頂上站著三個身穿白袍的男子,跟著身後颼颼
幾聲,有人縱近。小丐轉過身來,但見四名白袍人手中各持長劍,分
從左右掩將過來。

驀地裡馬蹄聲響,一人飛騎而至,大聲叫道:「是雪山派的好朋友
麼?來到河南,恕安某未曾遠迎。」頃刻間一匹黃馬直沖到身前,馬
上騎著個虯髯矮胖子,也不勒馬,突然躍下鞍來。那黃馬斜刺裡奔了
出去,兜了個圈子,便遠遠站住,顯是教熟了的。

屋頂上的三名白袍男子同時縱下地來,都是手按劍柄。一個四十來歲
的魁梧漢子說道:「是金刀安寨主吧?幸會,幸會!」一面說,一面
向站在安奉日身後的白袍人連使眼色。

原來安奉日為石清所敗,甚是沮喪,但跟著便想:「石莊主夫婦又去
侯監集幹什麼?是了,周四弟上了當,沒取到真物,他夫婦定是又去
尋找。我是他手下敗將,他若取到,我只有眼睜睜的瞧著。但若他尋
找不到,我們難道便不能再找一次,碰碰運氣?此物倘若真是曾在吳
道通手中,他定是藏在隱秘萬分之所,搜十次搜不到,再搜第十一次
又有何妨?」當即跨黃馬追趕上來。

他坐騎腳力遠不及石氏夫婦的黑白雙駒,又不敢過份逼近,是以直至
石清、閔柔細搜過吳道通的屍身與燒餅舖後離去,這才趕到侯監集。
他來到鎮口,遠遠瞧見屋頂有人,三個人都是身穿白衣,背懸長劍,
這般裝束打扮,除了藏邊的雪山派弟子外更無旁人,馳馬稍近,更見
三人全神貫注,如臨大敵。他還道這三人要去偷襲石氏夫婦,念著石
清適才賣的那個交情,便縱聲叫了出來,要警告他夫婦留神。不料奔
到近處,未見石氏夫婦影蹤,雪山派七名弟子所包圍的竟是個小乞
兒。

安奉日大廳,見那小上丐年紀幼小,滿臉泥污,不似身有武功的模
樣,待見眼前那白衣漢子連使眼色,他又向那小丐望了一眼。

這一望之下,登時心頭大震,只見那小丐左手拿著一塊鐵片,黑黝黝
地,似乎便是傳說中的那枚『玄鐵令』,待見身後那四名白衣人長劍
閃動,竟是要上前搶奪的模樣,當下不及細想,立即反手拔出金刀,
使出『八方藏刀勢』,身形轉動,滴溜溜地繞著那小丐轉了一圈,金
刀左一刀,右一刀,前一刀,後一刀,霎時之間,八方各砍三刀,三
八六十四刀,刀刀不離小丐身側半尺之外,將那小丐全罩在刀鋒之
下。

那小丐只覺刀光刺眼,全身涼颼颼地,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便在此時,七個白衣人各出長劍,幻成一道光網,在安奉日和小丐身
周圍了一圈。白光是個大圈,大圈內有個金色小圈,金色小圈內有個
小叫化眼淚鼻涕的大哭。

忽聽得馬蹄聲響,一匹黑馬,一匹白馬從西馳來,卻是石清、閔柔夫
婦去而復回。

原來他二人馳向汴樑,行出不久,便發現了雪山派弟子的蹤跡,兩人
商量了幾句,當即又策馬趕回。石清望見八人刀劍揮舞,朗聲叫道:
「雪山派眾位朋友,安寨主,大家是好朋友,有話好說,不可傷了和
氣。」

雪山派那魁梧漢子長劍一豎,七人同時停劍,卻仍團團圍在安奉日的
身周。

石清與閔柔馳到近處,驀地見到那小丐左手拿著的鐵片,同時「咦」
的一聲,只不知是否便是心目中那物,二人心中都是怦怦而跳。石清
飛身下鞍,走上幾步,說道:「小兄弟,你手裡拿著的是什麼東西,
給我瞧瞧成不成?」饒是他素來鎮定,說這兩句話時卻語音微微發
顫。他已打定主意,料想安奉日不會阻攔,只須那小丐一伸手,立時
便搶入劍圈中奪將過來,諒那一眾雪山派弟子也攔不住自己。

那白衣漢子道:「石莊主,這是我們先見到的。」

閔柔這時也已下馬走近,說道:「耿師兄,請你問問這位小兄弟,他
腳旁那錠銀子,是不是我給的?」這句話甚是明白,她既已給過銀
子,自比那些白衣人早見到那小丐了。

那魁梧的漢子姓耿,名萬鐘,是當今雪山派第二代弟子中的好手,說
道:「石夫人,或許是賢伉儷先見到這個小兄弟,但這枚『玄鐵令』
呢,卻是我們兄弟先見到的了。」

一聽到『玄鐵令』這三字,石清、閔柔、安奉日三人心中都是一凜:
「果然便是『玄鐵令』」!雪山派其余六人也各露出異樣神色。其實
他七人誰都沒細看過那小丐手中拿著的鐵片,只是見石氏夫婦與金刀
寨寨主都如此鄭重其事,料想必是此物﹔而石、閔、安三人也是一般
的想法:雪山派耿萬鐘等七人並非尋常人物,既看中了這塊鐵片,當
然不會錯的了。

十個人一般的心思,忽然不約而同的一齊伸出手來,說道:「小兄
弟,給我!」

十個人互相牽制,誰也不敢出手搶奪,知道只要誰先用強,大利當
前,旁人立即會攻己空門,只盼那小丐自願將鐵片交給自己。

那小丐又怎知道這十人所要的,便是險些兒崩壞了他牙齒的這塊小鐵
片,這時雖已收淚止哭,卻是茫然失措,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隨
時便能又再流下。

忽聽得一個低沉的聲音說道:「還是給我!」

一個人影閃進圈中,一伸手,便將那小丐手中的鐵片拿了過去。

「放下!」「幹什麼?」「好大膽!」「混蛋!」齊聲喝罵聲中,九
柄長劍一把金刀同時向那人影招呼過去。安奉日離那小丐最近,金刀
揮出,便是一招『白虹貫日』,砍向那人腦袋。雪山派弟子習練有
素,同時出手,七劍分刺那人七個不同方位,叫他避得了肩頭,閃不
開大腿,擋得了中盤來招,卸不去攻他上盤的劍勢。石清與閔柔一時
看不清來人是誰,不肯便使殺手取他性命,雙劍各圈了半圓,劍光霍
霍,將他罩在玄素雙劍之下。

卻聽得叮當、叮當一陣響,那人雙手連振,也不知使了什麼手法,霎
時間竟將安奉日的金刀、雪山弟子的長劍盡數奪在手中。

石清和閔柔只覺得虎口一麻,長劍便欲脫手飛出,急忙向後躍開。石
清登時臉如白紙,閔柔卻是滿臉通紅。玄素莊石莊主夫婦雙劍合璧,
並世能與之抗手不敗的已寥寥無幾,但給那人伸指在劍身上分別一
彈,兩柄長劍都險些脫手,那是兩人臨敵以來從未遇到過之事。

看那人時,只見他昂然而立,一把金刀、七柄長劍都插在他身周。那
人青袍短須,約莫五十來歲年紀,容貌清,臉上隱隱有一層青氣,
目光中流露出一股說不盡的歡喜之意。石清驀地想到一人,脫口而
出:「尊駕莫非便是這玄鐵令的主人麼?」

那人嘿嘿一笑,說道:「玄素莊黑白雙劍,江湖上都道劍術了得,果
然名不虛傳。老夫適才以一分力道對付這八位朋友,以九分力道對付
賢伉儷,居然仍是奪不下兩位手中兵刃。唉,我這『彈指神通』功
夫,『彈指』是有了,『神通』二字如何當得?看來非得再下十年苦
功不可。」

石清一聽,更無懷疑,抱拳道:「愚夫婦此番來到河南,原是想上摩
天崖來拜見尊駕。雖然所盼成空,總算有緣見到金面,卻也是不虛此
行了。愚夫婦這幾手三腳貓的粗淺劍術,在尊駕眼中自是不值一笑。
尊駕今日親手收回玄鐵令,可喜可賀。」

雪山派群弟子聽了石清之言,均是暗暗嘀咕:「這青袍人便是玄鐵令
的主人謝煙客?他於一招之間便奪了我們手中長劍,若不是他,恐怕
也沒第二個了。」七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他,都是默不作聲。

安奉日武功並不甚高,江湖上的閱歷卻遠勝於雪山派七弟子,當即拱
手說道:「適才多有冒犯,在下這裡謹向謝前輩謝過,還盼恕過不知
之罪。」

那青袍人正是摩天崖的謝煙客。他又是哈哈一笑,道:「照我平日規
矩,你們這般用兵刃向我身上招呼,我是非一報還一報不可,你用金
刀砍我左肩,我當然也要用這把金刀砍你左肩才合道理。」他說到這
裡,左手將那鐵片在掌中一拋一拋,微微一笑,又道:「不過碰到今
日老夫心情甚好,這一刀便寄下了。你刺我胸口,你刺我大腿環跳
穴,你刺我左腰,你斬我小腿……」他口中說著,右手分指雪山派七
弟子。

那七人聽他將剛才自己的招數說得分毫不錯,更是駭然,在這電光石
火般的一瞬之間,他竟將每一人出招的方位看得明明白白,又記得清
清楚楚,只聽他又道:「這也通統記在帳上,幾時碰到我脾氣不好,
便來討債收帳。」

雪山派中一個矮個子大聲道:「我們藝不如人,輸了便輸了,你又說
這些風涼話作甚?你記什麼帳?爽爽快快刺我一劍便是,誰又耐煩把
這筆帳掛在心頭?」此人名叫王萬仞,其時他兩手空空,說這幾句
話,擺明是要將性命交在對方手裡了。他同門師兄弟齊聲喝止,他卻
已一口氣說了出來。

謝煙客點了點頭,道:「好!」拔起王萬仞的長劍,挺直直刺。王萬
仞急向後躍,想要避開,豈知來劍快極,王萬仞身在半空,劍尖已及
胸口。謝煙客手腕一抖,便即收劍。

王萬仞雙腳落地,只覺胸口涼颼颼地,低頭一看,不禁「啊」的一
聲,但見胸口露出一個圓孔,約有茶杯口大小,原來謝煙客手腕微
轉,已用劍尖在他衣服上劃了個圓圈,自外而內,三層衣衫盡皆劃
破,露出了肌膚。他手上只須使勁稍重,一顆心早給他剜出來了。

王萬仞臉如土色,驚得呆了。安奉日衷心佩服,忍不住喝採:「好劍
法!」

說到出劍部位之準,勁道拿捏之巧,謝煙客適才這一招,石清夫婦勉
強也能辦到,但劍勢之快,令對方明知刺向何處,仍是閃避不得,石
清、閔柔自知便萬萬及不上了。二人對望一眼,均想:「此人武功精
奇,果然匪夷所思。」

謝煙客哈哈大笑,拔步便行。

雪山派中一個青年女子突然叫道:「謝先生,且慢!」謝煙客回頭問
道:「幹什麼?」那女子道:「尊駕手下留情,沒傷我王師哥,雪山
派同感大德。請問謝先生,你拿去的那塊鐵片,便是玄鐵令嗎?」謝
煙客滿臉傲色,說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那女人子道:
「倘若不是玄鐵令,大伙再去找找。但若當真是玄鐵令,這卻是尊駕
的不是了。」

只見謝煙客臉上陡然青氣一現,隨即隱去,耿萬鐘喝道:「花師妹,
不可多口。」眾人素聞謝煙客生性殘忍好殺,為人忽正忽邪,行事全
憑一己好惡,不論黑道或是白道,喪生於他手下的好漢指不勝屈。今
日他受十人圍攻而居然不傷一人,那可說破天荒的大慈悲了。不料師
妹花萬紫性子剛硬,又復不知輕重,居然出言沖撞,不但雪山派的同
門心下震駭,石氏夫婦也不禁為她捏了一把冷汗。

謝煙客高舉鐵片,朗聲念道:「玄鐵之令,有求必應。」將鐵片翻了
過來,又念道:「摩天崖謝煙客。」頓了一頓,說道:「這等玄鐵刀
劍不損,天下罕有。」拔起地下一柄長劍,順手往鐵片上斫去,叮的
一聲,長劍斷為兩截,上半截彈了出去,那黑黝黝的鐵片竟是絲毫無
損。他臉色一沉,厲聲道:「怎麼是我的不是了?」

花萬紫道:「小女子聽得江湖上的朋友們言道:謝先生共有三枚玄鐵
令,分贈三位當年於謝先生有恩的朋友,說道只須持此令來,親手交
在謝先生手中,便可令你做一件事,不論如何艱難兇險,謝先生也必
代他做到。那話不錯罷?」謝煙客道:「不錯。此事武林中人,有誰
不知?」言下甚有得色。花萬紫道:「聽說這三枚玄鐵令,有兩枚已
歸還謝先生之手,武林中也因此發生了兩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這玄鐵
令便是最後一枚了,不知是否?」

謝煙客聽她說「武林中也因此發生了兩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臉色便
略轉柔和,說道:「不錯。得我這枚玄鐵令的朋友武功高強,沒什麼
難辦之事,這令牌於他也無用處。他沒有子女,逝世之後令牌不知去
向。這幾年來,大家都在拚命找尋,想來令我姓謝的代他幹一件大
事。嘿嘿,想不到今日輕輕易易的卻給我自己收回了。這樣一來,江
湖上朋友不免有些失望,可也反而給你們消災免難。」一伸足將吳道
通的屍身踢出數丈,又道:「譬如此人罷,縱然得了令牌,要見我臉
卻也煩難,在將令牌交到我手中之前,自己便先成眾矢之的。武林中
哪一個不想殺之而後快?哪一個不想奪取令牌到手?以玄素莊石莊主
夫婦之賢,尚且未能免俗,何況旁人?嘿嘿!嘿嘿!」最後這幾句
話,已然大有譏嘲之意。

石清一聽,不由得面紅過耳。他雖一向對人客客氣氣,但武功既強,
名氣又大,說出話來很少有人敢予違拗,不料此番面受謝煙客的譏嘲
搶白,論理論力,均無可與之抗爭,他平素高傲,忽受挫折,實是無
地自容。閔柔只看著石清的神色,丈夫若露拔劍齊上之意,立時便要
和謝煙客拚了,雖然明知不敵,這口氣卻也輕易嚥不下去。

卻聽謝煙客又道:「石莊主夫婦是英雄豪傑,這玄鐵令若教你們得了
去,不過叫老夫做一件為難之事,奔波勞碌一番,那也罷了。但若給
無恥小人得了去,竟要老夫自殘肢體,逼得我不死不活,甚至於來求
我自殺,我若不想便死,豈不是毀了這『有求必應』四字誓言?總算
老夫運氣不壞,毫不費力的便收回了。哈哈,哈哈!」縱聲大笑,聲
震屋瓦。

花萬紫朗聲道:「聽說謝先生當年曾發下毒誓,不論從誰手中接過這
塊令牌,都須依彼所求,辦一件事,即令對方是七世的冤家,也不能
伸一指加害於他。這令牌是你從這小兄弟手中接過去的,你又怎知他
不會出個難題給你?」謝煙客「呸」的一聲,道:「這小叫化是什麼
東西?我謝煙客去聽這小化子的話,哈哈,那不是笑死人麼?」花萬
紫朗讀聲道:「眾位朋友聽了,謝先生說小化子原來不是人,算不得
數。」她說的若是旁人,余人不免便笑出聲來,至少雪山派同門必當
附和,但此刻四周卻靜無聲息,只怕一枚針落地也能聽見。

謝煙客臉上又是青氣一閃,心道:「這丫頭用言語僵住我,叫人在背
後說我謝某言而無信。」突然心頭一震:「啊喲,不好,莫非這小叫
化是他們故意布下的圈套,我既已伸手將令牌搶到,再要退還他也不
成了。」他幾聲冷笑,傲然道:「天下又有什麼事,能難得到姓謝的
了?小叫化兒,你跟我去,有什麼事求我,可不與旁人相幹。」攜著
那小丐的手拔步便行。他雖沒將身前這些人放在眼裡,但生怕這小丐
背後有人指使,當眾出個難題,要他自斷雙手之類,那便不知如何是
好了,是以要將他帶到無人之處,細加盤問。

花萬紫踏上一步,柔聲道:「小兄弟,你是個好孩子。這位老伯伯最
愛殺人,你快求他從今以後,再也別殺……」一句話沒說完,突覺一
股勁風撲面而至,下面「一個人」三字登時嚥入了腹中,再也說不出
口。

原來花萬紫知道謝煙客言出必踐,自己適才挺劍向他臉上刺去,他說
記下這筆帳,以後隨時討債,總有一日要被他在自己臉頰刺上一劍,
何況六個師兄中,除王萬仞外,誰都欠了他一劍,這筆債還起來,非
有人送命不可。因此她幹冒奇險,不惜觸謝煙客之怒,要那小叫化求
他此後不可再殺一人。只須小丐說了這句話,謝煙客不得不從,自己
與五位師兄的性命便都能保全了。不料謝煙客識破她的用意,袍袖拂
出,勁風逼得她難以畢辭。只聽他大聲怒喝:「要你這丫頭羅嗦什麼
?」又是一股勁風撲至,花萬紫立足不定,便即摔倒。

花萬紫背脊一著地,立即躍起,想再叫嚷時,卻見謝煙客早已拉著小
丐之手,轉入了前面小巷之中,顯然他不欲那小丐再聽到旁人的教唆
言語。

眾人見謝煙客在丈許外只衣袖一拂,便將花萬紫摔了一交,盡皆駭
然,又有誰敢再追上去羅?

[ Last edited by crap on 2005-6-1 at 05:23 AM ]
第二回:少年闖大禍

石清走上兩步,向耿萬鐘、王萬仞抱拳道:「耿賢弟、王賢弟,這位
師妹膽識過人,勝於須眉,想必是江湖上聞名的寒梅女俠花師妹了。
其余四位師兄,請耿賢弟引見。」

耿萬鐘板起了臉,竟不置答,說道:「在這裡遇上石莊主夫婦,那再
好也沒有了,省了我們上江南走一遭。」

石清見這七人神色頗為不善,初時只道他們在謝煙客手下栽了筋鬥,
深感難堪,但耿萬鐘與自己素來交好,異地相逢,該當歡喜才是,怎
麼神氣如此冷漠?他一向稱自己為『石大哥』,又怎麼忽爾改了口?
心念一動:「莫非我那寶貝兒子闖了禍?」忙道:「耿賢弟,我那小
頑童惹得賢弟生氣了麼?小兄夫婦給你陪禮,來來來,小兄做個東
道,請七位到汴樑城裡去喝一杯。」

安奉日見石清言詞之中對雪山派弟子十分親熱,而這些雪山派弟子對
自己卻大刺刺地正眼也不瞧上一眼,更不用說通名招呼了,自己站在
一旁無人理睬,一來沒趣,二來有氣,心想:「哼,雪山派有什麼了
不起?要如石莊主這般仁義待人,那才真的讓人佩服。」向石清、閔
柔抱拳道:「石莊主、石夫人,安某告辭了。」石清拱手道:「安寨
主莫怪。犬子石中玉在雪山派封師兄門下學藝,在下詢及犬子,竟對
安寨主失了禮數。」安奉日心道:「這倒怪你不得。」說道:「好
說,好說!」率領盜伙,轉身而去。

耿萬鐘等七人始終一言不發,待安奉日等走遠,仍是你看看我,我看
看你,臉上流露出既尷尬又為難、既氣惱又鄙夷的神氣,似乎誰都不
願先開口說話。

石清將兒子送到雪山派大弟子『風火神龍』封萬裡門下學藝,固然另
有深意,卻也因此子太過頑劣,閔柔又諸多回護,自己實在難以管教
之故,眼看耿萬鐘等的模樣,只怕兒子這亂子還鬧得當真不小,陪笑
道:「白老爺子、白老太太安好,風火神龍封師兄安好。」

王萬仞再也忍耐不住,大聲道:「我師父、師娘沒給你的小……小
……小……氣死,總算福份不小。」他本想大罵「小雜種」,但瞥眼
間見到閔柔楚楚可憐、擔心關懷的臉色,連說了三個「小」字,終於
懸崖勒馬,硬生生將「雜種」二字嚥下。但他罵人之言雖然忍住,人
人都已知道他的本意,這不罵也等於已破口大罵。

閔柔眼圈一紅,說道:「王大哥,我那玉兒確是頑皮得緊,得罪了諸
位,我……我……我先給各位陪禮了。」說著盈盈福了下去。

雪山派七弟子急忙還禮。王萬仞大聲道:「石大嫂,你生的這小……
小……家伙實在太不成話,只要有半分像你們大哥大嫂兩位,那……
那還有什麼話說?這也不算是得罪了我,再說,得罪了我師父、師
娘,我那白師哥又是這等烈性子。石莊主,不是我吃裡扒外,想來總
得通知你一聲,我白師哥要來燒你的玄素莊,你……你兩位可得避
避。你這杯酒,我說什麼不能喝,要是給白師哥知道了,他不跟我翻
臉絕交才怪。」

他嘮嘮叨叨的一大堆,始終沒說到石中玉到底幹了什麼錯事。石清、
閔柔二人卻越聽越驚,心想我們跟雪山派數代交好,怎地白萬劍居然
惱到要來燒玄素莊?不住口的道:「這孽障大膽胡鬧,該死!怎麼連
老太爺、老太太也敢得罪了?」

耿萬鐘道:「這裡是是非之地,多留不便,咱們借一步說話。」當下
拔起地下的長劍,道:「石莊主請,石夫人請。」

石清點了點頭,與閔柔向西走去,兩匹坐騎緩緩在後跟來。路上耿萬
鐘替五個師弟妹引見,五人分別和石清夫婦說了些久仰的話。

一行人行出七八裡地,見大路旁三株栗樹,亭亭如蓋。耿萬鐘道:
「石莊主,咱們到那邊說話如何?」石清道:「甚好。」九個人來到
樹下,在大石和樹根上公別坐下。

石清夫婦心中極是焦急,卻並不開口詢問。

耿萬鐘道:「石莊主,在下和你叨在交好,有一句不中聽的言語,直
言莫怪。依在下之見,莊主還是將令郎交給我們帶去,在下竭力向師
父、師母及白師兄夫婦求情,未始不能保全令郎的性命。就算是廢了
他的武功,也勝於兩家反臉成仇,大動幹戈。」

石清奇道:「小兒到了貴派之後,三年來我未見過他一面,種種情
由,在下確是全不知情,還盼耿兄見告,不必隱瞞。」他本來稱他
『耿賢弟』,眼見對方怒氣沖沖,這『賢弟』二字再叫出去,只怕給
他頂撞回來,立時碰上個大釘子。

耿萬鐘道:「石莊主當真不知?」石清道:「不知!」

耿萬鐘素知他為人,以玄素莊主如此響亮的名頭,決不能謊言欺人,
他說不知,那便是真的不知了,說道:「原來石莊主全無所悉……」

閔柔忍不住打斷他的話頭,問道:「玉兒不在凌霄城嗎?」耿萬鐘點
點頭。王萬仞道:「這小……小家伙這會兒若在凌霄城,便有一百條
性命,也都不在了。」

石清心下暗暗生氣,尋思:「我命玉兒投入你們門下學武,只因敬重
白老爺子和封師兄的為人,看重雪山派的武功。就算玉兒年紀幼小,
生性頑劣,犯了你們什麼門規,沖著我夫婦的臉面,也不能要殺便
殺。就算你雪山派武功高強,人多勢眾,難道江湖上真沒道理講了
麼?」他仍是不動聲色,淡淡的道:「貴派門規素嚴,這個在下是早
知道的。我送犬子到凌霄城學藝,原是想要他多學一些好規矩。」

耿萬鐘臉色微微一沉,道:「石莊主言重了。石中玉這小子如此荒唐
無恥,窮兇極惡,卻不是我們雪山派教的。」石清淡淡的道:「諒他
小小年紀,這『荒唐無恥,窮兇極惡』八字考語,卻從何說起?」

耿萬鐘轉頭向花萬紫道:「花師妹,請你到四下裡瞧瞧,看有人來沒
有?」花萬紫道:「是!」提劍遠遠走開。石清夫婦對望了一眼,均
知他將花萬紫打發開去,是為了有些言語不便在婦女之前出口,心下
不禁又多了一層憂慮。

耿萬鐘嘆了口氣,道:「石莊主,石大嫂,我白師哥沒有兒子,只有
一個女兒,你們是知道的。我那師侄女今年還只一十三歲,聰明伶
俐,天真可愛,白師哥固然愛惜之極,我師父、師嫂更是當她心肝肉
一般。我這師侄女簡直便是大雪山凌霄城的小公主,我們師兄姊妹
們,自然也像鳳凰一般捧著她了。」

石清點了點頭,道:「我那不肖的兒子得罪了這位小公主啦,是不
是?」

耿萬鐘道:「『得罪』二字,卻是忒也輕了。他……他……他委實膽
大妄為,竟將我們師侄女綁住了手足,將她剝得一絲不掛,想要強
奸。」

石清和閔柔「啊」的一聲,一齊站起身來。閔柔臉色慘白。石清說
道:「那……那有此事?中玉還只一十五歲,這中間必有誤會。」

耿萬鐘道:「咱們也說實在太過荒唐。可是此事千真萬確,服侍我那
小侄女的兩個丫鬟聽到爭鬧掙紮之聲,趕進房來,便即呼救,一個給
他斬了一條手臂,一個給他砍去了一條大腿,都暈了過去。幸好這麼
一來,這小子受了驚,沒敢再侵犯我小侄女,就此逃了。」

武林之中,向以色戒為重,黑道上的好漢打家劫舍、殺人放火視為家
常便飯,但若犯了這個『淫』字,便為同道眾所不齒。強奸婦女之
事,連綠林盜賊也不敢輕犯,何況是俠義道的人物。閔柔只急得花容
失色,拉著丈夫的衣袖道:「師哥,那……那便如何是好?」

石清乍聞噩耗,也是心緒煩亂。倘若他聽到兒子殺人闖禍犯了事,再
大的難題也要接將下來,但這樣的事卻不知如何處理才是。他定了定
神,說道:「如此說來,老天爺保佑,白小姑娘還是冰清玉潔之身,
沒讓我那不肖的孽子玷污了?」

耿萬鐘搖頭道:「沒有!雖然如此,那也沒多大分別。我師父他老人
家的脾氣你是知道的,立即命人追尋這小子,吩咐是誰見到,立即殺
了,不用留活口。」王萬仞接口道:「我師父言道:他老人家跟你交
情不淺,倘若將這小子抓了來,他老人家沖著你的面子,倒不便取他
性命,不如在外面一劍殺了,幹幹淨淨。」耿萬鐘橫了他一眼,似嫌
他多口。王萬仞道:「師父確是這般吩咐的,難道我說錯了麼?」

耿萬鐘不去理他,續道:「倘若只傷了兩個丫鬟,本來也不是什麼大
事,可是我們那小侄女年紀雖小,性子卻十分剛烈,不幸遭此羞辱,
自覺從此無面目見人,哭了兩天,第三天晚上,竟悄悄從後窗縱了出
去,跳下了萬丈深谷。」

石清與閔柔又是「啊」的一聲。石清顫聲道:「可……可救轉了沒
有?」

耿萬鐘道:「我們凌霄城外的深谷,石莊主是知道的,別說是人,就
是一塊石子掉了下去,也跌成了石粉。這樣嬌嬌嫩嫩的一個小姑娘跳
了下去,還不成了一團肉漿?」

一個二十七八歲的雪山派弟子名叫柯萬鈞的說道:「最冤枉的可算是
大師哥啦,無端端的給師父砍去了一條右臂。」說時氣憤之極。石清
驚道:「風火神龍?」柯萬鈞道:「可不是麼?我師父痛惜孫女,又
捉不到你兒子,在大廳上大發脾氣,罵封師兄管教弟子不嚴,說他淨
吃飯不管事,當什麼狗屁師父,越罵越怒,忽然抽出封師兄腰間佩
劍,便砍去了他一條臂膀。我師母出言責備師父,說他不該如此暴
躁,遷怒於人。兩位老人家當著弟子之面吵起嘴來,越說越僵,不知
又提到了什麼舊事,師父竟然出手打了師母一個巴掌。我師母大怒之
下,沖出門去,說道再踏進凌霄城一步便不是人。」

石清慚愧無地,心想:「我欽佩封萬裡的武功,令獨生兒子拜在他門
下,那知竟累得他成為廢人。封萬裡劍法剛猛迅捷,如狂風,如烈
火,這才得了個風火神龍的外號。此人仇家甚多,武功一失,恐怕這
一生是一步不敢下大雪山了。唉,當真是愧對良友。」

卻聽王萬仞道:「柯師弟,你說大師哥冤枉,難道咱們白師哥便不冤
枉嗎?女兒給人家害死了,白師嫂卻又發了瘋。」

石清、閔柔越聽越驚,只盼有個地洞,就此鑽了下去,真不知凌霄城
經自己兒子這麼一鬧,更有什麼慘事生了出來。石清硬起頭皮問道:
「白夫人又怎地……怎地心神不定了?」

王萬仞道:「還不是給你那寶貝兒子氣瘋的?我們小侄女一死,白師
哥不免怨責師嫂,怪她為什麼不好好看住女兒,竟會給她跳出窗去。
白師嫂本在自怨自艾,聽丈夫這麼一說,不住口的叫:『阿繡啊,是
娘害死你的啊!阿繡啊,是娘害死你的啊!』從此就神智胡塗了。兩
位師姊寸步不離的看住她,只怕她也跳下了那深谷去。石莊主,我白
師哥要來燒玄素莊,你說該是不該?」

石清道:「該燒,該燒!我夫婦慚愧無地,便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擒
到這孽子,親自送上凌霄城來,在白姑娘靈前凌遲處死……」閔柔聽
到這裡,突然「嚶」的一聲,暈了過去,倒在丈夫懷裡。石清連連捏
她人中,過了良久,閔柔才悠悠醒轉。

王萬仞道:「石莊主,我雪山派還有兩條人命,只怕也得記在你玄素
莊的帳上。」

石清驚道:「還有兩條人命?」他一生飽經大風大浪,但遭遇之酷,
實以今日為甚,當年次子中堅為仇家所殺,雖然傷心氣惱到了極處,
卻不似今日之又是慚愧,又是惶恐,說出話來,不由得聲音也啞了。

王萬仞道:「雪山派遭此變故,師父便派了一十八名弟子下山,一路
由白師哥率領,是到江南去燒你莊子的,還說……還說要……」說到
這裡,吞吞吐吐的說不下去,耿萬鐘連使眼色阻止。

石清鑒貌辨色,已猜到王萬仞想說的言語,便道:「那是要擒在下夫
婦到大雪山去,給白姑娘抵命了。」

耿萬鐘忙道:「石莊主言重了。別說我們不敢,就算真有這份膽量,
憑我們幾手粗淺功夫,又如何請得動莊主夫婦?我師父言道:令郎是
無論如何要尋到的,只是他年紀雖小,人卻機靈得緊,否則凌霄城地
勢險峻,又有這許多人追尋,怎會給他走得無影無蹤?」閔柔垂淚
道:「玉兒一定死了,一定也摔在谷中死了。」耿萬鐘搖頭道:「不
是,他的腳印在雪地裡一路下山,後來山坡上又見到雪橇的印子。說
來慚愧,我們這許多大人,竟抓不到一個十五歲的少年。我師父確是
想邀請兩位上凌霄城去,商議善後之策。」

石清淡淡的道:「說來說去,那是要我給白姑娘抵命了。王師兄說還
有兩條人命,卻又是什麼事?」

王萬仞道:「我剛才說一十八名弟子兵分兩路,第一路九個人去江
南,另一路由耿師哥率領,在中原各地尋訪你兒子的下落。倒起霉
來,也真會禍不單行……」耿萬鐘截住他的話頭,道:「王師弟,不
必說下去了,這件事跟石莊主無關。」王萬仞道:「怎麼無關?若不
是為了那小子,孫師哥、褚師弟又怎會不明不白的送了性命?再說,
到底對頭是誰,咱們也不知道,回到山上,你怎生回稟師父?師父一
生氣,恐怕你這條手臂也保不住啦。石莊主夫婦交遊廣闊,跟他二位
打聽打聽,有什麼不可?」

耿萬鐘想起封師兄斷臂之慘,自忖這件事確是無法交代,向石清夫婦
打聽一下,倒也不失為一條路子,便道:「好吧,你愛說便說。」

王萬仞道:「石莊主,三日之前,我們得到訊息,說有個姓吳的人得
到了玄鐵令,躲在汴樑城外侯監集上賣燒餅。我師兄弟九人便悄悄商
量,都覺能不能拿到石中玉那小子,也只有碰運氣的了,人海茫茫,
又從那裡找去?十年找不到,只怕哥兒們十年便不能回凌霄城,若是
將那玄鐵令得來,就算拿不到你的兒子,回去對師父也算有了交代。
商議之際,不免便有人罵你兒子,說他小小年紀,如此大膽荒唐,當
真該死。正在這時,忽然有個蒼老的聲音哈哈大笑,說道:『妙極,
妙極!這樣的少年天下少有,良才美質,曠世難逢!』」

石清和閔柔對瞧了一眼,別人如此夸獎自己的兒子,真比聽人破口大
罵還要難受。

王萬仞續道:「那時我們是在一家客店之中說話,那上房四壁都是磚
牆,可是這聲音透牆而來,十分清晰,便像是對面說話一般。我們九
個人說話並不響,不知如何又都給他聽了去。」

石清和閔柔心頭都是一震,尋思:「隔著磚牆而將旁人的說話聽了下
去,說不定牆上有孔有縫,說不定是在窗下偷聽而得,也說不定有些
人大叫大嚷,卻自以為說得甚輕,倒也沒什麼奇怪。但隔牆說話,令
人聽來清晰異常,那必是內功十分深厚。這些人途中又逢高人,當真
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柯萬鈞道:「我們聽到說話聲音,都呆了一呆。王師哥便喝道:『是
誰活得不耐煩了,卻來偷聽我們說話?』王師哥一喝問,那邊便沒聲
響了。可是過不了一會,聽得那老賊說道:『阿當,今兒咱們殺過幾
個人哪?』那小女鬼道:『還只殺了一個。』那老賊道:『那麼還可
再殺兩個。』」

石清「啊」的一聲,說道:「『一日不過三』!」

耿萬鐘一直不作聲,此時急問:「石莊主,你可識得這老賊麼?」石
清搖頭道:「我不認得他,只是曾聽先父說起,武林中有這麼一號人
物,外號叫作什麼『一日不過三』,自稱一日之中最多只殺三人,殺
了三人之後,心腸就軟了,第四人便殺不下手去。」王萬仞罵道:
「他奶奶的,一天殺三個人還不夠?這等邪惡毒辣的奸徒,居然能讓
他活到如今。」

石清默然,心中卻想:「聽說這位姓丁的前輩行事在邪正之間,雖然
殘忍好殺,卻也沒聽說有什麼重大過惡,所殺之人往往罪有應得。」
只是這句話不免得罪雪山派,是以忍住了不說出口。

耿萬鐘又問:「不知這老賊叫什麼名字?是何門何派?」石清道:
「聽說此人姓丁,真名也不知叫什麼,他外號叫『一日不過三』,老
一輩的人大都叫他為丁不三。」柯萬鈞氣憤憤的道:「這老賊果然是
不三不四。」

石清道:「聽說此人有三兄弟,他有個哥哥叫丁不二,有個弟弟叫丁
不四。」王萬仞罵道:「他奶奶的,不二不三,不三不四,居然取這
樣的狗屁名字。」耿萬鐘道:「王師弟,在石大嫂面前,不可口出粗
言。」王萬仞道:「是。」轉頭對閔柔道:「對不住。」閔柔微微一
笑,說道:「想來那三個都是外號,不會當真取這樣的古怪名兒。」

石清道:「本來丁氏三兄弟在武林中名頭也算不小,想來白老爺子跟
他們有些過節,不願提起他們名字,是以眾位師兄不知。後來怎樣
了?」

王萬仞道:「只聽那老賊放屁道:『有一個叫孫萬年的漢有?有一個
叫褚萬春的沒有?你們兩人給我滾出來。』那時我們怎耐得住,九個
人一湧而出。可是說也奇怪,院子中竟一個人也沒有。大家四下找
尋,我上屋頂去著,都不見人。柯師弟便闖進那間板門半掩的客房去
看。只見桌上點著枝蠟燭,房裡卻一只鬼也沒有。」

「我們正覺奇怪,忽聽得我們自己房中有人說話,正是那老賊的聲
音。聽他說道:『孫萬年、褚萬春,你們兩個在涼州道上,幹麼目不
轉睛的瞧著我這小孫女,又指指點點的胡說風話,臉上色迷迷的不懷
好意。我這小孫女年紀雖小,長得可美。你兩個畜生,心中定是打了
臟主意,那可不是冤枉你們吧?給我滾進來吧!』孫師哥、褚師哥越
聽越怒,雙雙挺劍沖入房去。耿師哥叫道:『小心!大伙兒齊上。』
只見房中燈火熄了,沒半點聲息。我大叫:『孫師哥,褚師哥!』他
二人既不答應,房中也無兵刃相鬥的聲音。」

「我們都是心中發毛忙幌亮火摺,只見兩位師哥直挺挺跪在地下,長
劍放在身旁。耿師哥和我搶進房去,一拉他二人,孫師哥和褚師哥隨
手而倒,竟已氣絕而死,周身卻沒半點傷痕,也不知那老賊是用什麼
妖法害死了他們。說來慚愧,自始至終,我們沒一個見到那老賊和小
女賊的影子。」

柯萬鈞道:「在涼州道上,我們可沒留神曾見過他一老一小。孫師哥
、褚師哥就算瞧了他孫女幾眼,又有什麼大不了啦。」

石清、閔柔夫婦都點了點頭。眾人半晌不語。

石清道:「耿兄,小孽障在凌霄城闖下這場大禍,是那一日的事?」

耿萬鐘道:「十二月初十。」

石清點了點頭,道:「今日三月十二,白師哥離凌霄城已有三月,這
會兒想來玄素莊也早讓他燒了。耿兄,王兄,眾位師兄,我夫婦一來
須得找尋小孽障的下落,拿住了他後,綁縛了親來凌霄城向白老爺子
、封師兄、白師兄請罪﹔二來要打聽一下那個『一日不過三』丁不三
的去向,小弟夫婦縱然惹他不動,也好向白老爺子報訊,請他老人家
親自出馬,料理此事。告辭了!」說著一抱拳,團團作了個揖。

柯萬鈞道:「你……你……你交代了這兩句話,就此拍手走了不成
?」石清道:「柯師兄更有什麼說話?」柯萬鈞道:「我們找不到你
兒子,只好請你夫妻同去凌霄城,見見我師父,才好交代這件事。」
石清道:「凌霄城自然是要來的,卻總得諸事有了些眉目再說。」

柯萬鈞向耿萬鐘看看,又向王萬仞看看,氣忿忿道:「師父得知我們
見了石莊主夫婦,卻請不動你二人上山,那……那……豈不是……」

石清早知他的用意,竟想倚多為勝,硬架自己夫婦上大雪山去,捉不
到兒子,便要老子抵命,說道:「白老爺子德高望重,威鎮西陲,在
下對他老人家向來敬如師長,倘若白師哥在此,奉了白老爺子之命,
要在下上凌霄城去,在下自是非遵命不可,現下呢,嗯,這樣吧!」
解下腰間黑鞘長劍,向閔柔道:「師妹,你的劍也解下來吧。」閔柔
依言解劍。石清兩手橫托雙劍,遞向耿萬鐘道:「耿兄,請你將小弟
夫婦的兵刃扣押了去。」

耿萬鐘素知這對黑白雙劍是武林中罕見的神兵利器,他夫婦愛如性
命,這時候居然解劍繳納,可說已給雪山派極大的面子,他們為了這
對寶劍,那是非上凌霄城來取回不可,便想說幾句謙遜的言語,這才
伸手接過。

柯萬鈞卻大聲道:「我小侄女一條性命,封師哥的一條臂膀,還有師
娘下山,白師嫂發瘋,再加上孫師哥、褚師哥死於非命,豈是你兩口
鐵劍便抵得過的?耿師哥跟你有交情,我姓柯的卻不識得你!姓石
的,你今日去凌霄城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石清微笑道:「小兒得罪貴派已深,在下除了陪罪致歉之外,更無話
說。柯師兄是雪山派的後起之秀,武功高強,在下雖未識荊,卻也是
素所仰慕的。」雙手仍托著雙劍,等耿萬鐘伸手接過。

柯萬鈞心想:「我們要拿這二人上大雪山去,不免有一場劇鬥。他既
自行呈上兵刃,那是再好也沒有了,這真叫『自作孽,不可活』。」
生怕石清忽然反悔,再將長劍收回,當即搶上兩步,雙手齊出,使出
本門的擒拿功夫,將兩柄長劍牢牢抓住,說道:「那便先繳了你的兵
器。」縮臂便要取過,突然之間,只覺石清掌心中似有一股強韌之極
的黏力,黏住了雙劍,竟然拿不過來。

柯萬鈞大吃一驚,勁運雙臂,喝一聲:「起!」猛力拉扯。不料霎時
間石清掌中黏力消失得無影無蹤,柯萬鈞這數百斤向上急提的勁力登
時沒了著落處,盡數吃在自己的手腕之上,只聽得「喀喇」一聲響,
雙腕同時脫臼,「啊喲!」一聲大叫,手指鬆開,雙劍又跌入石清掌
中。

旁觀眾人瞧得明明白白,石清雙掌平攤,連小指頭也沒彎曲一下,柯
萬鈞全是自己使力岔了,等於是以數百斤的大力折斷了自己手腕一
般。柯萬鈞又痛又怒,右腿飛出,猛向石清小腹踢去。

耿萬鐘急道:「不得無禮!」伸手抓住柯萬鈞背心,將他向後扯開,
這一腳才沒踢到石清身上。

耿萬鐘知道石清的內力厲害,這一腳若是踢實了,柯萬鈞的右腿又非
折斷不可。他的武功見識卻高得多了,當下吸一口氣,內勁運到了十
根手指之上,緩緩伸過去拿劍。手指尖剛觸到雙劍劍身,登時全身劇
震,猶如觸電,一陣熱氣直傳到胸口,顯然石清的內力藉著雙劍傳了
過來。耿萬鐘暗叫:「不好!」心想石清安下這個圈套,引誘自己和
他比拚內力。練武之人比拚內力,最是兇險不過,強存弱亡,實無半
分回旋余地,兩人若是內力相差不遠,往往要鬥到至死方休,到後來
即使存心罷手或是退讓,也已有所不能。當其時形格勢禁,已無回旋
余地,只得運內勁抵御,不料自己內勁和石清的內勁一碰,立即彈了
回來。

石清雙掌輕翻,將雙劍放入耿萬鐘掌中,笑道:「咱們自己兄弟,還
能傷了和氣不成!告辭了!」

剎那之間,耿萬鐘背上出了一身冷汗,知道自己功力和石清相比委實
差得遠了,適才自己的內勁撞到對方內勁之上,一碰即回,那裡是他
對手?他不令自己受傷出醜,便是大大的手下容情。耿萬鐘呆呆捧著
雙劍,滿臉羞慚,不知說什麼好。

石清回頭道:「師妹,咱們還是去汴樑城吧。」閔柔眼圈一紅道:
「師哥,孩兒……」石清搖了搖頭,道:「寧可像堅兒這樣,一刀給
人家殺了,倒也爽快。」

閔柔淚水涔涔而下,泣道:「師哥,你……你……」石清牽了她的
手,扶她到白馬之旁,再扶她上馬。雪山派弟子見到她這等嬌怯怯的
模樣,真難相信她便是威震江湖的『冰霜神劍』。

花萬紫見玄素雙劍並騎馳去,便奔了回來,見王萬仞已替柯萬鈞接上
手腕,柯萬鈞卻在一句「老子」、一句「他媽」的破口大罵。花萬紫
問明情由,雙眉微蹙,說道:「耿師哥,此事恐怕不妥。」

耿萬鈞道:「怎麼不妥?對方武功太強,咱們便合七人之力,也留不
下人家。總算扣押了他們的兵器,回凌霄城去也有了個交代。」說著
拔劍出鞘,但見白劍如冰、黑劍似墨,寒氣逼人,只侵得肌膚隱隱生
疼,果然是兩口生平罕見的寶刃,說道:「劍可不是假的!」

花萬紫道:「劍自然是真的。咱們留不下人,可不知有沒能耐留得下
這兩口寶劍?」耿萬鐘心頭一凜,問道:「花師妹以為怎樣?」花萬
紫道:「去年有一日,小妹曾和白師嫂閑談,說到天下的寶刀寶劍,
石中玉那小賊在旁多嘴,夸稱他父母的黑白雙劍乃天下一等一的利
器﹔說他父母舍得將他送到大雪山來學藝,數年不見,倒也不怎麼在
乎,卻不舍得有一日離開這對兵器。此刻石莊主將兵刃交在咱們手
中,倘若過得幾天又使什麼鬼門道,將寶劍盜了回去,日後卻到凌霄
城來向咱們要劍,那可不易對付。」

柯萬鈞道:「咱們七人眼睜睜的瞧著寶劍,總不成寶劍真會通靈,插
翅飛了去。」

耿萬鐘沉吟半晌,道:「花師妹這話,倒也不是過慮。石清這人實非
泛泛之輩,咱們加意提防便是,莫要又在他手裡摔個筋鬥。」王萬仞
道:「小心謹慎,總是錯不了。打從今兒起,咱們六個男人每晚輪班
看守這對鬼劍便是。」頓了一頓,問道:「耿師哥,這姓石的這會兒
正在汴樑,咱們去不去?」

耿萬鐘心想若說不去汴樑,未免太過怯敵,路經中州名都,居然過門
不入,同門師兄弟日後說起來,大是臉上無光,但明知石清夫婦是在
汴樑,自己再攜劍入城,當真十分冒險,一時沉吟未決。

忽聽得一陣叱喝之聲,大路上來了一隊官差,四名轎夫抬著一座綠呢
大轎,卻是官府到了。

耿萬鐘心想侯監集剛出了大盜行兇殺人的命案,自己七人手攜兵刃聚
在此處,不免引人生疑,和官府打上了交道可麻煩之極,向眾人使個
眼色,說道:「走吧!」

七人正要快步走開,一名官差忽然大聲嚷了起來:「別走了殺人強
盜,殺人強盜要逃走哪!」耿萬鐘不加理會,揮手催各人快走。忽聽
得那官差叫道:「殺人兇手名叫白自在,是雪山派的老不死掌門人。
無威無德白自在,你謀財害命,好不危險哪!」

雪山派七弟子一聽,無不又驚又怒。他們師父白自在外號『威德先
生』,這官差直呼其名已是大在不敬,竟膽敢稱之為『無威無德』。
王萬仞刷的一聲,拔出了長劍,叫道:「狗官無禮,割去了他的舌頭
再說。」耿萬鐘表道:「王師弟且慢,官府中人怎能知道師父的外號
名諱?定然有人指使。」當即縱身向前,抱拳一拱,問道:「是那一
位官長駕臨?」

猛聽得嗤的一聲響,轎中飛出一粒暗器,正好打在他腿旁的「伏兔
穴」上。這粒暗器甚是細小,力道卻強勁之極。耿萬鐘腿一軟,當即
摔倒,提起手中長劍,運勁向轎中擲去。他人雖摔倒,這一招『鶴飛
九天』仍是使得既狠且準,颼的一聲,長劍破轎帷而入,顯然已刺中
了轎內放射暗器之人。

他心中一喜,卻見那四名轎夫仍是抬了轎子飛奔,忽見一條馬鞭從轎
中揮將出來,卷向王萬仞左腿,一拉一揮,王萬仞的身子便即飛出,
他手中捧著的墨劍卻給馬鞭奪了過去。

花萬紫叫道:「是石莊主麼?」白劍出鞘,揮劍往馬鞭上投去,嗤的
一聲輕響,轎中又飛出一粒暗器,打在她手腕之上。她手腕劇痛,摔
下白劍,旁邊一名同門師兄忙伸足往白劍上踏去,突然間轎中飛出一
物,已罩住了他的腦袋。那人登時眼前漆黑一團,大驚之下急忙向後
縱躍,再抓住頭上之物,用力向地下擲落,卻是一頂官帽,只見轎子
中伸出的鞭子卷起白劍,正縮入轎中。

柯萬鈞等眾人大呼追去。轎中暗器嗤嗤嗤的不絕射出,有的打中臉
面,有的打中腰間,竟是誰也沒能避過。這些暗器都沒打中要害,但
中在身上卻疼痛異常,各人看那暗器時,者驚得呆了,原來只是一粒
粒黃銅扣子,顯是剛從衣服摘下來的。雪山派群弟子料得轎子中那人
必是石清,說不定他夫婦二人都坐在轎中,倘若趕上去動武,還不是
鬧個灰頭土臉?

柯萬鈞氣得哇哇大叫:「這姓石的一家,小的荒唐無恥,大的無恥荒
唐,說將兵刃留下來,一轉眼卻又奪了回去。」

王萬仞指著轎子背影,雙腳亂跳,戟手「直娘賊,狗雜種」的亂罵。

耿萬鐘道:「此事宣揚出去,於咱們雪山派的聲名沒什麼好處。大家
把口收著些兒,回山去稟明師父再說。」想到此行不斷碰壁,平素在
大雪山凌霄城中自高自大,只覺雪山派武功天下無敵,豈知一到用
上,竟然處處縛手縛腳,不由得一聲長嘆,心下黯然。
第三回:摩天崖

那乘轎子行了數裡,轉入小路。抬轎之人只要腳步稍慢,轎中馬鞭揮
出,刷刷幾下,重重打在前面的轎夫背上,在前的轎夫不敢慢步,在
後的轎夫也只得跟著飛奔,幾名官差跟隨在後。又奔了四五裡路,轎
中人才道:「好啦,停下來。」四名轎夫如得大赦,氣喘吁吁的放下
轎來,帷子掀開,出來一個老者,左手拉著那個小丐,竟是玄鐵令主
人謝煙客。

他向幾名官差喝道:「回去向你們的狗官說,今日之事,不得聲張。
我只要聽到什麼聲息,把你們的腦袋瓜子都摘了下來,把狗官的官印
拿去丟在黃河裡。」

幾名官差連連哈腰,道:「是,是,我們萬萬不敢多口,老爺慢走
!」謝煙客道:「叫我慢走?你想叫官兵來捉拿我麼?」一名官差忙
道:「不敢,不敢。萬萬不敢。」謝煙客道:「我叫你去跟狗官說的
話,你都記得麼?」那官差道:「小人記得,小人說,我們大伙兒親
眼目睹,侯監集上那個賣燒餅的老兒,雜貨舖中的伙計,都是被一個
叫白自在的老兒所殺。他是雪山派的掌門人,外號威德先生,其實無
威無德。兇器是一把刀,刀上有血,人証物証俱在,諒那老兒也抵賴
不了。」那官差先前被謝煙客打得怕了,為了討好他,添上什麼人証
物証,至於弄一把刀來做証據,原是官府中胥吏的拿手好戲。

謝煙客一笑,說道:「這白老兒使劍不用刀。」那官差道:「是,
是!那姓白的兇犯手持青鋼劍,在那賣燒餅的老兒身上刺了進去。侯
監集上,人人都是瞧得清清楚楚的。」

謝煙客暗暗好笑,心想威德先生白自在真要殺吳道通,又用得著什麼
兵器?當下也不再去理會官差,左手攜著小丐,右手拿著石清夫婦的
黑白雙劍,揚長而去,心下甚是得意。

原來他帶走那小丐後,總是疑心石清夫婦和雪山派弟子有什麼對己不
利的圖謀,奔出數裡,將小丐點倒後丟在草叢之中,又悄悄回來偷
聽,他武功比之石清等人高出甚多,伏在樹後,竟連石清、閔柔這等
大行家也沒察覺,耿萬鐘他們更加不用說了。他聽明原委,卻與己全
然無幹,見石清將雙劍交給了耿萬鐘,便決意去奪將過來。回到草叢
拉起小丐,解開了他穴道,恰好在道上遇到前來侯監集查案的知縣,
當即掀出知縣,威逼官差、轎夫,抬了他和小丐去奪到雙劍。耿萬鐘
等沒見到他的面目,自然認定是石清夫婦使的手腳了。

謝煙客攜著小丐,只向僻靜處行去,來到一條小河邊上,見四下無
人,放下小丐的手,拔出閔柔的白劍在他頸中一比,厲聲問道:「你
到底是受了誰的指使?若有半句虛言,立即把你殺了。」說著揮起白
劍,擦的一聲輕響,將身旁一株小樹砍為兩段。半截樹幹連枝帶葉掉
在河中,順水飄去。

那小丐結結巴巴的道:「我……我……什麼……指使……我……」謝
煙客取出玄鐵令,喝問:「是誰交給你的?」小丐道:「我……我
……吃燒餅……吃出來的。」

謝煙客大怒,左掌反手便向他臉頰擊了過去,手背將要碰到他的面
皮,突然想起自己當年發過的毒誓,決不可以一指之力加害於將玄鐵
令交在自己手中之人,當即硬生生凝住手掌,喝道:「胡說八道,什
麼吃燒餅?我問你,這塊東西是誰交給你的?」

小丐道:「我在地下揀個燒餅吃,咬了一口,險……險……險些兒咬
崩了我牙齒……」

謝煙客心想:「莫非吳道通那廝將此令藏在燒餅之中?」但轉念又
想:「天下有那等碰巧之事?那廝得了此令,真比自己性命還寶貴,
怎肯放在燒餅裡?」他卻不知當時情景緊迫之極,金刀寨人馬突如其
來,將侯監集四面八方的圍住了,吳道通更無余暇尋覓妥藏之所,無
可奈何之下,便即行險,將玄鐵令嵌入燒餅,遞給了金刀寨的頭領。
那人大怒之下,果然隨手丟在水溝之旁。金刀寨盜伙雖將燒餅舖搜得
天翻地覆,卻又怎會去地下揀一個臟燒餅撕開來瞧瞧。

謝煙客凝視小丐,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小丐道:「我……我叫
狗雜種。」謝煙客大奇,問道:「什麼?你叫狗雜種?」小丐道:
「是啊,我媽媽叫我狗雜種。」

謝煙客一年之中也難得笑上幾次,聽小丐那麼說,忍不住捧腹大笑,
心道:「世上替孩子取個賤名,盼他快長高長大,以免鬼妒,那也平
常,什麼阿狗、阿牛、豬屎、臭貓,都不希奇,卻那裡有將孩子叫為
狗雜種的?是他媽媽所叫,可就更加奇了。」

那小丐見他大笑,便也跟著他嘻嘻而笑。

謝煙客忍笑又問:「你爸爸叫什麼名字?」小丐搖頭道:「我爸爸?
我……我沒爸爸。」謝煙客道:「那你家裡還有什麼人?」小丐道:
「就是我,我媽媽,還有阿黃。」謝煙客道:「阿黃是什麼人?」小
丐道:「阿黃是一條黃狗。我媽媽不見了,我出來尋媽媽,阿黃跟在
我後面,後來它肚子餓了,走開去找東西吃,也不見了,我找來找去
找不到。」

謝煙客心道:「原來是個傻小子,看來他得到這枚玄鐵令當真全是碰
巧。我叫他來求我一件小事,應了昔年此誓,那就完了。」問道:
「你想求我……」下面「什麼事」三字還沒出口,突然縮住,心想:
「這傻小子倘若要我替他去找媽媽,甚至要我找那只阿黃,卻到那裡
去找?他媽媽定是跟人跑了,那只阿黃多半給人家殺來吃了,這樣的
難題可千萬不能惹上身來。要我去殺十個八個武林高手,可比找他那
只阿黃容易得多。」微一沉吟,已有計較,說道:「很好,我對你
說,不論有誰叫你向我說什麼話,你都不可說,要不然我立即便砍下
你的頭來。知不知道?」那小丐將玄鐵令交在自己手中之事,不多久
便會傳遍武林,只怕有人騙得小丐來向自己求懇什麼事,限於當年誓
言,可不能拒卻。

小丐點頭道:「是了。」謝煙客不放心,又問:「你記不記得?是什
麼了?」小丐道:「你說,有人叫我來向你說什麼話,我不可開口,
我說一句話,你就殺我頭。」謝煙客道:「不錯,傻小子倒也沒傻到
家,記心倒好,倘使真是個白痴,卻也難弄。你跟我來。」

當下又從僻靜處走上大路,來到路旁一間小面店中。謝煙客習了兩個
饅頭,張口便吃,斜眼看那小丐。他慢慢咀嚼饅頭,連聲讚美:「真
好吃,味道好極!」左手拿著另外那個饅頭,在小丐面前幌來幌去,
心想:「這小叫化向人乞食慣了的,見我吃饅頭,焉有不饞涎欲滴之
理?只須他出口向我乞討,我把饅頭給了他,玄鐵令的諾言就算是遵
守了。從此我逍遙自在,再不必為此事掛懷。」雖覺以玄鐵令如此大
事,而以一個饅頭來了結,未免兒戲,但想應付這種小丐,原也只是
一枚燒餅、一個饅頭之事。

那知小丐眼望饅頭,不住的口嚥唾沫,卻始終不出口乞討。謝煙客等
得頗不耐煩,一個饅頭已吃完了,第二個饅頭又送到口邊,正要再向
蒸籠中去拿一個,小丐忽然向店主人道:「我也吃兩個饅頭。」伸手
向蒸籠去拿。

店主人眼望謝煙客,瞧他是否認數,謝煙客心下一喜,點了點頭,心
想:「待會那店家向你要錢,瞧你求不求我?」只見小丐吃了一個,
又是一個,一共吃了四個,才道:「飽了,不吃了。」

謝煙客吃了兩個,便不再吃,問店主人道:「多少錢?」那店家道:
「兩文錢一個,六個饅頭,一共十二文。」謝煙客道:「不,各人吃
的,由各人給錢。我吃兩個,給四文錢便是。」伸手入懷,去摸銅
錢。這一摸卻摸了個空,原來日間在汴樑城裡喝酒,將銀子和銅錢都
使光了,身上雖帶得不少金葉子,去忘了在汴樑兌換碎銀,這路旁小
店,又怎兌換得出?正感為難,那小丐忽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交給
店家,道:「一共十二文,都是我給。」

謝煙客一怔,道:「什麼?要你請客?」那小丐笑道:「你沒錢,我
有錢,請你吃幾個饅頭,打什麼緊?」那店家也大感驚奇,找了幾塊
碎爭子,幾串銅錢。那小丐揣在懷裡,瞧著謝煙客,等他吩咐。

謝煙客不禁苦笑,心想:「謝某狷介成性,向來一飲一飯,都不肯平
白受人之惠,想不到今日反讓這小叫化請我吃饅頭。」問道:「你怎
知我沒錢?」小丐笑道:「這幾天我在市上,每見人伸手入袋取錢,
半天摸不出來,臉上卻神氣古怪,那便是沒錢了。我聽店裡的人說
道,存心吃白食之人,個個這樣。」

謝煙客又不禁苦笑,心道:「你竟將我當作是吃白食之人。」問道:
「你這銀子是那裡偷來的?」小丐道:「怎麼偷來的?剛才那個穿白
衣服的觀音娘娘太太給我的。」謝煙客道:「穿白衣服的觀音娘娘太
太?」隨即明白是閔柔,心想:「這女子婆婆媽媽,可壞了我的事
。」

兩人並肩而行,走出數十丈,謝煙客提起閔柔的那口白劍,道:「這
劍鋒利得很,剛才我輕輕一劍,便將樹砍斷了,你喜不喜歡?你向我
討,我便給了你。」他實不願和這骯臟的小丐多纏,只盼他快快出口
求懇一件事,了此心願。小丐搖頭道:「我不要。這劍是那個觀音娘
娘太太的,她是好人,我不能要她的東西。」

謝煙客抽出黑劍,隨手揮出,將道旁一株大樹攔腰斬斷,道:「好
吧,那麼我將這口黑劍給你。」小丐仍是搖頭,道:「這是黑衣相公
的。黑衣相公和觀音娘娘做一道,我也不能要他的東西。」

謝煙客呸了一聲,說道:「狗雜種,你倒挺講義氣哪。」小丐不懂,
問道:「什麼叫講義氣?」謝謝煙客哼了一下,不去理他,心想:
「這種事你既然不懂,跟你說了也是白饒。」小丐道:「原來你不喜
歡講義氣,你……你是不講義氣的。」

謝煙客大怒,臉上青氣一閃,舉掌便要向那小丐天靈蓋擊落,待見到
他天真爛漫的神氣,隨即收掌,心想:「我怎能以一指加於他身?何
況他既不懂什麼是義氣,便不是故意來譏刺我了。」說道:「我怎麼
不講義氣?我當然講義氣。」小丐問道:「講義氣好不好?」謝煙客
道:「好得很啊,講義氣自然是好事。」小丐道:「我知道啦,做好
事的是好人,做壞事的是壞人,你老是做好事,因此是個大大的好
人。」

這句話若是出於旁人之口,謝煙客認定必是譏諷,想也不想,舉掌便
將他打死了。他一生之中,從來沒人說過他是「好人」,雖然偶爾也
做幾件好事,卻是興之所至,隨手而為,與生平所做壞事相較,這寥
寥幾件好事簡直微不足道,這時聽那小丐說得語氣真誠,不免大有啼
笑皆非之感,心道:「這小家伙說話顛顛蠢蠢,既說我不講義氣,又
說我是個大大的好人。這些話若給我的對頭在旁聽見了,豈不成為武
林中的笑柄?謝某這張臉往那裡擱去?須得乘早了結此事,別再跟他
胡纏。」

那小丐既不要黑白雙劍,謝煙客取出一塊青布包袱將雙劍包了,負在
背上,尋思:「引他向我求什麼好?」正沉吟間,忽見道旁三株棗
樹,結滿了紅紅的大棗子,指著棗子說道:「這裡的棗子很好。」眼
見三株棗樹都高,只須那小丐求自己採棗,便算是求懇過了,不料那
小丐道:「大好人,你想吃棗子,是不是?」

謝煙客奇道:「什麼大好人?」小丐道:「你是大大的好人,我便叫
你大好人。」謝煙客臉一沉,道:「誰說我是好人來著?」小丐道:
「不是好人,便是壞人,那麼我叫你大壞人。」謝煙客道:「我也不
是大壞人。」小丐道:「這倒奇了,疊不是好人,又不是壞人,啊,
是了,你不是人!」謝煙客大怒,喝道:「你說什麼?」小丐道:
「你本事很大,是不是神仙?」謝煙客道:「不是!」語氣已不似先
前嚴峻,跟著道:「胡說八道!」

小丐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可不知是什麼
。」突然奔到棗樹底下,雙手抱住樹幹,兩腳撐了幾下,便爬上了
樹。

謝煙客見他雖不會武功,爬樹的身手卻極靈活,只見他揀著最大的棗
子,不住採著往懷中塞去,片刻間胸口便高高鼓起。他溜下樹來,雙
手捧了一把,遞經謝煙客,道:「吃棗子吧!你不是人,也不是鬼,
難道是菩薩?我看卻也不像。」

謝煙客不去理他,吃了幾枚棗子,清甜多汁,的是上品,心想:「他
沒來求我,反而變成了我去求他。」說道:「你想不想知道我是誰?
你只須求我一聲,說:『請你跟我說,你到底是誰?你是不是神仙菩
薩?』我便跟你說。」

小丐搖頭道:「我不求人家的。」謝煙客心中一凜,忙問:「為什麼
不求人?」小丐道:「我媽媽常跟我說:『狗雜種,你這一生一世,
可別去求人家什麼。人家心中想給你,你不用求,人家自然會給你﹔
人家不肯的,你便苦苦哀求也是無用,反而惹得人家討厭。』我媽媽
有時吃香的甜的東西,倘若我問她要,她非但不給,反而狠狠打我一
頓,罵我:『狗雜種,你求我幹什麼?幹麼不求你那個嬌滴滴的小賤
人去?』因此我是決不求人家的。」

謝煙客道:「『嬌滴滴的小賤人』是誰?」小丐道:「我不知道啊
。」

謝煙客又是奇怪,又是失望,心想:「這小家伙倘若真是什麼也不向
我乞求,當年這個心願如何完法?他的母親只怕是個顛婆,怎麼兒子
向她討食物吃便要挨打?她罵什麼『嬌滴滴的小賤人』,多半是她丈
夫喜新棄舊,拋棄了她,於是她滿心惡氣都發在兒子頭上。鄉下愚
婦,原多如此。」又問:「你是個小叫化,不向人家討飯討錢麼?」

小丐搖頭道:「我從來不討,人家給我,我就拿了。有時候人家不
給,他一個轉身沒留神,我也拿了,趕快溜走。」謝煙客淡淡一笑,
道:「那你不是小叫化,你是小賊人!」小丐問道:「什麼叫小賊
?」謝煙客道:「你真的不懂呢?還是裝傻?」小丐道:「我當然真
的不懂,才問你啦。什麼叫裝傻?」

謝煙客向他臉上瞧了幾眼,見他雖滿臉污泥,一雙眼睛卻晶亮漆黑,
全無愚蠢之態,道:「你又不是三歲娃娃,活到十幾歲啦,怎地什麼
事也不懂?」

小丐道:「我媽媽不愛跟我說話,她說見到了我就討厭,常常十天八
天不理我,我只好跟阿黃去說話了。阿黃只會聽,不會說,它又不會
跟我說什麼是小賊、什麼是裝傻。」

謝煙客見他目光中毫無狡譎之色,心想:「這小子不是繞彎子罵我
吧?」又問:「那你不會去和鄰居說話?」小丐道:「什麼叫鄰居
?」謝煙客好生厭煩,說道:「住在你家附近的人,就是鄰居了。」
小丐道:「住在我家附近的?嗯,共有十一株大鬆樹,樹上有許多鬆
鼠、草裡有山雞、野兔,那些是鄰居麼?它們只會吱吱的叫,卻都不
會說話。」謝煙客道:「你長到這麼大,難道除了你媽媽之外,沒跟
人說過話?」

小丐道:「我一直在山上家裡,走不下來,除了媽媽之外就沒跟人說
過話。前幾天媽媽不見了,我找媽媽時從山上掉了下來,後來阿黃又
不見了,我問人家,我媽媽那裡去了,阿黃那裡去了,人家說不知
道。那算不算說話?」

謝煙客心道:「原來你在荒山上住了一輩子,你母親又不來睬你,難
怪這也不懂,那也不懂。」便道:「那也算說話吧。那你又怎知道銀
子能買饅頭吃?」小丐道:「我見人家買過的。你沒銀子,我有銀
子,你想要,是不是?我給你好了。」從懷中取出那幾塊碎銀子來遞
給他。謝煙客搖頭道:「我不要。」心想:「這小子渾渾沌沌,倒不
是個小氣的家伙。」說了這一陣子話,漸感放心,相信他不是別人安
排了來對付自己的圈套。

只聽小丐又問:「你剛才說我不是小叫化,是小賊。到底我是小叫化
呢,還是小賊?」謝煙客微微一笑,道:「你向人家討吃的,討銀
子,人家肯給才給你,你便是小叫化。倘若你不理人家肯不肯給,偷
偷的伸手拿了,那便是小賊了。」

那小丐側頭想了一會,道:「我從來不向人家討東西,不管人家肯不
肯給,就拿來吃了,那麼我是小賊。是了,你是老賊。」

謝煙客吃一驚,怒道:「什麼,你叫我什麼?」

小丐道:「你難道不是老賊?這兩把劍人家明明不肯給你,你卻去搶
了來,你不是小孩子,自然是老賊了。」

謝煙客不怒反笑,說道:「『小賊』兩個字是罵人的話,『老賊』也
是罵人的話,你不能隨便罵我。」小丐道:「那你怎麼罵我?」謝煙
客笑道:「好,我也不罵你。你不是小叫化,也不是小賊,我叫你小
娃娃,你就叫我老伯伯。」小丐搖頭道:「我不叫小娃娃,我叫狗雜
種。」謝煙客道:「狗雜種的名字不好聽,你媽媽可以叫你,別人可
不能叫你。你媽媽也真奇怪,怎麼叫自己的兒子做狗雜種?」

小丐道:「狗雜種為什麼不好?我的阿黃就是只狗。他陪著我,我就
快活,好像你陪著我一樣。不過我跟阿黃說話,它只會汪汪的叫,你
卻也會說話。」說著便伸手在謝煙客背上撫摸幾下,落手輕柔,神態
和藹,便像是撫摸狗兒的背毛一般。

謝煙客將一股內勁運到了背上,那小丐全身一震,猶似摸到了一塊燒
紅的赤炭,急忙放開手,胸腹間說不出的難受,幾欲嘔吐。謝煙客似
笑非笑的瞧著他,心道:「誰叫你對我無禮,這一下可夠你受的了
!」

小丐手撫胸口,說道:「老伯伯,你在發燒,快到那邊樹底下休息一
會,我去找些水給你喝。你什麼地方不舒服?你燒得好厲害,只怕這
場病不輕。」說話時滿臉關切之情,伸手去扶他手臂,要他到樹下休
息。

這一來,謝煙客縱然乖戾,見他對自己一片真誠,便也不再運內力傷
他,說道:「我好端端的,生什麼病?你瞧,我不是退燒了麼?」說
著拿過他小手來,在自己額頭摸了摸。

小丐一摸之下,覺他額頭涼印印地,急道:「啊啦,老伯伯,你快死
了!」謝煙客怒道:「胡說八道,我怎麼快死了?」小丐道:「我媽
媽有一次生病,也是這麼又發燒又發冷,她不住叫:『我要死了,快
死了,沒良心的,我還是死了的好!』後來果然險些死了,在床上睡
了兩個多月才好。」謝煙客微笑道:「我不會死的。」那小丐微微搖
頭,似乎不信。

兩人向著東南方走了一陣,小丐望望天上烈日,忽然走到路旁去採了
七八張大樹葉。謝煙客只道他小孩喜玩,也不加理睬,那知他將這些
樹葉編織成了一頂帽子,交給謝煙客,說道:「太陽曬得厲害,你有
病,把帽兒戴上吧。」

謝煙客給他鬧得啼笑皆非,不忍拂他一番好意,便把樹葉帽兒戴在頭
上。炎陽之下,戴上了這頂帽子,倒也涼快舒適。他向來只有人怕他
恨他,從未有人如此對他這般善意關懷,不由得心中感到了一陣溫
暖。

不久來到一處小市鎮上,那小丐道:「你沒錢,這病說不定是餓壞了
的,咱們上飯館子去吃個飽飽的。」拉著謝煙客之手,走進一家飯
店。那小丐一生之中從沒進過飯館,也不知如何叫菜,把懷裡的碎銀
和銅錢都掏出來放在桌上,對店小二道:「我和老伯伯要吃飯吃肉吃
魚,把錢都拿去好了。」銀子足足三兩有余,便整治一桌上好筵席也
夠了。

店小二大喜,忙吩咐廚房烹煮雞肉魚鴨,不久菜肴陸續端上。謝煙客
叫再打兩斤白洒。那小丐喝了一口酒,吐了出來,道:「辣得很,不
好吃。」自管吃肉吃飯。

謝煙客心想:「這小子雖不懂事,卻是天生豪爽,看來人也不蠢,若
加好好調處,倒可成為武林中一把好手。」轉念又想:「唉,世人忘
恩負義的多,我那畜生徒弟資質之佳,世上難逢,可是他害得我還不
夠?怎麼又生收徒之念?」一想到他那孽徒,登時怒氣上沖,將兩斤
白酒喝幹,吃了些菜肴,說道:「走吧!」

那小丐道:「老伯伯,你好了嗎?」謝煙客道:「好啦!」心想:
「這會兒你銀子花光了,再要吃飯,非得求我不可。咱們找個大市
鎮,把金葉子兌了再說。」

當下兩人離了市鎮,又向東行。謝煙客問道:「小娃娃,你媽媽姓什
麼?她跟你說過沒有?」小丐道:「媽媽就是媽媽了,媽媽也有姓的
麼?」謝煙客道:「當然啦,人人都是有姓的。」小丐道:「那麼我
姓什麼?」謝煙客道:「我就是不知道。狗雜種太難聽,要不要我給
你取個姓名?」

倘若小丐說道:「請你給我取個姓名吧?」那就算求他了,隨便給他
取個姓名,便完心願。不料小丐道:「你愛給我取名,那也好。不過
就怕媽媽不喜歡。她叫慣我狗雜種,我換了名字,她就不高興了。狗
雜種為什麼難聽?」謝煙客皺了皺眉頭,心想:「『狗雜種』三字為
什麼難聽,一時倒也不易向他解說得明白。」

便在此時,只聽得左首前面樹林之中傳來叮叮幾下兵刃相交之聲。心
下一凜:「有人在那邊交手?這幾人出手甚快,武功著實不低。」當
即低聲向小丐道:「咱們到那邊去瞧瞧,你可千萬不能出聲。」伸手
在小丐後膊一托,展開輕功,奔向兵刃聲來處,幾個起落,已到了一
株大樹之後。那小丐身子猶似騰雲駕霧一般,只覺好玩無比,想要笑
出聲來,想起謝煙客的囑咐,忙伸手按住了嘴巴。

兩人在樹外瞧去,只見林中有四人縱躍起伏,惡鬥方酣,乃是三人夾
攻一人。被圍攻的是個紅面老者,白發拂胸,空著雙手,一柄單刀落
在遠處地下,刀身曲折,顯是給人擊落了的,謝煙客認得他是白鯨島
的大悲老人,當年曾在自己手底下輸過一招,武功著實了得。夾擊的
三人一個是身材甚高的瘦子,一個是黃面道人,另一個相貌極怪,兩
條大傷疤在臉上交叉而過,劃成一個十字,那瘦子使長劍,道人使鏈
子錘,醜臉漢子則使鬼頭刀。這三人謝煙客卻不認得,武功均非泛
泛,那瘦子尤為了得,劍法飄逸無定,輕靈沉猛。

謝煙客見大悲老人已然受傷,身上點點鮮血不住濺將出來,雙掌翻
飛,仍是十分勇猛。他繞著一株大樹東閃西避,藉著大樹以招架三人
的兵刃,左手擒拿,右手或拳或掌,運勁推帶,牽引三人的兵刃自行
碰撞。謝煙客不禁起了幸災樂禍之意:「大悲老兒枉自平日稱雄逞
強,今日虎落平陽被犬欺,我瞧你難逃此劫。」

那道人的鏈子錘常常繞過大樹,去擊打大悲老人的側面,醜漢子則臂
力甚強,鬼頭刀使將開來,風聲呼呼。謝煙客暗暗心驚:「我許久沒
涉足江湖,中原武林中幾時出了這幾個人物?怎麼這三人的招數門派
我竟一個也認不出來。若非是這三把好手,大悲老人也不至敗得如此
狼狽。」

只聽那道人嘶啞著嗓子道:「白鯨島主,我們長樂幫跟你原無仇怨。
我們司徒幫主仰慕你是號人物,好意以禮相聘,邀你入幫,你何必口
出惡言,辱罵我們幫主?你只須答應加盟本幫,咱們立即便是好兄弟
、好朋友,前事一概不究。又何必苦苦支撐,白白送了性命?咱們攜
手並肩,對付俠客島的『賞善罰惡令』,共渡劫難,豈不是好?」

謝煙客聽到他最後這句話時,胸口一陣劇震,尋思:「難道俠客島的
『賞善罰惡令』又重現江湖了?」

只聽大悲老人怒道:「我堂堂好男兒,豈肯與你們這些無恥之徒為
伍?我寧可手接『賞善罰惡令』,去死在俠客島上,要我加盟為非作
歹的惡徒邪幫,卻萬萬不能。」左手倏地伸出,抓向那醜漢子肩頭。

謝煙客暗叫:「好一招『虎爪手』!」這一招去勢極快,那醜漢子沉
肩相避,還是慢了少些,已被大悲老人五指抓住了肩頭。只聽得嗤的
一聲,那醜漢子右肩肩頭的衣服被扯了一大塊,肩頭鮮血淋漓,竟被
抓下了一大片肉來。那三人大怒,加緊招數。

謝煙客暗暗稱異:「長樂幫是什麼幫會?幫中既有這樣的高手在內,
我怎麼從沒聽見過它的名頭?多半是新近才創立的。司徒幫主又是什
麼人了?難道便是『東霸天』司徒橫?武林中姓司徒的好手,除司徒
橫之外可沒第二人了。」

但見四人越鬥越狠。那醜漢子狂吼一聲,揮刀橫掃過去。大悲老人側
身避開,向那道人打出一拳,刷的一聲響,醜漢的鬼頭刀已深深砍入
樹幹之中,運力急拔,一時竟拔不出來。大悲老人右肘疾沉,向他腰
間撞了下去。

大悲老人在這三名好手圍攻下苦苦去撐,已知無悻,他苦鬥之中,眼
觀八方,隱約見到樹後藏得有人,料想又是敵人。眼前三人已無法打
發,何況對方更來援兵?眼前三個敵手之中,以那醜臉的漢子武功最
弱,唯有先行除去一人,才有脫身之機,是以這一下肘錘使足了九成
力道。

但聽得砰的一聲,肘錘已擊中那醜漢子腰間,大悲老人心中一喜,搶
步便即繞到樹後,便在此時,那道人的鏈子錘從樹後飛擊過來。大悲
老人左掌在鏈子上斬落,眼前白光忽閃,急忙向右讓開時,不料他年
紀大了,酣戰良久之後,精力已不如盛年充沛,本來腳下這一滑足可
讓開三尺,這一次卻只滑開了二尺七八寸,嗤的一聲輕響,瘦子的長
劍刺入了他左肩,竟將他牢牢釘在樹幹之上。

這一下變起不意,那小丐忍不住「咦」的一聲驚呼,當那三人圍這老
人時,他心中已大為不平,眼見那老人受制,更是驚怒交集。

只聽那瘦子冷冷的道:「白鯨島主,敬酒不吃吃罰酒,現下可降了我
長樂幫吧?」大悲老人圓睜雙眼,怒喝:「你既知我是白鯨島島主,
難道我白鯨島上有屈膝投降的懦夫?」用力一掙,寧可廢了左肩,也
要掙脫長劍,與那瘦子拚命。

那道人右手一揮,鏈子錘飛出,鋼鏈在大悲老人身上繞了數匝,砰的
一響,錘頭重重撞上他胸口,大悲老人長聲大叫,側過頭來,口中狂
噴鮮血。

那小丐再也忍不住,急沖而出,叫道:「喂,你們三個壞人,怎麼一
起打一個好人?」

謝煙客眉頭一皺,心想:「這娃娃去惹事了。」隨即心下喜歡:「那
也好,便借這三人之手將他殺了,我見死不救,不算違了誓言:要不
然那小娃娃出聲向我求救,我就幫他料理了那三人。」

只見那小丐奔到樹旁,擋在大悲老人身前,叫道:「你們可不能再難
為這老伯伯。」

那瘦子先前已察覺身後有人,見這少年奔跑之時身上全無武功,卻如
此大膽,定是受人指使,心想:「我嚇嚇這小鬼,諒他身後之人不會
不出來。」伸手拔下了嵌在樹幹上的鬼頭刀,喝道:「小鬼頭,是誰
叫你來管老子的閑事?我要殺這老家伙了,你滾不滾開?」揚起大
刀,作勢橫砍。

那小丐道:「這老伯伯是好人,你們都是壞人,我一定幫好人。你砍
好了,我當然不滾開。」他母親心情較好之時,偶爾也說些故事給他
聽,故事中必有好人壞人,在那小孩子心中,幫好人打壞人,乃是天
經地義之事。

那瘦子怒道:「你認得他麼?怎知他是好人?」

那小丐道:「老伯伯說你們是什麼惡徒邪幫,死也不肯跟你們作一
道,你們自然是壞人了。」轉過身去,伸手要解那根鏈子錘下來。

那道人反手出掌,拍的一響,只打得那小丐頭昏眼花,左邊臉頰登時
高高腫起,五根手指的血印像一只血掌般爬在他臉上。

那小丐實不知天高地厚。昨日侯監集上金刀寨人眾圍攻吳道通,一來
他不知吳道通是好人還是壞人,二來這幾人在屋頂惡鬥,吳道通從屋
頂摔下便給那高個兒雙鉤刺入小腹,否則說不定他當時便要出來幹
預,至於是否會危及自身,他是壓根兒便不懂。

那瘦子見這小丐有恃無恐、毫不畏懼的模樣,心下登即起疑:「這小
鬼到底仗了什麼大靠山,居然敢在長樂幫的香主面前羅 ?」側身向
大樹後望去時,瞥眼見到謝煙客清 的形相,登時想起一個人來:
「這人與江湖上所說的玄鐵令主人、摩天居士謝煙客有些相似,莫非
是他?」當下舉起鬼頭刀,喝道:「我不知你是什麼來歷,不知你師
長門派,你來搗亂,只當你是個無知的小叫化,一刀殺了,打什麼
緊?」呼的一刀,向那小丐頸中劈了下去。不料那小丐一來強項,二
來不懂兇險,竟是一動也不動。那瘦子一刀劈到離他頭頸數寸之處,
這才收刀,讚道:「好小子,膽子倒也不小!」

那道人性子暴躁,右手又是一掌,這次打在那小丐右頰之上,下手比
上次更是沉重。那小丐痛得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那瘦子道:「你怕
打,那便快些走開。」那小丐哭喪著臉道:「你們先走開,不可難為
這老伯伯,我便不哭。」那瘦子倒笑了起來。那道人飛腳將小丐踢倒
在地。那小丐跌得鼻青目腫,爬起身來,仍是護在大悲老人身前。

大悲老人性子孤僻,生平極少知己,見這少年和自己素不相識,居然
舍命相護,自是好生感激,說道:「小兄弟,你跟他們鬥,還不是白
饒一條性命。程某垂暮之年,交了你這位小友,這一生也不枉了,你
快快走吧。」什麼『垂暮之年』、什麼『這一生也不枉了』,那小丐
全然不懂,只知他是催自己走開,大聲道:「你是好人,不能給他們
壞人害死。」

那瘦子尋思:「這小娃娃來得極是古怪,那樹後之人也不知是不是謝
煙客,我們犯不著多結冤家,但若給這小娃娃幾句話一說便即退走,
豈不是顯得咱長樂幫怕了人家?」當即舉起鬼頭刀,說道:「好,小
娃娃,我來試你一試,我連砍你三十六刀,你若是一動也不動,我便
算服了你。你怕不怕?」

小丐道:「你接連砍我三十六刀,我自然怕。」瘦子道:「你怕了便
好,那麼快給我走吧。」小丐道:「我心裡怕,可是我偏偏就不走
。」瘦子大拇指一翹,道:「好,有骨氣,看刀!」颼的一刀從他頭
頂掠了過去。

謝煙客在樹後看得清楚,見那瘦子這刀橫砍,刀勢輕靈,使的全是腕
上之力,乃是以劍術運刀,雖不知他這一招什麼名堂,但見一柄沉重
的鬼頭刀在他手中使來,輕飄飄地猶如無物,刀刃齊著那小丐的頭皮
貼肉掠過,登時削下他一大片頭發來。那小丐竟十分硬朗,挺直了身
子,居然動也不動。

但見刀光閃爍吞吐,猶似靈蛇遊走,左一刀右一刀,刀刀不離那小丐
的頭頂,頭發紛紛而下,堪堪砍到三十二刀,那瘦子一聲叱喝,鬼頭
刀自上而下直劈,嗤的一聲,將那小丐的右手衣袖削下了一片,接著
又將他左袖削下一片,接著左邊褲管,右邊褲管,均在轉瞬之間被服
他兩刀分別削下了一條。那瘦子一收刀,刀柄順勢在大悲老人胸腹間
的『膻中穴』上重重一撞,哈哈大笑,說道:「小娃娃,真有你的,
真是了得!」

謝煙客見他以劍使刀,三十六招連綿圓轉,竟沒有半分破綻,不由得
心下暗暗喝採,待見他收招時以前刀柄撞了大悲老人的死穴,心道:
「此人下手好辣!」只見那小丐一頭蓬蓬鬆鬆的亂發被他連削三十二
刀,稀稀落落的更加不成模樣。

適才這三十二刀在小丐頭頂削過,他一半固然是竭力硬挺,以維護大
悲老人,另一半可是嚇得呆了,倒不是不肯動,而是不會動了,待瘦
子三十六刀砍完,他伸手一摸自己腦袋,宛然完好,這才長長的喘出
一口氣來。

那道人和那醜臉漢子齊聲喝採:「米香主,好劍法!」那瘦子笑道:
「沖著小朋友這份肝膽,今日咱們便讓他一步!兩位兄弟,這便走
吧!」那道人和醜臉漢子見大悲老人吃了這一刀柄後,氣息奄奄,轉
眼便死,當下取了兵刃,邁步便行。醜臉漢子腳步蹣跚,受傷著實不
輕。那瘦子伸右掌往樹上推去,嚓的一響,深入樹幹尺許的長劍被他
掌力震激,帶著大悲老人肩頭的鮮血躍將出來。那瘦子左手接住,長
笑而去,竟沒向謝煙客藏身處看上一眼。

謝煙客尋思:「原來這瘦子姓米,是長樂幫的香主,他露這兩手功
夫,顯然是耍給我看的。此人劍法輕靈狠辣,兼而有之,但比之玄素
莊石清夫婦尚頗不如,憑這手功夫便想在我面前逞威風嗎?嘿嘿!」
依著他平素脾氣,這姓米的露這兩手功夫,在自己面前炫耀,定要上
前教訓教訓他,對方若是稍有不敬,便即順手殺了,只是玄鐵令的心
願未了,實不願在此刻多惹事端,當下只是冷眼旁觀,始終隱忍不
出。

那小丐向大悲老人道:「老伯伯,我來給你包好了傷口。」拾起自己
給那瘦子削下的衣袖,要去給大悲老人包紮肩頭的劍傷。

大悲老人雙目緊閉,說道:「不……不用了!我袋裡……有些泥人
兒……給了你……你吧……」一句話沒說完,腦袋突然垂落,便已死
去,一個高大的身子慢慢滑向樹根。

小丐驚叫:「老伯伯,老伯伯!」伸手去扶,卻見大悲老人縮成一
團,動也不動了。

謝煙客走近身來,問道:「他臨死時說些什麼?」小丐道:「他說
……他說……他袋裡有些什麼泥人兒,都給了我。」

謝煙客心想:「大悲老人是武林中一個代怪傑,武學修為,跟我也差
不了多少。此人身邊說不定有些什麼要緊物事。」但他自視甚高,決
不願在死人身邊去拿什麼東西,就算明知大悲老人身懷希世奇珍,他
也是掉頭不顧而去,說道:「是他給你的,你就拿了吧。」小丐問
道:「是他給的,我拿了是不是小賊?」謝煙客笑道:「不是小賊
。」

小丐伸手到大悲老人衣袋中掏摸,取出一只木盒,還有幾錠銀子,七
八枚生滿了刺的暗器,幾封書信,似乎還有一張繪著圖形的地圖。謝
煙客很想瞧瞧書信中寫什麼,是幅什麼樣的地圖,但自覺只要一沾了
手,便失卻武林高人的身分,是以忍手不動。

只見小丐已打開了木盒,盒中墊著棉花,並列著三排泥制玩偶,每排
六個,共是一十八個。玩偶制作精巧,每個都是裸體的男人,皮膚上
塗了白堊,畫滿了一條條紅線,更有無數黑點,都是脈絡和穴道的方
位。謝煙客一看,便知這些玩偶身上畫的是一套內功圖譜,心想:
「大悲老兒臨死時做個空頭人情,你便是不送他,小孩兒在你屍身上
找到,豈有不拿去玩兒的?」

那小丐見到這許多泥人兒,十分喜歡,連道:「真有趣,怎麼沒衣服
穿的,好玩得緊。要是媽媽肯做些衣服給他們穿,那就更好了。」

謝煙客心想:「大悲老兒雖然和我不睦,但總也是個響當當的人物,
總不能讓他暴骨荒野!」說道:「你的老朋友死了,不將他埋了?」
小丐道:「是,是。可怎麼埋法?」謝煙客淡淡的道:「你有力氣,
便給他挖個坑﹔沒力氣,將泥巴石塊堆在他身上就完了。」

小丐道:「這裡沒鋤頭,挖不來坑。」當下去搬些泥土石塊、樹枝樹
葉,將大悲老人的屍身蓋沒了。他年小力弱,勉強將屍體掩蓋完畢,
已累得滿身大汗。

謝煙客站在一旁,始終沒出手相助,待他好容易完工,便道:「走
吧!」小丐道:「到那裡去?我累得很,不跟你走啦!」謝煙客道:
「為什麼不跟我走?」

小丐道:「我要去找媽媽,找阿黃。」

謝煙客微微心驚:「這娃娃始終還沒求過我一句話,若是不肯跟我
走,倒是一件為難之事,我又不能用強,硬拉著他。有了,昔年我誓
言只說對交來玄鐵令之人不能用強,卻沒說不能相欺。我只好騙他一
騙。」便道:「你跟我走,我幫你找媽媽、找阿黃去。」小丐喜道:
「好,我跟你去,你本事很大,一定找得到我媽媽和阿黃。」

謝煙客心道:「多說無益,好在他還沒有開口正式懇求,否則要我去
給他找尋母親和那條狗子,可是件天大的難事。」握住他右手,說
道:「咱們得走快些。」小丐剛應得一聲:「是!」便似騰身而起,
身不由主的給他拉著飛步而行,連叫:「有趣,有趣!」只覺得涼風
撲面,身旁樹木迅速倒退,不絕口的稱讚:「老伯伯,你拉著我跑得
這樣快!」

走到天黑,也不知奔行了多少裡路,已到了一處深山之中,謝煙客鬆
開了手。

那小丐只覺雙腿酸軟,身子搖幌了兩下,登時坐倒在地。只坐得片
刻,兩只腳板大痛起來,又過半晌,只見雙腳又紅又腫,他驚呼:
「老伯伯,我的腳腫起來了。」

謝煙客道:「你若求我給你醫,我立時使你雙腳不腫不痛。」小丐
道:「你如肯給我治好,我自然多謝你啦。」謝煙客眉頭一皺,道:
「你當真從來不肯開口向人乞求?」小丐道:「你若肯給我治,用不
著我來求,否則我求也無用。」謝煙客道:「怎麼無用?」小丐道:
「你倘若不肯治,我心裡難過,腳上又痛:說不定要哭一聲。倘若你
是不會治,反而讓你心裡難過。」謝煙客哼了一聲,道:「我心裡從
來不難過!小叫化,便在這裡睡吧!」隨即心想:「這娃娃既不開口
向人求乞,可不能叫他作『小叫化』。」

那少年靠在一株樹上,雙足雖痛,但奔跑了半日,疲累難當,不多時
便即沉沉睡去,連肚餓也忘了。謝煙客卻躍到樹頂安睡,只盼半夜裡
有一只野獸過來,將這少年咬死吃了,給他解了一個難題。豈知一夜
之中,連野兔也沒一只經過。

次日清晨,謝煙客心道:「我只有帶他到摩天崖去,他若出口求我一
伯輕而易舉之事,那是他的運氣,否則好歹也設法取了他的性命。連
這樣一個小娃娃也炮制不了,摩天居士還算什麼人了?」攜了那少年
之手又行,那少年初幾步著地時,腳底似有數十萬根小針在刺,忍不
住「哎喲」叫痛。

謝煙客道:「怎麼啦?」盼他出口說:「咱們歇一會兒吧。」豈料他
卻道:「沒什麼,腳底有點兒痛,咱們走吧。」謝煙客奈何他不得,
怒氣漸增,拉著他急步疾行。

謝煙客不停南行,經過市鎮之時,隨手在餅舖飯店中抓些熟肉、面
餅,一面奔跑,一面嚼吃,要是分給那少年,他便吃了,倘若不給,
那少年也不乞討。

如此數日,直到第六日,盡是在崇山峻嶺中奔行,那少年雖然不會武
功,在謝煙客提攜之下,居然也硬撐了下來。謝煙客只盼他出口求告
休息,卻始終不能如願,到得後來,心下也不禁有些佩服他的硬朗。

又奔了一日,山道癒益險陡,那少年再也攀援不上,謝煙客只得將他
負在背上,在懸崖峭壁間縱躍而上。那少年只看得心驚肉跳,有時到
了真正驚險之處,只有閉目不看。

這日午間,謝煙客攀到了一處筆立的山峰之下,手挽從山峰上垂下的
一根鐵鏈,爬了上去,這山峰光禿禿地,更無置手足處,若不是有這
根鐵鏈,謝煙客武功再高,也不易攀援而上。到得峰頂,謝煙客將那
少年放下,說道:「這裡便是摩天崖了,我外號『摩天居士』,就是
由此地而得名。你也在這裡住下吧!」

那少年四下張望,見峰頂地勢倒也廣闊,但身周雲霧繚繞,當真是置
身雲端之中,不由得心下驚懼,道:「你說幫我去找媽媽和阿黃的
?」

謝煙客冷冷的道:「天下這麼大,我怎知你母親到了何處。咱們便在
這裡等著,說不定有朝一日,你母親帶了阿黃上來見你,也未可知
。」

這少年雖童稚無知,卻也知謝煙客是在騙他,如此險峻荒僻的處所,
他母親又怎能尋得著,爬得上?至於阿黃更是決計不能,一時之間,
呆住了說不出話來。

謝煙客道:「幾時你要下山去,只須求我一聲,我便立即送你下去
。」心想:「我不給你東西吃,你自己沒能耐下去,終究要開口求
我。」

那少年的母親雖然對他冷漠,卻是從來不曾騙過他,此時他生平首次
受人欺騙,眼中淚水滾來滾去,拚命忍住了,不讓眼淚流下。

只見謝煙客走進一個山洞之中,過了一會,洞中有黑煙冒出,卻是在
烹煮食物,又過少時,香氣一陣陣的冒將出來,那少年腹中飢餓,走
進洞去,見是老大一個山洞。

謝煙客故意將行灶和鍋子放在洞口烹煮,要引那少年向自己討。那知
這少年自幼只和母親一人相依為生,從來便不知人我之分,見到東西
便吃,又有什麼討不討的?他見石桌上放著一盤臘肉,一大鍋飯,當
即自行拿了碗筷,盛了飯,伸筷子夾臘肉便吃。謝煙客一怔,心道:
「他請我吃過饅頭、棗子、酒飯,我若不許他吃我食物,倒顯得謝某
不講義氣了。」當下也不理睬。

這等兩人相對無言、埋頭吃飯之事,那少年一生過慣了,吃飽之後,
便去洗碗、洗筷、刷鍋、砍柴。那都是往日和母親同住時的例行之
事。

他砍了一擔柴,正要挑回山洞,忽聽得樹叢中忽喇聲響,一只獐子竄
了出來。那少年提起斧頭,一下砍在獐子頭上,登時砍死,當下在山
溪裡洗剝幹淨,拿回洞來,將大半只獐子掛在當風處風幹,兩條腿切
碎了熬成一鍋。

謝煙客聞到獐肉羹的香氣,用木勺子舀起嘗了一口,不由得又是歡
喜,又是煩惱。這獐肉羹味道十分鮮美,比他自己所烹的高明何止十
倍,心想這小娃娃居然還有這手功夫,日後口福不淺﹔但轉念又想,
他會打獵、會燒菜,倘若不求我帶他下山,倒是奈何他不得。

在摩天崖上如此忽忽數日,那少年張羅、設陷、彈雀、捕獸的本事著
實不差,每天均有新鮮菜肴煮來和謝煙客共食,吃不完的禽獸便風幹
腌起。他烹調的手段大有獨到之處,雖是山鄉風味,往往頗具匠心。
謝煙客讚賞之余,問起每一樣菜肴的來歷,那少年總說是母親所教。
再盤問下去,才知這少年的母親精擅烹調,生性卻既暴躁又疏懶,十
餐飯倒是有九餐叫兒子去煮,若是烹調不合,高興時在旁指點,不高
興便打罵兼施了。謝煙客心想他母子二人都燒得如此好菜,該當均是
十分聰明之人,想是鄉下女子為丈夫所棄,以致養成了孤僻乖戾的性
子,也說不定由於孤僻乖戾,才為丈夫所棄。

謝煙客見那少年極少和他說話,倒不由得有點暗暗發愁,心想:「這
件事不從速解決,總是一個心腹大患,不論那一日這娃娃受了我對頭
之惑,來求我自廢武功,自殘肢體,那便如何是好?又如他來求我終
身不下摩天崖一步,那麼謝煙客便活活給囚禁在這荒山頂上了。就算
他只求我去找他媽媽和那條黃狗,可也是頭痛萬分之事。」

饒是他聰明多智,卻也想不出個善策。

這日午後,謝煙客負著雙手在林間閑步,瞥眼見那少年倚在一塊巖石
之旁,眉花眼笑的正瞧著石上一堆東西。謝煙客凝神看去,見石上放
著的正是大悲老人給他的那一十八個泥人兒,那少年將這些泥人兒東
放一個,西放一個,一會兒叫他們排隊,一會兒叫他們打仗,玩得興
高採烈。

謝煙客心道:「當年大悲老人和我在北邙山較量,他掌法剛猛,擒拿
法迅捷變幻,鬥到大半個時辰之後,終於在我『控鶴功』下輸了一
招,當即知難而退。此人武功雖高,卻只以外家功夫見長,這些繪在
泥人身上的內功,多半膚淺得緊,不免貽笑大方。」

當下隨手拿起一個泥人,見泥人身上繪著湧泉、然谷、照海、太溪、
水泉、太鐘、復留、交信等穴道,沿足而上,至肚腹上橫骨、太赫、
氣穴、四滿、中注、肓俞、商曲而結於舌下的廉泉穴,那是『足少陰
腎經』,一條紅線自足底而通至嚥喉,心想:「這雖是練內功的正途
法門,但各大門派的入門功夫都和此大同小異,何足為貴?是了!大
悲老人一生專練外功,壯年時雖然縱橫江湖,後來終於知道技不如
人,不知從那裡去弄了這一十八個泥人兒來,便想要內外兼修。說不
定還是輸在我手下之後,才起了這番心願。但練那上乘內功豈是一朝
一夕之事,大悲老人年逾七十,這份內功,只好到陰世去練了,哈
哈,哈哈!」想到這裡,不禁笑出聲來。

那少年笑道:「伯伯,你瞧這些泥人兒都有胡須,又不是小孩兒,卻
不穿衣衫,真是好笑。」謝煙客道:「是啊!可笑得緊。」他將一個
個泥人都拿起來看,只見一十二個泥人身上分別繪的是手太陰肺經、
手陽明大腸經、足陽明胃經、足太陰脾經、手少陰心經、手太陽肝
經,那是正經十二脈﹔另外六個泥人身上繪的是任脈、督脈、陰維、
陽維、陰跤、陽跤六脈﹔奇經八脈中最是繁復難明的沖脈、帶脈兩路
經脈卻付闕如,心道:「這似乎是少林派的入門內功。大悲老人當作
寶貝般藏在身上的東西,卻是殘缺不全的。其實他想學內功,這些粗
淺學問,只須找內家門中一個尋常弟子指教數月,也就明白了。唉,
不過他是成名的前輩英雄,又怎肯下得這口氣來,去求別人指點?」
想到此處,不禁微有淒涼之意。

又想起當年在北邙山上與大悲老人較技,雖然勝了一招,但實是行險
僥幸而致,心想:「幸好他無內功根基,倘若少年時修過內功,只怕
鬥不上三百招,我便被他打入深谷。嘿嘿,死得好,死得好!」

他臉上露出笑容,緩步走開,走得幾步,突然心念一動:「這娃娃玩
泥人玩得高興,我何不乘機將泥人上所繪的內功教他,故意引得他走
火入魔,內力沖心而死?我當年誓言只說決不以一指之力加於此人,
他練內功自己練得岔氣,卻不能算是我殺的。就算是我立心害他性
命,可也不是『以一指之力加於其身』,不算違了誓言。對了,就是
這個主意。」

他行事向來只憑一己好惡,雖然言出必踐,於「信」之一字看得極
重,然而什麼仁義道德,在他眼中卻是不值一文,當下便拿著那個繪
著『足少陰腎經』的泥人來,說道:「小娃娃,你可知這些黑點紅
線,是什麼東西?」

那少年想了一下,說道:「這些泥人生病。」謝煙客奇道:「怎麼生
病?」那少年道:「我去年生病,全身都生了紅點。」

謝煙客啞然失笑,道:「那是麻疹。這些泥人身上畫的,卻不是麻
疹,乃是學武功的秘訣。你瞧我背了你飛上峰來,武功好不好?」說
到這裡,為了堅那少年學武之心,突然雙足一點,身子筆直拔起,颼
的一聲,便竄到了一株鬆樹頂上,左足在樹枝上稍行借力,身子向上
彈起,便如裊裊上升一般,緩緩落下,隨即又在樹枝上彈起,三落三
彈,便在此時,恰有兩只麻雀從空中飛過,謝煙客存心賣弄,雙手一
伸,將兩只麻雀抓在掌中,這才緩緩落下。

那少年拍手笑道:「好本事,好本事!」

謝煙客張開手掌,兩只麻雀振翅欲飛,但兩只翅膀剛一撲動,謝煙客
掌中便生出一股內力,將雙雀鼓氣之力抵消了。那少年見他雙掌平
攤,雙雀羽翅撲動雖急,始終飛不離他的掌心,更是大叫:「好玩,
好玩!」謝煙客笑道:「你來試試!」將兩只麻雀放在他掌中,那少
年伸指抓住,不敢鬆手。

謝煙客笑道:「泥人兒身上所畫的,乃是練功夫的法門。你拚命幫那
老兒,他心中多謝你,因此送了給你。這不是玩意兒,可寶貴得很
呢。你只要練成了泥人身上那些紅線黑點的法道,手掌攤開,麻雀兒
也就飛不走啦。」

那少年道:「這倒好玩,我定要練練。怎麼練的?」口中說著,張開
了手掌。兩只麻雀展翅一撲,便飛了上去。謝煙客哈哈大笑。那少年
也跟著傻笑。

謝煙客道:「你若求我教你這門本事,我就可以教你。學會之後,可
好玩得很呢,你要下山上山,自己行走便了,也不用我帶。」那少年
臉上大有艷羨之色,謝煙客凝視著他臉,只盼他嘴裡吐出「求你教
我」這幾個字來,情切之下,自覺氣息竟也粗重了。

過了好一刻,卻聽那少年道:「我如求你,你便要打我。我不求你
。」謝煙客道:「你求好了,我說過決不打你。你跟著我這許多時
候,我可打過你沒有?」那少年搖頭道:「沒有,不過我不求你教
。」

他自幼在母親處吃過的苦頭實是創深痛巨,不論什麼事,開口求懇,
必定挨打,而且母親打了他後,她自己往往痛哭流淚,鬱鬱不歡者數
日,不斷自言自語:「沒良心的,我等著你來求我,可是日等夜等,
一直等了幾年,你始終不來,卻去求那個什麼也及我不上的小賤人,
幹麼又來求我?」這些話他也不懂是什麼意思,但母親口中痛罵:
「你來求我?這時候可就遲了。從前為什麼又不求我?」跟著棍棒便
狠狠往頭上招呼下來,這滋味卻實在極不好受。這麼挨得幾頓飽打,
八九歲之後就再不向母親求懇什麼。他和謝煙客荒山共居,過的日子
也就如跟母親在一起時無異,不知不覺之間,心中早就將這位老伯伯
當作是母親一般了。

謝煙客臉上青氣閃過,心道:「剛才你如開口求懇,完了我平生心
願,我自會教你一身足以傲視武林的本領。現下你自尋死路,這可怪
我不得。」點頭道:「好,你不求我,我也教你。」拿起那個繪著
『足少陰腎經』的泥人,將每一個穴道名稱和在人身的方位詳加解說
指點。

那少年天資倒也不蠢,聽了用心記憶,不明白處便提出詢問。謝煙客
毫不藏私的教導,再傳了內息運行之法,命他自行修習。

過得大半年,那少年已練得內息能循『足少陰腎經』經脈而行。謝煙
客見他進展甚速,心想:「瞧不出你這狗雜種,倒是個大好的練武胚
子。可是你練得越快,死得越早。」跟著教他「手少陰心經」的穴道
經脈。如此將泥人一個個的練將下去,過得兩年有余,那少年已將
『足厥陰肝經』、『手厥陰心包經』、『足太陰脾經』、『手太陰肺
經』的六陰經脈盡數練成,跟著便練『陰維』和『陰跤』兩脈。

這些時日之中,那少年每日裡除了朝午晚三次勤練內功之外,一般的
捕禽獵獸,烹肉煮飯,絲毫沒疑心謝煙客每傳他一分功夫,便是引得
他向陰世路多跨一步。只是練到後來,時時全身寒戰,冷不可耐。謝
煙客說道這是練功的應有之象,他便也不放在心上,那料得到謝煙客
居心險惡,傳給他的練功法門雖然不錯,次序卻全然顛倒了。

自來修習內功,不論是為了強身治病,還是為了作為上乘武功的根
基,必當水火互濟,陰陽相配,練了『足少陰腎經』之後,便當練
『足少陽膽經』,少陰少陽融會調和,體力便逐步增強。可是謝煙客
卻一味叫他修習少陰、厥陰、太陰、陰維、陰跤的諸路經脈,所有少
陽、陽明等經脈卻一概不授。這般數年下來,那少年體內陰氣大盛而
陽氣極衰,陰寒積蓄,已然兇險之極,只要內息稍有走岔,立時無救


謝煙客見他身受諸陰侵襲,竟然到此時尚未斃命,詫異之余,稍加思
索,便即明白,知道這少年渾渾噩噩,於世務全然不知,心無雜念,
這才沒踏入走火入魔之途,若是換作旁人,這數年中總不免有七情六
欲的侵擾,稍有胡思亂想,便早已死去多時了,心道:「這狗雜種老
是跟我耽在山上,只怕還有許多年好挨。若是放他下山,在那花花世
界中過不了幾天,便即送了他的小命。但放他下山,說不定便遇上了
武林中人,這狗雜種只消有一口氣在,旁人便能利用他來挾制於我,
此險決不能冒。」

心念一轉,已有了主意:「我教他再練九陽諸脈,卻不教他陰陽調合
的法子。待得他內息中陽氣也積蓄到相當火候,那時陰陽不調而相沖
相克,龍虎拚鬥,不死不休,就算心中始終不起雜念,內息不岔,卻
也非送命不可。對,此計大妙。」

當下便傳他『陽跤脈』的練法,這次卻不是自少陽、陽明、太陽、陽
跤的循序漸進,而是從次難的『陽跤脈』起始。至於陰陽兼通的任督
兩脈,卻非那少年此時的功力所能練,抑且也與他原意不符,便置之
不理。

那少年依法修習,雖然進展甚慢,總算他生性堅毅,過得一年有余,
居然將『陽跤脈』練成了,此後便一脈易於一脈。

這數年之中,每當崖上鹽米酒醬將罄,謝煙客便帶同那少年下山採
購,不放心將他獨自留在崖上,只怕有人乘虛而上,將他劫持而去,
那等於是將自己的性命交在別人手中了。兩人每年下崖數次,都是在
小市集上採購完畢,立即上崖,從未多有逗留。那少年身材日高,衣
服鞋襪自也是越買越大。

那少年這時已有十八九歲,身材粗壯,比之謝煙客高了半個頭。謝煙
客每日除了傳授內功之外,閑話也不跟他多說一句。好在那少年自幼
和母親同住,他母親也是如此冷冰冰地待他,倒也慣了,他母親常要
打罵,謝煙客卻不笑不怒,更從未以一指加於其身。崖上無事分心,
除了獵捕食物外,那少年唯以練功消磨時光,忽忽數載,諸陽經脈也
練得快要功行圓滿了。

謝煙客自三十歲上遇到了一件大失意之事之後,隱居摩天崖,本來便
極少行走江湖,這數年中更是伴著那少年不敢稍離,除了勤練本門功
夫之外,更新創了一路拳法、一路掌法。

這一日謝煙客清晨起來,見那少年盤膝坐在崖東的圓巖之上,迎著朝
曦,正自用功,眼見他右邊頭頂微有白氣升起,正是內力已到了火候
之象,不由得點頭,盡道:「小子,你一只腳已踏進鬼門關去啦。」
知道他這般練功,須得再過一個時辰方能止歇,當即展開輕功,來到
崖後的一片鬆林之中。

其時晨露未幹,林中一片清氣,謝煙客深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將出
來,突然間左掌向前一探,右掌倏地拍出,身隨掌行,在十余株大鬆
樹間穿插回移,越奔越快,雙掌揮擊,只聽得擦擦輕響,雙掌不住在
樹幹上拍打,腳下奔行癒速,也掌卻是癒緩。

腳下加快而出手漸慢,疾而不顯急劇,舒而不減狠辣,那便是武功中
的上乘境界。謝煙客打到興發,驀地裡一聲清嘯,拍拍兩掌,都擊在
鬆樹幹上,跟著便聽得簌簌聲響,鬆針如雨而落。他展開掌法,將成
千成萬枚鬆針反擊上天,樹上鬆針不斷落下,他所鼓盪的掌風始終不
讓鬆針落下地來。鬆針尖細沉實,不如尋常樹葉之能受風,他竟能以
掌力帶得千萬鬆針隨風而舞,內力雖非有形有質,卻也已隱隱有凝聚
意。

但見千千萬萬枚鬆針化成一團綠影,將他一個盤旋飛舞的人影裹在其
中。
第四回:長樂幫幫主

謝煙客要試試自己數年來所勤修苦練的內功到了何等境界,不住催動
內力,將鬆針越帶越快,然後又擴大圈子,把綠色針圈逐步向外推
移。圈子一大,內力照應有所不足,最外圈的鬆針便紛紛墜落。謝煙
客吸一口氣,內力疾吐,下墜的鬆針不再增多。他心下甚喜,不住催
運內力,但覺舉手抬足間說不出的舒適暢快,意興神會,漸漸到了物
我兩忘之境。

過了良久,自覺體內積蓄的內力垂盡,再運下去便於身子有損,當下
內力徐斂,鬆針緩緩飄落,在他身周積成一個青色的圓圈。謝煙客展
顏一笑,甚覺愜意,突然之間臉色大變,不知打從何時起始,前後左
右竟團團圍著九人,一言不發的望著他。

以他武功,旁人別說欺近身來,即是遠在一兩裡之外,即已逃不出他
耳目,只有適才全神貫注催動內力,試演這一路『碧針清掌』,心無
旁鶩,於身外之物,當真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別說有人來到身旁
,即令山崩海嘯,他一時也未必能夠知覺。

摩天崖從無外人到來,他突見有人現身,自知來者不善,再一凝神
間,認得其間一個瘦子、一個道人、一個醜臉漢子,當年曾在汴樑郊
外圍殺大悲老人,自稱是長樂幫中人物。頃刻間心中轉過了無數念
頭:「不論是誰,這般不聲不響的來到摩天崖上,明著瞧不起我,不
惜和我為敵。我和長樂幫素無瓜葛,他們糾眾到來,是什麼用意?莫
非也像對付大悲老人一般要以武功逼我入幫麼?」又想:「其中三人
的武功是見過的,以當年而論,我一人便可和他三人打成平手,今日
自是不懼。只不知另外六人的功夫如何?」見這六人個個都是四十歲
以上的年紀,看來其中至少有二人內力甚是深厚,當下冷然一笑,說
道:「眾位都是長樂幫的朋友麼?突然光臨摩天崖,謝某有失遠迎,
卻不知有何見教?」說著微一拱手。

這九人一齊抱拳還禮,各人適才都見到他施展『碧針清掌』時的驚人
內力,沒想到他是心有所屬,於九人到來視而不見,還道他自恃武功
高強,將各人全不放在眼內,這時見他拱手,生怕他運內力傷人,各
人都暗自運氣護住全身要穴,其中有兩人登時太陽穴高高鼓起,又有
一人衣衫飄動。那知謝煙客這一拱手,手上並未運有內力﹔更不知他
試演『碧針清掌』時全力施為,恰如是與一位絕頂高手大戰了一場,
十成內力中倒已去了九成。

一個身穿黃衫的老人說道:「在下眾兄弟來得冒昧,失禮之至,還望
謝先生怒罪。」

謝煙客見這人臉色蒼白,說話有氣沒力,便似身患重病的模樣,陡然
間想起了一人,失聲道:「閣下可是『著手回春』貝大夫?」

那人正是『著手加春』貝海石,聽得謝煙客知道自己名頭,不禁微感
得意,咳嗽兩聲,說道:「不敢,賤名不足以掛尊齒。『著手回春』
這外號名不副實,更是貽笑大方。」

謝煙客道:「素聞貝大夫獨來獨往,幾時也加盟長樂幫了?」貝海石
道:「一人之力,甚為有限,敝幫眾兄弟群策群力,大伙兒一起來辦
事,那就容易些。咳咳,謝先生,我們實是來得魯莽,擅闖寶山,你
大人大量,請勿見怪!咳咳,無事不登三寶殿,我們有事求見敝幫幫
主,便煩謝先生引見。」謝煙客奇道:「貴幫幫主是那一位?在下甚
少涉足江湖,孤陋寡聞,連貴幫主的大名也不知道,多有失禮。卻怎
地要我引見了?」

他此言一出,那九人臉上都現出怫然不悅之色。貝海石左手擋住口前
短髭,咳了幾聲,說道:「謝先生,敝幫石幫主既與閣下相交,攜手
同行,敝幫上下自是都對先生敬若上賓,不敢有絲毫無禮。石幫主的
行止,我們身為下屬,本來不敢過問,實在幫主離總舵已久,諸事待
理,再加眼前有兩件大事,可說急如星火,咳咳,所以嘛,我們一得
訊息,知道石幫主是在摩天崖上,便匆匆忙忙的趕來了。本該先行投
帖,得到謝先生允可,這才上崖,只以事在緊迫,禮數欠周,還望海
涵。」說著又是深深一躬。

謝煙客見他說得誠懇,這九人雖都攜帶兵刃,卻也沒什麼惡意,心道
:「原來只是一場誤會。」不禁一笑,說道:「摩天崖上無桌無椅,
怠慢了貴客,各位隨便請坐。貝大夫卻聽誰說在下曾與石幫主同行?
貴幫人材濟濟,英彥畢集,石幫主自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在下
閑雲野鶴,隱居荒山,怎能蒙石幫主折節下交?嘿嘿,好笑,當真好
笑。」

貝海石右手一伸,說道:「眾兄弟,大伙兒坐下說話。」他顯是這一
行的首領,當下那八人便四下裡坐了下來,有的坐在巖石上,有的坐
在橫著的樹幹上,貝海石則坐在一個土墩之上。九人分別坐下,但將
謝煙客圍在中間的形勢仍是不變。

謝煙客怒氣暗生:「你們如此對我,可算得無禮之極。莫說我不知你
們石幫主、瓦幫主在什麼地方,就算知道,你們這等模樣,我本來想
說的,卻也不肯說了。」當下只是微微冷笑,抬頭望著頭頂太陽,大
刺刺的對眾人毫不理睬。

貝海石心想:「以我在武林中的身分地位,你對我如此傲慢,未免太
也過份。素聞此人武功了得,心狠手辣,長樂幫卻也不必多結這個怨
家。瞧在幫主面上,讓你一步便是。」於是客客氣氣的道:「謝先生
,這本是敝幫自己的家務事,麻煩到你老人家身上,委實過意不去。
請謝先生引見之後,兄弟自當再向謝先生賠不是。」

同來的八人均想:「貝大夫對此人如此客氣,倒也少見。謝煙客武功
再高,我們九人齊上,又何懼於他?不過他既是幫主的朋友,卻也不
便得罪。」

謝煙客冷冷的道:「貝大夫,你是江湖上的成名豪傑,君子一言,快
馬一鞭,是個響當當的腳色,是也不是?」貝海石聽他語氣中大有慍
意,暗暗警惕,說道:「不敢。」謝煙客道:「你貝大夫的話是說
話,我謝煙客說話就是放屁了?我說從來沒見過你們的石幫主,閣下
定然不信。難道只有你是至誠君子,謝某便是專門撒謊的小人?」

貝海石咳嗽連連,說道:「謝先生言重了。兄弟對謝先生素來十分仰
慕,敝幫上下,無不心敬謝先生言出如山,豈敢有絲毫小覷了?適才
見謝先生正在修習神功,當是無暇給我們引見敝幫幫主。眾兄弟迫於
無奈,只好大家分頭去找尋找尋。謝先生莫怪。」

謝煙客登時臉色鐵青,道:「貝大夫非但不信謝某的話,還要在摩天
崖上肆意妄為?」

貝海石搖搖頭,道:「不敢,不敢。說來慚愧,長樂幫不見了幫主,
要請外人引見,傳了出去,江湖上人人笑話。我們只不過找這麼一
找,謝先生萬勿多心。摩天崖山高林密,好個所在。多半敝幫石幫主
無意間上得崖來,謝先生靜居清修,未曾留意。」心想:「他不讓我
們跟幫主相見,定是不懷好意。」

謝煙客尋思:「我這摩天崖上那有他們的什麼狗屁幫主。這伙人蠻橫
無理,尋找幫主雲雲,顯然是個藉口。這般大張旗鼓的上來,還會有
什麼好事?憑著謝某的名頭,長樂幫竟敢對我如此張狂,自然是有備
而來。」他知道此刻情勢兇險,素聞貝海石『五行六合掌』功夫名動
武林,單是他一人,當然也不放在心上,但加上另外這八名高手,那
就不易對付,何況他長樂幫的好手不知尚有多少已上得崖來,多半四
下隱伏,俟機出手,心念微動之際,突然眼光轉向西北角上,臉露驚
異之色,口中輕輕「咦」的一聲。

那九人的目光都跟著他瞧向西北方,謝煙客突然身形飄動,轉向米香
主身側,伸手便去拔他腰間長劍。那米香主見西北方並無異物,但覺
風聲颯然,敵人已欺到身側,右手快如閃電,竟比謝煙客的手還快,
搶在頭裡,手搭劍柄,嗤的一聲響,長劍已然出鞘。眼前青光甫展,
肋下便覺微微一麻,跟著背心一陣劇痛,謝煙客左手食指已點了他穴
道,右手五指抓住了他後心。

原來謝煙客眼望西北方固是誘敵之計,奪劍也是誘敵。米香主一心要
爭先握住劍柄,肋下與後心自然而然的露出了破綻,否則他武功雖然
不及,卻也無論如何不會在一招之際便被制住。謝煙客當年曾詳觀米
香主如何激鬥大悲老人、如何用鬼頭刀削去那少年滿頭長發,熟知他
的劍路,大凡出手迅疾者守御必不嚴固,冒險一試,果然得手。

謝煙客微微一笑,說道:「米香主,得罪了。」米香主怒容動面,卻
已動彈不得。

貝海石愕然道:「謝先生,你要怎地?當真便不許我們找尋敝幫幫主
麼?」謝煙客森然道:「你們要殺謝某,只怕也非易事,至少也得陪
上幾條性命。」

貝海石苦笑道:「我們和謝先生無怨無仇,豈有加害之心?何況以謝
先生如此奇變橫生的武功,我們縱有加害之意,那也不過是自討苦吃
而已。大家是好朋友,請你將米兄弟放下吧。」他見謝煙客一招之間
擒住米香主,心下也是好生佩服。

謝煙客右手抓在米香主後心的『大椎穴』上,只須掌力一吐,立時便
震斷了他心脈,說道:「各位立時下我摩天崖去,謝某自然便放了米
香主。」

貝海石道:「下去有何難哉?午時下去,申時又再上來了。」謝煙客
臉色一沉,說道:「貝大夫,你這般陰魂不散的纏上了謝某,到底打
的是什麼主意?」

貝海石道:「什麼主意?眾位兄弟,咱們打的是什麼主意?」隨他上
山的其余七人一直沒有開口,這時齊聲說道:「咱們要求見幫主,恭
迎幫主回歸總舵。」

謝煙客怒道:「說來說去,你們疑心我將你們幫主藏了起來啦,是也
不是?」

貝海石道:「此中隱情,我們在沒見到幫主之前,誰也不敢妄作推測
。」向一名魁梧的中年漢子道:「雲香主,你和眾賢弟四下裡瞧瞧,
一見到幫主大駕,立即告知愚兄。」

那雲香主右手捧著一對爛銀短戟,點頭道:「遵命!」大聲道:「眾
位,貝先生有令,大伙去謁見幫主。」其余六人齊聲道:「是。」七
人倒退幾步,一齊轉身出林而去。

謝煙客雖制住了對方一人,但見長樂幫諸人竟絲毫沒將米香主的安危
放在心上,仍然自行其事,絕無半分投鼠忌器之意,只有貝海石一人
留在一旁,顯然是在監視自己,而不是想設法搭救米得主,尋思:
「那少年將玄鐵令交在我手中,此事轟傳江湖,長樂幫這批家伙以找
幫主為名,真正用意自是來綁架這少年。此刻我失了先機,那少年勢
必落入他們掌握,長樂幫便有了制我的利器。哼,謝煙客是什麼人,
豈容你們上門欺辱?」那七人離去,正是出手殺人的良機,當即左掌
伸到米香主後腰,內力疾吐。這一招『文丞武尉』,竟是以米香主的
身子作為兵刃,向貝海石擊去。

他素知貝海石內力精湛,只因中年時受了內傷,身上常帶三分病,武
功才大大打了個折扣。此人久病成醫,『貝大夫』三字外號便由此而
來,其實並不是真正的大夫,饒是如此,武功仍是異常厲害。九年之
前,『冀中三煞』被他一晚間於相隔二百裡的三地分別擊斃,成為武
林中一提起來便人人聳然動容的大事。因此謝煙客雖聽他咳嗽連連,
似乎中氣虛弱,卻絲毫不敢怠忽,一出手便是最陰損毒辣的險招。

貝海石見他突然出手,咳嗽道:「謝先生……卻……咳,咳,卻又何
必傷了和氣?」伸出雙掌,向米香主胸口推去,突然間左膝挺出,撞
在火香主小腹之上,登時將他身子撞得飛起,越過自己頭頂飛向身
後,這樣一來,雙掌便按向謝煙客胸口。

這一招變化奇怪之極,謝煙客雖見聞廣博,也不知是什麼名堂,一驚
之下,順勢伸掌接他的掌力,突然之間,只覺自己雙掌指尖之上似有
千千萬萬根利針刺過來一般。謝煙客急運內力,要和他掌力相敵,驀
然間胸口空盪盪地,全身內力竟然無影無蹤。他腦中電光石火般一
閃:「啊喲不好,適才我催逼掌力,不知不覺間已將內力消耗了八九
成,如何再能和他比拚真力?」立即雙掌一沉,擊向貝海石小腹。

貝海石右掌捺落,擋住來招,謝煙客雙袖猛地揮出,以鐵袖功拂他面
門。貝海石心道:「來勢雖狠,卻露衰竭之象,他是要引我上當。」
斜身閃過,讓開了他衣袖。『摩天居士』四字大名,武林中提起來當
真非同小可,貝海石適才見他試演『碧針清掌』,掌法精奇,內力深
厚,自己實是遠所不及,只是幫主失蹤,非尋回不可,縱然被迫與此
人動手,卻也是無可奈何,雖察覺他內力平平,料來必是誘敵,是以
絲毫不敢輕忽。

謝煙客雙袖回收,呼的一聲響,已借著衣袖鼓回來的勁風向後飄出丈
余,順勢轉身,拱手道:「少陪,後會有期。」口中說話,身子向後
急退,去勢雖快,卻仍瀟洒有余,不露絲毫急遽之態。

謝煙客連攻三招不逞,自知今日太也不巧,強敵猝至,卻適逢自己內
力衰竭,便即抽身引退,卻不能說已輸在貝海石手下,他雖被迫退下
摩天崖,但對方九人圍攻,尚且在劣勢之中制住對方高手米香主,大
挫長樂幫的銳氣。他在陡陂峭壁間縱躍而下時,心中快慰之情尚自多
於氣惱,驀地裡想到那少年落於敵手,自此後患無窮,登時大是煩
惱,轉念又想:「待我內力恢復,趕上門去將長樂幫整個兒挑了,只
須不見那狗雜種之面,他們便奈何我不得。但若那狗雜種受了他們挾
制或是勸誘,一見我面便說:『我求你斬下自己一條手臂。』那可糟
了。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好在這小子八陰八陽經脈的內功不久便可
練成,小命活不久了,待他死後,再去找長樂幫的晦氣便是。此事不
可急躁,須策萬全。」

貝海石見謝煙客突然退去,大感不解:「他既和石幫主交好,為什麼
又對米香主痛下殺手?種種蹊蹺之處,實在令人難以索解。難道……
難道他竟察覺了我們的計謀?不知是否已跟石幫主說起?」霎時間不
由得心事重重,凝思半晌,搖了搖頭,轉身扶起米香主,雙掌貼在他
背心「魂門」「魄戶」兩在要穴之上,傳入內功。

過得片刻,米香主眼睜一線,低聲道:「多謝貝先生救命之恩。」

貝海石道:「米兄弟安臥休息,千萬不可自行運氣。」

適才謝煙客這一招『文丞武尉』,既欲致米香主的死命,又是攻向貝
海石的殺手。貝海石若是出掌在米香主身上一擋,米香主在前後兩股
內力夾擊之下,非立時斃命不可,是以貝海石先以左膝撞他小腹,既
將他撞到了背後,又化解了謝煙客大半內力,幸好謝煙客其時內力所
剩才已不過一成,否則貝海石這一招雖然極妙,米香主還是難保性
命。

貝海石將米香主輕輕平放地下,雙掌在他胸口和小腹上運力按摩,猛
聽得有人歡呼大叫:「幫主在這裡,幫主在這裡!」貝海石大喜,說
道:「米兄弟,你已無危險,我瞧瞧幫主去。」忙向聲音來處快步奔
去,心道:「謝天謝地,若是找不到幫主,本幫只怕就此風流雲散,
迫在眉睫的大禍又有誰來抵擋?」

他奔行不到一裡之地,便見一塊巖石上坐著一人,側面看去,赫然便
是本幫的幫主石破天。雲香主等七人在巖前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貝
海石搶上前去,其時陽光從頭頂直曬,照得石上之人面目清晰無比,
但見他濃眉大眼,長方的臉膛,卻不是石幫主是誰?貝海石喜叫:
「幫主,你老人家安好?」

一言出口,便見石幫主臉上露出痛楚異常的神情,左邊臉上青氣隱隱
,右邊臉上卻盡是紅暈,宛如飲了酒一般。貝海石內功既高,又是久
病成醫,眼見情狀不對,大吃一驚,心道:「他……他在搗什麼鬼,
難道是在修習一門高深內功。這可奇了?嗯,那定是謝煙客傳他的。
啊喲不好,咱們闖上崖來,只怕是打擾了他練功。這可不妙了。」

霎時之間,心中種種疑團登即盡解:「幫主失蹤了半年,到處尋覓他
不到,原來是靜悄悄的躲在這裡修習高深武功。他武功越高,於本幫
越是有利,那可好得很啊。謝煙客自是知道幫主練功正到緊要關頭,
若受外人打擾,便致分心,因此上無論如何不肯給我們引見。他一番
好心,我們反而得罪了他,當真是過意不去了。其實他只須明言便
是,我難道會不明白這中間的過節?素聞謝煙客此人傲慢辣手,我們
這般突然闖上崖來,定是令他大大不快,這才一翻臉便出手殺人。瞧
幫主這番神情,他體內陰陽二氣交攻,只怕龍虎不能聚會,稍有不
妥,便至走火入魔,實是兇險之極。」

當下他打手勢命各人退開,直到距石幫主數十丈處,才低聲說明。

眾人恍然大悟,都是驚喜交集,連問:「幫主不會走火入魔吧?」有
的更深深自疚:「我們莽莽撞撞的闖上崖來,打擾了幫主用功,惹下
的亂子當真不小。」

貝海石道:「米香主給謝先生打傷了,那一位兄弟過去照料一下。我
在幫主身旁守候,或許在危急時能助他一臂之力。其余各位便都在此
守候,切忌喧嘩出聲。若有外敵上崖,須得靜悄悄的打發了,決不可
驚動幫主。」

各人均是武學中的大行家,都知修習內功之時若有外敵來侵,擾亂了
心神,最是兇險不過,當下連聲稱是,各趨摩天崖四周險要所在,分
路把守。

貝海石悄悄回到石幫主身前,只見他臉上肌肉扭曲,全身抽搐,張大
了嘴想要叫喊,卻發不出半點聲息,顯然內息走岔了道,性命已危在
頃刻。貝海石大驚,待要上前救援,卻不知他練的是何等內功,這中
間陰陽坎離,弄錯不得半點,否則只有加速對方死亡。

但見石幫主全身衣衫已被他抓得粉碎,肌膚上滿是血痕,頭頂處白霧
彌漫,凝聚不散,心想:「他武功平平,內力不強,可是瞧他頭頂白
氣,內功實已練到極高境界,如何在半年之內,竟有這等神速的進
境?」

突然間聞到一陣焦臭,石幫主右肩處衣衫有白煙冒出,那當真是練功
走火、轉眼立斃之象。貝海石一驚,伸掌去按他右手肘的『清冷淵
』,要令他暫且寧靜片刻,不料手指碰到他手肘,著手如冰,不由得
全身劇烈一震,不敢運力抵御,當即縮手,心道:「那是什麼奇門內
功?怎地半邊身子寒冷徹骨,半邊身子卻又燙若火炭?」

正沒做理會處,忽見幫主縮成一團,從巖上滾了下來,幾下痙攣,就
此不動。

貝海石驚呼:「幫主,幫主!」探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只是氣若
遊絲,顯然隨時都會斷絕。他皺起眉頭,縱聲呼嘯,將石幫主身子扶
起,倚在巖上,眼見局面危急之極,當下盤膝坐在幫主身側,左掌按
在他心口,右掌按住他背心,運起內勁,護住他心脈。

過不多時,那七人先後到來,見到幫主臉上忽而紅如中酒,忽而青若
凍僵,身子不住顫抖,各人無不失色,眼光中充滿疑慮,都瞧著貝海
石,但見他額頭黃豆大的汗珠不住滲出,全身顫動,顯已竭盡全力。

過了良久,貝海石才緩緩放下了雙手,站起身來,說道:「幫主顯是
在修習一門上乘內功,是否走火,本座一時也難以決斷。此刻幸得暫
且助他渡過了一重難關,此後如何,實難逆料。這件事非同小可,請
眾兄弟共同想個計較。」

各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想:「連你貝大夫也沒了主意,我們還
能有什麼法子?」霎時之間,誰也沒有話說。

米香主由人攜扶著,倚在一株柏樹之上,低聲道:「貝……貝先生,
你說怎麼辦,便是怎麼。你……你的主意,總比我們高明些。」

貝海石向石幫主瞧了一眼,說道:「關東四大門派約定重陽節來本幫
總舵拜山,時日已頗為迫促。此事是本幫存亡榮辱的大關鍵,眾位兄
弟大家都十分明白。關東四大門派的底,咱們已摸得清清楚楚,軟鞭
、鐵戟,一柄鬼頭刀,幾十把飛刀,那也夠不上來跟長樂幫為難啊。
司徒幫主的事,是咱們自己幫裡家務,要他們來管什麼閑事?只不過
這件事在江湖上張揚出去,可就十分不妥。咳,咳……真正的大事,
大伙兒都明白,卻是俠客島的『賞善罰惡令』,那非幫主親自來接不
可,否則……否則人人難逃這個大劫。」

雲香主道:「貝先生說的是。長樂幫平日行事如何,大家都心裡有數
。咱們弟兄個個爽快,不喜學那偽君子的行逕。人家要來『賞善』,
是沒什麼善事好賞的,說到『罰惡』,那筆帳就難算得很了。這件事
若無幫主主持大局,只怕……只怕……唉……」

貝海石道:「因此事不宜遲,依我之見,咱們須得急速將幫主請回總
舵。幫主眼前這……這一場病,恐怕不輕,倘若吉人天相,他在十天
半月中能回復原狀,那是再好不過。否則的話,有幫主坐鎮總舵,縱
然未曾康復,大伙兒抵御外敵之時,心中總也是定些,可……可是不
是?」眾人都點頭道:「貝先生所言甚是。」

貝海石道:「既是如此,咱們做個擔架,將幫主和米香主兩位護送回
歸總舵。」

當下各人砍下樹枝,以樹皮搓索,結成兩具擔架,再將石幫主和米香
主二人牢牢縛在擔架之上,以防下崖時滑跌。八人輪流抬架,下摩天
崖而去。

那少年這日依著謝煙客所授的法門修習,將到午時,只覺手陽明大腸
經、足陽明胃經、手太陽小腸經、足太陽膀胱經、手少陽三焦經、足
少陽膽經六處經脈中熱氣鬥盛,竟是難以抑制,便在此時,各處太陰
、少陰、厥陰的經脈之中卻又陡如寒冰侵蝕。熱的極熱而寒的至寒,
兩者不能交融。他數年勤練,功力大進,到了這日午時,除了沖脈、
帶脈兩脈之外,八陰八陽的經脈突然間相互激烈沖撞起來。

他撐持不到大半個時辰,便即昏迷過去,此後始終昏昏沉沉,一時似
乎全身在火爐中烘焙,汗出如瀋,口幹唇焦,一時又似墜入了冰窖,
周身血液都似凝結成冰。如此熱而復寒,寒而復熱,眼前時時幌過各
種各樣人影,有男有女,醜的俊的,紛至沓來,這些人不住在跟他說
話,可是一句也聽不見,只想大聲叫喊,偏又說不出半點聲音。眼前
有時光亮,有時黑暗,似乎有人時時喂他喝湯飲酒,有時甜密可口,
有時辛辣刺鼻,卻不知是什麼湯水。

如此胡裡胡塗的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一日額上忽然感到一陣涼意,
鼻中又聞到隱隱香氣,慢慢睜開眼來,首先看到的是一根點燃著的紅
燭,燭火微微跳動,跟著聽得一個清脆柔和的聲音低聲說道:「天
哥,你終於醒過來了!」語音中充滿了喜悅之情。

那少年轉睛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說話的是個十七八歲少女,身穿淡
綠衫子,一張瓜子臉兒,秀麗美艷,一雙清澈的眼睛凝視著他,嘴角
邊微含笑容,輕聲問道:「什麼地方不舒服啦?」

那少年腦中一片茫然,只記得自己坐在巖石上練功,突然間全身半邊
冰冷,半邊火熱,驚惶之下,就此暈了過去,怎麼眼前忽然來了這個
少女?他喃喃的道:「我……我……」發覺自身是睡在一張柔軟的床
上,身上蓋了被子,當即便欲坐起,但身子只一動,四肢百骸中便如
萬針齊刺,痛楚難當,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那少女道:「你剛醒轉,可不能動,謝天謝地,這條小命兒是揀回來
啦。」低下頭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吻,站直身子時但見她滿臉紅暈。

那少年也不明白這是少女的嬌羞,只覺她更是說不出的好看,便微微
一笑,囁嚅著道:「我……我在那裡啊?」

那少女淺笑嫣然,正要回答,忽聽得門外腳步聲響,當即將左手食指
豎在口唇之前,作個禁聲的姿勢,低聲道:「有人來啦,我要去了
。」身子一幌,便從窗口中翻了出去。那少年眼睛一花,便不見了那
姑娘,只聽得屋頂微有腳步細碎之聲,迅速遠去。

那少年心下茫然,只想:「她是誰?她還來不來看我?」過了片刻,
只聽得腳步聲來到門外,有個咳嗽了兩聲,呀的一聲,房門推開,兩
人走了進來。一個是臉有病容的老者,另一個是個瘦子,面貌有些熟
悉,依稀似乎見過。

那老者見那少年睜大了眼望著他,登時臉露喜色,搶上一步,說道:
「幫主,你覺得怎樣?今日你臉色可好得多了。」那少年道:「你
……你叫我什麼?我……我……在什麼地方?」那老者臉上閃過了一
絲憂色,但隨即滿面喜悅之容,笑道:「幫主大病了七八天,此刻神
智已復,可喜可賀,請幫主安睡養神。屬下明日再來請安。」說著伸
出手指,在那少年兩手腕脈上分別搭了片刻,不住點頭,笑道:「幫
主脈象沉穩厚實,已無兇險,當真是吉人天相,實乃我幫上下之福
。」

那少年愕然道:「我……我……名叫『狗雜種』,不是『幫主』。」

那老者和那瘦子一聽此言,登時呆了,兩人對望了一眼,低聲道:
「請幫主安息。」倒退幾步,轉身出房而去。

那老者便是『著手回春』貝海石,那瘦子則是米香主米橫野。

米橫野在摩天崖上為謝煙客內勁所傷,幸喜謝煙客其時內力所勝無
幾,再得貝海石及時救援,回到長樂幫總舵休養數日,便逐漸痊癒
了,只是想到一世英名,竟被謝煙客一招之間擒獲,不免甚是鬱鬱。

貝海石勸道:「米賢弟,這事說來都是咱們行事莽撞的不是,此刻回
想,我倒盼當時謝煙客將咱們九人一古腦兒的都制服了,那便不致沖
撞了幫主,引得他走火入魔。幫主一直昏迷不醒,能否痊可,實在難
說,就算身子好了,這門陰陽交攻的神奇內功,卻無論如何是練不成
了。萬一他有什麼三長兩短,唉,米賢弟,咱們九人中,倒是你罪名
最輕。你雖然也上了摩天崖,但在見到幫主之前,便已先行失了手
。」米橫野道:「那又有什麼分別?要是幫主有什麼不測,大伙兒都
是大禍臨頭,也不分什麼罪輕罪重了。」

豈知到得第八天晚間,貝海石和米橫野到幫主的臥室中去探病,竟見
石幫主已能睜眼視物、張口說話,兩人自是欣慰無比。貝海石按他脈
搏,覺到頗為沉穩,正喜歡間,不料他突然說了一句莫名奇妙的言
語,說什麼自己不是幫主,乃是『狗雜種』。貝米二人駭然失色,不
敢多言,立時退出。

到了房外,米橫野低聲問道:「怎樣?」貝海石沉吟半晌,說道:
「幫主眼下心智未曾明白,但總勝於昏迷不醒。愚兄盡心竭力為幫主
醫治,假以時日,必可復原。」說到這裡,頓了一頓,道:「只是那
件事說來便來,神出鬼沒,幫主卻不知何時方能全然痊可。」過了一
會,說道:「只消有幫主在這裡,天塌下來,也有人承當。」輕拍米
橫野的肩頭,微笑道:「米賢弟,你不用擔心,一切我理會得,自當
妥為安排。」

那少年見二人退出房去,這才迷迷糊糊的打量房中情景,只見自身是
睡在一張極大的床上,床前一張朱漆書桌,桌旁兩張椅子,上舖錦
墊。房中到處陳設得花團錦簇,繡被羅帳,獸香裊裊,但覺置身於一
個香噴噴、軟綿綿的神仙洞府,眼花繚亂,瞧出來沒一件東西是識得
的。他吹了一口長氣,心想:「多半我是在做夢。」

但想到適才那個綠衫少女軟語 腆的可喜模樣,連秀眉綠鬢也記得清
清楚楚,她躍了出去的窗子兀自半開半掩,卻也不像是在做夢。他伸
起右手,想摸一摸自己的頭,但手只這麼輕輕一抬,全身又是如針刺
般劇痛,忍不住「哎喲」一聲,叫了出來。

忽聽得房角落裡有人打了個呵欠,說道:「少爺,你醒了……」那是
個女子聲音,似是剛從夢中醒覺,突然之間,她「啊」的一聲驚呼,
說道:「你……你醒了?」一個黃衫少女從房角裡躍了出來,搶到他
床前。

那少年初時還道先前從窗中躍出的少女又再回來,心喜之下,定睛看
時,卻見這少女身穿鵝黃短襖,服色固自不同,形顏亦是大異,她面
龐略作圓形,眼睛睜得大大地,雖不若那綠衫少女那般明艷絕倫,但
神色間多了一份溫柔,卻也嫵媚可喜。那少年生平直至此日,才首次
與他年紀相若的兩個女郎面對面的說話,自是分辨不出其間的細致差
別。只聽她又驚又喜的道:「少爺,你醒轉來啦?」

那少年道:「我醒轉來了,我……我現下不是做夢了麼?」

那少女格格一笑,道:「只怕你還是在做夢也說不定。」她一笑之
後,立即收斂笑容,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問道:「少爺,你有
什麼吩咐?」

那少年奇道:「你叫我什麼?什麼少……少爺?」那少女眉目間隱隱
含有怒色,道:「我早跟你說過,我們是低三下四之人,不叫你少
爺,又叫什麼?」那少年喃喃自語:「一個叫我幫……什麼『幫主
』,一個卻又叫我『少爺』,我到底是誰?怎麼在這裡了?」

那少女神色略和,道:「少爺,你身子尚未復原,別說這些了。吃些
燕窩好不好?」

那少年道:「燕窩?」他不知燕窩是什麼東西,但覺肚子十分飢餓,
不管吃什麼都是好的,便點了點頭。

那少女走到鄰房之中,不久便捧了一只托盤進來,盤中放著一只青花
瓷碗,熱氣騰騰地噴發甜香。那少年一聞到,不由得饞涎欲滴,肚中
登時咕咕咕的響了起來,那少女微微一笑,說道:「七八天中只淨喝
參湯吊命,可真餓得狠啦。」將托盤端到他面前。

那少年就著燭火看去,見是雪白一碗粥不像粥的東西,上面飄著些幹
玫瑰花瓣,散發著微微清香,問道:「這樣好東西,是給我吃的麼
?」那少女笑道:「是啊,還客氣麼?」那少年心想:「這樣的好東
西,卻不知道要多少錢,我沒銀子,還是先說明白的好。」便道:
「我身邊一個錢也沒有,可……可沒銀子給你。」那少女先是一怔,
跟著忍不住 哧一笑,說道:「生了這場大病,性格兒可一點也不改
,剛會開口說話,便又這麼貧嘴貧舌的。既然餓了,便快吃吧。」說
著將那托盤又移近了一些。

那少年大喜,問道:「我吃了不用給錢?」

那少女見他仍是說笑,有些厭煩了,沉著臉道:「不用給錢,你到底
吃不吃?」

那少年忙道:「我吃,我吃!」伸手便去拿盤中的匙羹,右手只這麼
一抬,登時全身刺痛,哼了兩聲,咬緊牙齒,慢慢提手,卻不住發
顫。

那少女寒著臉問道:「少爺,你這是真痛還是假痛?」那少年奇道:
「自然是真痛,為什麼要裝假?」那少女道:「好,瞧在你這場大病
生得半死不活的份上,我便破例再喂你一次。你若是乘機又來毛手毛
腳、不三不四,我可再也不理你了。」那少年問道:「什麼叫毛手毛
腳,不三不四?」

那少女臉上微微一紅,橫了他一眼,哼了一聲,拿起匙羹,在碗中舀
了一匙燕窩,往他嘴中喂去。

那少年登時傻了,想不到世上竟有這等好人,張口將這匙燕窩吃了,
當真是又甜又香,吃在嘴裡說不出的受用。

那少女一言不發,接連喂了他三匙,身子卻站在床前離得遠遠地,伸
長了手臂去喂他,唯恐他突然有非禮的行動。

那少年吃得砸嘴舐唇,連稱:「好吃,好味道!唉,真是多謝你了
。」那少女冷笑道:「你別想使什麼詭計騙我上當!燕窩便是燕窩罷
啦,你幾千碗也吃過了,幾時又曾讚過一聲『好吃』?」那少年心下
茫然,尋思:「這種東西,我幾時吃過了?」問道:「這……這便是
燕窩麼?」那少女哼的一聲,道:「你也真會裝傻。」說這句話時,
同時退後了一步,臉上滿是戒備之意。

那少年見他一身鵝黃短襖和褲子,頭上梳著雙鬟,新睡初起,頭發頗
見蓬鬆,腳上未穿襪子,雪白赤足踏在一對繡花拖鞋之中,那是生平
從所未見的美麗情景,母親腳上始終穿著襪子,卻又不許自己進她的
房,當下讚道:「你……你的腳真好看!」

那少女臉上微微一紅,隨即現出怒色,將瓷碗往桌上一放,轉過身
去,把舖在房角裡的席子、薄被、和枕頭拿了起來,向房門走去。

那少年心下惶恐,道:「你……你到哪裡去?你不睬我了麼?」語氣
中頗有哀懇之意。那少女道:「你病得死去活來,剛剛知了點人事,
口中便又不幹不淨起來啦。我又能到那裡去了?你是主子,我們低三
下四之人,怎說得上睬不睬的?」說著逕自出門去了。

那少年見她發怒而去,不知如何得罪了她,心想:「一個姑娘跳窗走
了,一個姑娘從門中走了,她們說的話我一句也不懂。唉,真不知道
是怎麼一回事。」

他正自怔怔的出神,聽得腳步聲細碎,那少女又走進房來,臉上猶帶
怒色,手中捧著臉盆。那少年心中喜歡,只見她將臉盆放在桌上,從
臉盆中提出一塊熱騰騰的面巾來,絞得幹了,遞到那少年面前,冷冰
冰的道:「擦面吧!」

那少年道:「是,是!」忙伸手去接,雙手一動,登時全身刺痛,他
咬緊牙關,伸手接了過來,欲待擦面,卻雙手發顫,那面巾離臉尺
許,說什麼也湊不過去。

那少女將信將疑,冷笑道:「裝得真像。」接過面巾,說道:「要我
給你擦面,那也可以。可是你若伸手胡鬧,只要是碰到我一根頭發,
我也永遠不走進房裡來了。」那少年道:「我不敢,姑娘,你不用給
我擦面。這塊布雪雪白的,我的臉臟的很,別弄臟了這布。」

那少女聽他語音低沉,咬字吐聲也與以前頗有不同,所說的話更是不
倫不類,不禁起疑:「莫非他這場大病當真傷了腦子。聽貝先生他們
談論,說他練功時走火入魔,損傷了五臟六腑,姓命能不能保也難說
得很。否則怎麼說話總是這般顛三倒四的?」便問:「少爺,你記得
我的名字麼?」

那少年道:「你從來沒跟我說過,我不知道你叫什麼?」笑了又笑
道:「我不叫少爺,叫做狗雜種,那是我娘這麼叫的。老伯伯說這是
罵人的話,不好聽。你叫什麼?」

那少女越聽越是皺眉,心道:「瞧他說話的模樣,全無輕佻玩笑之
意,看來他當真是胡塗啦。」不由得心下難過,問道:「少爺,你真
的不認得我了?不認得我侍劍了?」那少年道:「你叫侍劍麼?好,
以後我叫你侍劍……不,侍劍姊姊。我媽說,女人年紀比我大得多
的,叫她阿婆、阿姨,和我差不多的,叫她姊姊。」侍劍頭一低,突
然眼淚滾了出來,泣道:「少爺,你……你不是裝假騙我,真的忘了
我麼?」

那少年搖頭道:「你說的話我不明白。侍劍姊姊,你為什麼哭了?為
什麼不高興了?是我得罪了你麼?我媽媽不高興時便打我罵我,你也
打我罵我好了。」

侍劍更是心酸,慢慢拿起那塊面巾,替他擦面,低聲道:「我是你的
丫鬟,怎能打你罵你?少爺,但盼老天爺保佑你的病快快好了。要是
你當真什麼都忘了,那可怎麼辦啦?」

擦完了面,那少年見雪白的面巾上倒也不怎麼臟,他可不知自己昏迷
之際,侍劍每天都給他擦幾次臉,不住口的連聲稱謝。

侍劍低聲問道:「少爺,你忘了我的名字,其他的事情可還記得麼?
比如說,你是什麼幫的幫主?」那少年搖了搖頭道:「我不是什麼幫
主,老伯伯教我練功夫,突然之間,我半邊身子熱得發滾,半邊身子
卻又冷得不得了,我……我……難過得抵受不住,便暈了過去。侍劍
姊姊,我怎麼到了這裡?是你帶我來的麼?」侍劍心中又是一酸,尋
思:「這麼說來,他……他當真是什麼都記不得了。」

那少年又問:「老伯伯呢?他教我照泥人兒身上的線路練功,怎麼會
練到全身發滾又發冷,我想問問他。」

侍劍聽他說到『泥人兒』,心念一動,七天前替他換衣之時,從他懷
中跌了一只木盒出來,好奇心起,曾打開來瞧瞧,見是一十八個裸體
的男形泥人。她一見之下,臉就紅了,素知這位少主風流成性,極不
正經,這些不穿衣衫的泥人兒決計不是什麼好東西,當即合上盒蓋,
藏入抽屜之中,這時心想:「我把這些泥人兒給他瞧瞧,說不定能助
他記起走火入魔之前的事情。」於是拉開抽屜,取了那盒子出來,
道:「是這些泥人兒麼?」

那少年喜道:「是啊,泥人兒在這裡。老伯伯呢?老伯伯到那裡去
了?」侍劍道:「那一個老伯伯?」那少年道:「老伯伯便是老伯伯
了。他名叫摩天居士。」

侍劍於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極少知聞,從來沒聽見過摩天居士謝煙客的
名頭,說道:「你醒轉了就好,從前的事一時記不起,也沒什麼。天
還沒亮,你好好再睡一會,唉,其實從前的什麼都記不起,說不定還
更好些呢?」說著給他攏了攏被子,拿起托盤,便要出房。

那少年問道:「侍劍姊姊,為什麼我記不起從前的事還更好些?」

侍劍道:「你從前所做的事……」說了這半句話,突然住口,轉頭急
步出房而去。

那少年心下茫然,只覺種種事情全都無法索解,耳聽得屋外篤篤的敲
著竹梆,跟著當當當鑼聲三響,他也不知這是敲更,只想:「午夜
裡,居然還有人打竹梆、打鑼玩兒。」突然之間,右手食指的『商陽
穴』上一熱,一股熱氣沿著手指、手腕、手臂直走上來。那少年一
驚,暗叫:「不好!」跟著左足足心的『湧泉穴』中已是徹骨之寒。

這寒熱交攻之苦他已經歷多次,知道每次發作都是勢不可當,疼痛到
了極處,便會神智不覺。已往幾次都是在迷迷糊糊之中發作,這次卻
是清醒之中突然來襲,更是驚心動魄。只覺一股熱氣、一股寒氣分從
左右上下,慢慢匯到心肺之間。

那少年暗想:「這一回我定要死了!」過去寒熱兩氣不是匯於小腹,
便是聚於脊樑,這次竟向心肺要害間聚集,卻如何抵受得住?他知情
勢不妙,強行掙紮,坐起身來,想要盤膝坐好,一雙腿卻無論如何彎
不攏來,極度難當之際,忽然心想:「老伯伯當年練這功夫,難道也
吃過這般苦頭?將兩只麻雀兒放在掌心中令它們飛不走,也不是當真
十分好玩之事。早知如此,這功夫我不練啦。」

忽聽得窗外有個男子聲音低聲道:「啟稟幫主,屬下豹捷堂展飛,有
機密大事稟報。」

那少年半點聲息也發不出來,過了半晌,只見窗子緩緩開了,人影一
閃,躍進一個身披斑衣的漢子。這人搶近前來,見那少年坐在床上,
不由得吃了一驚,眼前情景大出他意料之外,當即急退了兩步。

這時那少年體內寒熱內息正在心肺之間交互激盪,心跳劇烈,只覺隨
時都能心停而死,但極度疼痛之際,神智卻是異乎尋常的清明,聽得
這斑衣漢子自報姓名為『豹捷堂展飛』,眼見他越窗進來,不知他要
幹什麼,只是睜大了眼凝視著他。

展飛見那少年並無動靜,低聲道:「幫主,聽說你老人家練功走火,
身子不適,現下可大好了?」那少年身子顫動了幾下,說不出話來。
展飛臉現喜色,又道:「幫主,你眼下未曾復原,不能動彈,是不
是?」

他說話雖輕,但侍劍在隔房已聽到房中異聲,走將進來,見展飛臉上
露出猙獰兇惡的神色,驚道:「你幹什麼?不經傳呼,擅自來到幫主
房中,想犯上作亂麼?」

展飛身形一幌,突然搶到侍劍身畔,右肘在她腰間一撞,右指又在她
肩頭加上了一指。侍劍登時被他封住了穴道,斜倚在一張椅上,登時
動彈不得。展飛練的是外家功夫,手閉穴道只能制人手足,卻不能令
人說不得話,當下取出一塊帕子,塞入她口中。侍劍心中大急,知他
意欲不利於幫主,卻無法喚人來救。

展飛對幫主仍是十分忌憚,提掌作勢,低聲道:「我這鐵沙掌功夫,
一掌打死你這小丫頭,想也不難!」呼的一掌,向侍劍的天靈蓋擊
去,心想:「這小子若是武功未失,定會出手相救。」手掌離侍劍頭
頂不到半尺,見幫主仍是坐著不動,心中一喜,立即收掌,轉頭向那
少年獰笑道:「小淫賊,你生平作惡多端,今日卻死在我的手裡。」
向床前走近兩步,低聲道:「你此刻無力抗御,我下手殺你,非英雄
好漢的行逕。可是老子跟你仇深似海,已說不上講什麼江湖規矩。你
若懂江湖義氣,也不會來勾引我妻子了!」

那少年和侍劍身子雖不能動,這幾句話卻聽得清清楚楚。那少年心
想:「他為什麼跟我仇深似海,又什麼叫做勾引他的妻子?」侍劍卻
想:「少爺不知欠下了多少風流孽債,今日終於遭到報應。唉,這人
真的要殺死少爺了。」心下惶急,極力掙紮,但手足酸軟,一頃側
間,砰的一聲倒在地上。

展飛惡狠狠的道:「我妻子失身於你,哼,你只道我閉了眼睛做王
八,半點不知?可是以前雖然知道,卻也奈何你不得,只有忍氣低
聲,啞子吃黃蓮,有苦說不出。那想到老天有眼,你這小淫賊做惡多
端,終會落入我手裡。」說著雙足擺定馬步,吸氣運功,右臂格格作
響,呼的一掌拍出,直擊在那少年心口。

展飛是長樂幫外五堂中豹捷堂香主,他這鐵沙掌已有二十余年深厚功
力,實非泛泛,這一掌使足了十成力,正打在那少年兩乳之間的『膻
中穴』上。但聽得喀喇一聲響,展飛右臂折斷,身子向後直飛出去,
撞破窗格,摔出房外,登時全身氣閉,暈了過去。

房外是座花園,園中有人巡邏。這一晚輪到豹捷堂的幫眾當什,因此
展飛能進入幫主的內寢。他破窗而出,摔入玫瑰花叢,壓斷了不少枝
幹,登時驚動了巡邏的幫眾,便有人提著火把搶過來。眼見展飛一動
不動的躺在地下,不知死活,只道有強敵侵入幫主房中,那人大驚之
下,當即吹起竹哨報警,同時拔出單刀,探頭從窗中向屋內望去,只
見房內漆黑一團,更無半點聲息,左手忙舉火把去照,右手舞動單刀
護住面門。從刀光的縫隙中望過去,只見幫主盤膝坐在床上,床前滾
倒了一個女子,似是幫主的侍女,此外便無別人。

便在此時,聽到了示警哨聲的幫眾先後趕到。

虎猛堂香主邱山風手執鐵 ,大聲叫道:「幫主,你老人家安好麼
?」揭帷走進屋內,只見幫主全身不住的顫動,突然間「哇」的一
聲,張口噴出無數紫血,足足有數碗之多。

邱山風忙向旁急閃,才避開了這股腥氣甚烈的紫血,正驚疑間,卻見
幫主已跨下床來,扶起地下的侍女,說道:「侍劍姊姊,他……他傷
到了你嗎?」跟著掏出了她口中塞著的帕子。

侍劍急呼了一口氣,道:「少爺,你……你可給他打傷了,你覺得
怎……怎樣?」驚慌之下,話也說不清楚了。那少年微笑道:「他打
了我一掌,我反而舒服之極。」

只聽得門外腳步聲響,許多人奔到。貝海石、米橫野等快步進房,有
些人身分較低,只在門外守候。貝海石搶上前來,問那少年道:「幫
主,刺客驚動你了嗎?」

那少年茫然道:「什麼刺客?我沒瞧見啊。」

這時已有幫中好手救醒了展飛,扶進房來。展飛知道本幫幫規於犯上
作亂的叛徒懲罰最嚴,往往剝光了衣衫,綁在後山『刑台石』上,任
由地下虫蟻咬嚙,天空兀鷹啄食,折磨八九日方死。他適才傾盡全力
的一擊沒打死幫主,反被他以渾厚內力反彈出來,右臂既斷,又受了
內傷,只盼速死,卻又被人扶進房來,當下凝聚一口內息,只要聽得
幫主說一聲『送刑台石受長樂天刑』,立時便舉頭往牆上撞去。

貝海石問道:「刺客是從窗中進來的麼?」那少年道:「我迷迷糊糊
的,身上難受得要命,只道此番心跳定要跳死我了。似乎沒人進來過
啊。」展飛大是奇怪:「難道他當真的神智未清,不知是我打他麼?
可是這個丫頭卻知是我下的手,她終究會吐露真相。」

果然貝海石伸手在侍劍腰間和肩頭捏了幾下,運內力解開她穴道,問
道:「是誰封了你的穴道?」侍劍指著展飛,說道:「是他!」貝海
石眼望展飛,皺起了眉頭。

展飛冷笑一聲,正想痛罵幾句才死,忽聽得幫主說道:「是我……是
我叫他幹的。」

侍劍和展飛都是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兩人怔怔的瞧著那少年,不
明白他這句話是何用意。那少年於種種事情全不了然,但已體會出情
勢嚴重,各人對自己極是尊敬,若知展飛制住了侍劍,又曾發掌擊打
自己,定然對他大大的不利,當即隨口撒了句謊,意欲幫他一個忙。
至於為什麼要為他隱瞞,其中原因可半點也說不出來。

他只隱約覺得,展飛擊打自己乃是激於一股極大的怨憤,實有不得已
處。再加當時他體內寒熱內外交攻,難過之極,展飛這一掌正好打在
他膻中穴上。那膻中穴乃人身氣海,展飛掌力奇勁,時刻又湊得極
巧,一掌擊到,剛好將他八陰經脈與八陽經脈中所練成的陰陽勁力打
成一片,水乳交融,再無寒息和炎息之分。當時他內力突然之間增
強,以至將展飛震出窗外,心中全然不知,但覺體內徹骨之寒變成一
片清涼,如烤如焙的炎熱化成融融陽和,四肢百骸間說不出的舒服,
又過半晌,連清涼、暖和之感也已不覺,只是全身精力彌漫,忍不住
要大叫大喊。當虎猛堂香主邱山風進房之時,他一口噴出了體內鬱積
的瘀血,登時神氣清爽,不但體力旺盛,連腦子也加倍靈敏起來。

貝海石等見侍劍衣衫不整,頭發蓬亂,神情惶急,心下都已了然,知
道幫主向來好色貪淫,定是大病稍有轉機,便起邪念,意圖對她非
禮,適逢展飛在外巡視,幫主便將他呼了進來,命他點了侍劍的穴
道,只是不知展飛如何又得罪了幫主,以致被他擊出窗外,多半是展
飛又奉命剝光侍劍的衣服,行動卻稍有遲疑。只是展飛武功遠較幫主
為強,所謂『被他擊出窗外』,也必是展飛裝腔作勢,想平息他怒氣
,十之八九,還是自行借勢竄出去的。眾人見展飛傷勢不輕,頭臉手
臂又被玫瑰花叢刺得斑斑血痕,均有狐悲之意,只是礙於幫主臉面,
誰也不敢對展飛稍示慰問。

眾人既這麼想,無人敢再提刺客之事。虎猛堂香主邱山風想起自己阻
了幫主的興頭,有展飛的例子在前,幫主說不定立時便會反臉怪責,
做人以識趣為先,當即躬身說道:「幫主休息,屬下告退。」余人紛
紛告辭。

貝海石見幫主臉上神色怪異,終是關心他的身子,伸手出去,說道:
「我再搭搭幫主的脈搏。」那少年提起手來,任他搭脈。貝海石二根
手指按到了那少年的手腕之上,驀地裡手臂劇震,半邊身子一麻,三
根手指竟被他脈搏震了下來。

貝海石大吃一驚,臉現喜色,大聲道:「恭喜幫主,賀喜幫主,這蓋
世神功,終究是練成了。」那少年莫名其妙,問道:「什……什麼蓋
世神功?」貝海石料想他不願旁人知曉,當下不敢再提,說道:「
是,是屬下胡說八道,幫主請勿見怪。」微微躬身,出房而去。

頃刻間群雄退盡,房中又只剩下展飛和侍劍二人。展飛身負重傷,但
眾人不知幫主要如何處置他,既無幫主號令,只得任由他留在房中,
無人敢扶他出去醫治。

展飛手肩折斷,痛得額頭全是冷汗,聽得眾人走遠,咬牙怒道:「你
要折磨我,便趕快下手吧,姓展的求一句饒,不是好漢。」那少年奇
道:「我為什麼要折磨你?嗯,你手臂斷了,須得接起來才成。從前
阿黃從山邊滾下坑去跌斷了腿,是我給它接上的。」

那少年與母親二人僻居荒山,什麼事情都得自己動手,雖然年幼,一
應種菜、打獵、煮飯、修屋都幹得井井有條。狗兒阿黃斷腿,他用木
棍給綁上了,居然過不了十多天便即痊癒。他說罷便東張西望,要找
根木棍來給展飛接骨。

侍劍問道:「少你,你找什麼?」那少年道:「我找根木棍。」侍劍
突然走上兩步,跪倒在地,道:「少爺,求求你,饒了他吧。你……
你騙了他妻子到手,也難怪他惱恨,他又沒傷到你。少爺,你真要殺
他,那也一刀了斷便是,求求你別折磨他啦。」她想以木棍將人活活
打死,可比一刀殺了痛苦得多,不由得心下不忍。

那少年道:「什麼騙了他妻子到手?我為什麼要殺他?你說我要殺
人?人那殺得的?」見臥室中沒有木棍,便提起一張椅子,用力一扳
椅腳。他此刻水火既濟,陰陽調和,神功初成,力道大得出奇,手上
使力輕重卻全然沒有分寸,這一扳之下,只聽得喀的一聲響,椅腳便
折斷了。那少年不知自己力大,喃喃的道:「這椅子這般不牢,坐上
去豈不摔個大跤?侍劍姊姊,你跪著幹什麼?快起來啊。」走到展飛
身前,說道:「你別動!」

展飛口中雖硬,眼看他這麼一下便折斷了椅腳,又想到自己奮力一掌
竟被他震斷手臂,身子立即破窗而出,此人內力實是雄渾無比,不由
自主的全身顫栗,雙眼釘住了他手中的椅腳,心想:「他當然不會用
椅腳來打我,啊喲,定是要將這椅腳塞入我嘴裡,從喉至胃,叫我死
不去,活不得。」長樂幫中酷刑甚多,有一項刑罰正是用一根木棍撐
入犯人口中,自嚥喉直塞至胃,卻一時不得便死,苦楚難當,稱為
『開口笑』。展飛想起了這項酷刑,只嚇得魂飛魄散,見幫主走到身
前,舉起左掌,便向他猛擊過去。

那少年卻不知他意欲傷人,說道:「別動,別動!」伸手便捉住他左
腕。展飛只覺半身酸麻,掙紮不得。那少年將那半截椅腳放在他斷臂
之旁,向侍劍道:「侍劍姊姊,有什麼帶子沒有?給他綁一綁!」

侍劍大奇,問道:「你真的給他接骨?」那少年笑道:「接骨便接骨
了,難道還有什麼真的假的?你瞧他痛成這麼模樣,怎麼還能鬧著
玩?」侍劍將信將疑,還是去找了一根帶子來,走到兩人身旁,向那
少年看了一眼,惴惴然的將帶子替展飛縛上斷臂。那少年微笑道:
「好極,你綁得十分妥貼,比我綁阿黃的斷腿時好得多了。」

展飛心想:「這賊幫主兇淫毒辣,不知要想什麼新鐐古怪的花樣來折
磨我?」聽他一再提到『阿黃斷腿』,忍不住問道:「阿黃是誰?」
那少年道:「阿黃是我養的狗兒,可惜不見了。」展飛大怒,厲聲
道:「好漢子可殺不可辱,你要殺便殺,如何將展某當做畜生?」那
少年忙道:「不,不!我只是這麼提一句,大哥別惱,我說錯了話,
給你賠不是啦。」說著抱拳拱了拱手。

展飛知他內功厲害,只道他假意賠罪,實欲以內力傷人,否則這人素
來倨傲無禮,跟下屬和顏悅色的說幾句話已是十分難得,豈能給人陪
什麼不是?當即側身避開了這一拱,雙目炯炯的瞪視,瞧他更有什麼
惡毒花樣。那少年道:「大哥是姓展的麼?展大哥,你請回去休息
吧。我狗雜種不會說話,得罪了你,展大哥別見怪。」展飛大吃一
驚,心道:「什……什麼……他說什麼『我狗雜種』?那又是一句繞
了彎子來罵人的新鮮話兒?」

侍劍心想:「少爺神智清楚了一會兒,轉眼又胡塗啦。」但見那少年
雙目發直,皺眉思索,便向展飛使個眼色,叫他乘極快走。

展飛大聲道:「姓石的小子,我也不要你賣好。你要殺我,我本來便
逃不了,老子早認命啦,也不想多活一時三刻。你還不快快殺我?」
那少年奇道:「你這人的胡塗勁兒,可真叫人好笑,我幹麼要殺你?
我媽媽講故事時總是說:壞人才殺人,好人是不殺人的。我當然不做
壞人。你這麼一個大個兒,雖然斷了一條手臂,我又怎殺得了你?」
侍劍忍不住接口道:「展香主,幫主已饒了你啦,你還不快去?

」展飛提起左手摸了摸頭,心道:「到底是小賊糊塗了,還是我自己
糊塗了?」侍劍頓足道:「快去,快去!」伸手將他推出了房外。

那少年哈哈一笑,說道:「這人倒也有趣,口口聲聲的說我要殺他,
倒像我最愛殺人、是個大大的壞人一般。」

侍劍自從服侍幫主以來,第一次見他忽發善心,饒了一個得罪他的下
屬,何況展飛犯上行刺,實是罪不可赦,不禁心中歡喜,微笑道:
「你當然是好人哪,是個大大的好人。是好人才搶人家的妻子,拆散
人家的夫妻……」說到後來,語氣頗有些辛酸,但幫主積威之下,究
是不敢太過放肆,說到這裡便住口了。

那少年奇道:「你說我搶了人家的妻子?怎樣搶法的?我搶來幹什麼
了?」

侍劍嗔道:「是好人也說這些下流話?裝不了片刻正經,轉眼間狐貍
尾巴就露出來了。我說呢,好少爺,你便要扮好人,謝謝你也多扮一
會兒。」

那少年對她的話全然不懂,問道:「你……你說什麼?我搶他妻子來
幹什麼,我就是不懂,你教我吧!」這時只覺全身似有無窮精力要發
散出來,眼中精光大盛。

侍劍聽他越說越不成話,心中怕極,不住倒退,幾步便退到了房門
口,若是幫主撲將過來,立時便可逃了出去,其實她知道他當真要逞
強暴,又怎能得脫毒手?以往數次危難,全仗自己以死相脅,堅決不
從,這才保得了女兒軀體的清白。這時見他眼光中又露出野獸一般橫
暴神情,不敢再出言譏刺,心中怦怦亂跳,顫聲道:「少爺,你身子
沒……沒有復原,還是……還是多休息一會吧。」

那少年道:「我多休息一會,身子復原之後,那又怎樣?」侍劍滿臉
通紅,左足跨出房門,只聽他喃喃的道:「這許多事情,我當真是一
點也不懂,唉,你好像很怕我似的。」雙手抓住椅背,忍不住手掌微
微使勁。那椅子是紫檀木所制,堅硬之極,那知他內勁到處,喀喇一
響,椅背登時便斷了。那少年奇道:「這裡什麼東西都像是面粉做
的。」

謝煙客居心險毒,將上乘內功顛倒了次序傳授,只待那少年火候到
時,陰陽交攻,死得慘酷無比,便算不得是自己『以一指之力相加
』。那少年修習數年,那一日果然陰陽交迫,本來非死不可,說來也
真湊巧,恰好貝海石在旁。貝大夫既精醫道,又內力深湛,替他護住
了心脈,暫且保住了一口氣息。來到長樂幫總舵後,每晚有人前來探
訪,盜得了武林中珍奇之極的『玄冰碧火酒』相喂,壓住了他體內陰
陽二息的交拚,但這藥酒性子猛烈,更增他內息力道,到這日剛好展
飛在『膻中穴』上一擊,硬生生的逼得他內息龍虎交會,又震得他吐
出丹田內鬱積的毒血,水火既濟,這兩門純陰純陽的內功非但不再損
及他身子,反而化成了一門亙古以來從未有的古怪內力。

自來武功中練功,如此險徑,從未有人膽敢想到。縱令謝煙客忽然心
生悔意,貝海石一心要救他性命,也決計不敢以剛猛掌力震他心口。
但這古怪內力是誤打誤撞而得,畢竟不按理路,這時也未全然融會,
偶爾在體內胡沖亂闖,又激得他氣血翻湧,一時似欲嘔吐,一時又想
跳躍,難以定心。其中緣由,這少年自是一無所知。本來已是胡裡胡
塗的如在夢境,這時更似夢中有夢。是真是幻,再也摸不著半點頭
腦。

侍劍低聲道:「你既饒了展香主性命,又替他接骨,卻又何苦再罵他
畜生?這麼一來,他又要恨你切骨了。」見他神色怪異,目光炯炯,
古裡古怪的瞧著自己,手足躍躍欲動,顯是立時便要撲將過來,再也
不敢在房中稍有停留,立即退了出去。
第五回:叮叮噹噹

那少年心中一片迷惘,搔了搔頭,說道:「奇怪,奇怪!」見到桌上
那盒泥人兒,自言自語:「泥人兒卻在這裡,那麼我又不是做夢了。
」打開盒子蓋,拿了泥人出來。

其時他神功初成,既不會收勁內斂,亦不知自己力大,就如平時這般
輕輕一捏,刷刷刷幾聲,裹在泥人外面的粉飾、油彩和泥底紛紛掉
落。那少年一聲「啊喲」,心感可惜,卻見泥粉褪落處裡面又有一層
油漆的木面。索性再將泥粉剝落一些,裡面依稀現出人形,當下將泥
人身上泥粉盡數剝去,露出一個裸體的木偶來。

木偶身上油著一層桐油,繪滿了黑線,卻無穴道位置。木偶刻工精巧
,面目栩栩如生,張嘴作大笑之狀,雙手捧腹,神態滑稽之極,相貌
和本來的泥人截然不同。

那少年大喜,心想:「原來泥人兒裡面尚有木偶,不知另外那些木偶
又是怎生模樣?」反正這些泥人身上的穴道經脈早已記熟,當下將每
個泥人身外的泥粉油彩逐一剝落。果然每個泥人內都藏有一個木偶,
神情或喜悅不禁,或痛哭流淚,或裂觜大怒,或慈和可親,無一相同
。木偶身上的運功線路,與泥人身上所繪全然有異。

那少年心想:「這些木偶如此有趣,我且照他們身上的線路練練功
看。這個哭臉別練,似他這般哭哭啼啼的豈不難看?裂著嘴笑的也不
好看,我照這個笑嘻嘻的木人兒來練。」當下盤膝坐定,將微笑的木
偶放在面前幾上,丹田中微微運氣,便有一股暖洋洋的內息緩緩上
升,他依著木偶身上所繪線路,引導內息通向各處穴道。

他卻那裡知道,這些木偶身上所繪,是少林派前輩神僧所創的一套
『羅漢伏魔神功』。每個木偶是一尊羅漢。這門神功集佛家內功之大
成,深奧精微之極。單是第一步攝心歸元,須得摒絕一切俗慮雜念,
十萬人中便未必有一人能做到。聰明伶俐之人總是思慮繁多,但若資
質魯鈍,又弄不清其中千頭萬緒的諸種變化。

當年創擬這套神功的高僧深知世間罕有聰明、純朴兩兼其美的才士。
空門中雖然頗有根器既利、又已修到不染於物欲的僧侶,但如去修練
這門神功,勢不免全心全意的『著於武功』,成為實証佛道的大障。
佛法稱『貪、嗔、痴』為三毒,貪財貪色固是貪,耽於禪悅、武功亦
是貪。因此在木羅漢外敷以泥粉,塗以油彩,繪上了少林正宗的內功
入門之道,以免後世之人見到木羅漢後不自量力的妄加修習,枉自送
了性命,或者離開了佛法正道。

大悲老人知道這一十八個泥人是武林異寶,花盡心血方始到手,但眼
見泥人身上所繪的內功法門平平無奇,雖經窮年累月的鑽研,也找不
到有甚寶貴之處。他既認定這是異寶,自然小心翼翼,不敢有半點損
毀,可是泥人不損,木羅漢不現,一直至死也不明其中秘奧的所在。
其實豈止大悲老人而已,自那位少林僧以降,這套泥人已在十一個人
手中流轉過,個個戰戰兢兢,對十八個泥人周全保護,思索推敲,盡
屬徒勞。這十一人都是遺恨而終,將心中一個大疑團帶入了黃土之
中。

那少年天資聰穎,年紀尚輕,一生居於深山,世務一概不通,非純朴
不可,恰好合式。也幸好他清醒之後的當天,便即發現了神功秘要。
否則幫主做得久了,耳濡目染,無非娛人聲色,所作所為,盡是兇殺
爭奪,縱然天性良善,出於泥而不染,但心中思慮必多,那時再見到
這一十八尊木羅漢,練這神功便非但無益,且是大大的有害了。

那少年體內水火相濟,陰陽調合,內力已十分深厚,將這股內力依照
木羅漢身上線路運行,一切窒滯處無不豁然而解。照著線路運行三
遍,然後閉起眼睛,不看木偶而運功,只覺舒暢之極,又換了一個木
偶練功。

他全心全意的沉浸其中,練完一個木偶,又是一個,於外界事物,全
然的不聞不見,從天明到中午,從中午到黃昏,又從黃昏到次日天明


侍劍初時怕他侵犯,只探頭在房門口偷看,見他凝神練功,一會兒嘻
嘻傻笑,過了一會卻又愁眉苦臉,顯是神智胡塗了,不禁擔心,便躡
足進房。待見他接連一日一晚的練功,無止無休,心中早已忘了害怕
,只是滿心掛懷,出去睡上一兩個時辰,又進來看他。

貝海石也在房外探視了數次,見他頭頂白氣氤氳,知他內功又練到了
緊要關頭,便吩咐下屬在幫主房外加緊守備,誰也不可進去打擾。

待得那少年練完了十八尊木羅漢身上所繪的伏魔神功,已是第三日晨
光熹微。他長長的舒了口氣,將木偶放入盒中,合上盒蓋,只覺神清
氣爽,內力運轉,無不如意,卻不知武林中一門稀世得見的『羅漢伏
魔神功』已是初步小成。本來練到這境界,少則五六年,多則數十
年,決無一日一夜間便一蹴可至之理。只是他體內陰陽二氣自然融
合,根基早已培好,有如上遊萬頃大湖早積蓄了汪洋巨浸,這『羅漢
伏魔神功』只不過將之導入正流而已。正所謂『水到渠成』,他數年
來苦練純陰純陽內力乃是儲水,此刻則是『渠成』了。

一瞥眼間,見侍劍伏在床沿之上,已然睡著了,於是跨下床來,其時
中秋已過,八月下旬的天氣,頗有涼意,見侍劍衣衫單薄,便將床上
的一條錦被取過,輕輕蓋在她身上。走到窗前,但覺一股清氣,夾著
園中花香撲面而來。忽聽得侍劍低聲道:「少爺,少爺你……你別殺
了!」那少年回過頭來,問道:「你怎麼老是叫我少爺?又叫我別殺
人?」

侍劍睡得雖熟,但一顆心始終吊著,聽得那少年說話,便即醒覺,拍
拍自己心口,道:「我……我好怕!」眼見床上沒了人,回過頭來,
卻見那少年立在窗口,不禁又驚又喜,笑道:「少爺,你起來啦!你
瞧,我……我竟睡著了。」站起身來,披在她肩頭的錦被便即滑落。
她大驚失色,只道睡夢中已被這輕薄無行的主人玷污了,低頭看自身
衣衫,卻是穿得好好地,霎時間驚疑交集,顫聲道:「你……你……
我……我……」

那少年笑道:「你剛才說夢話,又叫我別殺人。難道你在夢中,也見
到我殺人嗎」

侍劍聽他不涉遊詞,心中略定,又覺自身一無異狀,心道:「是我錯
怪了他麼?謝天謝地……」便道:「是啊,我剛才做夢,見到你雙手
拿了刀子亂殺,殺得地下橫七豎八的都是屍首,一個個都不……不
……」說到這裡,臉上一紅,便即住口。她日有所見,夜有所夢,這
一日兩晚之中,在那少年床前所見的只是那一十八具裸身木偶,於是
夢中見到的也是大批裸體男屍。那少年怎知情由,問道:「一個個都
不什麼?」侍劍臉上又是一紅,道:「一個個都不……不是壞人。」

那少年問道:「侍劍姊姊,我心中有許多事不明白,你跟我說,行不
行?」侍劍微笑道:「啊喲,怎地一場大病,把性格兒都病得變了?
跟我們底下人奴才說話,也有什麼姊姊、妹妹的。」那少年道:「我
便是不懂,怎麼你叫我少爺,又說什麼是奴才。那些老伯伯又叫我幫
主。那位展大哥,卻說我搶了他的妻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侍劍向他凝視片刻,見他臉色誠摯,絕無開玩笑的神情,便道:「你
有一日一夜沒吃東西了,外邊熬得有人參小米粥,我先裝一碗給你
吃。」

那少年給她一提,登覺腹中飢不可忍,道:「我自己去裝好了,怎敢
勞動姊姊?小米粥在那裡?」一嗅之下,笑道:「我知道啦。」大步
走出房外。

他臥室之外又是一間大房,房角裡一只小炭爐,燉得小米粥波波波的
直響。那少年向侍劍瞧了一眼。侍劍滿臉通紅,叫道:「啊喲,小米
粥燉糊啦。少爺,你先用些點心,我馬上給你燉過。真糟糕,我睡得
像死人一樣。」

那少年笑道:「糊的也好吃,怕什麼?」揭開鍋蓋,焦臭刺鼻,半鍋
粥已熬得快成焦飯了,拿起匙羹抄了一匙焦粥,便往口中送去。這人
參小米粥本有苦澀之味,既未加糖,又煮糊了,自是苦上加苦。那少
年皺一皺眉頭,一口吞下,伸伸舌頭,說道:「好苦!」卻又抄了一
匙羹送入口中,吞下之後,又道:「好苦!」

侍劍伸手去奪他匙羹,紅著臉道:「糊得這樣子,虧你還吃?」手指
碰到他手背,那少年不肯將匙羹放手,手背肌膚上自然而然生出一股
反彈之力。侍劍手指一震,急忙縮手。那少年卻毫不知情,又吃了一
匙苦粥。侍劍側頭相看,見他狼吞虎嚥,神色滑稽古怪,顯是吃得又
苦澀,又香甜,忍不住抿嘴而笑,說道:「這也難怪,這些日子來,
可真餓壞你啦。」

那少年將半鍋焦粥吃了個鍋底朝天。這人參小米粥雖煮得糊了,但粥
中人參是上品老山參,實具大補之功,他不多時更是精神奕奕。

侍劍見他臉色紅艷艷地,笑道:「少爺,你練的是什麼功夫?我手指
一碰到你手背,你便把人家彈了開去,臉色又變得這麼好。」那少年
道:「我也不知是什麼功夫,我是照著那些木人兒身上的線路練的。
侍劍姊姊,我……我到底是誰?」侍劍又是一笑,道:「你是真的記
不起了,還是在說笑話?」

那少年搔了搔頭,突然問:「你見到我媽媽沒有?」侍劍奇道:「沒
有啊。少爺,我從來沒聽說你還有一位老太太。啊,是了,你一定很
聽老太太的話,因此近來性格兒也有些兒改了。」說著向他瞧了一
眼,生怕他舊脾氣突然發作,幸好一無動靜。那少年道:「媽媽的話
自然要聽。」嘆了口氣,道:「不知道我媽媽到那裡去了。」侍劍
道:「謝天謝地,世界上總算還有人能管你。」

忽聽門外有人朗聲說道:「幫主醒了麼?屬下有事啟稟。」

那少年愕然不答,向侍劍低聲問道:「他是不是跟我說話?」侍劍
道:「當然是了,他說有事向你稟告。」那少年急道:「你請他等一
等。侍劍姊姊,你得先教教我才行。」

侍劍向他瞧了一眼,提高聲音說道:「外面是那一位?」那人道:
「屬下獅威堂陳沖之。」侍劍道:「幫主吩咐,命陳香主暫候。」陳
沖之在外應道:「是。」

那少年向侍劍招招手,走進房內,低聲問道:「我到底是誰?」侍劍
雙眉微蹙,心間增憂,說道:「你是長樂幫的幫主,姓石,名字叫破
天。」那少年喃喃的道:「石破天,石破天,原來我叫做石破天,那
麼我的名字不是狗雜種了。」

侍劍見他頗有憂色,安慰他道:「少爺,你也不須煩惱。慢慢兒的,
你會都記起來的。你是石破天石幫主,長樂幫的幫主,自然不是狗
……自然不是!」

那少年石破天悄聲問道:「長樂幫是什麼東西?幫主是幹什麼的?」

侍劍心道:「長樂幫是什麼東西,這句話倒不易回答。」沉吟道:
「長樂幫的人很多,像貝先生啦,外面那個陳香主啦,都是有大本領
的人。你是幫主,大伙兒都要聽你的話。」

石破天道:「那我跟他們說些什麼話好?」侍劍道:「我是個小丫
頭,又懂得什麼?少爺,你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妨便問貝先生。他是
幫裡的軍師,最是聰明不過的。」石破天道:「貝先生又不在這裡。
侍劍姊姊,你想那個陳香主有什麼話跟我說?他問我什麼,我一定回
答不出。你……你還是叫他去吧。」侍劍道:「叫他回去,恐怕不大
好。他說什麼,你只須點點頭就是了。」石破天喜道:「那倒不難
。」

當下侍劍在前引路,石破天跟著她來到外面的一間小客廳中。只見一
名身材極高的漢子倏地從椅上站了起來,躬身行禮,道:「幫主大好
了!屬下陳沖之問安。」

石破天躬身還了一禮,道:「陳……陳香主也大好了,我也向你問
安。」

陳沖之臉色大變,向後連退了兩步。他素知幫主倨傲無禮、殘忍好
殺,自己向他行禮問安,他居然也向自己行禮問安,顯是殺心已動,
要向自己下毒手了。陳沖之心中雖驚,但他是個武功高強、桀傲不馴
的草莽豪傑,豈肯就此束手竺斃?當下雙掌暗運功力,沉聲說道:
「不知屬下犯了第幾條幫規?幫主若要處罰,也須大開香堂,當眾宣
告才成。」

石破天不明白他說些什麼,驚訝道:「處罰,處罰什麼?陳香主你說
要處罰?

」陳沖之氣憤憤的道:「陳沖之對本幫和幫主忠心不貳,並無過犯,
幫主何以累出譏刺之言?」石破天記起侍劍叫他遇到不明白時只管點
頭,慢慢再問貝海石不遲,當下便連連點頭,「嗯」了幾聲,道:
「陳香主請坐,不用客氣。」陳沖之道:「幫主之前,焉有屬下的坐
位?」石破天又接連點頭,說道:「是,是!」

兩個個人相對而立,登時僵著不語,你瞧著我,我瞧著你。陳沖之臉
色是全神戒備而兼憤怒惶懼,石破天則是茫然而有困惑,卻又帶著溫
和的微笑。

按照長樂幫規矩,下屬向幫主面陳機密之時,旁人不得在場,是以侍
劍早已退出客廳,否則有她在旁,便可向陳沖之解釋幾句,說明幫主
大病初癒,精神不振,陳香主不必疑慮。

石破天見茶幾上放著兩碗清茶,便自己左手取了一碗,右手將另一碗
遞過去。陳沖之既怕茶中有毒,又怕石破天乘機出手,不敢伸手去
接,反退了一步,嗆 一聲,一只瓷碗在地下摔得粉碎。石破天「啊
喲」一聲,微笑道:「對不住,對不住!」將自己沒喝過的茶又遞給
他,道:「你喝這一碗吧!」

陳沖之雙眉一豎,心道:「反正逃不脫你的毒手,大丈夫死就死,又
何必提心吊膽?」他知道幫主武功雖然不及自己,但若出手傷了他,
萬萬逃不出長樂幫這龍潭虎穴,在貝大夫手下只怕走不上十招,那時
死起來勢必慘不可言,當下接過碗來,骨都都的喝幹,將茶碗重重在
茶幾上一放,慘然說道:「幫主如此對待忠心的下屬,但願長樂幫千
秋長樂,石幫主長命百歲。」

石破天對「但願石幫主長命百歲」這句話倒是懂的,只不知陳沖之這
麼說,乃是一句反話,也道:「但願陳香主也長命百歲。」

這句話聽在陳沖之耳中,又變成了一句刻毒的譏刺。他嘿嘿冷笑,心
道:「我已命在頃刻,你卻還說祝我長命百歲。」朗聲道:「屬下不
知何事得罪了幫主,既是命該如此,那也不必多說了。屬下今日是來
向幫主稟告:昨晚有兩人擅闖總壇獅威堂,一個是四十來歲的中年漢
子,另一個是二十七八歲的女子。兩人都使長劍,武功似是凌霄城雪
山派一路。屬下率同部屬出手擒拿,但兩人劍法高明,給他們殺了三
名兄弟。那年輕女子後來腿上中了一刀,這才被擒,那漢子卻給逃走
了,特向幫主領罪。」

石破天道:「嗯,捉了個女的,逃了個男的。不知這兩人來幹什麼?
是來偷東西嗎?」陳沖之道:「獅威堂倒沒少了什麼物事。」石破天
皺眉道:「那兩人兇惡得緊,怎地動不動便殺了三個人。」他好奇心
起,道:「陳得主,你帶我去瞧瞧那女子,好麼?」

陳沖之躬身道:「遵命。」轉身出廳,鬥地動念:「我擒獲的這女子
相貌很美,年紀雖然大了幾歲,容貌可真不錯,幫主若是看上了,心
中一喜,說不定便能把解藥給我。」又想:「陳沖之啊陳沖之,石幫
主喜怒無常,待人無禮,這長樂幫非你安身之所。今日若得僥幸活
命,從此遠走高飛,隱姓埋名,再也不來趕這淌渾水了。可是……可
是脫幫私逃,那是本幫不赦的大罪,長樂幫便追到天涯海角,也放我
不過,這便如何是好?」

石破天隨著陳沖之穿房過戶,經過了兩座花園,來到一扇大石門前,
見四名漢子手執兵刃,分站石門之旁。四名漢子搶步過來,躬身行
禮,神色於恭謹之中帶著惶恐。

陳沖之一擺手,兩名漢子當即推開石門。石門之內另有一道鐵柵欄,
一把大鐵鎖鎖著。陳沖之從身邊取出鑰匙親自打開。進去後是一條長
長的甬道,裡面點著巨燭,甬道盡處又有四名漢子把守,再是一道鐵
柵。過了鐵柵是一扇厚厚的石門,陳沖之開鎖打開鐵門,裡面是間兩
丈見方的石室。

一個白衣女子背坐,聽得開門之聲,轉過臉來。陳沖之將從甬道中取
來的燭台放在進門處的幾上,燭光照射到那女子臉上。

石破天「啊」的一聲輕呼,說道:「姑娘是雪山派的寒梅女俠花萬
紫。」

那日侯監集上,花萬紫一再以言語相激謝煙客。當時各人的言語石破
天一概不懂,也不知『雪山派』、『寒梅女俠』等等是什麼意思,只
是他記心甚好,聽人說過的話自然而然的便不會忘記。此刻相距侯監
集之會已有七八年,花萬紫面貌並無多大變化,石破天一見便即識
得。

但石破天當時是個滿臉泥污的小丐,今日服飾華麗,變成了個神採奕
奕的高大青年,花萬紫自然不識。她氣憤憤的道:「你怎認得我?」

陳沖之聽石破天一見到這女子立即便道出她的門派、外號、名字,不
禁佩服:「這小子眼力過人,倒也有他的本事。」當即喝道:「這位
是我們幫主,你說話恭敬些。」

花萬紫吃了一驚,沒想在牢獄之中竟會和這個惡名昭彰的長樂幫幫主
石破天相遇。她和師哥耿萬鐘夜入長樂幫,為的是要查察石破天的身
分來歷。她素聞石破天好色貪淫,敗壞過不少女子的名節,今日落入
他手中,不免兇多吉少,不敢讓他多見自己的容色,立即轉頭,面朝
裡壁,嗆  幾下,發出鐵器碰撞之聲,原來她手上、腳上都戴了銬
鐐。

石破天只在母親說故事之時聽她說起過腳鐐手銬,直至今日,方得親
見,問陳沖之道:「陳香主,這位花姑娘手上腳上那些東西,便是腳
鐐手銬麼?」陳沖之不知這句話是何用意,只得應道:「是。」石破
天又問:「她犯了什罪,要給她帶上腳鐐手銬?」

陳沖之恍然大悟,心道:「原來幫主怪我得罪了花姑娘,是以才向我
痛下毒手。可須得趕快設法補救才是。男子漢大丈夫,為一個女子而
枉送性命,可真是冤了。」忙道:「是,是,屬下知罪。」忙從衣袋
中取出鑰匙,替花萬紫打開了銬鐐。

花萬紫手足雖獲自由,只有更增驚慌,一時間手足顫抖。她武功固然
不弱,智謀膽識亦殊不在一般武林豪士之下,倘若石破天以死相脅,
她非但不會皺一皺眉頭,還會侃侃而言,直斥其非,可是耳聽得他反
而出言責備擒住自己的陳香主,顯然在向自己賣好,意存不軌。她一
生守身如玉,想到石破天的惡名,當真是不寒而栗,拚命將面龐挨在
冰冷的石壁之上,心中只是想:「不知是不是那小子?我只須仔細瞧
他幾眼,定能認得出來。」但說什麼也不敢轉頭向石破天臉上瞧去。

陳沖之暗自調息,察覺喝了「毒茶」之後體內並無異樣,料來此毒並
非十分厲害,當可有救,自須更進一步向幫主討好,說道:「咱們便
請花姑娘同到幫主房中談談如何?這裡地方又黑又小,無茶無酒,不
是款待貴客的所在。」

石破天喜道:「好啊,花姑娘,我房裡有燕窩吃,味道好得很,你去
吃一碗吧。」花萬紫顫聲道:「不去!不去吃!」石破天道:「味道
好得很呢,去吃一碗吧!」花萬紫怒道:「你要殺便殺,姑娘是堂堂
雪山派的傳人,決不向你求饒。你這惡徒無恥已極,竟敢有非份之
想,我寧可一頭撞死在這石屋之中,也決不……決不到你房中。」

石破天奇道:「倒像我最愛殺人一般,真是奇怪,好端端地,我又怎
敢殺你了?你不愛吃燕窩也就罷了。想來你愛吃雞鴨魚肉什麼的。陳
香主,咱們有沒有?」陳沖之道:「有,有,有!花姑娘愛吃什麼,
只要是世上有的,咱們廚房裡都有。」花萬紫「呸」了一聲,厲聲
道:「姑娘寧死也不吃長樂幫中的食物,沒的玷污了嘴。」石破天
道:「地麼花姑娘喜歡自己上街去買來吃的了?你有銀子沒有?若是
沒有,陳香主你有沒有,送些給她好不好?」

陳沖之和花萬紫同時開口說話,一個道:「有,有,我這便去取。」
一個道:「不要,不要,死也不要。」

石破天道:「想來你自己有銀子。陳香主說你腿上受了傷,本來我們
可以請貝先生給你瞧瞧,你既然這麼討厭長樂幫,那麼你到街上找個
醫生治治吧,流多了血,恐怕不好。」

花萬紫決不信他真有釋放自己之意,只道他是貓玩耗子,故意戲弄,
氣憤憤的道:「不論你使什麼詭計,我才不上你的當呢。」

石破天大感奇怪,道:「這間石屋子好像監牢一樣,在這裡有什麼好
玩?我雖沒見過監牢,我媽媽講故事時說的監牢,就跟這間屋子差不
多。花姑娘,你還是快出去吧。」

花萬紫聽他這幾句話不倫不類,什麼『我媽媽講故事』雲雲,不知是
何意思,但釋放自己之意倒似不假,哼了一聲,說道:「我的劍呢,
還我不還?」心想:「若有兵刃在手,這石破天如對我無禮,縱然鬥
他不過,總也可以橫劍自刎。」

陳沖之轉頭瞧幫主的臉色。石破天道:「花姑娘是使劍的,陳香主,
請你還了她,好不好?」陳沖之道:「是,是,劍在外面,姑娘出
去,便即奉上。」

花萬紫心想總不能在這石牢中耗一輩子,只有隨機應變,既存了必死
之心,什麼也不怕了,當下霍地立起,大踏步走了出去。石陳二人跟
在其後。穿過甬道、石門,出了石牢。

陳沖之要討好幫主,親自快步去將花萬紫的長劍取了來,遞給幫主。
石破天接過後,轉遞給花萬紫。花萬紫防他遞劍之時乘機下手,當下
氣凝雙臂,兩手倏地探出,連鞘帶劍,呼的一聲抓了過去。她取劍之
時,右手搭住了劍柄,長劍抓過,劍鋒同時出鞘五寸,凝目向石破天
臉上瞧去,突然心頭一震:「是他,便是這小子,決計錯不了!」

陳沖之知她劍法精奇,恐她出劍傷人,忙回手從身後一名幫眾手中搶
過一柄單刀。

石破天道:「花姑娘,你腿上的傷不礙事吧?若是斷了骨頭,我倒會
給你接骨,就像給阿黃接好斷腿一樣。」

這句話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花萬紫見他目光向自己腿上射來,登時
臉上一紅,斥道:「輕薄無賴,說話下流。」石破天奇道:「怎麼?
這句話說不得麼?我瞧瞧你的傷口。」他一派天真爛漫,全無機心,
花萬紫卻認定他在調戲自己,刷的一聲,長劍出鞘,喝道:「姓石
的,你敢上前一步,姑娘跟你拚了。」劍尖上青光閃閃,對準了石破
天的胸膛。

陳沖之笑道:「花姑娘,我幫主年少英俊,他瞧中了你,是你大大的
福份。天下也不知有多少年輕美貌的姑娘,想陪我幫主一宵也不可得
呢。」

花萬紫臉色慘白,一招『大漠飛沙』,劍挾勁風,向石破天胸口刺
去。

石破天此時雖然內力渾厚,於臨敵交手的武功卻從來沒學過,眼見花
萬紫利劍刺到,心慌意亂之下,立即轉身便逃。幸好他內功極精,雖
是笨手笨腳的逃跑,卻也自然而然的快得出奇,呼的一聲,已逃出了
數丈以外。

花萬紫沒料到他竟會轉身逃走,而瞧他幾個起落,便如飛鳥急逝,姿
式雖然十分難看,但輕功之佳,實是生平所未睹,一時不由得呆了,
怔怔的站在當地,說不出話來。

石破天站在遠處,雙手亂搖,道:「花姑娘,我怕了你啦,你怎麼動
不動便出劍殺人。好啦,你愛走便走,愛留便留,我……我不跟你說
話了。」他猜想花萬紫要殺自己,必有重大原由,自己不明其中關
鍵,還是去問侍劍的為是,當下轉身便走。

花萬紫更是奇怪,朗聲道:「姓石的,你放我出去,是不是?是否又
在外伏人阻攔?」石破天停步轉身,奇道:「我攔你幹什麼?一個不
小心,給你刺上一劍,那可糟了。」

花萬紫聽他這麼說,心下將信將疑,兀自不信他真的不再留難自己,
心想:「且不理他有何詭計,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向他狠狠瞪
了一眼,心中又道:「果然是你!你這小子對雪山派膽敢如此無禮
。」轉身便行,腿上傷了,走起來一跛一拐,但想跟這惡賊遠離一
步,便多一分安全,當下強忍腿傷疼痛,走得甚快。

陳沖之笑道:「長樂幫總舵雖不成話,好歹也有幾個人看守門戶,花
姑娘說來便來,說去便去,難道當我們都是酒囊飯袋麼?」花萬紫止
步回身,柳眉一豎,長劍當胸,道:「依你說便怎地?」陳沖之笑
道:「依我說啊,還是由陳某護送姑娘出去為妙。」花萬紫尋思:
「在他檐下過,不得不低頭。這次只怪自己太過莽撞,將對方瞧得忒
也小了,以致失手。當真要獨自闖出這長樂幫總舵去,只怕確實不大
容易。眼下暫且忍了這口氣,日後邀集師兄弟們大舉來攻,再雪今日
之辱。」低聲道:「如此有勞了。」

陳沖之向石破天道:「幫主,屬下將花姑娘送出去。」低聲道:「當
真是讓她走,還是到了外面之後,再擒她回來?」石破天奇道:「自
然當真送她走。再擒回來幹什麼?」陳沖之道:「是,是。」心道:
「準是幫主嫌她年紀大了,瞧不上眼。其實這姑娘雪白粉嫩,倒挺不
錯哪!幫主既看不中,便也不用跟她太客氣了。」對花萬紫道:「走
吧!」

石破天見花萬紫手中利劍青光閃閃,有些害怕,不敢多和她說話,陳
沖之願送她出門,那是再好不過,當即覓路自行回房。一路上遇到的
人個個閃身讓在一旁,神態十分恭謹。

石破天回到房中,正要向侍劍詢問花萬紫何以被陳香主關在牢裡,何
以她又要挺劍擊刺自己,忽聽得門外守衛的幫眾傳呼:「貝先生到
。」

石破天大喜,快步走到客廳,向貝海石道:「貝先生,剛才遇到了一
件奇事。」當下將見到花萬紫的情形說了一遍。

貝海石點點頭,臉色鄭重,說道:「幫主,屬下向你求個情。獅虎堂
陳香主向來對幫主恭順,於本幫又有大功,請幫主饒了他性命。」石
破天奇道:「饒他性命?為什麼不饒他性命?他人很好啊,貝先生,
要是他生了什麼病,你就想法子救他一救。」貝海石大喜,深深一
揖,道:「多謝幫主開恩。」當即匆匆而去。

原來陳沖之送走花萬紫後,即去請貝海石向幫主求情,賜給解藥。貝
海石翻開他眼皮察看,又搭他脈搏,知他中毒不深,心想:「只須幫
主點頭,解他這毒易如反掌。」他本來想石幫主既已下毒,自不允輕
易寬恕,此人年紀輕輕,出手如此毒辣,倒是一層隱憂,不料一開口
就求得了赦令,既救了朋友,又替幫中保留一份實力。這石幫主對自
己言聽計從,不難對付,日後大事到來,當可依計而行,諒無變故,
其喜可知。

貝海石走後,石破天便向侍劍問起種種情由,才知當地名叫鎮江,地
當南北要沖,是長樂幫總舵的所在。他石破天是長樂幫的幫主,下分
內三堂、外五堂,統率各路幫眾。幫中高手如雲,近年來好生興旺,
如貝海石這等大本領的人物都投身幫中,可見得長樂幫的聲勢實力當
真非同小可。至於長樂幫在江湖上到底幹些什麼事,跟雪山派有什麼
仇嫌,侍劍只是個妙齡丫鬟,卻也說不上來。

石破天也聽得一知半解,他人雖聰明,究竟所知世務太少,於這中間
的種種關鍵過節,無法串連得起來,沉吟半晌,說道:「侍劍姊姊,
你定是認錯人了。我既然不是做夢,那個幫主便一定另外有個人。我
只是個山中少年,那裡是什麼幫主了。」

侍劍笑道:「天下就算有容貌相同之人,也沒像到這樣子的。少爺,
你最近練功夫,恐怕是震……震動了頭腦,我不跟你多說啦,你休息
一會兒,慢慢的便都記得起來了。」

石破天道:「不,不!我心中有許多疑惑不解之事,都要問你。侍劍
姊姊,你為什麼要做丫鬟?」侍劍眼圈兒一紅,道:「做丫鬟,難道
也有人情願的麼?我自幼父母都去世了,無依無靠,有人收留了我,
過了幾年,將我賣到長樂幫來。竇總管要我服侍你,我只好服侍你
啦。」石破天道:「如此說來,你是不願意的了。那你去吧,我也不
用人服侍,什麼事我自己都會做。」

侍劍急道:「我舉目無親的,叫我到那裡去?竇總管知道你不要我服
侍,一定怪我不盡心,非將我打死不可。」石破天道:「我叫他不打
你便是。」侍劍道:「你病還沒好,我也不能就這麼走了。再說,只
要你不欺侮我,少爺,我是情願服侍你的。」石破天道:「你不願
走,那也很好,其實我心裡也盼望你別走。我怎會欺侮你?我是從來
不欺侮人的。」

侍劍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抿嘴說:「你這麼說,人家還道咱們的石
大幫主當真改邪歸正了。」見他一本正經的全無輕薄油滑之態,雖想
這多半是他一時高興,故意做作,但瞧著終究喜歡。

石破天沉吟不語,心想:「那個真的石幫主看來是挺兇惡的,既愛殺
人,又愛欺侮人,個個見了他害怕。他還去搶人家妻子,可不知搶來
幹什麼?要她煮飯洗衣嗎?我……我可到底怎麼辦呢?唉,明天還是
向貝先生說個明白,他們定是認錯人了。」心中思潮起伏,一時覺得
做這幫主,人人都聽自己的話,倒也好玩﹔一時又覺冒充別人,當那
幫主回來之後,一定大發脾氣,說不定便將自己殺了,可又危險得
緊。

傍晚時分,廚房中送來八色精致菜肴,侍劍服侍他吃飯,石破天要她
坐下來一起吃,侍劍脹紅了臉,說什麼也不肯。石破天只索罷了,津
津有味的直吃了四大碗飯。

他用過晚膳,又與侍劍聊了一陣,問東問西,問這問那,幾乎沒一樣
事物不透著新奇。眼見天色全黑,仍無放侍劍出房之意。侍劍心想這
少爺不要故態復萌,又起不軌之意,便即告別出房,順手帶上了房
門。

石破天坐在床上,左右無事,便照十八個木偶身上的線路經脈又練了
一遍功夫。

萬籟俱寂之中,忽聽得窗格上得得得響了三下。石破天睜天眼來,只
見窗格緩緩推起,一只纖纖素手伸了進來,向他招了兩招,依稀看到
皓腕盡處的淡綠衣袖。

石破天心中一動,記起那晚這個瓜子臉兒、淡綠衣衫的少女,一躍下
床,奔到窗前,叫道:「姊姊!」窗外一個清脆的聲音啐了一口,
道:「怎麼叫起姊姊啦,快出來吧!」

石破天推開窗子,跨了出去,眼前卻無人影,正詭異間,突然眼前一
黑,只覺一雙溫軟的手掌蒙住了自己眼睛,背後有人格格一笑,跟著
鼻中聞到一陣蘭花般的香氣。

石破天又驚又喜,知道那少女在和他鬧著玩,他自幼在荒山之中,枯
寂無伴,只有一條黃狗作他的遊侶,此刻突然有個年輕人和他鬧玩,
自是十分開心。他反手抱去,道:「瞧我不捉住了你。」那知他反手
雖快,那少女卻滑溜異常,這一下竟抱了個空。只見花叢中綠衫閃
動,石破天搶上去伸手抓出,卻抓到了滿手玫瑰花刺,忍不住「啊」
的一聲叫了出來。

那少女從前面紫荊花樹下探頭出來,低聲笑道:「傻瓜,別作聲,快
跟我來。」石破天見她身形一動,便也跟隨在後。

那少女奔到圍牆腳邊,正要湧身上躍,黑暗中忽有兩人聞聲奔到,一
個手持單刀,一個拿著兩柄短斧,在那少女身前一擋,喝道:「站
住!什麼人?」便在這時,石破天已跟著過來。那二人是在花園中巡
邏的幫眾,一見到石破天和她笑嘻嘻的神情,忙分兩邊退下,躬身說
道:「屬下不知是幫主的朋友,得罪莫怪。」跟著向那少女微微欠
身,表示陪禮之意。那少女向他們伸了伸舌頭,向石破天一招手,飛
身跳上了圍牆。

石破天知道這麼高的圍牆自己可萬萬跳不上去,但見那少女招手,兩
個幫眾又是眼睜睜的瞧著自己,總不能叫人端架梯子來爬將上去,當
下硬了頭皮,雙腳一登,往上便跳,說也奇怪,腳底居然生出一股不
知從何而來的力量,呼的一聲,身子竟沒在牆頭停留,輕輕巧巧的便
越牆而過。

那兩名幫眾嚇了一跳,大聲讚道:「好功夫!」跟著聽得牆外砰的一
聲,有什麼重物落地,卻原來石破天不知落地之法,竟然摔了一交。
那兩名幫眾相顧愕然,不知其故,自然萬萬想不到幫主輕功如此神
妙,竟會摔了個姿勢難看之極的仰八叉。

那少女卻在牆角頭看得清清楚楚,吃了一驚,見他摔倒後一時竟不爬
起,忙縱身下牆,伸手去扶,柔聲道:「天哥,怎麼啦?你病沒好
全,別逞強使功。」伸手在他肋下,將他扶了起來。石破天這一交摔
得屁股好不疼痛,在那少女扶持之下,終於站起。那少女道:「咱們
到老地方去,好不好?你摔痛了麼?能不能走?」

石破天內功深湛,剛才這一交摔得雖重,片刻間也就不痛了,說道:
「好!我不痛啦,當然能走!」

那少女拉著他的右手,問道:「這麼多天沒見到你,你想我不想?」
微微仰起了頭,望著石破天的眼睛。

石破天眼前出現了一張清麗白膩的臉龐,小嘴邊帶著俏皮的微笑,月
光照射在她明徹的眼睛之中,宛然便是兩點明星,鼻中聞到那少女身
上發出的香氣,不由得心中一盪,他雖於男女之事全然不懂,但一個
二十歲的青年,就算再傻,身當此情此景,對一個美麗的少女自然而
然會起愛慕之心。他呆了一呆,說道:「那天晚上你來看我,可是隨
即就走了。我時時想起你。」

那少女嫣然一笑,道:「你失蹤這麼久,又昏迷了這許多天,可不知
人家心中多急。這兩天來,每天晚上我仍是來瞧你,你不知道?我見
你練功練得起勁,生怕打擾了你的療傷功課,沒敢叫你。」

石破天喜道:「真的麼?我可一點不知道。好姊姊,你……你為什麼
對我這樣好?」

那少女突然間臉色一變,摔脫了他的手,嗔道:「你叫我什麼?我
……我早猜到你這麼久不回來,定在外邊跟什麼……什麼……壞女人
在一起,哼!你叫人家『好姊姊』叫慣了,順口便叫到我身上來啦
!」她片刻之前還在言笑晏晏,突然間變得氣惱異常,石破天愕然不
解,道:「我……我……」

那少女聽他不自辯解,更加惱了,一伸手便扯住了他右耳,怒道:
「這些日子中,你到底和那個賤女人在一起?你是不是叫她作『好姊
姊』?快說!快說!」她問一句「快說」,便用力扯他一下耳朵,連
問三句,手上連扯三下。

石破天痛得大叫「啊喲」,道:「你這麼兇,我不跟你玩啦!」那少
女又是用力扯他的耳朵,道:「你想撇下我不理麼?可沒這麼容易。
你跟哪個女人在一起?快說!」石破天苦著臉道:「我是跟一個女人
在一起啊,她睡在我的房裡……」那少女大怒,手中使勁,登時將石
破天的耳朵扯出血來,尖聲道:「我這就去殺死她。」

石破天驚道:「哎,哎,那是侍劍姊姊,她煮燕窩、煮人參小米粥給
我吃,雖然小米粥煮得糊了,苦得很,可是她人很好啊,你……你可
不能殺她。」

那少女兩行眼淚本已從臉頰上流了下來,突然破涕為笑,「呸」的一
聲,用力又將他的耳朵一扯,說道:「我道是那好姊姊,原來你說的
是這個臭丫頭。你騙我,油嘴滑舌的,我才不信呢。這幾日每天晚上
我都在窗外看你,你跟這個臭丫頭倒是規規矩矩的,算你乖!」伸過
手去,又去碰他的耳朵。

石破天嚇了一跳,側頭想避,那少女卻用手掌在他耳朵上輕輕的揉了
幾下,笑問:「天哥,你痛不痛?」石破天道:「自然痛的。」那少
女笑道:「活該你痛,誰叫你騙人?又古裡古怪的叫我什麼『好姊
姊』!」石破天道:「我聽媽說,叫人家姊姊是客氣,難道我叫錯你
了麼?」

那少女橫了他一眼道:「幾時要你跟我客氣了?好吧,你心中不服
氣,我也把耳朵給你扯還就是了。」說著側過了頭,將半邊臉湊了過
去。石破天聞到她臉上幽幽的香氣,提起手來在她耳朵上捏了幾下,
搖頭道:「我不扯。」問道:「那麼我叫你什麼才是?」那少女嗔
道:「你從前叫我什麼?難道連我名字也忘了?」

石破天定了定神,正色道:「姑娘,我跟你說,你認錯了人,我不是
你的什麼天哥。我不是石破天,我是狗雜種。」

那少女一呆,雙手按住了他的肩頭,將他身子扳轉了半個圈,讓月光
照在他的臉上,向他凝神瞧了一會,哈哈大笑,道:「天哥,你真會
開玩笑,剛才你說得真像,可給你嚇了一大跳,還道真的認錯人。咱
們走吧!」說著拉了他手,拔步便行。石破天急道:「我不是開玩
笑,你真的認錯了人。你瞧,我連你叫什麼也不知道。」

那少女止步回身,右手拉住了他的左手,笑厴如花,說道:「好啦,
你定要扯足了順風旗才肯罷休,我便依了你。我姓丁名當,你一直便
叫我『叮叮噹噹』。你記起來了嗎?」幾句話說完,驀地轉身,飛步
向前急奔。

石破天被她一扯之下,身子向前疾沖,腳下幾個踉蹌,只得放開腳
步,隨她狂奔,初時氣喘吁吁的十分吃力,但急跑了一陣,內力調
勻,腳下越來越輕,竟是全然不用費力。

也不知奔出了多少路,只見眼前水光浮動,已到了河邊,丁當拉著他
手,輕輕一縱,躍上泊在河邊的一艘小船船頭。石破天還不會運內力
化為輕功,砰的一聲,重重落在船頭,船旁水花四濺,小船不住搖
幌。

丁當「啊」的一聲叫,笑道:「瞧你的,想弄個船底朝天麼?」提起
船頭竹篙,輕輕一點,便將小船盪到河心。

月光照射河上,在河心映出個缺了一半的月亮。丁當的竹稿在河中一
點,河中的月亮便碎了,化成一道道的銀光,小船向前盪了出去。

石破天見兩岸都是楊柳,遠遠望出去才有疏疏落落的幾家人家,夜深
人靜,只覺一陣陣淡淡香氣不住送來,是岸上的花香?還是丁當身上
的芬芳?

小船在河中轉了幾個彎,進了一條小港,來到一座石橋之下,丁當將
小船纜索系在橋旁楊柳枝上。水畔楊柳茂密,將一座小橋幾乎遮滿
了,月亮從柳枝的縫隙中透進少許,小船停在橋下,真像是間天然的
小屋一般。

石破天讚道:「這地方真好,就算是白天,恐怕人家也不知道這裡有
一艘船停著。」丁當笑道:「怎麼到今天才讚好?」鑽入船艙取出一
張草席,放在船頭,又取兩副杯筷,一把酒壺,笑道:「請坐,喝酒
吧!」再取幾盤花生、蠶豆、幹肉,放在石破天面前。

石破天見丁當在杯中斟滿了酒,登時酒香撲鼻。謝煙客並不如何愛飲
酒,只偶爾飲上幾杯,石破天有時也陪著他喝些,但喝的都是白酒,
這時取了丁當所斟的那杯酒來,月光下但見黃澄澄、紅艷艷地,一口
飲下,一股暖氣直沖入肚,口中有些辛辣、有些苦澀。丁當笑道:
「這是二十年的紹興女兒紅,味道可還好麼?」

石破天正待回答,忽聽得頭頂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二十年的紹興
女兒紅,味兒豈還有不好的?」

拍的一聲,丁當手中酒杯掉上船板,酒水濺得滿裙都是。酒杯骨溜溜
滾開,咚的一響,掉入了河中。她花容失色,全身發顫,拉住了石破
天的手,低聲道:「我爺爺來啦!」

石破天抬頭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一只腳垂在頭頂,不住幌啊幌的,
顯然那人是坐在橋上,雙腳從楊枝中穿下,只須再垂下尺許,便踏到
了石破天頭上。那只腳上穿著白布襪子,繡著壽字的雙樑紫緞面鞋
子。鞋襪都十分幹淨。

只聽頭頂那蒼老的聲音道:「不錯,是你爺爺來啦。死丫頭,你私會
情郎,也就罷了。怎麼將我辛辛苦苦弄來的二十年的女貞陳紹,也偷
出來給情郎喝?」丁當強作笑容,說道:「他……他不是什麼情郎,
只不過是個……是個尋常朋友。」那老者怒道:「呸,尋常朋友,也
抵得你待他這麼好?連爺爺的命根子也敢偷?小賊,你給我滾出來,
讓老頭兒瞧瞧,我孫女兒的情郎是怎麼一個醜八怪。」

丁當左手捏住石破天右手手掌,右手食指在他掌心寫字,嘴裡說道:
「爺爺,這個朋友又蠢又醜,爺爺見了包不喜歡。我偷的酒,又不是
特地給他喝的,哼,他才不配呢,我是自己愛喝酒,隨手抓了一個人
來陪陪。」

她在石破天掌心中劃的是『千萬別說是長樂幫主』九個字,可是石破
天的母親沒教他識字讀書,謝煙客更沒教他識字讀書,他連個『一』
字也不識得,但覺到她在自己掌心中亂搔亂劃,不知她搞什麼花樣,
癢癢的倒也好玩,聽到她說自己『又蠢又醜』,又是不配喝她的酒,
不由得有氣,將她的手一摔,便摔開了。

丁當立即又伸手抓住了他手掌,寫道:「有性命之憂,一定要聽話
」,隨即用力在他掌上捏了幾下,像是示意親熱,又像是密密叮囑。

石破天只道她跟自己親熱,心下只是喜歡,自是不明所以,只聽頭頂
的老者說道:「兩個小家伙都給我滾上來。阿當,爺爺今天殺了幾個
人啦?」

丁當顫聲道:「好像……好像只殺了一個。」

石破天心想:「我撞來撞去這些人,怎麼口口聲聲的總是將『殺人』
兩字掛在嘴邊?」

只聽得頭頂橋上那老者說道:「好啊,今天我還只殺了一個,那麼還
可再殺兩人。再殺兩個人來下酒,倒也不錯。」

石破天心道:「殺人下酒,這老公公倒會說笑話?」突覺丁當握著自
己的手鬆了,眼前一花,船頭上已多了一個人。只見這人須發皓然,
眉花眼笑,是個面目慈祥的老頭兒,但與他目光一觸,登時不由自主
的機伶打個冷戰,這人眼中射出一股難以形容的兇狠之意,叫人一見
之下,便渾身感到一陣寒意,幾乎要冷到骨髓中去。

這老人嘻嘻一笑,伸手在石破天肩頭一拍,說道:「好小子,你口福
不小,喝了爺爺的二十年女貞陳紹!」他只這麼輕輕一拍,石破天肩
頭的骨骼登時格格的響了好一陣,便似已盡數碎裂一般。

丁當大驚,伸手攀住了那老人的臂膀,求道:「爺爺,你……你別傷
他。」

那老人隨手這麼一拍,其實掌上已使了七成力道,本擬這一拍便將石
破天連肩帶臂、骨骼盡數拍碎,那知手掌和他肩膀相觸,立覺他肩上
生出一股渾厚沉穩的內力,不但護住了自身,還將手掌向上一震,自
己若不是立時加催內力,手掌便會向上彈起,當場便要出醜。那老人
心中的驚訝實不在丁當之下,又是嘻嘻一笑,說道:「好,好,好小
子,倒也配喝我的好酒。阿當,斟幾杯酒上來,是爺爺請他喝的,不
怪你偷酒。」

丁當大喜,素知爺爺目中無人,對一般武林高手向來都殊少許可,居
然一見石破天便請他喝酒,實在大出意料之外。她對石破天情意纏
綿,原認定他英雄年少,世間無雙,爺爺垂青賞識,倒也絲毫不奇,
只是聽爺爺剛才的口氣,出手便欲殺人,怎麼一見面便轉了口氣,可
見石郎英俊瀟洒,連爺爺也為之傾倒。她一廂情願,全不想到石破天
適才其實已然身遭大難,她爺爺所以改態,全因察覺了對方內力驚人
之故,他於這小子的什麼『英俊瀟洒』,那是絲毫沒放在心上。何況
石破天相貌雖然不醜,也不見得如何英俊,『瀟洒』兩字,更跟他沾
不上半點邊兒。當下丁當喜孜孜的走進船艙,又取出兩只酒杯,先斟
了一杯給爺爺,再給石破天斟上一杯,然後自己斟了一杯。

那老人道:「很好,很好!你這娃娃既然給我阿當瞧上了,定然有點
來歷。你叫什麼名字?」石破天道:「我……我……我……」這時他
已知『狗雜種』三字是罵人的言語,對熟人說倒也不妨,跟陌生人說
起來卻有些不雅,但除此之外更無旁的名字,因此連說三個『我』
字,竟不能再接下去。那老人怫然不悅,道:「你不敢跟爺爺說麼
?」石破天昂然道:「那又有什麼不敢?只不過我的名字不大好聽而
已。我名叫狗雜種。」

那老人一怔,突然間哈哈大笑,聲音遠遠傳了出去,笑得白胡子四散
飛動,笑了好半晌,才道:「好,好,好,小娃娃的名字很好。狗雜
種!」

石破天應道:「嗯,爺爺叫我什麼事?」

丁當啟齒微笑,瞧瞧爺爺,又瞧瞧石破天,秋波流轉,嫵媚不勝。她
聽到石破天自然而然的叫她的爺爺為『爺爺』,那是承認和她再也不
分彼此﹔又想:「我在他掌中寫字,要他不可吐露身分,他居然全聽
了我的。以他堂堂幫主之尊,竟肯自認『狗雜種』,為了我如此委
屈,對我鐘情之深,實已到了極處。」

那老人也是心中大喜,連呼:「好,好!」自己一叫「狗雜種」,石
破天便即答應,這麼一個身負絕技的少年居然在自己面前服服貼貼,
不敢有絲毫倔強,自是令他大為得意。

那老人道:「阿當,爺爺的名字,你早已跟你情郎說了吧?」

丁當搖搖頭,神態甚是忸怩,道:「我還沒說。」

那老人臉一沉,說道:「你對他到底是真好還是假好,為什麼連自己
的身分來歷也不跟他說?說是假好吧,為什麼偷了爺爺二十年陳紹給
他喝不算,接連幾天晚上,將爺爺留作救命之用的『玄冰碧火酒』,
也拿去灌在這小子的口裡?」越說語氣越嚴峻,到後來已是聲色俱
厲,那『玄冰碧火酒』五字,說來更是一字一頓,同時眼中兇光大
盛。石破天在旁看著,也不禁栗栗危懼。

丁當身子一側,滾在那老人的懷裡,求道:「爺爺,你什麼都知道
了,饒了阿當吧。」那老人冷笑道:「饒了阿當?你說說倒容易。你
可知道『玄冰碧火洒』效用何等神妙,給你這麼胡亂糟蹋了,可惜不
可惜?」

丁當道:「阿當給爺爺設法重行配制就是了。」那老人道:「說來倒
稀鬆平常。倘若說配制便能配制,爺爺也不放在心上了。」丁當道:
「我見他一會兒全身火燙,一會兒冷得發顫,想起爺爺的神酒兼具陰
陽調合之功,才偷來給他喝了些,果然很有些效驗。這麼一喝再喝,
不知不覺間竟讓他喝光了。爺爺將配制的法門說給阿當聽,我偷也
好,搶也好,定去給爺爺再配幾瓶。」那老人道:「幾瓶?哈哈,幾
瓶?等你頭發白了,也不知是否能找齊這許多珍貴藥材,給我配上一
瓶半瓶。」

石破天聽著他祖孫二人的對答,這才恍然,原來自己體內寒熱交攻、
昏迷不醒之際,丁當竟然每晚偷了他爺爺珍貴之極的什麼『玄冰碧火
洒』來喂給自己服食,自己所以得能不死,多半還是她喂酒之功,那
麼她於自己實有救命的大恩,耳聽得那老人逼迫甚緊,便道:「爺
爺,這酒既是我喝的,爺爺便可著落在我身上討還。我一定去想法子
弄來還你,若是弄不到,只好聽憑你處置了。你可別難為叮叮噹噹
。」

那老人嘻嘻一笑,道:「很好,很好!有骨氣。這麼說,倒還有點意
思。阿當,你為什麼不將自己的身分說給他聽。」丁當臉現尷尬之
色,道:「他……他一直沒問我,我也就沒說。爺爺不必疑心,這中
間並無他意。」那老人道:「沒有他意嗎?我看不見得。只怕這中間
大有他意,有些大大的他意。小丫頭的心事,爺爺豈有不知?你是真
心真意的愛上了他,只盼這小子娶你為妻,但若將自己的姓名說了出
來啊,哼哼,那就非將這小子嚇得魂飛魄散不可,因此上你只要能瞞
得一時,便是一時。哼,你說是也不是?」

那老人這番話,確是猜中了丁當的心事。他武功高強,殺人不眨眼,
江湖上人物聞名喪膽,個個敬而遠之,不願跟他打什麼交道,他卻偏
偏要人家對他親熱,只要對方稍現畏懼或是厭惡,他便立下殺手。丁
當好生為難,心想自己的心事爺爺早已一清二楚,若是說謊,只有更
惹他惱怒,將事情弄到不可收拾。但若把爺爺的姓名說了出來,十九
會將石郎嚇得從此不敢再與自己見面,那又怎生是好?霎時間憂懼交
集,既怕爺爺一怒之下殺了石郎,又怕石郎知道了自己來歷,這份纏
綿的情愛就此化作流水,不論石郎或死或去,自己都不想活了,顫聲
道:「爺爺,我……我……」

那老人哈哈大笑,說道:「你怕人家瞧咱們不起,是不是?哈哈,丁
老頭威震江湖,我孫女兒居然不敢提他祖父名字,非但不以爺爺為
榮,反以爺爺為恥,哈哈,好笑之極。」雙手捧腹,笑得極是舒暢。

丁當知道危機已在頃刻,素知爺爺對這『玄冰碧火洒』看得極重,自
己既將這酒偷去救石郎的性命,又不敢提爺爺名字,他如此大笑,心
中實已惱怒到了極點,當下咬了咬唇皮,向石破天道:「天哥,我爺
爺姓丁。」

石破天道:「嗯,你姓丁,爺爺也姓丁。大家都姓丁,丁丁丁的,倒
也好聽。」

丁當道:「他老人家的名諱上『不』下『三』,外號叫做那個……那
個……『一日不過三』!」

她只道『一日不過三』丁不三的名號一出口,石破天定然大驚失色,
一顆心卜卜卜的跳個不住,目不轉睛的瞧著他。

那知石破天神色自若,微微一笑,道:「爺爺的外號很好聽啊。」

丁當心頭一震,登時大喜,卻兀自不放心,只怕他說的是反話,問
道:「為什麼你說很好聽?」

石破天道:「我也說不上為什麼,只覺得好聽。『一日不過三』,有
趣得很。」

丁當斜眼看爺爺時,只見他捋胡大樂,伸手在石破天肩頭又是一掌,
這一掌中卻絲毫未用內力,搖頭幌腦的道:「你是我生平的知己,好
得很。旁人聽到了我『一日不過三』的名頭,卑鄙的便歌功頌德,膽
小的則心驚膽戰,向我戟指大罵的狂徒倒也有幾個,只有你這小娃娃
不動聲色,反而讚我外號好聽。很好,小娃娃,爺爺要賞你一件東
西。讓我想想看,賞你什麼最好。」

他抱著膝頭,呆呆出神,心想:「老子當年殺人太多,後來改過自
新,定下了規矩,一日之中殺人不得超過三名。這樣一來便有了節
制,就算日日都殺三名,一年也不過一千,何況往往數日不殺,殺起
來或許也只一人二人。好比那日殺雪山派弟子孫萬年、褚萬春,就只
兩個而已。這『一日不過三』的外號自然大有道理,只可惜江湖上的
家伙都不明白其中的妙處。這少年對我不擺架子,不拍馬屁,已然十
分難得,那也罷了,而他聽到了老子的名號之後,居然十分歡喜。老
子年逾六十,什麼人見沒見過?是真是假,一眼便知,這小子說我名
號好聽,可半點不假。」沉吟半晌,說道:「爺爺有三件寶貝,一是
『玄冰碧火酒,已經給你喝了,那是要還的,不算給你。第二寶是爺
爺的一身武功。娃娃學了自然大有好處。第三寶呢,就是我這個孫女
兒阿當了。這兩件寶物可只能給一件。你是要學我武功呢,還是要我
的阿當?」
第六回:傷疤

丁不三這麼一問,丁當和石破天登時都呆了。

丁當心頭如小鹿亂撞,尋思:「爺爺一身武功當世少有敵手,石郎若
得爺爺傳授神功,此後縱橫江湖,更加聲威大震了。先前他說,他們
長樂幫不久便有一場大難,十分棘手,他要是能學到我爺爺的武功,
多半便能化險為夷。他是男子漢大丈夫,江湖上大幫會的幫主,自是
以功業為重,兒女私情為輕。」偷眼瞧石破天時,只見他滿臉迷惘,
顯是拿不定主意。丁當一顆心不由得沉了下去:「石郎素來風流倜儻
,一生之中不知有過多少相好。這半年雖對我透著特別親熱些,其實
於我畢竟終也如過眼雲煙。何況我爺爺在武林中名聲如此之壞,他長
樂幫和石破天雖然名聲也是不佳,跟我爺爺總還差著老大一截。他既
知我身分來歷,又怎能要我?」心裡酸痛,眼中淚珠已是滾來滾去。

丁不三催道:「快說!你別想揀便宜,想先學我功夫,再娶阿當﹔要
不然娶了阿當,料想老子瞧著你是我孫女婿,自然會傳武功給你。那
決計不成。我跟你說,天下沒一人能在丁不三面前弄鬼。你要了這
樣,不能再要那樣,否則小命兒難保,快說!」

丁當眼見事機緊迫,石郎只須說一句「我要學爺爺的武功」,自己的
終身就此斷送,忙道:「爺爺,我跟你實說了,他是長樂幫的幫主石
破天,武林中也是大有名頭的人物……」丁不三奇道:「什麼?他是
長樂幫幫主?這小子不像吧?」丁當道:「像的,像的。他年紀雖
輕,但長樂幫中的眾英雄都服了他的,好像他們幫中那個『著手回
春』貝大夫,武功就很了不起,可也聽奉他的號令。」丁不三道:「
貝大夫也聽他的話?不會吧?」丁當道:「會的,會的。我親眼瞧見
的,那還會有假?爺爺武功雖然高強,但要長樂幫的一幫之主跟著你
學武,這個……這個……」言下之意顯然是說:「貝大夫的武功就不
在你下。石幫主可不能跟你學武功,還是讓他要了我吧。」

石破天忽道:「爺爺,叮叮噹噹認錯人啦,我不是石破天。」丁不三
道:「你不是石破天,那麼你是誰?」石破天道:「我不是什麼幫
主,不是叮叮噹噹的『天哥』。我是狗雜種,狗雜種便是狗雜種。這
名字雖然難聽,可是,我的的確確是狗雜種。」

丁不三捧腹大笑,良久不絕,笑道:「很好。我要賞你一寶,既不是
為了你是什麼瓦幫主、石幫主,也不是為了阿當喜歡你還是不喜歡。
那是丁不三看中了你!你是狗雜種也好、臭小子也好、烏龜王八蛋也
好,丁不三看中了你,你就非要我的一寶不可。」

石破天向丁不三看看,又向丁當看看,心想:「這叮叮噹噹把我認作
她的天哥,那個真的天哥不久定會回來,我豈不是騙了她,又騙了她
的天哥?但說不要她而要學武功,又傷了她的心。我還是一樣都不要
的好。」當下搖了搖頭,說道:「爺爺,我已喝了你的『玄冰碧火
酒』,一時也難以還你,不如便算你老人家給我的一寶吧!」

丁不三臉一沉,道:「不成,不成,那『玄冰碧火洒』說過是要還
的,你想賴皮,那可不成。你選好了沒有,要阿當呢,還是要武功
?」

石破天向丁當偷瞧一眼,丁當也正在偷眼看他,兩人目光接觸,急忙
都轉頭避開。丁當臉色慘白,淚珠終於奪眶而出,依著她平時驕縱的
脾氣,不是伸手大扭石破天耳朵,也必頓足而去,但在爺爺跟前,卻
半點威風也施展不出來,何況在這緊急當口,扭耳頓足,都適足以促
使石破天選擇習武,更是萬萬不可,心頭當真說不出的氣苦。

石破天又向她一瞥,見她淚水滾滾而下,大是不忍,柔聲道:「叮叮
噹噹,我跟你說,你的確是認錯了人。倘若我真是你的天哥,那還用
得著挑選?自然是要……要你,不要學武功!」

丁當眼淚仍如珍珠斷線般在臉頰上不絕流下,但嘴角邊已露出了笑
容,說道:「你不是天哥?天下那裡還有第二個天哥?」石破天道:
「或許我跟你天哥的相貌,當真十分相像,以致大家都認錯了。」丁
當笑道:「你還不認?好吧,容貌相似,天下本來也有的。今年年
頭,我跟你初相識時,你粗粗魯魯的抓住我手,我那時又不識你,反
手便打,是不是了?」

石破天傻傻的向她瞪視,無從回答。

丁當臉上又現不悅之色,嗔道:「你當真是一場大病之後全忘了呢,
還是假痴假呆的混賴?」石破天搔了搔頭皮,道:「你明明是認錯了
人,我怎知那個天哥跟你之間的事?」丁當道:「你想賴,也賴不掉
的。那日我雙手都給你抓住了,心中急得很。你還嘻嘻的笑,伸過
嘴……伸過嘴來想……想香我的臉孔。我側過頭來,在你肩頭狠狠的
咬了一口,咬得鮮血淋漓,你才放了。你……你……解開衣服來看
看,左肩上是不是有這傷疤?就算我真的認錯了人,這個我……我口
咬的傷疤,你總抹不掉的。」

石破天點頭道:「不錯,你沒咬過我,我肩上自然不會有傷疤……」
說著便解開衣衫,露了左肩出來。「咦!這……這……」突然間身子
劇震,大聲驚呼:「這可奇了!」

三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左肩上果然有兩排彎彎的齒痕,合成一張
櫻桃小口的模樣。齒印結成了疤,反而凸了出來,顯是人口所咬,其
他創傷決不會結成這般形狀的傷疤。

丁不三冷冷一笑,道:「小娃娃想賴,終於賴不掉了。我跟你說,上
得山多終遇虎,你到處招惹風流,總有一天會給一個女人抓住,甩不
了身。這種事情,爺爺少年時候也上過大當。要不然這世上怎會有阿
當的爹爹,又怎會有阿當?只有我那不成器的兄弟丁不四,一生娶不
到老婆,到老還是痴痴迷迷的,整日哭喪著臉,一副狗熊模樣。好
了,這些閑話也不用說他,如此說來,你是要阿當了?」

石破天心下正自大奇,想不起什麼時候曾給人在肩頭咬了一口,瞧那
齒痕,顯而易見這一口咬得十分厲害,這等創傷留在身上,豈有忘記
之理?這些日子來他遇到了無數奇事,但心中知道一切全因『認錯了
人』,唯獨這一件事去實在難以索解。他呆呆出神,丁不三問他的
話,竟一句也沒聽進耳裡。

丁不三見他不作一聲,臉上神色十分古怪,只道少年臉皮薄,不好意
思直承其事,哈哈一笑,便道:「阿當,撐船回家去!」

丁當又驚又喜,道:「爺爺,你說帶他回咱們家去?」丁不三道:
「他是我孫女婿兒,怎不帶回家去?要是冷不防給他溜之大吉,丁不
三今後還有臉做人麼?你說他幫裡有什麼『著手回春』貝大夫這些
人,這小子倘若縮在窩裡不出頭,去抓他出來就不大容易了。」

丁當笑咪咪的向石破天橫了一眼,突然滿臉紅暈,提起竹篙,在橋墩
上輕輕一點,小船穿過橋洞,直盪了出去。

石破天想問:「到你家裡去?」但心中疑團實在太多,話到口邊,又
縮了回去。

小河如青緞子般,在月色下閃閃發光,丁當竹篙刺入水中,激起一圈
圈漪漣,小船在青緞上平平滑了過去。有時河旁水草擦上船舷,發出
低語般的沙沙聲,岸上柳枝垂了下來,拂過丁當和石破天的頭發,像
是柔軟的手掌撫摸他二人頭頂。良夜寂寂,花香幽幽,石破天只當是
又入了夢境。

小船穿過一個橋洞,又是一個橋沿,曲曲折折的行了良久,來到一處
白石砌成的石級之旁。丁當拾起船纜拋出,纜上繩圈套住了石級上的
一根木椿。她掩嘴向石破天一笑,縱身上了石級。

丁不三笑道:「今日你是嬌客,請,請!」

石破天不知說什麼好,迷迷糊糊的跟在丁當身後,跟著她走進一扇黑
漆小門,跟著她踏過一條鵝卵石舖成的長長石路,跟著她走進了一個
月洞門,跟著她走進一座花園,跟著她來到一個八角亭子之中。

丁不三走進亭中,笑道:「嬌客,請坐!」

石破天不知「嬌客」二字是何意義,見丁不三叫他坐,只得坐下。丁
不三卻攜著孫女之手,穿過花園,遠遠的去了。

明月西斜,涼亭外的花影拖得長長地,微風動樹,涼亭畔的一架秋千
一幌一幌的顫攔。石破天撫著左肩上的疤痕,心下一片迷惘。

過了好一會,只聽得腳步細碎,兩個中年婦人從花徑上走到涼亭外,
略略躬身,微笑道:「請新官人進內堂更衣。」石破天不知是什麼意
思,猜測要他進內堂去,便隨著二人向內走去。

經過一處荷花池子,繞過一道回廊,隨著兩個婦人進了一間廂房。只
見房裡放著一大盤熱水,旁邊懸著兩條布巾。一個婦人笑道:「請新
官人沐浴。老爺說,時刻匆忙,沒預備新衣,請新官人將就些,仍是
穿自己的衣服吧。」二人吃吃而笑,退出房去,掩上了房門。

石破天心想:「我明明叫狗雜種,怎麼一會兒變成幫主,一會兒成了
天哥,叫作石破天也就罷了,這時候又給我改名叫什麼『嬌客』、『
新官人』?」

他存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情,,看來丁不三和丁當對自己並無惡意,
一盤熱湯中散發著香氣,不管三七二十一,除了衣衫,便在盤中洗了
個浴,精神為之一爽。

剛穿好衣衫,聽得門外一個男子聲音朗聲說道:「請新官人到堂上拜
天地。」石破天吃了一驚,『拜天地』三字他是懂的,一經聯想,
『新官人』三字登時也想起來了,小時候曾聽母親講過新官人、新娘
子拜天地的事。他怔怔的不語,只聽那男子又問:「新官人穿好衣衫
了吧?」石破天道:「是。」那人推開房門,走了進來,將一條紅綢
掛在他頸中,另一朵紅綢花扣在他的襟前,笑道:「大喜,大喜。」
扶著他手臂便向外走去。

石破天手足無措,跟著他穿廊過戶,到了大廳上。只見明晃晃地點著
八根巨燭,居中一張八仙桌上披了紅色桌幃。丁不三笑吟吟的向外而
立。石破天一踏進廳,廊下三名男子便齊聲吹起笛子來。扶著石破天
的那男子朗聲道:「請新娘子出堂。」

只聽得環佩丁冬,先前那兩個中年女子扶著一個頭兜紅綢、身穿紅衫
的女子,瞧這身形正是丁當。那三個女子站在石破天右側。燭光濯
眼,蘭麝飄香,石破天心中又是胡塗,又是害怕,卻又是喜歡。

那男子朗聲讚道:「拜天!」

石破天見了丁當已向中庭盈盈拜倒,正猶豫間,那男子在他耳邊輕聲
說道:「跪下來叩頭。」又在他背上輕輕推了推。石破天心想:「看
來是非拜不可。」當即跪下,胡亂叩了幾個頭。扶著丁當的一個女子
見他拜得慌亂,忍不住 哧一聲,笑了出來。

那男子讚道:「拜地!」石破天和丁當轉過身來,一齊向內叩頭。那
男子又讚道:「拜爺爺。」丁不三居中一站,丁當先拜了下去,石破
天微一猶豫,跟著便也拜倒。

那男子讚道:「夫婦交拜。」

石破天見丁當側身向自己跪下,腦子中突然清醒,大聲說道:「爺
爺,叮叮當當,我可真的不是什麼石幫主,不是你的天哥。你們認錯
了人,將來可別……可別怪我。」

丁不三哈哈大笑,說道:「這渾小子,這當兒還在說這些笑話!將來
不怪,永遠也不怪你!」

石破天道:「叮叮噹噹,咱們話說在頭裡,咱們拜天地,是鬧著玩
呢,還是當真的?」丁當已跪在地下,頭上罩著紅綢,突然聽他問這
句話,笑道:「自然是當真的。這種事……那有……那有鬧著玩的
?」石破天大聲道:「今日你認錯了人,可不管我事啊。將來你反悔
起來,又來扭我耳朵,咬我肩膀,那可不成!」

一時之間,堂上堂下,盡皆燦然。

丁當忍俊不禁,格格一聲,也笑了出來,低聲道:「我永不後悔,只
要你待我好,對我真心,我……我自然不會扭你耳朵,咬你肩頭。」

丁不三大聲道:「老婆扭耳,天經地義,自盤古氏開天辟地以來,就
是如此。有什麼成不成的?我的乖孫女婿兒,阿當向你跪了這麼久,
你怎不還禮?」

石破天道:「是,是!」當即跪下還禮,兩人在紅氈之上交拜了幾
拜。

那讚禮男子大聲道:「夫妻交拜成禮,送入洞房。新郎新娘,百年好
合,多子多孫,五世其昌。」登時笛聲大作。一名中年婦人手持一對
紅燭,在前引路,另一婦人扶著丁當,那讚禮男子扶著石破天,一條
紅綢系在兩人之間,擁著走進了一間房中。

這房比之石破天在長樂幫總舵中所居要小得多,陳設也不如何華麗,
只是紅燭高燒,東掛一塊紅綢,西貼一張紅紙,雖是匆匆忙忙間胡亂
湊起來的,卻也平添不少喜氣。幾個人扶著石破天和丁當坐在床沿之
上,在桌上斟了兩杯酒,齊聲道:「恭喜姑爺小姐,喝杯交杯酒兒
。」嘻嘻哈哈的退了出去,將房門掩上了。

石破天心中怦怦亂跳,他雖不懂世務,卻也知這麼一來,自己和丁當
已拜了天地,成了夫妻。他見丁當端端正正的坐著,頭上罩了那塊紅
綢,一動也不動,隔了半晌,想不出什麼話說,便道:「叮叮噹噹,
你頭上蓋了這塊東西,不氣悶麼?」

丁當笑道:「氣悶得緊,你把它揭了去吧!」

石破天伸兩根手指捏住紅綢一角,輕輕揭了下來,燭光之下,只見丁
當臉上、唇上胭脂搽得紅撲撲地,明艷端麗,嫣然 腆。石破天驚喜
交集,目不轉睛的身她呆呆凝視,說道:「你……你真好看。」

丁當微微一笑,左頰上出現個小小的酒窩,慢慢把頭低了下去。

正在此時,忽聽得丁不三在房外高處朗聲說道:「今宵是小孫女於歸
的吉期,何方朋友光臨,不妨下來喝杯喜酒。」

另一邊高處有人說道:「長樂幫主座下貝海石,謹向丁三爺道安問
好,深夜滋擾,甚是不當。丁三爺恕罪。」

石破天低聲道:「啊。是貝先生來啦。」丁當秀眉微蹙,豎食指擱在
嘴唇正中,示意他不可作聲。

只聽丁不三哈哈一笑,說道:「我道是那一路偷雞摸狗的朋友,卻原
來是長樂幫的人。你們喝喜酒不喝?可別大聲嚷嚷的,打擾了我孫女
婿、孫女兒的洞房花燭,要鬧新房,可就來得遲了。」言語之中,好
生無禮。

貝海石卻並不生氣,咳嗽了幾聲,說道:「原來今日是丁三爺令孫千
金出閣的好日子。我們兄弟來得魯莽,沒攜禮物,失了禮數,改日登
門道賀,再叨擾喜酒。敝幫眼下有一件急事,要親見敝幫石幫主,煩
請丁三爺引見,感激不盡。若非為此,深更半夜的,我們便有天大膽
子,也不敢貿然闖進丁三爺的歇駕之所。」

丁不三道:「貝大夫,你也是武林中的前輩高人了,不用跟丁老三這
般客氣,你說什麼石幫主,便是我的新孫女婿狗雜種了,是不是?他
說你們認錯了人,不用見了。」

隨伴貝海石而來的共有幫中八名高手,米橫野、陳沖之等均在其內,
聽丁不三罵他們幫主為狗雜種,有幾人喉頭已發出怒聲。貝海石卻曾
聽石破天自己親口說過幾次,知道丁不三之言倒不含侮辱之意,只是
幫主竟做了丁不三這老魔頭的孫女婿,不由得暗暗擔憂,說道:「丁
三爺,敝幫此事緊急,必須請示幫主。我們幫主愛說幾句笑話,那也
是常有的。」

石破天聽得貝海石語意甚是焦急,想起自己當日在摩天崖上寒熱交
困,幸得他救命,此後他又日夜探視,十分關心,此刻實不能任他憂
急,置之不理,當即走到窗前,推開窗子,大聲叫道:「貝先生,我
在這裡,你們是不是找我?」

貝海石大喜,道:「正是。屬下有緊急事務稟告幫主。」石破天道:
「我是狗雜種,可不是你們的什麼幫主。你要找我,是找著了。要找
你們幫主,卻沒找著。」貝海石臉上閃過一縷尷尬的神色,道:「幫
主又說笑話了。幫主請移駕出來,咱們借一步說話。」石破天道:
「你要我出來?」貝海石道:「正是!」

丁當走到石破天身後,拉住他衣袖,低聲說道:「天哥,別出去。」
石破天道:「我跟他說個明白,立刻就回來。」從窗子中毛手毛腳的
爬了出去。

只見院子中西邊牆上站著貝海石,他身後屋瓦上一列站著八人,東邊
一株栗子樹的樹幹上坐著一人,卻是丁不三,樹幹一起一伏,緩緩的
抖動。

丁不三道:「貝大夫,你有話要跟我孫女婿說,我在旁聽聽成不成
?」貝海石沉吟道:「這個……」心想:「你是武林中的前輩高人,
豈不明白江湖上的規矩?我夤夜來見幫主,說的自是本幫機密,外人
怎可與聞?早就聽說此人行事亂七八糟,果然名不虛傳。」便道:
「此事在下不便擅專,幫主在此,一切自當由幫主裁定。」

丁不三道:「很好,很好,你把事情推到我孫女婿頭上。喂,狗雜
種,貝大夫有話跟你說,我想在旁聽聽。」石破天道:「爺爺要聽,
打什麼緊?」丁不三哈哈大笑,道:「乖孫子,孝順孫兒。貝大夫,
有話便請快說,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孫女兒洞房花燭,你這老兒在這
裡羅嗦不停,豈不是大煞風景?」

貝海石沒料到石破天竟會如此回答,一言既出,勢難挽回,心下老大
不快,說道:「幫主,總舵有雪山派的客人來訪。」

石破天還沒答話,丁不三已插口道:「雪山派沒什麼了不起。」

石破天道:「雪山派?是花萬紫花姑娘他們這批人麼?」

武林中門派千百,石破天所知者只一個雪山派,雪山派中門人千百,
他所熟識的又只花萬紫一人,因此沖口而出便提她的名字。

隨貝海石而來的八名長樂幫好手不約而同的臉上現出微笑,均想:
「咱們幫主當真風流好色,今晚在這裡娶新媳婦,卻還是念念不忘的
記著雪山派中的美貌姑娘。」

貝海石道:「有花萬紫花姑娘在內,另外卻還有好幾個人。領頭的是
『氣寒西北』白萬劍。此外還有八九個他的師弟,看來都是雪山派中
的好手。」

丁不三插口道:「白萬劍有什麼了不起?就算白自在這老匹夫自己親
來,卻又怎地?貝大夫,老夫聽說你的『五行六合掌』功夫著實不
壞,為什麼一見白萬劍這小子到來,便慌慌張張,大驚小怪起來?」

貝海石聽他稱讚自己的『五行六合掌』,心下不禁得意:「這老魔頭
向來十分自負,居然還將我的五行六合掌放在心上。」微微一笑,說
道:「在下這點兒微末武功,何足掛齒?我們長樂幫雖是小小幫會,
卻也不懼武林中那一門、那一派的欺壓。只是我們和雪山派素無糾
葛,『氣寒西北』卻聲勢洶洶的找上門來,要立時會見幫主,請他等
到明天,卻也萬萬等不得,這中間多半有什麼誤會,因此我們要向幫
主討個主意。」

石破天道:「昨天花姑娘闖進總舵來,給陳香主擒住了,今天早晨已
放了她出去。他們雪山派為這件事生氣了?」貝海石道:「這件事或
者也有點幹系。但屬下已問過了陳香主,他說幫主始終待花姑娘客客
氣氣,連頭發也沒碰到她一根,也沒追究她擅闖總舵之罪,臨別之時
還要請她吃燕窩,送銀子,實在是給足雪山派面子了。但瞧『氣寒西
北』的神色,只怕中間另有別情。」石破天道:「你要我怎麼樣?」
貝海石道:「全憑幫主號令。幫主說『文對』,我們回去好言相對,
給他們個軟釘子碰碰﹔若說『武對』,就打他們個來得去不得,誰教
他們肆無忌憚的到長樂幫來撒野?要不然,幫主親自去瞧瞧,隨機應
變,那就更好。」

石破天和丁當同處一室,雖然喜歡,卻也是惶誠之極,心下惴惴不
安,不知洞房花燭之後,下一步將是如何,暗思自己不是她的真『天
哥』,這場『拜天地成親』,到頭來終不免拆穿西洋鏡,弄得尷尬萬
分,幸好貝海石到來,正好乘機脫身,便道:「既是如此,我便回去
瞧瞧。他們如有什麼誤用會,我老老實實跟他們說個明白便了。」回
頭說道:「爺爺,叮叮噹噹,我要去了。」

丁不三搔了搔頭皮,道:「這個不大妙。雪山派的小子們來攪局,我
去打發好了,反正我殺過他們兩個弟子,和白老兒早結了怨,再殺幾
個,這筆帳還是一樣算。」

丁不三殺了孫萬年、褚萬春二人之事,雪山派引為奇恥大辱,秘而不
宣﹔石清、閔柔夫婦得知後也從未對人說起,因此江湖上全無知聞。
貝海石一聽之下,心想:「雪山派勢力甚盛,不但本門師徒武功高
強,且與中原各門派素有交情,我們犯不著無緣無故的樹此強敵。長
樂幫自己的大麻煩事轉眼就到,實不宜另生枝節。」當即說道:「幫
主要親自去會會雪山派人物,那是再好也沒有了。丁三爺,敝幫的小
事,不敢勞動你老人家的大駕。我們了結此事之後,再來拜訪如何
?」他絕口不提『喝喜酒』三字,只盼石破天回總舵之後,勸得他打
消與丁家結親之意。

丁不三怒道:「胡說八道,我說過要去,那便一定要去。我老人家的
大駕,是非勞動不可的。長樂幫這件事,丁老三是管定了。」

丁當在房內聽著各人說話,猜想雪山派所以大興問罪之師,定是自己
這個風流夫婿見花萬紫生得美貌,輕薄於她,十之八九還對她橫施強
暴,至於陳香主說什麼「連頭發也沒有碰到她一根」,多半是在為幫
主掩飾,否則送銀子也還罷了,怎地要請人家姑娘吃燕窩補身?又想
今宵洞房花燭,他居然要趕去跟花萬紫相會,將自己棄之不顧,這口
氣如何嚥得下去?又聽爺爺和貝海石鬥口,漸漸說僵,當即縱身躍入
院子,說道:「爺爺,石郎幫中有事,要回總舵,咱們可不能以兒女
之私,誤他正事。這樣吧,咱祖孫二人便跟隨石郎而去,瞧瞧雪山派
中到底有什麼了不起的人物。」

石破天雖要避開洞房中的尷尬,卻也不願和丁當分離,聽她這麼說,
登時大喜,笑道:「好極,好極!叮叮噹噹,你和我一起去,爺爺也
去。」

他既這麼說,貝海石等自不便再生異議。各人來到河畔,坐上長樂幫
駛來的大船,回歸總舵。

貝海石在船上低聲對石破天道:「幫主,你勸勸丁三爺,千萬不可出
手父傷雪山派的來人,多結冤家,殊是無謂。」石破天點頭道:「是
啊,好端端地怎可隨便殺人,那不是成了壞人麼?」

一行來到長樂幫總舵。丁當說道:「天哥,我到你房中去換一套男子
衣衫,這才跟你一起,去見見那位花容月貌的花姑娘。」石破天大感
興趣,問道:「那為什麼?」丁當笑道:「我不讓她知道我是你的娘
子,說起話來方便些。」石破天聽到她說「我是你的娘子」這六個字
時,臉上神情又是嬌羞,又是得意,不由得胸口為之一熱,道:「很
好,我同你換衣服去。」

丁不三道:「我也去裝扮裝扮,我扮作貴幫的一個小頭目可好?」貝
海疆海石本不願讓雪山派中人知道丁不三與本幫混在一起,聽他說願
意化裝,正合心意,卻不動聲色,說道:「丁三爺愛怎樣著,可請自
便。」

丁不三祖孫二人隨著石破天來到他臥室之中。推門進去時侍劍兀自睡
著,她聽到門響,「啊」的一聲,從床上跳將起來,見到丁不三祖
孫,大為驚訝。石破天一時難以跟她說明,只道:「侍劍姊姊,這兩
位要裝扮裝扮,你……幫幫他們吧。」深恐侍劍問東問西,這拜天地
之事可不便啟齒,說了這句話,便走到房外的花廳之中。

過得一頓飯時分,陳沖之來到廳外,朗聲道:「啟稟幫主,眾兄弟已
在虎猛堂中伺候幫主大駕。」

便在此時,丁當掀開門帷,走了出來,笑道:「好啦,咱們去吧。」
石破天眼前突然多了一個粉裝玉琢般的少年男子,不由得一怔,只見
丁當穿了一襲青衫,頭帶書生巾,手中拿著一柄摺扇。石破天雖不知
什麼叫做『風流儒雅』,卻也覺得她這般打扮,較之適才的新娘子服
飾另有一番嫵媚。丁不三卻穿了一套粗布短衣,臉上搽滿了淡墨,足
下一雙麻鞋,左肩高,右肩低,走路一跛一拐,神情十分猥崽。石破
天乍看之下,幾乎認不出來,隔了半晌,這才哈哈大笑,說道:「爺
爺,你樣子可全變啦。」

陳沖之低聲道:「幫主,要不要攜帶兵刃?」石破天睜大了眼睛問
道:「帶什麼兵刃,為什麼要帶兵刃?」陳沖之只道他問的是反話,
忙道:「是!是!」當下當先引路,四個人來到虎猛堂中。

陳沖之推門進去,堂中數十人倏地站起,齊聲說道:「參見幫主!」
石破天萬沒料到廳門開處,廳堂竟是如此宏大,堂中又有這許多人等
著,不由得嚇了一跳,見各人躬身行禮,既不知如何答禮,又不知說
什麼好,登時呆在門口,不由得手足無措。但見四周幾桌上點著明晃
晃的世燭,數十名高高矮矮的漢子分兩旁站立,居中空著一張虎皮交
椅。大廳中這一股威嚴之氣,登時將他這個從未見過世面的鄉下少年
懾住了,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雙眼望著貝海石求援,只盼他指示如
何應對。

貝海石搶到門邊,扶著石破天的手臂,低聲道:「幫主,咱們先坐定
了,才請雪山派的朋友們進來。」石破天自是一切都聽由他的擺布,
在貝海石扶持下走到虎皮交椅前。貝海石低聲道:「請坐!」

石破天茫然道:「我……坐在那裡?」心裡說不出的害怕,眼光不由
自主的向丁當望去,最好丁當能拉著他手逃出大廳,逃得遠遠地,到
什麼深山野嶺之中,再也別回到這地方來。丁當卻向他微微一笑。石
破天從她眼色中感到一陣親切之意,似乎聽她在說:「天哥,不用
怕,我便在你身邊,若有什麼難事,我總是幫你。」他登時精神一
振,心下又是感激,又是安慰,當下便在居中那張虎皮大椅上坐了下
去。

石破天坐下後,丁不三和丁當站在虎皮交椅之後,堂上數十條漢子一
一按座次就座。

貝海石道:「眾家兄弟,幫主這些日子中病得甚是沉重,幸得吉人天
相,已大好了,只是精神尚未全然復元。本來幫主還應安安靜靜的休
養多日,方能親理幫務,不料雪山派的朋友們卻非見幫主不可,倒似
乎幫主已然一病不起了似的。嘿嘿,幫主內功深湛,小小病魔豈能奈
何得了他?幫主,咱們便請雪山派的朋友們進來如何?」

石破天「嗯」了一聲,也不知該說「好」還是「不好」。

貝海石道:「安排座位!西邊的兄弟們都坐到東邊來。」眾人當即移
動座位,坐到了東首。在堂下侍候的幫眾上來,在西首擺開一排九張
椅子。

貝海石道:「米香主,請客人來會幫主。」米橫野應道:「是。」轉
身出去。

過不多時,聽得廳堂外腳步聲響。四名幫眾打開大門。米橫野側身在
旁,朗聲道:「啟稟幫主,雪山派眾位朋友到來!」

貝海石低聲道:「咱們出去迎接!」輕輕扯了扯石破天的衣袖。石破
天道:「是麼?」遲遲疑疑的站起身來,跟著貝海石走向廳口。

雪山派九人走進廳來,都穿著白色長衫,當先一人身材甚高,四十二
三歲年紀,一臉英悍之色,走到離石破天丈許之地,突然站住,雙目
向他射來,眼中精光大盛,似乎要直看到他心中一般。石破天向他傻
傻一笑,算是招呼。

貝海石道:「啟稟幫主,這位是威震西陲、劍法無雙,武林中大大有
名的『氣寒西北』白萬劍白大哥。」

石破天點點頭,又傻裡傻氣的一笑,他只認得跟在白萬劍身後最末一
個的花萬紫,笑道:「花姑娘,你又來了。」

此言一出,雪山派九人登時盡皆變色。花萬紫更是尷尬,哼的一聲,
轉過了頭去。

白萬劍是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白自在的長子,他們師兄弟均以「
萬」字排行,他名字居然叫到白萬劍,足見劍法固然高出儕輩,而白
自在對兒子的武功也確是著實得意,才以此命名。他與『風火神龍』
封萬裡合稱『雪山雙傑』,在武林中當真是好大的威名,這次若不是
他親來,貝海石也決不會夤夜趕到丁不三家中去將石破天請來。白萬
劍在外邊客廳中候石破天延見,足足等了兩個時辰,心頭已是老大一
股怒火,一碗茶沖了喝,喝了沖,已喝得與白水無異,早沒半點茶
味,好容易進得虎猛堂來,那幫主還是大模大樣的居中坐在椅上,貝
海石報了自己的名字向他引見,他連『久仰大名』之類的客氣話半句
不說,一開口便向花師妹招呼,如何不令白萬劍氣破了胸膛?

他登時便想:「瞧模樣八成便是那小子,這幾天四下打聽,江湖上都
說長樂幫石幫主貪淫好色,自然便是他了。這小子不將我放在眼裡,
卻色迷迷的向花師妹獻殷勤,大庭廣眾之間已是如此,花師妹陷身於
此之時,自然更是大大不堪了。」總算他是大有身分之人,不願立即
發作,斜眼冷冷的向石破天側視,口中不語,臉上神色顯得大為不
屑。

石破天又問:「花姑娘,你大腿上的劍傷好些了嗎?還痛不痛?」這
一問之下,花萬紫登時滿臉通紅,其余八名雪山派弟子一齊按住劍
柄。

貝海石忙道:「眾位朋友遠來,請坐,請坐。敝幫幫主近日身體不
適,本來不宜會客,只是沖著眾位的面子,這才抱病相見,有勞各位
久候,實在抱歉得很。」

白萬劍哼的一聲,大踏步走上去,在西首第一張椅坐下,耿萬鐘坐第
二位,以下是柯萬鈞、王萬仞等幾人,花萬紫坐在末位。

長樂幫中有幾人嘻皮笑臉,甚是得意,心想:「幫主一出口便討了你
們的便宜,關心你師妹的大腿,嘿嘿,你『氣寒西北』還不是無可奈
何?」

貝海石陪了石破天回歸原位,僕役奉上茶來。貝海石拱手道:「敝幫
上下久仰雪山派威德先生、雪山雙傑、以及眾位朋友的威名,只是敝
幫僻處江南,無由親近。今日承白師傅和眾家朋友枉顧,敝幫上下有
緣會見西北雪山英雄,實是三生之幸。」

白萬劍拱手還禮,道:「貝大夫著手成春,五行六合掌天下無雙,在
下一直仰慕得緊。貴幫眾位朋友英才濟濟,在下雖不相識,卻也早聞
大名。」他將貝海石和長樂幫眾都捧了幾句,卻絕口不提石破天。

貝海石詐作不知,謙道:「豈敢,豈敢!不知各位到鎮江已有幾日
了?金山焦山去玩過了嗎?改日讓敝幫幫主作個小東,陪各位到市上
酒家小酌一番,再瞧瞧我們鎮江小地方的風景。」他隨口敷衍,總是
不問雪山派群弟子的來意。

終於還是白萬劍先忍耐不住,朗聲說道:「江湖上多道貴幫石幫主武
功了得,卻不知石幫主是那一門那一派的武功?」

長樂幫上下盡皆心中一凜,均想:「幫主於自己的武功門派從來不
說,偶爾有人於奉承之余將話頭帶過去,他也總是微笑不答。貝先生
說他是前司徒幫主的師侄,但武功卻全然不像。不知他此時是否肯
說?」

石破天囁嚅道:「這……這個……你問我武功麼?我……我是一點兒
也不會。」

白萬劍聽他這麼說,心中先前存著三分懷疑也即消了,嘿嘿一聲冷
笑,說道:「長樂幫英賢無數,石幫主倘若當真不會武功,又如何作
得群雄之王?這句話只好去騙小孩子了。想來石幫主羞於稱述自己的
師承來歷,卻不知是何緣故。」

石破天道:「你說我騙小孩子?誰是小孩子?叮叮噹噹,她……她不
是小孩子,我也沒騙她,我早跟她說過,我不是她的天哥。」他雖和
白萬劍對答,鼻中聞著身後丁當的衣香,一顆心卻全懸在她的身上。

白萬劍渾不知他說些什麼叮叮噹噹,只道他心中有鬼,故意東拉西
扯,臉色更是沉了下來,沉聲道:「石幫主,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
閣下在凌霄城中所學的武功,只怕還沒盡數忘得幹幹淨淨吧?」

此言一出,長樂幫幫眾無不聳然動容。眾人皆知西域『凌霄城』乃雪
山派師稈聚居之所,白萬劍如此說,難道幫主曾在雪山派門下學過武
功?這伙人如此聲勢洶洶的來到,莫非與他們門戶之事有關?

石破天茫然道:「凌霄城?那是什麼地方?我從來沒學過什麼武功。
如果學過,那也不會忘得幹幹淨淨吧?」

這幾句話連長樂幫群豪聽來也覺大不對頭。『凌霄城』之名,凡是武
林中人,可說無人不知,他身為長樂幫幫主,居然詐作未之前聞,又
說從未學過武功,如此當面撒謊,不免有損他的身分體面,又有人料
想,幫主這麼說,必定另有深意。

在白成劍等人聽來,這幾句話更是大大的侮辱,顯是將雪山派絲毫沒
放在眼裡,把『凌霄城』三字輕輕的一筆勾銷。王萬仞忍不住大聲
道:「石幫主這般說,未免太過目中無人。在石幫主眼中,雪山派門
下弟子是個個一錢不值了。」

石破天見他滿臉怒容,料來定是自己說錯了話,忙道:「不是,不是
的。我怎會說雪山派個個一錢不值。好像……好像……好像……」他
在摩天崖居住之時,一年有數次隨著謝煙客到小市鎮上買米買鹽,知
道越是值錢的東西越好,這時只想說幾句討好雪山派的話,以平息王
萬仞的怒氣,但連說了三個「好像」,卻舉不出適當的例子。這幾人
中,耿萬鐘、柯萬鈞、王萬仞等幾個他在侯監集上曾經見過,但不知
他們的名字,只有花萬紫一人比較熟悉,窘迫之下,便道:「好像花
萬紫姑娘,就值錢得很,值得很多很多銀子……」

呼的一聲,雪山派九人一齊起立,跟著眼前青光亂閃,八柄長劍出
鞘,除了白萬劍一人之外,其余八人各挺長劍,站成一個半圓,圍在
石破天身前。王萬仞戟指罵道:「姓石的,你口出污言穢語,當真是
欺人太甚。我們雪山弟子雖然身在龍潭虎穴之中,也不能輕易嚥下這
口氣!」

石破天見這九人怒氣沖天,半點摸不著頭腦,心想:「我說的明明是
好話,怎麼你們又生氣了?」回頭向丁當道:「叮叮噹噹,我說錯了
話嗎?」丁當聽得夫婿當眾羞辱花萬紫,知他全沒將這美貌姑娘放在
心上,自是喜慰之極,聽他問及,當即抿嘴笑道:「我不知道。或許
花姑娘不值很多很多銀子,也未可知。」石破天點了點頭,道:「就
算花姑娘不值什麼銀子,便宜得很,賤得很,那也不用生氣啊!」

長樂幫群豪轟然大笑,均想幫主既這麼說,那是打定主意跟雪山派大
戰一場了。有人便道:「貴了我買不起,倘若便宜,嘿嘿,咱們倒可
湊乎湊乎……」

青光一閃,跟著叮的一聲,卻幫來王萬仞狂怒之下,挺劍便向石破天
胸口刺去。白萬劍隨手抽出腰間長劍,輕輕擋開。王萬仞手腕酸麻,
長劍險些脫手,這一劍便遞不出去。

白萬劍喝道:「此人跟咱們仇深似海,豈能一劍了結?」刷的一聲,
還劍入鞘,沉聲道:「石幫主,你到底認不認得我?」

石破天點點頭,說道:「我認得你,你是雪山派的『氣寒西北』白萬
劍白師傅。」白萬劍道:「很好,你自己做過的事,認也不認?」石
破天道:「我做過的事,當然認啊。」白萬劍道:「嗯,那麼我來問
你,你在凌霄城之時,叫什麼名字?」

石破天搔了搔頭,道:「我在凌霄城?什麼時候我去過了?啊,是
了,那年我下山來尋媽媽和阿黃,走過許多城市小鎮,我也不知是什
麼名字,其中多半有一個叫做凌霄城了。」

白萬劍寒著臉,仍是一字一字的慢慢說道:「你別東拉西扯的裝蒜!
你的真名字,並非叫石破天!」

石破天微微一笑,說道:「對啦,對啦,我本來就不是石破天,大家
都認錯了我,畢竟白師傅了不起,知道我不是石破天。」

白萬劍道:「你本來的真姓名叫做什麼?說出來給大伙兒聽聽。」

王萬仞怒喝:「他叫做什麼?他叫……狗雜種!」這一下輪到長樂幫
群豪站起身來,紛紛喝罵,十余人抽出了兵刃。王萬仞已將性命豁出
去了,心想我就是要罵你這狗雜種,縱然亂刀分屍,王某也不能皺一
皺眉頭。

那知石破天哈哈大笑,拍手道:「是啊,對啦!我本來就叫狗雜種。
你怎知道?」

此言一出,眾人愕然相顧,除了貝海石、丁不三、丁當等少數幾人聽
他說過『狗雜種』的名字,余人都是驚疑不定。白萬劍卻想:「這小
子果然是大奸大猾,實有過人之長,連如此辱罵也能坦然受之,對他
可要千萬小心,半點輕忽不得。」

王萬仞仰天大笑,說道:「哈哈,原來你果然是狗雜種,哈哈,可笑
啊可笑。」石破天道:「我叫做狗雜種有什麼可笑?這名字雖然不
好,但當年你媽媽若是叫你做狗雜種,你便也是狗雜種了。」王萬仞
怒喝:「胡說八道!」長劍挺起,使一招『飛沙走石』,內勁直貫劍
尖,寒光點點,直向石破天胸口刺去。

白萬劍有心要瞧瞧石破天這幾年來到底學到了什麼奇異武功,居然年
紀輕輕,便身為一幫之主,令得群豪貼服,這一次便不再阻擋,口中
說道:「王師弟不可動粗。」身子離椅,作個阻攔之勢,卻任由王萬
仞從身旁掠過,連人帶劍,直向石破天撲去。

石破天雖練成了上乘內功,但動手過招的臨敵功夫卻半點也沒學過,
眼見對方劍勢來得凌厲之極,既不知如何閃避,亦不知怎生招架才
好,手忙腳亂之間,自然而然的伸手向外推出。他身穿長袍,兩只長
袖向長劍上揮了出去。只聽得喀喇一響,呼的一聲,王萬仞突然向後
直飛出去,砰的一聲,重重撞在大門之上。

雪山派九人進入虎猛堂後,長樂幫幫眾便將大門在外用木柱撐住了,
以便一言不合,動起手來,便是個甕中捉鱉之勢。這虎猛堂的大門乃
堅固之極的梨木所制,鑲以鐵片,嵌以銅釘。王萬仞背脊猛力撞在門
上,跟著  兩響,兩截斷劍插入了自己肩頭。

原來石破天雙袖這一揮之勢,竟將他手中長劍震為兩截。王萬仞被他
內力的勁風所逼,氣也喘不過來,全身勁力盡失,雙臂順著來勢揮
出,兩截斷劍竟反刺入身。他軟軟的坐倒在地,已然動彈不得,肩頭
傷口中鮮血泊泊流出,霎時之間,白袍的衣襟上一片殷紅。柯萬鈞和
花萬紫急忙搶過,一個探他鼻息,一個把他腕脈,幸好石破天內力雖
強,卻不會運使,王萬仞只受外傷,性命無礙。

這麼一來,雪山派群弟子固然又驚又怒,長樂幫群豪也是欣悅之中帶
著極大的詫異。群豪曾見幫主施展過武功,也不怎麼了得,所以擁他
為主,只為了他銳身赴難,甘願犧牲一己而救全幫上下性命,再加貝
海石全力扶持,眾人畏懼石幫主,其實大半還是由於怕了貝海石之
故,萬料不到石幫主內力竟如此強勁。只貝海石暗暗點頭,心中憂喜
參半。

白萬劍冷笑道:「石幫主,咱們武林中人,講究輩份大小。犯上作
亂,人人得而誅之。常言道得好: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既曾在我
雪山派門下學藝,我這個王師弟好歹也是你的師叔,你向他下此毒
手,到底是何道理?天下抬不過一個『理』字,你武功再強,難道能
將普天下尊卑之分、師門之義,一手便都抹煞了麼?」

石破天茫然道:「你說什麼,我一句也不懂。我幾時在你雪山派門下
學過武藝了?」

白萬劍道:「到得此刻,你還是不認。你自稱狗雜種,嘿嘿,你自甘
下流,都沒什麼好說,可是你父母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俠義英雄,你
也不怕辱沒了父母的英名。你不認師父難道連父母也不認了?」

石破天大喜,道:「你認識我爹爹媽媽?那是再好也沒有了。白師
傅,請你告訴我,我媽媽在那裡?我爹爹是誰?」說著站起身來深深
一揖,臉上神色異常誠懇。

白萬劍大是愕然,不知他如此裝假,卻又是什麼用意,轉念又想:
「此人大奸大惡,實不可以常理度之。他為了遮掩自己身分,居然父
母也不認了。他既肯自認狗雜種,自然連祖宗父母也早不放在心上
了。」霎時間心下感慨萬分,一聲長嘆,說道:「如此美質良材,偏
偏不肯學好,當真是可恨可嘆。」

石破天吃了一驚,道:「白師傅,你說可恨可嘆,我爹爹媽媽怎麼
了?」說時關懷之情見於顏色。

白萬劍見他真情流露,卻決非作偽,便道:「你既對你爹娘尚有懸念
之心,還不算是喪盡了天良。你爹娘劍法通神,英雄了得,夫妻倆攜
手行走江湖,又會有什麼兇險?」

長樂幫群豪相顧茫然,均想:「幫主的身世來歷,我們一無所知,原
來他父母親是江湖上的有名人物,說什麼『劍法通神,英雄了得』。
武林中當得起白萬劍這八個字考語的夫妻可沒幾對啊,那是誰了?」
貝海石登時便想:「難道他是玄素莊黑白又劍的兒子?這……這可有
些麻煩了。」

這時王萬仞在柯萬鈞的花萬紫兩人扶掖之下,緩過了氣來,長長呻吟
了一聲。

石破天見他叫聲中充滿痛楚,甚是關懷,問道:「這位大哥為何突然
向後飛了出去?好像是撞傷了?貝先生,你說他傷勢重不重?」

這幾句詢問在旁人聽來,無不認為他是有意譏刺,長樂幫中群豪倒有
半數哈哈大笑。有的說道:「此人傷勢說重不重,說輕恐怕也不輕
。」有的道:「雪山派的高手聲勢洶洶,半夜三更前來生事,我道真
有什麼驚人藝業,嘿嘿,果然驚人之至,名不虛傳。」

白萬劍只作充耳不聞,朗聲說道:「石幫主,我們今日造訪,為的是
你一人的私事,和別的朋友均無幹系。雪山派弟子不願跟人作無聊的
口舌之爭。石中玉,我只問你一句話,你到底認是不認?」石破天奇
道:「石中玉?誰是石中玉,你要我認什麼?」

白萬劍道:「你師父風火神龍為了你的卑鄙惡行,以致斷去了一臂,
封師哥待你恩重如山,你心中可有絲毫內愧?」這幾句話說得甚至是
誠懇,只盼他天良發現,終於生出悔罪之心。

石破天對所聽到的言語卻句句不懂,又問:「風火神龍封師兄,他是
誰?怎麼為了我的卑鄙惡行而斷去一臂?我……做了什麼卑鄙惡行
?」

白萬劍聽他始終不認,顯是要逼著自己當眾吐露愛女受辱、跳崖自盡
的慘事,只氣得目觜欲裂,刷的一聲,拔劍出鞘,手腕一抖,禿的一
響,長劍又還入了劍鞘,指著柱上的三個劍痕,朗聲說道:「列位朋
友,我雪山派劍法低微,不值方家一笑。但本派自創派祖師傳下來的
劍法,若是僥幸刺傷對手,往往留下雪花六出之形。本派的派名,便
是由此而來。」

眾人齊向柱子上望去,只見朱漆的柱上共有六點劍痕,布成六角,每
一點都是雪花六出出之形,甚是整齊。適才見他拔劍還劍,只一瞬間
之事,那知他便在這一剎那中已在柱上連刺六劍,每一劍都憑手腕顫
動,幻成雪花六出,手法之快實是無與倫比。眾人當王萬仞被石破天
內勁摔出後,對雪山派已沒怎麼放在眼裡,但白萬劍這一手劍法精
妙,武林中罕見罕聞,有的不由得肅然起敬,有的更大聲叫起好來。

白萬劍抱拳道:「列位朋友之中,兵刃上勝過白某的,不知道有多
少。白某豈敢班門弄斧,到貴幫總舵來妄自撒野?只是有一件事要請
列位朋友作個見証。七年之前,敝派有個不成器的弟子,名叫石中
玉,膽大妄為,和在下的廖師叔動手較量。我廖師叔為了教訓於他,
曾在他左腿上刺了六劍,每一劍都成雪花六出之形。本派劍法雖然平
庸無奇,但普天之下,並無第二派劍法能留下這等傷痕的。」說到這
裡,轉頭瞪視石破天,森然道:「石中玉,你欺瞞眾人,不敢自暴身
分,那麼你將褲管捋起來,給列位朋友瞧瞧,到底你大腿上是否有這
般的傷痕?是真是假,一見便知。」

石破天奇道:「你叫我捋起褲管來給大家瞧瞧?」白萬劍道:「不
錯,若是閣下腿上無此傷痕,那是白某瞎了眼睛,前來貴幫騷擾胡
混,自當向幫主磕頭陪罪。但若你腿上當真有此傷痕,那……那……
那便如何?」石破天笑道:「要是我腿上真有這麼六個劍疤,那可真
奇了,怎麼我自己全不知道?」

白萬劍目不轉睛的凝視著他,見他說得滿懷自信,不由得心下嘀咕:
「此人定然是石中玉那小子。雖然相隔數年,他長大成人之後相貌變
了,神態舉止也頗有不同,但面容一般無異。花師妹潛入此處察看,
回來後一口咬定是他,難道咱們大伙兒都走了眼不成?」一時沉吟未
答。

陳沖之笑道:「你要看我們幫主腿上傷疤,我們幫主卻要看貴派花姑
娘大腿上的傷疤。這裡人多,赤身露體的不便,不如讓他兩位同到內
室之中,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大家仔仔細細的看上一看!」長樂幫
群豪捧腹大笑,聲震屋瓦。

白萬劍怒極,低聲罵道:「無恥!」身形一轉,已站在廳心,喝道:
「石中玉,你作賊心虛,不肯顯示腿傷,那便隨我上凌霄城去了斷
吧!」刷的一聲,已拔劍在手。

石破天道:「白師傅又何必生氣?你說我腿上有這般傷痕,我卻說沒
有,那麼大家瞧瞧便是,又打什麼緊了?」說著抬起左腿,左腳踏在
虎皮交椅的扶手上,捋起左腳的褲管,露出腿上肌膚。

大廳中登時鴉雀無聲。突然間眾人不約而同「哦」的一聲,驚呼了出
來。

只見石破天左腿外側的肌膚之上,果然有六點傷疤,宛然都有六角,
雖然皮肉上的傷疤不如柱上的劍痕那般清晰,但六角之形,人人卻都
看得清清楚楚。這中間最驚訝的卻是石破天自己,他伸手用力一擦那
六個傷疤,果然是生在自己腿上,絕非偽造。他揉了揉眼睛,又再細
看,腿上這六個傷疤實和柱上劍痕一模一樣。

雪山派九人一十八只眼睛冷冷的凝望著他。

石破天捋著褲管,額頭汗水一滴滴的流下來,他又摸摸肩頭,喃喃
道:「肩頭、腿上都有傷疤,怎麼別人知道,我……我自己都不知
道?難道……我把從前的事都忘了?」

他瞧瞧貝海石,貝海石緩緩搖了搖頭。他回頭去望丁當,丁當皺著鼻
子,向他笑著裝個鬼臉。他又向丁不三瞧去,丁不三右手食中兩指向
前一送,示意動武殺人。
第七回:雪山劍法

陳沖之雙手橫托長劍,送到石破天身前,低聲道:「幫主,不必跟他
們多說,以武力決是非。勝的便是,敗的便錯。」他見白萬劍劍法雖
精,料想內力定然不如幫主,既然証據確鑿,辯他不過,只好用武,
就算萬一幫主不敵,長樂幫人多勢眾,也要殺他們個片甲不回。

石破天隨手接過長劍,心中兀自一片迷惘。

白萬劍森然道:「石中玉聽了:白萬劍奉本派掌門人威德先生令諭,
今日清理門戶。這是雪山派本門之事,與旁人無涉。若在長樂幫總舵
動手不便,咱們到外邊了斷如何?」

石破天迷迷糊糊的道:「了……了什麼斷?」丁當在他背上輕輕一
推,低聲道:「跟他打啊,你武功比他強得多,殺了他便是。」石破
天道:「我……我不殺他,為什麼要殺他?白師傅又不是壞人。」一
面說,一面向前跨了兩步。

白萬劍適才見他雙袖一拂,便將王萬仞震得身受重傷,心想這小子離
了凌霄城後,不知得逢什麼奇遇,竟練成了這等深厚內功,旁的武功
自也定然非同小可,那裡敢有絲毫疏忽?長劍抖動,一招『梅雪爭
春』,虛中有實,實中有虛,劍尖劍鋒齊用,劍尖是雪點,劍鋒乃格
枝,四面八方的向石破天攻了過來。

霎時之間,石破天眼前一片白光,那裡還分得清劍尖劍鋒?他驚惶之
下,又是雙袖向外亂揮,他空有一身渾厚內功,卻絲毫不會運用,適
才將王萬仞摔出,不過機緣巧合而已,這時亂揮之下,力分則弱,何
況白萬劍的武功又遠非王萬仞之可比。但聽得嗤嗤聲響,他兩只衣袖
已被白萬劍削落,跟著嚥喉間微微一涼,已被劍尖抵住。

白萬劍情知對方高手如雲,尤其貝海石武功決不在自己之下,站在石
破天身後那老者目中神光湛然,也必是個極厲害的人物,身處險地,
如何可給對方以喘息余暇?一招得手,立即搶上兩步,左臂伸出,已
將石破天挾在肋下,胳膊使勁,逼住了石破天腰間的兩處穴道,喝
道:「列位朋友,今日得罪了,日後登門陪禮!」

柯萬鈞等眼見師哥得手,不待吩咐,立時將王萬仞負起,同時向大門
闖去。

陳沖之和米橫野刀劍齊出,喝道:「放下幫主!」刀砍肩頭,劍取下
盤,向白萬劍同時攻上。

白萬劍長劍顫動,噹噹兩聲,將刀劍先後格開,雖說是先後,其間相
差實只一霎。他覺察到敵刀上所含內力著實不弱,心想:「這兩人武
功已如此了得,長樂幫眾好手並力齊上,我等九人非喪生於此不可
。」身形一幌,貼牆而立,喝道:「那一個上來,兄弟只得先斃了石
中玉,再和各位周旋。」

長樂幫群豪萬料不到幫主如此武功,竟會一招之間便被他擒住,不由
得都沒了主意。

丁當滿臉惶急之色,向丁不三連打手勢,要他出手。丁不三卻笑了
笑,心想:「這小子武功極強,在那小船之上,輕描淡寫的便卸了我
的一掌,豈有輕易為人所擒之理?他此舉定有用意,我何必強行出
頭,反而壞他的事?且暗中瞧瞧熱鬧再說。」丁當見爺爺笑嘻嘻的漫
不在乎,心下略寬,但良人落入敵手,總是擔心。

這時柯萬鈞雙掌抵門,正運內勁向外力推,大門外支撐的木柱被他推
得吱吱直響,眼見大門便要被他推開。貝海石斜身而上,說道:「柯
朋友不用性急,待小弟叫人開門送客。」花萬紫喝道:「退開了?」
揮動長劍,護住柯萬鈞的背心。

貝海石伸指便向劍刃上抓去。花萬紫一驚:「難道你這手掌竟然不怕
劍鋒?」便這麼稍一遲疑,眼見貝海石的手指已然抓到劍上,不料他
手掌和劍鋒相距尚有數寸,驀地裡屈指彈出,嗡的一聲,花萬紫長劍
把捏不住,脫手落地。貝海石右手探出,一掌拍在她肩頭。這兩下兔
起鶻落,變招之速,實不亞於剛才白萬劍在柱上留下六朵劍花。

丁不三暗暗點頭:「貝大夫五行六合掌武林中得享大名,果然有他的
真實本領。」但見他輕飄飄的東遊西走,這邊彈一指,那邊發一掌,
雪山派眾弟子紛紛倒地,每人最多和他拆上三四招,便給擊倒。

白萬劍大叫:「好功夫,好五行六合掌,姓白的改日定要領教!」突
然飛身而起,忽喇喇一聲,沖破屋頂,挾著石破天飛了出去。

貝海石叫道:「何不今日領教?」跟著躍起,從屋頂的破洞中追出。
只見寒光耀眼,頭頂似有萬點雪花傾將下來。他身在半空,手中又無
兵刃,急切間難以招架,立時使一個千斤墜,硬生生的直墜下來。這
一下看似平淡無奇,但在一瞬間將向上急沖之勢轉為下墜,其間只要
有毫發之差,便已中劍受傷,大廳中一眾高手看了,無不打從心底喝
出一聲採來。但白萬劍便憑了這一招,已將石破天挾持而去。貝海石
足尖在地下一登,跟著又穿屋追出。

丁當大急,也欲縱身從屋頂的破孔中追出。丁不三抓住她手臂,低聲
道:「不忙!」

只聽得砰砰、拍拍,響聲不絕,屋頂破洞中瓦牌泥塊紛紛下墜。橫臥
在地的雪山派八弟子中,忽有一個瘦小人形急縱而起,快如貍貓,捷
似猿猴,從屋頂破洞中鑽了出去。

陳沖之反手一刀,嗤的一聲,削下了他一片鞋底,便只一寸之差,沒
砍下他的腳板來。群豪都是一楞,沒想到雪山派中除白萬劍外,居然
還有這樣一個高手,他被貝海石擊倒後,竟尚能脫身逃走。米橫野深
恐其余七人又再脫逃,一一補上數指。

這時長樂幫中已有十余人手提兵刃,從屋頂破洞中竄出,分頭追趕。
各人均想:「人家欺上門來,將我們幫主擒了去,若不截回,今後長
樂幫在江湖上那裡還有立足之地?雖將敵人也擒住了七名,但就算擒
住七十名、七百名,也不能抵償幫主被擒之辱。」又想:「只須將那
姓白的絆住,拆得三招兩式,眾兄弟一擁而上,救得幫主,那自是天
大的奇功。」當下人人奮勇,分頭追趕。

四下裡 哨大作,長樂幫追出來的人癒來癒眾。

白萬劍一招間竟便將石破天擒住,自己也覺難以相信,穿破屋頂脫出
之後,心中暗呼:「慚愧!」耳聽得身後追兵喊聲大作,手中抱著人
難以脫身遠走,縱目四望,見西首河上一道拱橋,此時更無多思余
暇,便即撲向橋底,抱著石破天站在橋蹬石上,緊貼橋身。

過不多時,便聽得長樂幫群豪在小河南岸呼嘯來去,更有七八人踏著
石橋,自橋南奔至橋北。白萬劍打定了主意:「若我行跡給敵人發
覺,說不得只好先殺了這小子。」只聽得又有一批長樂幫中人沿河搜
將過來。突然間河畔草叢中忽喇聲響,一人向東疾馳而去。

白萬劍聽著此人腳步聲,知是師弟汪萬翼,心頭一喜。汪萬翼的輕功
在雪山派中向稱第一,奔行如飛,他此舉顯是意在引開追兵,好讓自
己乘機脫險。果然長樂幫群豪蜂擁追去。白萬劍心想:「長樂幫中識
見高明之士不少,豈能留下空隙,任我從容逸去?」

正遲疑間,只聽得櫓聲夾著水聲,東邊搖來三艘敞篷船,兩艘裝了瓜
菜,一艘則裝滿稻草,當是鄉人一早到鎮江城裡來販賣。三艘船首尾
相貫,穿過拱橋。白萬劍大喜,待最後一艘柴船經過身畔時,縱身躍
起,連著石破天一齊落到稻草堆上。稻草積得高高的,幾欲碰到橋
底,二人輕輕落下,船上鄉人全不知覺。白萬劍帶著石破天身子一
沉,鑽入了稻草堆中。

柴船駛到柴市,靠岸停泊,搖船的鄉農逕自上茶館喝茶去了。

白萬劍從稻草中探頭出來,見近旁無人,當即挾著石破天躍上岸來,
見西首碼頭旁泊著一艘烏篷船,當即踏上船頭,摸出一錠三兩來重的
銀子,往船板一拋,說道:「船家,我這朋友生了急病,快送我們上
揚州去。這錠銀子是船錢,不用找了。」船家見了這麼大一錠銀子,
大喜過望,連聲答應,拔篙開船。烏篷船轉了幾個彎便駛入運河,逕
向北航。

白萬劍縮在船艙之中,他知這一帶長樂幫勢力甚大,稍露風聲,群豪
便會趕來,心下盤算:「我雖僥幸擒得了石中玉這小子,但將七名師
弟、師妹都陷在長樂幫中,卻如何搭救他們出隊?」心下一喜一憂,
生恐石破天裝模作樣,過不到一盞茶時分,便伸指在他身上點上幾處
穴道,當烏篷船轉入長江時,石破天身上也已有四五十處穴道被他點
過了。

白萬劍道:「船家,你只管向下流駛去,這裡又是五兩銀子。」船家
大喜,說道:「多謝客官厚賞,只是小人的船小,經不起江中風浪,
靠著岸駛,勉強還能對付。」白萬劍道:「靠南岸順流而下最好。」

駛出二十余裡,白萬劍望見岸上一座黃牆小廟,當即站在船頭,縱聲
呼嘯。廟中隨即傳出呼嘯之聲。白萬劍道:「靠岸。」那船家將船駛
到岸旁,插了篙子,待要舖上跳板,白萬劍早已挾了石破天縱躍而
上。

白萬劍剛踏上岸,廟中十余人已歡呼奔至,原來是雪山派第二批來接
應的弟子。眾人見他腋下挾著一個錦衣青年,齊問:「白師哥,這個
是……」

白萬劍將石破天重重往地下一摔,憤然道:「眾位師弟,愚兄僥幸得
手,終於擒到了這罪魁禍首。大家難道不認得他了?」

眾人向石破天瞧去,依稀便是當年凌霄城中那個跳脫調皮的少年石中
玉。

眾人怒極,有的舉腳便踢,有的向他大吐唾沫。一個年長的弟子道:
「大家可莫打傷了他。白師哥馬到功成,實是可喜可賀。」白萬劍搖
了搖頭,道:「雖然擒得這小子,卻失陷了七位師弟、師妹,其實是
得不償失。」

眾人說著走進小廟。兩名雪山弟子將石破天挾持著隨後跟進。那是一
座破敗的土地廟,既無和尚,亦無廟祝。雪山派群弟子圖這小廟地處
荒僻,無人打擾,作為落腳聯絡之處。

白萬劍到得廟中,眾師弟擺開飯菜,讓他先吃飽了,然後商議今後行
止。雖說是商議,但白萬劍胸中早有成竹,一句句說出來,眾師弟自
是盡皆遵從。

白萬劍道:「咱們須得盡快將這小子送往凌霄城,去交由掌門人發
落。七位師弟、師妹雖然陷敵,諒來長樂幫想到幫主在咱們手中,也
不敢難為他們。張師弟、王師弟、趙師弟三位是南方人,留在鎮江城
中,喬裝改扮了,打探訊息。好在你們沒跟長樂幫朝過相,他們認不
出來。」張王趙三人答應了。白萬劍又道:「汪萬翼師弟機靈多智,
你們三個和他聯絡上後,全聽他的吩咐。可別自以為入門早過他,擺
師兄的架子,壞了大事。」張王趙三人對這位白師哥甚是敬畏,連聲
稱是。

白萬劍道:「咱們在這裡等到天黑,東下到江陰再過長江,遠兜圈子
回凌霄城去。路程雖然遠些,長樂幫卻決計料不到咱們會走這條路。
這時候他們定然都已追過江北去了。」他對長樂幫十分忌憚,言下也
毫不掩飾。

白萬劍在四下察看了一周,眾同門又聚在廟中談論。他嘆了口氣,說
道:「咱們這次來到中原,雖然燒了玄素莊,擒得逆徒石中玉,但孫
、褚兩位兄弟死於非命,耿師弟他們又陷於敵手,實是大折本派的銳
氣,歸根結底,總是愚兄統率無方。」

眾同門中年紀最長的呼延萬善說道:「白師哥不必自責,其實真正原
因,還是眾兄弟武功沒練得到家。大伙兒一般受師父傳授,可是本門
中除白師哥、封師哥兩位之外,都只學了師尊武學的一點兒皮毛,沒
學到師門功夫的精義。」另一個胖胖的弟子聞萬夫道:「咱們在凌霄
城中自己較量,都自以為了不起啦,不料到得外面來,才知滿不是這
麼一回事。白師哥,咱們要等到天黑才動身,左右無事,請你指點大
伙兒幾招。」眾師弟齊聲附和。

白萬劍道:「爹爹傳授眾兄弟的武功,其實是一模一樣,不存半分偏
私。你們瞧封師哥練功比我勤勉,他功夫便在我之上。」聞萬夫道:
「師父絕無偏私,這是人人知道的,只恨做兄弟的太笨,領會不到其
中訣竅。」白萬劍道:「此去凌霄城,途中未必太平無事,多學一招
劍法,咱們的力量便增了一分。呼延師弟、聞師弟,你們兩個便過過
招。趙師弟、王師弟,你們到外邊守望,見到有什麼動靜,立即傳聲
通報。」趙王二人心想白師哥要點撥師弟們劍法,自己偏偏無此眼
福,心中老大不願,卻又不敢違抗師哥命令,只得怏怏出外。

呼延萬善和聞萬夫打起精神,各提長劍,相向而立。聞萬夫站在下
首,叫道:「呼延師哥請!」呼延萬善倒轉劍柄,向白萬劍一拱手,
道:「請白師哥點撥。」白萬劍點了點頭。呼延萬善劍尖倏地翻上,
斜刺聞萬夫左肩,正是雪山派劍法中的一招『老枝橫斜』。

凌霄城內外遍植梅花,當年創制這套劍法的雪山派祖師又生性愛梅,
是以劍法中夾雜了不少梅花、梅萼、梅枝、梅幹的形態,古朴飄逸,
兼而有之。梅樹枝幹以枯殘醜拙為貴,梅花梅萼以繁密濃聚為尚,因
而呼延萬善和聞萬夫兩人長劍一交上手,有時招式古朴,有時劍點密
集,劍法一轉,便見雪花飛舞之姿,朔風呼號之勢,出招迅捷,宛若
梅樹在風中搖曳不定,而塞外大漠飛沙、駝馬奔馳的意態,在兩人的
身形中亦偶爾一現。

石破天這時被拋在一旁,誰也不來理會。他百無聊賴之下,便觀看呼
延萬善和聞萬夫二人拆解劍法。他內功已頗為精湛,拳術劍法卻一竅
不通,眼看兩人你一劍來、我一劍去,攻守進退,甚為巧妙,於其中
理路自是全無所知,只覺鬥得緊湊,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又看一會,覺得兩人兩柄長劍刺來刺去,宛如兒戲,明明只須再向前
送,便可刺中了對手,總是力道已盡,倏然而止,功虧一簣。他想:
「他們師兄弟練劍,又不是當真要殺死對方,自然不會使盡了。」

忽聽得白萬劍喝道:「且住!」緩步走到殿中,接過呼延萬善手中長
劍,比劃了一個姿式,說道:「這一招只須再向前遞得兩寸,便已勝
了。」石破天道:「是啊!白師傅說得很對,這一劍只須再向前刺上
兩寸,便已勝了。那位呼延師傅何以故意不刺?」

呼延萬善點頭道:「白師哥指教得是,只是小弟這一招『風沙莽莽』
用到這裡時,內力已盡,再也無法刺前半寸。」

白萬劍微微一笑,說道:「內力修為,原非一朝一夕之功。但內力不
足,可用劍法上的變化補救。本派的內功秘訣,老實說未必有特別的
過人之處,比之少林、武當、峨嵋、昆侖諸派,雖說是各有所長,畢
竟雪山一派創派的年月尚短,可能還不足以與已有數百年積累的諸大
派相較。但本派劍法之奇,實說得上海內無雙。諸位師弟在臨敵之
際,便須以我之長攻敵之短,不可與人比拚內力,力求以劍招之變化
精微取勝。」

眾師弟一齊點頭,心想:「白師哥這番話,果然是說中了我們劍法中
最要緊的所在。」

凌霄城城主、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白自在少年時得遇機緣,服食靈
藥,內力鬥然間大進,抵得常人五六十年修練之功。他雪山派的內功
法門本來平平無廳,白自在的內力卻在少林、武當的高手之上。然而
這種靈丹妙藥,終究是可遇不可求之物,他自己內力雖強,門下諸弟
子卻在這一關上大大欠缺了。威德先生要強好勝,從來不向弟子們說
起本門的短處。雪山派在凌霄城中閉門為王,眾弟子也就以為本派內
外功都是當世無敵。直至此番來到中原,連續失利,白萬劍坦然直
告,眾人這才恍然大悟。

當下白萬劍將劍法中的精妙變化,一招一式的再向各人指點。呼延萬
善與聞萬夫拆招之後,換上兩名師弟。兩人比過後,白萬劍命呼延萬
善、聞萬夫在外守望替回趙王二人。

眾人經過了一番大閱歷,深切體會到只須有一招劍法使得不到家,立
時便是生死之分,無不凝神注目,再不像在凌霄城時那樣單為練劍而
用功了。

各人每次拆招,所使劍法都是大同小異。石破天人本聰明,再聽白萬
劍不斷點撥,當第七對弟子拆招時,那一路七十二招雪山劍法,石破
天已大致明白,雖然招法的名稱雅致,他既不明其意,便無法記得,
而劍法中的精妙變化也未領悟,但對方劍招之來,如何拆架,如何反
擊,他心中所想像的已頗合雪山派劍法的要旨。

眾人全神貫注的學劍,學者忘倦,觀者忘飢,待得一十八名雪山弟子
盡數試完。這套劍法九對弟子反來覆去的已試演了九遍,石破天也已
記得了十之六七。

忽然嗆 一響,白萬劍擲下長劍,一聲長嘆,眾師弟面面相覷,不知
他此舉是何含意。只見他眼光轉向躺在地下的石破天,黯然道:「這
小子入我門來,短短兩三年內,便領悟到本派武功精要之所在,比之
學了十年、二十年的許多師伯、師叔,招式之純自然不如,機變卻大
有過之。本派劍法原以輕靈變化為尚,有此門徒,封師哥固然甚為得
意,掌門人對他也是青眼有加,期許他光大本派。唉……唉……唉
……」連嘆三聲,惋惜之情見於顏色。

『氣寒西北』白萬劍武功固高,識見亦是超人一等,此刻指點十八名
師弟練了半天劍,均覺這些師弟為資質所限,便再勤學苦練,也已難
期大成,想到本派後繼無人,甚覺遺憾。石中玉本是個千中之選的佳
弟子,偏偏不肯學好。他此刻沉浸於劍法變幻之中,一時間忘了師門
之恨,家門之辱,不由得大是痛心。

石破天見他瞧向自己的目光中含著極深厚的愛護情意,雖然不明白他
的深意,心下卻不禁暗暗感激。

土地廟中一時沉寂無聲。過了片刻,白萬劍右足在地下長劍的劍柄上
輕輕一點,那劍倏地跳起,似是活了一般,自行躍入他的手中。他提
劍在手,緩步走到中庭,朗聲道:「何方高人降臨?便請下來一敘如
何?」

雪山眾弟子都嚇了一跳,心道:「長樂幫的高手趕來了?怎地呼延萬
善、聞萬夫兩個在外守望,居然沒出聲示警?來者毫無聲息,白師哥
又是如何知道?」

只聽得拍的一聲輕響,庭中已多了兩個人,一個男子全身黑衣,另一
個婦人身穿雪白衣裙,只腰系紅帶、鬢邊戴了一朵大紅花,顯得不是
服喪。兩人都是背負長劍,男子劍上飄的是黑穗,婦人劍上飄的是白
穗。兩人躍下,同時著地,只發出一聲輕響,已然先聲奪人,更兼二
人英姿颯爽,人人瞧著都是一震。

白萬劍倒懸長劍,抱劍拱手,朗聲道:「原來是玄素莊石莊主夫婦駕
到。」

躍下的兩人正是玄素莊莊主石清、閔柔夫婦。石清臉露微笑,抱拳說
道:「白師兄光臨敝莊,愚夫婦失迎,未克稍盡地主之誼,抱歉之
至。」

和石清夫婦在侯監集見過面的雪山弟子都已失陷於長樂幫總舵,這一
批人卻都不識,聽得是他夫婦到來,不禁心下嘀咕:「咱們已燒了他
的莊子,不知他已否知道?」不料白萬劍單刀直入,說道:「我們此
番自西域東來,本來為的是找尋令郎。當時令郎沒能找到,在下一怒
之下,已將貴莊燒了。」

石清臉上笑容絲毫不減,說道:「敝莊原是建造得不好,白師兄瞧著
不順眼,代兄弟一火毀去,好得很啊,好得很!還得多謝白師兄手下
留情,將莊中人丁先行逐出,沒燒死一雞一犬,足見仁心厚意。」

白萬劍道:「貴莊家丁僕婦又沒犯事,我們豈可無故傷人?石莊主何
勞多謝?」

石清道:「雪山派群賢向來對小兒十分愛護,只恨這孩子不學好,胡
作非為,有負白老前輩和封師兄、白師兄一番厚望。愚夫婦既是感
激,又復慚愧。白老前輩身子安好?白老夫人身子安好?」說到這
裡,和閔柔一齊躬身為禮,乃是向他父母請安之意。

白萬劍彎腰答禮,說道:「家父托福安健,家母卻因令郎之故,不在
凌霄城中。」說到這裡,不由得憂形於色。石清道:「老夫人武功精
湛,德高望重,一生善舉屈指難數,江湖上人人欽仰。此番出外小遊
散心,福體必定安康。」白萬劍道:「多謝石莊主金言,但願如此。
只是家母年事已高,風霜江湖,為人子的不能不擔心掛懷。」石清
道:「這是白師兄的孝思。為人子的孝順父母,為父母的掛懷子女,
原是人情之常。子女縱然行為荒謬不肖,為父母的痛心之余,也只有
帶回去狠狠管教。」

白萬劍聽他言語漸涉正題,便道:「石莊主夫婦是武林中眾所仰慕的
英俠,玄素莊大廳上懸有一匾,在下記得寫的是『黑白分明』四個大
字。料來說的是石莊主夫婦明辨是非、主持公道的俠義胸懷。卻不單
是說兩位黑白雙劍縱橫江湖的威風。」石清道:「不錯。『俠義胸
懷』四字,愧不敢當。但想咱們學武之人,於這是非曲直之際總當不
可含糊。但不知『黑白分明』這四字木匾,如今到了何處?」白萬劍
一楞,隨即泰然道:「是在下燒了!」

石清道:「很好!小兒拜在雪山派門下,若是犯了貴派門規,原當任
由貴派師長處治,或打或殺,做父母的也不得過問,這原是武林中的
規矩。愚夫婦那日在侯監集上,將黑白雙劍交在貴派手中,言明押解
小兒到凌霄城來換取雙劍,此事可是有的?」

白萬劍和耿萬鐘、柯萬鈞等會面後,即已得悉此事。當日耿萬鐘等雙
劍被奪,初時料定是石清夫婦使的手腳,但隨即遇到那一群狼狽逃歸
的官差轎夫,詳問之下,得悉轎中人一老一小,形貌打扮,顯是攜著
那小乞丐的摩天居士謝煙客。白萬劍素聞謝煙客武功極高,行蹤無
定,要奪回這黑白雙劍,實是一件大難事,此刻聽石清提及,不由得
面上微微一紅,道:「不錯,尊劍不在此處,日後自當專誠奉上。」

石清哈哈一笑,說道:「白師兄此言,可將石某忒也看得輕了。『黑
白分明』四字,也不是石某夫婦才講究的。你們既已將小兒扣押住
了,又將石某夫婦的兵刃扣住不還,卻不知是武林中那一項規矩?」
白萬劍道:「依石莊主說,該當如何?」石清道:「大丈夫一言既
出,駟馬難追。要孩子不能要劍,要了劍便不能要人。」

白萬劍原是個響噹噹的角色,信重然諾,黑白雙劍在本派手中失去,
實是對石清有愧,按理說不能再強辭奪理,作口舌之爭。但他曾和耿
萬鐘等商議,揣測說不定石清與謝煙客暗中勾結,交劍之後,便請謝
煙客出手奪去。何況石中玉害死自己獨生愛女,既已擒住禍首,豈能
憑他一語,便將人交了出去?當下說道:「此事在下不能自專,石莊
主還請原諒。至於賢夫婦的雙劍,著落在白萬劍身上奉還便了。白某
若是無能,交不出黑白雙劍,到貴莊之前割頭謝罪。」這句話說得斬
釘截鐵,更無轉圜余地。

石清知道以他身分,言出必踐,他說還不出雙劍,便以性命來賠,在
勢不能不信。但眼睜睜見到獨生愛兒躺在滿是泥污的地下,說什麼也
要救他回去。閔柔一進殿後,一雙眼光便沒離開過石破天的身上。她
和愛子分別已久,乍在異地相逢,只想撲上去將他摟在懷中,親熱一
番,眼中淚水早已滾來滾去,差一點要奪眶而出,任他白萬劍說什麼
話,她都是聽而不聞。只是她向來聽從丈夫主張,是以站在石清身
旁,始終不發一言。

石清道:「白師兄言重了!愚夫婦的一對兵刃,算得什麼?豈能與白
師兄萬金之軀相提並論?只是咱們在江湖上行走,萬事抬不過一個
『理』字。雪山派劍法雖強,人手雖眾,卻也不能仗勢欺人,既要了
劍,卻又要人!白師兄,這孩子今日愚夫婦要帶走了。」他說到這個
『了』字,左肩微微一動,那是招呼妻子拔劍齊上的訊號。

寒光一閃,石清、閔柔兩把長劍已齊向白萬劍刺去。雙劍刺到他胸前
一尺之處,忽地凝立不動,便如猛烈間僵住了一般。石清說道:「白
師兄,請!」他夫婦不肯突施偷襲。白萬劍若不拔劍招架,雙劍便不
向前擊刺。

白萬劍目光凝視雙劍劍尖,向前踏出半步。石清、閔柔手中長劍跟著
向後一縮,仍和他胸口差著這麼一尺。白萬劍陡地向後滑出一步,當
石清夫婦的雙劍跟著遞上時,只聽得叮叮兩聲,白萬劍已持劍還擊,
三柄長劍顫成了三團劍花。石清使的本是一柄黑色長劍,此刻使的則
是一口青剛劍,碧油油的泛出綠光。三劍一交,霎時間滿殿生寒。

雪山派群弟子對白師哥的劍法向來懾服,心想他雖然以一敵二,仍是
必操勝算,各人抱劍在手,都貼牆而立,凝神觀鬥。初時但見石清、
閔柔夫婦分進合擊,一招一式,者是妙到巔毫,拆到六七十招後兩人
出招越來越快,已看不清劍招。白萬劍使的仍是七十二路雪山劍法,
眾弟子練貫之下,看來已覺平平無奇,但以之對抗石清夫婦精妙的劍
招,時守時攻,本來毫不出奇的一招劍法,在他手下卻生出了極大威
力。

殿上只點著一枝蠟燭,火光暗淡,三個人影夾著三團劍光,卻耀眼生
花,熾烈之中又夾著令人心為之顫的兇險,往往一劍之出,似是只毫
發之差,便會血濺神殿。劍光映著燭火,三人臉上時明時暗。白萬劍
臉露冷傲,石清神色和平,閔柔亦不減平時的溫雅嫻靜。單瞧三人的
臉色氣度,便和適才相互行禮問安時並無分別,但劍招狠辣,顯是均
以全力拚鬥。

當石清夫婦來到殿中,石破天便認出閔柔就是在侯監集上贈他銀兩的
和善婦人。他夫婦一進殿來,便和白萬劍說個不停,跟著便拔劍相
鬥,始終沒時候讓石破天開口相認,至於他三人說些什麼,石破天卻
一句也不懂,只知石清要向白萬劍討還兩把劍,又有一個孩子什麼
的,黑白雙劍他是知道的,卻全沒想到三人所爭原來是為了自己。

石破天適才見到雪山派十八名弟子試劍,這時見三人又拔劍動手,既
無一言半語叱責喝罵,神色間又十分平靜,只道三人還是和先前一般
的研討武藝,七十二路雪山派劍法他早已看得熟了,這時在白萬劍手
中使出來輕靈自然,矯捷狠辣,每一招都看得他心曠神怡。

看了一會,再轉而注視石清夫婦的劍法,便即發覺三人的劍路大不相
同。石清是大開大闔,端嚴穩重﹔閔柔卻是隨式而轉,使劍如帶。兩
夫婦所使的劍法招式並無不同,但一剛一柔、一陽一陰,一直一圓、
一速一緩,運招使式的內勁全然相反,但一與白萬劍長劍相遇,兩夫
婦的劍招又似相輔相成,凝為一體。他夫婦在上清觀學藝時本是同門
師兄妹,學藝時互生情愫,當時合使劍法之際便已有心心相印之意,
其後結﹝ 離﹞二十余載,從未有一日分離,也從未有一日停止練
劍,早已到了心意相通、有若一人的地步。劍法陰陽離合的體會,武
林中更無另外兩人能與之相比。這般劍法上的高深道理,石破天自然
半點不懂。

石清夫婦的劍法內勁,分別和白萬劍在伯仲之間,兩個打一個,白萬
劍早非對手,只是白萬劍的劍法中有一股凌厲的狠勁,閔柔生性斯
文,出招時往往留有三分余地,三個人才拚鬥了這麼久。但別看閔柔
一股嬌怯怯的模樣,劍法之精,殊不在丈夫之下。白萬劍只鬥到七十
招時,便接連兩次險些為閔柔劍鋒掃中,心中已在暗暗叫苦,只是他
生性剛強,縱然喪生在他夫婦劍底,也是寧死不屈,但攻守之際,不
免越來越落下風。

雪山派中的幾名弟子看出情勢不對,一人大聲叫道:「兩個打一個,
太不成話了。石莊主,你有種便和白師哥單打獨鬥,若是群毆,我們
也要一擁而上了。」

石清一笑,說道:「風火神龍封師兄在這兒麼?封師兄若在,原可和
白師兄聯手,咱們四個人比劍玩玩。」言下之意十分明白,雪山派群
弟子中除了封萬裡,余人未必能與白萬劍聯手出劍。眼前敵手只白萬
劍一人,自己夫婦佔了很大便宜,但獨生愛子若被他攜上凌霄城去,
那裡還能活命?何況這廟中雪山派幾近二十人,也可說自己夫妻兩人
鬥他十余人,至於除白萬劍一人之外其余都是庸手,又誰叫他雪山派
中不多調教幾個好手出來?

白萬劍聽他提到封萬裡,心下大怒:「封師哥只為收了你的小鬼兒子
為徒,這才被爹爹斬去一臂,虧你還有臉提到他?」但高手比武不可
絲毫亂了心神。白萬劍本已處境窘迫,這一發怒,一招『明駝駿足』
使出去時不免招式稍老。石清登時瞧出破綻,舉劍封擋,內力運到劍
鋒之上,將白萬劍的來劍微微一黏。白萬劍急忙運勁滑開,便只這麼
電光石火的一個空隙,閔柔長劍已從空隙中穿了進去,直指白萬劍胸
口。

白萬劍雙目一閉,知道此劍勢必穿心而過,無可招架。那知閔柔長劍
只遞到離他胸口半尺之處,立即縮回。夫婦倆並肩向後躍開,擦的一
聲響,雙劍同時入鞘,一言不發。

白萬劍睜開眼來,臉色鐵青,心想對方饒了我的性命,用意再也明白
不過,那是要帶了他們兒子走路,自己落敗,如何再能窮打爛纏,又
加阻攔?何況即使再鬥,雙拳難敵四手,終究鬥他夫婦不過,想起愛
女為他夫婦的兒子所害,自己率眾來到中原,既將七名師弟妹失陷在
長樂幫中,石中玉得而復失,而生平自負的雪山劍法又敵不過玄素雙
劍,一生英名付於流水,霎時間萬念俱灰,怔怔的站著,也是不作一
聲。

這時呼延萬善、聞萬夫已得訊回廟,眼見師哥落敗,齊聲呼道:「他
們以多鬥少,難道咱們便不能學樣?」十八人各挺長劍,從四面八方
向石清、閔柔夫婦攻了上去。

石清道:「白師兄,我夫婦聯手,雖然略佔上風,勝敗未分,接招
!」說著挺劍向白萬劍刺去。以白萬劍的身分,適才對方既饒了自己
性命,決不能再行索戰,但石清自己發劍,卻可招架,心道:「好,
我和你一對一的決一死戰。」當即舉劍格開,斜身還招。

白萬劍和石清這一鬥上手,情勢又自不同,適才他以一敵二,處處受
到牽制,防守固是極盡嚴密之能事,反擊之際卻難以盡情發揮,攻擊
石清時要防到閔柔來襲,劍刺閔柔時又須回招拆架石清在旁所作的呼
應。這時一人鬥一人,單劍對單劍,他又恥於適才之敗,登時將這七
十二路雪山劍法使得淋漓盡致,全力進擊。

石清暗暗吃驚:「『氣寒西北』名下無虛,果是當世一等一的劍士
!」提起精神,將生平所學盡數施展出來,心想:「要教你知道我上
清觀劍法,原不在你雪山派之下。我命兒子拜在你派門下,乃是另有
深意。你別妄自尊大,以為我石清便不如你白萬劍了。」

二人這一拚鬥,當真是棋逢敵手。白萬劍出招迅猛,劍招縱橫。石清
卻是端凝如山,法度嚴謹。白萬劍連變了十余次劍招,始終佔不到絲
毫上風,心下也是暗暗驚異:「此人劍法之高,更在他所享聲名之
上,然則他何以命他兒子拜在本派門下?」又想:「適才我比劍落
敗,還可說雙拳難敵四手,現下單打獨鬥,若再輸得一招半式,雪山
派當真是聲名掃地了。我非得制住他的要害,也饒他一命不可,否則
奇恥難雪。」他一存著急於求勝之心,出招時不免行險。石清暗暗心
喜:「你越急於求勝,只怕越易敗在我的手裡。」

十余招過去,果然白萬劍連遇險招,他心中一凜,登時收懾心神,去
奇詭而行正道,改急攻為爭先著,到此地步,兩人才真的是鬥了個旗
鼓相當,難分軒輊。

石破天在一旁看著二人相鬥,雖然不明其中道理,卻也看得出了神。

石清和白萬劍也是鬥得渾忘了身際的情事,待拆到二百余招之後,白
萬劍心神酣暢,只覺今日之鬥實是平生一大快事,早將剛才被閔柔一
劍制住之恥拋在腦後。石清也深以遇此勁敵為喜。兩人自然而然都生
出惺惺相惜之情,敵意漸去,而切磋之心越來越盛,各展絕技,要看
對方如何拆解。

二人初鬥之時,殿中叮叮噹噹之聲變成一片,這時卻唯有雙劍撞擊的
錚錚之聲。鬥到分際,白萬劍一招『暗香疏影』,劍刃若有若無的斜
削過來。石清低讚一聲:「好劍法!」豎劍一立,雙劍相交。兩人所
使的這一招上都運上了內勁,拍的一聲響,石清手中青鋼劍竟爾折
斷。他手中長劍甫斷,左邊一劍便遞了上來。石清左手接過,一招
『左右逢源』,長劍自左至右的在身前劃了一弧,以阻對方繼續進擊


白萬劍退後一步,說道:「此是石莊主劍質較劣,並非劍招上分了輸
贏。石莊主若有黑劍在手,寶劍焉能折斷?倒是兄弟的不是了。」剛
說了這句話,突然間臉色大變,這才發覺站在石清左首遞劍給他的乃
是閔柔,本派十八名師弟,卻橫七豎八的躺得滿地都是。

原來當白萬劍全神貫注的與石清鬥劍之時,閔柔已將雪山派十八名弟
子一一刺傷倒地。每人身上所受傷都極輕微,但閔柔的內力從劍尖上
傳了過去,直透穴道,竟使眾人中劍後再也動彈不得。這是閔柔劍法
中的一絕。她宅心仁善,不願殺傷敵人,是以別出心裁,將上清觀的
打穴法融化在劍術之中。雪山派十八名弟子雖說是中劍,實則是受了
她內力的點穴,只不過她內力未臻上乘境界,否則劍尖碰到對方穴
道,便可制敵而不使其皮肉受傷。

閔柔手中長劍一遞給丈夫,足尖輕撥,從地下挑起一柄子雪山派弟子
脫落的長劍,握在手中,站在丈夫左側之後三步,隨時便能搶上夾
擊。

白萬劍一顆心登時沉了下去,尋思:「我和石清說什麼也只能鬥個平
手,石夫人再加入戰團,舊事重演,還打什麼?」黯然說道:「只可
惜封師哥不在這裡,否則封白二人聯手,當可和賢伉儷較量一場。今
日敗勢已成,還有什麼可說?」

石清道:「不錯,日後遇到風火神龍……」一句話沒說完,想起封萬
裡為了兒子石中玉之故,臂膀為他師父所斬,日後縱然遇到,也不能
比劍了,登時住口,不再繼續往下說,臉上不禁深有慚色,絲毫不以
夫婦聯手打敗雪山派十九弟子為喜。

石破天見白萬劍臉色鐵青,顯是心中痛苦之極,而石清、閔柔均有同
情和惋惜之色,心想:「雪山派這十八個師弟都是笨蛋,沒一個能幫
他和石莊主夫婦兩個鬥兩個,好好的比一場劍,當真十分掃興。」想
起白萬劍適才凝視自己時大有愛惜之意,尋思:「白師傅對我甚好,
那位石夫人給過我銀子,待我也不錯。他們要比劍,卻少一個對手,
有一位封師哥什麼的,偏偏不在這裡,大家都不開心。我雖然不會什
麼劍法,但剛才看也看熟了,幫他們湊湊熱鬧也好。」當即站起身
來,學著白萬劍適才的模樣,足尖在地下一柄長劍的劍柄上一點,內
力到處,那劍呼的一聲,躍將起來。他毛手毛腳的搶著抓住劍柄,笑
道:「你少了一個人,比不成劍,我來和白師傅聯手,湊個興兒。不
過我是不會的,請你們指點。」

白萬劍和石清夫婦見他突然站起,都是大吃一驚。白萬劍心想自己明
明已點了他全身數十處穴道,怎麼忽然間能邁步行動,定是閔柔在擊
倒本派十八弟子後,便去解開他的穴道。石清、閔柔料想白萬劍既將
他擒住,定然便點了他的重穴,怎麼竟會走過來?閔柔叫道:「玉
……」那一聲「玉兒」只叫得一個字,便即住口,轉眼向丈夫瞧去。

石破天被服白萬劍點了穴道,躺在地下已有兩個多時辰。本來白萬劍
點了旁人穴道,至少要六個時辰方得解開,可是石破天內功深厚,雖
然不會自解穴道之法,但不到一個時辰,各處所封穴道在他內力自然
運行之下,不知不覺的便解開了。他渾渾噩噩,全然不知,只覺本來
手足麻木,不會動彈,後來慢慢的都會動了。

白萬劍大聲道:「你為什麼要和我聯劍?要試試你在雪山派所學的劍
法?」

石破天心想:「我確是看你們練劍而學到了一些,就只怕學錯了。」
便點了點頭,道:「我學的也不知學對了沒有,請白師傅和石莊主、
石夫人教我。」說著長劍斜起,站在白萬劍身側,使的正是雪山劍法
中一招『雙駝西來』。

石清、閔柔夫婦一齊凝視石破天,他們自從送他上凌霄城學劍,已有
多年不見,此刻異地重逢,中間又滲著許多愛憐、喜悅、惱恨、慚愧
之情,當真是百感交集。夫婦倆見兒子長得高了,身子粗壯,臉上雖
有風塵憔悴之色,卻也掩不住一股英華飛逸之氣,尤其一雙眸子精光
燦然,便似體內蘊蓄有極深的內力一般。

石清身為嚴父,想到武林中的種種規矩,這不肖子大壞玄素莊門風,
令他夫婦在江湖上羞於見人,這幾年來,他夫婦只是暗中探訪他的蹤
跡,從不和武林同道相見。他此刻見到父母,居然不上前拜見,反要
比試武藝,單此一事,足見雪山派說他種種輕佻不端的行逕當非虛
假,不由得暗暗切齒,只是他向來極沉得住氣,又礙於在白萬劍之
前,一時不便發作。

閔柔卻是慈母心腸,歡喜之意,遠過惱恨。她本來生有兩子,次子為
仇家所害慘死,傷心之余,將疼愛兩子之心都移注在這長子石中玉身
上。她常對丈夫為兒子辯解,說雪山派一面之辭未必可信,定是兒子
在凌霄城中受人欺凌,給逼得無可容身,多半還是白自在的孫女恃寵
而驕,欺壓得他狠了,因而憤而反抗。否則他小小年紀,怎會做出這
種貪淫犯上的事來?何況白家的女孩兒當時只十二三歲,中玉也不會
對這樣的小姑娘胡作非為。數年中風霜江湖,一直沒得到兒子的訊
息,她時時暗中飲泣,總擔心兒子已葬身於西域大雪山中,又或是膏
於虎狼之吻,此刻乍見愛子,他便是有天大的過犯,在慈母心中早就
一切都原諒了。但見他提劍而出,步履輕健,身形端穩,不由得心花
怒放,恨不得將他摟在懷裡,好好的疼他一番。她知這個兒子從小便
狡獪過人,既說要和白萬劍聯手比劍,定是另有深意,她深恐丈夫惱
怒之下,出聲叱責,又想看看兒子這些年來武功進境到底如何,當即
說道:「好啊,咱們四個便二對二的研討一下武功,反正是點到為
止,也沒什麼相幹。」語間柔和,充滿了愛憐之意,只是心下激動,
話聲卻也顫了。

石清向妻子斜視了一眼,點了點頭。閔柔性子和順,什麼事都由丈夫
作主,自來不出什麼主意,但她偶爾說什麼話,石清倒也總不違拗。
他猜想妻子的心意,一來是急於要瞧兒子的武功,二來是要白萬劍輸
得心服,諒來石中玉小小年紀,就算聰明,劍法也高不過那些被閔柔
點倒的雪山派眾師叔,何況他決計不會真的幫著白萬劍出力與父母相
抗。

白萬劍卻另有一番主意:「你以雪山派劍法和我聯手抗敵,便承認是
雪山派弟子。不論這場比劍結果如何,只須我不為你一家三人所殺,
待得取出雪山派掌門人令符,你便非得跟我回山不可。石清夫婦若再
阻撓,那更是壞了武林中的規矩。」當下長劍一舉,說道:「是二對
二也好,是三對一也好,白某人反正是玄素雙劍的手下敗將,再來舍
命陪君子便是。」他已定下死志,倘若他石家三人向自己圍攻逼迫,
那便說什麼也要殺了石中玉,只須不求自保,舍命殺他諒來也辦得
到。

石破天見他長劍劍尖微顫,斜指石清,當是似攻實守,便道:「那麼
是由我搶攻了。」長劍也是微顫,向石清右肩刺去,一招刺出,陡然
間劍氣大盛。這一劍去勢並不甚急,但內力到處,只激得風聲嗤嗤而
呼,劍招是雪山劍法,內力之強卻遠非白萬劍所能及。

白萬劍、石清、閔柔三人同時不約而同的低聲驚呼:「咦!」

石破天這一劍刺出,白萬劍初見便微生卑視之意,心想:「你這一招
『雲橫西嶺』,右肘抬得太高,招數易於用老﹔左指部位放得完全不
對,不含伸指點穴的後著﹔左足跨得前了四寸,敵人若施反擊,便不
懼你抬左足踢他脛骨……」他一眼之間,便瞧出了石破天這一招中八
九處錯失,但霎時之間,卑視立時變為錯愕。石破天這一招劍氣之
勁,真是生平罕見,只有父親酒酣之余,向少數幾名得意弟子試演劍
法之時,出劍時才有如此嗤嗤聲響,但那也要在三四十招之後,內力
漸漸凝聚,方能招出生風。石破天這般起始發劍便有疾風厲聲,難道
劍上裝有哨子之類的古怪物事麼?

他這念頭只是一轉,便知所想不對,只見石清「咦」了一聲之後,舉
劍封擋,喀的一聲響,石清手中長劍立時斷為兩截。上半截斷劍直飛
出去,插入牆角中,深入數寸。

石清只覺虎口一熱,膀子顫動,半截劍也險些脫手。他雖惱恨這個敗
子,但練武之人遇上了武功高明之士,忍不住會生出讚佩的念頭,一
個「好」字當下便脫口而出。

石破天見石清的長劍斷折,卻吃了一驚,叫聲:「啊喲!」立即收
劍,臉上露出歉仄和關懷之意。這時他臉向燭火,這般神色都教石清
、閔柔二人瞧在眼裡。夫婦二人心中都閃過一絲暖意:「玉兒畢竟還
是個孝順兒子!」

石清拋去斷劍,用足尖又從地下挑起一柄長劍,說道:「不用顧忌,
接招吧!」刷的一劍,向石破天左腿刺去。石破天畢竟從來沒練過劍
術,內力雖強,在進攻時尚可發威力,一遇上石清這種虛虛實實、忽
左忽右的劍法,卻那裡能接得住?一招間便慌了手腳,總算心念轉得
甚快,手忙腳亂的使招『蒼鬆迎客』,橫劍擋去。

石清長劍略斜,劍鋒已及他右腿,倘若眼前這人不是他親生兒子,而
是個須殺之而後快的死敵,這一劍已將石破天右腿斬為兩截。他長劍
輕輕一抖,閔柔卻已嚇出了一身冷汗,急叫:「清哥!」

石破天眼望自己右腿時,但見褲管上已被劃開一道破口,卻沒傷到皮
肉,他歉然笑道:「多謝你手下留情,我的劍法學得全然不對,比你
可差得遠了!」

他這句話出於真心,但言者無意,聽者有心,語入白萬劍耳中,直是
一萬個不受用,心道:「你向父親說你劍法比他差得甚遠,豈非明明
在貶低雪山派劍法?又說學得全然不對,便是說我們雪山派藏私,沒
好好教你。只一句話,便狠狠損了雪山派兩下。白萬劍但教一口氣
在,豈能受你這小子奚落折辱?」

石清也是眉頭微蹙,心想:「師妹老是說玉兒在雪山派中必受師叔、
師兄輩欺凌,我想白老前輩為人正直,封萬裡肝膽俠義,既收我兒為
徒,決不能虧待了他。但瞧他使這兩招劍法,姿式已然不對,中間更
是破綻百出,如何可以臨敵?似乎他在凌霄城中果然沒學到什麼真實
武功。他先一劍內力強勁之極,但這份內力與雪山派定然絕無幹系,
便威德先生自己也未必有此造詣,必是他另有奇遇所致。到底如何,
須得追究個水落石出,日後也好分辯是非曲直。」當下說道:「來來
來,大家不用有什麼顧忌,好好的比劍。」左手捏個劍訣,向前一
指,挺劍向白萬劍刺去。

白萬劍舉劍格開,還了一劍。

閔柔便伸劍向石破天緩緩刺去,她故意放緩了去勢,好讓兒子不致招
架不及。石破天見她這一劍來勢甚緩,想起當年侯門監視集上贈銀之
情,裂開了嘴向她一笑,又點頭示謝,這才提劍輕輕一擋。閔柔見他
神情,只道他是向母親招呼,心中更喜,回劍又向他腰間掠去。石破
天想了一想:「這一招最好是如此拆解。」當下使出一招雪山劍法,
將來劍格開。

閔柔見他劍法生疏之極,出招既遲疑,遞劍時手法也是嫩極,不禁心
下難過:「雪山派這些劍客們自命俠義不凡,卻如此的教我兒劍法
!」於是又變招刺他左肩。她每一招遞出,都要等石破天想出了拆解
之法,這才真的使實,倘若他一埋難以拆解,她便慢慢的等待。這那
是比劍?比之師徒間的喂招,她更多了十二分的慈愛,十二分耐心。

十招後,石破天信心漸增,拆解快了許多。閔柔心中暗喜,每當他一
劍使得不錯,便點頭嘉許。石破天看出她在指點自己使劍,倘若閔柔
不點頭,那便重使一招,閔柔如認為他拆解不善,仍會第三次以同樣
招式進擊,總要讓他拆解無誤方罷。

這邊廂石清和白萬劍三度再鬥,兩人於對方的功力長短,心下均已了
然,更不敢有絲毫怠忽。數招之後,兩人都已重行進入全神專注、對
周遭變故不聞不見的境界,閔柔和石破天如何拆招、是真鬥還是假鬥
、誰佔上風誰處敗勢,石白二人固然無暇顧及,卻也無法顧及,在這
場厘毫不能相差的拚鬥中,只要那一個稍有分心,立時非死即傷。

閔柔於指點石破天劍法之際,卻盡有余暇去看丈夫和白萬劍的廝拚。
她靜聽丈夫呼吸悠長,知他內力仍然充沛,就算不勝,也決不會落
敗,眼見石破天一劍又一劍的將雪山劍法演完,七十二路劍法中忘卻
了二十來路,於是又順著他劍法的路子,誘導他再試一遍。

石破天第二遍再試,比之第一次時便已頗有進境,居然能偶爾順勢反
擊,拆解之時也快了些。他堪堪把學到的四十幾路劍法第二次又將拆
完,閔柔見丈夫和白萬劍仍在激鬥。心想:「把這套劍拆完後,便該
插手相助,不必再跟這白萬劍糾纏下去,帶了玉兒走路便是。」眼見
石破天一劍刺來,便舉劍擋開,跟著還了一招,料想這一招的拆法兒
子已經學會,定會拆解妥善,豈知便在此時,眼前陡然一黑,原來殿
上的蠟燭點到盡頭,猛然裡熄了。

閔柔一劍刺出,見燭光熄滅,立時收招。不料石破天沒半分臨敵經
驗,眼前一黑,不向後退,反而迎了上去,想要和閔柔敘舊,謝她教
劍之德,這一步踏前,正好將身子湊到了閔柔劍上。

閔柔只覺兵刃上輕輕一阻,已刺入人身,大驚之下,抽劍向後擲去,
黑暗中伸臂抱了石破天,驚叫:「刺傷了你嗎?傷在那裡?傷在那
裡?」石破天道:「我……我……」連聲咳嗽,說不出話來。閔柔急
幌火摺,只見石破天胸口滿是鮮血,她本來極有定力,這時卻嚇得呆
了,心下惶然一片,仰頭向石清道:「師哥,怎……怎麼辦?」

石清和白萬劍在黑暗中仍是憑著對方劍勢風聲,劇鬥不休。待得閔柔
幌亮火摺,哀聲叫嚷,石清斜目一瞥,見石破天受傷倒地,妻子驚懼
已極,畢竟父子關心,心中微微一亂。便這麼稍露破綻,白萬劍已乘
隙而入,長劍疾指,刺向石清心口,這一招制其要害,石清要待拆
架,已萬萬不及。

白萬劍長劍遞到離對方胸口八寸之處,立即收劍。適才閔柔在劍法上
制他死命之後,回劍不刺,現下他一命還一命,也在制住對方要害之
後撤劍,從此誰也不虧負誰。

石清掛念兒子傷勢,也不暇去計較這些劍術上的得失榮辱,忙俯身去
看石破天的劍傷只見他胸口鮮血緩緩滲出,顯是這一劍刺得不深。原
來閔柔反應極快,劍尖甫觸入體,立即縮回。石清、閔柔正自心下稍
慰,只見一柄冷森森的長劍已指住石破天的嚥喉。

只聽白萬劍冷冷的道:「令郎辱我愛女,累得她小小年紀,投崖自
盡,此仇不能不報。兩位要是容我帶他上凌霄城去,至少尚有二月之
命,但若欲用強,我這一劍便刺下去了。」

石清和閔柔對望一眼。閔柔不由得打個寒噤,知道此人言出必踐,等
他這一劍刺下,就算夫婦二人合力再將他斃於劍底,也已於事無補。
石清使個眼色,伸手握住妻子手腕,縱身便竄出殿外。閔柔將出殿門
時回過頭來,向躺在地下的愛兒再瞧一眼,眼色又是溫柔,又是悲
苦,便這麼一瞬之間,她手中火摺已然熄滅,殿中又是黑漆一團。

白萬劍側身聽著石清夫婦腳步遠去,知他夫婦定然不肯幹休,此後回
向凌霄城的途中,定將有無數風波、無數惡鬥,但眼前是暫且不會回
來了,回想適才的鬥劍,實是生平從所未遇的奇險,倘若那蠟燭再長
得半寸,這姓石的小子非給他父母奪去不可。

他定了定神,吁了一口氣,伸手到懷中去摸火刀火石,卻摸了個空,
這才記得去長樂幫總舵之前已交給了師弟聞萬夫,以免激鬥之際多所
累贅,高手過招,相差只在毫發之間,身上輕得一分就靈便一分。當
下到躺在身旁地下的一名師弟懷中摸到了火刀、火石、火紙,打著了
火,待要找一根蠟燭,突然一呆,腳邊的石中玉竟已不知去向。

他驚愕之下,登時背上感到一陣涼意,全身寒毛直豎,心中只叫:
「有鬼,有鬼!」若不是鬼怪出現,這石中玉如何會在這片刻之間無
影無蹤,而自己又全無所覺?他一凜之後,拋去火摺,提著長劍直搶
在廟外。四下裡絕無人影。

他初時想到『有鬼』,但隨即知道早有高手窺伺在側,在自己摸索火
石之時,乘機將人救去,多半便是貝海石。他急躍上屋,遊目四顧,
唯見東南角上有一叢樹林可以藏身,當下縱身落地,搶到林邊,喝
道:「鬼鬼祟祟的不是好漢,出來決個死戰。」

略待片刻,林中並無人聲,他又叫:「貝大夫,是你嗎?」林中仍無
回答。當此之時,也顧不得敵人在林中倏施暗算,當即提劍闖了進
去。但林中也是空盪盪地,涼風拂體,落葉沙沙,江南秋意已濃。

白萬劍怒氣頓消,適才這一戰已令他不敢小覷了天下英雄,這時更興
『天上有天,人上有人』之念,心中隱隱感到三分涼意,想起女兒稚
齡慘亡,不由得悲從中來。
第八回:白痴

石破天自己撞到閔柔劍上,受傷不重,也不如何疼痛,眼見石清、閔
柔二人出廟,跟著殿中燭火熄滅,一團漆黑之中,忽覺有人伸手過
來,按住自己嘴巴,輕輕將自己拖入了神台底下。正驚異間,火光閃
亮,見白萬劍手中拿著火摺,驚叫:「有鬼,有鬼!」奔出廟去,料
得他不知自己躲在神台之下,出廟追尋,不由得暗暗好笑,只覺那人
抱著自己快跑出廟,奔馳了一會,躍入一艘小舟,接著有人點亮油
燈。

石破天見身畔拿著油燈的正是丁當,心下大喜,叫道:「叮叮噹噹,
是誰抱我來的?」丁當小嘴一撇,道:「自然是爺爺了,還能有誰
?」石破天側過頭來,見丁不三抱膝坐在船頭,眼望天空,便問:
「爺爺,你……你……抱我來做什麼?」

丁不三哼了一聲,說道:「阿當,這人是個白痴,你嫁他作甚?反正
沒跟他同房,不如趁早一刀殺了。」

丁當急道:「不,不!天哥生了一場大病,好多事都記不起了,慢慢
就會好。天哥,我瞧瞧你的傷口。」解開他胸口衣襟,拿手帕醮水抹
去傷口旁的血跡,敷上金創藥,再撕下自己衣襟,給他包紮了傷口。

石破天道:「謝謝你。叮叮噹噹,你和爺爺都躲在那桌子底下嗎?好
像捉迷藏,好玩得很。」丁當道:「還說好玩呢?你爸爸媽媽和那姓
白的鬥劍,可不知瞧得我心中多慌。」石破天奇道:「我爸爸媽媽?
你說那個穿黑衣服的大爺是我爸爸?那個俊女人可不是我媽媽……我
媽媽不是這個樣子,沒她好看。」丁當嘆了口氣,說道:「天哥,你
這場病真是害得不輕,連自己父親也忘了。我瞧你使那雪山劍法,也
是生疏得緊,難道真的連武功也都忘記得幹幹淨淨了?……這……這
怎麼會?」

原來石破天為白萬劍所擒,丁不三祖孫一路追了下來。白萬劍出廟巡
視,兩人乘機躲入神台之下,石清夫婦入廟鬥劍種種情形,祖孫二人
都瞧在眼裡。丁不三本來以為石破天假裝失手,必定另有用意,那知
見他使劍出招,劍法之糟,幾乎氣破了他肚子,心中只是大罵:「白
痴,白痴!」乘著白萬劍找尋火刀、火石,便將石破天救出。

只聽得石破天道:「我會什麼武功?我什麼武功也不會。你這話我更
加不明白了。」丁不三再也忍耐不住,突然站起,回頭厲聲說道:
「阿當,你到底是迷了心竅還是什麼,偏要嫁這麼個胡說八道、莫名
其妙的小混蛋?我一掌便將他斃了,包在爺爺身上,給你另外找一個
又英俊、又聰明、風流體貼、文武雙全的少年來給你做小女婿兒。」

丁當眼中淚水滾來滾去,哽嚥道:「我……我不要什麼別的少年英
雄。他……他又不是白痴,只不過……只不過生了一場大病,腦子一
時胡塗了。」

丁不三怒道:「什麼一時胡塗?他父親明明武功了得,他卻自稱是
『狗雜種』,他若不是白痴,你爺爺便是白痴。瞧著他使劍那一副鬼
模樣,不教人氣炸了胸膛才怪,那麼毛手毛腳的,沒一招不是破綻百
出,到處都是漏洞。嘿嘿,人家明明收了劍,這小子卻把身子撞到劍
上去,硬要受了傷才痛快。這樣的膿包我若不殺,早晚也給人宰了。
江湖上傳出去,說道丁不三的孫女婿給人家殺了,我還做人不做?不
行,非殺不可!」

丁當咬一咬下唇,問道:「爺爺,你要怎樣才不殺他?」丁不三道:
「哈,我幹麼不殺他?非殺不可,沒的丟了我丁不三的臉。人家聽說
丁老三殺了自己的孫女婿,沒什麼希奇。若說丁老三的孫女婿給人家
殺了,那我怎麼辦?」丁當道:「怎麼辦?你老人家替他報仇啊。」
丁不三哈哈大笑,道:「我給這種膿包報仇?你當你爺爺是什麼人
?」丁當哭道:「是你教我和他拜堂的,他早是我的丈夫啦。你殺了
他,不是叫我做小寡婦麼?」

丁不三搔搔頭皮,說道:「那時候我曾試過他,覺得他內功不壞,做
得我孫女婿,那知他竟是個白痴。你一定不讓我殺他,那也成,卻須
依我一件事。」

丁當聽到有了轉機,喜道:「依你什麼事?快說,爺爺,快說。」

丁不三道:「我說他是白痴,該殺。你卻說他不是白痴,不該殺。好
吧,我限他十天之內,去跟那個白萬劍比武,將那個『氣寒西北』什
麼的殺死了或者打敗了,我才饒他,才許他和你做真夫妻。」

丁當倒抽了一口涼氣,剛才親眼見到白萬劍劍術精絕,石郎如何能是
這位劍術大名家的敵手,只怕再練二十年也是不成,說道:「爺爺,
你出的明明是個辦不到的難題。」

丁不三道:「難也好,容易也好,他打不過白萬劍,我一掌便將這白
痴斃了。」自覺這題目出得甚好,這小子說什麼也辦不到,不禁洋洋
自得。

丁當滿腹愁思,側頭向石破天瞧去,卻見他一臉漫不在乎的神氣,悄
聲道:「天哥,我爺爺限你在十天之內,打敗那個白萬劍,你說怎
樣?」石破天道:「白萬劍?他劍法好得很啊,我怎打得過他?」丁
當道:「是啊。我爺爺說,你若是打不過他,便要將你殺了。」石破
天嘻嘻一笑,說道:「好端端的為什麼殺我?爺爺跟你說笑呢,你也
當真?爺爺是好人,不是壞人,他……他怎麼會殺我?」

丁當一聲長嘆,心想:「石郎當真病得傻了,不明事理。眼前之計,
唯有先答允爺爺再說,在這十天之內,好歹要想法兒讓石郎逃走。」
於是向丁不三道:「好吧,爺爺,我答允了,教他十天之內,去打敗
白萬劍便是。」

丁不三冷冷一笑,說道:「爺爺餓了,做飯吃吧!我跟你說:一不
教,二別逃,三不饒。不教,是爺爺決不教白痴武藝。別逃,是你別
想放他逃命,爺爺只要發覺他想逃命,不用到十天,隨時隨刻便將他
斃了。不饒,用不著我多說。」

丁當道:「你既說他是白痴,那麼你就算教他武藝,他也是學不會
的,又何必『一不教』?」丁不三道:「就算爺爺肯教,他十天之內
又怎能去打敗白萬劍?教十年也未必能夠。」丁當道:「那是你教人
的本領不好,以你這樣天下無敵的武功,好好教個徒兒來,怎會及不
上雪山派白自在的徒兒?難道什麼威德先生白自在還能強過了你?」

丁不三微笑道:「阿當,你這激將之計不管用。這樣的白痴,就算神
仙也拿他沒法子。你有沒聽見石清夫婦跟白萬劍的說話?這白痴在雪
山派中學藝多年,居然學成了這樣獨腳貓的劍法?」他名叫丁不三,
這「三」字犯忌,因此『三腳貓』改稱『獨腳貓』。

其時坐船張起了風帆,順著東風,正在長江中溯江而上,向西航行。
天色漸明,江面上都是白霧。丁當說道:「好,你不教,我來教。爺
爺,我不做飯了,我要教天哥武功。」

丁不三怒道:「你不做飯,不是存心餓死爺爺麼?」丁當道:「你要
殺我丈夫,我不如先餓死了你。」丁不三道:「呸,呸!快做飯。丁
當不去睬他,向石破天道:「天哥,我來教你一套功夫,包你十天之
內,打敗了那白萬劍。」丁不三道:「胡說八道,連我也辦不到的
事,你這小丫頭又能辦到?」

祖孫倆不住鬥口。丁當心中卻著實發愁。她知爺爺脾氣古怪,跟他軟
求決計無用,只有想個什麼刁鑽的法子,或能讓他回心轉意,尋思:
「我不給他做飯,他餓勁上來,只好停舟泊岸,上岸去買東西吃,那
便有機可乘,好教石郎脫身逃走。」

不料石破天見丁不三餓得愁眉苦臉,自己肚中也餓了,他又怎猜得到
丁當的用意,站起身來,說道:「我去做飯。」丁當怒道:「你去勞
碌做飯,創口再破,那怎麼辦?」

丁不三道:「我丁家的金創藥靈驗如神,敷上即癒,他受的劍創又不
重,怕什麼?好孩子,快去做飯給爺爺吃。」為了想吃飯,居然不叫
他『白痴』。丁當道:「他做飯給你吃,那麼你還殺不殺他?」丁不
三道:「做飯管做飯,殺人管殺人。兩件事毫不相幹,豈可混為一
談?」

石破天一按胸前劍傷,果然並不甚痛,便到後梢去淘米燒飯,見一個
老梢公掌著舵,坐在梢後,對他三人的言語恍若不聞。煮飯燒菜是石
破天生平最拿手之事,片刻間將兩尾魚煎熬得微焦,一鍋白米飯更是
煮得熱烘烘、香噴噴地。

丁不三吃得連聲讚好,說道:「你的武功若有燒飯本事的一成,爺爺
也不會殺你了,當日你若沒跟阿當拜堂成親,只做我的廚子,別說我
不會殺你,別人若要殺你,爺爺也決不答應。唉,只可惜我先前已限
定了十日之期,丁不三言出如山,決不能改,倘若我限的是一個月,
多吃你二十天的飯,豈不是好?這當兒悔之莫及,無法可想了。」說
著嘆氣不已。

吃過飯後,石破天和丁當並肩在船尾洗碗筷。丁當見爺爺坐在船頭,
低聲道:「待會我教你一套擒拿手法,你可得用心記住。」石破天
道:「學會了去跟那白師傅比武麼?」丁當道:「你難道當真是白
痴?天哥,你……你從前不是這個樣子的。」石破天道:「從前我怎
麼了?」丁當臉上微微暈紅,道:「從前你見了我,一張嘴可比蜜糖
兒還甜,千伶百俐,有說有笑,哄得我好不歡喜,說出話來,句句令
人意想不到。你現在可當真傻了。」

石破天嘆了一口氣,道:「我本來不是你的天哥,他會討你歡喜,我
可不會,你還是去找他的好。「丁當軟語央求:」天哥,你這是生了
我的氣麼?「石破天搖頭道:」我怎會生氣?我跟你說實話,你總是
不信。」

丁當望著船舷邊滔滔江水,自言自語:「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才會變
回從前那樣。」呆呆出神,手一鬆,一只磁碗掉入了江中,在綠波中
幌得兩下便不見了。

石破天道:「叮叮噹噹,我永遠變不成你那個天哥。倘若我永遠是這
麼……這麼……一個白痴,你就永遠不會喜歡我,是不是?」

丁當泫然欲泣,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心中煩惱已極,抓起
一只只磁碗,接二連三的拋入了江心。

石破天道:「我……我要是口齒伶俐,說話能討你喜歡,那麼我便整
天說個不停,那也無妨。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是你那個『天哥』
啊。要我假裝,也裝不來。」

丁當凝目向他瞧去,其時朝陽初上,映得他一張臉紅彤彤地,雙目靈
動,臉上神色卻十分懇摯。丁當幽幽嘆了口氣,說道:「若說你不是
我那個天哥,怎麼肩頭上會有我咬傷的疤痕?怎麼你也是這般喜歡拈
花惹草,既去勾引你幫中展香主的老婆,又去調戲雪山派的那花姑
娘?若說你是我那個天哥,怎麼忽然間痴痴呆呆,再沒從前的半分風
流瀟洒?」

石破天笑道:「我是你的丈夫,老老實實的不好嗎?」丁當搖頭道:
「不,我寧可你像以前那樣活潑調皮,偷人家老婆也好,調戲人家閨
女也好,便不愛你這般規規矩矩的。」石破天於偷人家老婆一事,心
中始終存著個老大疑竇,這時便問:「偷人家老婆?偷來幹什麼?老
伯伯說,不先跟人家說而拿人東西,便是小賊。我偷人家老婆,也算
小賊麼?」

丁當聽他越說越纏夾,簡直莫名其妙,忍不住怒火上沖,伸手便扭住
他耳朵用力一扯,登時將他耳根子上血也扯出來了。

石破天吃痛不過,反手格出。丁當只覺一股大得異呼尋常的力道擊在
他手臂之下,身子猛力向後撞去,幾乎將後梢上撐篷的木柱也撞斷
了。她「啊喲」一聲,罵道:「死鬼,打老婆麼?使這麼大力氣。」
石破天忙道:「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丁當望手臂上看去,只見已腫起了又青又紫的老大一塊,忽然之間,
她俏臉上的嗔怒變為喜色,握住了石破天雙手,連連搖幌,道:「天
哥,原來你果然是在裝假騙我。」

石破天愕然:「裝什麼假?」丁當道:「你武功半點也沒失去。」石
破天道:「我不會武功。」丁當嗔道:「你再胡說八道,瞧我理不理
你。」伸出手掌往他左頰上打去。

石破天一側頭,伸掌待格,但丁當是家傳的掌法,去勢飄忽,石破天
這一格中沒半分武術手法,自是格了個空,只覺臉上一痛,無聲無息
的已被按了一掌。

丁當手臂劇震,手掌便如被石破天的臉頰彈開一般,又是「啊喲」一
聲,驚惶之意卻比適才更甚。她料想石破天武功既然未失,自是輕而
易舉的避開了自己這一掌,因此掌中自然而然的使上了本門陰毒的柔
力,那料到石破天這一格竟會如此笨拙,直似全然不會武功,可是手
掌和他臉頰相觸,卻又受到他內力的劇震。她左手抓住自己右掌,只
見石破天左頰上一個黑黑的小手掌印陷了下去。她這『黑煞掌』是祖
父親傳,著實厲害,幸得她造詣不深,而石破天又內力深厚,才受傷
甚輕,但烏黑的掌印卻終於留下了,非至半月之後,難以消退。她又
是疼惜,又是歉仄,摟住了他腰,將臉頰貼在他左頰之上,哭道:
「天哥,我真不知道,原來你並沒復原。」

石破天玉人在抱,臉上也不如何疼痛,嘆道:「叮叮噹噹,你一時生
氣,一時喜歡,到底為了什麼,我終究不明白。」

丁當急道:「那……怎麼辦?那怎麼辦?」坐直了身子,在懷中取出
一個瓷瓶,倒出一顆藥丸給他服下,道:「唉,但願不會留下疤痕才
好。」

兩人偎依著坐在後梢頭,一時之間誰也不開口。

過了良久,丁當將嘴湊到他耳邊,低聲道:「天哥,你生了這場病
後,武功都忘記了,內力卻是忘不了的。我將那套擒拿手教你,於你
有很大用處。」

石破天點點頭,道:「你肯教我,我用心學便了。」

丁當伸出手指,輕輕撫摸他臉頰上烏黑的手掌印,心中好生過意不
去,突擊湊過口去,在那掌印上吻了一下。

霎時之間,兩人的臉都羞得通紅,心下均感甜蜜無比。

丁當掠了掠頭發,將一十八路擒拿手演給他看。當天教了六路,石破
天都記住了。跟著兩人逐一拆解。次日又教了六路。

過得三天,石破天已將一十八路擒拿手練得頗為純熟。這擒拿法雖只
一十八路,但其中變化卻著實繁復。這三天之中,石破天整日只是與
丁當拆解。丁不三冷眼旁觀,有時冷言冷語,譏嘲幾句。到第四天
上,石破天胸口劍創已大致平復。

丁當眼見石郎進步極速,芳心竊喜,聽得丁不三又罵他『白痴』,問
道:「爺爺,咱們丁家一十八路擒拿手,叫一個白痴來學,多少日子
才學得會?」

丁不三一時語塞,眼見石破天確已將這套擒拿手學會了,那麼此人實
在並非痴呆,這小子到底是裝假呢,還是當真將從前的事情都忘了?
他不肯輸口,強辯道:「有的白痴聰明,有的白痴愚笨。聰明的白
痴,半天便會了,傻子白痴就像你的石郎,總得三天才能學會。」丁
當抿嘴笑道:「爺爺,當年你學這套擒拿法之時,花了幾天?」丁不
三道:「我那用著幾天?你曾祖爺爺只跟我說了一遍,也不過半天,
爺爺就全學會了。」丁當笑道:「哈哈,爺爺,原來你是個聰明白
痴。」丁不三沉臉喝道:「沒上沒下的胡說八道。」

便在此時,一艘小船從下流趕將上來。當地兩岸空闊,江流平穩,但
見那船高張風帆,又有四個人急速劃動木槳,船小身輕,漸漸迫近丁
不三的坐船。船頭站著兩名白衣漢子,一人縱聲高叫:「姓石的小子
是在前面船上麼?快停船,快停船!」

丁當輕輕哼了一聲,道:「爺爺,雪山派有人追趕石郎來啦。」丁不
三眉花眼笑,道:「讓他們捉了這白痴去,千刀萬剮,才趁了爺爺的
心願。」丁當問道:「捉聰明白痴?還是捉傻子白痴?」丁不三道:
「自然是捉傻子白痴,誰敢來捉聰明白痴?」丁當微笑道:「不錯,
聰明白痴武功這麼高,又有誰敢得罪他半分。」丁不三一怔,怒道:
「小丫頭,你敢繞彎子罵爺爺?」丁當道:「雪山派殺了你的孫女
婿,日後長樂幫問你要人,丁三老爺不大有面子吧?」丁不三道:
「為什麼沒面子?有面子得很。」自覺這句話難以自圓其說,便道:
「誰敢說丁老三沒面子,我扭斷他的脖子。」

丁當自言自語:「旁人諒來也不敢說什麼,就只怕四爺爺要胡說八
道,說他倘若有個孫女婿,就決不能讓人家殺了。不知道爺爺敢不敢
扭斷自己親兄弟的脖子?就算有這個膽子,也不知有沒這份本事。」
丁不三大怒,說道:「你說老四的武功強過我的?放屁,放屁!他比
我差得遠了。」

說話之間,那小船又追得近了些。只聽得兩名白衣漢子大聲叱喝:
「兀那漢子,瞧你似是長樂幫石中玉那小子,怎地不停船?」

石破天道:「叮叮噹噹,有人追上來啦,你說怎麼辦?」

丁當道:「我怎知怎麼辦?你這樣一個大男人,難道半點主意也沒
有?」

便在此時,那艘小船已迫近到相距丈許之地,兩名白衣漢子齊聲呼
喝,縱身躍上石破天的坐船後梢。兩人手中各執長劍,耀日生光。

石破天見這二人便是在土地廟中會過的雪山派弟子,心想:「不知我
什麼地方得罪了他們,這些雪山派的人如此苦苦追我?」只聽得嗤的
一聲,一人已挺劍向他肩頭刺來。石破天在這三日中和丁當不斷拆解
招式,往往手腳稍緩,便被她扭耳拉發,吃了不少苦頭,此刻身手上
的機變迅捷,比之當日在土地廟中和石清夫婦對招之時已頗為不同,
眼見劍到,也不遑細思,隨手使出第八招『鳳尾手』,右手紅個半
圓,欺上去抓住那人手腕一扭。

那人「啊」的一聲,撤手拋劍。石破天右肘乘勢抬起,拍的一聲,正
中那人下頦。那人下巴立碎,滿口鮮血和著十幾枚牙齒都噴出船板之
上。

石破天萬萬料不到這招『鳳尾手』竟如此厲害,不由得嚇得呆了,心
中突突亂跳。

第二名雪山弟子本欲上前夾擊,突見一霎之間,同來的師兄便已身受
重傷。這師兄武功比他為高,料想自己若是上前,也決計討不了好
去,當即搶上去抱起師兄。此時那小船已和大船並肩而駛,那人挾著
傷者躍回小船,喝令收篷扳梢。

眼見小船掉轉船頭,順流東下,不多時兩船相距便遠。但聽得怒罵之
聲順著東風隱隱傳來。石破天瞧著船板上的一灘鮮血,十幾枚牙齒,
又是驚訝,又是好生歉仄,兀自喃喃的道:「這……這可當真對不住
了!」

丁當從船艙中出來,走到他身旁,微笑道:「天哥,這一招『鳳尾
手』幹淨利落,使得可著實不錯啊。」石破天搖頭道:「你怎事先沒
跟我說明白?早知道一下會打得人家如此厲害,這功夫我也就不學
了。」丁當心頭一沉,尋思:「這呆子傻病發作,又來說呆話了。」
說道:「既學武功,當然越厲害越好。剛才你這一招『鳳尾手』若不
是使得恰到好處,他的長劍早已刺穿你的肩頭。你不傷人,人便傷你
。你喜歡打傷人家呢,還是喜歡讓人家打傷?打落幾枚牙齒,那是最
輕的傷了。武林中動手過招,隨時隨刻有性命之憂。你良心好,對方
卻良心不好,你若給人家一劍殺了。良心再好,又有什麼用?」

石破天沉吟道:「最好你教我一門功夫,既不會打傷打死人家,又不
會讓人家打傷打死我。大家嘻嘻哈哈的,只做朋友,不做敵人。」丁
當苦笑道:「呆話連篇,滿嘴廢話!咱們學武之人,動上手便是拚
命,你道是捉迷藏、玩泥沙嗎?」石破天道:「我喜歡捉迷藏、玩泥
沙,不喜歡動手拚命。可惜一直沒人陪我捉迷藏,阿黃又不會。」丁
當越聽越惱,嗔道:「你這胡塗蛋,誰跟你說話,就倒足了霉。」賭
氣不再理他,回到艙中和衣而睡。

丁不三道:「是嗎?我說他是白痴,終究是白痴。武功好是白痴,武
功不好也是白痴,不如趁早殺了,免得生氣。」

丁當尋思:「石郎倘若真的永遠這麼胡塗,我怎能跟他廝守一輩子?
倒也不如真的依爺爺之言,一刀將他殺了,落得眼前清淨。」但隨即
想到他大病之前的種種甜言蜜語,就算他一句話不說,只要悄悄的向
自己瞧上一眼,那也是眉能言,目能語,風流蘊藉之態,真教人如飲
美酒,心神俱醉﹔別後相思,實是顛倒不能自己,萬不料一場大病,
竟將一個英俊機變的俏郎君,變成了一段迂腐遲鈍的呆木頭。她越想
越是煩惱,不由得珠淚暗滴,將一張薄被蒙住了頭。

丁不三道:「你哭又有什麼用?又不能把一個白痴哭成才子!」丁當
怒道:「我把一個傻子白痴哭成了聰明白痴,成不成?」丁不三怒
道:「又來胡說八道!」

丁當不住飲泣,尋思:「瞧雪山派那花萬紫姑娘的神情,對石郎怒氣
沖沖的,似乎還沒給他得手。他見到美貌姑娘居然不會輕薄調戲,那
還像個男子漢大丈夫?我真的嫁了這麼個規規矩矩的呆木頭,做人有
什麼樂趣?」

她哭了半夜,又想:「我已和他拜堂成親,名正言順的是他妻子。這
幾日中,白天和他練功夫,他就只一本正經的練武,從來不乘機在我
身上碰一下、摸一把。晚上睡覺,相距不過數尺,可是別說不來親我
一親,連我的手腳也不來捏一下,那像什麼新婚夫婦?別說新婚夫
婦,就算是七八十歲的老夫老妻,也該親熱一下啊。」

耳聽得石破天睡在後梢之上,呼吸悠長,睡得正香,她怒從心起,從
身畔摸過柳葉刀,輕輕拔刀出鞘,咬牙自忖:「這樣的呆木頭老公,
留在世上何用?」悄悄走到後梢,心道:「石郎石郎,這是你自己變
了,須莫怪我心狠。」提起刀來正要往他頭上斫落,終於心中一軟,
將他肩頭輕輕扳過,要在他臨死之前再瞧他最後一眼。

石破天在睡夢中轉過身來,淡淡的月光洒在他臉上,但見他臉上笑容
甚甜,不知在做什麼好夢。丁當心道:「你轉眼便要死了,讓你這好
夢做完了再殺不遲,左右也不爭在這一時半刻。」當下抱膝坐在他身
旁,凝視著他的臉,只待他笑容一斂,揮刀便斫將下去。

過了一會,忽聽得石破天迷迷糊糊說道:「叮叮噹噹,你……你為什
麼生氣?不過……不過你生起氣來,模樣兒很好看,是真的……真的
十分好看……我就看上一百天,一千天,也決不會夠,一萬天……十
萬天,不,五千天……也是不夠……」

丁當靜靜的聽著,不由得心神盪漾,說道:「石郎,石郎,原來你在
睡夢之中,也對我念念不忘。這般好聽和話若是白天裡跟我說了,豈
不是好?唉,總有一天,你的胡塗病根子好了,會跟我說這些話。」
眼見船舷邊露水沾濕了木板,石破天衣衫單薄,心生憐惜,將艙裡一
張薄被扯了出來,輕輕蓋在他身上,又向他痴痴的凝視半天,這才回
入艙中。

只聽得丁不三罵道:「半夜三更,一只小耗子鑽來鑽去,便是膽子
小,想動手卻不敢,有什麼屁用?也不知是不是我丁家的種?」

丁當知道自己的舉止都教爺爺瞧在眼裡了,這時她心中喜歡,對爺爺
的譏刺毫不在意,心中反來覆去只是想著這幾句話:「不過你生起氣
來,模樣兒很好看……我看上一萬天,十萬天,也是不夠。」突擊間
 哧一聲,笑了出來,心道:「這白痴天哥,便在睡夢中說話,也是
痴痴的。咱們就活了一百歲,也不過三萬六千日,那有什麼十萬天可
看?」

她又哭又笑的自己鬧了半天,直到四更天時才蒙朧睡去,但睡不多
時,便給石破天的聲音驚醒,只聽得他在後梢頭大聲嚷道:「咦,這
可真奇了!叮叮噹噹,你的被子,半夜裡怎麼會跑到我身上來?難道
被子生腳的麼?」

丁當大羞,從艙中一躍而起,搶到後梢,只聽石破天手中拿著那張薄
被,說道:「叮叮噹噹,你說這件事奇怪不奇怪?這被子……」丁當
滿臉通紅,夾手將被子搶了過來,低聲喝道:「不許再說了,被子生
腳,又有什麼奇怪?」石破天道:「被子生腳還不奇怪?你說被子的
腳在那裡?」

丁當一側頭,見那老梢公正在拔篙開船,似笑非笑的斜視自己,不由
得一張臉更是羞得如同紅布相似,嗔道:「你還說?」左手便去扭他
的耳朵。

石破天右手一抬,自然而然的使出一十八路擒拿手中的『鶴翔手』。
丁當右手回轉,反拿他肋下。石破天左肘橫過,封住了她這一拿,右
手便去抓她肩頭。丁當將被子往船板上一拋,回了一招,她知石破天
內勁凌厲,手掌臂膀不和他指掌相接。霎時之間兩人已拆了十余招。
丁當越打越快,石破天全神貫注,居然一絲不漏,待拆到數十招後,
丁當使一招『龍騰爪』,直抓他頭頂。石破天反腕格去,這一下出手
奇快,丁當縮手不及,已被他五指拂中了手腕穴道,只覺一股強勁的
熱力自腕而臂,自臂而腰,直轉了下去。這股強勁的內力又自腰間直
傳動至腿上,丁當站立不穩,身子一側,便倒了下來,正好摔在薄被
上。

石破天童心大起,俯身將被子在她身上一裹,抱了起來,笑道:「你
為什麼扭我?我把你拋到江裡喂大魚。」丁當給他抱著,雖是隔著一
條被子,也不由得渾身酸軟,又羞又喜,笑道:「你敢!」石破天笑
道:「為什麼不敢?」將她連人帶被的輕輕一送,擲入船艙。

丁當從被中鑽了出來,又走到後梢。石破天怕她再打,退了一步,雙
手擺起架式。

丁當笑道:「不玩啦!瞧你這副德性,拉開了架子,倒像是個莊稼漢
子,那有半點武林高手的風度!」石破天笑道:「我本來就不是武林
高手。」丁當道:「恭喜,恭喜!你這套擒拿手法已學會了,青出於
藍,連我做師父的也已不是徒兒的對手了。」

丁不三在船艙中冷冷的道:「要和雪山派高手白萬劍較量,卻還差著
這麼老大一截。」

丁當道:「爺爺,他學功夫學得這麼快。只要跟你學得一年半載,就
算不能天下無敵,做你的孫女婿,卻也不丟你老人家的臉了。」丁不
三冷笑道:「丁老三說過的話,豈有改口的?第一、我說過他既要娶
你為妻,永遠就別想學我武藝﹔第二、我限他十天之內打敗白萬劍。
再過得五天,他性命也不在了,還說什麼一年半載?」

丁當心中一寒,昨天晚上還想親手去殺死石破天,今日卻已萬萬舍不
得石郎死於爺爺之手,但爺爺說過的話,確是從來沒有不算數的,這
便如何是好?思前想後,只有照著原來的法子,從這一十八路擒拿手
中別出機謀。

於是此後幾天之中,丁當除了吃飯睡覺,只是將這一十八路擒拿手的
諸般變化,反來覆去的和石破天拆解。到得後來,石破天已練得純熟
之極,縱然不借強勁的內力,也已勉強可和丁當攻拒進退,拆個旗鼓
相當。

第八天早晨,丁不三咳嗽一聲,說道:「只剩下三天了。」

丁當道:「爺爺,你要他去打敗白萬劍,依我看也不是什麼難事。白
萬劍雪山派的劍法雖然厲害,總還不是我丁家的武功可比。石郎這套
擒拿手練得差不多了。單憑一雙空手,便能將那姓白的手中長劍奪了
下來。他空手奪人長劍,算不算得是勝了?」

丁不三冷笑道:「小丫頭說得好不稀鬆!憑他這一點子能耐,便能將
『氣寒西北』手中長劍奪將下來?我叫你乘早別發清秋大夢。就是你
爺爺,一雙空手只怕也奪不下那姓白的手中長劍。」丁當道:「原來
連你也奪不下,那麼你的武功我瞧……哼,哼,也不過……哼,哼
!」丁不三怒道:「什麼哼哼?」丁當仰頭望著天空,說道:「哼哼
就是哼哼,就是說你武功了得。」丁不三道:「你說什麼鬼話?哼哼
就是說我武功稀鬆平常。」丁當道:「你自己說你武功稀鬆平常,可
不是我說的。」丁不三道:「你哼哼也好,哈哈也好,總而言之,十
天之內他不能打敗白萬劍,我就殺了這白痴。」

丁當嘟起了小嘴,說道:「你叫他十天之內去打敗白萬劍,但若十天
之內找不到那姓白的,可不是石郎的錯。」丁不三道:「我說十天,
就是十天。找得到也好,找不到也好,十天之內不將他打敗,我就殺
了這小白痴。」丁當急道:「現下只剩三天了,卻到那裡找白萬劍
去?你……你……你當真是不講道理。」丁不三笑道:「丁不三若講
道理,也就不是丁不三了。你到江湖上打聽打聽,丁不三幾時講過道
理了?」

到第九天上,丁不三嘴角邊總是掛著一絲微笑,有時斜睨石破天,眼
神極是古怪,帶著三分卑視,卻有七分殺氣。

丁當知道爺爺定是要在第十天上殺了石郎,這時候別說石破天的武功
仍與白萬劍天差地遠,就算當真勝得了他,短短兩天之中,茫茫大江
之上,卻又到那裡找這『氣寒西北』去?

這日午後,丁當和石破天拆了一會擒拿手,臉頰暈紅,她打了個呵
欠,說道:「八月天時,還這麼熱!」坐在石破天身邊,指著長江中
並排而遊動的兩只水鳥,說道:「天哥,你瞧這對夫妻水鳥在江中遊
來遊去,何等逍遙快樂,若是一箭把雄鳥射死了,雌鳥孤苦伶仃的,
豈不可憐?」石破天道:「我以前在山裡打獵、射鳥的時候,倒也沒
想到它是雌是雄,依你這麼說,我以後只揀雌鳥來射吧!」丁當嘆了
口氣,心道:「我這石郎畢竟痴痴呆呆。」又打個呵欠,斜身依著石
破天,將頭靠在他肩上,合上了眼。

石破天道:「叮叮噹噹,你倦了嗎?我扶你到船艙裡睡,好不好?」
丁當迷迷糊糊的道:「不,我就愛這麼睡。」石破天不便拂她之意,
便任由她以自己左肩為枕,只聽得她氣息悠長,越睡越沉,一頭秀發
擦在自己左頰之上,微感麻癢,卻也是說不出的舒服。

突然之間,一縷極細微的聲音鑽入了自己左耳,輕如蜂鳴,幾不可
辨:「我跟你說話,你只聽著,不可點頭,更不可說話,臉上也不可
露出半點驚奇的神氣。你最好閉上眼睛,假裝睡著,再發出一些鼾
聲,以便遮掩我的話聲。」

石破天大感奇怪,還道她是在說夢話,斜眼看去,但見她長長的睫毛
覆蓋雙眼,突擊間左眼張開,向他霎了兩下,隨即又閉上了。石破天
當前即省悟:「原來她要跟我說說幾句秘密話兒,不讓爺爺聽見。」
於是也打了個呵欠,說道:「好倦!」合上了眼睛。

丁當心下暗喜:「天哥畢竟不是白痴,一點便透,要他裝睡,他便裝
得真像。」又低聲道:「爺爺說你武功低微,又是個白痴,不配做他
的孫女婿兒。十天的期限,明天便到,他定要將你殺死。咱們又找不
著白萬劍,就算找到了,你也打他不過。唯一的法子,只有咱夫婦倆
脫身逃走,躲到深山之中,讓爺爺找你不到。」

石破天心道:「好端端地,爺爺怎麼會殺我,叮叮噹噹究竟是個小孩
子,將爺爺的笑話也當了真,不過她說咱兩個躲到深山之中,讓爺爺
找不到,那倒好玩得很。」他一生之中,都是二人共處深山,自覺那
是自然不過的生涯,這些日子來遇到的事無不令他茫然失措,實深盼
得能回歸深山,想到此後相伴的竟是個美麗可愛的叮叮噹噹,不由得
大是興奮。

丁當又道:「咱兩個若是上岸逃走,定給爺爺追到,無論如何是逃不
了的。你記好了,今晚三更時分,我突然抱住爺爺,哭叫道:『爺
爺,你饒了石郎,別殺他,別殺他!』你便立刻搶進艙來,右手使
『虎爪手』,抓住爺爺的背心正中,左手使『玉女拈針』拿住他後
腰。記著,聽到我叫『別殺他』,你可得趕快動手,是『虎爪手』和
『玉女拈針』。爺爺被我抱住雙臂,一時不能分手抵擋,你內力很
強,這麼一拿,爺爺便不能動了。」

石破天心道:「叮叮噹噹真是頑皮,叫我幫忙,開爺爺這樣一個大玩
笑,卻不知爺爺會不會生氣?也罷,她既愛鬧著玩,我順著她意思行
事便了。想來倒是有趣得緊。」

丁當又低聲道:「這一抓一拿,可跟我二人生死攸關。你用左手摸一
下我背心的『靈台穴』,那『虎爪手』該當抓在這裡。」石破天仍是
閉著眼睛,慢慢提起左手,在丁當『靈台穴』上輕輕撫摸一下。丁當
道:「是啦,黑暗之中出手要快,認穴要準,我拚命抱住爺爺,只能
挨得一霎時間,只要他一驚覺,立時便能將我摔開,那時你萬難抓得
到他了。你再輕輕碰我後腰的『懸樞穴』,且看對是不對。那『玉女
拈針』這一招,只用大拇指和食指兩根中指,勁力要從指尖直透穴
道。」

石破天左手緩緩移下,以兩根手指在他後腰『懸樞穴』上輕輕搔爬了
一下,他這時自是絲毫沒有使勁,不料丁當是黃花閨女,份外怕癢,
給他在後腰上這麼輕輕一搔,忍不住格的一聲笑了出來,笑喝:「你
胡鬧!」石破天哈哈大笑。丁當也伸手去他肋下呵癢。兩人嘻嘻哈
哈,笑作一團,把裝睡之事全然置之腦後。

這日黃昏時分,老梢公將船泊在江邊的一個小市鎮旁,上岸去沽酒買
菜。丁當道:「天哥,咱們也上岸去走走。」石破天道:「甚好!」
丁當攜了他手,上岸閑行。

那小市鎮只不過八九十家人家,倒有十來家是魚行。兩人行到市梢,
眼看身旁無人。石破天道:「爺爺在船艙中睡覺,咱們這麼拔足便
走,豈不就逃走了?」他只盼盡早與丁當躲入深山。丁當搖頭道:
「那有這麼容易?就是讓咱們逃出十裡二十裡,他一樣也能追上。」

忽聽得背後一人粗聲道:「不錯,你便是逃出一千裡,一萬裡,咱們
一樣也能追上。」

石破天和丁當回過頭來,只見兩名漢子從一棵大樹後轉了出來,向著
二人獰笑。石破天識得這兩人便是雪山派中的呼延萬善和聞萬夫,不
由得一怔,心下暗暗驚懼。

原來雪山派兩名弟子在長江中發現了石破天的蹤跡,上船動手,其一
身受重傷。白萬劍得報,分遣眾師弟水陸兩路追尋。呼延萬善和聞萬
夫這一撥乘馬溯江向西追來,竟在這小鎮上和石破天相遇。呼延萬善
為人持重,心想自己二人未必是這姓石小子的對手,正想依著白師兄
的囑咐發射沖天火箭傳訊,不料聞萬夫忍耐不住,登時叫了出來。

丁當也是一驚:「這二人是雪山派弟子,不知白萬劍是否便在左近?
倘若那姓白的也趕了來,爺爺逼著石郎和他動手,那可糟了。」向二
人橫了一眼,啐道:「我們自己說話,誰要你們插口?天哥,咱們回
船去。」石破天也是心存怯意,點了點頭,兩人轉身便走。

聞萬夫向來便瞧不起這師侄,心想:「王萬仞王師哥、張萬風張師弟
兩人都折在這小子手下,也不知他二人怎麼搞的。這小子要是當真武
功高強,怎麼會一招之間便給白師哥擒了來?我今日將他擒了去,那
可是大功一件,從此在本門中出人頭地。」當即喝道:「往那裡走?
姓石的小子,乖乖跟我走吧!」口中叱喝,左手便向石破天肩頭抓
來。

石破天側身避過,使出丁當所教的擒拿手法,橫臂格開來招。聞萬夫
一抓不中,飛腳便向石破天小腹上踢去。

這一腳如何拆解,石破天卻沒學過。他這半天中,心頭反來覆去的便
是想著『虎爪手』和『玉女拈針』兩招,危急之際,所想起的也只這
兩招。但聞萬夫和他相對而立,這兩招攻人後心的手法卻全然用不
上,這時他也顧不得合式不合式,拔步便搶向對方身後。他內功深
厚,轉側便捷無比,這麼一奔,便已將聞萬夫那一足避過,同時右手
『虎爪手』抓他『靈台穴』,左手『玉女拈針』拿他『懸樞穴』,內
力到處,聞萬夫微一痙攣,便即萎倒。

呼延萬善正欲上前夾攻,突見石破天已拿住師弟要穴,情急之下不及
抽劍,揮拳往石破天腰間擊來。他這一拳用上了十成勁力,波的一
響,跟著喀嚓一聲,右臂竟爾震斷。

石破天卻只腰間略覺疼痛,鬆手放開聞萬夫時,只見他縮成了一團,
毫不動彈,扳過他肩頭,見他雙目上挺,神情甚是可怖。石破天吃了
一驚,叫道:「啊喲,不好,叮叮噹噹,他……他……他怎麼忽然抽
筋,莫非……莫非死了?」

丁當格的一笑,道:「天哥,你這兩招使得甚好,只不過慌慌張張
的,姿勢太也難看。你這麼一拿,他死是不會死的,殘廢卻免不了,
雙手雙腳,總得治上一年半載吧。」

石破天伸手去扶聞萬夫,道:「真……真對不起,我……我不是有意
傷你,那怎麼……怎麼辦?叮叮噹噹,得想法子給他治治?」丁當伸
手從聞萬夫身畔抽出長劍,道:「你要讓他不多受苦楚?那容易得
緊,一劍殺了就是。」石破天忙道:「不行,不行!」

呼延萬善怒道:「你這兩個無恥小妖。雪山派弟子能殺不能辱。今日
老子師兄弟折在你手裡,快快把我們兩個都殺了。多說這些氣人的話
幹麼?」

石破天深恐丁當真的將聞萬夫殺了,忙奪下她手中長劍,在地下一
插,說道:「叮叮噹噹,快……快回去吧。」拉著她衣袖,快步回
船。丁當哂道:「聽人說長樂幫石幫主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怎地
忽然婆婆媽媽起來?剛才之事,可別跟爺爺說。」石破天道:「是,
我不說,你說那個人,他……他當真會手足殘廢?」丁當道:「你拿
了他兩處要穴,若還不能令他手足殘廢,咱們丁家這一十八路擒拿手
法還有什麼用處?」石破天道:「那怎麼你叫我待會也這麼去擒拿爺
爺?」丁當笑道:「傻哥哥,爺爺是何等樣人物,豈可和雪山派中這
等膿包相比?你若僥幸能拿住爺爺這兩處要穴,又能使用上內力,最
多令他兩三個時辰難以行動,難道還能叫他殘廢了?」

石破天心頭栗六,怔忡不安,只是想著聞萬夫適才的可怖模樣。

這一晚迷迷糊糊的半醒半睡,到得半夜,果然聽得丁當在船艙中叫了
起來:「爺爺,爺爺,你饒了石郎性命,別殺他,別殺他!」石破天
急躍而起,搶到艙中,蒙朧中只見丁當抱了丁不三的上身,不住的
叫:「爺爺,別殺石郎!」

石破天伸出雙手,便要往丁不三後心抓去,陡然間想起聞萬夫縮成一
團的可怖神情,心道:「我這雙手抓將下去,倘若將爺爺也抓成這般
模樣,那可太對不起他,我……我決計不可。」當即悄悄退出船艙,
抱頭而睡。

丁當眼見石破天搶進艙來,時刻配合得恰到好處,正欣喜間,不料他
遲疑片刻,便即退出,功敗垂成,不由得又急又怒。

石破天回到後梢,心中兀自怦怦亂跳,過了一會,只聽得丁當道:
「啊喲,爺爺,我怎麼抱著你?我……我剛才做了個惡夢,夢見你將
石郎打死了,我求你……求你饒他性命,你總是不答應,謝天謝地,
只不過是個夢。」

卻聽丁不三道:「你做夢也好,不做夢也好,天一亮便是咱們說好了
的第十天。且瞧他這一日之中,能不能找到白萬劍來將他打敗了。」
丁當嘆了口氣,說道:「我知道石郎不是白痴!」丁不三道:「是
啊,他良心好!良心好的人便是傻子,便是白痴,該死之極。唉,以
『虎爪手』抓『靈台穴』,以『玉女拈針』拿『懸樞穴』,妙計啊妙
計!就可惜白痴良心好,不忍下手。不忍下手,就是白痴,白痴就是
該死。」

這幾句話鑽入了艙內外丁當和石破天耳裡,兩人同時大驚:「爺爺怎
知道我們的計策?」石破天還不怎麼樣,丁當卻不由得遍體都是冷
汗,心想:「原來爺爺早已知曉,那麼暗中自必有備,天哥剛才沒有
下手,也不知是福是禍?」

石破天渾渾噩噩,卻絕不信次日丁不三真會下手殺他,過不多時,便
即睡著了。

天剛破曉,忽聽得岸上人聲喧嘩,紛紛叫嚷:「在這裡了!」「便是
這艘船。」「別讓老妖怪走了!」石破天坐起身來,只見岸邊十多人
手提燈籠火把,奔到船邊,當先四五人搶上船頭,大聲叱喝:「老妖
怪在那裡?害人老妖往那裡逃?」

丁不三從船艙中鑽了出來,喝道:「什麼東西在這裡大呼小叫的?」

一條漢子喝道:「是他,是他!快潑!」他身後兩人手中拿著竹做的
噴筒,對準丁不三,兩股血水向他急速射去。岸上眾人歡呼吆喝:
「黑狗血洒中老妖怪,他就逃不了!」

可是這兩股狗血那裡能濺中丁不三半點?他騰身而起,心下大怒:
「那裡來的妄人,當老夫是妖怪,用黑狗血噴我?」旁人不去惹他,
他喜怒無常之時,舉手便能殺人,何況有人欺上頭來?他身子落下來
時,雙腳齊飛,踢中兩名手持噴筒的漢子,跟著呼的一掌,將當先的
大漢擊得直飛出去。這三人都不會什麼武功,中了這江湖怪傑的拳
腳,那裡還有性命?兩個人當即死在船頭,當先的那條大漢在半空中
便狂噴鮮血。

丁不三又要舉腳向余人掃去,忽聽得丁當在身後冷冷的道:「爺爺,
一日不過三!」
第九回:大粽子

石破天耳畔呼呼風響,身子在空中轉了半個圈,落下時臉孔朝下俯
伏,但覺著身處甚是柔軟,倒也不感疼痛,只是黑沉沉的目不見物,
但聽得耳畔有人驚呼。他身不能動,也不敢開口說話,鼻中聞到一陣
幽香,似是回到了長樂幫總舵中自己的床上。

微一定神,果然覺到是躺在被褥之上,口鼻埋在一個枕頭之中,枕畔
卻另有一個人頭,長發披枕,竟然是個女子。石破天大吃一驚,「
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只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什麼人?你……你怎麼……」石破天
道:「我……我……」不知如何回答才是。那女子道:「你怎麼鑽到
我們船裡?我一刀便將你殺了!」石破天大叫:「不,不是我自己鑽
進來的,是人家摔我進來的。」那女子急道:「你……你……你快出
去,怎麼爬在我被……被窩裡?」

石破天一凝神間,果覺自己胸前有褥,背上有被,臉上有枕,而且被
褥之間更是頗為溫暖,才知丁當這麼一擲,恰巧將他摔入這艘小船的
艙門,穿入船艙中一個被窩﹔更糟的是,從那女子的話中聽來,似乎
這被窩竟是她的。他若非手足被綁,早已急躍而起,逃了出去,偏生
身上穴道未解,連一根手指也抬不起來,只得說道:「我動不得,求
求你,將我搬了出去,推出去也好,踢出去也好。」

只聽得腳後一個蒼老的婦人聲音道:「這混蛋說什麼胡話?快將他一
刀殺了。」那女子道:「奶奶,若是殺了他,我被窩中都是鮮血,
那……那怎麼辦?」語氣甚是焦急。那老婦怒道:「那是什麼鬼東
西?喂,你這混蛋,快爬出來。」

石破天急道:「我真是動不得啊,你們瞧,我給人抓了靈台穴,又拿
了懸樞穴,全身又給綁得結結實實,要移動半分也動不了。這位姑娘
還是太太,你快起來吧,咱們睡在一個被窩裡,可……可實在不大
妙。」

那女子啐道:「什麼太太的?我是姑娘,我也動不了。奶奶,你……
你快想個法子,這個人當真是給人綁著的。」石破天道:「老太太,
我求求你,勞你駕,把我拉出去。我……我得罪這位姑娘……唉……
這個……真是說不過去。」

那老婦怒道:「小混蛋,倒來說風涼話。」那姑娘道:「奶奶,咱們
叫後梢的船家來把他提出去,好不好?」那老婦道:「不成,不成!
這般亂七八糟的情景,怎能讓旁人見到?偏生你我又動彈不得,這
……這……」

石破天心道:「莫非這位老太太和那姑娘也給人綁住了?」

那老婦不住口的怒罵:「小混蛋,臭混蛋,你怎麼別的船不去,偏偏
撞到我們這裡來?阿繡,把他殺了,被窩中有血,有什麼要緊?這人
早晚總是要殺的。」那姑娘道:「我沒力氣殺人。」那老婦道:「用
刀子慢慢的鋸斷了他喉管,這小混蛋就活不了。」

石破天大叫:「鋸不得,鋸不得!我的血臟得很,把這香噴噴的被窩
弄得一塌糊塗,而且……而且……被窩裡有個死屍,也很不妙。」只
聽得嚶的一聲,那姑娘顯是聽到『被窩裡有個死屍』這話甚是害怕,
石破天心中一喜,聽那姑娘道:「奶奶,我拔刀子也沒力氣。」石破
天道:「你沒力氣拔刀子,那再好也沒有了。我此刻動不得,你若是
將我殺了,我就變成了僵屍,躺在你身旁,那有多可怕。我活著不能
動,變成僵屍,就能動了,我兩只冷冰冰僵屍手握住你的喉嚨……」

那姑娘給他說得更加怕了,忙道:「我不殺你,我不殺你!」過了一
會兒,又道:「奶奶,怎生想個法子,叫他出去?」那老婦道:「我
在想哪,你別多說話。」

這時已然入夜,船艙中漆黑一團。石破天和那姑娘雖然同蓋一被,幸
好擲進來時偏在一旁,沒碰到她身子,黑暗中只聽得那姑娘氣息急
促,顯然十分惶急。過了良久,那老婦仍是沒想出什麼法子來。

突然之間,遠處傳來兩下尖銳的嘯聲,靜夜中十分淒厲刺耳。跟著飄
來一陣大笑之聲,聲音蒼老豪邁。那人邊笑邊呼:「小翠,我等了你
一日一晚,怎麼這會兒才到?」

那姑娘急道:「奶奶,他……他迎上來了,那便如何是好?」那老婦
哼了一聲,說道:「你再也別作聲,我正在凝聚真氣,但須足上經脈
稍通,能有片刻動彈,我便往江心一跳,免得受這老妖之辱。」那姑
娘急道:「奶奶,奶奶,那使不得。」那老婦怒道:「我叫你別來打
擾我。奶奶投江之時,你跟不跟我去?」那姑娘微一遲疑,說道:
「我……我跟著奶奶一塊兒死。」那老婦道:「好!」說了這個「
好」後,便再也不作聲了。

石破天兩度嘗過這「走火」的滋味,心想:「原來這老太太和小姑娘
都是練內功走火,以致動彈不得,偏生敵人在這當頭趕到,那當真為
難之極。」

只聽下遊那蒼老的聲音又叫道:「你愛比劍也好,鬥拳也好,丁老四
定然奉陪到底。小翠,你怎麼不回答我?」這時話聲又已近了數十
丈。過不多時,只聽得半空中嗆  鐵鏈響動,跟著拍的一聲世響,
一件東西落到了船上,顯是迎面而來的船上有人擲來鐵錨鐵鏈。後梢
的船家大叫:「喂,喂,幹什麼?幹什麼?」

石破天只覺坐船向右急劇傾側,不由自主的也向右滾去,那姑娘向他
側過來,靠在他身上。石破天道:「這個……這個……你……」要想
叫她別靠在自己身上,但隨即想起她跟自己一樣,也是動彈不得,話
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跟著覺得船頭一沉,有人躍到了船上,傾側的船身又回復平穩。那老
人站在船頭說道:「小翠,我來啦,咱們是不是就動手?」

後梢的船家叫道:「你這麼攪,兩艘船都要給你弄翻了。」那老人怒
道:「狗賊,快給我閉了你的鳥嘴!」提起鐵錨擲出。兩艘船便即分
開,同時順著江水疾流下去。船家見他如此神力,將一只兩百來斤重
的鐵錨擲來擲去,有如無物,嚇得撟舌不下,再也不敢作聲了。

那老人笑道:「小翠,我在船頭等你。你伏在艙裡想施暗算,我可不
上你當。」

石破天心頭一寬,心想他一時不進艙來,便可多挨得片刻,但隨即想
起,多挨片刻,未必是好,那老婦若能凝聚真氣,便要挾了這小姑娘
投江自盡,這時那姑娘的耳朵正挨在他口邊,便低聲道:「姑娘,你
叫你奶奶別跳到江裡。」

那姑娘道:「她……她不肯的,一定要跳江。」一時悲傷不禁,流下
淚來,眼淚既奪眶而出,便再也忍耐不住,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淚
水滾滾,沾濕了石破天的臉頰。她哽嚥道:「對……對不住!我的眼
淚流到了你臉上。」這姑娘竟是十分斯文有禮。

石破天輕嘆一聲,說道:「姑娘不用客氣,一些眼淚水,又算得了什
麼?」那姑娘泣道:「我不願意死。可是船頭那人很兇,奶奶說寧可
死了,也不能落在他手裡。我……我的眼淚,真對不住,你可別見
怪……」只聽得船板格的一聲響,船艙彼端一個人影坐了起來。

石破天本來口目向下,埋在枕上,但滾動之下,已側在一旁,見到這
人坐起,心中怦怦亂跳,顫聲說道:「姑……姑娘,你奶奶坐起來
啦。」那姑娘「啊」的一聲,她臉孔對著石破天,已瞧不見艙中情
景。過了一會,只聽石破天叫道:「老太太,你別抓她,她不願意陪
你投江自盡,救人哪,救人哪!」

船頭上那老人聽到船艙中有個青年男子的聲音,奇道:「什麼人大呼
小叫?」

石破天道:「你快進來救人。老太太要投江自盡了。」

那老人大驚,一掌將船篷掀起了半邊,右手探出,已抓住了那老婦的
手臂。那老婦凝聚了半天的真氣立時渙散,應聲而倒。那老人一搭她
的脈搏,驚道:「小翠,你是練功走了火嗎?幹麼不早說,卻在強
撐?」那老婦氣喘喘的道:「放開手,別管我,快滾出去!」那老人
道:「你經脈逆轉,甚是兇險,若不早救,只怕……只怕要成為殘
廢。我來助你一臂之力。」那老婦怒道:「你再碰一下我的身子,我
縱不能動,也要咬舌頭,立時自盡。」

那老人忙縮回手掌,說道:「你的手太陰肺經、手少陰心經、手少陽
三焦經全都亂了,這個……這個……」那老婦道:「你一心一意只想
勝過我。我練功走火,豈不是再好也沒有了?正好如了你的心願。」
那才人道:「咱們不談這個。阿繡,你怎麼了?快勸勸你奶奶。你
……你……咦!你怎麼跟一個大男人睡在一起,他是你的情郎,還是
你的小女婿兒?」

阿繡和石破天齊聲道:「不,不是的,我們都動不了啦。」

那老人大是奇怪,伸手將石破天一拉。石破天給帆索綁得直挺挺地,
腰不能曲,手不能彎,給他這麼一拉,便如一根木材般從被窩中豎了
起來。那老人出其不意,倒嚇了一大跳,待得看清,不禁哈哈大笑,
道:「阿繡,端陽節早過,你卻在被窩中藏了一只大粽子。」

阿繡急道:「不是的,他是外邊飛進來的,不……不是我藏的。」

那老人笑道:「你怎麼也不能動,也變成了一只大粽子麼?」

那老婦厲聲道:「你敢伸一根指頭碰到阿繡,我和你拚命。」

那老人嘆了口氣,道:「好,我不碰她。」轉頭向梢公道:「船家,
轉舵掉頭,扯起帆來,我叫你停時便停船。」那梢公不敢違拗,應
道:「是!」慢慢轉舵。

那老婦怒道:「幹什麼?」那老人道:「接你到碧螺山去好好調養。
你這次走火,非同小可。」那老婦道:「我死也不上碧螺山。我又沒
輸給你,幹麼迫我到你的狗窩去?」那老人道:「咱們約好了在長江
比武,我輸了到你家磕頭,你輸了便到我家裡。是你自己練功走火也
好,是你鬥不過我也好,總而言之,這一次你非上碧螺山走一遭不
可。我幾十年來的心願,這番總算得償,妙極,妙極!」那老婦怒發
如狂,叫道:「不去,不去,不……」越叫越淒厲,陡然間一口氣轉
不過來,竟爾暈了過去。

那老人笑吟吟的道:「你不去也得去,今日還由得你嗎?」

石破天忍不住插口道:「她既不願去,你怎能勉強人家?」

那老人大怒,喝道:「要你放什麼狗屁?」反掌便往他臉上打去。

這一掌眼見便要打得他頭暈眼花、牙齒跌落,突然之間,見到石破天
臉上一個膝黑的掌印,那老人一怔之下,登時收掌,笑道:「啊哈,
大粽子,我道是誰將你綁成這等模樣,原來是我那乖乖侄孫女。你臉
上這一掌,是給我侄孫女打的,是不是?」

石破天不明所以,問道:「你侄孫女?」那老人道:「你還不知老夫
是誰?我是丁不四,丁不三是我哥哥,他年紀比我大,武功卻不及
我……我的侄孫女……」石破天看他相貌確與丁不三有幾分相似,服
飾也差不多,只是腰間纏著一條黃光燦然的金帶,便道:「啊,是
了,叮叮噹噹是你侄孫女,不錯,這一掌正是叮叮噹噹打的,我也是
給她綁的。」

丁不四捧腹大笑,道:「我原說天下除了阿當這小丫頭,再沒第二個
人這麼頑皮淘氣。很好,很好,很好!她為什麼綁你?」石破天道:
「她爺爺要殺我,說我武功太差,是個白痴。」丁不四更是大樂,笑
得彎下腰來,道:「老三要殺的人,老四既然撞上了,那就……那
就……」石破天驚道:「你也要殺?」

丁不四道:「丁不四的心意,天下有誰猜得中?你以為我要殺你,我
就偏偏不殺。」站起身來,左手抓住石破天後領提將起來,右手並掌
如刀,在他身上重重纏繞的帆索自上而下急劃而落,數十重帆索立時
紛紛斷絕,當真是利刃也未必有如此鋒銳。

石破天讚道:「老爺子,你這手功夫厲害得很,那叫什麼名堂?」

丁不四聽石破天一讚,登時心花怒放,道:「這一手功夫自然了不
起,普天下能有如此功力的,除了丁不四外,只怕再無第二人了。這
手功夫嗎?叫做……」

這時那老婦已醒,聽到丁不四自吹自擂,當即冷笑道:「哼,耗子上
天平,自稱自讚!這一手『快刀斬亂麻』不論那個學過幾手三腳貓把
式的莊稼漢子,又有誰不會使了?」丁不四道:「呸!呸!學過幾手
三腳貓把式的人,就會使我這手『快刀斬亂麻』?你倒使給我瞧瞧
!」那老婦道:「你明知我練功走火,沒了力氣,來說這種風涼言
語。大粽子,我跟你說,你到隨便那一處市鎮上,見到有人練把式賣
膏藥,騙人錢財,只須給他一文兩文,他就會練這手『快刀斬亂麻』
給你瞧,包管跟這老騙子練得一模一樣,沒半點分別,說不定還比他
強些。這是普天下騙人的混蛋都會的法門,又有什麼希罕了?」

丁不四聽那老婦說得刻薄,不由得怒發如狂,順手便向她肩頭抓落。

石破天叫道:「不可動粗!」斜身反手,向他右腕上切去,正是丁當
所教一十八路擒拿手中的一招『白鶴手』。他被丁當拿中穴道後為時
已久,在內力撞擊之下,穴道漸解,待得身上帆索斷絕,血行順暢,
立時行動自如。

丁不四「咦」的一聲,反手勾他小臂。石破天於這一十八路擒拿手練
得已甚純熟,當即變招,左掌拍出,右手取對方雙目。丁不四喝道:
「好!這是老三的擒拿手。」伸臂上前,壓他手肘。石破天雙臂圈
轉,兩拳反擊他太陽穴。丁不四兩條手臂自下穿上,向外一分,快如
電閃般向石破天手臂上震去。只道這一震之下,石破天雙臂立斷,不
料四臂相撞,石破天穩立不動,丁不四卻感上身一陣酸麻,喀喇一
聲,足下所踏的一塊船板從中折斷,船身也向左右猛烈搖幌兩下。他
急忙後退了一步,以免陷入斷板,口中又是「咦」的一聲。

他前一聲「咦」,只是驚異石破天居然會使他丁家的一十八路擒拿
手,但當雙臂與石破天較勁,震得他退出一步,那一聲「咦」卻是大
大的吃驚,只覺這年輕人內力充盈厚實,直是無窮無盡,自己適才雖
然未出全力,但對方渾若無事,自己卻踏斷了船板,可說已輸了一
招。此人這等厲害,怎能為丁當所擒?臉上又怎會給她打中一掌?一
時心中疑團叢生。

那老婦驚詫之情絲毫不亞於丁不四,當即哈哈大笑,說道:「連……
連一個渾小子也……也……也……」一時氣息不暢,卻說不下去了。
丁不四怒道:「我代你說了吧,『連一個渾小子也鬥不過,逞什麼英
雄好漢?』是不是?這句話你說不出口,只怕將你憋也憋死了。」那
老婦滿臉笑容,連連點頭。

丁不四側頭向石破天道:「大粽子,你……你師父是誰?」石破天搔
了搔頭,心想自己雖向謝煙客和丁當學過武功,卻沒拜過師父,說
道:「我沒師父!」丁不四怒道:「胡說八道,那麼你這一十八路擒
拿手,又是那裡偷學得來的?」石破天道:「我不是偷學得來的,叮
叮噹噹教了我十天。她不是我師父,是我……是我……」要想說『是
我妻子』總覺有些不妥,便不說了。丁不四更是惱怒,罵道:「你奶
奶的,這武功是阿當教你的?胡說八道。」

那老婦這時已順過氣來,冷冷的道:「江湖上人人都說,『丁氏雙
雄,一是英雄,一是狗雄!』這名話當真不錯。今日老婆子親眼目
睹,果然是江湖傳言,千真萬確。」

丁不四氣得哇哇大叫,道:「幾時有這句話了?定是你捏造出來的。
你說,誰是英雄,誰是狗熊?我的武功比老三強,武林中誰人不知,
那個不曉?」

那老婦不敢急促說話,一個字一個字的緩緩說道:「丁當是丁老三的
孫女兒。丁老三教了他兒子,他兒子教他的女兒丁當,丁當又教這個
渾小子。這渾小子只學了十天,就勝過了丁老四,你教天下人去評
……評……評……」連說了三個「評」字,一口氣又轉不過來了。

丁不四聽著他慢條斯理、一板一眼的說話,早已十分不耐,這時忍不
住搶著說道:「我來代你說:『你教天下人評評這道理看,到底誰是
英雄,誰是狗熊?自然丁老三是英雄,丁老四是狗熊!』」越說聲音
越響,到後來聲如雷震,滿江皆聞。

那老婦笑瞇瞇的點了點頭,道:「你……你自己知道就好。」這幾個
字說的氣若遊絲,但聽在丁不四耳中,卻令他憤懣難當,大聲叫道:
「誰說這大粽子勝過丁老四了?來,來,來,咱們再比過!我不在
……不在……」

他本想說『不在三招之內就將你打下江去,那就如何如何』,但話到
口邊,心想此人武功非同小可,『三招之內』只怕拾奪他不下,要想
說『十招之內』,仍覺沒有把握,說『二十招』吧,還是怕這句話說
得太滿,若說『一百招之內』,卻已沒了英雄氣概,自己一個成名人
物,要花到一百招才能將侄孫婦兒的徒弟打敗,那又有什麼了不起?
他略一遲疑,那老婦已道:「你不在十萬招之內將他打敗,你就拜
他……拜他……拜他……咳……咳……」

丁不四怒吼:「『你就拜他為師!』你要說這句話,是不是?」『拜
他為師』這四個字一出口,身子已縱在半空,掌影翻飛,向石破天頭
頂及胸口同時拍落。

石破天雖學過一十八路擒拿手法,但只能拆解丁當的一十八路擒拿
手,學時既非活學,用時也不能活用,眼見丁不四猶似千手萬掌般拍
將下來,那裡能夠抵御?只得雙掌上伸,護住頭頂,便在這時,後頸
大椎穴上感到一陣極沉重的壓力,已然中掌。

那大椎穴乃人手足三陽督脈之會,最是要害,但也正因是人手足三陽
督脈之會,諸處經脈中內力同時生出反擊的勁道。丁不四只感到全身
劇震,向旁反彈了開去,看石破天時,卻是渾若無事。這一招石破天
固然被他擊中,但丁不四反而向外彈去,不能說分了輸贏。

那老婦卻陰陽怪氣的道:「丁不四,人家故意讓你擊中,你卻給彈了
開去,當真無用之極,只是一招,你便輸了。」丁不四怒道:「我怎
麼輸了?胡說八道!」那老婦道:「就算你沒有輸,那麼你讓他在你
大椎穴上拍一掌看。如果你不死,也能將他彈開幾步,那麼你們就算
打成平手。」丁不四心想:「這小子內力雄厚之極,我大椎穴若給他
擊上一掌,那是不死也得重傷。」說道:「好端端地,我為什麼要給
他打?你的大椎穴倒給我打一掌看。」那老婦道:「早知丁狗熊沒
種,就只會一門取巧撿便宜的功夫,若是跟人家一掌還一掌、一拳還
一拳的文比,誰也不得躲閃擋架,你就不敢。」

丁不四給她說中了心事,訕訕的道:「這等蠻打,是不會武功的粗魯
漢子所為,咱們武學名家,怎麼能玩這等笨法子?」他自知這番話強
詞奪理,經不起駁,在那老婦笑聲中,向石破天道:「再來,再來,
咱們再比過。」

石破天道:「我只學過叮叮噹噹教的那些擒拿手,別的武功都不會,
你剛才那樣手掌亂幌的功夫,我不會招架。老爺子,就算你贏了,咱
們不比啦。」

那『就算你贏了』這五個字,聽在丁不四耳中極不受用,他大聲說
道:「贏就是贏,輸就是輸,那有什麼算不算的?我讓你先動手,你
過來打我啊。」石破天搖頭道:「我就是不會。」丁不四聽那老婦不
住冷笑,心頭火起,罵道:「他媽的,你不會,我來教你。你瞧仔細
了,你這樣出掌打我,我就這麼架開,跟著反手這麼打你,你就斜身
這麼閃過,跟著左手拳頭打我這裡。」

石破天學招倒是很快,依樣出手,丁不四回手反擊。兩人只拆得四
招,丁不四呼的一拳打到,石破天不知如何還手,雙手下垂,說道:
「下面的我不會了。」

丁不四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都是我教你的,那還比什麼武
?」石破天道:「我原說不用比啦,算你贏就是了。」丁不四道:
「不成,我若不是真正勝了你,小翠一輩子都笑話我,丁大英雄給她
說成是丁大狗熊,我這張臉往那裡擱去?你記著,我這麼打來,你不
用招架,搶上一步,伸指反來戳我小腹,這一招很是陰毒,我這拳就
不能打實了,就只得避讓,這叫做以攻為守,攻敵之所必救。」

他口中教招,手上比劃。石破天用心記憶,學會後兩人便從頭打起,
打到丁中四所教的武功用盡之時,便即停了,只得一個往下再教,一
個繼續又學。丁不四這些拳法掌法變化甚是繁復,但他與石破天對
打,卻只以曾經教過的為限。

丁不四心想這般鬥將下去,如何勝得了他?唯一機緣只是這渾小子將
所學的招數忘了,拆解稍有錯誤,便立中自己毒手。但偏偏石破天記
心極好,丁不四只教過一遍,他便牢牢記住。兩人直拆了數十招,他
招式中仍無破綻。

那老婦不時發出幾下冷笑之聲,又令丁不四不敢以凡庸的招數相授,
只要攻守之際有一招不夠凌厲精妙,那老婦便出言相譏。她走火之後
雖然行動不得,但眼光仍是十分厲害,就算是一招高明武功,她也要
故意詆毀幾句,何況是不十分出色精奧之著。

丁不四打醒了精神,傳授石破天拳掌,這股全力以赴的兢兢業業之
意,竟絲毫不亞於當年數度和那老婦真刀真槍的拚鬥。又教了數十
招,天色將明,丁不四漸感焦躁,突然拳法一變,使出一招先前教過
的『渴馬奔泉』,連拳帶人,猛地撲將過去。

石破天叫道:「次序不對了!」丁不四道:「有什麼次序不次序的?
只要是教過你的便行。」石破天倒也沒忘他曾教過用『粉蝶翻飛』來
拆解,當即依式縱身閃開。丁不四心想:「我只須將你逼下江去,就
算是贏了。小翠再要說嘴,也已無用。」踏上一步,一招『橫掃千
軍』,雙臂猛掃過去。石破天仍是依式使招『和風細雨』,避開了對
方狂暴的攻勢,但這步一退,左足已踏上了船舷。

丁不四大喜,喝道:「下去吧!」一招『鐘鼓齊鳴』,雙拳環擊,攻
他左右太陽穴。依照丁不四所授的功夫,石破天該當退後一步,再以
『春雲乍展』化開來掌,可是此刻身後已無退路,一步後退,便踏入
了江中,情急之下難以多想,生平學得最熟的只是丁當教的那兩招,
也不理會用得上用不上,一閃身,已穿到了丁不四背後,右手以『虎
爪手』抓住他『靈台穴』,左手以『玉女拈針』拿住他『懸樞穴』,
雙手一拿實,強勁內力陡然發出。

丁不四大叫一聲,坐倒在艙板之上。

其實石破天內力再強,憑他只學幾天的擒拿手法,又如何能拿得住丁
不四這等高手?只因丁不四有了先入為主的成見,認定石破天必以
『春雲乍展』來解自己這招『鐘鼓齊鳴』,而要使『春雲乍展』,非
退後一步而摔入江中不可。他若和另一個高手比武,自會設想對方能
有種種拆解之法,拆解之後跟著便有諸般厲害後著,自是四面八方都
防到了,決不能被對手閃到自己後心而拿住了要穴。但他和石破天拆
解了百余招,對方招招都是一板一眼,全然依準了自己所授的法門而
發,心下對他既無半分提防之意,又全沒想到這渾小子居然會突然變
招,所用的招數卻純熟無比,出手如風,待要擋避,已然不及,竟著
了他的道兒。偏生石破天的內力十分厲害,勁透要穴,以丁不四修為
之高,竟也抵敵不住。

這一下變故之生,丁不四和石破天固然吃驚不小,那老婦也是錯愕無
已,「哈哈,哈哈」狂笑兩下,又暈厥了過去,雙目翻白,神情殊是
可怖。

石破天驚道:「老太太,你……你怎麼啦?」

阿繡身在艙裡,瞧不見船頭上的情景,聽石破天叫得惶急,忙問:
「這位大哥,我奶奶怎麼了?」石破天道:「啊喲……她……暈過去
啦,這一次……這一次模樣兒不對,只怕……只怕……難以醒轉。」
阿繡驚道:「你說我奶奶……已經……已經死了?」石破天伸手去探
了探那老婦的鼻息,道:「氣倒還有,只不過模樣兒……那個……那
個很不對。」阿繡急道:「到底怎麼不對?」石破天道:「她神色像
是死了一般,我扶起你來瞧瞧。」

阿繡不願受他扶抱,但實在關心祖母,躊躇道:「好!那就勞你這位
大哥的大駕。」

石破天一生之中,從未聽人說話如此斯文有禮,長樂幫中諸人跟他說
話之時盡管恭謹,卻是敬畏多過了友善,連小丫頭侍劍也總是掩不住
臉上惶恐之神色。丁當跟他說話有時十分親熱,卻也十分無禮。只有
這個姑娘的說話,聽在耳中當真是說不出的慰貼舒服,於是輕輕扶她
起來,將一條薄被裹在她身上,然後將她抱到船頭。

阿繡見到祖母暈去不醒的情狀,「啊」的一聲叫了起來,說道:「這
位大哥,可不可以請你在奶奶『靈台穴』上,用手掌運一些內力過
去?這是不情之請,可真不好意思。」

石破天聽她說話柔和,垂眼向她瞧去。這時朝陽初生,只見她一張瓜
子臉,清麗文秀,一雙明亮清澈的大眼睛也正在瞧著她。兩人目光相
接,阿繡登時羞得滿臉通紅,她無法轉頭避開,便即閉上了眼睛。石
破天沖口而出:「姑娘,原來你也是這樣好看。」阿繡臉上更加紅
了,兩人相距這麼近,生怕說話時將口氣噴到他臉上,將小嘴緊緊閉
住。

石破天一呆,道:「對不起!」忙放下了她,伸掌按住那老婦的『靈
台穴』,也不知如何運送內力,便照丁當所教以『虎爪手』抓人『靈
台穴』的法子,發勁吐出。

那老婦「啊」一聲,醒了過來,罵道:「渾小子,你幹什麼?」石破
天道:「這位姑娘叫我給你運送內力,你……你果然醒過來啦。」那
老婦罵道:「你封了我穴道啦,運送內力,是這麼幹的?」石破天訕
訕的道:「對不起,對不起。我實在不會,請你教一教。」

適才他這麼一使勁,只震得那老婦五臟六腑幾欲翻轉,『靈台穴』更
被封閉,好在她練功走火,穴道早已自塞,這時封上加封,也不相
幹。她初醒時十分惱怒,但已知他內力渾厚無比,心想:「這傻小子
天賦異稟,莫非無意中食了靈芝仙草,還是什麼通靈異物的內丹,以
致內力雖強,卻不會運使。我練功走火,或能憑他之力,得能打通被
封的經脈?」便道:「好,我來教你。你將內息存於丹田,感到有一
股熱烘烘的暖氣了,是不是?你心中想著,讓那暖氣通到手少陽膽經
的經脈上。」

這些經脈穴道的名稱,當年謝煙客在摩天崖上都曾教過,石破天依言
而為,毫不費力的便將內力集到了掌心,他所修習的『羅漢伏魔功』
乃少林派第一精妙內功,並兼陰陽剛柔之用,只是向來不知用法,等
如一人家有寶庫,金銀堆積如山,卻覓不到那枚開庫的鑰匙,此刻經
那老婦略加指撥,依法而為,體內本來蓄積的內力便排山倒海般湧
出。

那老婦叫道:「慢些,慢……」一言未畢,已「哇」的一聲,吐出大
口黑血。

石破天吃了一驚,叫道:「啊喲!怎麼了?不對麼?」阿繡道:「這
位大哥,我奶奶請你緩緩運力,不可太急了。」那老婦罵道:「傻
瓜,你想要我的命嗎?你將內力運一點兒過來,等我吸得幾口氣,再
送一點兒過來。」

石破天道:「是,是!對不起。」正要依法施為,突見丁不四一躍而
起,叫道:「他奶奶的,咱們再比過,剛才不算。」那老婦道:「老
不要臉,為什麼不算?明明是你輸了。剛才他只須在你身上補上一刀
一劍,你還有命麼?」

丁不四自知理虧,不再和那老婦鬥口,呼的一掌,便向石破天拍來,
喝道:「這招拆法我教過你,不算不講理吧?」石破天忙依他所授招
式,揮掌擋開。丁不四跟著又是一掌,喝道:「這一招我也教過你
的,總不能說我耍無賴欺侮小輩了吧?」他每出一招,果然都是曾經
教過石破天的,顯得自己言而有信,是個君子。

他越打越快,十余招後,已來不及說話,只是不住叱喝:「教過你
的,教過的,教過!教過!教……教……教……」如此迅速出招,石
破天雖然天資聰穎,總是無法只學過一遍,便將諸般繁復的掌法盡數
記住活用,對方拳腳一快,登時便無法應付,眼見數招之間,便會傷
於丁不四的掌底,正在手忙腳步亂之際,忽聽得那老婦叫道:「且
慢,我有話說。」

丁不四住手不攻,問道:「小翠,你要說什麼?」那老婦向石破天
道:「少年,我身子不舒服,你再來送一些內力給我。」丁不四點頭
道:「那很好。你走火後經脈窒滯,你既不願我相助,叫他出點力氣
倒好。這少年武功不行,內力挺強!」

那老婦哼了一聲,冷冷的道:「是啊,他武功是你教的,內力卻不是
你教的,他武功不行,內力挺強。」丁不四怒道:「他武功怎麼能算
是我教的,我只教了他半天,只須他跟我學得三年五載,哼,小一輩
人物之中,沒一個能是他敵手。」那老婦道:「就算學得跟你一模一
樣,又有什麼用?他不學你的武功,便能將你打敗,學得了你的武
功,只怕反而打你不過了。越學越差,你說是學你的好,還是不學的
好?」丁不四登時語塞,呆了一呆,說道:「他那兩招虎爪手和玉女
拈針,還不是我丁家的功夫?」

那老婦道:「這是丁不三的孫女所教,可不是你教的。少年,你過
來,別去理他。」

石破天道:「是!」坐到那老婦身側,伸手又去按住她靈台穴,運功
助她打通經脈,這一次將內力極慢極慢的送去,惟恐又激得她吐血。

那老婦緩緩伸臂,將衣袖遮在臉上,令丁不四見不到自己在開口說
話,又聽不到話聲,低聲道:「待會他再和你廝打,你手掌之上須帶
內勁。就像這樣把內勁運到拳掌之中。只要見到他伸掌拍來,你就用
他一模一樣的招式,和他手心相抵,把內勁傳到他身上。這老兒想把
你逼下江中淹死,你記好了,見到他使什麼招,你也就使什麼招。只
有用這法子,方能保得……保得咱們三人活命。」她和石破天只相處
幾個時辰,便已瞧出他心地良善,若要他為他自己而和丁不四為難,
多半他會起退讓之心,不一定能遵照囑咐,但說「方能保得咱三人活
命」,那是將他祖孫二人的性命也包括在內了,料想他便能全力以
赴。

石破天點了點頭。那老婦又道:「你暫且不用給我送內力。待會你和
那老兒雙掌相抵,送出內力時可不能慢慢的來,須得急吐而出,越強
越好。」石破天道:「他會不會吐血?」那老婦道:「不會的。我練
功走火,半點內力也沒有了,你的內力猛然湧到,我無法抗拒,這才
吐血。這老兒的內力強得很,剛才你抓住他背心穴道,他並沒吐血,
是不是?你若不出全力,反而會給他震得吐血。你若受傷,那便沒人
來保護我祖孫二人,一個老太婆,一個小姑娘,躺在這裡動彈不得,
只有任人宰割欺凌。」

石破天聽到這裡,心頭熱血上湧,只覺此刻立時為這老婆婆和姑娘死
了也是毫不皺眉,其實她二人是何等樣人,是善是惡,他卻是一無所
知。

那老婦將庶在臉上的衣袖緩緩拿開,說道:「多謝你啦。丁不四死不
認輸,你就和他過過招。唉,老婆子活了這一把年紀,一下的真好漢
、大英雄也見過不少,想不到臨到歸天之際,眼前見到的卻是一只老
狗熊,當真夠冤。」丁不四怒道:「你說老狗熊,是罵我嗎?」那老
婦微微一笑,說道:「一個人若有三分自知之明,也許還不算壞得到
了家。丁老四,你要殺他,還不容易?只管使些從來沒教過他的招數
出來,包管他招架不了。」

丁不四怒道:「丁老四豈是這等無恥之徒?你瞧仔細了,招招都是我
教過他的。」那老婦原是要激他說這句話,嘆了口氣,不再作聲。

丁不四「哼」的一聲,大聲道:「大粽子,這招『逆水行舟』要打過
來啦!那是我教過你的,可別忘了。」說著雙膝微曲,身子便矮了下
去,左掌自下而上的揮出。

石破天聽他說『逆水行舟』,心下已有預備,也是雙膝微曲,左掌自
下而上的揮出。

丁不四喝道:「錯了!不是這樣拆法。」一句話沒說完,眼見石破天
右掌即將和自己左掌相碰,心下一凜:「這小子內力甚強,只怕猶在
我之上。若跟他比拚內力,那可沒什麼味道。」當即收回左掌,右掌
推了出去,那一招叫作『奇峰突起』。石破天心中記著那老婦的話,
跟著也使一招『奇峰突起』,掌中已帶了三分內勁。丁不四陡覺對方
掌力陡強,手掌未到,掌風已然撲面而來,心下微感驚訝,立即變
招。

石破天凝視丁不四的招式,見他如何出掌,便跟著依樣葫蘆,這麼一
來,不須記憶如何拆解,只是依樣學樣,心思全用以凝聚內力,果然
掌底生風,打出的掌力越來越強。

丁不四卻有了極大的顧忌,處處要防到對手手掌和自己手掌相碰,生
怕一黏上手之後,硬碰硬的比拚內力,好幾次捉到石破天的破綻,總
是眼見他照式施為,便不得不收掌變招。他自成名以來,江湖上的名
家高手會過不知多少,卻從未遇到過這樣的對手,不論自己出什麼招
式,對方總是照抄。倘若對方是個成名人物,如此打法自是跡近無
賴,當下便可立斥其非,但偏偏石破天是個徒具內力、不會武功之
人,講明只用自己所授的招式來跟自己對打,這般學了個十足十,原
是名正言順之舉。他心下焦躁,不住咒罵,卻始終奈何石破天不得。

這般拆了五六十招,石破天漸漸摸到運使內力的法門,每一拳、每一
掌打將出去,勁力癒來癒大,船頭上呼呼風響,便如疾風大至一般。

丁不四不敢絲毫怠忽,只有全力相抗,心道:「這小子到底是什麼邪
門?莫非他有意裝傻藏奸,其實卻是個身負絕頂武功的高手?」再拆
數招,覺得要避開對方來掌越來越難,幸好石破天一味模仿自己的招
數,倒也不必費心去提防他出其不意的攻擊。

又鬥數招,丁不四雙掌轉了幾個弧形,斜斜拍出,這一招叫做『或左
或右』,掌力擊左還是擊右,要看當時情景而定,心頭暗喜:「臭小
子,這一次你可不能照抄了吧?你怎知我掌力從那一個方向襲來?」
果然石破天見這一招難以仿效,問道:「你是攻左還是攻右?」丁不
四一聲狂笑,喝道:「你倒猜猜看!」兩只手掌不住顫動。石破天心
下驚怕,只得提起雙掌,同時向丁不四掌上按去,他不知對方掌力來
自何方,惟有左右同時運勁。

丁不四見他雙掌一齊按到,不由得大驚,暗想傻小子把這招虛中套實
、實中套虛的巧招使得笨拙無比,『或左或右』變成了『亦左亦右
』,兩掌齊重,令此招妙處全失。但這麼一來,自己非和他比拚內力
不可,霎時間額頭冒汗,危急中靈機一動,雙掌倏地上舉,掌力向天
上送去。這一招叫做『天王托塔』,原是對付敵人飛身而起、凌空下
擊而用。石破天此時並非自空下搏,這招本來全然用不上。但石破天
每一招都學對方而施,眼見丁不四忽出這招『天王托塔』,不明其中
道理,便也雙掌上舉,呼的一聲,向上拍出。

兩人四掌對著天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

丁不四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石破天見對方敵意已去,跟著縱聲
而笑。阿繡斜倚在艙門木柱上,見此情景,也是嫣然微笑。

那老婦卻道:「不要臉,不要臉!打不過人家,便出這種鬼主意來騙
小孩子!」

丁不四在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竟想出這個古怪法子來避免和石破天
以內力相拚,躲過了危難,於自己的機警靈變甚為得意,雖聽到那老
婦出言譏刺,便也不放在心上,只嘻嘻一笑,說道:「我跟這小子無
怨無仇,何必以內力取他性命!」

那老婦正要再出言譏刺,突擊船身顛簸了幾下,向下遊直沖,原來此
處江面陡狹,水流十分湍急。丁不四又是哈哈大笑,叫道:「小翠,
到碧螺島啦,你們祖孫兩位,連同大粽子一起,都請上去盤桓盤桓
。」那老婦臉色立變,顫聲道:「不去,我寧死也不踏上你的鬼島一
步。」丁不四道:「上去住幾天打什麼緊?你在我家裡好好養傷,舒
服得很。」那老婦怒道:「舒服個屁!」惶急之下,竟然口出粗言。

江水滔滔,波濤洶湧,浪花不絕的打上船來。石破天順著丁不四的目
光望去,只見右前方江中出現一個山峰,一片青翠,上尖下圓,果然
形如一螺,心想這便是碧螺島了。

丁不四向梢公道:「靠到那邊島上。」那梢公道:「是!」丁不四俯
身提起鐵錨,站在船頭,只待駛近,便將鐵錨拋上島去。

石破天道:「老爺子,這位老太太既然不願到你家裡去,你又何必
……」一名話沒說完,突然那老婦一躍而起,伸手握住阿繡的手臂,
湧身入江。

丁不四大叫:「不可!」反手來抓,卻那裡來得及?只聽得撲通一
聲,江水飛濺,兩人已沒入水中。

石破天大驚之下,抓起一塊船板,也向江中跳了下去,他躍下時雙足
在船舷上力撐,身子直飛出去,是以雖比那老婦投江遲了片刻,入水
之處卻就在她二人身側。他不會遊水,江浪一打,口中咕咕入水,他
一心救人,右手抱住船板,左手亂抓,正好抓住了那老婦頭發,當下
再不放手,三人順著江水直沖下去。

江水沖了一陣,石破天已是頭暈眼花,口中仍是不住的喝水,突然間
身子一震,腰間疼痛,重重的撞上一塊巖石。石破天大喜,伸足凝力
踏住,忙將那老婦拉近,幸喜她雙臂仍是緊緊抱著孫女兒,只是死活
難知。

石破天將她兩人一起抱起,一腳高一腳低,拖泥帶水,向陸地上走
去。只走出十余丈便已到了幹地,忽聽那老婦罵道:「無禮小子,你
剛才怎敢抓我頭發?」

石破天一怔,忙道:「是,是!真對不起。」那老婦道:「你怎……
哇!」她這麼一聲「哇」,隨著吐了許多江水出來。阿繡道:「奶
奶,若不是這位大哥相救,咱二人又不識水性,此刻……此刻……」
說到這裡,也哎出了不少江水。那老婦道:「如此說來,這小子於咱
們倒有救命之恩了。也罷,抓我頭發的無禮之舉,不跟他計較便是
。」

阿繡微笑道:「救人之際,那是無可奈何。這位大哥,可當真……當
真多謝了。」她被石破天抱在懷中,四只眼睛相距不過尺許,她說話
之時,轉動目光,不和石破天相對,但她祖孫二人嘔出江水,終究淋
淋漓漓的濺了石破天一身。好在他全身早已濕透,再濕些也不相幹,
但阿繡漲紅了臉,甚是不好意思。

那老婦道:「好啦,你可放我們下來了,這裡是紫煙島,離那老怪居
住之處不遠,須得防他過來羅 。」石破天道:「是,是!」正要將
她二人放下,忽聽得樹叢之後有人說道:「這小子多半沒死,咱們非
找到他不可。」石破天吃了一驚,低聲道:「丁不四追來啦。」抱著
二人,便在樹叢中一縮,一動也不敢動。只聽得腳踏枯草之聲,有二
人從身側走過,一個是老人,另一個卻是少女。

石破天這一下卻比見到丁不四追來更是怕得厲害,向二人背影瞧去,
果然一個是丁當,一個卻是丁不三。他顫聲道:「不好,是……是丁
三爺爺。」

那老婦奇道:「你為什麼怕成這個樣子?丁不三的孫女兒不是傳了你
武功麼?」石破天道:「爺爺要殺我,叮叮噹噹又怪我不聽話,將我
綁成一只大粽子,投入江中。幸好你們的船從旁經過,否則……否
則……」那老婦笑道:「否則你早成了江中老烏龜、老甲魚的點心
啦。」石破天道:「是,是!」想起昨日被丁當用帆索全身纏繞的情
景,兀自心有余悸,道:「婆婆,他們還在找我。這一次若給他們捉
到,我……我可糟了!」

那老婦怒道:「我若不是練功走火,區區丁不三何足道哉!你去叫他
來,瞧他敢不敢動你一根毫毛。」阿繡勸道:「奶奶,此刻你老人家
功力未復,暫且避一避丁氏兄弟的鋒頭,等你身子大好了,再去找他
們的晦氣不遲。」那老婦氣忿忿的道:「這一次你奶奶也真倒足了大
霉,說來說去,都是那小畜生、老不死這兩個鬼家伙不好。」阿繡柔
聲道:「奶奶,過去的事情,又提它幹麼?咱二人同時走火,須得平
心靜氣的休養,那才能好得快。你心中不快,只有於身子有損。」那
老婦怒道:「身子有損就有損,怕什麼了?今日喝了這許多江水,史
小翠一世英名,那是半點也不剩了。」越說越是大聲。

石破天生怕給丁不三聽到,勸道:「老婆婆,你平平氣。我……我再
運些內力給你。」也不等她答應,便伸掌按上她靈台穴,將內力緩緩
送去,內力既到,那老婦史婆婆只得凝神運息,將石破天這股內力引
入自己各處閉塞了的經脈穴道,一個穴道跟著一個穴道的沖開,口中
再也不能出聲。石破天只求她不驚動丁不三,掌上內力源源不絕的送
出。

史婆婆心下暗自驚訝:「這小子的內功如此精強,卻何以不會半點武
功?」她腦中念頭只是這麼一轉,胸口便氣血翻湧,當下再也不敢多
想,直至足少陽經脈打通,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站起身來,笑道:
「辛苦你了。」

石破天和阿繡同感驚喜,齊聲道:「你能行動了?」

史婆婆道:「通了足上一脈,還有許多經脈未通呢!」

石破天道:「我又不累,咱們便把其余經脈都打通了。」

史婆婆眉頭一皺,說道:「小子胡說八道,我是和阿繡同練『無妄神
功』以致走火,豈是尋常的瘋癱?今日打通一處經脈,已是謝天謝地
了,就算是達摩祖師、張三豐真人復生,也未必能在一日之中打通我
全身塞住了經脈。」石破天訕訕的道:「是,是!我不懂這中間的道
理。」史婆婆道:「左右閑著無事,你就幫助阿繡打通足少陽經脈
。」

石破天道:「是,是!」將阿繡扶起,讓她左肩靠在一根樹幹之上,
然後伸掌按她靈台穴,以那老婦所教的法門,緩緩將內力送去。阿繡
內功修為比之祖母淺得多了,石破天直花了四倍時間,才將她足少陽
經脈打通。

阿繡掙紮著站起,細聲細語的道:「多謝你啦。奶奶,咱們也不知這
位大哥高姓大名,不知如何稱呼,多有失禮。」她這句話是向祖母說
的,其實是在問石破天的姓名,只是對著這個青年男子十分 腆,不
敢正面和他說話。

史婆婆道:「喂,大粽子,我孫女兒問你叫什麼名字呢?」

石破天道:「我……我……也不知道,我媽媽叫我……叫我那個…
…」他想說『狗雜種』,但此時已知這三字十分不雅,無法在這溫文
端莊的姑娘面前出口,又道:「他們卻又把我認錯是另外一個人,其
實我不是那個人。到底我是誰,我……我實在說不上來……」

史婆婆聽得老大不耐煩,喝道:「你不肯說就不說好了,偏有這麼羅
哩羅嗦的一大套鬼話。」阿繡道:「奶奶,人家不願說,總是有什麼
難言之隱,咱們也不用問了。叫不叫名字沒什麼分別,咱們心裡記著
人家的恩德好處,也就是了。」

石破天道:「不,不,我不是不肯說,實在說出來很難聽。」史婆婆
說道:「什麼難聽好聽?還有難聽過大粽子的麼?你不說,我就叫你
大粽子了。」石破天心道:「大粽子比狗雜種好聽得多了。」笑道:
「叫大粽子很好,那也沒什麼難聽。」

阿繡見石破天性子隨和,祖母言語無禮,他居然一點也不生氣,心中
更過意不去,道:「奶奶,你別取笑。這位大哥可別見怪。」

石破天嘻嘻一笑,道:「沒有什麼。謝天謝地,只盼丁不三爺爺和叮
叮噹噹找不到我就好了。你們在這裡歇一會,我去瞧瞧有什麼吃的沒
有。」史婆婆道:「這紫煙島上柿子甚多,這時正當紅熟,你去採些
來。島上魚蟹也肥,不妨去捉些。」

石破天答應了,閃身在樹木之後躡手躡腳,一步步的走去,生怕給丁
氏祖孫見到,只走出數十丈,果見山邊十余株柿樹,樹上點點殷紅,
都是熟透了的圓柿。

他走到樹下,抓住樹幹用力搖幌,柿子早已熟透,登時紛紛跌落。他
張開衣衫兜接住,奔回樹叢,給史婆婆和阿繡吃。她二人雙足已能行
走,手上經脈未通,史婆婆勉強能提起手臂,阿繡的雙臂卻仍癱瘓不
靈。石破天剝去柿皮,先喂史婆婆吃一枚,又喂阿繡吃一枚。

阿繡見他將剝了皮的柿子送到自己口邊,滿臉羞得就如紅柿子一般,
又不能拒卻,只得在他手中吃了。石破天卻待再喂,阿繡道:「這位
大哥,你自己先吃飽了,再……再……」

史婆婆道:「這邊向西南行出裡許,有個石洞,咱們待天黑後,到那
邊安身,好讓這對不三不四的鬼兄弟找咱們不到。」

石破天大喜,道:「好極了!」他對丁不四倒不如何忌憚,但丁不三
祖孫二人一意要取他性命,實是害怕之極,聽史婆婆說有地方可以躲
藏,心下大慰。

眼巴巴的好容易等到天色昏暗,當下左手扶著史婆婆,右手扶了阿
繡,三人向西南方行去。這紫煙島顯是史婆婆舊遊之所,地形甚至是
熟悉,行不到一裡,右首便全是山壁。史婆婆指點著轉了兩彎,從一
排矮樹間穿了過去,赫然現出一個山洞的洞口。

史婆婆道:「大粽子,今晚你睡在外面守著,可不許進來。」石破天
道:「是,是!」又道:「可惜咱們不敢生火,烤幹浸濕的衣服。」

史婆婆冷冷的道:「這叫做虎落平陽被犬欺。日後終要讓這對不三不
四的鬼兄弟身受十倍報應。」
第十回:金烏刀法

次晨醒來,三人吃了幾枚柿子,石破天又替她祖孫分別打通了一處經
脈,於是兩人雙手也能動彈了。

史婆婆道:「大粽子,這島上的小湖裡有螃蟹,你去捉些來,螃蟹雖
還沒肥,總是勝過天天吃柿子。」石破天躊躇:「捉蟹倒不難,就是
沒法子煮,又不能生吃。」

史婆婆道:「好好一個年輕力壯的大男人,對丁不三這老鬼如此害
怕,成什麼樣子?」石破天搖頭道:「別說丁不三爺爺,連叮叮噹噹
也比我厲害得多。若是給他們捉到,再將我綁成一只大粽子丟在江
裡,那可糟了。」

阿繡勸道:「奶奶,這位大哥說得是,咱們暫且忍耐,等奶奶的經脈
都打通了,恢復功力,那時又怕他們什麼丁不三、丁不四。」史婆婆
道:「哼,你說得倒也稀鬆平常,回復功力,談何容易?咱二人經脈
全通,少說也得十天,要回復功力,多則一年,少則八月。難道今後
一年咱天天吃柿子?過不了十天,柿子都爛光啦。」

石破天道:「那倒不用發愁,我去我摘些柿子,曬成柿餅,咱三人吃
他一年半載,也餓不死。」這些日子來他多遇困苦,迭遭兇險,但覺
世情煩紛,什麼事都難以明白,不如在這石洞旁安穩渡日,遠為平安
喜樂。

史婆婆罵道:「你肯做縮頭烏龜,我卻不肯。再說,丁不四那廝一兩
日之內定會尋上島來,你想做縮頭烏龜也做不成。大粽子,你到底怎
麼攪的,怎地空有一身渾厚內功,卻又沒練過武藝?」石破天歉然
道:「我就是沒跟人好好學過。只有叮叮噹噹教過我一十八手擒拿
法,我自然鬥他們不過。丁不四老爺爺教我的這些武功,又是每一招
他都知道的。」

阿繡忽然插口道:「奶奶,你為什麼不指點這位大哥幾招?他學了你
的功夫,若是將丁不四打敗了,豈不是比你老人家自己出手取勝還要
光採?」

史婆婆不答,雙眼盯住了石破天,目不轉睛的瞧著他。

突然之間,她目光中流露出十分兇悍憎惡的神色,雙手發顫,便似要
撲將上去,一口將他咬死一般。石破天害怕起來,不由自主的倒退了
一步,道:「老太太,你……你……」史婆婆厲聲道:「阿繡,你再
瞧瞧他,像是不像?」

阿繡一雙大眼睛在石破天臉上轉了一轉,眼色卻甚是柔和,說道:
「奶奶,相貌是有些像的,然而……然而決計不是。只要他……他有
這位大哥一成的忠誠厚道……他也就決計不會……不會……」

史婆婆眼色中的兇光慢慢消失,哼了一聲,道:「雖然不是他,可是
相貌這麼像,我也決計不教。」

石破天登時恍然:「是了,她又疑心我是那個石破天了。這個石幫主
得罪的人真多,天下竟有這許多人恨他。日後若能遇上,我得好好勸
他一勸。」只聽史婆婆道:「你是不是也姓石?」石破天搖頭道:
「不是!人家都說我是長樂幫的什麼石幫主,其實我一點也不是,半
點也不是。唉,說來說去,誰也不信。」說著長長嘆了口氣,十分煩
惱。

阿繡低聲道:「我相信你不是。」

石破天大喜,叫道:「你當真相信我不是他?那……那好極了。只有
你一個人,才相信。」阿繡道:「你是好人,他……他是壞人。你們
兩個全然不同。」

石破天情不自禁的拉著她手,連聲道:「多謝你!多謝你!多謝你
!」這些日子來人人都當他是石幫主,令他無從辯白,這時便如一個
滿腹含冤的犯人忽然得到昭雪,對這位明鏡高懸的青天大老爺自是感
激涕零,說得幾句『多謝你』,忍不住留下淚來,滴滴眼淚,都落在
阿繡的纖纖素手之上。阿繡羞紅了臉,卻不忍將手從他掌中抽回。

史婆婆冷冷的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一個大男人,哭哭啼啼
的,像什麼樣子。」

石破天道:「是!」伸手要擦眼淚,猛地驚覺自己將阿繡的手抓著,
忙道:「對不起,對不起!」放開她的手掌,道:「我……我……我
不是……我再去摘些柿子。」不敢再向阿繡多看,向外直奔。

史婆婆見到他如此狼狽,絕非作偽,不禁也感好笑,嘆了口氣,道:
「果然不是。那姓石的小畜生若有大粽子一成的厚道老實,也不會
……唉!」

過不多時,忽聽得洞外樹叢刷的一聲響,石破天急奔回來,臉色慘
白,驚惶無已,顫聲道:「糟糕……這可糟啦。」史婆婆道:「怎
麼?丁不三見到你了?」

石破天道:「不,不是!雪山派的人到了島上,危險之極……」史婆
婆和阿繡臉色齊變,兩人對瞧了一眼。史婆婆問道:「是誰?」石破
天道:「那個白萬劍白師傅,率領了十幾個師弟。他們……他們定是
來找我的,要捉我到什麼凌霄城去處死。」史婆婆向阿繡又瞧了一
眼,問石破天道:「他們見到你沒有?」石破天道:「幸虧沒見到,
不過我見到白師傅和丁……丁……不四爺爺在說話。」史婆婆眉頭一
皺,問道:「丁不四?不是丁不三?」

石破天道:「丁不四。他說:『長江中沒浮屍,定是在島上。』他們
定要一路慢慢找來,我這……這可……可糟了。」只急得滿頭大汗。

阿繡安慰他道:「那位白師傅把你也認錯了,是不是?你既然不是那
個壞人,總說得明白的,那也不用擔心。」石破天急道:「說不明白
的。」

史婆婆道:「說不明白,那就打啊!天下給人冤枉的,又不止你一
人!」石破天道:「那位白師傅是雪山派中的高手,劍法好得不得
了,我……我怎打他得過?」史婆婆冷笑道:「雪山派劍法便怎麼
了?我瞧也是稀鬆平常!」

石破天搖頭道:「不對,不對!這個白師傅的劍術,真是說不出的厲
害了得。他手中長劍這麼一抖,就能在柱子上或是人身上留下六個劍
痕,你信不信?」伸足拉起褲腳,將自己大腿上的六朵劍痕給她們
瞧,至於此舉十分不雅,他是山鄉粗鄙之人,卻也不懂。

史婆婆哼的一聲,道:「我有什麼不信?」隨即氣忿忿的道:「雪山
派的武功又有什麼了不起?在我史小翠眼中不值一文。白自在這老鬼
在凌霄城中自大為王,不知天高地厚,只道他雪山派的劍法天下第
一。哼,我金烏派的刀法,偏偏就是他雪山派的克星。大粽子,你知
道金烏派是什麼意思?」石破天道:「不……不知道。」

史婆婆道:「金烏就是太陽,太陽一出,雪就怎麼啦?」石破天道:
「雪就融了。」史婆婆哈哈一笑,道:「對啦!太陽一出,雪就融成
了水,金烏派武功是雪山派武功的克星對頭,就是這個道理。他們雪
山派弟子遇上了我金烏派,只有磕頭求饒的份兒。」

雪山派劍法的神妙,石破天是親眼目睹過的,史婆婆將她金烏派的功
夫說得如此厲害,他不免有些將信將疑。他心下既不信服,臉上登時
便流露出來。

史婆婆道:「你不信嗎?」石破天道:「我在土地廟中給那位白師傅
擒住,見到他們師兄弟過招,心中也記得了一些,我覺得……我覺得
雪山派的劍法實在……實在……」史婆婆怒問:「實在怎麼樣?」石
破天道:「實在是好!」史婆婆道:「你只見到人家師兄弟過招,一
晚之間又學得到什麼?怎知是好是壞?你演給我瞧瞧。」

石破天道:「我學到的劍法,可沒有白師傅那麼厲害。」

史婆婆哈哈大笑,阿繡也不禁嫣然。史婆婆道:「白萬劍這小子天資
聰穎,用功又勤,從小至今練了二十幾年劍。你只瞧了一晚,就想有
他那麼厲害,可不笑歪了人嘴巴?」阿繡道:「奶奶,這位大哥原是
說沒白師傅那麼厲害。」史婆婆向她瞪了一眼,轉頭向石破天道:
「好吧,你快試著演演,讓我瞧瞧到底有多『厲害』!」

石破天知她是在譏諷自己,當下紅著臉,拾起地下一根樹枝,折去了
枝葉,當作長劍,照著呼延萬善、聞萬夫他們所使的招數,一『劍』
刺了出去。

史婆婆「哈」的一聲,說道:「第一招便不對!」石破天臉色更紅
了,垂下手來。史婆婆道:「練下去,練下去,我要瞧瞧你『厲害』
的雪山劍法。」

石破天羞慚無地,正想擲下樹枝,一轉眼間,只見阿繡神色殷切,目
光中流露出鼓勵之色,絕無譏諷的意思,當即反手又刺一劍。他使出
招數之後,深恐記錯,更貽史婆婆之譏,當下心無旁騖,一劍劍的使
將下去。

七八招一出,他記著那晚土地廟中石夫人和他拆解的劍招,越使越是
純熟,風聲漸響。史婆婆和阿繡本來臉上都帶笑意,雖是一個意存譏
嘲,一個溫文微笑,但均覺石破天的劍招似是而非,破綻百出,委實
不成模樣,可是越看臉色越變,輕視之心漸去,驚佩之色漸濃。待得
石破天將那顛三倒四、七零八落的七十二路雪山劍法使完(其實只使
了六十三路,其余九路卻記不起了),史婆婆和阿繡又對望了一眼,
均想此人於雪山派劍法學得甚不周全,顯是未經正式傳授,但挾以深
厚內力,招數上的威力卻實已非同尋常。

石破天見二人不語,訕訕的擲下樹枝,道:「真令兩位笑掉了牙齒,
我人太蠢,隔了十多天,便記不全啦。」

史婆婆道:「你說是在土地廟中看雪山派弟子練劍,這才偷學到的
?」石破天紅了臉道:「我知偷學人家武功,甚是不該。帶我到高山
上的那們老伯伯說,不得準許而拿了人家東西,便是小賊。我偷學了
雪山派的劍法,只怕也是小賊了。只不過當時覺得這樣使劍實在很
好,不知不覺中便記了一些。」

史婆婆喜道:「你只一晚功夫,便學到這般模樣,那已是絕頂聰明的
資質。我那金烏刀法,你也學得會的。這樣吧,你就拜我為師好了
……」

阿繡插口道:「奶奶,那不好。」史婆婆奇道:「為什麼不好?」阿
繡滿臉紅暈,道:「那那我豈不是要叫他師叔,平空矮了一輩?」史
婆婆臉色一沉,道:「師叔就師叔,又有什麼了不起啦?丁不四尋到
這兒,定要再逼我上碧螺島去,咱二人豈不是又得再投江尋死?只有
快快把大粽子教會了武功,才能抵擋,眼下事勢緊迫,那還顧得到什
麼輩份大小?大粽子,我史婆婆今日要開宗立派,收你做我金烏派的
首徒,你拜不拜師?」

石破天性子隨和,本來史婆婆要他拜師,他就拜會師,但聽阿繡說不
願叫他師叔,不由得有些躊躇。史婆婆道:「你快跪下磕頭,就成了
我金烏派的嫡系傳人啦。我是金烏派創派祖師,你是第二代的大弟
子。」

阿繡突然想起一事,微微一笑,說道:「奶奶,恭喜你開宗立派。這
位大哥,你就拜奶奶為師好啦。我不是金烏派弟子,咱們是兩派的,
大家不相統屬,不用叫你做師叔。」

史婆婆急於要開派收徒,也不去跟阿繡多說,只道:「快跪下,磕八
個頭。」

石破天見阿繡已無異議,當下歡歡喜喜的向史婆婆跪下,磕了八個
頭。這八個頭磕得咚咚有聲,著實不輕。

史婆婆眉花眼笑,甚是喜歡,道:「罷了!乖徒兒,你我既是一家,
這情份就不同了。我金烏派今日開宗立派,你可須用心學我的功夫,
日後金烏派在江湖上名聲如何,全要瞧你的啦。大粽子……」

阿繡抿嘴笑道:「金烏派的祖師奶奶,貴派首徒英雄了得,這個外號
兒可不夠氣派。」

史婆婆道:「不錯,你到底叫什麼名字?對著師父,可什麼都不許隱
瞞的了。」石破天道:「是!是!我媽叫我狗雜種。長樂幫中的人,
卻說我是他們的幫主石破天,其實我不是的。只不過……只不過我不
知道自己真的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史婆婆「嘿」的一聲,道:「什麼狗雜種?胡說八道,你媽媽多半是
個瘋子。這樣吧,你就跟我姓,姓史。咱們金烏派第二代弟子用什麼
字排行?嗯,雪山派弟子叫什麼白萬劍、封萬裡、耿萬鐘的,咱們可
強他一萬倍。他們是『萬』字輩,咱們就是『億』字輩。那個姓白的
叫白萬劍。我就給你取個名字,叫作史億刀。」

石破天一生之中從未有過真正的姓名,叫他狗雜種也好、石破天也好
、大粽子也好,都不怎麼放在心上。史婆婆給他取名史億刀,他本不
知「億」乃「萬萬」之義,聽了也就隨口答應,渾不在意。

史婆婆卻是興高採烈,精神大振,說道:「我這路金烏刀法,五六年
前已想得周全,只是使這刀法,須有極強的內力,否則刀法的妙處運
使不出來。這次長江中遇到了丁不四這老怪,他定要邀我上他碧螺島
去。非惡鬥一場,不能叫他知難而退,當下我便和阿繡同練『無妄神
咒』,練成之後,我使金烏刀法,她使……她使……那個玉兔劍法,
日月輪轉,別說丁不四區區一個旁門左道的老妖怪,便是為禍武林的
什麼『賞善罰惡』使者,只怕也要望風遠遁。至於雪山派中那些狂妄
自大之輩,便是非甘拜下風不可。不料阿繡給我催得急了,一個不小
心,內息走入了岔道,我忙加救援,累得兩人一齊走火,動彈不得
。」她既收石破天為徒,一切直言無忌,將走火原因和經過都說了出
來。

史婆婆又道:「幸好你天生內力渾厚,正是練我金烏刀法的好材料。
刀法不同劍法,劍以輕靈翔動為高,刀以厚實狠辣為尚。這根樹枝太
輕,你再去另找一根粗些的樹枝來。」

石破天應了,到樹林中去找樹枝,只見一株斷樹之下丟著一柄滿是鐵
鏽的柴刀。他俯身拾將起來,見刀柄已然腐朽,刀鋒上累累都是缺
口,也不知是那一年遺在那裡的,拿著倒也沉沉的有些墜手,心想:
「雖是柄鏽爛的柴刀,總也勝於樹枝。」於是將腐壞的刀柄拔了出
來,另找一段樹枝,塞入柄中,興沖沖的回來。

史婆婆和阿繡見了這柄鏽爛柴刀,不禁失笑。阿繡笑道:「奶奶,貴
派今日開山大典,用這把寶刀傳授開山大弟子的武功,未免……示免
有欠冠冕。」

史婆婆道:「什麼有欠冠冕?我金烏派他日望重武林,威震江湖,全
是以這柄……這柄寶刀起家。哈哈!」她說到『寶刀』二字,自己也
忍俊不禁。三人同時大笑。

史婆婆笑道:「好啦,你記住了,金烏刀法第一招,叫做『開門揖
盜』。」拿起一根短樹枝,緩緩作了個姿勢,又道:「我手腳無力,
出招不快,你卻須使得越快越好。」

石破天提起柴刀,依樣使招,甚是迅捷,出刀風聲凌厲。

史婆婆點頭道:「很好,使熟之後,還得再快些。這招『開門揖盜
』,是用來克制雪山劍法那招『蒼鬆迎客』的。他們假仁假義的迎
客,咱們就直捷了當的迎賊。好像是向對方作揖行禮,其實心中當他
盜賊。第二招『梅雪逢夏』,是克制他『梅雪爭春』那一招。雪山劍
法又是梅花五瓣啦,又是雪花六出啦,咱們叫他們梅雪逢夏。一到夏
天,他們的梅花、雪花還有什麼威風?」

『梅雪爭春』這招劍法甚是繁復,石破天在長樂幫總舵中曾見白萬劍
使過,劍光點點,大具威勢,他在土地廟中就沒學會。這招『梅雪逢
夏』的刀法,是在霎息之間上三刀、下三刀、左三刀、右三刀,連砍
三四一十二刀,不理對方劍招如何千變萬化,只是以一股威猛迅狠的
勁力,將對方繁復的劍招盡數消解,有如炎炎夏日照到點點雪花上一
般。

那第三招叫做『千鈞壓駝』,用以克制雪山劍法的『明駝西來』﹔第
四招『大海沉沙』克制『風沙莽莽』﹔第五招『赤日炎炎』克制『月
色昏黃』,以光勝暗﹔第七招『鮑魚之肆』克制『暗香疏影』,以臭
破香。每招刀法都有個稀奇古怪的名稱,無不和雪山劍法的招名針鋒
相對,名稱雖怪,刀法卻當真十分精奇。

石破天一字不識,這些刀法劍法的招名大都是書上成語,他既不懂,
自然也記不住,只是用心記憶出刀的部位和手勢。史婆婆口講手比,
緩緩而使,石破天學得不對,立加校正,比之在土地廟中偷學劍法,
難易自是大不相同。

史婆婆授了十八招後,已感疲累,當下閉目休息,任由石破天自行練
習。過得大半個時辰,史婆婆又傳了十八招。到得黃昏時分,已傳了
七十二招。同時將他已忘了的九招雪山劍法也都教了。金烏刀法以克
制雪山劍法為主,自也須得學會雪山劍法。

史婆婆道:「雪山派劍法有七十二招,我金烏派武功處處勝他一籌,
卻有七十三招。咱們七十三招破他七十二招,最後一招,你瞧仔細
了!」說著將那樹枝從上而下的直劈下來,又道:「你使這招之時,
須得躍起半空,和身直劈!」當下又教他如何縱躍,如何運勁,如何
封死對方逃遁退避的空隙。

石破天凝思半晌,依法施為,縱身躍起,從半空中揮刀直劈下來,呼
的一聲,刀鋒離地尚有數尺,地下已是塵沙飛揚,敗草落葉被刀風激
得團團而舞,果然威力驚人。

石破天一劈之下,收勢而立,看史婆婆時,只見她臉色慘白,再轉頭
去瞧阿繡,卻見她一對大眼中淚水盈盈,淒然欲泣,顯是十分傷心。
石破天大奇,囁嚅道:「我這一招……使得不對嗎?」

史婆婆不語,過了片刻,擺擺手道:「對的。」呆了一陣,又道:
「此招威力太大,千萬不可輕用,以免誤傷好人。」石破天道:「
是,是!好人是決計傷不得的。」

這一晚他便是在睡夢之間,也是翻來覆去的在心中比劃著那七十三招
刀法,竟將強敵在外搜索之事擱在一旁。幸好這紫煙島方圓雖然不
大,卻是樹木叢生,山徑甚多,白萬劍等一時沒找到左近。

次晨天剛黎明,他便起來練這刀法,直練到第七十三招,縱躍半空,
一刀劈將下來,這一次威力更強,刀風撞到地上,砰的一聲,發出巨
響。

只聽得阿繡在背後說道:「史……史大哥,你起身好早。」石破天轉
過身來,見她斜倚在石洞口,一雙妙目正凝視著自己,忙道:「你也
早。」

阿繡臉上微微一紅,道:「我想到那邊林中走走,舒舒筋骨,你陪我
去,好不好?」石破天道:「好好,你全身經脈剛通,正該多活動活
動。」當下兩人並肩向林中走去。

走出十余丈,已入樹林深處,此時日光尚未照到,林中彌漫著一片薄
霧,瞧出來蒙蒙朧朧地,樹上、草上,阿繡身上、臉上,似乎都蒙著
一層輕紗。林中萬籟俱寂,只兩人踏在枯草之上,發出沙沙微聲。

突然之間,石破天聽得身旁發出幾下抽噎聲息,一轉頭,只見阿繡正
在哭泣,晶瑩的淚珠正從她臉頰上緩緩流下。石破天吃了一驚,忙
問:「阿繡姑娘,你……你為什麼哭?」

阿繡不答,走了幾步,伸手扶住一枝樹幹,哭得更加傷心了。

石破天道:「為什麼啊?是婆婆罵你了嗎?」阿繡搖搖頭。石破天又
問:「你身子不舒服,是不是?」阿繡又搖搖頭。石破天連猜了七八
樣原因,阿繡只是搖頭。霎時間叫他可沒了主意,過去他所遇到的女
子如他母親、侍劍、丁當、花萬紫等,都是性格爽朗之輩,石夫人閔
柔雖為人溫和,卻也是端凝大方,從未見過如阿繡這般嬌羞忸怩的姑
娘,實不知如何應付才好。阿繡越是哭泣,他越是心慌,只道:「到
底為了什麼事?你跟我說好不好?」阿繡抽抽噎噎的道:「都是……
都是……你……你不好,你……你……還要問呢!」

石破天大吃一驚,心想:「我什麼事做錯了?」他對這位溫柔 腆的
阿繡十分敬重,她既說都是他不好,自然一定是他不好了,當下顫聲
道:「阿……阿繡姑娘,請你跟我說,我是個蠢人,自己做錯了事也
不知道,當真該死。」

阿繡淚眼盈盈的回過頭來,說道:「昨兒晚上我做了個夢,嚇人得
很,你……你……你對我這麼兇!」說到這裡,眼淚又似珍珠斷線般
流將下來。石破天奇道:「我對你很兇?」阿繡道:「是啊,我夢見
你使金烏刀法第七十三招,從半空中一刀劈將下來,將我殺了。」石
破天一怔,伸拳在自己胸口重重捶了兩下,道:「該死,該死!我在
夢中嚇著了你。」

阿繡破涕為笑,說道:「史大哥,那是我自己做夢,原怪不得你。」
石破天見她白玉般的臉頰上兀自留著幾滴淚水,但笑魘生春,說不出
的嬌美動人,不由得痴痴的看得呆了。阿繡面上一紅,身子微顫,那
幾顆淚水便滾了下來,說道:「我做的夢,常常是很準的,因此我害
怕將來總有一日,你真的會使這一招將我殺了。」

石破天連連搖頭,道:「不會的,不會的,我說什麼也不會殺你,別
說我決不會殺你,就是你要殺我,我……我也不還手。」阿繡奇道:
「倘若我要殺你,你為什麼不還手?」石破天伸手搔了搔頭,傻笑
道:「我覺得……我覺得不論你要我做什麼事,我總會依順你,聽你
的話。你真要殺我,我倘若不給你殺,你就不快活了,那還是讓你殺
了的好。」

阿繡怔怔的聽著,只覺他這幾句話誠摯無比,確是出於肺腑,不由得
心中感激,眼眶兒又是紅了,道:「你……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石破天道:「只要你快活,我就說不出的喜歡。阿繡姑娘,我……我
真想天天這樣瞧著你。」他說這幾句話時,只是心中這麼想,嘴裡就
說了出來。阿繡年紀雖比他小著幾歲,於人情世故卻不知比他多懂了
多少,一聽之下,就知他是在表示情意,要和自己終身廝守,結成眷
屬,不禁滿臉含羞,連頭頸中也紅了,慢慢把頭低了下去。

良久良久,兩人誰也不說一句話。過了一會,阿繡仍是低著頭,輕聲
道:「我也知道你是好人,何況那也正巧,在那船中,咱們……咱們
共……共一個枕頭,我……我寧可死了,也不會去跟另一個人。」她
意思是說,冥冥之中,老天似是早有安排,你全身被綁,卻偏偏鑽進
我的被窩之中,同處了一夜,只是這句話究竟羞於出口,說到『咱們
共一個枕頭』這幾句時,已是聲若蚊鳴,幾不可聞。

石破天不明白她這番話已是天長地久的盟誓,但也知她言下對自己甚
好,忍不住心花怒放,忽道:「倘若這島上只有你奶奶和我們三個
人,那可有多好,咱們就永遠住在這裡,偏偏又有白萬劍師傅啦,丁
不四爺爺啦,叫人提心吊膽的老是害怕。」

阿繡抬起頭來,道:「丁不四、白師傅他們,我倒不怕。我只怕你將
來殺我。」石破天急道:「我寧可先殺自己,也決不會傷了你一根小
指頭兒。」

阿繡提起左手,瞧著自己的手掌,這時日光從樹葉之間照進林中,映
得她幾根手指透明如瑪瑙。石破天情不自禁的抓起她的手掌,放到嘴
邊去吻了一吻。

阿繡「啊」的一聲,將手抽回,內息一岔,四肢突然乏力,倚在樹
上,喘息不已。

石破天忙道:「阿繡姑娘,你別見怪。我……我……我不是想得罪
你。下次我不敢了,真是再也不敢了。」阿繡見他急得額上汗水也流
出來了,將左手又放在他粗大的手掌之中,柔聲道:「你沒得罪我。
下次……下次……也不用不敢。」石破天大喜,心中怦怦亂跳,只是
將她柔嫩的小手這麼輕輕握著,卻再也不敢放到嘴邊去親吻了。

阿繡調勻了內息,說道:「我和奶奶雖蒙你打通了經脈,卻不知何年
何月,才能回復功力。」石破天不懂這些走火、運功之事,也不會空
言安慰,只道:「只盼丁不四爺爺找不到咱們,那麼你奶奶功力一時
未復,也不打緊。」

阿繡嫣然道:「怎麼還是你奶奶、我奶奶的?她是你金烏派的開山大
師祖,你連師父也不叫一聲?」石破天道:「是,是。叫慣了就不容
易改口。阿繡姑娘……」阿繡花道:「你怎麼仍是姑娘長,姑娘短
的,對我這般生份客氣?」石破天道:「是,是。你教教我,我怎麼
叫你才好?」

阿繡臉蛋兒又是一紅,心道:「你該叫我『繡妹』才是,那我就叫你
一聲『大哥』。」可是終究臉嫩,這句話說不出口,道:「你就叫我
『阿繡』好啦。我叫你什麼?」石破天道:「你愛叫什麼,就叫什
麼。」阿繡笑道:「我叫你大粽子,你生不生氣?」石破天笑道:
「好得很,我怎麼會生氣?」

阿繡嬌聲叫道:「大粽子!」石破天應道:「嗯,阿繡。」阿繡也應
了一聲。兩人相視而笑,心中喜樂,不可言喻。

石破天道:「你站著很累,咱們坐下來說話。」當下兩人並肩坐在大
樹之下。阿繡長發垂肩,陽光照在她烏黑的頭發上發出點點閃光。她
右首頭發拂到了石破天胸前,石破天拿在手裡,用手指輕輕梳理。

阿繡道:「大粽子哥哥,倘若我沒遇上你,奶奶和我都已在長江中淹
死啦,那裡還有此刻的時光?」石破天道:「倘若沒你們這艘船剛好
經過,我也早在長江中淹死啦。大家永遠像此刻這樣過日子,豈不快
樂?為什麼又要學武功你打我、我打你的,害得人家傷心難過?我真
不懂。」阿繡道:「武功是一定要學的。世界上壞人多得很,你不去
打人,別人卻會來打你。給人打了還不要緊,給人殺了可活不成啦。
大粽子哥哥,我求你一件事,成不成?」

石破天道:「當然成!你吩咐什麼,我就做什麼。」

阿繡花道:「我奶奶的金烏刀法,的確是很厲害的,你內力又強,練
熟之後,武林中就很少有人是你對手了。不過我很擔心一件事,你忠
厚老實,江湖上人心險詐,要是你結下的冤家多,那些壞人使鬼計來
害你,你一定會吃大虧。因此我求你少結冤家。」

石破天點頭道:「你這是為我好,我自然更加要聽你的話。」

阿繡臉上泛過一層薄薄的紅暈,說道:「以後你別淨說必定聽我的
話。你說的話,我也一定依從。沒的叫人笑話於你,說你沒了男子漢
大丈夫氣概。」頓了一頓,又道:「我瞧奶奶教你這門金烏刀法,招
招都是兇狠毒辣的殺著,日後和人動手,傷人殺人必多,那時便想不
結冤家,也不可得了。」

石破天惕然驚懼,道:「你說得對,不如我不學這套刀法,請你奶奶
另教別的。」

阿繡搖頭道:「她金烏派的武功,就只這套刀法,別的沒有了。再
說,不論什麼武功,一定會傷人殺人的。不能傷人殺人,那就不是武
功了。只要你和人家動手之時,處處手下留情,記著得饒人處且饒
人,那就是了。」石破天道:「『得饒人處且饒人』,這句話很好!
阿繡,你真聰明,說得出這樣好的話。」阿繡微笑道:「我豈有這般
聰明,想得出這樣的話來?那是有首詩的,叫什麼『自出洞來無敵手
,得饒人處且饒人』。」

石破天問道:「什麼有首詩?」他連字也不識,自不知什麼詩詞歌
賦。

阿繡向他瞧了一眼,目光中露出詫異的神色,也不知他真是不懂,還
是隨口問問,當下也不答言,沉吟半晌,說道:「要能天下無敵手,
那才可以想饒人便饒人。否則便是向人家求饒,往往也不可得。大
粽……」突然間嫣然一笑,道:「我叫你『大哥』好不好?那是『大
粽子哥哥』五個字的截頭留尾,叫起來簡便一點。」也不等石破天示
意可否,接著道:「我要你饒人,但武林中人心險詐,你若心地好,
不下殺手,說不定對方乘機反施暗算,那可害了你啦。大哥,我曾見
人使過一招,倒是奧妙得很,我比劃給你瞧瞧。」

她說著從石破天身旁拿起那把爛柴刀,站起身來,緩緩使個架式,跟
著橫刀向前推出,隨即刀鋒向左掠去,拖過刀來,又向右斜刺,然後
運刀反砍,從自己眉心向下,在身前尺許處直砍而落。石破天見她衣
帶飄飄,姿式美妙,萬料不到這樣一個嬌怯怯的少女,居然能使這般
精奧的刀法,只看得心曠神怡,就沒記住她的刀招。

阿繡一收柴刀,退後兩步,抱刀而立,說道:「收刀之後,仍須鼓動
內勁,護住前後左右,以防敵人突施偷襲。」卻見石破天呆呆的瞧著
自己出神,顯是沒聽到自己說話,問道:「你怎麼啦?我這一招不
好,是不是?」

石破天一怔,道:「這個……這個……」阿繡嗔道:「我知道啦,你
是金烏派的開山大弟子,壓根兒就沒將我這些三腳貓的招式放在眼
裡。」石破天慌了,忙道:「對不起,我……我瞧著你真好看,就忘
了去記刀法。阿繡姑娘,你……你再使一遍。」

阿繡佯怒道:「不使啦!你又叫我『阿繡姑娘』!」石破天伸指在自
己額頭上打個爆栗,說道:「該死,老是忘記。阿繡,阿繡!你再使
一遍吧。」

阿繡微笑道:「好,再使一遍,我可沒氣力再使第三遍啦。」當下提
起刀來,又拉開架式,橫推左掠,右刺反砍,下斫抱刀,將這一招緩
緩使了一遍。

這一次石破天打醒了精神,將她手勢、步法、刀式、方位,一一牢
記。阿繡再度叮囑他收刀後鼓勁防敵,他也記在心中,於是接過柴
刀,依式使招。

阿繡見他即時學會,心下甚喜,讚道:「大哥,你真是聰明,只須用
心,一下子便學會了。這一招刀法叫做『旁敲側擊』刀刃到那裡,內
力便到那裡。」

石破天道:「這一招果然好得很,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叫敵人防不
勝防。」阿繡道:「這招的妙處還是在饒人之用。一動上手比武,自
然十分兇險,敗了的非死即傷。你比不過人家,自是無話可說,就算
比人家厲害,要想不傷對方而自己全身而退,卻也是十分不易。這一
招『旁敲側擊』,卻能既不傷人,也不致為人所傷。」

石破天見她肩頭倚在樹上,頗為吃力,道:「你累啦,坐下來再說
。」

阿繡曲膝慢慢跪下,坐在自己腳跟上,問道:「你有沒聽到我的話
?」石破天道:「聽到的。這一招叫做旁敲……旁敲什麼的。」這一
次他倒不是沒用心聽,只因『旁敲側擊』四字是個文謅謅的成語,他
不明其意,就說不上來。

阿繡道:「哼,你又分心啦,你轉過頭去,不許瞧著我。」這句話原
是跟他說笑,那知石破天當真轉過頭去,不再瞧她。

阿繡微微一笑,道:「這叫做『旁敲側擊』。大哥,武林人士大都甚
是好名。一個成名人物給你打傷了,倒也沒什麼,但如敗在你的手
下,他往往比死還要難過。因此比武較量之時,最好給人留有余地。
如果你已經勝了,不妨便使這一招,這般東砍西斫,旁人不免眼花繚
亂,你到後來又退後兩步,再收回兵刃,就算旁邊有人瞧著,也不知
誰勝誰敗。給敵人留了面子,就少結了冤家。要是你再說上一兩句場
面話,比如說:『閣下劍法精妙,在下佩服得緊。今日難分勝敗,就
此罷手,大家交個朋友如何?』這麼一來,對方知道你故意容讓,卻
又不傷他面子,多半便會和你做朋友了。」

石破天聽得好生佩服,道:「阿繡,你小小年紀,怎麼懂得這許多事
情?這個法子真是再好也沒有了。」阿繡花笑道:「我話說無了,你
回過頭來吧。」

石破天回過頭來,只見她臉頰生春,笑嘻嘻的瞧著自己,不由得心中
一盪。

阿繡道:「我又懂得什麼了?都是見大人們這麼幹,又聽他們說得多
了,才知道該當這樣。」

石破天道:「我再練一遍,可別忘記了。」當下躍起身來,提起柴
刀,將這招『旁敲側擊』連練了兩遍。

阿繡點頭道:「好得很,一點也沒忘記。」

石破天喜孜孜的坐到她身旁。阿繡忽然嘆了口氣,說道:「大哥,我
教你這招『旁敲側擊』,可別跟奶奶說。」石破天道:「是啊,我不
說。我知道你奶奶會不高興。」阿繡道:「你怎知奶奶會不高興?」
石破天道:「你不是金烏派的。我這金烏派弟子去學別派武功,她自
然不喜歡了。」

阿繡嘻嘻一笑,說道:「金烏派,嘿,金烏派!奶奶倒像是小孩兒一
般。」

石破天道:「我說你奶奶確是有點小孩兒脾氣。丁不四老爺子請她到
碧螺島去玩,去一趟也就是了,又何必帶著你一起投江?最多是碧螺
島不好玩。那也沒什麼打緊。我瞧丁不四老爺子對你奶奶倒也是挺好
的,你奶奶不斷罵他,他也不生氣。倒是你奶奶對他很兇。」阿繡微
笑道:「你在師父背後說她壞話,我去告你,小心她抽你的筋,剝你
的皮。」石破天雖見她這般笑著說,心中卻也有些著慌,忙道:「下
次我不說了。」

阿繡見他神情惶恐,不禁心中歉然,覺得欺侮他這老實人很是不該,
又想到自己引導他學這招『旁敲側擊』,雖說於他無害,終究是頗存
私心,便柔聲道:「大哥,你答允我以後和人動手,既不隨便殺人傷
人,又不傷人顏面,我……我實在好生感激。我無可報答,先在這裡
多謝你了。」隨即俯身向他拜了下去。

石破天一驚,忙道:「你怎……怎麼拜我?」忙也跪倒,磕頭還禮。

忽聽得遠處一個女子聲音怒喝:「呔!不要臉,你又在跟人拜天地
了!」正是丁當的聲音。

石破天一驚非同小可,「啊喲」一聲,躍起身來,叫道:「叮叮噹
噹!」果見丁當從樹林彼端縱身奔來,丁不三跟在她後面。

石破天一見二人,嚇得魂飛天外,彎腰將阿繡抱在臂中,拔足便奔。
丁不三身法好快,幾個起落,已搶到石破天面前,攔住去路。石破天
又是一聲:「啊喲!」斜刺裡逃去。他輕身功夫本就不如丁不三遠
甚,何況臂中又抱了一人?片刻間又被丁不三迎面攔住。

這時丁當也已追到身後,石破天見到她手中柳葉刀閃閃發光,更是心
驚。只聽得丁當怒喝:「把小賤人放下來,讓我一刀將她砍了便罷,
否則咱倆永世沒完沒了。」石破天道:「不行,不行!」丁當刷的一
刀,便向阿繡頭上砍去。石破天大驚,雙足一登,向旁縱躍。他深恐
丁當砍死了阿繡,不知不覺間力與神會,勁由意生,一股雄渾的內力
起自足底,呼的一聲,身子向上躍起,竟高過了樹巔。

一躍之勁,竟致如斯,丁不三、丁當固然大吃一驚,石破天在半空中
也是大叫:「啊喲!」心想這一落下來,跌得筋折腿斷倒罷了,阿繡
被丁當殺死,那可如何是好?眼見雙足落向一根鬆樹的樹幹,心慌意
亂的使勁一撐,只盼逃得遠些,卻聽喀喇一聲,樹幹折斷,身子向前
彈了數丈,身旁風聲呼呼,身子飛得極快。

只聽懷中的阿繡說道:「落下去時用力輕些,彈得更……」她一言未
畢石破天雙足又落向一棵鬆樹,當即依言微微彎膝,收小了勁力一
撐,那樹幹一沉,並未折斷,反彈上來,卻將他彈得更遠更高。丁當
的喝罵之聲仍可聽到,卻也漸漸遠了。

石破天一起一落,覺得甚是有趣。阿繡在他懷中,不住出言指點他運
勁使力之法。他本來內力有余,一得輕功的訣竅,在樹枝上縱躍自
如,便似猿猴鬆鼠一般,輕巧自在,喜樂無窮,說道:「這法子真
好,這麼一來,他們便追不上咱們了。」

眼見樹林將到盡頭,忽聽得叱喝之聲,又見日光一閃一閃,顯是從兵
刃上反照出來,有人正在爭鬥。石破天道:「不好,那邊有人,可不
能過去了!」左足在樹幹上一點,輕輕落下,依著阿繡所說的法子,
提一口氣,足尖向下,手中雖抱著人,卻著地極輕。

他躲在一株大鬆樹後,悄悄探頭出去張望,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林
隙的一片大空地中兩人鬥得正緊,一個是手持長劍的白萬劍,另一個
卻是雙手空空的丁不四。十余名雪山派弟子手中各挺長劍,疏疏落落
的站在四周凝神觀鬥,為白萬劍作聲援之勢。丁不四手中雖無兵刃,
但擒、拿、劈、打、點、戳、勾、抓,兩只手掌便如是一對厲害兵器
一般,遇到白萬劍長劍刺削而來,他往往猱身而上,硬打搶攻。

石破天只看得數招,便即全神貫注,渾忘了懷中還抱著一人。他既學
過雪山劍法,而丁不四所用的招數,一小半是曾經教過他的,沒教過
的卻也理路相通,有脈絡可尋。兩大高手比武,鬥得緊湊異常,所使
武功他又大部分學過,自是瞧得興高採烈。

但見丁不四招招搶攻,雙掌如刀如劍,如槍如戟,似乎逼著白萬劍守
勢多而攻勢少,但白萬劍打得極是沉著,朴實無華,偶然間鋒芒一
現,又即收斂,看來丁不四想取勝,可著實不易,鬥得久了,只怕白
萬劍還會佔到上風。

連石破天都看出了這點,丁不四和白萬劍自是早就心中有數。原來丁
不四自負與白萬劍之父威德先生白自在同輩,聲稱不肯以大壓小,只
以空手接他的長劍。但一動上手,丁不四立即暗暗叫苦不迭,對方出
招之迅,變化之精,內力之厚,法度之謹,在在均是第一流高手風
范,即令白自在當年縱橫江湖的全盛之時,劍法之精,只怕也不過如
是。

丁不四打醒了十二分精神,施展小巧騰挪功夫,在他劍光中縱躍來
去,有時迫不得已,只好行險僥幸,以兩敗俱傷的狠著,逼退白萬劍
凌厲劍招。遇上這等情形,白成劍總是退讓一步,不與他硬拚,倒似
是智珠在握,心有必勝成算一般。以二人真功夫而論,畢竟還是丁不
四高出一籌,但他輸在過於托大,不肯用兵刃和對方動手,明明一條
金光燦然的九節軟鞭圍在腰間,既已說過不用,便是殺了他頭,也不
肯抖將出來。

再拆二十余招,白萬劍道:「丁四叔,你用九節鞭吧,只是空手,你
打我不過的。」

丁不四怒道:「放屁,我怎會打你不過?你試試這招!」左手劃個圈
子,右手拳從圈子中直擊出去。這一招來得甚怪。白萬劍不明拆法,
便退了一步。丁不四哈哈大笑,右足在地下一登,身子向左彈出,便
似腳底下裝了機關,突然飛起,雙腳在半空中急速踢出。白萬劍又退
一步,揮劍護住面門。

丁不四倏左倏右,忽前忽後,只將石破天看得眼花繚亂。猛聽得嗤的
一聲響,丁不四右腿褲管上中了一劍,雖沒傷到皮肉,卻將他褲子劃
了一條長長的破口。白萬劍收劍退回,說道:「承讓,承讓!」

高手比武,這一招原可說勝敗已分。但丁不四老羞成怒,喝道:「誰
來讓你了?這一招你一時運氣好,算得什麼?」一招『逆水行舟』,
向白萬劍又攻了過去。白萬劍只得挺劍接住。剛才這一劍劃破對方褲
腳,說是運氣好,確也不錯,其時白萬劍挺劍刺去,丁不四剛好揮足
踢出,倒似是將自己褲管送到劍鋒上去給他劃破一般。但這麼一來,
丁不四一股凌厲的氣燄不免稍煞,出招時就慎重得多,越打越處下
風。

雪山派眾弟子瞧著二分得意,就有人出聲稱讚:「你瞧白師哥這一招
『月色黃昏』,使得若有若無,蒙蒙朧朧,當真是得了雪山劍法的神
髓。丁不四老爺子手忙腳亂,若不是白師哥劍下留情,他身上已然掛
彩了。」

猛聽得一聲「放屁!」同時從兩處響出。一處出自丁不四之口,那是
應有之義,毫不希奇,另一處卻來自東北角上。

眾人目光不約而同的轉了過去。這些人中,倒以石破天嚇得最為厲
害。只見兩人並肩站在林邊,一是丁不三,另一個是丁當。

丁不四叫道:「老三,你走開些!我跟人家過招,你站在這裡幹什
麼?」他雖全神貫注的和白萬劍動手,但究竟兄弟之親,丁不三只說
了「放屁」兩字,他便知道是兄長到了,何況他兄弟倆自幼到老,相
互間說得最多的便是這「放屁」兩字。

丁不三笑道:「我要瞧瞧你近來武功長進了些沒有。」

丁不四大急,情知眼前情勢,自己已無法取勝,這個自幼便跟他爭強
鬥勝、互不相下的兄長偏偏在這時現身,正是不巧之極,他大聲叫
道:「你在旁邊只有搞亂我心神。我既分心和你說話,怎麼還有心思
跟人家廝打?」

丁不三笑道:「你不用和我說話,專心打架好了。」轉頭向丁當道:
「你四爺爺老是自稱武功了得,天下無敵,倒似比你親爺爺還行些一
般。現下你睜大了眼,可要瞧仔細了,瞧你四爺爺單憑一雙肉掌,要
將人家打得撤劍認輸,跪地求饒。哈哈,哈哈!」笑聲怪作,人人耳
鼓中嗡嗡作響,都是十分的不舒服。

丁不四邊鬥邊喝:「老三,你笑什麼鬼?」丁不三笑道:「我笑你
啊!」丁不四怒道:「笑我什麼?我有什麼好笑?」丁不三道:「我
笑你一生要強好勝,遇到危難之際,總還得靠哥哥來提你一把。」丁
不四怒道:「這姓白的是我後輩,若不是瞧在他父母臉上,早就一掌
將他斃了。我有什麼危難?誰要你來提一把,你還是去提一把酒壺、
提一把尿壺的好!哎喲!好小子,你乘人之危……」

他空手和白萬劍對打,本已落於下風,這麼分心和丁不三說話,門戶
中便即現出空隙。白萬劍乘勢直上,在他左肩上劃了一劍,登時鮮血
淋漓。

丁不三、本不四兩兄弟自幼吵鬥不休,互爭雄長,做哥哥的不似哥
哥,做兄弟的不似兄弟,但這時丁不三眼見兄弟受傷,卻也不禁關
心,怒道:「好小子,你膽敢傷我丁老三的兄弟!」身形微矮,突然
呼的一聲彈將出去,伸手直抓白萬劍後心。

白萬劍前後受攻,心神不亂,長劍向丁不四先刺一劍,將他逼開一
步,隨即回劍向丁不三斜削過去。

丁不四叫道:「老三退開!誰要你來幫我?」丁不三道:「誰幫你
了?丁老三最惱人打架不公平。我先弄掉他的劍,再在他身上弄些血
出來,你們再公公平平的打一架。」

雪山派群弟子見師兄受二人夾擊,何況這丁不三乃是殺害同門的大仇
人,他一上前動手,眾人發一聲喊,紛紛攻上。

丁不三喝道:「狗崽子,活得不耐煩了,通統給我滾回去!」卻見劍
光閃閃,幾柄長劍同時向他刺來。丁不三一一避過,大聲叫道:「再
不滾開,老子可要殺人了。」

白萬劍知道這些師弟們決不是他的對手,他說要殺人,那是真的殺
人,忙叫道:「大家退回去!」雪山群弟子對這位師兄的號令不敢絲
毫違拗,當即散開退後。

丁不三向著一名肥肥矮矮、名叫李萬山的雪山弟子道:「把你的劍給
我!」李萬山怒道:「好!給你!」劍起中鋒,嗤的一聲,向他小腹
直刺過去。丁不三左手疾探,從側抓住了他右腕,輕輕一扭,便將他
手中長劍奪過,便如李萬山真是乖乖將長劍遞給他一般。這一扭之
下,李萬山右腕已然脫臼,丁不三跟著飛腳將他踢了個筋鬥。

其余雪山弟子挺劍欲上相助,丁不三已手持長劍,劍尖刺地,繞著白
萬劍和丁不四二人奔了一圈,畫了個長約二丈的圓圈,站定身子,向
雪山群弟子冷冷說道:「那一個踏進這圈子一步,便算是踏進鬼門關
了。」

白萬劍打得雖然鎮定,心中卻已十分焦急,情知這不三、不四兩兄弟
殺人不眨眼,此刻二人聯手,自己已無論如何討不了好去,比之當日
土地廟中獨鬥石清夫婦,情勢更是兇險得多,丁氏兄弟可不似石清無
婦那麼講究武林道義,只怕雪山派十七弟子,今日要盡數畢命於紫煙
島上。當下劍走險勢,要搶著將丁不四先斃於劍底,雪山派十七人生
死存亡,全看是否能先行殺了丁不四而定。

但丁不四肋下雖中一劍,傷非要害,盡能支撐得住,白萬劍這一躁急
求勝,劍招雖狠,「穩、準」二字反而不如先前。丁不四雙掌翻飛,
在長劍中穿來插去,仍是矯捷狠辣之極,創口中的鮮血卻也不住飛濺
出來。

丁不三挺劍向前,叫道:「老四,你先退下,把劍傷裹好了,再打不
遲。」丁不四大聲道:「什麼劍傷?我身上有什麼劍傷?諒這小子的
一把爛劍,又怎傷得了我?」丁不三道:「咦!怎麼你身上有傷口、
又有鮮血?」丁不四道:「我高興起來,自己在身上搔搔癢,弄了點
血出來,有什麼希奇?」

丁不三哈哈大笑,挺劍向白萬劍刺去,大聲說道:「姓白的,你聽仔
細了,現下是我跟你單打獨鬥,丁老四也在跟你單打獨鬥,可不是咱
們兩兄弟聯手夾攻於你。老四叫我不可出手,我不聽他的。我叫老四
退下,他也不聽我的。我瞧著你不順眼,要教訓教訓你。他討厭你老
子,要打你幾個耳光。咱們各人打各人的,別讓人說丁氏雙雄以二打
一,傳到江湖上可不大好聽。」口中羅 ,手下絲毫沒有閑著,出招
悍辣之極。

白萬劍以一敵二,心想:「原來你跟我單打獨鬥,丁老四也跟我單打
獨鬥,不是兩人夾攻。」他生性端嚴,向來不喜和人做口舌之爭,心
中又瞧不起丁氏兄弟的無賴﹔而在這兩名高手的夾擊之下,也委實不
能分心答話,只是全神貫注的嚴密的防守,尋瑕反擊,一句話也不
說。

鬥到分際,丁不三的長劍和他長劍一交,白萬劍只覺手臂劇震,對方
的內力猛攻而至,急忙運內力外盪,回劍橫削,便在此時,右腿上被
丁不四左掌作刀,重重的斫了一掌,當即向後退出兩步,腳步踉蹌,
險些摔倒。

雪山派一名弟子叫道:「休得傷我師哥!」挺劍來助,左腳剛踏進丁
不三所畫的圓圈,眼前白光一閃,長劍貫胸而過,已被丁不三一劍刺
死。兩名雪山弟子又驚又怒,雙雙進襲。

丁不三大喝一聲,躍進起半空,長劍從空中劈將下來,同時左掌擊
落,劍鋒落處,將一名雪山派弟子從右肩劈至左腰,以斜切藕勢削成
兩截,左手這掌擊在另一名雪山弟子的天靈蓋上。那人悶哼一聲,委
頓在地,頭顱扭過來向著背心,頸骨折斷,自也不活了。

他頃刻間連殺三人,石破天在樹後見著,不由得心驚膽戰,臉如土
色。

丁不三余威不歇,長劍如疾風驟雨般向白萬劍攻去,猛聽得喀喀兩
響,雙劍同時折斷。兩人同時以半截斷劍向對方擲出,同時低頭矮
身,兩截斷劍同時向兩人頭頂掠去,相去均是不到半尺。

兩人一般行動,一般快速,又是一般的生死懸於一線。

白萬劍右腿受傷,步履不便,再失去了兵刃,登時變成了只有挨打,
難以還手的地步。兩名雪山弟子明知踏進圈子不免有死無生,但總不
能眼睜睜的瞧著師兄被服這兩個兇人聯手害死,當即挺劍沖了進去。

丁不三叫道:「老四,你來打發,我今天已殺了三人。」

丁不四笑道:「哈,你也有求我出手的時候。」竟不轉身,左足中向
後彈出,便似騾馬以後腿踢人一般,拍拍兩聲,分別踢中兩人的胸
口。兩名雪山弟子飛出數丈,摔跌在地,哼也沒哼一聲。原來兩人胸
口中腿,當即斃命。

丁氏兄弟兇性大發,足掌齊施,各以狠毒手法向白萬劍攻擊。白萬劍
跛著一足,沉著應付,一步步退出圈子,突然一聲低哼,右肩又中了
丁不四一掌,右臂幾乎提不起來。

眼見白劍命在頃刻,石破天只瞧得勢血沸騰,叫道:「你們不能殺白
師傅!」隨手將阿繡往地下一放,拔出插在腰帶中那把爛鏽柴刀,大
呼:「不能再殺人了!」

阿繡突然被他放落,「啊」的一聲叫了出來。石破天百忙中回頭,說
道:「對不起!」幾個起落,已踏入圈中。

丁不四仍是頭也不回,反腳踢出。石破天右足一點,輕飄飄的從他頭
頂躍過,落在他面前,使得正是阿繡適才所教的輕身功夫。丁不四一
腳踢空,眼前卻多了一人,一怔之下,叫道:「大粽子,原來是你
!」

石破天道:「是,是我。爺爺、四爺爺,你們已經……已殺了五人,
應該住手啦。」斜眼向丁不三瞧去,心中怦怦亂跳,眼見他殺死的那
三名雪山派弟子屍橫就地,連自己足上也濺滿了鮮血,更是怕得厲
害。

丁不三道:「小白痴,那日給你在船上逃得性命,卻原來躲在這裡。
此刻你又出來幹什麼?」石破天道:「我來勸兩位老爺子少結冤家,
既然勝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又何必趕盡殺絕?」

丁不三和丁不四相對哈哈大笑,丁不四道:「老三,這小子不知從那
裡聽了幾句狗屁不通的言語,居然來相勸老爺爺。」

石破天提起柴刀,將地下一柄長劍挑起,向白萬劍擲去,說道:「白
師傅,你們雪山派的,一定要用劍。」

白萬劍轉眼便喪於丁氏兄弟手下,萬不料這小冤家石中玉反會出來相
助,心下滿不是滋味。他擲過來這柄長劍,是被丁不三劈死的那個師
弟遺下來的,當下接過了長劍,凝立不動,一劍在手,精神陡振。

丁不三罵道:「這姓白的要捉你去殺了,當日若不是我相救,你還有
命麼?」石破天點頭道:「正是。爺爺,我是很感激你的。所以嘛,
我也勸白師傅得饒人處且饒人。」

丁不四生怕石破天說出在小船上打敗了自己之事,急於要將他一掌斃
了,喝道:「胡說八道些什麼?」呼的一掌向他直擊過去,這一次並
無史婆婆在旁,再沒顧忌,這招『黑雲滿天』卻是從未教過他的。

白萬劍不願石中玉就此被他如此凌厲的一招擊斃,挺劍使招『老枝橫
斜』,從側刺去。石破天柴刀一落,使出一招『長者折枝』,去砍丁
不四的手掌。說也奇怪,這一刀一劍的招數本來相克,但合並使用,
居然生出極大威力,霎時之間,將丁不四籠罩在刀劍之下。

丁不三大叫:「小心!」但刀光劍勢,凌厲無儔,他雖欲插手相助,
可是一雙空手實不敢伸入這刀劍織成的光網之中。

丁不四也是大吃一驚,危急之中就地一個打滾,逃出圈子之外,挺起
身來時,只見對方的一刀一劍之旁飛舞著無數白絲,一摸下頦,一排
胡子竟被割去了一截。

丁不四自是又驚又怒,丁不三駭然失色,白萬劍大出意外,只有石破
天還不知自己適才這一招內力雄渾,刀法精妙,已令當世三大高手大
為震動。

丁不三道:「好,咱們也用兵刃了。」從地下拾起一把長劍,叫道:
「老四,還逞個屁能?用鞭子!」劍尖一抖,向石破天刺了過去。

石破天究無應變之能,眼見劍到,便即慌亂,不知該使那一招才好。
白萬劍使招『明駝西來』從旁相助,這一劍提醒了石破天,當即使出
『千鈞壓駝』,以刀背從空中壓將下來,柴刀雖鈍,但加上沉重內
力,丁不三登感劍招窒滯,幸好丁不四已抖出腰間金龍九節鞭,搶著
來救,丁不三乘機閃開。

白萬劍使一招『風沙莽莽』,石破天便跟著使『大海沉沙』。一刀一
劍配合得天衣無縫,上似有狂風黃沙之重壓,下如有怒海洪濤之洶
湧。丁不三、丁不四齊聲大呼。

石破天內力強勁之極,所學武功也是十分精妙,只是少了習練,更無
臨敵應變的經歷,眼見敵招之來,不知該出那一招去應付才是。他所
學的金烏刀法,除了最後一招之外,每一招都是針對雪山劍法而施,
史婆婆傳授之時,總也是和每招雪山劍法合並指點。此刻他心中慌
亂,無瑕細思,但見白萬劍使什麼招數,他便跟著使出那一招相應的
招數來,是以白萬劍使『老枝橫斜』,他便使『長者折枝』,白萬劍
使『明駝西來』,他便使『千鈞壓駝』。那知這金烏刀法雖說是雪山
劍法的克星,但正因為相克,一到聯手並使之時,竟將雙方招數中的
空隙盡數彌合,變成了威力無窮的一套武功。

白萬劍驚詫之極,數招之下,便知石破天這套刀法和自己的劍招聯成
一氣之後,直是無堅不摧,這小子內力更似有一股有質無形的力道,
不斷的漸漸擴展。

丁不三、丁不四自然也早就瞧了出來,只是兩人不肯認輸,還盼石破
天這路古怪刀法招數有限,兩兄弟打起精神,苦苦撐持。白萬劍也怕
石破天不過是『程咬金三斧頭』,時刻一長,又被丁氏兄弟佔了先
機,眼下情勢,須當速戰速決,當即使一招『暗香疏影』,長劍顫
動,劍光若有若無,那是雪山劍法中最精微的一招,往往傷人於不知
不覺之間,石破天柴刀橫削,也是連連抖動,這一招『鮑魚之肆』,
內力從四面八方湧出。

只聽得「啊、啊」兩聲,丁不四肩頭中刀,丁不三臂上中劍。兩人倏
然轉身,躍出圈外。丁不三反手抓住丁當,迅速之極的隱入了東邊林
中。丁不四卻在西首山後逸去,只聽山背後傳來他的大聲呼叫:「白
萬劍,老子瞧在你母親面上,今日饒你一命,下次可決不輕饒了…
…」聲音漸漸遠去。

但見滿地是血,衰草上躺著五具屍首,雪山派群弟子你看看我,我看
看你,又驚又悲,又是滿腹疑團。

白萬劍側目瞧著石破天,一時之間痛恨、悲傷、慚愧、慶幸、惶惑、
詫異、佩服,百感交集,而感激之意卻也著實不少,若不是這小子出
手,雪山派十余人自必盡數畢命於紫煙島上,回想適才丁氏兄弟出手
之狠辣,兀自心有余悸。他長長舒了口氣,問道:「你這路刀法是誰
教你的?」

石破天道:「是史婆婆教的,共有七十三路,比你們的雪山劍法多一
路,招招是雪山劍法的克星。」白萬劍哼的一聲,說道:「招招是雪
山劍法的克星?口氣未免太大。誰是史婆婆?」石破天道:「史婆婆
是我金烏派的開山祖師,她是我師父,我是金烏派的每二代大弟子
。」白萬劍不禁大怒,冷冷的道:「你不認師門,那也罷了,卻又另
投什麼金烏派門下。金烏派,金烏派?沒聽見過,武林中沒這個字
號。」

石破天還不知他已動怒,繼續解釋:「我師父說道,金烏就是太陽,
太陽一出,雪就融了。因此雪山派弟子遇到我金烏派,只有……只
有……」下面本來是「磕頭求饒的份兒」,但他只不過不通人情世
故,畢竟不是傻子,話到口邊,想起這句話不能在雪山派弟子面前說
出來,當即住口。

白萬劍臉色鐵青,厲聲道:「我雪山弟子遇上你金烏派的,那便如
何?只有什麼?」石破天搖頭道:「這句話你聽了要不高興的,我也
以為師父這話不對。」白萬劍道:「只有大敗虧輸,望風而逃,是不
是?」石破天道:「我師父的話,意思也就差不多。白師傅你別生
氣,我師父恐怕也是說著玩的,當不得真。」

白萬劍右腿、右肩都被丁不四手掌斬中,這時候更覺疼痛難當,然石
破天的言語句句辱及本門,卻如何忍得,長劍一舉,叫道:「好!我
來領教領教金烏派的高招,且看如何招招是雪山劍法的克星!」但這
一舉劍,肩頭登時劇痛,臉上變色,長劍險些脫手。

一名雪山弟子包萬葉上前兩步,挺劍說道:「姓石的小子,你當然不
認我這師叔了,我來接你的高招!」

白萬劍咬牙忍痛,說道:「包師弟,你……你……」他本要說「你不
行」,但學武之人,臉面最是要緊,隨即改口道:「我來接他好了
!」劍交左手,說道:「姓石的小子,上吧!」石破天搖頭道:「你
肩頭、腿上都受了傷,咱們不用比了,而且,而且,我一定打你不過
的。」

白萬劍道:「你有膽子侮辱雪山派,卻沒膽子跟我比劍!」長劍挺
出,一招『梅雪爭春』,劍光點點,向石破天頭頂罩了下來,他雖左
手使劍,不如右手靈便,但凌厲之意,絲毫不減。石破天見劍光當頭
而落,只得舉起柴刀,還了一招『梅雪逢夏』,攻瑕抵隙,果然正是
這招『梅雪爭春』的克星。

白萬劍心中一凜,不等這招『梅雪爭春』使老,急變『胡馬越嶺』,
石破天依著來一招『漢將當關』,白萬劍眼見對方這一招守得嚴密異
常,不但將自己去招全部封住,而且顯然還含有厲害後著,當即換行
成一招『明月羌笛』,石破天跟著變為『赤日金鼓』。白萬劍又是一
驚,眼見他柴刀直攻而進,正對準了自己這招最軟弱之處,忙又變
招。

幸好石破天不懂這其間的奧妙,眼見對方變招,跟著便即變化。其實
適才已佔敵機先,不管白萬劍變招也好,不變招也好,乘勢直進,立
時便可迫他急退三步。此時他腿上不便,這三步難以疾退,不免便要
撤劍認輸。但說到當真拆招鬥劍,石破天可差得遠了,他只是眼見白
萬劍使出什麼劍招,便照式應以金烏刀法中配好了的一招,較之日前
與丁不四在舟中鬥拳,其依樣葫蘆之處,實無多大分別。他招數不會
稍有變更,自不免錯過了這大好機會。

白萬劍心中暗叫:「慚愧!」旁觀的雪山派弟子中,倒也有半數瞧了
出來,也是暗道:「僥幸,僥幸!」

數招一過,白萬劍又遇兇險。不管他劍招如何巧妙繁復,石破天以拙
應巧,一柄爛柴刀總是佔了上風。白萬劍越鬥越驚,心想:「這小子
倒也不是胡吹,他的什麼金烏刀法,果然是我雪山劍法的克星。那個
史婆婆莫非是我爹爹的大仇人?她如此處心積慮的創了這套刀法出
來,顯是要打得我雪山派一敗塗地。」

拆到三十余招時,石破天柴刀斫落,劈向白萬劍左肩。白萬劍本可飛
腿踢他手腕,以解此招,但他右腳一提,傷處突然奇育徹骨,右膝竟
爾不由自主的跪倒,急忙右掌按地。石破天這刀砍下,他已無法抗
御,眼見便要將他左臂齊肩斫落。雪山群弟子大聲驚呼。不料石破天
提起柴刀,說道:「這一下不算。」

白萬劍左腳使勁,奮力躍起,心中如閃電般轉過了無數念頭:「這小
子早就可以勝我,何況每一招都使不足?倒似他沒好好學過雪山劍法
似的。此刻他明明已經勝我了,何以又故意讓我?石中玉這小子向來
陰狠,他只消一刀殺了我,其余眾師弟那一個是他的對手?他忽發善
心,那是什麼緣故?難道……難道……他當真不是石中玉?」

一轉到這個念頭,左手長劍輕送,一招『朝天勢』向前刺出。雪山諸
弟子都是「咦」的一聲。這『朝天勢』不屬雪山劍法七十二招,是每
個弟子初入門時鍛煉筋骨、打熬氣力的十二式基本功夫之一,招式尋
常,簡便易記,雖於練功大有好處,卻不能用以臨敵。眾人見他突然
使出這一招來,都吃了一驚,只道白師哥傷重,已無力使劍。

不料石破天也是一呆,這一招『朝天勢』他從未見過,史婆婆也沒教
過破法,不知如何拆解才是。可是在『氣寒西北』的長劍之前,又有
誰能呆上一呆?石破天只是這麼稍一遲疑,白萬劍長劍猶似電閃,中
宮直進,劍尖已指住了他心口,喝道:「怎麼樣?」

石破天道:「你這一招是什麼劍法?我沒見過。」

白萬劍見他此刻生死系於一線,居然還問及劍法,倒也佩服他的膽
氣,說道:「你當真沒學過?」石破天搖了搖頭。白萬劍道:「我此
時取你性命,易如反掌,只是適才我受丁氏兄弟圍攻,閣下有解圍大
德,咱們一命換一命,誰也不虧負誰。從今而後,你可不許再說金烏
刀法是雪山劍法克星的話。」

石破天點頭道:「我原說打你不過。你叫我不可再說,我以後不說
了。白師傅,我想明白了,剛才你這一招劍法,好像也可破解。」陡
然間胸口一縮,凹入數寸,手中柴刀橫掠,拍的一聲,刀劍相交,內
力到處,白萬劍手中長劍斷為兩截。

白萬劍臉色大變,左足一挑,地下的一柄長劍又躍入他手中,刷刷刷
三劍,都是本派練功的入門招式,快速無倫。石破天只瞧得眼花繚
亂,手忙足亂之際,突然間手腕中劍,柴刀再也抓捏不住,當的一
聲,掉在地下。便在那時,對方長劍又已指住了他心口。

白萬劍手腕輕抖,石破天叫聲「哎喲」,低頭看時,只見自己胸口已
整整齊齊的被刺了六點,鮮血從衣衫中滲將出來,但著劍不深,並不
如何疼痛。

雪山群弟子齊聲喝採:「好一招『雪花六出』!」

白萬劍道:「相煩閣下回去告知令師,雪山派多有得罪。」他見石破
天不會雪山派這幾路最粗淺的入門功夫,顯非作偽,而神情舉止,性
情脾氣,和石中玉更是大異,又想:「他於我有救命之恩,適才一刀
又沒斫我肩膀,明著是手下留情。不論是不是石中玉,今日總是不能
殺他拿他。這一招『雪花六出』,只是懲戒他金烏派口出大言,在他
身上留個記認。」

他拋下長劍,抱起一名師弟的屍身,既傷同門之誼,又愧自身無能,
致令這五個師弟死於丁氏兄弟之手,忍不住熱淚長流,其余雪山子弟
將另外四具屍身也抱了起來。白萬劍恨恨的道:「不三、不四兩個老
賊別死得太早。」向眾師弟道:「咱們走!」一伙人快步走入樹林,
誰也沒再回頭望石破天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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