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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金庸經典武俠小說 - 神雕俠侶 [樂+]

第一回 風月無情

  “越女采蓮秋水畔,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絲爭亂。
  雞尺溪頭風浪晚,霧重煙輕,不見來時伴。隱隱歌聲歸棹遠,離愁引著江南岸。”
  一陣輕柔婉轉的歌聲,飄在煙水濛濛的湖面上。歌聲發自一艘小船之中,船裏五個少女和歌嘻笑,蕩舟采蓮。她們唱的曲子是北宋大詞人歐陽修所作的“蝶戀花”詞,寫的正是越女蓮的情景,雖只寥六十字,但季節、時辰、所在、景物以及越女的容貌、衣著、首飾、心情,無一不描繪得歷歷如見,下半闋更是寫景中有敘事,敘事中挾抒情,自近而遠,餘意不盡。歐陽修在江南為官日久,吳山越水,柔情密意,盡皆融入長短句中。宋人不論達官貴人,或是裏巷小民,無不以唱詞為樂,是以柳永新詞一出,有井水處皆歌,而江南春岸折柳,秋湖采蓮,隨伴的往往便是歐詞。
  時當南宋理宗年間,地處嘉興南湖。節近中秋,荷葉漸殘,蓮肉飽實。這一陣歌聲傳入湖邊一個道姑耳中。她在一排柳樹下悄立已久,晚風拂動她杏黃色道袍的下擺,拂動她頸中所插拂塵的萬縷柔絲,心頭思潮起伏,當真亦是“芳心只共絲爭亂”。只聽得歌聲漸漸遠去,唱的是歐陽修另一首“蝶戀花”詞,一陣風吹來,隱隱送來兩句:“風月無情人暗換,舊遊如夢空腸斷……”歌聲甫歇,便是一陣格格嬌笑。
  那道姑一聲長歎,提起左手,瞧著染滿了鮮血的手掌,喃喃自語:“那又有甚麽好笑?小妮子只是瞎唱,渾不解詞中相思之苦、惆悵之意。”
  在那道姑身後十余丈處,一個青袍長須的老者也是一悄直立不動,只有當“風月無情人暗換,舊遊如夢空腸斷”那兩句傳到之時,發出一聲極輕極輕的歎息。”
  小船在碧琉璃般的湖面上滑過,舟中五個少女中三人十五六歲上下,另外兩個都只九歲。兩個幼女是中表之親,表姊姓程,單名一個英字,表妹姓陸,名無雙。兩人相差半歲。
  三個年長少女唱著歌兒,將小舟從荷葉叢中蕩將出來。程英道:“表妹你瞧,這位老伯伯還在這兒。”說著伸手指向垂柳下的一人。
  那人滿頭亂發,胡須也是蓬蓬松松如刺蝟一般,須發油光烏黑,照說年紀不大,可是滿臉皺紋深陷,卻似七八十歲老翁,身穿藍布直綴,頸中挂著個嬰兒所用的錦緞圍涎,圍涎上繡著幅花貓撲蝶圖,已然陳舊破爛。
  陸無雙道:“這怪人在這兒坐了老半天啦,怎麽動也不動?”程英道:“別叫怪人,要叫『老伯伯』。你叫他怪人,他要生氣的。”陸無雙笑道:“他還不怪嗎?這麽老了,頭頸裏卻挂了個圍涎。他生了氣,要是鬍子都翹了起來,那才好看呢。”從小舟中拿起一個蓮蓬,往那人頭上擲去。
  小舟與那怪客相距數丈,陸無雙年紀雖小,手上勁力竟自不弱,這一擲也是甚准。程英叫了聲:“表妹!”待要阻止,已然不及,只見那蓮蓬逕往怪客臉上飛去。那怪客頭一仰,已咬住蓮蓬,也不伸手去拿,舌頭卷處,咬住蓮蓬便大嚼起來。五個少女見他竟不剝出蓮子,也不怕苦澀,就這麽連瓣連衣的吞吃,互相望了幾眼,忍不格格而笑,一面划船近前,走上岸來。
  程英走到那人身邊,拉一拉他衣襟,道:“老伯伯,這樣不好吃的。”從袋裏取出一個蓮蓬,劈開蓮房,剝出十幾顆蓮子,再將蓮子外的青皮撕開,取出蓮子中苦味的芯兒,然後遞在怪客手裏。那怪客嚼了幾口,但覺滋味清香鮮美,與适才所吃的大不相同,裂嘴向程英一笑,點了點頭。程英又剝了幾枚蓮子遞給他。那怪客將蓮子拋入口中,一陣亂嚼,仰天說:“跟我來?”說著大踏步向西便走。
  陸無雙一拉程英的手,道:“表姊,咱們跟他去。”三個女伴膽小,忙道:“快回家去罷,別走遠了惹你娘罵。”陸無雙肩肩嘴扮個鬼臉,見那怪客走得甚快,說道:“你不來算啦。”放脫表姊的手,向前追去。程英與表妹一同出來玩耍,不能撇下她自歸,只得跟去。那三個女伴雖比她們大了好幾歲,但個個怕羞膽怯,只叫了幾聲,便見那怪客與程陸二人先後走入了桑樹後。
  那怪客走得甚快,見程陸二人腳步小跟隨不上,先還停步等了幾次,到後來不耐煩起來,突然轉身,長臂伸處,一手一個,將兩個女孩兒挾在腋下,飛步而行。二女只聽耳邊風聲颯然,路上的石塊青草不住在眼前移動。陸無雙害怕起來,叫道:“放下我,放下我!”那怪客那裏理她,反而走得更快了。陸無雙仰起頭來,張口往他手掌緣上猛力咬去。那怪客手掌一碰,只把她牙齒撞得隱隱生痛。陸無雙只得松開牙齒,一張嘴可不閒著,拚命的大叫大嚷。程英卻是默不作聲。
  那怪客又奔一陣,將二人放下地來。當地是個墳場。程英的小臉嚇成慘白,陸無雙卻脹得滿臉通紅。程英道:“老伯伯,我們要回家了,不跟你玩啦!”
  那怪客兩眼瞪視著她,一言不發。程英見他目光之中流露出一股哀愁淒惋、自憐自傷的神色,不自禁的起了同情之心,輕輕道:“要是沒人陪你玩,明天你再到湖邊來,我剝蓮子給你吃。”那怪客歎道:“是啊,十年啦,十年來都沒人陪我玩。”突然間目現凶光,惡狠狠的道:“何沅君呢?何沅君到那裏去了?”
  程英見他突然間聲色俱厲,心裏害怕,低聲道:“我……我……我不知道。”那怪客抓住她手臂,將她身子搖了幾搖,低沈著嗓子道:“何沅君呢?”程英給他嚇得幾欲哭了出來,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卻始終沒有流下。那怪客咬牙切齒的道:“哭啊,哭啊!你幹麽不哭?哼,你在十年前就是這樣。我不准你嫁給他,你說不捨得離開我,可是非跟他走不可。你說感激我對你的恩情,離開我心裏很是難過,呸!都是騙人的鬼話。你要是真的傷心,又為甚麽哭?”
  他狠狠的凝視著程英。程英早給嚇得臉無人色,但淚水總是沒掉下來。那怪客用力搖幌她身子。程英牙齒咬住嘴唇,心中只說:“我不哭,我不哭!”那怪客道:“哼,你不肯為我掉一滴眼淚,連一滴眼淚也捨不得,我活著還有甚麽用?”猛然放脫程英,雙腿一彎,矮著身子,往身旁一塊墓碑上撞去,砰的一聲,登時暈了過去,倒在地下。
  陸無雙叫道:“表姊,快逃。”拉著程英的手轉身便走。程英奔出幾步,只見怪客頭上泊泊冒血,心中不忍,道:“老伯伯別撞死啦,瞧瞧他去。”陸無雙道:“死了,那不變了鬼麽?”程英吃了一驚,既怕他變鬼,又怕他忽然醒轉,再抓住自己說些古裏古怪的瘋話,可是見他滿臉鮮血,實在可憐,自己安慰自己:“老伯伯不是鬼,我不怕,他不會再抓我。”一步步的緩緩走近,叫道:“老伯伯,你痛麽?”
  怪客呻吟了一聲,卻不回答。程英膽子大了些,取手帕給他按住傷口。但他這一撞之勢著實猛惡,頭上傷得好生厲害,轉瞬之間,一條手帕就給鮮血浸透。她用左手緊緊按住傷口,過了一會,鮮血不再流出。怪客微微睜眼,見程英坐在身旁,歎道:“你又救我作甚?還不如讓我死了乾淨。”程英見他醒轉,很是高興,柔聲道:“你頭上痛不痛?”怪客搖搖頭,淒然道:“頭上不痛,心裏痛。”程英聽得奇怪,心想:“怎麽頭上破了這麽一大塊,反而頭上不痛心裏痛?”當下也不多問,解下腰帶,給他包紮好了傷處。
  怪客歎了口氣,站起身來,道:“你是永不肯再見我的了,那麽咱們就這麽分手了麽?你一滴眼淚也不肯為我流麽?”程英聽他這話說得傷心,又見他一張醜臉雖然鮮血斑斑的甚是怕人,眼中卻滿是求懇之色,不禁心中酸楚,兩道淚水奪眶而出。怪客見到她的眼淚,臉上神色又是歡喜,又是淒苦,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程英見他哭得心酸,自己眼淚更如珍珠斷線般從臉頰上滾將下來,輕輕伸出雙手,摟住了他的脖子。陸無雙見他二人莫名其妙的摟著痛哭,一股笑意竟從心底直透上來,再也忍耐不住,縱聲哈哈大笑。
  那怪客聽到笑聲,仰天歎道:“是啊,嘴裏說永遠不離開我,年紀一大,便將過去的說話都忘了,只記著這個新相識的小白臉。你笑得可真開心啊!”低頭仔細再瞧程英,說道:“是的,是的,你是阿沅,是我的小阿沅。我不許你走,不許你跟那小白臉畜生走。”說著緊緊抱住了程英。
  陸無雙見他神情激動,卻也不敢再笑了。
  怪客道:“阿沅,我找到你啦。咱們回家去罷,你從今以後,永遠跟著爹爹在一起。”程英道:“老伯伯,我爹爹早死了。”怪客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是你的義父啊,你不認得了嗎?”程英微微搖頭,道:“我沒有義父。”怪客大叫一聲,狠狠將她推開,喝道:“阿沅,你連義父也不認了?”程英道:“老伯伯,我叫程英,不是你的阿沅。”
  那怪客喃喃的道:“你不是阿沅?不是我的阿沅?”呆了半晌,說道:“嗯,二十多年之前,阿沅才似你這般大。現今阿沅早長大啦,早大得不要爹爹啦。她心眼兒中,就只陸展元那小畜生一個。”陸無雙“啊”的一聲,道:“陸展元?”
  怪客雙目瞪視著她,問道:“你認得陸展元,是不是?”陸無雙微微笑道:“我自然認得,他是我大伯。”那怪客突然滿臉都是狠戾之色,伸手抓住陸無雙兩臂,問道:“他……他……這小畜生在那裏?快帶我去找他。”陸無雙甚是害怕,臉上卻仍是帶著微笑,顫聲道:“我大伯住得很近,你真的要去找他?嘻嘻!”怪客道:“是,是!我在嘉興已整整找了三天,就是要找這小畜生算帳。小娃娃,你帶我去,老伯伯不難為你。”語氣漸轉柔和,說著放開了手掌。陸無雙右手撫摸左臂,道:“我給你得抓得好痛,我大伯住在那裏忘記了。”
  那怪客雙眉直豎,便欲發作,隨即想到欺侮這樣一個小女孩甚是不該,醜陋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伸手入懷,道:“是公公不好,給你陪不是啦。公公給糖糖你吃。”可是一隻手在懷裏伸不出來,顯是摸不到甚麽糖果。
  陸無雙拍手笑道:“你沒糖,說話騙人,也不害羞。好罷,我跟你說,我大伯就住在那邊。”手指遠處兩株高聳的大槐樹,道:“就在那邊。”
  怪客長臂伸出,又將兩人挾在腋下,飛步向雙槐樹奔去。他急沖直行,遇到小溪阻路,蹤躍即過。片刻之間,三人已到了雙槐之旁。那怪客放下兩人,卻見槐樹下赫然並列著兩座墳墓,一座墓碑上寫著“陸公展元之墓”六字,另一碑下則是“陸門何夫人之墓”七字。墓畔青草齊膝,顯是安葬已久。
  怪客呆呆望著墓碑,自言自語:“陸展元這小畜生死了?幾時死的?”陸無雙笑嘻嘻的道:“死了有三年啦。”
  那怪客冷笑道:“死得好,死得好,只可惜我不能親手取他狗命。”說著仰天哈哈大笑。笑聲遠遠傳了出去,聲音中充滿哀愁憤懣,殊無歡樂之意。
  此時天色向晚,綠楊青草間已籠上淡淡煙霧。陸無雙拉拉表姊的衣袖,低聲道:“咱們回去罷。”那怪客道:“小白臉死了,阿沅還在這裏幹麽?我要接她回大理去。喂,小娃娃,你帶我去找你……找你那個死大伯的老婆去。”陸無雙向墓碑一指,道:“你不見嗎?我大媽也死了。”
  怪客縱身躍起,叫聲如雷,猛喝:“你這話是真是假?她,她也死了?”陸無雙臉色蒼白,顫聲道:“爹爹說的,我大伯死了之後,大媽跟著也死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別嚇我,我怕!”怪客捶胸大叫:“她死了,她死了?不會的,你還沒見過我面,決不能死。我跟你說過的,十年之後我定要來見你。你……你怎麽不等我?”
  他狂叫猛跳,勢若瘋虎,突然橫腿掃出,喀的一聲,將右首那株大塊樹只踢得不住搖幌,枝葉簌簌作響。程英和陸無雙手拉著手,退得遠遠的,那敢近前?只見他忽地抱住那株槐樹用力搖幌,似要拔將起來。但那槐樹幹粗枝密,卻那裏拔得它起?他高聲大叫:“你親口答應的,難道就忘了嗎?你說定要和我再見一面。怎麽答應的事不算數?”喊到後來,聲音漸漸嘶啞。他蹲下身子,雙手運勁,頭上熱氣緩緩冒起,有如蒸籠,手臂上肌肉虯結,弓身拔背,猛喊一聲:“起!”那槐樹始終未能拔起,可是喀喇一聲巨響,竟爾從中斷為兩截。他抱著半截槐樹發了一陣呆,輕聲道:“死了,死了!”舉起來奮力擲出,半截槐樹遠遠飛了出去,有如在半空張了一柄傘。
  他呆立墓前,喃喃的道:“不錯,陸門何夫人,那就是阿沅了。”眼睛一花,兩塊石碑幻成了兩個人影。一個是拈花微笑、明眸流盼的少女,另一個卻是長身玉立、神情瀟的少年。兩人並肩而立。
  那怪客睜眼罵道:“你誘拐我的乖女兒,我一指點死你。”伸出右手食指,欺身直進,猛往那少年胸口點去,突覺食指劇痛,幾欲折斷,原來這一指點中了石碑,那少年的身影卻隱沒不見了。怪客大怒,罵道:“你逃到那裏去?”左掌隨著擊出,一掌雙發,拍拍兩響,都擊在碑上。他愈打愈怒,掌力也愈來愈是淩厲,打得十餘掌,手掌上已是鮮血淋漓。
  程英心中不忍,勸道:“老伯伯,別打了,你可打痛了自己的手。”那怪客哈哈大笑,叫道:“我不痛,我要打死陸展元這小畜生。”
  他正自縱身大笑,笑聲忽爾中止,呆了一呆,叫道:“我非見你的面不可,非見你的面不可。”雙手猛力探出,十根手指如錐子般插入了那座“陸門何夫人”墳墓的墳土之中,待得手臂縮回,已將墳土抓起了兩大塊。只見他兩只手掌有如鐵鏟,隨起隨落,將墳土一大塊一大塊的鏟起。
  程陸二人嚇得臉無人色,不約而同的轉身便逃。那怪客全神貫注的挖墳,渾沒留意。二人急奔一陣,直到轉了好幾個彎,不見怪客追來,這才稍稍放心。二人不識途徑,沿路向鄉人打聽,直到天色大黑,方進陸家莊大門。
  陸無雙張口直嚷:“不好啦,不好啦!爸爸、媽媽快來,那瘋子在挖大伯大媽的墳!”飛跑著進大廳,只見父親陸立鼎正擡起了頭,呆呆的望著牆壁。
  程英跟著進廳,和陸無雙順著他眼光瞧去,卻見牆上印著三排手掌印,上面兩個,中間兩個,下面五個,共是九個。每個掌印都是殷紅如血。
  陸立鼎聽著女兒叫嚷,忙問:“你說甚麽?”陸無雙叫道:“那個瘋子在挖大伯大媽的墳。”陸立鼎一驚,站起身來,喝道:“胡說!”程英道:“姨丈,是真的啊。”陸立鼎知道自己女兒刁鑽頑皮,精靈古怪,但程英卻從不說謊,問道:“甚麽事?”陸無雙咭咭咯咯的將适才的事說了一遍。
  陸立鼎心知不妙,不待她說完,從壁上摘下單刀,朝兄嫂墳上急奔而去。奔到墳前,只見不但兄嫂的墳墓已被破,連二人的棺木也都打開了。當他聽到女兒說起有人挖墳,此事原在意料之中,但親眼見到,仍是不禁心中怦怦亂跳。棺中屍首卻已蹤影全無,棺木中的石灰、紙筋、棉墊等已淩亂不堪。他定了定神,只見兩具棺木的蓋上留著許多鐵器嶄鑿印痕、不由得既悲且憤、又驚又疑,剛才沒細問女兒,不知這盜屍惡賊跟兄嫂有何深仇大怨,在他們死後尚來毀屍泄憤?當即提刀追趕。
  他一身武功都是兄長陸展元所傳,生性淡泊,兼之家道殷實,一生席豐履厚,從不到江湖上行走,可說是全無閱歷,又乏應變之才,不會找尋盜屍賊的蹤跡,兜了個圈子後又回到墳前,更無半點主意,呆了半晌,只得回家。
  他走進大廳,坐在椅中,順手將單刀拄在椅邊,望著牆上的九個血手印呆呆出神。心中只是想:“哥哥臨死之時曾說,他有個仇家,是個道姑,名叫李莫愁,外號『赤練仙子』,武功既高,行事又是心狠手辣。預料在他成親之後十年要來找他夫妻報仇。那時他說:『我此病已然不治,這場冤仇,那赤練仙子是報不成的了。在過三年,便是她來報仇之期,你無論如何要勸你嫂子遠遠避開。』我當時含淚答應,不料嫂子在我哥哥逝世當晚便即自刎殉夫。哥哥已去世三年,算來正是那道姑前來報仇之期,可是我兄嫂既已去世,冤仇甚麽的自也一筆勾銷,那道姑又來幹甚麽?哥哥又說,那道姑殺人之前,往往先在那人家中牆上或是門上印上血手印,一個手印便殺一人。我家連長工婢女總共也不過七人,怎地她印上了九個手印?啊,是了,她先印上血手印,才得知我兄嫂已死,便再派人去掘墳盜屍?這……這女魔頭當真惡毒……我今日一直在家,這九個血手印卻是幾時印下的?如此神不知鬼不覺的下手,此人……此人……”想到此處,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背後腳步細碎,一雙柔軟的小手蒙住了他雙眼,聽得女兒的聲音說道:“爹爹,你猜我是誰?”這是陸無雙自小跟父親玩慣了的玩意,她三歲時伸手蒙住父親雙目,說:“爹爹,你猜我是誰?”令父母大笑了一場,自此而後,每當父親悶悶不樂,她總是使這法兒引他高興。陸立鼎縱在盛怒之下,被愛女這麽一逗,也必怒氣盡消。但今日他卻再無心思與愛女戲要,拂開她雙手,道:“爹爹沒空,你到裏面玩去!”
  陸無雙一呆,她自小得父母愛寵,難得見他如此不理睬自己,小嘴一撅,要待撒嬌跟父親不依,只見男仆阿根匆匆進來,垂手稟道:“少爺,外面來了客人。”陸立鼎揮揮手道:“你說我不在家。”阿根道:“少爺,那大娘不是要見你,是過路人要借宿一晚。”陸立鼎驚道:“甚麽?是娘們?”阿根道:“是啊,那大娘還帶了兩個孩子,長得怪俊的。”陸立鼎聽說那女客還帶著兩個孩子,稍稍放心,道:“她不是道姑?”阿根搖搖頭道:“不是。穿得乾乾淨淨的,瞧上去倒是好人家的大娘。”陸立鼎道:“好罷,你招呼她到客房安息,飯菜相待就是。”阿根答應著去了。陸無雙道:“我也瞧瞧去。”隨後奔出。
  陸立鼎站起身來,正要入內與娘子商議如何應敵,陸二娘已走到廳上。陸立鼎將血手印指給她看,又說了墳破屍失之事。陸二娘皺眉道:“兩個孩子送到那裏去躲避?”陸立鼎指著牆上血印道:“兩個孩子也在數內,這魔頭既按下了血手印,只怕輕易躲避不了。嘿,咱兩個枉自練了這些年武功,這人進出我家,我們沒半點知覺,這……這……”陸二娘望著白牆,抓住椅背,道:“為甚麽九個指印?咱們家裏可只有七口。”
  她兩句話出口,手足酸軟,怔怔的望著丈夫,竟要流下淚來。陸立鼎伸手扶住她臂膀,道:“娘子,事到臨頭,也不必害怕。上面這兩個手印是要給哥哥和嫂子的,下面兩個自然是打在你我身上了。第三排的兩個,是對付無雙和小英。最後三個,打的是阿根和兩名丫頭。嘿嘿,這才叫血濺滿門啊。”陸二娘顫聲道:“哥哥嫂子?”陸立鼎道:“不知這魔頭跟哥哥嫂子有甚麽大仇,兄嫂死了,她仍要派人從墳裏掘出他們遺體來折辱。”陸二娘道:“你說那瘋子是她派來的?”陸立鼎道:“這個自然。”陸二娘見他滿臉汗水塵土,柔聲道:“回房去擦個臉,換件衣衫,好好休息一下再說。”
  陸立鼎站起身來,和她並肩回房,說道:“娘子,陸家滿門今日若是難逃一死,也讓咱們死得不墮了兄嫂的威名。”陸二娘心中一酸,道:“二爺說得是。”兩人均想,陸立鼎雖然藉藉無名,他兄長陸展元、何沅君夫婦卻是俠名震於江湖,嘉興陸家莊的名頭在武林中向來是無人膽敢小覷的。
  二人走到後院,忽聽得東邊壁上喀的一響,高處有人。陸立鼎搶上一步,擋住妻子身前,擡頭看時,卻見牆頭上坐著一個男孩,伸手正去摘淩霄花。又聽牆腳邊有人叫道:“小心啦,莫掉下來。”原來程英、陸無雙和一個男孩守在牆邊花叢之後。陸立鼎心想:“這兩個孩兒,想是來借宿那家人的,怎麽如此頑皮?”
  牆頭那男孩摘了一朵花。陸無雙叫道:“給我,給我!”那男孩一笑,卻向程英擲去。程英伸手接過,遞給表妹。陸無雙惱了,拿過花兒丟在地下,踏了幾腳,嗔道:“希罕麽?我才不要呢。”陸氏夫婦見孩兒們玩得起勁,全不知一場血腥大禍已迫在眉睫,歎了口氣,同進房中。
  程英見陸無雙踏壞花朵,道:“表妹,你又生甚麽氣啦?”陸無雙小嘴撅起,道:“我不要他的,我自己采。”說著右足一點,身子躍起,已抓住一根花架上垂下來的紫藤,這麽一借力,又躍高數尺,逕往一株銀桂樹的枝幹上竄去。牆頭那男孩拍手喝采,叫道:“到這裏來!”陸無雙雙手拉著桂花樹枝,在空中蕩了幾下,鬆手放樹,向著牆頭撲去。
  以她所練過的這一點微末輕功,這一撲實是大為危險,只是她氣惱那男孩把花朵拋給表姊而不給自己,女孩兒家在生人面前要強好勝,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從空中飛躍過去。那男孩吃了一驚,叫道:“留神!”伸手相接。他若不伸出手去,陸無雙原可攀到牆頭,但在半空中見到男孩要來相拉,叱道:“讓開!”側身要避開他雙手。那空中轉身之技是極上乘的輕功,她曾見父親使過,但連她母親也不會,她一個小小女孩又怎會使?這一轉身,手指已攀不到牆頭,驚叫一聲“啊喲”直墮下來。
  牆腳下那男孩見她跌落,飛步過來,伸手去接。牆高一丈有餘,陸無雙身子雖輕,這一跌下來力道可是甚大,那男孩一把抱住了她腰身,兩人重重的一齊摔倒。只聽喀喀兩響,陸無雙左腿腿骨折斷,那男孩的額角撞在花壇石上,登時鮮血噴出。
  程英與另一個男孩見闖了大禍,忙上前相扶。那男孩慢慢站起身來,按住額上創口,陸無雙卻已暈了過去。程英抱住表妹,大叫:“姨丈,阿姨,快來!”
  陸立鼎夫婦聽得叫聲,從房中奔出,見到兩個孩子負傷,又見一個中年婦人從西廂房快步出來,料想是那前來借宿的女子。只見她搶著抱起陸無雙與那男孩走向廳中,她不替孩子止血,卻先給陸無雙接續斷了的腿骨。陸二娘取過布帕,給那男孩頭上包紮了,過去看女兒腿傷。
  那婦人在陸無雙斷腿內側的“白海穴”與膝後“委中穴”各點一指,止住她的疼痛,雙手持定斷腿兩邊,待要接骨。陸立鼎見她出手利落,點穴功夫更是到家,心中疑雲大起,叫道:“大娘是誰?光臨捨下有何指教?”那婦人全神貫注的替陸無雙接骨,只嗯了幾聲,沒答他問話。
  就在此時,忽然屋頂上有人哈哈一笑,一個女子聲音叫道:“但取陸家一門九口性命,餘人快快出去。”那婦人正在接骨,猛聽得屋頂上呼喝之聲,吃了一驚,不自禁的雙手一扭,喀的一聲,陸無雙劇痛之下,大叫一聲,又暈了過去。
  各人一齊擡碩,只見屋檐邊站著一個少年道姑,月光映在她臉上,看來只有十五六歲年紀,背插長劍,血紅的劍絛在風中獵獵作響。陸立鼎朗聲道:“在下陸立鼎。你是李仙姑門下的麽?”
  那小道姑嘴角一歪,說道:“你知道就好啦!快把你妻子、女兒,婢仆盡都殺了,然後自盡,免得我多費一番手腳。”這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不徐不疾,竟是將對方半點沒放在眼裏。
  陸立鼎聽了這幾句話只氣得全身發顫,說道:“你……你……”一時不知如何應付,待要躍上與她廝拚,卻想對方年幼,又是女子,可不便當真跟她動手,正躊躇間,忽覺身旁有人掠過,那前來借宿的婦人已縱身上屋,手挺長劍,與那小道姑鬥在一起。
  那婦人身穿灰色衫裙,小道姑穿的是杏黃道袍,月光下只見灰影與黃影盤旋飛舞,夾雜著三道寒光,偶而發出幾下兵刃碰撞之聲。陸立鼎武功得自兄長親傳,雖然從無臨敵經歷,眼光卻是不弱,於兩人劍招瞧得清清楚楚。見小道姑手中一柄長劍守忽轉攻,攻倏變守,劍法甚是淩厲。那婦人凝神應敵,乘隙遞出招數。鬥然間聽得錚的一聲,雙劍相交,小道姑手中長劍飛向半空。她急躍退後,俏臉生暈,叱道:“我奉師命來殺陸家滿門,你是甚麽人,卻來多管閒事?”
  那婦人冷笑道:“你師父若有本事,就該早尋陸展元算帳,現下明知他死了,卻來找旁人的晦氣,羞也不羞?”小道姑右手一揮,三枚銀針激射而出,兩枚打向那婦人,第三枚卻射向站在天井中的陸立鼎。這一下大是出人意外,那婦人揮劍擊開,陸立鼎低聲怒叱,伸兩指鉗住了銀針。
  小道姑微微冷笑,翻身下屋,只聽得步聲細碎,飛快去了。那婦人躍回庭中,見陸立鼎手中拿著銀針,忙道:“快放下!”陸立鼎依言擲下。那婦人揮劍割斷自己一截衣帶,立即將他右手手腕牢牢縛住。
  陸立鼎嚇了一跳,道:“針上有毒?”那婦人道:“劇毒無比。”當即取出一粒藥丸給他服下。陸立鼎只覺食中兩指麻木不仁,隨即腫大。那婦人忙用劍尖劃破他兩根手指的指心,但見一滴滴的黑血滲了出來。陸立鼎大駭,心道:“我手指又未破損,只碰了一下銀針就如此厲害,若是給針尖剌破一點,那裏還有命在?”當下向那婦人施了一禮,道:“在下有眼不識泰山,不敢請問大娘高姓。”
  那婦人道:“我家官人姓武,叫作武三通。”陸立鼎一凜,說道:“原來是武三娘子。聽說武前輩是雲南大理一燈大師的門下,不知是否?”武三娘道:“正是。一燈大師是我家官人的師父。小婦人從官人手裏學得一些粗淺武藝,當真是班門弄斧,可教陸爺見笑了。”陸立鼎連聲稱謝援手之德。他曾聽兄長說起,生平所見武學高手,以大理一燈大師門下的最是了得:一燈大師原為大理的國君,避位為僧後有“漁樵耕讀”四大弟子隨侍,其中那農夫名叫武三通,與他兄長頗有嫌隙,至於如何結怨,則未曾明言。可是武三娘不與己為敵,反而出手逐走赤練仙子的弟子,此中緣由實在難以索解。
  各人回進廳堂。陸立鼎將女兒抱在懷內,見她已然蘇醒,臉色慘白,但強自忍痛,竟不哭泣,不禁甚是憐惜。武三娘歎道:“這女魔頭的徒兒一去,那魔頭立即親至。陸爺,不是我小看於你,憑你夫婦兩人,再加上我,萬萬不是那魔頭的對手。但我瞧逃也無益,咱們聽天由命,便在這兒等她來罷!”
  陸二娘問道:“這魔頭到底是何等樣人?和咱家又有甚麽深仇大怨?”武三娘向陸立鼎望了一眼,道:“難道陸爺沒跟你說過?”陸二娘道:“他說只知此事與他兄嫂有關,其中牽涉到男女情愛,他也並不十分明白。”
  武三娘歎了口氣道:“這就是了。我是外人,說一下不妨。令兄陸大爺十餘年前曾去大理。那魔頭赤練仙子李莫愁現下武林中人聞名喪膽,可是十多年前卻是個美貌溫柔的好女子,那時也並未出家。也是前生的冤孽,她與令兄相見之後,就種下了情苗。後來經過許多糾葛變故,令兄與令嫂何沅君成了親。說到令嫂,卻又不得不提拙夫之事。此事言之有愧,但今日情勢緊迫,我也只好說了。這個何沅君,本來是我們的義女。”
  陸立鼎夫婦同時“啊”的一聲。
  武三娘輕撫那受傷男孩的肩膀,眼望燭火,說道:“令嫂何沅君自幼孤苦,我夫婦收養在家,認作義女,對她甚是憐愛。後來她結識了令兄,雙方情投意合,要結為夫婦。拙夫一來不願她遠嫁,二來又是固執得緊,說江南人狡猾多詐,十分靠不住,無論如何不肯答允。阿沅卻悄悄跟著令兄走了。成親之日,拙夫和李莫愁同時去跟新夫婦為難。喜宴座中有一位大理天龍寺的高僧,出手鎮住兩人,要他們沖著他的面子,保新夫婦十年平安。拙夫與李莫愁當時被迫答應十年內不跟新夫婦為難。拙夫憤激過甚,此後就一直瘋瘋癲癲,不論他的師友和我如何相勸,總是不能開解,老是算算這十年的日子。屈指算來,今日正是十年之期,想不到令兄跟阿沅……唉,卻連十年的福也亨不到。”說著垂下頭來,神色淒然。
  陸立鼎道:“如此說來,掘墳盜我兄嫂遺體的,便是尊夫了。”武三娘深有慚色,道:“剛才聽府上兩位小姐說起,那確是拙夫。”陸立鼎怫然道:“尊夫這等行逕,可大大的不是了。這本來也不是甚麽怨仇,何況我兄嫂已死,就算真有深仇大怨,也是一了百了,卻何以來盜他遺體,這算甚麽英雄好漢?”論到輩份,武氏夫婦該是尊長,但陸立鼎心下憤怒,說話間便不敘尊卑之禮。武三娘歎道:“陸爺責備得是,拙夫心智失常,言語舉止,往往不通情理。我今日攜這兩個孩兒來此,原是防備拙夫到這裏來胡作非為。當今之世,只怕也只有我一人,他才忌憚三分了。”說到這裏,向兩個孩子道:“向陸爺陸二娘叩頭,代你爹爹謝罪。”兩個孩子拜了下去。
  陸二娘忙伸手扶起,問起名字,那摔破額角的叫做武敦儒,是哥哥,弟弟叫做武修文。兩人相差一歲,一個十二,一個十一,武學名家的兩個兒子,卻都取了個斯文名字。武三娘言道,他夫婦中年得子,深知武林中的險惡,盼望兒子棄武學文,可是兩個孩兒還是好武,跟他們的名字沾不上邊兒。
  武三娘說了情由,黯然歎息,心想:“這番話只能說到這裏為止,別的話卻是不足為外人道了。”原來何沅君長到十七八歲時,亭亭玉立,嬌美可愛,武三通對她似乎已不純是義父義女之情。以他武林豪俠的身份,自不能有何逾份的言行,本已內心鬱結,突然見她愛上了一個江南少年,竟是狂怒不能自已。至於他說“江南人狡猾多詐,十分靠不住”,除了敵視何沅君的意中人外,也因當年受黃蓉的欺騙,替郭靖托下壓在肩頭的黃牛、大石,弄得不能脫身,雖然後來與靖蓉二人和解了,但“江南人狡猾多詐”一節,卻是深印腦中。
  武三娘又道:“萬想不到拙夫沒來,那赤練仙子卻來尋府上的晦氣……”說到此處,忽聽屋上有人叫道:“儒兒,文兒,給我出來!”這聲音來得甚是突然,絲毫不聞屋瓦上有腳步之聲,便忽然有人呼叫。陸氏夫婦同時一驚,知是武三通到了。程英與陸無雙也認出是吃蓮蓬怪客的聲音。
  只見人影幌動,武三通飛身下屋,一手一個,提了兩個兒子上屋而去。武三娘大叫:“喂,喂,你來見過陸爺、陸二娘,你取去的那兩具屍體呢?快送回來……”武三通全不理會,早去得遠了。
  他亂跑一陣,奔進一座樹林,忽然放下修文,單單抱著敦儒,走得影蹤不見,竟把小兒子留在樹林之中。
  武修文大叫:“爸爸,爸爸!”見父親抱著哥哥,早已奔出數十丈外,只聽得他遠遠叫道:“你等著,我回頭再來抱你。”武修文知道父親行事向來顛三倒四,倒也不以為異。黑夜之中一個人在森林裏雖然害怕,但想父親不久回來,當下坐在樹邊等待。過得良久,父親始終不來,他自言自語:“我找媽去!”向著來陸摸索回去。
  那知江南鄉間阡陌縱橫,小路彎來繞去,縱在白日也是難認,何況黑夜之中?他越走道路越是狹窄,數次踏入了田中,雙腳全是爛泥。到後來竟摸進了一片樹林之中,腳下七高八低,望出來黑漆一團。他急得想哭,大叫:“爸爸,爸爸!媽媽,媽媽!”靜夜中那裏有人答應?卻聽得咕噓、咕噓幾聲,卻是貓頭鷹的啼聲。他曾聽人言道,貓頭鷹最愛數人眉毛的根數。若是被它數得清楚,立即斃命,當即伸指沾了唾液,沾濕眉毛,好教貓頭鷹難以計數。但貓頭鷹還是不住啼鳴,他靠在樹幹上伸指緊緊掀住雙眉,不敢稍動,心中只是怦怦亂跳,過了一會,終於合眼睡著了。
  睡到天明,迷糊中聽得頭頂幾下清亮高亢的啼聲,他睜開眼來,擡頭望去,只見兩只極大的白色大鷹正在天空盤旋翺翔,雙翅橫展,竟達丈許。他從未見過這般大鷹,凝目注視,只覺又是奇怪,又是好玩,叫道:“哥哥,快來看大鷹!”一時沒想到只自己孤身一人,自來形影不離的哥哥卻已不在身邊。
  忽聽得背後兩聲低嘯,聲音嬌柔清脆,似出於女孩子之口。兩只大鷹又盤旋了幾個圈子,緩緩下降。武修文回過頭來,只見樹後走出一個女孩,向天空招手,兩只大鷹斂翅飛落,站在她的身畔。那女孩向武修文望了一眼,撫摸兩只大鷹之背,說道:“好雕兒,乖雕兒。”武修文心想:“原來這兩只大鷹是雕兒。”但見雙雕昂首顧盼,神駿非常,站在地下比那女孩還高。
  武修文走近說道:“這兩只雕兒是你家養的麽?”那女孩小嘴微撅,做了個輕蔑神色,道:“我不認得你,不跟你玩。”武修文也不以為忤,伸手去摸雕背。那女孩一聲輕哨,那雕兒左翅突然掃出,勁力竟是極大,武修文沒提防,登時摔了個筋斗。
  武修文打了個滾站起,望著雙雕,心下好生羡慕,說道:“這對雕兒真好,肯聽你話。我回頭要爹爹也去捉一對來養了玩。”那女孩道:“哼,你爹爹捉得著麽?”武修文連討三個沒趣,訕訕的很是不好意思,定睛瞧時,只見她身穿淡綠羅衣,頸中挂著一串明珠,臉色白嫩無比,猶如奶油一般,似乎要滴出水來,雙目流動,秀眉纖長。武修文雖是小童,也覺她秀麗之極,不由自主的心生親近之意,但見她神色凜然,卻又不禁感到畏縮。
  那女孩右手撫摸雕背,一雙眼珠在武修文身上滾了一轉,問道:“你叫甚麽名字?怎麽一個兒出來玩?”武修文道:“我叫武修文,我在等我爹爹啊。你呢?你叫甚麽?”那女孩扁了扁小嘴,哼的一聲,道:“我不跟野孩子玩。”說著轉身便走。武修文呆了一呆,叫道:“我不是野孩子。”一邊叫,一邊隨後跟去。
  他見那女孩約莫比自己小著兩三歲,人矮腿短,自己一發足便可追上,那知他剛展開輕功,那女孩腳步好快,片刻間已奔出數丈,竟把他遠遠拋在後面。她再奔幾步,站定身子,回頭叫道:“哼,你追得著我麽?”武修文道:“自然追得著。”立即提氣急追。
  那女孩回頭又跑,忽然向前疾沖,躲在一株松樹後面。武修文隨後跟來,那女孩瞧他跑得近了,鬥然間伸出左足,往他小腿上絆去。武修文全沒料到,登時向前跌出。他忙使個“鐵樹樁”想定住身子,那女孩右足又出,向他臀部猛力踢去。武修文一交直摔下去,鼻子剛好撞在一塊小尖石上,鼻血流出,衣上點點斑斑的盡是鮮血。
  那女孩見血,不禁慌了,登時沒做理會處,只想拔足逃走,忽然身後有人喝道:“芙兒,你又在欺侮人了,是不是?”那女孩並不回頭,辯道:“誰說的?他自己摔交,管我甚麽事?你可別跟我爹亂說。”武修文按住鼻子,其實也不很疼,只是見到滿手鮮血,心下驚慌。他聽得女孩與人說話,轉過身來,見是個撐著鐵拐的跛足老者。那人兩鬢如霜,形容枯槁,雙眼翻白,是個瞎子。
  只聽他冷笑道:“你別欺我瞧不見,我甚麽都聽得清清楚楚。你這小妞兒啊,現下已經這樣壞,大了瞧你怎麽得了?”那女孩過去挽住他的手臂,央求道:“大公公,你別跟我爹爹說,好不好?他摔出了鼻血,你給他治治啊!”
  那老者踏上一步,左手抓住武修文手臂,右手伸指在他鼻旁“聞香穴”掀了幾掀。武修文鼻血本已漸止,這麽幾掀,就全然不流了,只覺那老者五根手指有如鐵鉗,又長又硬,緊緊抓著自己手臂,心中害怕起來,微微一掙,竟是動也不動,當下手臂一縮一圈,使出母親所授的小擒拿手功夫,手掌打個半圈,向外逆翻。那老者沒料到這小小孩童竟有如此巧妙手法,被他一翻之下,竟爾脫手,“噫”的一聲輕呼,隨即又抓住了他手腕。武修文運勁欲再掙紮,卻怎麽也掙不脫了。
  那老者道:“小兄弟別怕,你姓甚麽?”武修文道:“我姓武。”那老者道:“你說話不是本地口音,從那裏來的?你爹媽呢?”說著放鬆了他手腕。武修文想起一晚沒見爹娘,不知他兩人怎樣了,聽他問起,險些兒便要哭出來。那女孩刮臉羞他,唱道:“羞羞羞,小花狗,眼圈兒紅,要流油!”
  武修文昂然道:“哼,我才不哭呢!”當下將母親在陸家莊等候敵人、父親抱了哥哥不知去了那裏、自己在黑夜中迷路等情說了。他心情激動,說得大是顛三倒四,但那老者也聽出了七八成,又問知他們是從大理國來,父親叫作武三通,最擅長的武功是“一陽指”。那老者道:“你爹爹是一燈大師門下,是不是?”武修文喜道:“是啊,你認識咱們皇爺嗎?你見過他沒有?我可沒見過。”武三通當年在大理國功極帝段智興手下當禦林軍總管,後來段智興出家,法名一燈,但武三通與兩個孩子說起往事之時,仍是“咱們皇爺怎樣怎樣”,是以武修文也叫他“咱們皇爺”。
  那老者道:“我也沒機緣拜見過他老人家,久仰『南帝』的大名,好生欽羨。這女孩兒的爹娘曾受過他老人家極大的恩惠。如此說來,大家不是外人,你可知道你媽等的敵人是誰?”武修文道:“我聽媽跟陸爺說話,那敵人好像是甚麽赤練蛇、甚麽愁的。”那老者擡起了頭,喃喃的道:“甚麽赤練蛇?”突然一頓鐵杖,大聲叫道:“是赤練仙子李莫愁?”武修文喜道:“對對!正是赤練仙子!”
  那老者登時神色甚是鄭重,說道:“你們兩個在這裏玩,一步也別離開。我瞧瞧去。”那女孩道:“大公公,我也去。”武修文也道:“我也去。”那老者急道:“唉,唉!萬萬去不得。那女魔頭凶得緊,我打不過她。不過既知朋友有難,可不能不去。你們要聽話。”說著拄起鐵杖,一蹺一拐的疾行而去。
  武修文好生佩服,說道:“這老公公又瞎又跛,卻奔得這麽快。”那女孩小嘴一扁,道:“這有甚麽希奇?我爹爹媽媽的輕功,你見了才嚇一大跳呢。”武修文道:“你爹爹媽媽也是又瞎又跛的嗎?”那女孩大怒,道:“呸!你爹爹媽媽才又瞎又跛!”
  此時天色大明,田間農夫已在耕作,男男女女唱著山歌。那老者是本地土著,雙目雖盲,但熟悉道路,隨行隨問,不久即來到陸家莊前。遠遠便聽得兵刃相交,乒乒乓乓的打得極是猛烈。陸展元一家是本地的官宦世家,那老者卻是市井之徒,雖然同是嘉興有名的武學之士,卻向無往來;又知自己武功不及赤練仙子,這番趕去只是多陪上一條老命,但想到此事牽涉一燈大師的弟子在內,大多兒欠一燈大師的情太多,決不能袖手,當下足上加勁,搶到莊前。只聽得屋頂上有四個人在激鬥,他側耳靜聽,從呼喝與兵刃相交聲中,聽出一邊三個,另一邊只有一個,可是眾不敵寡,那三個已全然落在下風。
  上晚武三通抱走了兩個兒子,陸立鼎夫婦甚是訝異,不知他是何用意。武三娘卻臉有喜色,笑道:“拙夫平日瘋瘋癲癲,這回卻難得通達事理。”陸二娘問起原因,武三娘笑而不答,只道:“我也不知所料對不對,待會兒便有分曉。”這時夜已漸深,陸無雙伏在父親懷中沈沈睡去。程英也是迷迷糊糊的睜不開眼來。陸二娘抱了兩個孩子要送她們入房安睡。武三娘道:“且稍待片刻。”忽聽得屋頂有人叫道:“拋上來。”正是武三通的聲音。他輕功了得,來到屋頂,陸氏夫婦事先仍是全沒察覺。
  武三娘接過程英,走到廳口向上拋去,武三通伸臂抱去。陸氏夫婦正驚異間,武三娘又抱過陸無雙擲了上去。
  陸立鼎大驚,叫道:“幹甚麽?”躍上屋頂,四下裏黑沈沈地,已不見武三通與二女的影蹤。他拔足欲追,武三娘叫道:“陸爺不須追趕,他是好意。”陸立鼎將信將疑,跳回庭中,顫聲問道:“甚麽好意?”此時陸二娘卻已會意,道:“武三爺怕那魔頭害了孩兒們,定是將他們藏到了穩妥之處。”陸立鼎當局者迷,被娘子一語點醒,連道:“正是,正是。”但想到武三通盜去自兄嫂屍體,卻又甚不放心。
  武三娘歎道:“拙夫自從阿沅嫁了令兄之後,見到女孩子就會生氣,不知怎的,竟會眷顧府上兩位千金,實非我意料所及。他第一次來帶走儒兒、文兒之時,我見他對兩位小姐連望幾眼,神色間大是憐愛,頗有關懷之意。他從前對著阿沅,也總是這般模樣的。果然他又來抱去了兩位小姐。唉,但願他從此轉性,不再糊塗!”說著連歎了兩口長氣,接著道:“兩位且養養神,那魔頭甚麽時候到來,誰也料想不到,提心吊膽的等著,沒的折磨了自己。”
  陸氏夫婦初時顧念女兒與侄女的安危,心中栗六,舉止失措,此時去了後顧之憂,恐懼之心漸減,敵愾之意大增,兩人身上帶齊暗器兵刃,坐在廳上,閉目養神。兩人做了十幾年夫妻,平日為家務之事不時小有齟齬,此刻想到強敵轉瞬即至,想起陸展元與武三娘所說那魔頭武功高強、行事毒辣,多半大數難逃,夫婦相偕之時無多,不自禁互相依偎,四手相握。
  過了良久,萬籟俱寂之中,忽聽得遠處飄來一陣輕柔的歌聲,相隔隨遠,但歌聲吐字清亮,清清楚楚聽得是:“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每唱一字,便近了許多,那人來得好快,第三句歌聲未歇,已來到門外。
  三人愕然相顧,突然間砰砰喀喇數聲響過,大門內門閂木撐齊斷,大門向兩旁飛開,一個美貌道姑微笑著緩步進來,身穿杏黃色道袍,自是赤練仙子李莫愁到了。
  阿根正在打掃天井,上前喝問:“是誰?”陸立鼎急叫:“阿根退開!”卻那裏還來得及?李莫愁拂塵揮動,阿根登時頭顱碎裂,不聲不響的死了。陸立鼎提刀搶上,李莫愁身子微側,從他身邊掠過,揮拂塵將兩名婢女同時掃死,笑問:“兩個女孩兒呢?”
  陸氏夫婦見她一眨眼間便連殺三人,明知無幸,一咬牙,提起刀劍分從左右攻上。李莫愁舉拂塵正要擊落,見武三娘持劍在側,微微一笑,說道:“既有外人插手,就不便在屋中殺人了!”她話聲輕柔婉轉,神態嬌媚,君之明眸皓齒,膚色白膩,實是個出色的美人,也不見她如何提足擡腿,已輕飄飄的上了屋頂。陸氏夫婦與武三娘跟著躍上。
  李莫愁拂塵輕揮,將三般兵刃一齊掃了開去,嬌滴滴的道:“陸二爺,你哥哥若是尚在,只要他出口求我,再休了何沅君這個小賤人,我未始不可饒了你家一門良賤。如今,唉,你們運氣不好,只怪你哥哥太短命,可怪不得我。”陸立鼎叫道:“誰要你饒?”揮刀砍去,武三娘與陸二娘跟著上前夾攻。李莫愁眼見陸立鼎武功平平,但出刀踢腿、轉身劈掌的架子,宛然便是當年意中人陸展元的模樣,心中酸楚,卻盼多看得一刻是一刻,若是舉手間殺了他,在這世上便再也看不到“江南陸家刀法”了,當下隨手揮架,讓這三名敵手在身邊團團而轉,心中情意纏綿,出招也就不如何淩厲。
  突然間李莫愁一聲輕嘯,縱下屋去,撲向小河邊一個手持鐵杖的跛足老者,拂塵起處,向他頸口纏了過去。這一招她足未著地,拂塵卻已攻向敵人要害,全未防備自己處處都是空隙,只是她殺著厲害,實是要教對方非守不可。
  那老者于敵人來招聽得清清楚楚,鐵杖疾橫,鬥地點出,逕刺她的右腕。鐵杖是極笨重的兵刃,自來用以掃打砸撞,這老者卻運起“刺”字訣,竟使鐵杖如劍,出招輕靈飄逸。李莫愁拂塵微揮,銀絲倒轉,已卷住了鐵杖頭,叫一聲:“撒手!”借力使力,拂塵上的千萬縷銀絲將鐵杖之力盡數借了過來。那老者雙臂劇震,險些把持不住,危急中乘勢躍起,身子在空中斜斜竄過,才將她一拂的巧勁卸開,心下暗驚:“這魔頭果然名不虛傳。”李莫愁這一招“太公釣魚”,取義於“願者上釣”以敵人自身之力奪人兵刃,本來百不失一,豈知竟未奪下他的鐵杖,卻也是大出意料之外,暗道:“這跛腳老頭兒是誰?竟有這等功夫?”身形微側,但見他雙目翻白,是個瞎子,登時醒悟,叫道:“你是柯鎮惡!”
  這盲目跛足老者,正是江南七怪之首的飛天蝙蝠柯鎮惡。
  當年郭靖、黃蓉參與華山論劍之後,由黃藥師主持成婚,在桃花島歸隱。黃藥師性情怪僻,不喜熱鬧,與女兒女婿同處數月,不覺厭煩起來,留下一封書信,說要另尋清靜之地閒居,逕自飄然離島。黃蓉知道父親脾氣,雖然不舍,卻也無法可想。初時還道數月之內,父親必有消息帶來,那知一別經年,音訊杳然。黃蓉思念父親和師父洪七公,和郭靖出去尋訪,兩人在江湖上行走數月,不得不重回桃花島,原來黃蓉有了身孕。
  她性子向來刁鑽古怪,不肯有片刻安寧,有了身孕,處處不便,甚是煩惱,推源禍始,自是郭靖不好。有孕之性子本易暴躁,她對郭靖雖然情深意重,這時卻找些小故,不斷跟他吵鬧。郭靖知道愛妻脾氣,每當她無理取鬧,總是笑笑不理。若是黃蓉惱得狠了,他就溫言慰藉,逗得她開顏為笑方罷。
  不覺十月過去,黃蓉生下一女,取名郭芙。她懷孕時心中不喜,但生下女兒之後,卻異常憐惜,事事縱恣。這女孩不到一歲便已頑皮不堪。郭靖有時看不過眼,管教幾句,黃蓉卻著意護持,郭靖每管一回,結果女兒反而更加放肆一回。到郭芙五歲那年,黃蓉開始授她武藝。這一來,桃花島上的蟲鳥走獸可就遭了殃,不是羽毛被拔得精光,就是尾巴給剪去了一截,昔時清清靜靜的隱士養性之所,竟成了雞飛狗走的頑童肆虐之場。郭靖一來順著愛妻,二來對這頑皮女兒確也十分愛憐,每當女兒犯了過錯,要想責打,但見她扮個鬼臉摟著自己脖子軟語相求,只得歎口長氣,舉起的手又慢慢放了下來。
  這些年中,黃藥師與洪七公均是全無音訊,靖蓉夫婦想起二人年老,好生挂念。郭靖又幾次去接大師父柯鎮惡,請他到桃花島來頤養天年。但柯鎮惡愛與市井之徒為伍,鬧酒賭錢為樂,不願過桃花島上冷清清的日子,始終推辭不來。這一日他卻不待郭靖來接,自行來到島上。原來他近日手氣不佳,連賭連輸,欠下了一身債,無可奈何,只得到徒兒家裏來避債。郭靖、黃蓉見到師父,自是高興異常,留著他在島上長住,無論怎樣不放他走了。黃蓉慢慢套出真相,暗地裏派人去替他還了賭債。柯鎮惡卻不知道,不敢回嘉興去,閒著無事,就做了郭芙的遊伴。
  忽忽數年,郭芙已滿九歲了。黃蓉記挂父親,與郭靖要出島尋訪,柯鎮惡說甚麽也要一起去,郭芙自也磨著非同去不可。四人離島之後,談到行程,柯鎮惡說道:“甚麽地方都好,就是嘉興不去。”黃蓉笑道:“大師父,好教你得知,那些債主我早給你打發了。”柯鎮惡大喜之下,首先便去嘉興。
  到得嘉興,四人宿在客店之中。柯鎮惡向故舊打聽,有人說前數日曾見到一個青袍老人獨自在煙雨樓頭喝酒,說起形貌,似乎便是黃藥師的模樣。郭靖、黃蓉大喜,便在嘉興城鄉到處尋訪。這日清晨,柯鎮惡帶著郭芙,攜了雙雕到樹林中玩,不意湊巧碰到了武修文。
  柯鎮惡與李莫愁交手數合,就知不是她的對手,心想:“這女魔頭武功之高,竟似不亞於當年的梅超風。”當下展開伏魔杖法,緊緊守住門戶。李莫愁心中暗贊:“曾聽陸郎這沒良心的小子言道,他嘉興前輩人物中有江南七怪,武功甚是不弱,收下一個徒兒大大有名,便是大俠郭靖。這老兒是江南七怪之首,果然名不虛傳。他盲目跛足,年老力衰,居然還接得了我十餘招。”只聽陸氏夫婦大聲呼喝,與武三娘已攻到身後,心中主意已定:“要傷柯老頭不難,但惹得郭氏夫婦找上門來,卻是難鬥,今日放他一馬便是。”拂塵一揚,銀絲鼓勁挺直,就似一柄花槍般向柯鎮惡當胸剌去。這拂塵絲雖是柔軟之物,但藉著一股巧勁,所指處又是要害大穴,這一剌之勢卻也頗為厲害。
  柯鎮惡鐵杖在地下一頓,借勢後躍。李莫愁踏上一步,似是進招追擊,那知鬥然間疾向後仰。她腰肢柔軟之極,翻身後仰,肩膀離武三娘已不及二尺。武三娘吃了一驚,急揮左掌向她額頭拍去。李莫愁腰肢輕擺,就如一朵菊花在風中微微一顫,早已避開,拍的一下,陸二娘小腹上已然中掌。
  陸二娘向前沖了三步,伏地摔倒。陸立鼎見妻子受傷,右手力揮,將單刀向李莫愁擲將過去,跟著展開雙手臂撲上去,要抱住她與之同歸於盡。李莫愁以處女之身,失意情場,變得異樣的厭憎男女之事,此時見陸立鼎縱身撲來,心中惱恨之極,轉過拂塵柄打落單刀,拂塵借勢揮出,刷的一聲,擊在他的天靈蓋上。
  李莫愁連傷陸氏夫婦,只一瞬間之事,待得柯鎮惡與武三娘趕上相救,早已不及。她笑問:“兩個女孩兒呢?”不等武三娘答話,黃影閃動,已竄入莊中,前後搜尋,竟無程英與陸無雙的人影。她從竈下取過火種,在柴房裏放了把火,躍出莊來,笑道:“我跟桃花島、一燈大師都沒過節,兩位請罷。”
  柯鎮惡與武三娘見她兇狠肆暴,氣得目眥欲裂,鐵杖鋼劍,雙雙攻上。李莫愁側身避過鐵杖,拂塵揚出,銀絲早將武三娘長劍卷住。兩股勁力自拂塵傳出,一收一放,喀的一響,長劍斷為兩截,劍尖刺向武三娘,劍柄卻向柯鎮惡臉上激射過去。
  武三娘長劍被奪,已是大吃一驚,更料不到她能用拂塵震斷長劍,再立即以斷劍分擊二人,那劍頭來得好快,急忙低頭閃避,只覺頭頂一涼,劍頭掠頂而過,割斷了一大叢頭發。柯鎮惡聽得金刃破空之聲,杖頭激起,擊開劍柄,但聽得武三娘驚聲呼叫,當下運杖成風,著著進擊,他左手雖扣了三枚毒蒺藜,但想素聞赤練仙子的冰魄銀針陰毒異常,自己目不見物,別要引出她的厲害暗器來,更是難以抵擋,是以情勢雖甚緊迫,那毒蒺藜卻一直不敢發射出去。
  李莫愁對他始終手下容情,心道:“若不顯顯手段,你這瞎老頭只怕還不知我有意相讓。”腰肢輕擺,拂塵銀絲已卷住杖頭。柯鎮惡只覺一股大力要將他鐵杖奪出手去,忙運勁回奪,那知勁力剛透杖端,突然對方相奪之力已不知到了何處,這一瞬間,但覺四肢百骸都是空空蕩蕩的無所著力。李莫愁左手將鐵杖掠過一旁,手掌已輕輕按在柯鎮惡胸口,笑道:“柯老爺子,赤練神掌拍到你胸口啦!”柯鎮惡此時自己無法抵擋,怒道:“賊賤人,你發勁就是,羅唆甚麽?”
  武三娘見狀,大驚來救。李莫愁躍起身子,從鐵杖上橫竄而起,身子尚在半空,突然伸掌在武三娘臉上摸了一下,笑道:“你敢逐我徒兒,膽子也算不小。”說著格格嬌笑,幾個起落,早去得遠了。
  武三娘只覺她手掌心柔膩溫軟,給她這麽一摸,臉上說不出的舒適受用,眼見她背影在柳樹叢中一幌,隨即不見,自己與她接招雖只數合,但每一招都是險死還生,已然使盡了全力,此刻軟癱在地,一時竟動不得。柯鎮惡适才胸口也是猶如壓了一塊大石,悶惡難言,當下急喘了數口氣,才慢慢調勻呼吸。
  過了好一會,武三娘奮力站起,但見黑煙騰空,陸家莊已裹在烈焰之中,火勢逼將過來,炙熱異常,當下柯鎮惡分別扶起陸氏夫婦,但見二人氣息奄奄,已挨不過一時三刻,尋思:“若是搬動二人,只怕死得更快,可是又不能將他們留在此地,那便如何是好?”
  正自為難,忽聽遠處一人大叫:“娘子,你沒事麽?”正是武三通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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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故人之子

  武三娘正沒做理會處,忽聽得丈夫叫喚,又喜又惱,心想你這瘋子不知在胡鬧些甚麽,卻到這時才來,只見他上身扯得破破爛爛,頸中兀自挂著何沅君兒時所用的那塊圍涎,急奔而至,不住的叫道:“娘子,你沒事麽?”她近十年來從未見丈夫對自己這般關懷,心中甚喜,叫道:“我在這裏。”武三通撲到跟前,將陸氏夫婦一手一個抱起,叫道:“快跟我來。”一言甫畢,便騰身而起。柯鎮惡與武三娘跟隨在後。
  武三通東彎西繞,奔行數裏,領著二人到了一座破窯之中。這是座燒酒壇子的陶窯,倒是極大。武三娘走進窯洞,見敦儒、修文兩個孩子安好無恙,當即放心,歎了口氣。
  武氏兄弟正與程英、陸無雙坐在地下玩石子。程英與陸無雙見到陸氏夫婦如此模樣,撲在二人身上,又哭又叫。
  柯鎮惡聽陸無雙哭叫爸爸媽媽,猛然想起李莫愁之言,驚叫:“啊呀,不好,咱們引鬼上門,那女魔頭跟著就來啦!”武三娘适才這一戰已嚇得心驚膽戰,忙問:“怎麽?”柯鎮惡道:“那魔頭要傷陸家的兩個孩子,可是不知她們在那裏……”武三娘當即醒悟,驚道:“啊,是了,她有意不傷咱們,卻偷偷的跟來。”武三通大怒,叫道:“這赤練蛇女鬼陰魂不散,讓我來鬥她。”說著挺身站在窯洞之前。
  陸立鼎頭骨已碎,可是尚有一件心事未了,強自忍著一口氣,向程英道:“阿英,你把我……我……胸口……胸口一塊手帕拿出來。”程英抹了抹眼淚,伸手到他胸衣內取出一塊錦帕。手帕是白緞的質地,四角上都繡著一朵紅花。花紅欲滴,每朵花旁都襯著一張翠綠色的葉子,白緞子已舊得發黃,花葉卻兀自嬌艷可愛,便如真花真葉一般。陸立鼎道:“阿英,你把手帕縛在頸中,千萬不可解脫,知道麽?”程英不明他用意,但既是姨父吩咐,當即接了過去,點頭答應。
  陸二娘本已痛得神智迷糊,聽到丈夫說話聲音,睜開眼來,說道:“為甚麽不給雙兒?你給雙兒啊!”陸立鼎道:“不,我怎能負了她父母之托?”陸二娘急道:“你……你好狠心,你自己女兒也不顧了?”說著雙眼翻白,聲音都啞了。陸無雙不知父母吵些甚麽,只是哭叫:“媽媽,爸爸!”陸立鼎柔聲道:“娘子,你疼雙兒,讓她跟著咱們去不好麽?”
  原來這塊紅花綠葉錦帕,是當年李莫愁贈給陸展元的定情之物。紅花是大理國最著名的曼陀羅花,李莫愁比作自己,“綠”“陸”音同,綠葉就是比作她心愛的陸郎了,取義於“紅花綠葉,相偎相倚”。陸展元臨死之時,料知十年之期一屆,莫愁、武三通二人必來生事,自己原有應付之策,不料忽染急病;兄弟武藝平平,到時定然抵擋不了,無可奈何之中,便將這錦帕交給兄弟,叮囑明白,若是武三通前尋報仇,能避則避,不能避動手自然必輸,卻也不致有性命之憂;但李莫愁近年來心狠手辣之名播於江湖,遇上了勢必無幸,危急之際將這錦帕纏在頸中,只盼這女魔頭顧念舊情,或能手下忍得一忍。只是陸立鼎心高氣傲,始終不肯取出錦帕向這女魔頭乞命。
  程英是陸立鼎襟兄之女。她父母生前將女兒託付于他撫養。他受人重托,責任未盡,此時大難臨頭,便將這塊救命的錦帕給了她。陸二娘畢竟舐犢情深,見丈夫不顧親生女兒,惶急之下,傷處劇痛,便暈了過去。
  程英見姨母為錦帕之事煩惱,忙將錦帕遞給表妹,道:“姨媽說給你,你拿著罷!”陸立鼎喝道:“雙兒,是表姊的,別接。”武三娘瞧出甚中蹊蹺,說道:“我將帕兒撕成兩半,一人半塊,好不好?”陸立鼎欲待再說,可是一口氣接不上來,那能出聲,只是點頭。武三娘將錦帕撕成兩半,分給了程陸二女。
  武三通站在洞口,聽到背後又哭又叫,不知出了甚麽事,回過頭來,驀見妻子左頰漆黑,右臉卻無異狀,不禁駭異,指著她臉問道:“為……為甚麽這樣?”武三娘伸手在臉上一摸,道:“甚麽?”只覺左邊臉頰木木的無甚知覺,心中一驚,想起李莫愁臨去時曾在自己臉上摸了一下,難道這只柔膩溫香的手掌輕撫而過,竟已下了毒手?
  武三通欲待再問,忽聽窯洞外有人笑道:“兩個女娃娃在這裏,是不是?不論死活,都給拋出來罷。否則的話,我一把火將你們都燒成了酒壇子。”聲若銀鈴,既脆且柔。
  武三通急躍出洞,但見李莫愁俏生生的站在當地,不由得大感詫異:“怎麽十年不見,她仍是這等年輕貌美?”當年在陸展元的喜筵上相見,李莫愁是二十歲左右的年紀,此時已是三十歲,但眼前此人除了改穿道裝之外,卻仍是肌膚嬌嫩,宛如昔日好女。她手中拂塵輕輕揮動,神態甚是悠聞,美目流盼,桃腮帶暈,若非素知她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定道是位帶發修行的富家小姐。武三通見她拂塵一動,猛想起自己兵刃留在窯洞之中,若再回洞,只怕她乘機闖進去傷害了眾小兒,見洞邊長著棵碗口粗細的栗樹,當即雙掌齊向栗樹推去,吆喝聲中,將樹幹從中擊斷。
  李莫愁微微一笑,道:“好力氣。”武三通橫持樹幹,說道:“李姑娘,十年不見,你好啊。”他從前叫她李姑娘,現下她出了家,他並沒改口,依然舊時稱呼。這十年來,李莫愁從未聽人叫過自己作“李姑娘”,忽然間聽到這三個字,心中一動,少女時種種溫馨旎旖的風光突然湧向胸頭,但隨即想起,自己本可與意中人一生廝守,那知這世上另外有個何沅君在,竟令自己丟盡臉面,一世孤單淒涼,想到此處,心中一瞬間湧現的柔情密意,登時盡化為無窮怨毒。
  武三通也是所愛之人棄己而去,雖然和李莫愁其情有別,但也算得是同病相憐,可是那日自陸展元的酒筵上出來,親眼見她手刃何老拳師一家二十餘口男女老幼,下手之狠,此時思之猶有餘悸。何老拳師與她素不相識,無怨無仇,跟何沅君也是毫不相干,只因大家姓了個何字,她傷心之餘,竟去將何家滿門殺了個乾乾淨淨。何家老幼直到臨死,始終沒一個知道到底為了何事。其時武三通不明其故,未曾出手幹預,事後才得悉李莫愁純是遷怒,只是發泄心中的失意與怨毒,從此對這女子便既恨且懼,這時見她臉上微現溫柔之色,但隨即轉為冷笑,不禁為程陸二女暗暗擔心。
  李莫愁道:“我既在陸家牆上印了九個手印,這兩個小女孩是非殺不可的。武三爺,請你讓路罷。”武三通道:“陸展元夫婦已經死了,他兄弟、弟媳也已中了你的毒手,小小兩個女孩兒,你就饒了罷。”李莫愁微笑搖首,柔聲道:“武三爺,請你讓路。”武三通將栗樹抓得更加緊了,叫道:“李姑娘,你也忒以狠心,阿沅……”“阿沅”這兩字一出口,李莫愁臉色登變,說道:“我曾立過重誓,誰在我面前提起這賤人的名字,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曾在沅江之上連毀六十三家貨棧船行,只因他們招牌上帶了這個臭字,這件事你可曾聽到了嗎?武三爺,是你自己不好,可怨不得我。”說著拂塵一起,往武三通頭頂拂到。
  莫瞧她小小一柄拂塵,這一拂下去既快又勁,只帶得武三通頭上亂發獵獵飛舞。她知武三通是一燈大師門下高弟,雖然癡癡呆呆,武功卻確有不凡造脂,是以一上來就下殺手。武三通左手挺舉,樹幹猛地伸出,狂掃過去。李莫愁見來勢厲害,身子隨風飄出,不等他樹幹之勢使足,隨即飛躍而前,攻向他的門面。武三通見她攻入內圈,右手倏起,伸指向她額上點去,這招一陽指點穴去勢雖不甚快,卻是變幻莫測,難閃難擋。李莫愁一招“倒打金鐘”,身子驟然間已躍出丈許之外。
  武三通見她忽來忽往,瞬息之間進退數次,心下暗暗驚佩,當下奮力舞動樹幹,將她逼在丈餘之外。但只要稍有空隙,李莫愁立即便如閃電般欺近身來,若非他一陽指厲害,早已不敵,饒是如此,那樹幹畢竟沈重,舞到後來漸感吃力,李莫愁卻越欺越近。突然間黃影幌動,她竟躍上武三通手中所握栗樹的樹梢,揮動拂塵,淩空下擊。武三通大驚,倒轉樹梢往地下撞去。李莫愁格格嬌笑,踏著樹幹直奔過來。武三通側身長臂,一指點出。她纖腰微擺,已退回樹梢。此後數十招中,不論武三通如何震撞掃打,她始終猶如黏附在栗樹上一般,順著樹幹抖動之勢,尋隙進攻。
  這一來武三通更感吃力,她身子雖然不重,究是在樹幹上又加了數十斤的份量,何況她站在樹上,樹幹打不著她,她卻可以攻入,自是立於不敗之地。武三通眼見漸處下風,知道只要稍有疏忽,自己死了不打緊,滿窯洞老幼要盡喪她手,當下奮起膂力,將樹幹越舞越急,欲以樹幹猛轉之勢,將她甩下樹來。
  又鬥片刻,聽得背後柯鎮惡大叫:“芙兒,你也來啦?快叫雕兒咬這惡女人。”跟著便有一個女孩聲音連聲呼叱,空中兩團白影撲將下來,卻是兩頭大雕,左右分擊,攻向李莫愁兩側,正是郭芙攜同雙雕到了。
  李莫愁見雙雕來勢猛惡,一個筋斗翻在栗樹之下,左足釣住了樹幹。雙雕撲擊不中,振翼高飛。女孩的聲音又呼哨了幾下。雙雕二次撲將下來,四隻鋼釣鐵爪齊向樹底抓去。李莫愁曾聽人說起,桃花島郭靖、黃蓉夫婦養有一對大雕,頗通靈性,這時鬥見雙雕分進合擊,對雕兒倒不放在心上,卻怕雙雕是郭靖夫婦之物,倘若他夫婦就在左近,那可十分棘手。她閃避數次,拂塵拍的一下,打在雌雕左翼之上,只痛得它吱吱急鳴,幾根長長的白羽從空中落了下來。
  郭芙見雕兒受挫,大叫:“雕兒別怕,咬這惡女人。”李莫愁向她一望,見這女孩兒膚似玉雪,眉目如畫,心裏一動:“聽說郭夫人是當世英俠中的美人,不知比我如何?這小娃身難道是她女兒嗎?”
  她心念微動,手中稍慢。武三通見雖有雙雕相助,仍是戰她不下,焦躁起來,猛地力運雙臂,連人帶樹的將她往空中擲去。李莫愁料想不到他竟會出此怪招,身不由己的給他擲高數丈。只雕見她飛上,撲動翅膀,上前便啄。
  李莫愁若是腳踏平地,雙雕原也奈何她不得,此時她身在半空,無所借力,如何能與飛禽抵敵?情急之下,揮動拂塵護住頭臉,長袖揮處,三枚冰魄銀針先後急射而出。兩枚分射雙雕,一枚卻指向武三通胸口。雙雕急忙振翅高飛,但銀針去得快極,嗤嗤作響,從雄雕腳爪之旁擦過,劃破了爪皮。
  武三通正仰頭相望,猛見銀光一閃,急忙著地滾開,銀針仍是刺中了他左足小腿。武三通一滾站起,那知左腿竟然立時不聽使喚,左膝跪倒。他強運功力,待要撐持起身,麻木已擴及雙腿,登時俯伏跌倒,雙手撐了幾撐,終於伏在地下不動了。
  郭芙大叫:“雕兒,雕兒,快來!”但雙雕逃得遠了,並不回頭。李莫愁笑道:“小妹妹,你可是姓郭麽?”郭芙見她容貌美麗,和藹可親,似乎並不是甚麽“惡女人”,便道:“是啊,我姓郭。你姓甚麽?”李莫愁笑道:“來,我帶你去玩。”緩步上前,要去攜她的手。柯鎮惡鐵棒一撐,急從窯洞中竄出,攔在郭芙面前,叫道:“芙兒,快進去!”李莫愁笑道:“怕我吃了她麽?”
  就在這時,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左手提著一隻公雞,口中唱著俚曲,跳跳躍躍的過來,見窯洞前有人,叫道:“喂,你們到我家裏來幹麽?”走到李莫愁和郭芙之前,側頭向兩人瞧瞧,笑道:“嘖嘖,大美人兒好美貌,小美人兒也挺秀氣,兩位姑娘是來找我的嗎?姓楊的可沒有這般美人兒朋友啊。”臉上賊忒嘻嘻,說話油腔滑調。
  郭芙小嘴一扁,怒道:“小叫化,誰來找你了?”那少年笑道:“你不來找我,怎麽到我家來?”說著向窯洞一指,敢情這座破窯竟是他的家。郭芙道:“哼,這樣髒地方,誰愛來了?”
  武三娘見丈夫倒在地下,不知死活,擔心之極,從窯洞中搶將出來,俯身叫道:“三哥,你怎麽啦?”武三通哼了一聲,背心擺了幾擺,始終站不直身子。郭芙極目遠眺,不見雙雕,大叫:“雕兒,雕兒,快回來!”
  李莫愁心想:“夜長夢多,別等郭靖夫婦到來,討不了好去。”微微一笑,逕自闖向窯洞。武三娘急忙縱身回來攔住,揮劍叫道:“別進來!”李莫愁笑道:“這是那個小兄弟的府上,你又作得主了?”左掌對准劍鋒,直按過去,剛要碰到刃鋒,手掌略側,三指推在劍身的刃面,劍鋒反向武三娘額頭削去,擦的一聲,削破了她額頭。李莫愁笑道:“得罪!”將拂塵往衣領中一插,低頭進了窯洞,雙手分別將程英與陸無雙提起,竟不轉身,左足輕點,反躍出洞,百忙中還出足踢飛了柯鎮惡手中的鐵杖。
  那襤褸少年見她傷了武三娘,又擄劫二女,大感不平,耳聽得陸程二女驚呼,當即躍起,往李莫愁身上抱去,叫道:“喂,大美人兒,你到我府上傷人捉人,也不跟主人打個招呼,太不講理,快放下人來。”
  李莫愁雙手各抓著一個女孩,沒提防這少年竟會張臂相抱,但覺脅下忽然多了一雙手臂,心中一凜,不知怎的,忽然全身發軟,當即勁透掌心,輕輕一彈,將二女彈開數尺,隨即一把抓住少年後心。她自十歲以後,從未與男子肌膚相接,活了三十歲,仍是處女之身。當年與陸展元癡戀苦纏,始終以禮自持。江湖上有不少漢子見她美貌,不免動情起心,可是只要神色間稍露邪念,往往立斃於她赤練神掌之下。那知今日竟會給這少年抱住,她一抓住少年,本欲掌心發力,立時震碎他的心肺,但适才聽他稱贊自己美貌,語出真誠,心下不免有些喜歡,這話若是大男人所說,只有惹她厭憎,出於這十三四歲少年之口卻又不同,一時心軟,竟然下不了手。
  忽聽得空中雕唳聲急,雙雕自遠處飛回,又撲下襲擊。李莫愁左袖一揮,兩枚冰魄銀針急射而上。雙雕先前已在這厲害之極的暗器下吃過苦頭,急忙振翅上飛,但銀針去勢勁急異常,雙雕飛得雖快,銀針卻射得更快,雙雕嚇得高聲驚叫。李莫愁眼見這對惡鳥再也難以逃脫,正自喜歡,猛聽得呼呼聲響,兩件小物迅速異常的破空而至,剛聽到一點聲息,兩物轉瞬間劃過長空,已將兩枚銀針分別打落。
  這暗器先聲奪人,威不可當,李莫愁大吃一驚,隨手放落少年,縱身過去一看,原來只是兩顆尋常的小石子,心想:“發這石子之人武功深不可測,我可不是對手,先避他一避再說。”身隨意轉,手掌拍出,擊向程英的後心。她要先傷了程陸二女,再圖後計。
  手掌剛要碰到程英後心,一瞥間見她頸中系著一條錦帕,素底緞子上繡著紅花綠葉,正是當年自己精心繡就、贈給意中人之物,不禁一呆,倏地收回掌力,往日的柔情密意瞬息間在心中滾了幾轉,心想:“他雖與那姓何的小賤人成親,心下始終沒忘了我,這塊帕兒也一直好好放著。他求我饒他後人,卻饒是不饒?”一時心意難決,決定先斃了陸無雙再說。拂塵抖處,銀絲擊向陸無雙後心,陽光耀眼之下,卻見她頸中也系著一條錦帕,李莫愁“咦”了一聲,心道:“怎地有兩塊帕兒?定有一塊是假的。”拂塵改擊為卷,裹住陸無雙頭頸,將她倒拉轉來。
  就在此時,破空之聲又至,一粒小石子向她後心直飛而至。李莫愁回過拂塵,鋼柄揮出,剛好打中石子,猛地虎口一痛,掌心發熱,全身不由自主的劇震。這麽小小一顆石子竟有如許勁力,發石之人的武功可想而知。她再也不敢逗留,隨手提起陸無雙,展開輕功提縱術,猶如疾風掠地,轉瞬間奔了個無影無蹤。
  程英見表妹被擒,大叫:“表妹,表妹!”隨後跟去。但李莫愁的腳力何等迅捷,程英怎追得上?江南水鄉之地到處河泊縱橫,程英奔了一陣,前面小河攔路,無法再行。她沿岸奔跑叫嚷,忽見左邊小橋上黃影幌動,一人從對岸過橋奔來。程英只一呆,已見李莫愁站在面前,腋下卻沒了陸無雙。
  程英見她回轉,甚是害怕,大著膽子問道:“我表妹呢?”李莫愁見她膚色白嫩,容顏秀麗,冷冷的道:“你這等模樣,他日長大了,不是讓別人傷心,便是自己傷心,不如及早死了,世界上少了好些煩惱。”拂塵一起,摟頭拂將下來,眼見要將她連頭帶胸打得稀爛。
  她拂塵揮到背後,正要向前擊出,突然手上一緊,塵尾被甚麽東西拉住了,竟然甩不出去。她大吃一驚,轉頭欲看,驀地裏身不由主的騰空而起,被一股大力拉扯之下,向後高躍丈許,這才落下。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左掌護胸,拂塵上內勁貫注,直刺出去,豈知眼前空蕩蕩的竟是甚麽也沒有。她生平大小數百戰,從未遇到這般怪異情景,腦海中一個念頭電閃而過:“妖精?鬼魅?”一招“混元式”,將拂塵舞成一個圓圈,護住身周五尺之內,這才再行轉身。
  只見程英身旁站著一個身材高瘦的青袍怪人,臉上木無神色,似是活人,又似僵屍,一見之下,登時心頭說不出的煩惡,李莫愁不由自主的倒退兩步,一時之間,實想不到武林中有那一個厲害人物是這等模樣,待要出言相詢,只聽那人低頭向程英道:“娃兒,這女人好生凶惡,你去打她。”程英那敢動手,仰起頭道:“我不敢。”那人道:“怕甚麽?只管打。”程英仍是不敢。那人一把抓住程英背心,往李莫愁投去。
  李莫愁當非常之境,便不敢應以常法,料想用拂塵揮打必非善策,當即伸出左手相接,剛要碰到程英腰間,忽聽嗤的一聲,臂彎鬥然酸軟,手臂竟然擡不起來。程英一頭撞在她胸口,順手揮出,拍的一響,清清脆脆的打了她一個巴掌,
  李莫愁畢生從未受過如此大辱,狂怒之下,更無顧忌,拂塵倒轉,疾揮而下,猛覺虎口劇震,拂塵柄飛了起來,險些脫手,原來那人又彈出一塊小石,打在她拂塵柄上。程英卻已穩穩的站立在地。
  李莫愁料知今日已討不了好去,若不盡快脫身,大有性命之憂,輕聲一笑,轉身便走,奔出數步,雙袖向後連揮,一陣銀光閃動,十餘杖冰魄銀針齊向青袍怪人射去。她發這暗器,不轉身,不回頭,可是針針指向那人要害。那人出其不意,沒料想她暗器功夫竟然如此陰狠厲害,當即飛身向後急躍。銀針來得雖快,他後躍之勢卻是更快,只聽得銀針玎玎錚錚一陣輕響,盡數落在身前。李莫愁明知射他不中,這十餘枚銀針只是要將他逼開,一聽到他後躍風聲,袖子又揮,一枚銀針直射程英。她知這一針非中不可,生怕那青袍人上前動手,竟不回頭察看,足底加勁,急奔過橋,穿入了桑林。
  那青袍人叫了聲:“啊!”上前抱起程英,只見一枚長長的銀針插在她肩頭,不禁臉上變色,微一沈吟,抱起她快步向西。
  柯鎮惡等見李莫愁終於擄了陸無雙而去,都是駭然。那衣衫襤褸的少年道:“我瞧瞧去。”郭芙道:“有甚麽好瞧的?這惡女人一腳踢死了你。”那少年笑道:“你踢死我?不見得罷。”說著發足便向李莫愁去路急追。郭芙道:“蠢才!又不是說我要踢你。”她可不知這少年繞著彎兒罵她是“惡女人”。
  那少年奔了一陣,忽聽得遠處程英高聲叫道:“表妹,表妹!”當即循聲追去。奔出數十丈,聽聲辨向,該已到了程英呼叫之地,可是四下裏卻不見二女的影子。
  一轉頭,只見地下明晃晃的撒著十幾枚銀針,針身鏤刻花紋,打造得極是精致。他俯身一枚枚的拾起,握在左掌,忽見銀針旁一條大蜈蚣肚腹翻轉,死在地下。他覺得有趣,低頭細看,見地下螞蟻死了不少,數步外尚有許多螞蟻正在爬行。他拿一枚銀針去撥弄幾下,那幾隻螞蟻兜了幾個圈子,便即翻身僵斃,連試幾隻小蟲都是如此。
  那少年大喜,心想用這些銀針去捉蚊蠅,真是再好不過,突然左手麻麻的似乎不大靈便,猛然驚覺:“針上有毒!拿在手中,豈不危險?”忙張開手掌拋下銀針,只見兩張手掌心已全成黑色,左掌尤其深黑如墨。他心中害怕,伸手在大腿旁用力摩擦,但覺左臂麻木漸漸上升,片刻間便麻到臂彎。他幼時曾給毒蛇咬過,險些送命,當時被咬處附近就是這般麻木不仁,知道凶險,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忽聽背後一人說道:“小娃娃,知道厲害了罷?”這聲音鏗鏘刺耳,似從地底下鑽出來一般。那少年急忙轉身,不覺吃了一驚,只見一人用頭支在地上,雙腳並攏,撐向天空。他退開幾步,叫道:“你……你是誰?”
  那人雙手在地上一撐,身子忽地拔起,一躍三尺,落在少年的面前,說道:“我…我是誰?我知道我是誰就好啦。”那少年更是驚駭,發足狂奔。只聽得身後篤、篤、篤的一聲聲響亮,回頭一望,不禁嚇得魂不附體,原來那人以手為足,雙手各持一塊石頭,倒轉身子而行,竟是快速無比,離自己背後已不過數尺。
  他加快腳步,拚命急奔,忽聽呼的一聲響,那人從他頭頂躍過,落在他身前。那少年叫道:“媽啊!”轉身便逃,可是不論他奔向何處,那怪人總是呼的一聲躍起,落在他身前。他枉有雙腳,卻賽不過一個以手行走之人。他轉了幾個方向,那怪人越逼近,當下伸手發掌,想去推他,那知手臂麻木,早已不聽使喚,只急得他大汗淋漓,不知如何是好,雙腿一軟,坐倒在地。
  那怪人道:“你越是東奔西跑,身上的毒越是發作得快。”那少年福至心靈,雙膝跪倒,叫道:“求老公公救我性命。”那怪人搖頭道:“難救,難救!”那少年道:“你本事這麽大,定能救我。”這一句奉承之言,登教那怪人聽得甚是高興,微微一笑,道:“你怎知我本事大?”那少年聽他語氣溫和,似有轉機,忙道:“你倒轉了身子還跑得這麽快,天下再沒第二個及得上你。”他隨口捧上一句,豈知“天下再沒第二個及得上你”這話,正好打中了那怪人的窩。他哈哈大笑,聲震林梢,叫道:“倒過身來,讓我瞧瞧。”
  那少年心想不錯,自己直立而他倒豎,確是瞧不清楚,他即不願順立,只有自己倒豎了,當下倒轉身子,將頭頂在地下,右手尚有知覺,牢牢的在旁撐住。那怪人向他細看了幾眼,皺眉沈吟。
  那少年此時身子倒轉,也看清楚了怪人的面貌,但見他高鼻深目,滿臉雪白短須,根根似鐵,又聽他喃喃自語,說著嘰哩咕嚕的怪話,極是難聽。少年怕他不肯相救,求道:“好公公,你救救我。”那怪人見他眉目清秀,看來倒也歡喜,道:“好,救你不難,但你須得答應我一件事。”少年道:“你說甚麽,我都聽你的。公公,你要我答應甚麽事?”怪人裂嘴一笑,道:“我正要你答應這件事。我說甚麽,你都得聽我的。”少年心下遲疑:“甚麽話都聽?難道叫我扮狗吃屎也得聽?”
  怪人見他猶豫,怒道:“好,你死你的罷!”說著雙手一縮一挺,身子飛起,向旁躍開數尺。那少年怕他遠去,忙要追去求懇,可是不能學他這般用手走路,當下翻身站起,追上幾步,叫道:“公公,我答應啦,你不論說甚麽,我都聽你的。”怪人轉過身來,說道:“好,你罰個重誓來。”少年此時左臂麻木已延至肩頭,心中越來越是害怕,只得罰誓道:“公公若是救了我性命,去了我身上惡毒,我一定聽你的話。要是不聽,讓惡毒重行回到我身上。”心想:“以後我永遠不再碰到銀針,惡毒如何回到身上?但不知我罰這樣一個誓,這怪人肯不肯算數?”
  斜眼瞧他時,卻見他臉有喜色,顯得極是滿意,那少年暗喜:“老傢夥信了我啦。”怪人點點頭,忽地翻過身子,捏住少年手臂推拿幾下,說道:“好,好,你是個娃娃。”少年只覺經他一捏,手臂上麻木之感立時減輕,叫道:“公公,你再給我捏啊!”怪人皺眉道:“你別叫我公公,要叫爸爸!”少年道:“我爸爸早死了,我沒爸爸。”怪人喝道:“我第一句話你就不聽,要你這兒子何用?”
  那少年心想:“原來他要收我為兒。”他一生從未見過父親之面,聽母親說,他父親在他出世之前就已死了,自幼見到別的孩子有父親疼愛,心下常自羡慕,只是見這怪人舉止怪異,瘋瘋癲癲,卻老大不願意認他為義父。那怪人喝道:“你不肯叫我爸爸,好罷,別人叫我爸爸,我還不肯答應呢。”那少年尋思怎生想個法兒騙得他醫好自己。那怪人口中忽然發出一連串古怪聲音,似是念咒,發足便行。那少年急叫:“爸爸,爸爸,你到那裏去?”
  怪人哈哈大笑,說道:“乖兒子,來,我教你除去身上毒氣的法兒。”少年走近身去。怪人道:“你中的是李莫愁那女娃娃的冰魄銀針之毒,治起來可著實不容易。”當下傳了口訣和行功之法,說道此法是倒運氣息,須得頭下腳上,氣血逆行,毒氣就會從進入身子之處回出。只是他新學乍練,每日只能逼出少許,須得一月以上,方能驅盡毒氣。
  那少年極是聰明,一點便透,入耳即記,當下依法施為,果然麻木略減。他過了一陣氣,雙手手指尖流出幾滴黑汁。怪人喜道:“好啦!今天不用再練,明日我再教你新的法兒。咱們走罷。”少年一愕,道:“那裏去?”怪人道:“你是我兒,爸爸去那裏,兒子自然跟著去那裏。”
  正說到此處,空中忽然幾聲雕唳,兩頭大雕在半空飛掠而過。那怪人向雙雕呆望,以手擊額,皺眉苦苦思索,突然間似乎想起了甚麽,登時臉色大變,叫道:“我不要見他們,不要見他們。”說著一步跨了出去。這一步邁得好大,待得第二步跨出,人已在丈許之外,連跨得十來步,身子早在桑樹林後沒了。
  那少年叫道:“爸爸,爸爸!”隨後趕去。繞過一株大柳樹,驀覺腦後一陣疾風掠過,卻是那對大雕從身後撲過,向前飛落。柳樹林後轉出一男一女,雙雕分別停在二人肩頭。
  那男的濃眉大眼,胸寬腰挺,三十來歲年紀,上唇微留髭須。那女的約莫二十六七歲,容貌秀麗,一雙眼睛靈活之極,在少年身上轉了幾眼,向那男子道:“你說這人像誰?”那男子向少年凝視半晌,道:“你說是像……”只說了四個字,卻不接下去了。
  這二人正是郭靖、黃蓉夫婦。這日兩人正在一家茶館中打聽黃藥師的消息,忽見遠處烈焰沖天而起,過了一會,街上有人奔相走告:“陸家莊失火!”黃蓉心中一凜,想起嘉興陸家莊的主人陸展元是武林中一號人物,雖然向未謀面,卻也久慕其名,江湖上多說“江南兩個陸家莊”。江南陸家莊何止千百,武學之士說兩個陸家莊,卻是指太湖陸家莊與嘉興陸家莊而言。陸展元能與陸乘風相提並論,自非泛泛之士。一問之下,失火的竟然就是陸展元之家。兩人當即趕去,待得到達,見火勢漸小,莊子卻已燒成一個火窟,火場中幾具焦屍燒得全身似炭,面目已不可辨。
  黃蓉道:“這中間可有古怪。”郭靖道:“怎麽?”黃蓉道:“那陸展元在武林中名頭不小,他夫人何沅君也是當代女俠。若是尋常火燭,他家中怎能有人逃不出來?定是仇家來放的火。”郭靖一想不錯,說道:“對,咱們搜搜,瞧是誰放的火,怎麽下這等毒手?”
  二人繞著莊子走了一遍,不見有何痕跡。黃蓉忽然指著半壁殘牆,叫道:“你瞧,那是甚麽?”郭靖一擡頭,只見牆上印著幾個血手印,給煙一薰,更加顯得可怖。牆壁倒塌,有兩個血手印只剩下半截。郭靖心中一驚,脫口而出:“赤練仙子!”黃蓉道:“一定是她。早就聽說赤練仙子李莫愁武功高強,陰毒無比,不亞於當年的西毒。她駕臨江南,咱們正好跟她鬥鬥。”郭靖點點頭,道:“武林朋友都說這女魔頭難纏得緊,咱們若是找到岳父,那就好了。”黃蓉笑道:“年紀越大,越是膽小。”郭靖道:“這話一點不錯。越是練武,越是知道自己不行。”黃蓉笑道:“郭大爺好謙!我卻覺得自己愈練愈了不起呢。”
  二人嘴裏說笑,心中卻暗自提防,四下裏巡視,在一個池塘旁見到兩枚冰魄銀針。一枚銀針半截浸在水中,塘裏幾十條金魚盡皆肚皮翻白,此針之毒,實是可怖可畏。黃蓉伸了伸舌頭,拾兩段斷截樹枝挾起銀針,取出手帕重重包裹了,放入衣囊。二人又到遠處搜尋,卻見到了雙雕,又遇上了那個少年。
  郭靖眼見那少年有些面善,一時卻想不起像誰,鼻中忽然聞到一陣怪臭,嗅了幾下,只覺頭腦中微微發悶。黃蓉也早聞到了,臭味似乎出自近處,轉頭尋找,見雄雕左足上有破損傷口,湊近一聞,臭味果然就從傷口發出。二人吃了一驚,細看傷口,雖只擦破一層油皮,但傷足腫得不止一倍,皮肉已在腐爛。郭靖尋思:“甚麽傷,這等厲害?”忽見那少年左手全成黑色,驚道:“你也中了這毒?”
  黃蓉搶過去拿起他手掌一看,忙捋高他衣袖,取出小刀割破他手腕,推擠毒血。只見少年手上流出來的血卻是鮮紅之色,微感奇怪:他手掌明明全成黑色,怎麽血中卻又無毒?她不知那少年經怪人傳授,已將毒血逼向指尖,一時不再上升。她從囊中取出一顆九花玉露丸,道:“嚼碎吞下。”少年接在手裏,先自聞到一陣清香,放入口中嚼碎,但覺滿嘴馨芳,甘美無比,一股清涼之氣直透丹田。黃蓉又取兩粒藥丸,喂雙雕各服一丸。
  郭靖沈思半晌,忽然張口長嘯。那少年耳畔異聲陡發,出其不意,嚇了一跳,但聽嘯聲遠遠傳送出去,只驚得雀鳥四下裏亂飛,身旁柳枝垂條震動不已。他一嘯未已,第二嘯跟著送出,嘯上加嘯,聲音振蕩重疊,猶如千軍萬馬,奔騰遠去。
  黃蓉知道丈夫發聲向李莫愁挑戰,聽他第三下嘯聲又出,當下氣湧丹田,跟著發聲長嘯,郭靖的嘯聲雄壯宏大,黃蓉的卻是清亮高昂。兩人的嘯聲交織在一起,有如一隻大鵬一隻小鳥並肩齊飛,越飛越高,那小鳥竟然始終不落於大鵬之後。兩人在桃花島潛心苦修,內力已臻化境,雙嘯齊作,當真是回翔九天,聲聞數裏。
  那倒行的怪人聽到嘯聲,足步加快,疾行而避。
  抱著程英的青袍客聽到嘯聲,哈哈一笑,說道:“他們也來啦,老子走遠些,免得羅唆。”
  李莫愁將陸無雙挾在脅下,奔行正急,突然聽到嘯聲,猛地停步,拂塵一揮,轉過身來,冷笑道:“郭大俠名震武林,倒要瞧瞧他是不是果有真才實學。”忽聽得一陣清亮的嘯聲跟著響起,兩股嘯聲呼應相和,剛柔並濟,更增威勢。李莫愁心中一凜,自知難敵,又想他夫婦同闖江湖,互相扶持,自己卻是孤零零的一人,登覺萬念俱灰,歎了一口長氣,抓著陸無雙的背心去了。
  此時武三娘已扶著丈夫,帶同兩個兒子與柯鎮惡作別離去。柯鎮惡适才一番劇戰,生怕李莫愁去而複返傷害郭芙,帶著她正想找個隱蔽所在躲了起來,忽然聽到郭黃二人嘯聲,心中大喜。郭芙叫道:“爹爹,媽媽!”發足便跑。
  一老一小循著嘯聲奔到郭靖夫婦跟前。郭芙投入黃蓉懷裏,笑道:“媽,大公公剛才打跑了一個惡女人,他老人家本事可大得很哩。”黃蓉自然知她撒謊,卻只笑了笑。郭靖斥道:“小孩子家,說話可要老老實實。”郭芙伸了伸舌頭,笑道:“大公公本事不大嗎?他怎麽能做你師父?”生怕父親又再責罵,當即遠遠走開,向那少年招手,說道:“你去摘些花兒,編了花冠給我戴!”
  那少年跟了她過去。郭芙瞥見他手掌漆黑,便道:“你手這麽髒,我不跟你玩。你摘的花兒也給你弄臭啦。”那少年冷然道:“誰愛跟你玩了?”大踏步便走。
  郭靖叫道:“小兄弟,別忙走。你身上餘毒未去,發作出來厲害得緊。”那少年最惱別人小看了他,給郭芙這兩句話刺痛了心,當下昂首直行,對郭靖的叫喊只如不聞。郭靖搶步上前,說道:“你怎麽中了毒?我們給你治了,再走不遲。”那少年道:“我又不認得你,關你甚麽事?”足下加快,想從郭靖身旁穿過。郭靖見他臉上悻悻之色,眉目間甚似一個故人,心念一動,說道:“小兄弟,你姓甚麽?”那少年向他白了一眼,側過身子,意欲急沖而過。郭靖翻掌抓住了他手腕。那少年幾下掙不脫,左手一拳,重重打在郭靖腹上。
  郭靖微微一笑,也不理會。那少年想縮回手臂再打,那知拳頭深陷在他小腹之中,竟然拔不出來。他小臉脹得通紅,用力後拔,只拔得手臂發疼,卻始終掙不脫他小腹的吸力。郭靖笑道:“你跟我說你姓甚麽,我就放你。”那少年道:“我姓倪,名字叫作牢子,你快放我。”郭靖聽了好生失望,腹肌松開,他可不知那少年其實說自己名叫“你老子”,在討他的便宜。那少年拳頭脫縛,望著郭靖,心道:“你本事好大,你老子不及乖子。”
  黃蓉見了他臉上的狡猾憊懶神情,總覺他跟那人甚為相似,忍不住要再試他一試,笑道:“小兄弟,你想做我丈夫的老子,可不成了我的公公嗎?”左手一揮,已按住他後頸。那少年覺得按來的力道極是強勁,急忙運力相抗。黃蓉手上勁力忽松,那少年不由自主的仰天一交,結結實實的摔倒。郭芙拍手大笑。那少年大怒,跳起身來,退後幾步,正要汙言穢語的罵人,黃蓉已搶上前去,雙手按住他肩頭,凝視著他雙眼,緩緩的道:“你姓楊名過,你媽媽姓穆,是不是?”
  那少年正是姓楊名過,突然被黃蓉說了出來,不由得驚駭無比,胸間氣血上湧,手上毒氣突然回沖,腦中一陣糊塗,登時暈了過去。
  黃蓉一驚,扶住他身子。郭靖給他推拿了幾下,但見他雙目緊閉,牙齒咬破了舌頭,滿嘴鮮血,始終不醒。郭靖又驚又喜,道:“他……他原來是楊康兄弟的孩子。”黃蓉見楊過中毒極深,低聲道:“咱們先投客店,到城裏配幾味藥。”
  原來黃蓉見這少年容貌與楊康實在相像,相起當年王處一在中都客店中相試穆念慈的武功師承,伸手按她後頸,穆念慈不向前跌,反而後仰,這正是洪七公獨門的運氣練功法門。這少年若是穆念慈的兒子,所練武功也必是一路。黃蓉是洪七公的弟子,自是深知本門練功的訣竅,一試之下,果然便揭穿了他的真相。
  當下郭靖抱了楊過,與柯鎮惡、黃蓉、郭芙三人攜同雙雕,回到客店。黃蓉寫下藥方,店小二去藥店配藥,只是她用的藥都是偏門,嘉興雖是通都大邑,一時卻也配不齊全。郭靖見楊過始終昏迷不醒,甚是憂慮。黃蓉知道丈夫自楊康死後,常自耿耿於懷,今日鬥然遇上他的子嗣,自是歡喜無限,偏是他又中了劇毒,不知生死,說道:“咱們自己出去采藥。”郭靖心知只要稍有治癒之望,她必出言安慰自己,卻見她神色之間亦甚鄭重,心下更是惴惴不安,於是囑咐郭芙不得隨便亂走,夫妻倆出去找尋藥草。
  楊過昏昏沈沈的睡著,直到天黑,仍是不醒。柯鎮惡進來看了他幾次,自是束手無策,他毒蒺藜的毒性與冰魄銀針全然不同,兩者的解藥自不能混用,又怕郭芙溜出,不住哄著她睡覺。
  楊過昏迷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有人在他胸口推拿,慢慢醒轉,睜開眼來,但見黑影閃動,甚麽東西從窗中竄了出去。他勉力站起,扶著桌子走到窗口張望,只見屋檐上倒立著一人,頭下腳上,正是日間要他叫爸爸的那個怪人,身子搖搖擺擺,似乎隨時都能摔下屋頭。
  楊過驚喜交集,叫道:“是你。”那怪人道:“怎麽不叫爸爸?”楊過叫了聲:“爸爸!”心中卻道:“你是我兒子,老子變大為小,叫你爸爸便了。”那怪人很是喜歡,道:“你上來。”楊過爬上窗檻,躍上屋頂。可是他中毒後身子虛弱,力道不夠,手指沒攀到屋檐,竟掉了下去,不由得失聲驚呼:“啊!”
  那怪人伸手抓住他背心,將他輕輕放在屋頂,倒轉來站直了身子,正要說話,聽得西邊房裏有人呼的一聲吹滅燭火,知道已有人發見自己蹤跡,當下抱著楊過疾奔而去。待得柯鎮惡躍上屋時,四下裏早已無聲無息。
  那怪人抱著楊過奔到鎮外的荒地,將他放下,說道:“你用我教你的法兒,再把毒氣逼些兒出來。”楊過依言而行,約莫一盞茶時分,手指上滴出幾點黑血,胸臆間登覺大為舒暢。那怪人道:“你這孩兒甚是聰明,一教便會,比我當年親生的兒子還要伶俐。唉!孩兒啊!”想到亡故的兒子,眼中不禁濕潤,撫摸楊過的頭,微微歎息。
  楊過自幼沒有父親,母親也在他十一歲那年染病身亡。穆念慈臨死之時,說他父親死在嘉興鐵槍廟裏,要他將她遺體火化了,去葬在嘉興鐵槍廟外。楊過遵奉母親遺命辦理,從此流落嘉興,住在這破窯之中,偷雞摸狗的混日子。穆念慈雖曾傳過他一些武功的入門功夫,但她自己本就苦不甚高,去世時楊過又尚幼小,實是沒能教得了多少。這幾年來,楊過到處遭人白眼,受人欺辱,那怪人與他素不相識,居然對他這等好法,眼見他對自己真情流露,心中極是感動,縱身一躍,抱住了他脖子,叫道:“爸爸,爸爸!”他從兩三歲起就盼望有個愛憐他、保護他的父親。有時睡夢之中,突然有了個慈愛的英雄父親,但一覺醒來,這父親卻又不知去向,常常因此而大哭一場。此刻多年心願忽而得償,於這兩聲“爸爸”之中,滿腔孺慕之意盡情發泄了出來,再也不想在心中討還便宜了。
  楊過固然大為激動,那怪人心中卻只有比他更是歡喜。兩人初遇之時,楊過被逼認他為父,心中實是一百個不願意,此時兩人心靈交通,當真是親若父子,但覺對方若有危難,自己就是為他死了也所甘願。那怪人大叫大笑,說道:“好孩子,好孩子,乖兒子,再叫一聲爸爸。”楊過依言叫了兩聲,靠在他的身上。
  那怪人笑道:“乖兒子,來,我把生平最得意的武功傳給你。”說著蹲低身子,口中咕咕咕的叫了三聲,雙手推出,但聽轟的一聲巨響,面前半堵土牆應手而倒,只激得灰泥彌漫,塵土飛揚。楊過只瞧得目瞪口呆,伸出了舌頭,驚喜交集,問道:“那是甚麽功夫,我學得會嗎?”怪人道:“這叫做蛤蟆功,只要你肯下苦功,自然學得會。”楊過道:“我學會之後,再沒人欺侮我了麽?”那怪人雙眉上揚,叫道:“誰敢欺侮我兒子,我抽他的筋,剝他的皮。”
  這個怪人,自然便是西毒歐陽鋒了。
  他自於華山論劍之役被黃蓉用計逼瘋,十餘年來走遍了天涯海角,不住思索:“我到底是誰?”凡是景物依稀熟稔之地,他必多所逗留,只盼能找到自己,這幾個月來他一直耽在嘉興,便是由此。近年來他逆練九陰真經,內力大有進境,腦子也已清醒得多,雖然仍是瘋瘋癲癲,許多舊事卻已逐步一一記起,只是自己到底是誰,卻始終想不起來。
  當下歐陽鋒將修習蛤蟆功的入門心法傳授了楊過,他這蛤蟆功是天下武學中的絕頂功夫,變化精微,奧妙無窮,內功的修習更是艱難無比,練得稍有不對,不免身受重傷,甚或吐血身亡,以致當年連親生兒子歐陽克亦未傳授。此時他心情激動,加之神智迷糊,不分輕重,竟毫不顧忌的教了這新收的義子。
  楊過武功沒有根柢,雖將入門口訣牢牢記住了,卻又怎能領會得其中意思?偏生他聰明伶俐,於不明白處自出心裁的強作解入。歐陽鋒教了半天,聽他瞎纏歪扯,說得牛頭不對馬嘴,惱將起來,伸手要打他耳光,月光下見他面貌俊美,甚是可愛,尤勝當年歐陽克少年之時,這掌便打不下去了,歎道:“你累啦,回去歇歇,明兒我再教你。”
  楊過自被郭芙說他手髒,對她一家都生了厭憎之心,說道:“我跟著你,不回去啦。”歐陽鋒只是對自己的事才想不明白,于其餘世事卻並不糊塗,說道:“我的腦子有些不大對頭,只怕帶累了你。你先回去,待我把一件事想通了,咱爺兒倆再廝守一起,永不分離,好不好?”楊過自喪母之後,一生從未有人跟他說過這等親切言語,上前拉住了他手,哽咽道:“那你早些來接我。”歐陽鋒點頭道:“我暗中跟著你,不論你到那裏,我都知道。要是有人欺侮你,我打得他肋骨斷成七八十截。”當下抱起楊過,將他送回客店。
  柯鎮惡曾來找過楊過,在床上摸不到他身子,到客店四周尋了一遍,也是不見,甚是焦急;二次來尋時,楊過已經回來,正要問他剛才到了那裏,忽聽屋頂上風聲颯然,有人縱越而過。他知是有兩個武功極強之人在屋面經過,忙將郭芙抱來,放在床上楊過的身邊,持鐵杖守在窗口,只怕二人是敵,去而複回,果然風聲自遠而近,倏忽間到了屋頂。一人道:“你瞧那是誰?”另一人道:“奇怪,奇怪,當真是他?”原來是郭靖、黃蓉夫婦。
  柯鎮惡這才放心,開門讓二人進來。黃蓉道:“大師父,這裏沒事麽?”柯鎮惡道:“沒事。”黃蓉向郭靖道:“難道咱們竟看錯了人?”郭靖搖頭道:“不會,九成是他。”柯鎮惡道:“誰啊?”黃蓉一扯郭靖衣襟,要他莫說。但郭靖對恩師不敢相瞞,便道:“歐陽鋒。”柯鎮惡生平恨極此人,一聽到他名字便不禁臉上變色,低聲道:“歐陽鋒?他還沒死?”郭靖道:“适才我們采藥回來,見到屋邊人影一幌,身法又快又又怪,當即追去,卻已不見了縱影。瞧來很像歐陽鋒。”柯鎮惡知他向來穩重篤實,言不輕發,他說是歐陽鋒,就決不能是旁人。
  郭靖挂念楊過,拿了燭台,走到床邊察看,但見他臉色紅潤,呼吸調勻,睡得正沈,不禁大喜,叫道:“蓉兒,他好啦!”楊過其實是假睡,閉了眼偷聽三人說話。他隱約聽到義父名叫“歐陽鋒”,而這三人顯然對他極是忌憚,不由得暗暗歡喜。
  黃蓉過來一看,大感奇怪,先前明明見他手臂上毒氣上廷,過了這幾個時辰,只有更加瘀黑腫脹,那知毒氣反而消退,實是奇怪之極。她與郭靖出去找了半天,草藥始終沒能采齊,當下將采到的幾味藥搗爛了,擠汁給他服下。
  次日郭靖夫婦與柯鎮惡攜了兩小離嘉興向東南行,決定先回桃花島,治好楊過的傷再說。這晚投了客店,柯鎮惡與楊過住一房,郭靖夫婦與女兒住一房。
  郭靖夫婦睡到中夜,忽聽屋頂上喀的一聲響,接著隔壁房中柯鎮惡大聲呼喝,破窗躍出。郭靖與黃蓉急忙躍起,縱到窗邊,只見屋頂上柯鎮惡正空手和人惡鬥,對手身高手長,赫然便是歐陽鋒。郭靖大驚,只怕歐陽鋒一招之間便傷了大師父性命,正欲躍上相助,卻見柯鎮惡縱聲大叫,從屋頂摔了下來。郭靖飛身搶上,就在柯鎮惡的腦袋將要碰到地面之時,輕輕拉住他後領向上提起,然後再輕輕放下,問道:“大師父,沒受傷嗎?”柯鎮惡道:“死不了。快去截下歐陽鋒。”郭靖道:“是。”躍上屋頂。
  這時屋頂上黃蓉雙掌飛舞,已與這十餘年不見的老對頭鬥得甚是激烈。她這些年來武功大進,內力強勁,出掌更是變化奧妙,十餘招中,歐陽鋒竟絲毫占不到便宜。
  郭靖叫道:“歐陽先生,別來無恙啊。”歐陽鋒道:“你說甚麽?你叫我甚麽?”臉上一片茫然,當下對黃蓉來招只守不攻,心中隱約覺得“歐陽”二字似與自己有極密切關系。郭靖待要再說,黃蓉已看出歐陽鋒瘋病未愈,忙叫道:“你叫做趙錢孫李、周吳陳王!”歐陽鋒一怔,道:“我叫做趙錢孫李、周吳陳王?”黃蓉道:“不錯,你的名字叫作馮鄭褚衛、蔣沈韓楊。”她說的是“百家姓”上的姓氏。歐陽鋒心中本來糊塗,給她一口氣背了幾十個姓氏,更是摸不著頭腦,問道:“你是誰?我是誰?”
  忽聽身後一人大喝:“你是殺害我五個好兄弟的老毒物。”呼聲未畢,鐵杖已至,正是柯鎮惡。他适才被歐陽鋒掌力逼下,未曾受傷,到房中取了鐵杖上來再鬥。郭靖大叫:“師父小心!”柯鎮惡鐵杖砸出,和歐陽鋒背心相距已不到一尺,卻聽呼的一聲響,鐵杖反激出去,柯鎮惡把持不住,鐵杖撒手,跟著身子也摔入了天井。
  郭靖知道師父雖然摔下,並不礙事,但歐陽鋒若乘勢追擊,後著可淩厲之極,當下叫道:“看招!”左腿微屈,右掌劃了個圓圈,平推出去,正是降龍十八掌中的“亢龍有悔”。這一招他日夕勤練不輟,初學時便已非同小可,加上這十餘年苦功,實己到爐火純青之境,初推出去時看似輕描淡寫,但一遇阻力,能在剎時之間連加一十三道後勁,一道強似一道,重重疊疊,直是無堅不摧、無強不破。這是他從九陰真經中悟出來的妙境,縱是洪七公當年,單以這招而論,也無如此精奧的造詣。
  歐陽鋒剛將柯鎮惡震下屋頂,但覺一股微風撲面而來,風勢雖然不勁,然已逼得自己呼吸不暢,知道不妙,急忙身子蹲下,雙掌平推而出,使的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蛤蟆功”。三掌相交,兩人身子都是一震。郭靖掌力急加,一道又是一道,如波濤洶湧般的向前猛撲。歐陽鋒口中咯咯大叫,身子一幌一幌,似乎隨時都能摔倒,但郭靖掌力愈是加強,他反擊之力也相應而增。
  二人不交手已十餘年,這次江南重逢,都要試一試對方進境如何。昔日華山論劍,郭靖殊非歐陽鋒敵手,但別來勇猛精進,武功大臻圓熟,歐陽鋒雖逆練真經,也自有心得,但一正一反,終究是正勝於反,到此次交手,郭靖已能與他並駕齊驅,難分上下。黃蓉要丈夫獨力取勝,只在旁掠陣,並不上前夾擊。
  南方的屋頂與北方大不相同。北方居室因須抵擋冬日冰雪積壓,屋頂堅實異常,但自淮水而南,屋頂瓦片疊蓋,便以輕巧靈便為主。郭靖與歐陽鋒各以掌力相抵,力貫雙腿,過了一盞茶時分,只聽腳下格格作響,突然喀喇喇一聲巨響,幾條椽子同時斷折,屋頂穿了個大孔,兩人一齊落下。
  黃蓉大驚,忙從洞中躍落,只見二人仍是雙掌相抵,腳下踏著幾條椽子,這些椽子卻壓在一個住店的客人身上。那人睡夢方酣,豈知禍從天降,登時雙腿骨折,痛極大號。郭靖不忍傷害無辜,不敢足上用力,歐陽鋒卻不理旁人死活。二人本來勢均力敵,但因郭靖足底勢虛,掌上無所借力,漸趨下風。他以單掌抵敵人雙掌,然全身之力已集於右掌,左掌雖然空著,可也已無力可使。黃蓉見丈夫身子微向後仰,雖只半寸幾分的退卻,卻顯然已落敗勢,當下叫道:“喂,張三李四,糊塗王八,看招。”輕飄飄的一掌往歐陽鋒肩頭拍去。
  這一掌出招雖輕,然而是落英神劍掌法的上乘功夫,落在敵人身上,勁力直透內髒,縱是歐陽鋒這等一流名家,也須受傷不可。歐陽鋒聽她又以古怪姓名稱呼自己,一征之下,鬥然見她招到,雙掌力推,將郭靖的掌力逼開半尺,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一把抓住了黃蓉肩頭,五指如釣,要硬生生扯她一塊肉下來。
  這一抓發出,三人同時大吃一驚。歐陽鋒但覺指尖劇痛,原來已抓中了她身上軟蝟甲的尖刺,忙不叠的鬆手。就在此時,郭靖掌力又到,歐陽鋒回掌相抵,危急中各出全力,砰的一聲,兩人同時急退,但見塵沙飛揚,牆倒屋傾。原來二人這一下全使上了剛掌,黑暗中瞧不清對方身形,降龍十八掌與蛤蟆功的巨力竟都打在對方肩頭。兩人破牆而出,半邊屋頂塌了下來。黃蓉肩頭受了這一抓,雖未受傷,卻也已嚇得花容失色,百忙中在屋頂將塌未塌之際斜身飛出。只見歐陽鋒與郭靖相距半丈,呆立不動,顯然都已受了內傷。
  黃蓉不及攻敵,當即站在丈夫身旁守護。但見二人閉目運氣,哇哇兩聲,不約而同的都噴出一口鮮血。歐陽鋒叫道:“降龍十八掌,嘿,好傢夥,好傢夥!”一陣狂笑,揚長便走,瞬息間去得無影無蹤。
  此時客店中早已呼爺喊娘,亂成一團。黃蓉知道此處不可再居,從柯鎮惡手裏抱過女兒,道:“師父,你抱著靖哥哥,咱們走罷!”柯鎮惡將郭靖抗在肩上,一蹺一拐的向北行去。走了一陣,黃蓉忽然想起楊過,不知這孩子逃到了那裏,但挂念丈夫身受重傷,心想旁的事只好慢慢再說。
  郭靖心中明白,只是被歐陽鋒的掌力逼住了氣,說不出說來。他在柯鎮惡肩頭調勻呼吸,運氣通脈,約莫走出七八裏地,各脈俱通,說道:“大師父,不礙事了。”柯鎮惡將他放下,問道:“還好麽?”郭靖搖搖頭道:“蛤蟆功當真了得!”只見女兒伏在母親肩頭沈沈熟睡,心中一怔,問道:“過兒呢?”柯鎮惡一時想不起過兒是誰,愕然難答。黃蓉道:“你放心,先找個地方休息,我回頭去找他。”
  此時天色將明,道旁樹木房屋已朦朧可辨。郭靖道:“我的傷不礙事,咱們一起去找。”黃蓉皺眉道:“這孩子機伶得很,不用為他挂懷。”正說到此處,忽見道旁白牆後伸出個小小腦袋一探,隨即縮了回去。黃蓉搶過去一把抓住,正是楊過。他笑嘻嘻的叫了聲“阿姨”,說道:“你們才來麽?我在這兒等了好久啦。”黃蓉心中好些疑團難解,隨口答應一聲,道:“好,跟我們走罷!”
  楊過笑了笑,跟隨在後。郭芙睜開眼來,問道:“你到那裏去啦?”楊過道:“我去捉蟋蟀對打,那才好玩呢。”郭芙道:“有甚麽好玩?”楊過道:“哼,誰說不好玩?一個大蟋蟀跟一隻老蟋蟀對打,老蟋蟀輸了,又來了兩只小蟋蟀幫著,三隻打一個。大蟋蟀跳來跳去,這邊彈一腳,那邊咬一口,嘿嘿,那可厲害了……”說到這裏,卻住口不說了。郭芙怔怔的聽著,問道:“後來怎樣?”楊過道:“你說不好玩,問我幹麽?”郭芙碰了個釘子,很是生氣,轉過了頭不睬他。
  黃蓉聽他言語中明明是幫著歐陽鋒,在譏刺自己夫婦與柯鎮惡,便道:“你跟阿姨說,到底是誰打贏了?”楊過笑笑,輕描淡寫的道:“我正瞧得有趣,你們都來了,蟋蟀兒全逃走啦。”黃蓉心想:“當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不禁微覺有氣。
  說話之間,眾人來到一個村子。黃蓉向一所大宅院求見主人。那主人甚是好客,聽說有人受傷生病,忙命莊丁打掃廂房接待。郭靖吃了三大碗飯,坐在榻上閉目養神。黃蓉見丈夫氣定神閒,心知已無危險,坐在他身旁守護,想起見到楊過以來的種種情況,覺得此人年紀雖小,卻有許多怪異難解之處,但若詳加查問,他多半不會實說,心想只小心留意他行動便是。當日無語,用過晚膳後各自安寢。
  楊過與柯鎮惡同睡一房,到得中夜,他悄悄起身,聽得柯鎮惡鼻鼾呼呼,睡得正沈,便打開房門,溜了出去,走到牆邊,爬上一株桂花樹,縱身躍起,攀上牆頭,輕輕溜下。牆外兩只狗聞到人氣,吠了起來。楊過早有預備,從懷裏摸出兩根日間藏著的肉骨頭,丟了過去。兩只狗咬住骨頭大嚼,當即止吠。
  楊過辨明方向,向西南而行,約莫走了七八裏地,來到鐵槍廟前。他推開廟門,叫道:“爸爸,我來啦!”只聽裏面哼了一聲,正是歐陽鋒的聲音,楊過大喜,摸到供桌前,找到燭台,點燃了殘燭,見歐陽鋒躺在神像前的幾個蒲團之上,神情委頓,呼吸微弱。他與郭靖所受之傷情形相若,只是郭靖方當年富力強,複元甚速,他卻年紀老邁,精力已遠為不如。
  原來昨晚楊過與柯鎮惡同室宿店,半夜裏歐陽鋒又來瞧他。柯鎮惡當即醒覺,與歐陽鋒動起手來。其後黃蓉、郭靖二人先後參戰,楊過一直在旁觀看。終于歐陽鋒與郭靖同時受傷,歐陽鋒遠引。楊過見混亂中無人留心自己,悄悄向歐陽鋒追去。初時歐陽鋒行得極快,楊過自是追趕不上,但後來他傷勢發作,舉步維艱,楊過趕了上來,扶他在道旁休息。楊過知道自己若不回去,黃蓉、柯鎮惡等必來找尋,只恐累了義父的性命,是以與歐陽鋒約定了在鐵槍廟中相會。這鐵槍廟與他二人都大有干系,一說均知。楊過獨自守在大路之旁相候,與郭靖等會面後,直到半夜方來探視。
  楊過從懷裏取出七八個饅頭,遞在他手裏,道:“爸爸,你吃罷。”歐陽鋒餓了一天,生怕出去遇上敵人,整日躲在廟中苦挨,吃了幾個饅頭後精神為之一振,問道:“他們在那兒?”楊過一一說了。
  歐陽鋒道:“那姓郭的吃了我這一掌,七日之內難以復原。他媳婦兒要照料丈夫,不敢輕離,眼下咱們只擔心柯瞎子一人。他今晚不來,明日必至。只可惜我沒半點力氣。唉,我好像殺過他的兄弟,也不知是四個還是五個……”說到這裏,不禁劇烈咳嗽。
  楊過坐在地下,手托腮幫,小腦袋中剎時間轉了許多念頭,忽然心想:“有了,待我在地下布些利器,老瞎子若是進來,可要叫他先受點兒傷。”於是在供桌上取過四隻燭台,拔去灰塵堆積的陳年殘燭,將燭台放在門口,再虛掩廟門,搬了一隻鐵香爐,爬上去放在廟門頂上。
  他四下察看,想再佈置些害人的陷阱,見東西兩邊偏殿中各吊著一口大鐵鐘。每一口鐘都是三人合抱也抱不起來,料必重逾千斤。鐘頂上有一隻極粗的鐵釣,與巨木製成的木架相連。這鐵槍廟年久失修,破敗不堪,但巨鐘和木架兩皆堅牢,仍是完好無損。楊過心想:“老瞎子要是到來,我就爬到鐘架上面,管教他找我不著。”
  他手持燭台,正想到後殿去找件防身利器,忽聽大路上篤、篤、篤的一聲聲鐵杖擊地,知道柯鎮惡到了,忙吹滅燭火,隨即想起:“這瞎子目不見物,我倒不必熄燭。”但聽篤篤篤之聲越來越近,歐陽鋒忽地坐起,要把全身僅餘的勁力運到右掌之上,先發制人,一掌將他斃了。楊過將手中燭台的鐵簽朝外,守在歐陽鋒身旁,心想我雖武藝低微,好歹也要相助義父,跟老瞎子拚上一拚。
  柯鎮惡料定歐陽鋒身受重傷,難以遠走,那鐵槍廟便在附近,正是歐陽鋒舊遊之地,料想他不敢寄居民家,多半會躲在廟中,想起五個兄弟慘遭此人毒手,今日有此報仇良機,那肯放過?睡到半夜,輕輕叫了兩聲:“過兒,過兒!”不聽答應,只道他睡得正熟,竟沒走近查察,當下越牆而出。那兩條狗子正在大嚼楊過給的骨頭,見他出來,只嗚嗚幾聲,卻沒吠叫。
  他緩緩來到鐵槍廟前,側耳聽去,果然廟裏有呼吸之聲。他大聲叫道:“老毒物,柯瞎子找你來啦,有種的快出來。”說著鐵杖在地下一頓。歐陽鋒只怕泄了丹田之氣,不敢言語。
  柯鎮惡叫了幾聲,未聞應聲,舉鐵杖撞開廟門,踏步進內,只聽呼的一響,頭頂一件重物砸將下來,同時左腳已踏中燭臺上的鐵簽,刺破靴底,腳掌心上一陣劇痛。他一時之間不明所以,鐵杖揮起,當的一聲巨響,震耳欲聾,將頭頂的鐵香爐打了開去,隨即在地下一滾,好教鐵簽不致刺入足底。那知身旁尚有幾隻燭台,只覺肩頭一痛,又有一隻燭台的鐵簽刺入了肉裏。他左手抓住燭台拔出,鮮血立湧。此時不敢再有大意,聽著歐陽鋒呼吸之聲,腳掌擦地而前,一步一步走近,走到離他三尺之處,鐵杖高舉,叫道:“老毒物,今日你還有何話說?”
  歐陽鋒已將全身所剩有限力你運上右臂,只待對方鐵杖擊下,手掌同時拍出,跟他拚個同歸於盡。柯鎮惡雖知仇人身受重傷,但不知他到底傷勢如何,這一杖遲遲不落,要等他先行發招,就可知他還剩下多少力氣,。兩人相對僵持,均各不動。
  柯鎮惡耳聽得他呼吸沈重,腦中鬥然間出現了朱聰、韓寶駒、南希仁等繕義兄弟的聲音,似乎在齊聲催他趕快下手,當下再也忍耐不住,大吼一聲,一招“秦王鞭石”,揮鐵杖摟頭蓋將下去。歐陽鋒身子略閃,待要發掌,手臂只伸出半尺,一口氣卻接不上來,登時軟垂下去。但聽砰的一聲猛響,火光四濺,鐵杖杖頭將地下幾塊方磚擊得粉碎。
  柯鎮惡一擊不中,次招隨上,鐵杖橫掃,向他中路打去。若在平日,歐陽鋒輕輕一帶,就要叫他鐵杖脫手,至不濟也能縱身躍過,但此刻全身酸軟,使不出半點勁道,只得著地打滾,避了開去。柯鎮惡使開降魔杖法,一招快似一招。歐陽鋒卻越避越是遲鈍,終於給他一招“杵伏藥叉”擊中左肩。
  楊過在一旁聽著,不由得心驚肉跳,有心要上前相助義父,卻自知武藝低微,只有送死的份兒。
  柯鎮惡接連二杖,都擊在歐陽鋒身上。歐陽鋒今日也是該遭此厄,總算他內力深湛,雖無還手之力,卻能退避化解,將他每一擊的勁道都卸在一旁,身上已被打得皮開肉綻,筋骨內髒卻不受損。柯鎮惡暗暗稱奇,心想這老毒物的本事果然非同小可,每一杖下去,明明已經擊中,但總是在他身上滑溜而過,十成勁力倒給化解了九成,心想他的頭蓋總不能以柔功滑開我的杖力,當下運杖成風,著著向他頭頂進攻。
  歐陽鋒閃頭避了幾次,霎時間身子已被籠罩在他杖風之下,不由得暗暗叫苦,若是被他一杖擊在頭上,那裏還保得住性命,無可奈何中行險僥幸,突然撲入他的懷裏,抓住了他胸口。柯鎮惡吃了一驚,鐵杖已在外門,難以擊敵,只得伸手反揪。兩人一齊滾倒。
  歐陽鋒不敢鬆手,牢牢抓住對方胸口,左手去扭他腰間,忽然觸手堅硬,急忙抓起,竟是一柄尖刀。這是張阿生常用的兵刃屠牛刀,名雖如此,其實並非用以屠牛。這刀砍金斷玉,鋒利無比。張阿生在蒙古大漠死于陳玄風之手,柯鎮惡心念義弟,這柄刀帶在身畔,片刻不離。歐陽鋒近身肉搏,拔了出來,左手彎過,舉刀便往敵人腰脅刺落。恰在此時,柯鎮惡正放脫鐵杖,右拳揮出,砰的一聲,將歐陽鋒打了個筋斗。歐陽鋒眼前金星直冒,迷迷糊糊中揮手將尖刀往敵人擲去。柯鎮惡聽得風聲,閃身避過,只聽鐺的一聲,鐘聲嗡嗡不絕,原來這把刀正擲中殿上的鐵鐘。歐陽鋒這一擲雖然無甚手勁,但因刀刃十分鋒利,竟然刺入鐵鐘,刀身不住顫動。
  楊過站在鐘旁,尖刀貼面飛過,險些給刺中臉頰,只嚇得心中怦怦而跳,急忙快手快腳的爬上鐘架。
  歐陽鋒靈機一動,繞到了鐘後。此時鐘聲未絕,柯鎮惡一時聽不出他呼吸所在,側頭細辨聲息。大殿中月光斜照,但見他滿頭亂發,住杖傾聽,神態極是可怕。楊過瞧出了其中關鍵,當即拔出屠牛刀,將刀柄往鐘上重重撞上,鏜的一聲,將兩人呼吸聲盡皆蓋過。
  柯鎮惡聽到潼聲,向前疾撲,歐陽鋒已繞到了鐘後。柯鎮惡橫杖擊出,歐陽鋒向旁閃避,這一杖便擊中了鐵鐘,只聽得鏜的一聲巨響,當真是震耳欲聾。楊過只覺耳鼓隱隱作痛。柯鎮惡性起,揮鐵杖不住擊鐘,前聲未絕,後聲又起,越來越響。歐陽鋒心想不妙,他這般敲擊下去,雖然郭靖受傷,黃蓉卻只怕要來應援。乘著鐘聲震耳,放輕腳步,想從後殿溜出。那知柯鎮惡耳音靈敏之極,雖在鐘聲鏜鏜巨響之中,仍分辨得出別的細微聲息,聽得歐陽鋒腳步移動,當下只作不知,仍是舞杖狂敲,待他走出數步,離鐘已遠,突然縱躍而前,揮杖在他頭頂擊落。
  歐陽鋒勁力雖失,但他一生不知經過多少大風大浪,這些接戰時的虛虛實實,豈有不知?眼見柯鎮惡右肩微擡,早知他的心意,不待他鐵杖揮出,又已逃回鐘後。他重傷後本已步履艱難,但此刻生死系於一發,竟然從數十年的深厚內力之中,激發了連自己也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道。
  柯鎮惡大怒,叫道:“就算打你不死,累也累死了你。”繞鐘來追。
  楊過見二人繞著鐵鐘兜圈子,時候一長,義父必定氣力不加,眼見情勢危急,忽然心生一計,爬在鐘架上雙手亂舞,大做手勢。歐陽鋒全神躲閃敵人追擊,並未瞧見,再兜兩個圈子,才見楊過的影子映在地下,正做手勢叫他離開,一時未明其意,但想他既叫我離開,必有用意,當下冒險向外奔去。
  柯鎮惡停步不動,要分辨敵人的去向。楊過除下腳上兩只鞋子,向後殿擲去,拍拍兩聲,落在地下。柯鎮惡大奇,明明聽得歐陽鋒走向大門,怎麽後殿又有聲響?就在他微一遲疑之際,楊過執起屠牛少刀,發力向吊著鐵鐘的木架橫梁上斬去。這橫梁極粗,楊過力氣又小,寶刀雖利,數刀急砍又怎斬它得斷?但鐵鐘沈重之極,橫梁給接連斬出了幾個缺口,已吃不住巨鐘的重量。喀喇喇幾聲響,橫梁折斷,那口大鐵鐘夾著一股疾風,對准柯鎮惡的頂門直砸下來。
  柯鎮惡早聽得頭頂忽發異聲,正自奇怪,巨鐘已落將下來,這當兒已不及逃竄,百忙中鐵杖直豎,當的一聲猛響,巨鐘邊緣正壓在杖上,就這麽一擋,他已乘隙從鐘底滾出。但聽喀、砰、碰、轟,接連幾響,鐵杖斷為兩截,鐵鐘翻滾過去,在柯鎮惡肩頭猛力一撞,將他拋出山門,連翻了幾個筋斗,只跌得鼻子流血,額角上也破了一大塊。柯鎮惡目不見物,不知變故因何而起,只怕殿中躲著甚麽怪物作崇,爬起身來,一蹺一拐的走了。
  歐陽鋒在旁瞧著,也不由得微微心驚,不住口叫道:“可惜,可惜!”又道:“乖孩兒,好聰明!”楊過從鐘架上爬下,喜道:“這瞎子不敢再來啦。”歐陽鋒搖頭道:“此人與我仇深似海,只要他一息尚存,必定再來。”楊過道:“那麽咱們快走。”歐陽鋒仍是搖頭,道:“我受傷甚重,逃不遠。”他這時危難暫過,只覺四肢百骸都要如要散開來一般,實是一步也不能動了。楊過急道:“那怎麽辦?”歐陽鋒沈吟半晌,道:“有個法子,你再斬斷另一口鐘的橫梁,將我罩在鐘下。”楊過道:“那你怎麽出來?”歐陽鋒道:“我在鐘下用功七日,元功一複,自己就能掀鐘出來。這七日之中,那柯瞎子縱然再來尋仇,諒他這點點微末道行,也揭不開這口大鐘。只要黃蓉這女娃娃不來,未必有人能識破機關。黃蓉一來,那可大事去矣。”
  楊過心想除此之外,確也沒有旁的法子,問清楚他確能自行開鐘,不須別人相助,又問:“你七天沒東西吃,行嗎?”歐陽鋒道:“你去找只盆缽,裝滿了清水,放在我身旁。這裏還有好幾個饅頭,慢慢吃著,盡可支援得七日。”
  楊過去廚房中找到一隻瓦缽,裝了清水,放在另一口仍然高懸的大鐘之下,然後扶了歐陽鋒端端正正的坐在鐘下。歐陽鋒道:“孩兒,你盡管隨那姓郭的前去,日後我必來尋你。”楊過答應了,爬上鐘架,斬斷橫梁,大鐵鐘落下,將歐陽鋒罩住了。
  楊過叫了幾聲“爸爸”,不聽歐陽鋒答應,知他在鐘內聽不見外邊聲息,正要離去,心念忽動,又到後殿拿一隻瓦缽,盛滿了清水。將瓦缽放在地下,然後倒轉身子,左手伸在缽中,依照歐陽鋒所授逆行經脈之法,將手上毒血逼了一些出來。只是使這功夫極是累人,他又只學得個皮毛,雖只擠得十幾滴黑血,卻已鬧得滿頭大汗。歇了一陣,扯下神像前的幾條布幡,纏在一隻簽筒之上,然後醮了碗中血水,在那口鐘上到處都遍塗了,心想若是柯瞎子再至,想撬開鐵鐘,手掌碰到鐘身,叫他非中毒不可。
  忽又想到,義父罩在鐘內,七天之中可別給悶死了,於是用尖刀挖掘鐘邊之下的青磚,在地下挖了個拳頭大的洞孔,以便通風透氣。挖掘之間,那尖刀碰到青磚底下的一塊硬石,竟爾拍的一聲折斷了。這屠牛刀鋒銳之極,刃鋒卻是甚薄,給楊過當作鐵鑿般亂挖亂掘,一柄寶刀竟爾斷送。他不知此刀珍貴,反正不是自己之物,也不可惜,隨手拋在一旁,伏在地下,對准鐘底洞孔叫道:“爸爸,我去了,你快來接我。那口鐘外面有毒,你出來時小心些。”隨即側頭,俯耳洞孔,只聽歐陽鋒微弱的聲音道:“好孩子,我不怕毒,毒才怕我。你自己小心,我定來接你。”
  楊過悄立半晌,頗有戀戀不舍之意,這才快步奔回客店,越牆時提心吊膽,只怕柯鎮惡驚覺,那知進房後見柯鎮惡尚未回來,倒也大出意料之外。
  次日一早,忽聽得有人用棍棒砰砰砰的敲打房門。楊過躍下床來,打開房門,只見柯鎮惡持著一根木棍,臉色灰白,剛踏進門便向前撲出,摔在地下。楊過見他雙手烏黑,果然又去尋過歐陽鋒,終究不免中了自己布下之毒,暗暗心喜,當下假裝吃驚,大叫:“柯公公,你怎麽了?”
  郭靖、黃蓉聽得叫聲,奔過來查看,見柯鎮惡倒在地下,吃了一驚。此時郭靖雖能行走,卻無力氣,當下黃蓉將柯鎮惡扶在床上,問道:“大師父,你怎麽啦?”柯鎮惡搖了搖頭,並不答話。黃蓉見到他掌心黑氣,恨恨的道:“又是那姓李的賤人,靖哥哥,待我去會她。”說著一束腰帶,跨步出去。
  柯鎮惡低聲道:“不是那女子。”黃蓉止步回頭,奇道:“咦,那是誰?”柯鎮惡自覺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也對付不了,反弄到自己受傷回來,也可算無能之極。他性子剛硬,真所謂辛薑老而彌辣,對受傷的原由竟一句不提。靖蓉二人知他脾氣,若他願說,自會吐露,否則愈問愈惹他生氣。好在他只皮膚中毒,毒性也不厲害,只是一時昏暈,服了一顆九花玉露丸後便無大礙。
  黃蓉心下計議,眼前郭靖與柯鎮惡受傷,那李莫愁險毒難測,須得先將兩個傷者、兩個孩子送到桃花島,日後再來找她算帳,方策萬全。這日上午在客店中休息半天,下午雇船東行。
  楊過見黃蓉不去找歐陽鋒,心下暗喜,又想:“爸爸很怕郭伯母去找他,難道郭伯母這樣嬌滴滴的一個大美人兒,比柯瞎子還厲害得多嗎?”
  舟行半日,天色向晚,船隻靠岸停泊,船家淘米做飯。郭芙見楊過不理自己,又是生氣又是無聊,倚在船窗向外張望,忽見柳蔭下兩個小孩子在哀哀痛哭,瞧模樣正是武敦儒、武修文兄弟。郭芙大聲叫道:“喂,你們在幹甚麽?”武修文回頭見是郭芙,哭道:“我們在哭,你不見麽?”郭芙道:“幹甚麽呀,你媽打你們麽?”武修文哭道:“我媽死啦!”
  黃蓉聽到他說話,吃了一驚,躍上岸去。只見兩個孩子撫著母親的屍身哀哀痛哭。武三娘滿臉漆黑,早已死去多時。黃蓉再問武三通的下落,武敦儒哭道:“爸爸不知到那裏去啦。”武修文道:“媽媽給爸爸的傷口吸毒,吸了好多黑血出來。爸爸好了,媽媽卻死了。爸爸見媽死了,心裏忽然又糊塗啦。我們叫他,他理也不理就走了。”說著又哭了起來。黃蓉心想:“武三娘子舍生救夫,實是個義烈女子。”問道:“你們餓了罷?”兩兄弟不住點頭。
  黃蓉歎了口氣,命船夫帶他們上船吃飯,到鎮上買了一具棺木,將武三娘收殮了。當晚不及安葬,次晨才買了一塊地皮,將棺木葬了。武氏兄弟在墳前伏地大哭。
  郭靖道:“蓉兒,這兩個孩兒沒了爹娘,咱們便帶到桃花島上,以後要多費你心照顧啦。”黃蓉點頭答應,當下勸住了武氏兄弟,上船駛到海邊,另雇大船,東行往桃花島進發。
第三回 求師終南

  郭靖在舟中潛運神功,數日間傷勢便已痊愈了大半。夫婦倆說起歐陽鋒十餘年不見,不但未見衰邁,武功猶勝往昔,這一掌若是打中了郭靖胸口要害,那便非十天半月之內所能痊可了。兩人談到洪七公,不知他身在何處,甚是記挂。黃蓉雖在桃花鳥隱居,仍是遙領丐幫幫主之位,幫中事務由魯有腳奉黃蓉之名處分勾當。她此番來到江南,原擬乘便會見幫中諸長老會商幫務,並打聽洪七公近況,但郭靖受傷,只有先行歸島。其後說到楊過,黃蓉便將他叫進內艙,詢問前事。楊過說了母親因病逝世、自己流落嘉興的經過,郭靖夫婦想起和穆念慈的交情,均是不勝傷感。
  待楊過回出外艙,郭靖說道:“我向來有個心願,你自然知道。今日天幸遇到過兒,我的心願就可得償了。”當年郭靖之父郭嘯天與楊過的祖父楊鐵心義結兄弟,兩家妻室同時懷孕。二人相約,日後生下的若均是男兒,就結為兄弟,若均是女兒則結為金蘭姊妹,如是一男一女,則為夫婦。後來兩家生下的各為男兒,郭靖與楊過之父楊康如約結為兄弟。但楊康認賊作父,多行不義,終于慘死于嘉興王鐵槍廟中。郭靖念及此事,常耿耿於懷。此時這麽一說,黃蓉早知他的心意,搖頭道:“我不答應。”
  郭靖愕然道:“怎麽?”黃蓉道:“芙兒怎能許配給這小子。”郭靖道:“他父雖然行止不端,但郭楊兩家世代交好,我瞧他相貌清秀,聰明伶俐,今後跟著咱倆,將來不愁不能出人頭地。”黃蓉道:“我就怕他聰明過份了。”郭靖道:“你不是聰明得緊麽?那有甚麽不好?”黃蓉笑道:“我卻偏喜歡你這傻哥哥呢。”郭靖一笑,道:“芙兒將來長大,未必與你一般也喜歡傻小子。再說,如我這般傻瓜,天下只怕再也難找第二個。”黃蓉刮臉羞他道:“好希罕麽?不害臊。”
  兩人說笑幾句,郭靖重提話頭,說道:“我爹爹就只這麽一個遺命,楊鐵心叔父臨死之際也曾重托於我。可是于楊康兄弟與穆世姊份上,我實沒盡了甚麽心。若我再不將過兒當作親人一般看待,怎對得起爹爹與楊叔父?”言下長歎一聲,甚有憮然之意。黃蓉柔聲道:“好在個兩孩子都還小,此事也不必急。將來若是過兒當真沒甚壞處,你愛怎麽就怎麽便了。”
  郭靖站起身來,深深一揖,正色道:“多謝相允,我實是感激不盡。”黃蓉也正色道:“我可沒應允。我是說,要瞧那孩子將來有沒有出息。”郭靖一揖到地,剛伸腰直立,聽她此言,不禁楞住,隨即道:“楊康兄弟自幼在金國王府之中,這才學壞。過兒在我們島上,卻決計壞不了,何況他這名字當年就是我給取的。他名楊過,字改之,就算有了過失,也能改正,你放心好啦。”黃蓉笑道:“名字怎能作數?你叫郭靖,好安靜嗎?從小就跳來跳去的像只大猴子。”郭靖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黃蓉一笑,轉過話頭,不再談論此事。
  舟行無話,到了桃花島上。郭芙突然多了二個年紀相若的小朋友,自是歡喜之極。
  楊過服了黃蓉的解藥後,身上餘毒便即去淨。他和郭芙初見面時略有嫌隙,但小孩性兒,過了幾日,大家自也忘了。這幾天中,四人都在捕捉蟋蟀相鬥為戲。
  這一日楊過從屋裏出來,又要去捉蟋蟀,越彈指閣,經兩忘峰,剛繞過清嘯亭,忽聽得山後笑語聲喧,忙奔將過去,只見郭芙和武氏兄弟翻石撥草,也正在捕捉蟋蟀。武敦儒拿著個小竹筒,郭芙捧著一隻瓦盆。
  武修文翻開一塊石頭,嗤的一響,一隻大蟋蟀跳了出來。武修文縱身撲上,雙手按住,歡聲大叫。郭芙叫道:“給我,給我。”武修文拿起蟋蟀,道:“好罷,給你。”揭開瓦盆蓋,放在盆裏,只見這蟋蟀方頭健腿、巨顎粗腰,甚是雄駿。武修文道:“這只蟋蟀定是無敵大將軍,楊哥哥,你那許多蟋蟀兒都打它不過。”
  楊過不服,從懷中取出幾竹筒蟋蟀,挑出最兇猛的一隻來與之相鬥。鬥得幾個回合,那大蟋蟀張開巨口咬去,將楊過的那只攔腰咬住,摔出盆外,隨即振翅而鳴,洋洋得意。郭芙拍手歡叫:“我的打贏啦!”楊過道:“別忙,還有呢。”可是他連出三蟀,盡數敗下陣來,第三隻甚至被巨蟀一口咬成兩截。
  楊過臉上無光,道:“不玩啦!”轉身便走。忽聽得後面草叢中嘰嘰嘰的叫了三聲,正是蟋蟀鳴叫,聲音卻頗有些古怪。武敦儒道:“又是一隻。”撥開草叢,突然向後急躍,驚道:“蛇,蛇!”楊過轉過身來,果見一條花紋斑爛的毒蛇,昂首吐舌的盤在草中。楊過拾起一塊石子,對准了摔去,正中蛇頭,那毒蛇扭曲了幾下,便即死了。只見毒蛇所盤之旁有一隻黑黝黝的小蟋蟀,相貌奇醜,卻展翅發出嘰嘰之聲。
  郭芙笑道:“楊哥哥,你捉這小黑鬼啊。”楊過聽出她話中有嘰嘲之意,激發了胸中傲氣,說道:“好,捉就捉。”當下將黑蟋蟀捉了過來。郭芙笑道:“你這只小黑鬼,要來幹甚麽?想跟我的無敵大將軍鬥鬥嗎?”楊過怒道:“鬥就鬥,小黑鬼也不是給心欺負的。”將黑蟀放在郭芙的瓦盆之中。
  說也奇怪,那大蟋蟀見到小黑蟀竟有畏懼之意,不住退縮。郭芙與武氏兄弟大聲吆喝,為大蟋蟀加勁助威。小黑蟋蟀昂頭縱躍而前,那大蟀不敢接戰,想躍出盆去。小黑蟀也即躍高,在半空咬住大蟀的尾巴,雙蟀齊落,那大蟋蟀抖了幾抖,翻轉肚腹而死。原來蟋蟀之中有一種喜與毒蟲共居,與蜈蚣共居的稱為“蜈蚣蟀”,與毒蛇共居的稱為“蛇蟀”,因身上染有毒蟲氣息,非常蟀所能敵。楊過所捉到的小黑蟀正是一隻蛇蟀。
  郭芙見自己的無敵大將軍一戰即死,很不高興,轉念一想,道:“楊哥哥,你這頭小黑鬼給了我罷。”楊過道:“給你麽,本來沒甚麽大不了,但你為甚麽罵它小黑鬼?”郭芙小嘴一撇,悻悻的道:“不給就不給,希罕嗎?”拿起瓦盆一抖,將小黑蟀倒在地上,右腳踹落,登時踏死。楊過又驚又怒,氣血上湧,滿臉脹得通紅,登時按捺不住,反手一掌,重重打了她個耳光。
  郭芙一楞,還沒決定哭是不哭。武修文罵道:“你這小子打人!”向楊過胸口就是一拳。他家學淵源,自小得父母親傳,武功已有相當根基,這拳正中楊過前胸,力道著實不輕。楊過大怒,回手也是一拳,武修文閃身避過。楊過追上撲擊,武敦儒伸腳在他腿上一鉤,楊過撲地倒了。武修文轉身躍起,騎在他身上。兄弟倆牢牢按住,四個拳頭猛往他身上擊去。
  楊過雖比二人大了一兩歲,但雙拳難敵四手,武氏兄弟又練過上乘武功,楊過卻只跟穆念慈學過一些粗淺武功,不是二人對手,當下咬住牙關挨打,哼也不哼。武敦儒道:“你討饒就放你。”楊過罵道:“放屁!”武修文砰砰兩下,又打了他兩拳。郭芙在旁見武氏兄弟為她出氣,心下甚喜。
  武氏兄弟知道若是打他頭臉,有了傷痕,待會被郭靖、黃蓉看到,必受斥責,是以拳打足踢,都招呼在他身上。郭芙見打得厲害,有些害怕,但摸到自己臉上熱辣辣的疼痛,又覺打得痛快,不禁叫道:“用力打,打他!”武氏兄弟聽她這般呼叫,打得更加狠了。
  楊過伏在地下,耳聽郭芙如此叫喚,心道:“你這丫頭如此狠惡,我日後必報此仇。”但覺腰間、背上、臀部劇痛無比,漸漸抵受不住,武氏兄弟自幼練功,拳腳有力,尋常大人也經受不起,若非楊過也練過一些內功,早已昏暈。他咬牙強忍,雙手在地下亂抓亂爬,突然間左手抓到一件冰涼滑膩之物,正是适才砸死的毒蛇,當即抓起,回手揮舞。
  武氏兄弟見到這條花紋斑爛的死蛇,齊聲驚呼。楊過乘機翻身,回手狠狠一拳,只打得武敦儒鼻流鮮血,當即爬起身來,發足便逃。武氏兄弟大怒,隨後追去。郭芙要看熱鬧,連聲叫喚:“捉住他,捉住他!”在後追趕。楊過奔了一陣,一回頭,只見武敦儒滿臉鮮血,模樣甚是狠惡,心知若是給兩兄弟捉住了,那一頓飽打必比适才更是厲害,當下不住足的奔向試劍峰山腳,直向峰上爬去。
  武敦儒鼻上雖吃一拳,其實並不如何疼痛,但見到了鮮血,又是害怕,又是憤怒,提氣急追。楊過越爬越高,武氏兄弟絲毫不肯放鬆。郭芙卻在半山腰裏停住腳步,仰頭觀看。楊過奔了一陣,眼見前面是個斷崖,已無路可走。當年黃藥師每創新招,要躍過斷崖,再到峰頂絕險之處試招,楊過卻如何躍得過?他心道:“我縱然跳崖而死,也不能讓這兩個臭小子捉住再打。”轉過身來,喝道:“你們再上來一步,我就跳下去啦!”武敦儒一呆,武修文叫道:“跳就跳,誰還怕了你不成?料你也沒膽子!”說著又爬上幾步。
  楊過氣血上沖,正要湧身下躍,瞥眼忽見身旁有塊大石,半截擱在幾塊石頭之上,似乎安置得並不牢穩。他狂怒之下,那裏還想到甚麽後果,伸手將大石下面的幾塊石頭搬開,那大石果然微微搖動。他躍到大石後面,用力推去,大石幌了兩下,空隆一響,向山腰裏滾將下來。
  武氏兄弟見他推石,心知不妙,嚇得臉上變色,急忙縮身閃避。那大石帶著無數泥沙,從武氏兄弟身側滾過,砰砰巨響,一路上壓倒許多花木,滾入大海。武敦儒心下慌亂,一腳踏空,溜了下來,武修文急忙抱住。兩人在山坡上站立不住,摟作一團的滾將下來,翻滾了六七丈,幸好給下面一株大樹擋住了。
  黃蓉在屋中遠遠聽得響聲大作,忙循聲奔出,來到試劍峰下,但見泥沙飛揚,女兒藏在山邊草裏,嚇得哭也哭不出來,武氏兄弟滿頭滿臉都是瘀損鮮血。黃蓉上前抱起女兒,問道:“甚麽事?”郭芙伏在母親懷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哭了一會,才抽抽噎噎的訴說楊過怎樣無理打她、武氏兄弟怎樣相幫、楊過又怎樣推大石要壓死二人。她將過錯盡數推在楊過身上,自己踏死蟋蟀、武氏兄弟打人之事,卻全瞞過了不說。黃蓉聽罷,呆了半晌,見到女兒半邊臉頰紅腫,那一掌打得確是不輕,心下甚是憐惜,不住口的安慰。
  這時郭靖也奔了出來,見到武氏兄弟的狼狽情狀,問起情由,好生著惱,又怕楊過有甚不測,忙奔上山峰,可是峰前峰後找了一遍,不見影蹤。他提高嗓子大叫:“過兒,過兒。”這幾下高叫聲傳數裏,但是終不見楊過出來,也不聞應聲。郭靖等了一會,越加擔心,下得峰來,劃了小艇環島巡繞尋找,直到天黑,楊過竟是不知去向。
  原來楊過推下大石,見武氏兄弟滾下山坡,遙遙望見黃蓉出來,心知這番必受重責,當下縮身在岩石的一個縫隙之中,聽得郭靖叫喚,卻不敢答應。他挨著肌餓,躲在石縫中動也不動,眼見暮色蒼茫,大海上漸漸昏黑,四下裏更無人聲。又過一陣,天空星星閃爍,涼風吹來,身上大有寒意,他走出石縫,向山下張望,但見精舍的窗子中透出燈光,想像郭靖夫婦、柯鎮惡、郭芙、武氏兄弟六人正在圍坐吃飯,雞鴨魚肉擺了滿桌,不由咽了幾口唾抹。但隨即想到,他們必在背後數說責罵自己,不禁氣憤難當。黑夜中站在山崖上的海風之中,只想著一生如何受人欺辱,但覺塵世間個個對他冷眼相待,思潮起伏,滿胸孤苦怨憤,難以自已。
  其實郭靖尋他不著,那有心情吃飯?黃蓉見丈夫煩惱,知道勸他不聽,也不吃飯,陪他默默而坐。次日天沒亮,兩人又出外找尋。
  楊過餓了半日一晚,第二天一早,再也忍耐不住,悄悄溜下山峰,在溪邊捉了幾隻青蛙,剝了皮,找些枯葉,要燒烤來吃。他在外流浪,常以此法充饑渡日,此時也怕被郭靖、黃蓉見煙火,當下藏在山洞中燒柴,一將蛙腿烤黃,立即踏滅柴火,張口大嚼。耳聽得郭靖叫喚“過兒,過兒。”心想:“你要叫我出去打我,我才不出來呢。”
  當晚他就在山洞中睡了,迷迷糊糊的躺了一陣,忽見歐陽鋒走進洞來,說道:“孩兒,我來教你練武功,免得你打不過武家那兩個小鬼。”楊過大喜,跟他出洞,只見他蹲在地下,咕咕咕的叫了幾聲,雙掌推出。楊過跟著他便練了起來,只覺發掌踢腿,無不恰到好處。忽然歐陽鋒揮拳打來,他閃避不及,砰的一下,正中頂門,頭上劇痛無比,大叫一聲,跳起身來。
  頭上又是砰的一下,他一驚而醒,原來适才是做了一夢。他摸摸頭頂,撞起了一個疙瘩,甚是疼痛,不禁歎了口氣,尋思:“料來爸爸此刻已經傷勢痊愈,從大鐘底下出來了。不知他甚麽時候來接我去,真的教我武功,也免得我在這裏受人白眼,給人欺辱。”走出洞來,望著天邊,但見稀星數點挂在樹梢,回思适才歐陽鋒教導自己的武功,卻一點也想不起來,他蹲下身來,口中咕咕咕的叫了幾聲,要將歐陽鋒當日在嘉興所傳的蛤蟆功口訣用在拳腳之上,但無論如何使用不上。他苦苦思索,雙掌推出,夢中隨心所欲的發掌出足,這時竟已全然不是這麽一回事了。
  他獨立山崖,望著茫茫大海,孤寂之心更甚,忽聽海上一聲長嘯隱隱傳來,叫著:“過兒,過兒。”他不由自主的奔下峰去,叫道:“我在這兒,我在這兒。”他奔上沙灘,郭靖遠遠望見,大喜之下,急忙划艇近岸,躍上灘來。星光下兩人互相奔近。郭靖一把將楊過摟在懷裏,只道:“快回去吃飯。”他心情激動,語音竟有些哽咽。回到屋中,黃蓉預備飯菜給郭靖和楊過吃了,大家對過去之事絕口不提。
  次日清晨,郭靖將楊過、武氏兄弟、郭芙叫到大廳,又將柯鎮惡請來,隨即向四個孩子向江南六怪的靈住磕過了頭,向柯鎮惡道:“大師父,弟子要請師父恩准,跟你收四個徒孫。”柯鎮惡喜道:“那再好不過,我恭喜你啦。”郭靖命楊過與武氏兄弟先向柯鎮惡磕頭,再對他夫婦行拜師之禮。郭芙笑問:“媽,我也得拜麽?”黃蓉道:“自然要拜。”郭芙笑嘻嘻的也向三人磕了頭。
  郭靖正色道:“從今天起,你們四人是師兄弟啦……”郭芙介面道:“不,還是師兄妹。”郭靖橫了女兒一眼,道:“爹沒說完,不許多口。”他頓了一頓,說道:“自今而後,你們四人須得相親相愛,有福共用,有難同當。如再爭鬧打架,我可不能輕饒。”說著向楊過看了一眼。楊過心想:“你自然偏袒女兒,以後我不去惹她就是。”
  柯鎮惡接著將他們門中諸般門規說了一些,都是一些不得恃強欺人、不得濫傷無辜之類,江南七怪門派各自不同,柯鎮惡也記不得那許多,反正也是大同小異。
  郭靖說道:“我所學的武功很雜,除了江南七俠所授的根基之外,全真派的內功,桃花島和丐幫東南兩大宗的武功,都曾練過一些。為人不可忘本,今日我先授你們柯大師祖的獨門功夫。”
  他正要親授口訣,黃蓉見楊過低頭出神,臉上有一股說不出的怪異之色,依稀是楊康當年的模樣,不禁心中生憎,尋思:“他父親雖非我親手所殺,但也可說死在我的手裏,莫養虎為患,將來成為一個大大的禍胎。”心念微動,已有計較,說道:“你一個人教四個孩子,未免太也辛苦,過兒讓我來教。”郭靖尚未回答,柯鎮惡已拍手笑道:“那妙極啦!你兩口子可以比比,瞧誰的徒兒教得好。”郭靖心中也喜,知道妻子比己聰明百倍,教導之法一定遠勝於己,當下沒口子稱善。
  郭芙怕父親嚴峻,道:“媽,我也要你教。”黃蓉笑道:“你老是纏著我胡鬧,功夫一定學不成,衰是讓爹教你的好。”郭芙向父親偷看一眼,見他雙目也正瞪著自己,急忙轉頭,不敢再說。
  黃蓉對丈夫道:“咱們定個規矩,你不能教過兒,我也不能教他們三人。這四個孩子之間,更加不得互相傳授,否則錯亂了功夫,有損無益。”郭靖道:“這個自然。”黃蓉道:“過兒,你跟我來。”楊過厭憎郭芙與武氏兄弟,聽黃蓉這麽說,得以不與他們同場學藝,正合心意,當下跟著她走向內堂。
  黃蓉領著他進了書房,從書架上拿下一本書來,道:“你師父有七位師父,人稱江南七怪,大師父就是柯公公,二師父叫作妙手書生朱聰,現下我先教你朱二師祖的功夫。”說著攤開書本,朗聲讀道:“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原來那是一部“論語”。楊過心中奇怪,不敢多問,只得跟著她誦讀著識字。
  一連數日,黃蓉只是教他讀書,始終絕口不提武功。這一日讀罷了書,楊過獨自到山上閒走,想起歐陽鋒現下不知身在何處,思念甚殷,不禁倒轉身子,學著他的樣子旋轉起來。轉了一陣,依照歐陽鋒所授口訣逆行經脈,只覺愈轉愈是順遂,一個翻身躍起,咕的一聲叫喊,雙掌拍出,登覺遍體舒泰,快美無比,立時出了一身大汗。他可不知只這一番練功,內力已有進展。歐陽鋒的武功別創一格,實是厲害之極的上乘功夫,楊過悟性奇高,雖然那日於匆匆之際所學甚少,但如此練去,內力也有所進益。
  自此之後,他每日跟黃蓉誦讀經書,早晨晚間有空,自行到僻靜山邊練功。他倒不是想從此練成一身驚人武藝,只是每練一次,全身總是說不出的舒適,到後來已是不練不快。
  他暗自修練,郭靖與黃蓉毫不知曉。黃蓉教他讀書,不到三個月,已將一部“論語”教完。楊過記誦極速,對書中經義卻往往不以為然,不住提出疑難。其實黃蓉教他讀書,也已早感煩厭,只是常自想到:“此人聰明才智似不在我下,如果他為人和他爹爹一般,再學了武功,將來為禍不小,不如讓他學文,習了聖賢之說,于己於人都有好處。”當下耐著性子教讀,“論語”教完,跟著再教“孟子”。
  幾個月過去,黃蓉始終不提武功,楊過也就不問。自那日與郭芙、武氏兄弟打架之後,再不跟他們三人在一起玩耍,獨個兒越來越感孤寂,心知郭靖雖收他為徒,武功是決計不肯傳授的了。自己本就不是武氏兄弟的對手,待郭靖教得他們一年半載,再有爭鬥,非死在他們手裏不可,心中打定了主意,一有機會,立即設法離島。
  這日下午,楊過跟黃蓉讀了幾段“孟子”,辭出書房,在海邊閒步,望著大海中白浪滔滔,心想不知何日方能脫此困境,眼見海面上白鷗來去,好生欣羡它們的來去自在。正自神往,忽聽桃樹林外傳來呼呼風響。他好奇心起,悄悄繞到樹後張望,原來郭靖正在林中空地上教武氏兄弟拳腳,教的是一招擒拿手“托梁換柱”。郭靖口中指點,手腳比劃,命武氏兄弟跟著照學。楊過只看了一遍,早就領會到這一招的精義所在,但武氏兄弟學來學去始終不得要領。郭靖本性魯鈍,深知其中甘苦,毫不厭煩,只是反覆教導。
  楊過暗暗歎氣,心道:“郭伯伯若肯教我,我豈能如他們這般蠢笨。”悶悶不樂,自回房中睡了。晚飯後讀了幾遍書,但感百無聊賴,又到海灘旁邊,學著郭靖所授的拳腳,使將開來,只是將一招反覆使得幾遍,便感膩煩,心念一動:“我若去偷學武功,保管比武氏兄弟強得多,那也不用怕他們來害我了。”
  一喜之後,跟著又想:“郭伯伯既不肯教,我又何必偷學他的?哼,這時他就是來求我去學,我也不學的了。最多給人打死了,好希罕麽?”想到此處,又是驕傲,又感淒苦,倚岩靜坐,竟在浪濤聲人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次日清晨,楊過不去吃早飯,也不去書房讀書,在海中撈了幾隻大蠔,生火燒烤來吃,心想:“不吃你郭家的飯,也餓不死我。”瞧著岸邊的大船和小艇,尋思:“那大船我開不動,小艇卻又劃不遠,怎生逃走才好?”煩惱了半日,無計可施,便在一塊巨岩之後倒轉了身子,練起了歐陽鋒所授的內功來。
  正練到血行加速、全身舒暢之際,突然間身後有人大聲呼喝,楊過一驚之下,登時摔倒,手足麻痹,再也爬不起來,原來是郭芙與武氏兄弟三人適於此時到來。這巨岩之後本來十分僻靜,向無人至,但桃花島上道路樹木的佈置皆按五行生克之變,郭芙與武氏兄弟不敢到處亂走,來來去去只在島上道路熟識處玩耍,以致見到了他練功的情狀。幸好楊過此時功力甚淺,否則給他們三人這麽齊聲吆喝,經脈錯亂,非當場癱瘓不可。
  郭芙拍手笑道:“你在這裏搗甚麽鬼?”楊過扶著岩石,慢慢支撐著站起,向她白了一眼,轉身走開。武修文叫道:“喂,郭師妹問你哪,怎得你這般無禮,也不理睬?”楊過冷冷的道:“你管得著麽?”武敦儒大怒,說道:“咱們自管玩去,別去招惹瘋狗。”楊過道:“是啊,瘋狗見人就咬,人家好端端的在這裏,三條瘋狗卻過來亂吠亂叫。”武敦儒怒道:“你說三條瘋狗?你罵人?”楊過笑道:“我只罵狗,沒罵人。”
  武敦儒怒不可遏,撲上去拔拳便打,楊過一閃避開。武修文想起師父曾有告誡,師兄弟不可打架,這事鬧了起來,只怕被師父責備,忙拉位兄長手臂,笑吟吟的對楊過道:“楊大哥,你跟師娘學武藝,我們三個跟師父學。這幾個月下來,也不知是誰長進得快了。咱們來過過招,比劃比劃,你敢不敢?”
  楊過心下氣苦,本想說:“我沒你們的運氣,師娘可沒教過我武功。”但一聽到他說“你敢不敢”四字,語氣中充滿了輕蔑之意,那句泄氣的話登時忍住了不說,只哼了一聲,冷冷的斜睨著他。武修文道:“咱們師兄弟比試武功,不論誰輸誰贏,都不可去跟師父、師娘說,就是打破了頭,也說是自己摔的。誰打輸向大人投訴,誰就是狗雜種、王八蛋。楊大哥,你敢不敢?”
  他這“你敢不敢”四字第二次剛出口,眼前一黑,左眼上已重重著了楊過一拳,武修文一個踉蹌,險些摔倒。武敦儒怒道:“你這般打冷拳,好不要臉。”施展郭靖所教的拳法,向楊過腰間打去。楊過不識閃避,登時中拳,眼見武敦儒又是飛腳踢來,腦海中靈光一閃,想起昨天郭靖傳授武氏兄弟的招數,當即右腳微蹲,左手在武敦儒踢來的右腳小腿上一托。這正是“鬧市俠隱”全金發所擅擒拿手法中的一招“托梁換柱”,雖非極精深的武功,臨敵之時卻也頗切實用。昨日郭靖反覆叫兩兄弟試習,武氏兄弟本已學會,但當真使將出來,卻遠不及楊過偷看片刻的靈活機巧。武敦儒被他這麽一托,登時遠遠摔了出去。
  武修文眼上中拳,本已大怒,但見兄長又遭摔跌,當即撲將上來,左拳虛幌,楊過向左避讓,卻不知這是拳術中甚是淺近的招數,先虛後實,武修文跟著右拳實擊,砰的一聲,楊過右邊顴骨上重重中了一拳。武敦儒爬起身來,上前夾擊,他兩兄弟武功本有根柢,楊過先前就已抵敵不過,再加上郭靖這幾個月來的教導,他如何再是敵手?廝打片刻,頭臉腰背已連中七八下拳腳。楊過心下發了狠:“就是給你們打死,我也不逃。”發拳直上直下的亂舞亂打,全然不成章法。
  武修文見他咬牙切齒的拚命,心下倒是怯了,反正已大占上風,不願再鬥,叫道:“你已經輸啦,我們饒了你,不用再打了。”楊過叫道:“誰要你饒?”沖上去劈面猛擊。武修文伸左臂格開,右手抓住他胸口衣襟向前急拉,便在此時,武敦儒雙拳同時向楊過後腰直擊下去。楊過站立不穩,向前摔倒。武敦儒雙手按住他頭,問道:“你服了沒有?”楊過怒道:“誰服你這瘋狗?”武敦儒大怒,將他臉孔向沙地上直按下去,叫道:“你不服,就悶死了你。”
  楊過眼睛口鼻中全是沙粒,登時無法呼吸,又過片刻,全身如欲爆裂。武敦儒雙手用力按住他頭,武修文騎在他頭頸之中,楊過始終掙紮不脫,窒悶難當之際,這些日子來所練歐陽鋒傳授的內力突然崩湧,只覺丹田中一股熱氣激升而上,不知如何,全身驀然間精力充沛,他猛躍而起,眼睛也不及睜開,雙掌便推了出去。
  這一下正中武修文的小腹,武修文“啊”的一聲大叫,仰跌在地,登時暈了過去。這掌力乃是歐陽鋒的絕技“蛤蟆功”,威力固不及歐陽鋒神功半成,楊過又不會運用,但他於危急之間自發而生的使將出來,武修文卻也抵受不起。
  武敦儒搶將過去,只見兄弟一動也不動的躺著,雙目翻白,只道已給楊過打死,大駭之下,大叫:“師父,師父,我弟弟死了,我弟弟死了!”連叫帶哭,奔回去稟報郭靖。郭芙心中害怕,也急步跟去。
  楊過吐出嘴裏沙土,抹去眼中沙子,只覺全身半點氣力也無,便欲移動一步也是艱難無比,眼見武修文躺著不動,又聽得武敦儒大叫:“我弟弟死了!”心下一片茫然,不知到底出了甚麽事,明知事情大大不妙,卻是無力逃走。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見郭靖、黃蓉飛步奔來。郭靖抱起武修文,在他胸腹之間推拿。黃蓉走到楊過邊,問道:“歐陽鋒呢?他在那裏?”楊過茫然不答。黃蓉又問:“這蛤蟆功他甚麽時候教你的?”楊過似乎聽見了,又似乎沒有聽見,雙眼失神落魄的望著前面,嘴巴緊緊閉住,生怕說了一個字出來。黃蓉見他不理,抓住他雙臂,連聲道:“快說!歐陽鋒在那裏?”楊過始終一動不動。
  過不多時,武修文在郭靖內力推拿下醒了轉來,接著柯鎮惡也隨著郭芙趕到。柯鎮惡聽郭芙說了楊過倒轉身子的情狀,又聽得他如何“打死”武修文,想到這小子原來是歐陽鋒的傳人,滿腔仇怨登時都轉到了他身上,聽得黃蓉連問:“歐陽鋒在那裏?”而楊過全不理睬,當即走上前去,高舉鐵杖,厲聲喝道:“歐陽鋒這奸賊在那裏?你不說,一杖就打死了你!”
  楊過此時已豁出了性命不要,大聲道:“他不是奸賊!他是好人。你打死我好了,我一句話也不說。”柯鎮惡大怒,揮杖怒劈。郭靖大叫:“大師父,別……”只聽拍的一聲,鐵杖從楊過身側擦過,擊入沙灘。原來柯鎮惡心想打死這小小孩童畢竟不妥,鐵杖擊出時准頭略偏。
  柯鎮惡厲聲道:“你一定不說?”楊過大聲道:“你有種就打死我,我怕你這老瞎子嗎?”郭靖縱身上前,重重打了他個耳光,喝道:“你膽敢對師祖爺爺無禮!”楊過也不哭泣,只冷冷的道:“你們也不用動手,要我性命,我自己死好了!”反身便向大海奔去。
  郭靖喝道:“過兒回來!”楊過奔得更加急了。郭靖正欲上前拉他,黃蓉低聲道:“且慢!”郭靖當即停步,只見楊過直奔入海,沖進浪濤之中。郭靖驚道:“他不識水性,蓉兒,咱們快救他。”又要入海去救。黃蓉道:“死不了,不用著急。”過了一會,見楊過竟不回來,心下也不禁佩服他的傲氣,當即縱身入海,遊了出去。她精通水性,在近岸海中救一個人自是視若等閒,潛入水底,將楊過拖了回來,將他擱在岩石之上,任由他吐出腸中海水,自行慢慢醒轉。
  郭靖瞧瞧師父,又瞧瞧妻子,問道:“怎麽辦?”黃蓉道:“他這功夫是來桃花島之前學的,歐陽鋒若是來到島上,咱們決不能不知。”郭靖點了點頭。黃蓉問道:“小武的傷勢怎麽樣?”郭靖道:“只怕要將養一兩個月。”
  柯鎮惡道:“明兒我回嘉興去。”郭靖與黃蓉對望了一眼,自都明白他的意思,他決不願和歐陽鋒的傳人同處一地。黃蓉道:“大師父,這兒是你的家,你何必讓這小子?”
  當天晚上,郭靖把楊過叫進房來,說道:“過兒,過去的事,大家也不提了。你對師祖爺爺無禮,不能再在我的門下,以後你只叫我郭伯伯便是。你郭伯伯不善教誨,只怕反耽誤了你。過幾天我送你去終南山重陽宮,求全真教長春子丘真人收你入門。全真派武功是武學正宗,你好好在重陽宮中用功,修心養性,盼你日後做個正人君子。”
  楊過應了一聲:“是,郭伯伯。”當即改了稱呼,不再認郭靖作師父了。
  郭靖這日一清早起來,帶備銀兩行李,與大師父、妻子、女兒、武氏兄弟別過,帶著楊過,乘船到浙江海邊上岸。郭靖買了兩匹馬,與楊過曉行夜宿,一路向北。楊過從未騎過馬,但他內功略有根柢,習練數日,已控轡自如。他少年好事,常常馳在郭靖之前。
  不一日,兩人渡過黃河,來到陝西。此時大金國已為蒙古所滅,黃河以北,盡為蒙古人天下。郭靖少年時曾在蒙古軍中做過大將,只怕遇到蒙古舊部,招惹麻煩,將良馬換了兩匹極瘦極醜的驢子,身上穿了破舊衣衫,打扮得就和鄉下莊漢相似。楊過也穿上粗布大褂,頭上纏了一塊青布包頭,跨在瘦驢之上。這驢子脾氣既壞,走得又慢,楊過在道上整日就是與它拗氣。
  這一天到了樊川,已是終南山的所在,漢初開國大將樊噲曾食邑於此,因而得名。沿途岡巒回繞,松柏森映,水田蔬圃連綿其間,宛然有江南景色。
  楊過自離離桃花島後,心中氣惱,絕口不提島上之事,這時忍不住道:“郭伯伯,這地方倒有點像咱們桃花島。”郭靖聽他說“咱們桃花島”五字,不禁憮然有感,道:“過兒,此去終南山不遠,你在全真教下好好學藝。數年之後,我再來接你回桃花島。”楊過頭一撇,道:“我這一輩子永遠不回桃花島啦。”郭靖不意他小小年紀,竟說出這等決絕的話來,心中一怔,一時無言可對,隔了半晌才道:“你生郭伯母的氣麽?”楊過道:“侄兒那裏敢?只是侄兒惹郭伯母生氣罷啦。”郭靖拙於言辭,不再介面。
  兩人一路上岡,中午時分到了岡頂的一座廟宇。郭靖見廟門橫額寫著“普光寺”三個大字,當下將驢子拴在廟外松樹上,進廟討齋飯吃。廟中有七八名僧人,見郭靖打扮鄙樸,神色間極是冷淡,拿兩份素面、七八個饅頭給二人吃。
  郭靖與楊過坐在松下石凳上吃面,一轉頭,忽見松後有一塊石碑,長草遮掩,露出“長春”二字。郭靖心中一動,走過去拂草看時,碑上刻的卻是長春子丘處機的一首詩,詩雲:
  “天蒼蒼兮臨下土,胡為不救萬靈苦?萬靈日夜相淩遲,飲氣吞聲死無語。仰天大叫天不應,一物細瑣枉勞形。安得大千複混沌,免教造物生精靈。”
  郭靖見了此詩,想起十餘年前蒙古大漠中種種情事,撫著石碑呆呆不語,待想起與丘處機相見在即,心中又自欣喜。
  楊過道:“郭伯伯,這碑上寫著些甚麽?”郭靖道:“那是你丘祖師做的詩。他老人家見世人多災多難,感到十分難過。”當下將詩中含義解釋了一遍,道:“丘真人武功固然卓絕,這一番愛護萬民的心腸更是教人欽佩。你父親是丘祖師當年得意的弟子。丘祖師瞧在你父面上,定會好好待你。你用心學藝,將來必有大成。”
  楊過道:“郭伯伯,我想請問你一件事。”郭靖道:“甚麽事?”楊過說道:“我爹爹是怎麽死的?”郭靖臉上變色,想起嘉興鐵槍廟中之事,身子微顫,黯然不語。楊過道:“是誰害死他的?”郭靖仍是不答。
  楊過想起母親每當自己問起父親的死因,總是神色特異,避不作答,又覺郭靖雖然待己甚是親厚,黃蓉卻頗有疏忌之意,他年紀雖小,卻也覺得其中必有隱情,這時忍不住大聲道:“我爹爹是你跟郭伯母害死的,是不是?”
  郭靖大怒,順手在石碑上重重拍落,厲聲道:“誰教你這般胡說?”他此時功勁何等厲害,盛怒之下這麽一擊,只拍得石碑不住搖幌。楊過見他動怒,忙低頭道:“侄兒知道錯啦,以後不敢胡說,郭伯伯別生氣。”
  郭靖對他本甚愛憐,聽他認錯,氣就消了,正要安慰他幾句,忽聽身後有人“咦”的一聲,語氣似乎甚是驚詫。回過頭來,只見兩個中年道士站在山門口,凝目注視,臉上大有憤色,自己适才在碑上這一擊,定是教他二人瞧在眼裏了。
  兩個道士對望了一眼,便即出寺。郭靖見二人步履輕捷,顯然身有武功,心想此去離終南山不遠,這二道多半是重陽宮中人物。兩人都是四十上下年紀,或是全真七子的弟子。他自在桃花島隱居後,不與馬鈺等互通消息,是以全真門下弟子都不相識,只知全真教近來好生興旺,馬鈺、丘處機、王處一等均收了不少佳弟子,在武林中名氣越來越響,平素行俠仗義,扶危解困,做下了無數好事,江湖上不論是否武學之士,凡是聽到全真教的名頭,都是十分尊重。他想自己要上山拜見丘真人,正好與那二道同行。
  當下足底加勁,搶出山門,只見那兩個道士已快步奔在十餘丈外,卻不住回頭觀看。郭靖叫道:“二位道兄且住,在下有話請問。”他嗓門洪亮,一聲呼出,遠近皆聞,那二道卻不停步,反而走得更加快了。郭靖心想:“難道這二人是聾子?”足下微使勁力,幾個起落,已繞過二人身旁,搶在前頭,轉身說道:“二位道兄請了。”說著唱喏行禮。
  兩個道人見他身法如此迅捷,臉現驚惶之色,見他躬身行禮,只道他要運內勁暗算,急快分向左右閃避,齊聲問道:“你幹甚麽?”郭靖道:“二位可是終南山重陽宮的道兄麽?”那身材瘦削道人沈著臉道:“是便怎地?”郭靖道:“在下是長春真人丘道長故人,意欲上山拜見,相煩指引。”另一個五短身材的道人冷笑道:“你有種自己上去,讓路罷!”說著突然橫掌揮出,出掌竟然甚是快捷。郭靖只得向右讓過。不料另一個瘦道人與那矮道人武術上練得絲絲入扣,分進合擊,跟著一掌自右向左,將郭靖攔在中間。這兩招叫做“大關門式”,原是全真派武功的高明招數,郭靖如何不識?他見二道不問情由,一上來就使傷人重手,不禁愕然,不知他們有何誤會,當下既不化解,亦不閃避,只聽波波兩聲,二道雙掌都擊在他的脅下。
  郭靖中了這兩掌,已知對方武功深淺,心想以二人功力而論,確是全真七子的弟子,與自己算是同輩。他在二道手掌擊到之時,早已鼓勁抵禦,只是內力運得恰到好處,自己既不絲毫受損,卻也不將掌力反擊出去令二人手掌疼痛腫脹,只是平平常常受了,恍若無事。
  二道苦練了十餘年的絕招打在對方身上,竟然如中敗絮,全不受力,心中驚駭無比,當下齊聲呼嘯,同時躍起,四足齊飛,猛向郭靖胸口踢到。郭靖暗暗奇怪:“全真弟子都是有道之士,待人親切,怎地門下弟子卻這般毫沒來由的便對人拳足交加?”眼見二人使出“鴛鴦連環腿”的腳法,仍是不動聲色,未加理會。但聽得拍拍拍,波波波,數聲響過,他胸口多了幾個灰撲撲的腳印。
  二道每人均是連踢六腳,足尖猶如踢在沙包之上,軟軟的極是舒服,但見對方神定氣閒,渾若無事,這一下驚詫更比适才厲害了幾倍,心想:“這賊子如此了得?就是我們師父師伯,卻也沒這等功夫。”斜眼細看郭靖時,見他濃眉大眼,神情樸實,一身粗布衣服,就如尋常的莊稼漢子一般,實無半點異樣之處,不禁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楊過見二道對郭靖又打又踢,郭靖卻不還手,不禁生氣,走上喝道:“你這兩個臭道士,幹麽打我伯伯?”郭靖連忙喝止,道:“過兒,快住口,過來拜見兩位道長。”楊過一怔,心想:“郭伯伯沒來由,何必畏懼他們?”
  兩個道士對望一眼,刷刷兩聲,從腰間抽出長劍。矮道士一招“探海屠龍”,刺向郭靖下盤,另一個使招“罡風掃葉”,卻向楊過右腿疾削。
  郭靖對刺向自己這劍全沒在意,但見瘦道人那招出手狠辣,不由得著惱:“這孩子跟你們無怨無仇,何以下此毒手?這一劍豈非要將他右腿削斷?”當下身子微側,左手掌緣擱上矮人劍柄,“順手推舟”,輕輕向左推開。矮道人不由自主的劍刃倒轉,當的一聲,與瘦道人長劍相交,架開了他那一招。郭靖這一手以敵攻敵之技,原自空手入白刃功夫中變化出來,莫說敵手只有兩人,縱有十人八人同時攻上,他也能以敵人之刀攻敵人之劍,以敵人之槍挑敵人之鞭,借敵打敵,以寡勝眾。
  兩道均感手腕酸麻,虎口隱隱生痛,立即斜躍轉身,向郭靖怒目而視,心下又是驚駭,又是佩服,當下齊聲低嘯,雙劍又上。
  郭靖心想:“你們這是初練天罡北斗陣的根基功夫,雖是上乘劍法,但你們只有二人,劍術又沒練得到家,有何用處?”生恐楊過被二人劍鋒掃到,側身避開雙劍,伸右手抱起楊過,叫道:“在下是丘真人故人,兩位不必相戲。”那瘦道人道:“你冒充馬真人的故人也沒用。”郭靖道:“馬真人確也曾傳授過在下功夫。”矮道人怒道:“賊子胡說八道,卻來消遣人,只怕我們重陽祖師也曾傳授過你武功。”挺劍向他當胸刺來。
  郭靖眼見二道明明是全真門下,何以把自己當敵人看待,實是猜想不透。他和全真七子情誼非比尋常,又想楊過要去重陽宮學藝,不能得罪了宮中道士,是以一味閃避,並不還手。
  二道又驚又怕,早知對方武功遠在己上,難以刺中,兩人打個手勢,忽然劍法變幻,刷刷刷刷數劍,都往楊過前胸後背刺去,每一劍都是致人死命的狠辣招數。郭靖見這些不留絲毫餘地的劍法都是向一個小孩兒身上招呼,此時也不由得不怒,但見矮道人一劍來得猛惡,右手倏地穿出,食中二指張開,平挾劍刃,手腕向內略轉,右肘撞向對方鼻梁。矮道士用力回抽,沒抽動長劍,卻見他手肘已然撞到,知道只要給撞中了面門,非死也受重傷,只得撤劍後躍。
  此時郭靖的武功真所謂隨心所欲,不論舉手擡足無不恰到好處,他右手雙指微微一沈,那劍倒豎立起,劍柄向上反彈。那瘦道人正挺劍刺向楊過頭頸,劍鋒被那劍柄一撞,錚的一聲,右臂發熱,全身劇震,也只得鬆手放劍,向旁跳開。兩人齊聲說道:“淫賊厲害,走罷!”說著轉身急奔。
  郭靖一生被罵過不少,但不是“傻小子”,便是“笨蛋”,也有人罵他是“臭賊”“賊廝鳥”的,“淫賊”二字的惡名,卻是破天荒第一次給人加在頭上,當下也不放下楊過,抱著他急步追趕,奔到二道身後,右足一點,身子已從二道頭頂飛過,足一落地,立刻轉身喝道:“你們罵我甚麽?”
  矮道人心下吃驚,嘴頭仍硬,說道:“你若不是妄想娶那姓龍的女子,到終南山來幹甚麽?”他此言出口,生怕郭靖上前動手,不自禁的倒退了三步。
  郭靖一呆,心想:“我妄想娶那姓龍的女子,那姓龍的女子是誰?我為甚麽要娶她?我早有了蓉兒,怎麽還會娶旁人?”一時摸不著半點頭腦,怔在當地。二道見他發呆,心想良機莫失,互相使個眼色,急步搶過他身邊,上山奔去。
  楊過見郭靖出神,輕輕掙下地來,說道:“郭伯伯,兩個臭道士走啦。”郭靖如夢初醒,“嗯”了一聲,道:“他們說我要娶那姓龍的女子,她是誰啊?”楊過道:“侄兒也不知道,這兩人不分青紅皂白,一上來就動手,定是認錯了人。”郭靖啞然失笑,道:“必是如此,怎麽我會想不到?咱們上山罷!”
  楊過將二道遺下的兩柄長劍提在手中。郭靖一看劍柄,上面赫然刻著“重陽宮”三個小字。二人一路上山,行了一個多時辰,已至金蓮閣,再上去道路險峻,躡亂石,冒懸崖,屈曲而上,過日月岩時天漸昏暗,到得抱子岩時新月已從天邊出現。那抱子岩生得甚是奇怪,就如一個婦人抱著孩子一般。兩人歇了片刻,郭靖道:“過兒,你累了?”楊過搖頭道:“不累。”郭靖道:“好,咱們再上。”
  又走了一陣,只見迎面一塊大岩石當道,形狀陰森可怖,自空憑臨,宛似一個老嫗彎腰俯視。楊過心中正有些害怕,忽聽岩後數聲呼哨,躍出四個道士,各執長劍,攔在當路,默不作聲。
  郭靖上前唱喏行禮,說道:“在下桃花島郭靖,上山拜見丘真人。”一個長身道士踏上一步,冷笑道:“郭大俠名聞天下,是桃花島黃老前輩令婿,豈能如你這般無恥?快快下山去罷!”郭靖心道:“我甚麽事無恥了?”當下沈住氣道:“在下確是郭靖,請各位引見丘真人便見分曉。”
  那長身道士喝道:“你到終南山來恃強逞能,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不給你些厲害,你還道重陽宮盡是無能之輩。”說話中竟是將适才矮、瘦二道也刺了一下,語聲甫畢,長劍幌動,踏奇門,走偏鋒,一招“分花拂柳”刺向郭靖腰脅。郭靖暗暗奇怪:“怎地我十餘年不闖江湖,世上的規矩全都變了?”當下側身讓開,待要說話,另外三名道士各挺長劍,將他與楊過二人圍在垓心。郭靖道:“四位要待怎地,才信在下確是郭靖?”
  那長身道士喝道:“除非你將我手中之劍奪了下來。”說著又是一劍,這一劍竟是當胸直刺。自來劍走輕靈,講究偏鋒側進,不能如使單刀那般硬砍猛劈,他這一劍卻是全沒將郭靖放在眼裏,招數中顯得極是輕佻。
  郭靖微微有氣,心道:“奪你之劍,又有何難?”眼見劍尖刺到,伸食指扣在拇指之下,對准劍尖彈出,嗡的一聲,那道士把捏不定,長劍直飛上半空。郭靖不等那劍落下,錚錚錚連彈三下,嗡嗡嗡連響三聲,三柄長劍跟著飛起,劍刃在月光映照下閃閃生輝。楊過大聲喝采,叫道:“你們信不信了?”郭靖平時出手總為對方留下餘地,這時氣惱這長身道人劍招無禮,才使出了彈指神通的妙技。這門功夫是黃藥師的絕學,郭靖在島上住了幾年,已盡得其傳,他內力深厚,使將出來自是非同小可。
  四名道士長劍脫手,卻還不明白對方使的是何手段。那長身道士叫道:“這淫賊會邪法,走罷。”說著躍向老嫗岩後,在亂石中急奔而去。其餘三道跟隨在後,片刻間均已隱沒在黑暗之中。
  郭靖第一次給人罵“淫賊”,這一次又被罵“使妖法”,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說道:“過兒,將幾柄劍好好放在路邊石上。”
  楊過道:“是。”依言拾起四劍,與手中原來二劍並列在一塊青石之上,心中對郭靖的武功佩服的五體投地,口邊滾來滾去的只想說一句話:“郭伯伯,我不跟臭道士學武藝,我要跟你學。”但想起桃花島上諸般情事,終於將那句話咽在肚裏。
  二人轉了兩個彎,前面地勢微見開曠,但聽得兵刃錚錚相擊為號,松林中躍出七名道士,也是各持長劍。
  郭靖見七人撲出來的陣勢,左邊四人,右邊三人,正是擺的“天罡北斗陣”陣法,心中一凜:“與此陣相鬥,倒有些難纏。”當下不敢托大,低聲囑咐楊過:“你到後面大石旁邊等我,走得遠些,以免我照顧你分心。”楊過點點頭,不願在眾道士之前示弱,解開褲子,大聲道:“郭伯伯,我去拉尿。”說著轉身而奔,到後面大石旁撒尿。郭靖暗喜:“這孩子聰明伶俐,直追蓉兒,但願他走上正路,一生學好。”
  回頭瞧七個道人時,那七人背向月光,面目不甚看得清楚,但見前面六人頦下都有一叢長須,年紀均已不輕,第七人身材細小,似乎年歲較輕,心念一動:“及早上山拜見丘真人說明誤會要緊,何必跟這些瞎纏?”身形一幌,已搶到左側“北極星位”。
  那七個道人見他一語不發,突然遠遠奔向左側,還未明白他的用意,那位當“天權”的道人低嘯一聲,帶動六道向左轉將上來,要將郭靖圍在中間。那知七人剛一移動,郭靖制敵機先,向右踏了兩步,仍是站穩“北極星位”。天權道人本擬由鬥柄三人發動側攻,但見郭靖所處方位古怪,三人長劍都攻他不到,反而七人都是門戶洞開,互相不能聯防,每人都暴於他攻勢之下,當下左手一揮,帶動陣勢後轉。豈知搖光道剛移動腳步,郭靖走前兩步,又已站穩北極星位,待得北斗陣法布妥,七人仍是處於難攻難守的不利形勢。
  那天罡北斗陣是全真教中的極上乘功夫,練到爐火純青之時,七名高手合使,實可說無敵於天下。只是郭靖深知這陣法的秘奧,只消占到了北極星位,便能以主驅奴,制得北斗陣縛手縛腳,施展不得自由。也因那七道練這陣法未臻精熟,若是由馬鈺、丘處機等主持陣法,決不容敵人輕輕易易的就占了北極星位。此時八人連變幾次方位,郭靖穩持先手,可是始終不動聲色,只是氣定神閒的占住了樞紐要位。
  位當天樞的道人年長多智,已瞧出不妥,叫道:“變陣!”七道士分散開,左沖右突,東西狂奔,料想這番倒亂陣法,必能迷惑敵人目光。突然之間,七道又已組成陣勢。只是鬥柄鬥魁互易其位,陣勢也已從正西轉到了東南。陣勢一成,天璿、玉衡二道挺劍上沖,猛見敵人站在鬥柄正北,兩足不丁不八,雙掌相錯,臉上微露笑容。二道猛地驚覺:“我二人若是沖上,開陽、天璿二位非受重傷不可。”只一呆間,天樞道已大聲叫道:“攻不得,快退下!”天權道又驚又怒,大聲呼哨,帶動六道連連變陣。
  楊過不明其理,但見七個道人如發瘋般環繞狂奔,郭靖卻只是或東或西、或南或北的移動幾步,七道始終不敢向郭靖發出一招半式。他愈看愈覺有趣,忽見郭靖雙掌一拍,叫道:“得罪!”突然向左疾沖兩步。
  此時北斗陣已全在他控制之下,他向左疾沖,七道若是不跟著向左,人人後心暴露,無可防禦,那是武學中凶險萬分之事,當下只得跟著向左。這麽一來,七道已陷於不能自拔之境。郭靖快跑則七道跟著快跑,他緩步則七道跟著緩步。那年輕道士內力最淺,被郭靖帶著急轉十多個圈子,已感頭腦發暈,呼吸不暢,轉眼就要摔倒,只是心知北斗陣倘若少了一人,全陣立時潰滅,只得咬緊牙關,勉力撐持。
  郭靖年紀已然不輕,但自偕黃蓉歸隱桃花島之後,甚少與外界交往,不脫往日少年人性子,見七道奔得有趣,不由得童心大起,心想:“今日無緣無故的受你們一頓臭罵,不是叫我淫賊,便是咒我會使妖法,若不真的顯些妖法給你們瞧瞧,豈非枉自受辱?”當下高聲叫道:“過兒,瞧我使妖法啦。”忽然縱身躍上了高岩。那七個道士此時全在他控制之下,他既躍上高岩,若不跟著躍上,北斗陣弱點全然顯露,有數人尚自遲疑,那天權道氣急敗壞的大聲發令,搶著將全陣帶上高岩。
  七道立足未定,郭靖又是縱身竄上一株松樹。他雖與眾道相離,但不遠不近,仍是占定了北極星位,只是居高臨下,攻瑕抵隙更是方便。七道暗暗叫苦,都想:“不知從何處鑽出這個大魔頭來,我全真教今日當真是顏面掃地了。”心中這般尋思,腳下卻半點停留不得,各找樹幹上立足之處,躍了上去。郭靖笑道:“下來罷!”縱身下樹,伸手向位占開陽的道士足上抓去。
  那北斗陣法最厲害之處,乃是左右呼應,互為奧援,郭靖既攻開陽,搖光與玉衡就不得不躍落樹下相助,而這二道一下來,天樞、天權二道又須跟下,頃刻之間,全陣盡皆牽動。
  楊過在一旁瞧得心搖神馳,驚喜不已,心道:“將來若有一日我能學得郭伯伯的本事,縱然一世受苦,也是心甘。”但轉念想到:“我這世那裏還能學到他的本事?只郭芙那丫頭與武氏兄弟才有這等福氣。郭伯伯明知全真派武功遠不及他,卻送我來跟這些臭道士學藝。”越想越是煩惱,幾乎要哭將出來,當即轉過了頭不去瞧他逗七道為戲,只是他小孩心性,如何忍耐得了,只轉頭片刻,禁不住回頭觀戰。
  郭靖心想:“到了此刻,你們總該相信我是郭靖了。做事不可太過,須防丘真人臉上不好看。”見七道轉得正急,突然站定,拱手說道:“七位道兄,在下多有得罪,請引路罷。”
  那天權道性子暴躁,見對方武功高強,精通北斗陣法,更認定他對本教不懷好意,朗聲喝道:“淫賊,你處心積慮的鑽研本教陣法,用心當真陰毒。你們要在終南山幹這等無恥勾當,我全真教嫉惡如仇,決不能坐視不理。”郭靖愕然問道:“甚麽無恥勾當?”
  天樞道說道:“瞧你這身武功,該非自甘下流之輩,貧道好意相勸,你快快下山去罷。”語氣之中,顯得對郭靖的武功甚是欽佩。郭靖道:“在下自南方千里北來,有事拜見丘真人,怎能不見他老人家一面,就此下山?”天權道問道:“你定要求見丘真人,到底是何用意?”郭靖道:“在下自幼受馬真人、丘真人大恩,十餘年不見,心中好生記挂。此番前來,另行有事相求。”
  天權道一聽之下,敵意更增,臉上便似罩上一陣鳥雲。原來江湖上于“恩仇”二字,看得最重,有時結下深仇,說道前來報恩,其實乃是報仇,比如說道:“在下二十年前承閣下砍下了一條臂膀,此恩此德,豈敢一日或忘?今日特來酬答大恩。”而所謂有事相求,往往也不懷好意,比如強人劫鏢,通常便說:“兄弟們短了衣食,相求老兄幫忙,借幾萬兩銀子使使。”此時全真教大敵當前,那天權道有了成見,郭靖好好的一番言語,他都當作反語,冷冷的道:“只怕敝師玉陽真人,也于閣下有恩。”
  郭靖聽了此言,登時想起少年時在趙王府之事,玉陽子王處一不顧危險,力敵群邪,捨命相救,實是恩德非淺,說道:“原來道兄是玉陽真人門下。王真人確于在下有莫大恩惠,若是也在山上,當真再好不過。”
  這七名道人都是王處一的弟子,忽爾齊聲怒喝,各挺長劍,七枝劍青光閃動,疾向郭靖身上七處刺來。郭靖皺起眉頭,心想自己越是謙恭,對方越是兇狠,真不知是何來由,可惜黃蓉沒有同來,否則她一眼之間便可明白其中原因,當下斜身側進,占住北極星位,朗聲說道:“在下江南郭靖,來到寶山實無歹意,各位須得如何,方能見信?”
  天權道說道:“你已連奪全真教弟子六劍,何不再奪我們七劍?”那天璿道一直默不作聲,突然拉開破鑼般的嗓子說道:“狗淫賊,你要在那龍家女子跟前賣好逞能,難道我全真教真是好惹的麽?”郭靖怒道:“甚麽姓龍的姑娘,我郭靖素不相識。”天璿道哈哈一笑,道:“你自然跟她素不相識。天下又有那一個男子跟她相識了?你若有種,就高聲罵她一句小賊人。”
  郭靖一怔,心想那姓龍的女子不知是何等樣子,自己怎能無緣無故的出口傷人,便道:“我罵她作甚?”三四個道人齊聲說道:“你這可不是不打自招麽?”
  郭靖平白無辜的給他們硬安上一個罪名,越聽越是糊塗,心想只有硬闖重陽宮,見了馬鈺、丘處機、王處一他們,一切自有分曉,當下冷然道:“在下要上山了,各位若是阻攔,莫怪無禮。”
  七道各挺長劍,同時踏上兩步。天璿道大聲道:“你莫使妖法,咱們只憑武功上見高低。”郭靖一笑,心中已有主意,說道:“我偏要使點妖法。你們瞧著,我雙手不碰你們兵刃,卻能將你們七柄長劍盡數奪下了。”七道相互望了一眼,臉上均有不信之色,心中都道:“你武功雖強,難道不用雙手,當真能奪下我們兵刃?你空手入白刃功夫就算練到了頂兒尖兒,也得有一雙手呀。”天樞道忽道:“好啊,我們領教閣下的踢腿神功。”郭靖道:“我也不須用腳,總而言之,你們的兵刃手腳,我不碰到半點,若是碰著了,就算我輸,在下立時拍手回頭,再也不上寶山羅。”
  七道聽他口出大言,人人著惱。那天權道長劍一揮,立時帶動陣法圍了上去。
  郭靖斜身疾沖,占了北極星位,隨即快步轉向北斗陣左側。天權道識得厲害,急忙帶陣轉至右方。凡兩人相鬥,必是面向敵人,倘若敵人繞到背後,自非立即轉身迎敵不可。此時郭靖所趨之處,正是北斗陣的背心要害,不須出手攻擊,七名道人已不得不帶動陣法,以便正面和他相對。但郭靖一路向左,竟不回身,只是或快或慢,或正或斜,始終向左奔跑。他既穩穩占住北極星位,七道不得不跟著向左。
  郭靖越奔越快,到後來直是勢逾奔馬,身形一幌,便已奔出數丈。七道的功夫倒也大非尋常,雖處逆境,陣法竟是絲毫不亂,天樞、天璿、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七個部位都是守得既穩且准,只是身不由主的跟著他疾奔。郭靖也不由得暗暗喝采:“全真門下之士果然不凡。”當下提一口氣,奔得猶似足不點地一般。
  七道初時尚可勉力跟隨,但時候一長,各人輕身功夫出了高下,位當天權、天樞、玉衡的三道功夫較高,奔得較快,餘人漸漸落後,北斗陣中漸現空隙。各人不禁暗驚,心想:“敵人如在此時出手攻陣,只怕我們已防禦不了。”但事到臨頭,也已顧不到旁的,只有各拚平生內力,繞著郭靖打轉。
  世上孩童玩耍,以繩子縛石,繞圈揮舞,揮得急時突然鬆手,石子便帶繩遠遠飛出。此時天罡北斗陣繞圈急轉,情形亦複相似,七道繞著郭靖狂奔,手中長劍舉在頭頂,各人奔得越快,長劍越是把捏不定,就似有一股大力向外拉扯,要將手上長劍奪出一般。突然之間,郭靖大喝一聲:“撒手!”向左飛身疾竄。七道出其不意,只得跟著急躍,也不知怎的,七柄長劍一齊脫手飛出,有如七條銀蛇,直射入十餘丈外的松林之中。郭靖猛地停步,笑吟吟的回過頭來。
  七個道人面如死灰,呆立不動,但每人仍是各守方位,陣勢嚴整。郭靖見他們經此一番狂奔亂跑,居然陣法不亂,足見平時習練的功夫實不在小。那天權道有氣沒力的低聲呼哨,七人退出岩之後。
  郭靖道:“過兒,咱們上山。”那知他連叫兩聲,楊過並不答應。他四下裏一找,楊過已影蹤不見,但見樹叢後遺著他一隻小鞋。郭靖吃了一驚:“原來除了這七道之外,另有道人窺視在旁,將他擄了去。”但想群道只是認錯了人,對己有所誤會,全真教行俠仗義,決不致為難一個孩子,是以倒也並不著慌。當下一提氣,向山上疾奔。他在桃花島隱居十餘年,雖然每日練功,但長久未與人對敵過招,有時也不免有寂寞之感,今日與眾道人激鬥一場,每一招都是得心應手,不由得暗覺滿意。
  此時山道更為崎嶇,有時哨壁之間必須側身而過,行不到半個時辰,烏雲掩月,山間忽然昏暗。郭靖心道:“此處我地勢不熟,那些道兄們莫要使甚詭計,倒不可不防。”於是放慢腳步,緩緩而行。
  又走一陣,雲開月現,滿山皆明,心中正自一暢,忽聽得山後隱隱傳出大群人眾的呼吸。氣息之聲雖微,但人數多了,郭靖已自覺得。他緊一緊腰帶,轉過山道。
  眼前是個極大的圓坪,四周群山環抱,山腳下有座大池,水波映月,銀光閃閃。池前疏疏落落的站著百來個道人,都是黃冠灰袍,手執長劍,劍光閃爍耀眼。
  郭靖定睛細看,原來群道每七人一組,布成了十四個天罡北斗陣。每七個北斗陣又布成一個大北斗陣。自天樞以至搖光,聲勢實是非同小可。兩個大北斗陣一正一奇,相生相剋,互為犄角。郭靖暗暗心驚:“這北斗陣法從未聽丘真人說起過,想必是這幾年中新鑽研出來的,比之重陽祖師所傳,可又深了一層了。”當下緩步上前。
  只聽得陣中一人撮唇呼哨,九十八名道士倏地散開,或前或後,陣法變幻,已將郭靖圍在中間。各人長劍指地,凝目瞧著郭靖,默不作聲。
  郭靖拱著手團團一轉,說道:“在下誠心上寶山來拜見馬真人、丘真人、王真人各位道長,請眾位道兄勿予攔阻。”
  陣中一個長須道人說道:“閣下武功了得,何苦不自愛如此,竟與妖人為伍?貧道良言奉勸,自來女色誤人,閣下數十年寒暑之功,莫教廢於一旦。我全真教跟閣下素不相識,並無過節,閣下何苦助紂為虐,隨同眾妖人上山搗亂?便請立時下山,日後尚有相見地步。”他說話聲音低沈,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顯見內力深厚,語意懇切,倒是誠意勸告。
  郭靖又好氣,又是好笑,心想:“這些道人不知將我當作何人,若是蓉兒在我身畔,就不致有此誤會了。”當下說道:“甚麽妖人女色,在下一概不知,容在下與馬真人、丘真人等相見,一切便見分曉。”
  長須道人凜然道:“你執迷不悟,定要向馬真人、丘真人領教,須得先破了我們的北斗大陣。”郭靖道:“在下區區一人,武功低微,豈敢與貴教的絕藝相敵?請各位放還在下攜來的孩兒,引見貴教掌教真人和丘真人。”
  長須道人高聲喝道:“你裝腔作勢,出言相戲,終南山上重陽宮前,豈容你這淫賊撒野?”說著長劍在空中一揮,劍刃劈風,聲音嗡嗡然長久不絕。眾道士各揮長劍,九十八柄劍刃披蕩往來,登時激起一陣疾風,劍光組成了一片光網。
  郭靖暗暗發愁:“他兩個大陣奇正相反,我一個人如何占他的北極星位?今日之事,當真棘手之極了。”
  他心下計議未定,兩個北斗大陣的九十八名道人已左右合圍,劍光交織,真是一隻蒼蠅也難鑽過。長須道人叫道:“快亮兵刃罷!全真教不傷赤手空拳之人。”
  部靖心想:“這北斗大陣自然難破,但說要能傷我,卻也未必。此陣人數眾多,威力雖大,但各人功力高低參差,必有破綻,且瞧一瞧他們的陣法再說。”突然間滴溜溜一個轉身,奔向西北方位,使出降龍十八掌中一招“潛龍勿用”,手掌一伸一縮,猛地斜推出去。它名年輕道人劍交左手,各自相聯,齊出右掌,以它人之力擋了他這一招。郭靖這路掌法已練到了出神入化之境,前推之力固然極強,更厲害的還在後著的那一縮。它名道人奮力擋住了他那猛力一推,不料立時便有一股大力向前牽引,七人立足不定,身不由主的一齊俯地摔倒,雖然立時躍起,但個個塵土滿臉,無不大是羞愧。
  長須道人見他出手厲害,一招之間就將七名師侄摔倒,不由得心驚無已,長嘯一聲,帶動十四個北斗陣,重重疊疊的聯在一起,料想獻人縱然掌力再強十倍,也決難雙手推動九十八人。
  郭靖想起當日君山大戰,與黃蓉力戰丐幫,對手武功雖均不強,但一經聯手,卻是難以抵敵,當下不敢與眾道強攻硬戰,只展開輕身功夫,在陣中鑽來竄去,找尋空隙。
  他東奔西躍,引動陣法生變,只一盞茶時分,已知單憑一己之力,要破此陣實是難上加難。一來他不願下重手傷人,二來陣法嚴謹無比,竟似沒半點破綻;三來他心思遲鈍,陣法變幻卻快,縱有破綻,一時之間也看不出來。溶溶月色之下,但見劍光似水,人影如潮,此來彼去,更無已時。
  再鬥片刻,眼見陣勢漸漸收緊,從空隙之間奔行閃避越來越是不易,尋思:“我不如闖出陣去,逕入重陽宮去拜見馬道長、丘道長?”擡頭四望,只見西邊山側有二三十幢房舍,有幾座構築宏偉,料想重陽宮必在其間,當下向東疾趨,幾下縱躍,已折向西行。
  眾道見他身法突然加快,一條灰影在陣中有如星馳電閃,幾乎看不清他的所在,不禁頭暈目眩,攻勢登時呆滯。長須道人叫道:“大家小心了,莫要中了淫賊的詭計。”
  郭靖大怒,心想:“說來說去,總是叫我淫賊。這名聲傳到江湖之上,我今後如何做人?”又想:“這陣法由他主持,只要打倒此人,就可設法破陣。”雙掌一分,直向那長須道人奔去。那知這陣法的奧妙之一,就是引敵攻擊主帥,各小陣乘機東包西抄、南圍北擊,敵人便是落入了陷阱。郭靖只奔出七八步,立感情勢不妙,身後壓力驟增,兩側也是翻翻滾滾的攻了上來。他待要轉向右側,正面兩個小陣十四柄長劍同時刺到。這十四劍方位時刻拿捏得無不恰到好處,竟教他閃無可閃,避無可避。
  郭靖身後險境,心下並不畏懼,卻是怒氣漸盛,心想:“你們縱然誤認我是甚麽妖人淫賊,出家人慈悲為懷,怎麽招招下的都是殺手?難到非要了我的性命不可?又說甚麽『全真教不傷赤手空拳之人』?”忽地斜身竄躍,右腳飛出,左手前探,將一名小道人踢了個筋斗,同時將他長劍奪了過來,眼見右腰七劍齊到,他左手揮了出去,八劍相交,喀喇一響,七柄劍每一劍都是從中斷為兩截,他手中長劍卻是完好無恙。他所奪長劍本也與別劍無異,並非特別銳利的寶劍,只是他內勁運上了劍鋒,使對手七劍一齊震斷。
  那七個道人驚得臉如土色,只一呆間,旁邊兩個北斗陣立時轉上,挺劍相護。郭靖見這十四人各以左手扶住身旁道侶右肩,十四人的力氣已聯而為一,心想:“且試一試我的功力到底如何?”長劍揮出,黏上了第十四名道人手中之劍。
  那道人急向裏奪,那知手中長劍就似鑲焊在銅鼎鐵砧之中,竟是紋絲不動。其餘十三人各運功勁,要合十四人之力將敵人的黏力化開。郭靖正要引各人合力,一覺手上奪力驟增,喝一聲:“小心了!”右臂振處,喀喇喇一陣響亮,猶如推倒了甚麽巨物,十二柄長劍盡皆斷折。最後兩柄卻飛向半空。十四名道人驚駭無已,急忙躍開。郭靖暗歎:“畢竟我功力尚未精純,卻有兩柄劍沒能震斷。”
  這麽一來,眾道人心中更多了一層戒懼,出手愈穩,廿一名道士手人雖然失了兵刃,但運掌成風,威力並未減弱。郭靖适才震劍,未能盡如己意,又感敵陣守得越加堅穩,心想不知馬道長、丘道長他們這些年中在北斗陣上另有甚麽新創,若是對方忽出高明變化,自己難以拆解,只怕不免為群道所擒,事不宜遲,須得先下手為強,當下高聲叫道:“各位道兄,再不讓路,莫怪在下不留情面了。”
  那長須道人見己方漸占上風,只道郭靖技止於此,心想你縱然將我們九十八柄長劍盡數震斷,也不能脫出全真教的北斗大陣,聽他叫喊,只是微微冷笑,並不答話,卻將陣法催得更加緊了。
  郭靖倏地矮身,竄到東北角上,但見西南方兩個小陣如影隨形的轉上,當即指尖抖動,長劍於瞬息之間連刺了十四下,十四點寒星似乎同時撲出,每一劍都刺中一名道人右腕外側“陽穀穴”。這是劍法中最上乘功夫,運劍如風似電,落點卻不失厘毫,就和同時射出十四件暗器一般無異。
  他出手甚輕,每個道人只是腕上一麻,手指無力,十四柄長劍一齊拋在地下。各人驚駭之下,急忙後躍,察看手腕傷勢,但見陽穀穴上微現紅痕,一點鮮血也沒滲出,才知對方竟以劍尖使打穴功夫,勁透穴道,卻沒損傷外皮。眾道暗暗吃驚,均想這淫賊雖然無恥,倒還不算狠毒,若非手下容情,要割下我們手掌真是不費吹灰之力。
  這一來,已有五七三十五柄長劍脫手。長須道人大是恚怒,明知郭靖未下絕手,只是全真教實在顏面無光,何況若讓如此強手闖進本宮,後患大是不小,當下連連發令,收緊陣勢,心想九十八名道人四下合圍,將你擠也擠死了。
  郭靖心道:“這些道兄實在不識好歹,說不得,只好狠狠挫折他們一下。”左掌斜引,右掌向左推出。一個北斗陣的七名道人轉上接住。郭靖急奔北極星位,第二個北斗陣跟著攻了過來。此時共有一十四個北斗陣,也即有一十四個北極星座,郭靖無分身之術,自是沒法同時占住一十四個要位。他展開輕身功夫,剛占第一陣的北極星位,立即又轉到第二陣的北極星位,如此轉得幾轉,陣法已現紛亂之象。
  長須道人見情勢不妙,急傳號令,命眾道遠遠散開,站穩陣腳,以靜制動,知道各人若是隨著郭靖亂轉,他奔跑迅速,必能乘隙搗亂陣勢,但若固守不動,一十四個北極星位相互遠離,郭靖身法再快,也難同時搶占。
  郭靖暗暗喝采,心想:“這位道兄精通陣法要訣,果然見機得快。他們既站立不動,我便乘機往重陽宮去罷。”轉念忽想:“啊,不好,多半馬道長、丘道長他們都不在宮中,否則我跟這些道兄們鬥了這麽久,丘道長他們豈有不知之理。”擡頭向重陽宮望去,忽見道觀屋角邊白光連閃,似是有人正使兵刃相鬥,只是相距遠了,身形難以瞧見,刀劍撞擊之聲更無法聽聞。
  郭靖心中一動:“有誰這麽大膽,竟敢到重陽宮去動手?今晚之事,實是大有蹊蹺。”要待趕去瞧個明白,十四座北斗陣卻又逼近,越纏越緊。他心中焦急,左掌一招“見龍在田”,右手一招“亢龍有悔”,使出左右互搏之術,同時分攻左右。但見左邊北斗大陣的四十九人擋他左招,右邊四十九人擋他右招。他招數未曾使足,中途忽變,“見龍在田”變成了“亢龍有悔”,而“亢龍有悔”卻變成了“見龍在田”。
  他以左右互搏之術,雙手使不同招數已屬難能,而中途招數互易,眾道更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左邊的北斗大陣原是抵擋他的“見龍在田”,右邊的擋他的“亢龍有悔”,這兩招去勢相反,兩邊道人奮力相抗,那料得到倏忽之間他竟招數互易。只見郭靖人影一閃,已從兩陣的夾縫中竄出,左邊的四十九名道人與右邊四十九名道人正自發力向前沖擊,這時那裏還收得住腳?只聽砰的一聲巨響,兩陣相撞,或劍折臂傷,或鼻腫目青,更有三十餘人自相沖撞摔倒。
  主持陣法的長須道人雖然閃避得快,未為道侶所傷,可是也已狼狽不堪,盛怒之下,連聲呼喝,急急整頓陣勢,見郭靖向山腳下的大池玉清池奔去,當即帶著十四個小陣直追。全真派的武功本來講究清靜無為、以柔克剛,主帥動怒,正是犯了全真派武功的大忌,他心浮氣粗之下,已說不上甚麽審察敵情、隨機應變。
  郭靖堪堪奔到玉清池邊,但見眼前一片水光,右手長劍揮出,斬下池邊一棵楊柳的粗枝,隨即拋下長劍,雙手抓起樹枝,遠遠拋入池中。他足下用勁,身子騰空,右足尖在樹枝上一點,樹枝直沈下去,他卻已借力縱到了對岸。
  眾道人奔得正急,收足不住,但聽撲通、撲通數十聲連響,倒有四五十人摔入了水中。最後數十人已踏在別人背上,這才在岸邊停住腳步。有些道人不識水性,在池中載沈載浮,會水的道人急忙施救。玉清池邊群道拖泥帶水,大呼小叫,亂成了一團。
第四回 全真門下

  郭靖擺脫眾道糾纏,提氣向重陽宮奔去,忽聽得鐘聲鏜鏜響起,正從重陽宮中傳出。鐘聲甚急,似是傳警之聲。郭靖擡頭看時,見道觀後院火光沖天而起,不禁一驚:“原來全真教今日果然有敵大舉來襲,須得趕快去救。”但聽身後眾道齊聲吶喊,蜂湧趕來,他這時方才明白:“這些道人定是將我當作和敵人是一路,現下主觀危急,他們便要和我拚命了。”當下也不理會,逕自向山上疾奔。
  他展開身法,片刻間已縱出數十丈外,不到一盞茶工夫,奔到重陽宮前,但見烈焰騰吐,濃煙彌漫,火勢甚是熾烈,但說也奇怪,重陽宮中道士無數,竟無一個出來救火。
  郭靖暗暗心驚,見十餘幢道觀屋宇疏疏落落的散處山間,後院火勢雖大,主院尚未波及,主院中卻是吆喝斥罵,兵刃相交之聲大作。他雙足一蹬,躍上高牆,便見一片大廣場上黑壓壓的擠滿了人,正自激鬥。定神看時,見四十九名黃袍道人結成了七個北斗陣,與百餘名敵人相抗。敵人高高矮矮,或肥或瘦,一瞥之間,但見這些人武功派別、衣著打扮各自不同,或使兵刃,或用肉掌,正自四面八方的向七個北斗陣狠撲。看來這些人武功不弱,人數又眾,全真群道已落下風。只是敵方各自為戰,七個北斗陣卻相互呼應,守禦嚴密,敵人雖強,卻也盡能抵擋得住。
  郭靖待要喝問,卻聽得殿中呼呼風響,尚有人在裏相鬥。從拳風聽來,殿中相鬥之人的武功又比外邊的高得多。他從牆頭躍落,斜身側進,東一幌、西一竄,已從三座北斗陣的空隙間穿過去。群道大駭,紛紛擊劍示警,只是敵人攻勢猛惡,無法分身追趕。
  大殿上本來明晃晃的點著十餘枝巨燭,此時後院火光逼射進來,已把燭火壓得黯然無光,只見殿上排列著七個蒲團,七個道人盤膝而坐,左掌相聯,各出右掌,抵擋身周十餘人的圍攻。
  郭靖不看敵人,先瞧那七道,見七人中三人年老,四人年輕,年老的正是馬鈺、丘處機和王處一,年輕的四人中只識得一個尹志平。七人依天樞以至搖光列成北斗陣,端坐不動。七人之前正有一個道人俯伏在地,不知生死,但見他白發蒼然,卻看不見面目。郭靖見馬鈺等處境危急,胸口熱血湧將上來,也不管敵人是誰,舌綻春雷,張口喝道:“大膽賊子,竟敢到重陽宮來撒野?”雙手伸處,已抓住兩名敵人背心,待要摔將出去,那知兩人均是好手,雙足牢牢釘在地下,竟然摔之不動。郭靖心想:“那裏來的這許多硬手?難怪全真教今日要吃大虧。”突然鬆手,橫腳掃去。那二人正使千斤墜功夫與他手力相抗,不意他驀地變招,在這一掃之下登時騰空,破門而出。
  敵人見對方驟來高手,都是一驚,但自恃勝算在握,也不以為意,早有兩人撲過來喝問:“是誰?”郭靖毫不理會,呼呼兩聲,雙掌拍出。那兩人尚未近身,已被他掌力震得立足不住,騰騰兩下,背心撞上牆壁,口噴鮮血。其餘敵人見他一上手連傷四人,不由得大為震駭,一時無人再敢上前邀鬥。馬鈺、丘處機、王處一認出是他,心喜無已,暗道:“此人一到,我教無憂矣!”
  郭靖竟不把敵人放在眼裏,跪下向馬鈺等磕頭,說道:“弟子郭靖拜見。”馬鈺、丘處機、王處一微笑點頭,舉手還禮。尹志平忽然叫道:“郭兄留神!”郭靖聽得腦後風響,知道有人突施暗算,竟不站起,手肘在地微撐,身子騰空,墮下時雙膝順勢撞出,正中偷襲的兩人背心“魂門穴”,那二人登即軟癱在地。郭靖仍是跪著,膝下卻多墊了兩個肉蒲團。
  馬鈺微微一笑,說道:“靖兒請起,十餘年不見,你功夫大進了啊!”郭靖站起身來,道:“這些人怎麽打發,但憑道長吩咐。”馬鈺尚未回答,郭靖只聽背後有二人同時打了一聲哈哈,笑聲甚是怪異。
  他當即轉過身來,只見身後站著二人。一個身披紅袍,頭戴金冠,形容枯瘦,是個中年藏僧。另一個身穿黃淺色錦袍,手拿摺扇,作貴公子打扮,約莫三十來歲,臉上一股傲狠之色。郭靖見兩人氣度沈穆,與甚餘敵人大不相同,當下不敢輕慢,抱拳說道:“兩位是誰?到此有何貴幹?”那貴公子道:“你又是誰?到這裏幹甚麽來著?”口音不純,顯非中土人氏。
  郭靖道:“在下是這幾位師長的弟子。”那貴公子冷笑道:“瞧不出全真派中居然還有這等人物。”他年紀比郭靖還小了幾歲,但說話老氣橫秋,甚是傲慢。郭靖本欲分辯自己並非全真派弟子,但聽他言語輕佻,心中微微有氣,他本來不善說話,也就王再多言,只道:“兩位與全真教有何仇怨?這般興師動眾,放火燒觀?”那貴公子冷笑道:“你是全真派後輩,此間容不到你來說話。”郭靖道:“你們如此胡來,未免也太橫蠻。”此時火焰逼得更加近了,眼見不久便要燒到重陽宮主院。
  那貴公子摺扇一開一合,踏上一步,笑道:“這些朋友都是我帶來的,你只要接得了我三十招,我就饒了這群牛鼻子老道如何?”
  郭靖眼見情勢危急,不願多言,右手探出,已抓住他摺扇,猛往懷裏一帶,他若不撒手放扇,就要將他身子拉將過來。
  這一拉之下,那貴公子的身子幌了幾幌,摺扇居然並未脫手。郭靖微感驚訝:“此人年紀不大,居然抵得住我這一拉,他內力的運法似和那藏僧靈智上人門戶相近,可比靈智上人遠為機巧靈活,想來是西藏一派。他這扇子的扇骨是鋼鑄的,原來是件兵刃。”當即手上加勁,喝道:“撒手!”那貴公子臉上鬥然間現出一層紫氣,但霎息間又即消退。郭靖知他急運內功相抗,自己若在此時加勁,只要他臉上現得三次紫氣,內髒非受重傷不可,心想此人練到這等功夫實非易事,不願使重手傷他,微微一笑,突然張開手掌。
  摺扇平放掌心,那貴公子奪勁未消,但郭靖的掌力從摺扇傳到對方手上,將他的奪勁盡數化解了,貴公子使盡平生之力,始終未能有絲毫勁力傳上扇柄,也就拿不動扇子半寸。貴公子心下明白,對方武功遠勝於己,只是保全自己顏面,未曾硬奪摺扇,當下撒手躍開,滿臉通紅,說道:“請教閣下尊姓大名。”語氣中已大為有禮了。郭靖道:“在下賤名不足挂齒,這裏馬真人、丘真人、王真人,都是在下的恩師。”
  那貴公子將信將疑,心想适才和全真眾老道鬥了半日,他們也只一個天罡北斗陣厲害,若是單打獨鬥,個個不是自己對手,怎麽他們的弟子卻這等厲害,再向郭靖上下打量,但見他容貌樸實,甚是平庸,一身粗布衣服,實和尋常莊稼漢子一般無異,但手底下功夫卻當真深不可測,便道:“閣下武功驚人,小可極是拜服,十年之後,再來領教。小可于此處尚有俗務未了,今日就此告辭。”說著拱了拱手。郭靖抱拳還禮,說道:“十年之後,我在此相候便了。”
  那貴公子轉身出殿,走到門口,說道:“小可與全真派的過節,今日自認是栽了。但盼全真教各人自掃門前雪,別來橫加阻撓小可的私事。”依照江湖規矩,一人若是自認栽了筋斗,並約定日子再行決鬥,那麽日子未至之時,縱是狹路相逢也不能動手。郭靖聽他這般說,當即答允,說道:“這個自然。”
  那貴公子微微一笑,以藏語向那藏僧說了幾句,正要走出,丘處機忽然提氣喝道:“不用等到十年,我丘處機就來尋你。”他這一聲呼喝聲震屋瓦,顯得內力甚是深厚。那貴公子耳中鳴響,心頭一凜,暗道:“這老道內力大是不弱,敢情他們适才未出全力。”不敢再行逗留,逕向殿門疾趨。那紅袍藏僧向郭靖狠狠望了一眼,與其餘各人紛紛走出。
  郭靖見這群人之中形貌特異者頗為不少,或高鼻虯髯,或曲發深目,並非中土人物,心中存了老大疑竇,只聽得殿外廣場上兵刃相交與吆喝酣鬥之聲漸止,知道敵人正在退去。
  馬鈺等七人站起身來,那橫臥在地的老道卻始終不動。郭靖搶上一看,原來是廣甯子郝大通,才知道馬鈺等雖然身受火厄,始終端坐不動,是為了保護同門師弟。只見他臉如金紙,呼吸細微,雙目緊閉,顯是身受重傷。郭靖解開他的道袍,不禁一驚,但見他胸口印著一個手印,五指箕張,顏色深紫,陷入肉裏,心想:“敵人武功果然是西藏一派,這是大手印功夫。掌上雖然無毒,功力卻比當年的靈智上人為深。”再搭郝大通的脈搏,幸喜仍是洪勁有力,知他玄門正宗,多年修為,內力不淺,性命當可無礙。
  此時後院的火勢逼得更加近了。丘處機將郝大通抱起,道:“出去罷!”郭靖道:“我帶來的孩子呢?是誰收留著?莫要被火傷了。”丘處機等全心抗禦敵,未知此事,聽他問起,都問:“是誰的孩子?在那裏?”
  郭靖還未回答,忽然光中黑影一幌,一個小小的身子從梁上跳了下來,笑道:“我在這裏。”正是楊過。郭靖大喜,忙問:“你怎麽躲在梁上?”楊過笑道:“你跟那七個臭道士……”郭靖喝道:“胡說!快來拜見祖師爺。”
  楊過伸了伸舌頭,當下向馬鈺、丘處機、王處一三人磕頭,待磕到尹志平面前時,見他年輕,轉頭問郭靖道:“這位不是祖師爺了罷?我瞧不用磕頭啦。”郭靖道:“這位是尹師伯,快磕頭。”楊過心中老大不願意,只得也磕了。郭靖見他站起身來,不再向另外三位中年道人磕頭見禮,喝道:“過兒,怎麽這般無禮?”楊過笑道:“等我磕完了頭,那就來不及啦,你莫怪我。”
  郭靖問道:“甚麽事來不及了?”楊過道:“有一個道士給人綁在那邊屋裏,若不去救,只怕要燒死了。”郭靖急問:“那一間?快說!”楊過伸手向東一指,說道:“好像是在那邊,也不知道是誰綁了他的。”說著嘻嘻而笑。
  尹志平橫了他一眼,急步搶到東廂房,踢開房門不見有人,又奔到東邊第三代弟子修習內功的靜室,一推開門,但見滿室濃煙,一個道人被縛在床柱之上,口中鳴鳴而呼,情勢已甚危殆。尹志平當即拔劍割斷繩索,救了他出來。
  此時馬鈺、丘處機、王處一、郭靖、楊過等人均已出了大殿,站在山坡上觀看火勢。眼見後院到處火舌亂吐,火光照紅了半邊天空,口上水源又小,只有一道泉水,僅敷平時飲用,用以救火實是無濟於事,只得眼睜睜望著一座崇偉宏大的後院漸漸梁折瓦崩,化為灰燼。全真教眾弟子合力阻斷火路,其餘殿堂房舍才不受蔓延。馬鈺本甚達觀,心無挂礙。丘處機卻是性急暴躁,老而彌甚,望著熊熊大火,咬牙切齒的咒罵。
  郭靖正要詢問敵人是誰,為何下這等毒手,只見尹志平右手托在一個胖大道人腋下,從濃煙中鑽將出來。那道人被煙薰得不住咳嗽,雙目流淚,一見楊過,登時大怒,縱身向他撲去。楊過嘻嘻一笑,躲在郭靖背後。那道人也不知郭靖是誰,伸手便在他胸口一推,要將他推開,去抓楊過。那知這一下猶如推在一堵牆上,竟是紋絲不動。那道人一呆,指著楊過破口大罵:“小雜種,你要害死道爺!”王處一喝道:“淨光,你說甚麽?”
  那道人鹿清篤是王處一的徒孫,适才死裏逃生,心中急了,見到楊過就要撲上廝拚,全沒理會掌教真人、師祖爺和丘祖師都在身旁,聽得王處一這麽一喝,才想到自己無禮,登時驚出一身冷汗,低頭垂手,說道:“弟子該死。”王處一道:“到底是甚麽事?”鹿清篤道:“都是弟子無用,請師祖爺責罰。”王處一眉頭微皺,慍道:“誰說你有用了?我問你是甚麽事?”
  鹿清篤道:“是,是。弟子奉趙志敬趙師叔之命,在後院把守,後來趙師叔帶了這小……小……小……”他滿心想說“小雜種”,終於想到不能在師祖爺面前無禮,改口道:“……小孩子來交給弟子,說他是我教一個大對頭帶上山來的,為趙師叔所擒,叫我好好看守,不能讓他逃了。於是弟子帶他到東邊靜室裏去,坐下不久,這小……小孩兒就使詭計,說要拉屎,要我放開縛在他手上的繩索。弟子心想他小小一個孩童,也不怕他走了,於是給他解了繩索。那知這小孩兒坐在淨桶上假裝拉屎,突然間跳起身來,捧起淨桶,將桶中臭屎臭尿向我身上倒來。”
  鹿清篤說到此處,楊過嗤的一笑。鹿清篤怒道:“小……小……你笑甚麽?”楊過擡起了頭,雙眼向天,笑道:“我自己笑,你管得著麽?”鹿清篤還要跟他鬥口,王處一道:“別跟小孩子胡扯,說下去。”鹿清篤道:“是,是。師祖爺你不知道,這小孩子狡猾得緊。我見尿屎倒來,匆忙閃避,他卻笑著說道:『啊』,道爺,弄髒了你衣服啦!……』”眾人聽他細著嗓門學楊過說話,語音不倫不類,都是暗暗好笑。王處一皺起了眉頭,暗罵這徒孫在外人面前丟人現眼。
  鹿清篤續道:“弟子自然很是著惱,沖過去要打,那知這小孩舉起淨桶,又向我身上拋來。我大叫:『小雜種,你幹甚麽?』忙使一招『急流勇退』,立時避開,一腳卻踩在屎尿之中,不由得滑了兩下,總算沒有摔倒,不料這小……小孩兒乘我慌亂之中,拔了我腰間佩劍,用劍頂在我心頭,說我若是動一動,就一劍刺了下來。我想君子不吃眼前虧,只好不動。這小孩兒左手拿劍,右手用繩索將我反綁在柱子上,又割了我一塊衣襟,塞在我嘴裏,後來宮裏起火,我走又走不得,叫又叫不出,若非尹師叔相救,豈不是活生生教這小孩兒燒死了麽?”說著瞪眼怒視楊過,恨恨不已。
  眾人聽他說畢,瞧瞧楊過,又轉頭瞧瞧他,但見一個身材瘦小,另一個胖大魁梧,不自禁都縱聲大笑起來。鹿清篤給眾人笑得莫名其妙,抓耳摸腮,手足無措。
  馬鈺笑道:“靖兒,這是你的兒子罷?想是他學全了母親的本領,是以這般刁鑽機靈。”郭靖道:“不,這是我義弟楊康的遺腹子。”
  丘處機聽到楊康的名字,心頭一凜,細細瞧了楊過兩眼,果然見他眉目間依稀有幾分楊康的模樣。楊康是他唯一的俗家弟子,雖然這徒兒不肖,貪圖富貴,認賊作父,但丘處機每當念及,總是自覺教誨不善,以致讓他誤入歧途,常感內疚,現下聽得楊康有後,又是傷感,又是歡喜,忙問端詳。
  郭靖簡略說了楊過的身世,又說是帶他來拜入全真派門下。丘處機道:“靖兒,你武功早已遠勝我輩,何以不自己傳他武藝?”郭靖道:“此事容當慢慢稟告。只是弟子今日上山,得罪了許多道兄,極是不安,謹向各位道長謝過,還望恕罪莫怪。”當將眾道誤己為敵、接連動手等情說了。馬鈺道:“若不是你及時來援,全真教不免一敗塗地。大家是自己人,甚麽賠罪、感謝的話,誰也不必提了。”
  丘處機劍眉早已豎起,待掌教師兄一住口,立即說道:“志敬主持外陣,敵友不分,當真無用。我正自奇怪,怎地外邊安下了這麽強的陣勢,竟然轉眼間就敵人沖了進來,攻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哼,原來他調動北斗大陣去阻攔你來著。”說著須眉戟張,極是惱怒,當即呼叫兩名弟子上來,詢問何以誤認郭靖為敵。
  兩名弟子神色惶恐,那年紀較大的弟子說道:“守在山下的馮師弟、衛師弟傳上訊來,說這……這位郭大俠在普光寺中拍擊石碑,只道他定……定是敵人一路。”
  郭靖這才恍然,想不到一切誤會全是由此而起,說道:“那可怪不得眾位道兄。弟子在山下普光寺中,無意間在道長題詩的碑上重重拍了一掌,想是因此惹起眾道友的誤會。”丘處機道:“原來如此,事情可也真湊巧。我們事先早已得知,今日來攻重陽宮的邪魔外道就是以拍擊石碑為號。”郭靖道:“這些人到底是誰?竟敢這麽大膽?”
  丘處機歎了口氣,道:“此事說來話長,靖兒,我帶你去看一件物事。”說著向馬鈺與王處一點點頭,轉身向山後走去。郭靖向楊過道:“過兒,你在這兒別走開。”當下跟在丘處機後面。只見他一路走向觀後山上,腳步矯捷,精神不減少年。
  二人來到山峰絕頂。丘處機走到一塊大石之後,說道:“這裏刻得有字。”
  此時天色昏暗,大石背後更是漆黑一團。郭靖伸手石後,果覺石上有字,逐字摸去,原來是一首詩,詩雲:
  “子房志亡秦,曾進橋下履。佐漢開鴻舉,屹然天一柱,要伴赤松遊,功成拂衣去。異人與異書,造物不輕付。重陽起全真,高視仍闊步,矯矯英雄姿,乘時或割據。妄跡複知非,收心活死墓。人傳入道初,二仙此相遇。於今終南下,殿閣淩煙霧。”
  他一面摸,一面用手指在刻石中順著筆劃書寫,忽然驚覺,那些筆劃與手指全然吻合,就似是用手指在石上寫出來一般,不禁脫口而出:“用手指寫的?”
  丘處機道:“此事說來駭人聽聞,但確是用手指寫的!”郭靖奇道:“難道世間當真是有神仙?”丘處機道:“這首詩是兩個人寫的,兩個人都是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書寫前面那八句之人,身世更是奇特,文武全才,超逸絕倫,雖非神仙,卻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人傑。”郭靖大是仰慕,忙道:“這位前輩是誰?道長可否引見,得讓弟子拜會。”丘處機道:“我也從來沒見過此人。你坐下罷,我跟你說一說今日之事的因緣。”郭靖依言在石上坐下,望著山腰裏的火光漸漸減弱,忽道:“只可惜此番蓉兒沒跟我同來,否則一起在這裏聽丘道長講述奇事,豈不是好?”
  丘處機道:“這詩的意思你懂麽?”郭靖此時已是中年,但丘處機對他說話的口氣,仍是與十多年前他少年時一般無異,郭靖也覺原該如此,道:“前面八句說的是張良,這故事弟子曾聽蓉兒講過,倒也懂得,說他在橋下替一位老者拾鞋,那人許他孺子可教,傳他一部異書。後來張良輔佐漢高祖開國,稱為漢興三傑之一,終于功成身退,隱居而從赤松子遊。後面幾句說到重陽祖師的事跡,弟子就不大懂了。”丘處機問道:“你知重陽祖師是甚麽人?”
  郭靖一怔,答道:“重陽祖師是你師父,是全真教的開山祖師,當年華山論劍,功夫天下第一。”丘處機道:“那不錯,他少年時呢?”郭靖搖頭道:“我不知道。”丘處機道:“『矯矯英雄姿,乘時或割據』。我恩師不是生來就做道士的。他少年時先學文,再練武,是一位縱橫江湖的英雄好漢,只因憤恨金兵入侵,毀我田廬,殺我百姓,曾大舉義旗,與金兵對敵,占城奪地,在中原建下了轟轟烈烈的一番事業,後來終以金兵勢盛,先師連戰連敗,將士傷亡殆盡,這才憤而出家。那時他自稱『活死人』,接連幾年,住在本山的一個古墓之中,不肯出墓門一步,意思是雖生猶死,不願與金賊共居于青天之下,所謂不共戴天,就是這個意思了。”郭靖道:“原來如此。”
  丘處機道:“事隔多年,先師的故人好友、同袍舊部接連來訪,勸他出墓再幹一番事業。先師心灰意懶,又覺無面目以對江湖舊侶,始終不肯出墓。直到八年之後,先師一個生平勁敵在墓門外百般辱罵,連激他七日七夜,先師實在忍耐不住,出洞與之相鬥。豈知那人哈哈一笑,說道:『你既出來了,就不用回去啦!』先師恍然而悟,才知敵人倒是出於好心,乃是可惜他一副大好身手埋沒在墳墓之中,是以用計激他出墓。二人經此一場變故,化敵為友,攜手同闖江湖。”
  郭靖想到前輩的俠骨風范,不禁悠然神往,問道:“那一位前輩是誰?不是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大宗師之一罷?”
  丘處機道:“不是。論到武功,此人只有在四大宗師之上,只因她是女流,素不在外拋頭露面,是以外人知道的不多,聲名也是默默無聞。”郭靖道:“啊,原來是女的。”丘處機歎道:“這位前輩其實對先師甚有情意,欲待委身相事,與先師結為夫婦。當年二人不斷的爭鬧相鬥,也是那人故意要和先師親近,只不過她心高氣傲,始終不願先行吐露情意。後來先師自然也明白了,但他於邦國之仇總是難以忘懷,常說:匈奴未滅,何以為家?對那位前輩的深情厚意,裝癡喬呆,只作不知。那前輩只道先師瞧她不起,怨憤無已。兩人本已化敵為友,後來卻又因愛成仇,約在這終南山上比武決勝。”
  郭靖道:“那又不必了。”丘處機道:“是啊!先師知她原是一番美意,自是一路忍讓。豈知那前輩性情乖僻,說道:『你越是讓我,那就越是瞧我不起。』先師逼於無奈,只得跟她動手。當時他二位前輩便是在這裏比武,鬥了幾千招,先師不出重手,始終難分勝敗。那人怒道:『你並非存心和我相鬥,當我是甚麽人?』先師道:『武比難分勝負,不如文比。』那人道:『這也好。若是我輸了,我終生不見你面,好讓你耳目清淨。』先師道:『若是你勝了,你要怎樣?』那人臉上一紅,無言可答,終於一咬牙,說道:『你那活死人墓就讓給我住。』
  “那人這句話其實大有文章,意思說若是勝了,要和先師在這墓中同居廝守。先師好生為難,自料武功稍高她一籌,實逼處此,只好勝了她,以免日後糾纏不清,於是問她怎生比法。她道:『今日大家都累了,明晚再決勝負。』
  “次日黃昏,二人又在此處相會。那人道:『咱們比武之前,先得立下個規矩。』先師道:『又定甚麽規矩了?』那人道:『你若得勝,我當場自刎,以後自然不見你面。我若勝了,你要就是把這活死人墓讓給我住,終生聽我吩咐,任何事不得相違;否則的話,就須得出家,任你做和尚也好,做道士也好。不論做和尚還是道士,須在這山上建立寺觀,陪我十年。』先師心中明白:“終生聽你吩咐,自是要我娶你為妻。否則便須做和尚道士,那是不得另行他娶。我又怎能忍心勝你,逼你自殺?只是在山上陪你十年,卻又難了。』當下好生躊躇。其實這位女流前輩才貌武功都是上上之選,她一片情深,先師也不是不動心,但不知如何,說到要結為夫婦,卻總是沒這個緣份。先師沈吟良久,打定了主意,知道此人說得出做得到,一輸之後必定自刎,於是決意舍己從人,不論比甚麽都輸給她便是,說道:『好,就是這樣。』
  “那人道:『咱們文比的法子極是容易。大家用手指在這塊石頭上刻幾個字,誰寫得好,那就勝了。』先師搖道:『我又不是神仙,怎能用手指在石上刻字?』那人道:『若是我能,你就認輸?』先師本處進退兩難之境,心想世上決無此事,正好乘此下臺,成個不勝不敗之局,這場比武就不了了之,當即說道:『你若有此能耐,我自然認輸。要是你也不能,咱倆不分高下,也不用再比了。』
  “那人淒然一笑,道:『好啊,你做定道士啦。』說著左手在石上撫摸了一陣,沈吟良久,道:『我刻些甚麽字好?嗯,自來出家之人,第一位英雄豪傑是張子房。他反抗暴秦,不圖名利,是你的先輩。』於是伸出右手食指,在石上書寫起來。先師見她手指到處,石屑竟然紛紛跌落,當真是刻出一個個字來,自是驚訝無比。她在石上所寫的字,就是這一首詩的前半截八句。
  “先師心下欽服,無話可說,當晚搬出活死人墓,讓她居住,第二日出家做了道士,在那活死人墓附近,蓋了一座小小道觀,那就是重陽宮的前身了。”
  郭靖驚訝不已,伸手指再去仔細撫摸,果然非鑿非刻,當真是用手指所劃,說道:“這位前輩的指上功夫,也確是駭人聽聞。”丘處機仰天打個哈哈,道:“靖兒,此事騙得先師,騙得我,更騙得你。但若你妻子當時在旁,決計瞞不過她的眼去。”郭靖睜大雙眼,道:“難道這中間有詐?”
  丘處機道:“這何消說得?你想當世之間,論指力是誰第一?”郭靖道:“那自然是一燈大師的一陽指。”丘處機道:“是啊!憑一燈大師這般出神入化的指上功夫,就算是在木材之上,也未必能刻出字來,何況是在石上?更何況是旁人?先師出家做了黃冠,對此事苦思不解。後來令嶽黃藥師前輩上終南來訪,先師知他極富智計,隱約說起此事,向他請教。黃島主想了良久,哈哈笑道:『這個我也會。只是這功夫目下我還未練成,一月之後再來奉訪。』說著大笑下山。過了一個月,黃島主又上山來,與先師同來觀看此石。上次那位前輩的詩句,題到『異人與異書,造物不輕付』為止,意思是要先師學張良一般,遁世出家。黃島主左手在石上撫摸良久,右手突然伸出,在石上寫起字來,他是從『重陽起全真』起,寫到『殿閣淩煙霧』止,那都是恭維先師的話。
  “先師見那岩石觸手深陷,就與上次一般無異,更是驚奇,心想:『黃藥師的功夫明明遜我一籌,怎地也有這等厲害的指力?』一時滿腹疑團,突然伸手指在岩上一刺,說也奇怪,那岩石竟被他刺了一個孔。就在這裏。”說著將郭靖的手牽到岩旁一處。
  郭靖摸到一個子孔,用食指探入,果然與印模一般,全然吻合,心想:“難道這岩石特別松軟,與眾不同。”指上運勁,用力捏去,只捏得指尖隱隱生疼,岩石自是紋絲不動。
  丘處機哈哈笑道:“諒你這傻孩子也想不通這中間的機關。那位女前輩右手手指書寫之前,左手先在石面撫摸良久,原來她左手掌心中藏著一大塊化石丹,將石面化得軟了,在一柱香的時刻之內,石面不致變硬。黃島主識破了其中巧妙,下山去采藥配製化石丹,這才回來依樣葫蘆。”
  郭靖半晌不語,心想:“我岳父的才智,實不在那位女前輩之下,但不知他老人家到了何處。”心下好生挂念。
  丘處機不知他的心事,接著道:“先師初為道士,心中甚是不忿,但道書讀得多了,終於大徹大悟,知道一切全是緣法,又參透了清淨虛無的妙詣,乃苦心潛修,光大我教。推本思源,若非那位女前輩那麽一激,世間固無全真教,我丘某亦無今日,你郭靖更不知是在何處了。”
  郭靖點頭稱是,問道:“但不知這位女前輩名諱怎生稱呼,她可還在世上麽?”丘處機歎道:“這位女前輩當年行俠江湖,行跡隱秘異常,極少有人見過她的真面目。除了先師之外,只怕世上無人知道她的真實姓名,先師也從來不跟人說。這位前輩早在首次華山論劍之前就已去世,否則以她這般武功與性子,豈有不去參與之理?”
  郭靖點點頭道:“正是。不知她可有後人留下?”丘處機歎了口氣道:“亂子就出在這裏。那位前輩生平不收弟子,就只一個隨身丫鬟。這丫鬟素不涉足江湖,武林中自然無人知聞,她卻收了兩個弟子。大弟子姓李,你想必知道,江湖上叫她甚麽赤練仙子李莫愁。”
  郭靖“啊”了一聲,道:“這李莫愁好生歹毒,原來淵源於此。”丘處機道:“你見過她?”郭靖道:“數月之前,在江湖曾碰上過。此人武功果然了得。”丘處機道:“你傷了她?”郭靖搖頭道:“沒有。其實也沒當真會面,只見到她下手連殺數女,狠辣無比,較之當年的銅屍梅超風尤有過之。”
  丘處機道:“你沒傷她也好,否則麻煩多得緊。她的師妹姓龍……”郭靖一凜,道:“是那姓龍的女子?”丘處機臉色微變,道:“怎麽?你也見過她了?可出了甚麽事?”郭靖道:“弟子不曾見過她。只是此次上山,眾位師兄屢次罵我是妖人淫賊,又說我為姓龍的女子而來,教我好生摸不著頭腦。”
  丘處機哈哈大笑,隨即歎了口氣,說道:“那也是重陽宮該遭此劫。若非陰錯陽差,生了這個誤會,不但北斗大陣必能擋住那批邪魔,而你早得一時三刻上山,郝師弟也不致身受重傷。”他見郭靖滿面迷惘之色,說道:“今日是那姓龍女子十八歲生辰。”郭靖順口接了一句:“嗯,是她十八歲生辰!”可是一個女子的十八歲生辰,為甚麽能釀成這等大禍,仍是半點也不明白。
  丘處機道:“這姓龍的女子名字叫作甚麽,外人自然無從得知,那些邪魔外道都叫她小龍女,咱們也就這般稱呼她罷。十八年前的一天夜裏,重陽宮外突然有嬰兒啼哭之聲,宮中弟子出去察看,見包袱中裹著一個嬰兒,放在地下。重陽宮要收養這嬰兒自是極不方便,可是出家人慈悲為本,卻也不能置之不理,那時掌教師兄和我都不在山上,眾弟子正沒做理會處,一個中年婦人突然從山後過來,說道:『這孩子可憐,待我收留了她罷!』眾弟子正是求之不得,當下將嬰兒交給了她。後來馬師兄與我回宮,他們說起此事,講到那中年婦人的形貌打扮,我們才知是居於活死人墓中的那個丫鬟。她與我們全真七子曾見過幾面,但從未說過話。兩家雖然相隔極近,只因上輩的這些糾葛,當真是雞犬相聞,卻老死不相往來。我們聽過算了,也就沒放在心上。
  “後來她弟子赤練仙子李莫愁出山,此人心狠手辣,武藝極高,在江湖上鬧了個天翻地覆。全真教數次商議,要她治一治,終於礙著這位墓中道友的面子,不便出手。我們寫了一封信送到墓中,信中措辭十分客氣。可是那信送入之後,宛似石沈大海,始終不見答覆,而她對李墓愁仍是縱容如故,全然不加管束。
  “過得幾年,有一日墓外荊棘叢上挑出一條白布靈幡,我們知道是那位道友去世了,於是師兄弟六人到墓外致祭。剛行禮畢,荊棘叢中出來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向我們還禮,答謝吊祭,說道:『師父去世之時,命弟子告知各位道長,那人作惡橫行,師父自有制她之法,請各位不必操心。』說畢轉身回入。我們待欲詳詢,她已進了墓門。先師曾有遺訓,全真派門下任何人不得踏進墓門一步。她既進去,只索罷了,只是大家心中奇怪,那位道友既死,還能有甚麽制治弟子之法?只是見那小女孩孤苦可憐,便送些糧食用品過去,但每次她總是原封不動,命一個仆婦退了回來。看來此人性子乖僻,與她祖師、師父一模一樣。但她既有仆婦照料,那也不需旁人代為操心了。後來我們四方有事,少在宮中,于這位姑娘的訊息也就極少聽見。不知怎的,李莫愁忽然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不再生事。我們只道那位道友當真遺有妙策,都感欽佩。
  “去年春天,我與王師弟赴西北有事,在甘州一位大俠家中盤桓,竟聽到了一件驚人的消息。說道一年之後,四方各處的邪魔外道要群集終南山,有所作為。終南山是全真教的根本之地,他們上山來自是對付我教,那豈可不防?我和王師弟還怕這訊息不確,派人四出打聽,果然並非虛假。只是他們上終南山來卻不是沖著我教,而是對那活死人墓中的小龍女有所圖謀。”郭靖奇道:“她小小一個女孩子,又從不出外,怎能跟這些邪魔外道結仇生怨?”丘處機道:“到底內情如何,既跟我們不相干,本來也就不必理會。但一旦這群邪徒來到終南山上,我們終究無法置身事外,於是輾轉設法探聽,才知這件事是小龍女的師姊挑撥起來的。”郭靖道:“李莫愁?”
  丘處機道:“是啊。原來她們師父教了李莫愁幾年功夫,瞧出她本性不善,就說她學藝已成,令她下山。李莫愁當師父在世之日,雖然作惡,總還有幾分顧忌,待師父一死,就借吊祭為名,闖入活死人墓中,想將師妹逐出。她自知所學未曾盡得師祖、師父的絕藝,要到墓中查察有無武功秘笈之類遺物。那知墓中佈置下許多巧妙機關,李莫愁費盡了機,才進了兩道墓門,在第三道墓邊卻看到師父的一封遺書。她師父早料到她必定會來,這通遺書放在那裏等她已久,其中寫道:某年某月某日,是她師妹十八歲的生辰,自那時起便是她們這一派的掌門。遺書中又囑她痛改前非,否則難獲善終。那便是向她點明,倘若她怙惡不俊,她師妹便當以掌門人身分清理門戶。
  “李莫愁很是生氣,再闖第三道門,卻中了她師父事先伏下的毒計,若非小龍女給她治傷療毒,當場就得送命。她知道厲害,只得退出,但如此縮手,那肯甘心?後來又闖了幾次,每次都吃了大虧。最後一次竟與師妹動手過招。那時小龍女不過十五六歲年紀,武功卻已遠勝師姊,如不是手下容讓,取她性命也非難事……”
  郭靖插口道:“此事只怕江湖上傳聞失實。”丘處機道:“怎麽?”郭靖道:“我恩師柯大俠曾和李莫愁鬥過兩場,說起她的武功,實有獨到之處。連一燈大師的及門高弟武三通武大哥也敗在她手下。那小龍女若是未滿二十歲,功夫再好,終難勝她。”
  丘處機道:“那是王師弟聽丐幫中一位朋友說的,到底小龍女是不是當真勝過了師姊李莫愁,其時並無第三人在場,誰也不知,只是江湖上有人這麽說罷了。這一來,李莫愁更是心懷不忿,知道師父偏心,將最上乘的功夫留著給師妹。於是她傳言出來,說道某年某月某日,活死人墓中的小龍女要比武招親……”郭靖聽到“比武招親”四字,立即想到楊康、穆念慈當年在北京之事,不禁輕輕“啊”了一聲。
  丘處機知他心意,也歎了口氣,道:“她揚言道:若是有誰勝得小龍女,不但小龍女委身相嫁,而墓中的奇珍異寶、武功秘笈,也盡數相贈。那些邪魔外道本來不知小龍女是何等樣人,但李莫愁四下宣揚,說她師妹的容貌遠勝於她。這赤練仙子據說甚是美貌,姿色莫說武林中少見,就是大家閨秀,只怕也是少有人及。”
  郭靖心中卻道:“那又何足為奇?我那蓉兒自然勝她百倍。”
  丘處機續道:“江湖上妖邪人物之中,對李莫愁著迷的人著實不少。只是她對誰都不加青眼,有誰稍為無禮,立施毒手,現下聽說她另有個師妹,相貌更美,而且公然比武招親,誰不想來一試身手?”郭靖恍然大悟,道:“原來這些人都是來求親的。怪不得宮中道兄們罵我是淫賊妖人。”
  丘處機哈哈大笑,又道:“我們又探聽到,這些妖邪對全真教也不是全無顧忌。他們大舉集人齊上終南山來,我們倘若幹預此事,索性乘機便將全真教挑了,除了這眼中之釘。我和王師弟得到訊息,決意跟眾妖邪周旋一番,當即傳出法帖,召集本教各代道侶,早十天都聚在重陽宮中。只劉師哥和孫師妹在山西,不及趕回。我們一面操演北斗陣法,一面送信到墓中,請小龍女提防。那知此信送入,仍是沒有回音,小龍女竟然全不理睬。”
  郭靖道:“或許她已不在墓中了。”丘處機道:“不,在山頂遙望,每日都可見到炊煙在墓中升起。你瞧,就在那邊。”說著伸手西指。郭靖順著他手指瞧去,但見山西鬱鬱蒼蒼,十餘裏地盡是樹林,亦不知那活死人墓是在何處。想像一個十八歲的少女,整年住在墓室之中,若是換作了蓉兒,真要悶死她了。
  丘處機又道:“我們師兄弟連日佈置禦敵。五日之前,各路哨探陸續趕回,查出眾妖邪之中最厲害的是兩個大魔頭。他們約定先在山下普光寺中聚會,以手擊碑石為號。你無意之中在碑上拍了一下,又顯出功力驚人,無怪我那些沒用的徒孫要大驚小怪。
  “那兩個大魔頭說起來名聲著實不小,只是他們今年方到中原,這才震動武林。你在桃花島隱居,與世隔絕,因而不知。那貴公子是蒙古的王子,據說還是大汗成吉思汗的近系子孫。旁人都叫他作霍都王子。你在大漠甚久,熟識蒙古王族,可想得到此人來歷麽?”
  郭靖喃喃說了幾遍“霍都王子”,回思他的容貌舉止,卻想不起會是誰的子嗣,但覺此人容貌俊雅,傲狠之中又帶了不少狡詐之氣。成吉思汗共生四子,長子術赤剽悍英武,次子察合台性子暴躁而實精明,三子窩闊台即當今蒙古皇帝,性格寬和,四子拖雷血性過人,相貌均與這霍都大不相同。
  丘處機道:“只怕是他自高身價,胡亂吹噓,那也是有的。此人武功是西藏一派,今年年初來到中原,出手就傷了河南三雄,後來又在甘涼道上獨力殺死蘭州七霸,名頭登時響遍了半邊天,我們可料不到他竟會攬上這門子事。另一個藏僧名叫達爾巴,天生神力,和霍都的武功全然一路,看來是霍都的師兄還是帥叔。他是和尚,自然不是要來娶那女子,多半是來幫霍都的。
  “其餘的淫賊奸人見這兩人出頭,都絕了求親之念,然而當年李莫愁曾大肆宣揚,說古墓中珍寶多如山積,又有不少武功秘本,其麽降龍十八掌的掌譜、一陽指的指法等等無不齊備。群奸雖然將信將疑,但想只要跟上山來,打開古墓,多少能分潤一些好處,是以上終南山來的竟有百餘人之眾。本來我們的北斗陣定能將這些二流腳色盡擋在山下,縱然不能生擒,也教他們不得走近重陽宮一步。也是我教合當遭劫,這中間的誤會,那也不必說了。”
  郭靖甚感歉仄,吶吶的要說幾句謝罪之言。丘處機將手一揮,笑道:“出門一笑無拘礙,雲在西湖月在天。宮殿館閣,盡是身外之物,身子軀殼尚不足惜,又理這些身外物作甚?你十餘年來勤修內功,難道這一點還勘不破麽?”郭靖也是一笑,應了聲:“是!”丘處機笑道:“其實我眼見重陽宮後院為烈火焚燒之時,也是暴跳如雷,此刻才寧靜了下來,比之馬師哥當時便心無挂礙,我的修為實是萬萬不及。”郭靖道:“這些奸人如此毫沒來來由的欺上門來,也難怪道長生氣。”
  丘處機道:“北斗大陣全力與你周旋,兩個魔頭領著一批奸人,乘隙攻到重陽宮前。他們一上來就放火燒觀,郝師弟出陣與那霍都王子動手。也是他過於輕敵,而霍都的武功又別具一格,怪異特甚。郝師弟出手時略現急躁,胸口中了他一掌。我們忙結陣相護。只是少了郝師弟一人,補上來的弟子功力相差太遠,陣法威力便屬有限。你若不及時趕到,全真教今日當真是一敗塗地了。現下想來,就算守在山下的眾弟子不認錯了敵人,那些二流妖人固然無法上山,達爾巴與霍都二人卻終究阻擋不住。此二人聯手與北斗陣相鬥,我們輸是不會輸的,但決不能如你這般贏得乾淨爽快……”正說到這裏,忽聽西邊鳴鳴鳴一陣響亮,有人吹動號角。角聲蒼涼激越,郭靖聽在耳中,不由得心邁陰山,神馳大漠,想起了蒙古黃沙莽莽、平野無際的風光。
  再聽一會,忽覺號角中隱隱有肅殺之意,似是向人挑戰。丘處機臉現怒色,罵道:“孽障,孽障!”眼望西邊樹林,說道:“靖兒,那奸人與你訂了十年之約,妄想這十年中肆意橫行,好教你不便幹預。天下那有這等稱心如意之事?咱們過去!”郭靖道:“是那霍都王子?”丘處機道:“自然是他。他是在向小龍女挑戰。”一邊說,一邊飛步下山。郭靖跟隨在後。
  二人行出裏許,但聽那號角吹得更加緊了,角聲鳴鳴之中,還夾著一聲聲兵刃的錚錚撞擊,顯是那達爾巴也出手了。丘處機怒道:“兩個武學名家,卻來合力欺侮一個少女,當真好不要臉。”說著足下加快。兩人片刻間已奔到山腰,轉過一排石壁。郭靖只見眼前是黑壓壓的一座大樹林。林外高高矮矮的站著百餘人,正是适才圍攻重陽宮那些妖邪。兩人隱身石壁之後,察看動靜。
  只見霍都王子與達爾巴並肩而立。霍都舉角吹奏。那達爾巴左手高舉一根金色巨杵。將戴在右手手腕上的一隻金鐲不住往杵上撞去,錚錚聲響,與號角聲相互應和,要引那小龍女出來。兩人鬧了一陣,樹林中靜悄悄的始終沒半點聲響。
  霍都放下號角,朗聲說道:“小王蒙古霍都,敬向小龍女恭賀芳辰。”一語甫畢,樹林人錚錚錚響了三下琴聲,似是小龍女鼓琴回答。霍都大喜,又道:“聞道龍姑娘揚言天下,今日比武招親,小王不才,特來求教,請龍姑娘不吝賜招。”猛聽得琴聲激亢,大有怒意。眾妖邪縱然不懂音律,卻也知鼓琴者心意難平,出聲逐客。
  霍都笑道:“小王家世清貴,姿貌非陋,願得良配,諒也不致辱沒。姑娘乃當世俠女,不須靦覯。”此言甫畢,但聽琴韻更轉高昂,隱隱有斥責之意。
  霍都向達爾巴望了一眼,那藏僧點了點頭。霍都道:“姑娘既不肯就此現身,小王只好強請了。”說著收起號角,右手一揮,大踏步向林中走去。群豪蜂湧而前,均想:“連大名鼎鼎的全真教也阻擋不了我們,諒那小龍女孤身一個小小女子,濟得甚事?”但怕別人搶在頭裏,將墓中寶物先得了去,各人爭先恐後,湧入樹林。
  丘處機高聲叫道:“這是全真教祖師重陽真人舊居之地,快快退出來。”眾人聽得他叫聲,微微一怔,但腳下毫不停步。丘處機怒道:“靖兒,動手罷!”二人轉出石壁,正要搶入樹林,忽聽群豪高聲叫嚷,飛奔出林。
  丘郭二人一呆,但見數十人沒命價飛跑,接著霍都與達爾巴也急步奔出,狼狽之狀,比之适才退出重陽宮時不佑過了幾倍。丘郭均怠詫異:“那小龍女不知用何妙法驅退群邪?”這念頭只在心中一閃間,便聽得嗡嗡響聲自遠而近,月下但見白茫茫、灰濛濛一團物事從林中疾飛出來,撲向群邪頭頂。郭靖奇道:“那是甚麽?”丘處機搖頭不答,凝目而視,只見江湖豪客中有幾個跑得稍慢,被那群東西在頭頂一撲,登時倒地,抱頭狂呼。郭靖驚道:“是一群蜂子,怎麽白色的?”說話之間,那群玉色蜂子又已螫倒了五六人。樹林前十餘人滾來滾去,呼聲慘厲,聽來驚心動魄。郭靖心想:“給蜂子刺了,就真疼痛,也不須這般殺豬般的號叫,難道這玉蜂毒性異常麽?”只見灰影幌動,那群玉蜂有如一股濃煙,向他他與丘處機面前撲來。
  眼見群蜂來勢兇猛,難以抵擋,郭靖要待轉身逃走,丘處機氣湧丹田,張口向群蜂一口噴出。蜂群飛得正急,突覺一股強風刮到,勢道頓挫。丘處機一口氣噴完,第二口又即噴出。郭靖學到訣竅,當即跟著鼓氣力送,與丘處機所吹的一股風連成一起。二人使的都是玄門正宗的上乘功夫,蜂群抵擋不住,當先的數百隻蜂子飛勢立偏,從二人身旁掠過,卻又追趕霍都、達爾巴等人去了。
  這時在地下打滾的十餘人叫聲更是淒厲,呼爹喊娘,大聲叫苦。更有人叫道:“小人知錯啦,求小龍女仙姑救命!”郭靖暗暗駭異:“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縱然砍下他們一臂一腿,也未必會討饒叫痛。怎地小小蜂子的一螫,然這般厲害?”
  但聽得林中傳出錚錚琴聲,接者樹梢頭冒出一股淡淡白煙。丘郭二人只聞到一陣極甜的花香。過不多時,嗡嗡之聲自遠而近,那群玉蜂聞到花香,飛回林中,原來是小龍女燒香召回。
  丘處機與小龍女做了十八年鄰居,從不知她竟然有此本事,又是佩服,又覺有趣,說道:“早知我們這位芳鄰如此神通廣大,全真教大可不必多事。”他這兩句話雖是對郭靖說的,但提氣送出,有意也要小龍女聽到。果然林中琴聲變緩,輕柔平和,顯是酬謝高義之意。丘處機哈哈大笑,朗聲叫道:“姑娘不必多禮。貧道丘處機率弟子郭靖,敬祝姑娘芳辰。琴聲錚錚兩響,從此寂然。”
  郭靖聽那些中叫得可憐,道:“道長,這些人怎生救他們一救?”丘處機道:“龍姑娘自有處置,咱們走罷。”
  當下二人轉身東回,路上郭靖又求丘處機收楊過入門。丘處機歎道:“你楊鐵心叔父是豪傑之士,豈能無後?楊康落得如此下場,我也頗有不是之處。你放心好了,我必盡心竭力,教養這小孩兒成人。”郭靖大喜,就在山路上跪下拜謝。
  二人談談說說,回到重陽宮前,天色已明。眾道正在收拾後院燼余,清理瓦石。
  丘處機召集眾道士,替郭靖吊見,指著那主持北斗大陣的長須道人,說道:“他是王師弟的大弟子,名叫趙志敬。第三代弟子之中,武功以他練得最純,就由他點撥過兒的功夫罷。”
  郭靖與此人交過手,知他武功確是了得,心中甚喜,當下命楊過向趙志敬行了拜師之禮,自已又向趙志敬鄭重道謝。他在終南山盤桓數日,對楊過諄諄告誡叮囑,這才與眾人別過,回桃花島而去。
  丘處機回想當年傳授楊康武功,卻任由他在王府中養尊處優,終于鑄成大錯,心想:“自來嚴師出高弟,棒頭出孝子。這次對過兒須得嚴加管教,方不致重蹈他父覆轍。”當下將楊過叫來,疾言厲色的訓誨一頓,囑他刻苦耐勞,事事聽師父教訓,不可有絲毫怠忽。
  楊過留在終南山上,本已老大不願,此時沒來由的受了一場責罵,心中恚憤難這,當時忍著眼淚答應了,待得丘處機走開,不禁放聲大哭。忽然背後一人冷冷的道:“怎麽?祖師爺說錯了你麽?”
  楊過一驚,止哭回頭,只見背後站著的正是師父趙志敬,忙垂手道:“不是。”趙志敬道:“那你為甚麽哭泣?”楊過道:“弟子想起郭伯伯,心中難過。”趙志敬明明聽得丘師伯厲聲教訓,他卻推說為了思念郭靖,甚是不悅,心想:“這孩子小小年紀就已如此狡猾,若不重重責打,大了如何改?”沈著臉喝道:“你膽敢對師父說謊?”
  楊過眼見全真教群道給郭靖打得落花流水,又見丘處機等被霍都一班妖邪逼得手忙腳亂,全賴郭靖救援,心中認定這些道士武功全都平常。他對丘處機尚且毫不佩服,更何況對趙志敬?也是郭靖一時疏忽,未跟他詳細說明全真派武功乃武學正宗,當年王重陽武功天下第一,各家各派的高手無一能敵。他自劄所以能勝諸道,實因眾道士未練到絕頂,卻非全真派武功不濟。可是楊過認定郭靖夫婦不願收他為徒,便胡亂交給旁人傳藝,兼之親眼見到群道折劍倒地的種種狼狽情狀,就算郭靖解釋再三,他也是決不肯信的。這時他見師父臉色難看,心道:“我拜你為師,實是迫不得已,就算我武功練得跟你一模一樣,又有屁用?還不是大膿包一個?你凶霸霸的幹麽?”當下轉過了頭不答。
  趙志敬大怒,嗓門提得更加高了:“我問你話,你膽敢不答?”楊過道:“師父要我答甚麽,我就答甚麽。”趙志敬聽他出言挺撞,怒氣再也按捺不住,反手揮去,拍的一聲,登時將他打得臉頰紅腫。楊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發足便奔。趙志敬追上去一把抓住,問道:“你到那裏去?”楊過道:“快放手,我不跟你學武功啦。”
  趙志敬更怒,喝道:“小雜種,你說甚麽?”楊過此時橫了心,罵道:“臭道士,狗道士,你打死我罷!”其時於師徒之份看得最重,武林之中,師徒就如父子一般,師父就要處死弟子,為徒的往往也不敢反抗。楊過居然膽敢辱罵師尊,實是罕見罕聞的大逆不道之事。趙志敬氣得臉色焦黃,舉掌又劈臉打了下去。楊過突然間縱身躍起,抱住他手臂,張口牢牢咬住他的右手食指。
  楊過自得歐陽鋒授以內功秘訣,間中修息,已有了一些根柢。趙志敬盛怒之下,又道他是小小孩童,絲毫未加提防,給他緊抱狠咬,竟然掙之不脫,常言道十指連心,手指受痛,最是難忍。趙志敬左手在他肩頭重重一拳,喝道:“你作死麽?快放開!”楊過此時心中狂怒,縱然刀槍齊施,他也決意不放,但覺肩頭劇痛,牙齒更加用勁了,喀的一響,直咬抵骨。趙志敬大叫:“哎唷!”左拳狠狠在他天靈蓋上一錘,將他打得昏了過去,這才捏住他下顎,將右手食指抽了出來。但見滿手鮮血淋漓,指骨已斷,雖能續骨接指,但此後這根手指的力道必較往日為遜,武功不免受損,氣惱之餘,在楊過身上又踢了幾腳。
  他撕下楊過的衣袖,包了手指創口,四下一瞧,幸好無人在旁,心想此事若被旁人知曉,江湖上傳揚出去,說全真教趙志敬給小徒兒咬斷了指骨,實是顏面無存,當下取過一盆冷水,將楊過潑醒。
  楊過一醒轉,發瘋般縱上又打。趙志敬一把扭住他胸口,喝道:“畜生,你當真不想活了?”楊過罵道:“狗賊,臭道士,長鬍子山羊,給我郭伯伯打得爬在地下吃屎討饒的沒用傢夥,你才是畜生!”
  趙志敬右手出掌,又打了他一記。此時他有了提防,楊過要待還手,那裏還能近身?瞬息之間,被他連踢了幾個筋斗。趙志敬若要傷他,原是輕而易舉,但想他究是自己徒弟,如下手重了,師父師伯問起來如何對答?可是楊過瞎纏猛打,倒似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雖然身上連中拳腳,疼痛不堪,竟絲毫沒退縮之意。
  趙志敬對楊過拳打足踢,心中卻是好生後悔,眼見他雖然全身受傷,卻是越戰越勇,最後迫於無奈,左手伸指在他脅下一點,封閉了他的穴道。楊過躺在地上動彈不得,眼中滿含怒色。趙志敬道:“你這逆徒,服不服了?”楊過雙眼瞪著他,毫無屈服之意。趙志敬坐在一塊大石上,呼呼喘氣。他若與高手比武過招,打這一時三刻絕不致呼吸急喘,現下手腳自然不累,只是心中惱得厲害,難以寧定。
  一師一徒怒目相對,趙志敬竟想不出善策來處置這頑劣的孩兒,正煩惱間,忽聽鐘聲鏜鏜響起,卻是掌教召集全教弟子。趙志敬吃了一驚,對楊過道:“你若不再忤逆,我就放了你。”伸手解開了他穴道。
  那知楊過猛地躍起,縱身撲上。趙志敬退開兩步,怒道:“我不打你,你還要怎地?”楊過道:“你以後還打我不打?”趙志敬聽得鐘聲甚急,不敢耽誤,只得道:“你若是乖乖地,我打你作甚?”楊過道:“那也好。師父,你不打我,我就叫你師父。你再打我一記,我永不認你。”趙志敬氣得只有苦笑,點了點頭,道:“掌教召集門人,快跟我去罷。”他見楊過衣衫扯爛,面目青腫,只怕旁人查問,給他略略整理一下,拉了他手,奔到宮前聚集。
  趙志敬與楊過到達時,眾道已分班站立。馬鈺、丘處機、王處一三人向外而坐。馬鈺雙手擊了三下,朗聲說道:“長生真人與清淨散人從山西傳來訊息,說道該處之事極為棘手。本座和兩位師弟會商決定,長春真人和玉陽真人帶同十名弟子,即日前去應援。”眾道人面面相覷,有的駭異,有的憤激。丘處機當下叫出十名弟子的姓名,說道:“各人即行收拾,明天一早隨玉陽真人和我前去山西。餘人都散了。”
  眾道散班,這才悄悄議論,說道:“那李莫愁不過是個女子,怎地這生了得。連長生子劉師叔也制她不住?”有的道:“清淨散人孫師叔難道不是女子?可見女子之中也盡有能人,小覷不得。”有的道:“丘師伯與王師叔一去,那李莫愁自當束手就縛。”
  丘處機走到趙志敬身邊,向他道:“我本要帶你同去,但怕耽誤了過兒功夫,這一趟你就不用去了。”一眼瞥見楊過滿臉傷痕,不覺一怔,道:“怎麽?跟誰打架了?”趙志敬大急,心想丘師伯得知實情,必然嚴責,忙向楊過連使眼色。楊過心中早有主意,見到趙志敬惶急之情,只作不知,支支吾吾的卻不回答。丘處機怒道:“是誰將你打得這個樣子?到底是誰不好?快說。”趙志敬聽丘師伯語氣嚴厲,心中更是害怕。
  楊過說:“不是打架,是弟子摔了一交,掉下了山坑。”丘處機不信,怒道:“你說謊,好好的怎會摔一交?你臉上這些傷也不是摔的。”楊過道:“适才師祖爺教訓弟子要乖乖的學藝……”丘處機道:“是啊,那怎麽了?”楊過道:“師祖爺走開之後,弟子想師祖爺教訓得是,弟子今後要力求上進,才不負了師祖爺的期望。”他這幾句花言巧語,丘處機聽得臉色漸和,嗯了一聲。楊過接著道:“那知突然之間來了一條瘋狗,不問情由的撲上來便咬,弟子踢它趕它,那瘋狗卻越來越凶。弟子只得轉身逃走,一不小心,摔入了山坑。幸好我師父趕來,救了我起來。”
  丘處機將信將疑,眼望趙志敬,意思詢問這番話是真是假。趙志敬大怒,心道:“好哇,你這臭小子膽敢罵我瘋狗?”但形格勢禁,不得不為他圓謊,只得點頭道:“是弟子救他起來的。”
  丘處機這才信了,道:“我去之後,你好好傳他本門玄功,每隔十天,由掌教師伯覆查一次,指點竅要。”趙志敬心中老大不願,但師伯之言那敢違抗,只得躬身答應。楊過此時只想著逼得師父自認瘋狗的樂趣,丘師祖之言全未聽在耳裏。待丘處機走開了十幾步,趙志敬怒火上沖,忍不住伸手又要往楊過頭頂擊去。楊過大叫:“丘師祖!”丘處機愕然回頭,問道:“甚麽?”趙志敬的手伸在半空,不敢落下,情勢甚是尷尬,勉強回臂用手指去搔鬢邊頭發。楊過奔向丘處機,叫道:“師祖爺,你去之後,沒人看顧我,這裏好多師伯師叔都要打我。”丘處機臉一板,喝道:“胡說!那有這等事?”他外表嚴厲,內心卻甚慈祥,想起孤兒可憐,朗聲道:“志敬,你好好照料這個孩兒,若有差失,我回來唯你是問。”趙志敬只得又答應了。
  當日晚飯過後,楊過慢吞吞的走到師父所住的靜室之中,垂手叫了聲:“師父!”此刻是傳授武功之時,趙志敬盤膝坐在榻上早已盤算了半日,心想:“這孩子這等頑劣,此時已是桀騖不馴,日後武功高了,還有誰更能制得住他?但丘師伯與師父命我傳他功夫,不傳可又不成。”左思右想,好生委決不下,見他慢慢進來,眼光閃動,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更可是老大生氣,忽然靈機一動:“有了,他於本門功夫一竅不通,我只傳他玄功口訣,修練之法卻半點不教。他記誦得幾百句歌訣又有何用?師父與師伯們問起,我盡可推諉,說他自己不肯用功。”琢磨已定,和顏悅色的道:“過兒,你過來。”楊過道:“你打不打我?”趙志敬道:“我傳你功夫,打你作甚?”楊過見他如此神情,倒是大出意料之外,當下慢慢走近,心中嚴加戒備,生怕他有甚詭計。趙志敬瞧在眼裏只作不知,說道:“我全真派功夫,乃是從內練出外,與外家功夫自外向內者不同。現下我傳你本門心法,你要牢牢記住了。”當下將全真派的入門內功口訣,說了一遍。
  楊過只聽了一遍,就已記在心裏,尋思:“這長鬍子老山羊惱我恨我,豈肯當真傳授功夫?他多半教我些沒用的假口訣作弄人。”過了一會,假裝忘卻,又向趙志敬請教。趙志敬照舊說了。次日,楊過再問師父,聽他說的與昨日一般無異,這才相信非假,料得他若是胡亂捏造,連說三次,不能字字相同。
  如此過了十日,趙志敬只是授他口訣,如何修練的實在法門卻一字不說。到第十天上,趙志敬帶他去見馬鈺,說已授了本門心法,命楊過背給掌教師祖聽。楊過頭至尾背了一遍,一字不錯。馬鈺甚喜,連贊孩子聰明。他是敦厚謙沖的有道之士,君子可欺以方,那想得到得到趙志敬另有詭計。
  夏盡秋至,秋去冬來,轉瞬過了數月,楊過記了一肚皮的口訣,可是實在功夫卻絲毫沒有學到,若若武藝內功,與他上山之時實無半點差別。楊過於記誦口訣之初,過不了幾天,即知師父是在作弄自己,但他既不肯相授,卻也無法可想,眼見掌師師祖慈和,若是向他訴說,他心杯過責備趙志敬幾句,只怕這長鬍子山羊會另使毒計來折磨自己,只有待人師祖回來再說。但數月之間丘師祖始終不歸。好在楊過對全真派武功本來瞧不起,學不學也不在乎,但趙志敬如此相欺,心中懷恨愈來愈烈,只是不肯吃眼前虧,臉上可越加恭順。趙志敬暗自得意,心道:“你忤逆師父,到頭來瞧是誰吃虧?”
  轉眼到了臘月,全真派中自王重陽傳下來的門規,每年除夕前三日,門下弟子大較武功,考查這一年來各人的進境。眾弟子見較武之期漸近,日夜勸練不息。
  這一天臘月望日,全真七子的門人分頭較藝,稱為小較。各弟子分成七處,馬鈺的徒子徒孫成一處,丘處機、王處一等的徒子徒孫又各成一處。譚處端雖然已死,他的徒子徒孫仍是極盛。馬鈺、丘處機等憐念他早死,對他的門人加意指點,是以每年大較,譚氏門人倒也不輸于其餘六子的弟子。這一年重陽宮遇災,全真派險遭顛覆之禍,全派上下都想到全真教雖然號稱天下武學正宗,實則武林中各門各派好手輩出,這名號岌岌可危,因此人人勤練苦修,比往日更著意了幾分。
  全真教由王重陽首創,乃創教祖師。馬鈺等七子是他親傳弟子,為第二代。趙志敬、尹志平、程瑤迦等為七子門徒,屬第三代。楊過等一輩則是第四代了。這日午後,玉陽子門下趙志敬、崔志方等人齊集東南角曠地之上,較武論藝。王處一不在山上,由大弟子趙志敬主持小較。第四代弟子或演拳腳,或使刀槍,或發暗器,或顯內功,由趙志敬等講評一番,以定甲乙。
  楊過入門最遲,位居末座,眼見不少年紀與自己相若的小道士或俗家少年武藝精熟,各有專長,並無羡慕之心,卻生懷恨之意。趙志敬見他神色間忿忿不平,有意要使他出醜,待兩名小道士比過器械,大聲叫道:“楊過出來!”
  楊過一呆,心道:“你又沒傳我半點武藝,叫我出來幹麽?”趙志敬又叫道:“楊過,你聽見沒有?快出來!”楊過只得走到座前,打了一躬,道:“弟子楊過,參見師父。”全真門人大都是道人,但也有少數如楊過這般俗家子弟,行的是俗家之禮。
  趙志敬指著場中适才比武得勝的小道士,說道:“他也大不了你幾歲,你去和比試罷。”楊過道:“弟子又不會絲毫武藝,怎能和師兄比試?”趙志敬怒道:“我傳了你大半年功夫,怎說不會絲毫武藝?這大半年中你幹甚麽來著?”楊過無話可答,低頭不語。趙志敬道:“你懶惰貪玩,不肯用功,拳腳自然生疏。我問你:『修真活計有何憑?心死群情今不生。』下兩句是甚麽?”楊過道:“精氣充盈功行具,靈光照耀滿神京。”趙志敬道:“不錯,我再問你:『秘語師傳悟本初,來時無久去無餘。』下兩句是甚麽?”楊過答道:“歷年塵垢揩磨盡,偏體靈明耀太虛。”趙志敬微笑道:“很好,一點兒也不錯。你就用這幾句法門,下場和師兄過招罷。”楊過又是一怔道:“弟子不會。”趙志敬心中得意,臉上卻現大怒之色,喝道:“你學了功訣,卻不練功,只是推三阻四,快快下場去罷。”
  這幾句歌訣雖是修習內功的要旨,教人收心息念,練精養氣,但每一句均巾幾招拳腳與之相配,合起來便是一套簡明的全真派入門拳法。眾道士親耳聽到楊過背誦口訣,絲毫無誤,只道他臨試怯場,好心的出言鼓勵,幸災樂禍的便嘲諷訕笑。全真弟子大都是良善之士,只因郭靖上終南山時一場大戰,把群道打得一敗塗地,得罪的人多了,是以頗有不少人遷怒於楊過,盼他多受挫折,雖然未必就是惡意,可是求出一口胸中肮髒之氣,卻也是人之常情。
  楊過見眾人催促,有些人更冷言冷語的連聲譏刺,不由得怒氣轉盛,把心一橫,暗道:“今日把命拚了就是。”當下縱躍入場,雙臂舞動,直上直下的往那小道士猛擊過去。那小道士見他一下場既不行禮,亦不按門規謙遜求教,已自詫異,待見他發瘋般亂打,更是吃驚,不由得連連倒退。楊過早把生死置之度外,猛擊上去著著進逼。那小道士退了幾步,見他下盤虛浮,斜身出足,一招“風掃落葉”,往他腿上掃去。楊過不知閃避之法,立足不住,撲地倒了,跌得鼻血長流。
  群道見他跌得狼狽,有的笑了起來。楊過翻身爬起,也不抹拭鼻血,低頭向小道士猛撲。小道士見他來得猛惡,側身讓過。楊過出招全然不依法度,雙手一摟,已抱住對方左腿。小道士右掌斜飛,擊他肩頭,這招“揩磨塵垢”原是拆解自己下盤被襲的正法,但楊過在桃花島既未學到武藝,在重陽宮又未得傳授實用功夫,于對方甚麽來招全不知曉,只聽蓬的一聲,肩頭熱辣辣的一陣疼痛,已被重重的擊中了一拳。他愈敗愈狠,一頭撞正對方右腿,小道士立足不定,已被他壓倒在地。楊過掄起拳頭,狠命往他頭上打去。
  小道士敗中求勝,手肘猛地往他胸口撞去,乘他疼痛,已借勢躍起,反手一推一甩,重重將楊過摔了一交,使的正是一招“無欠無餘”。他打個稽首道:“楊師弟承讓!”同門較藝,本來,分勝敗就須住手,那知楊過劫若瘋虎,又是疾沖過來。兩三招之間,又被摔倒,但他越戰越勇,拳腳也越出越出快。
  趙志敬叫道:“楊過,你早已輸了,還比甚麽?”楊過那裏理會,橫踢豎打,竟無半分退縮。群道初時都覺好笑,均想:“我全真門中那有這般蠻打的笨功夫?”但後來見他情急拚命,只怕闖出禍來,紛紛叫道:“算啦,算啦。師兄弟切磋武藝,不必認真。”
  再鬥一陣,那小道士已大有怯意,只是閃避擋躲,不敢再容他近身。常言道:一人拚命,萬夫莫當。楊過在終南山上受了大半年怨你,此時禁不住盡情發泄出來。小道士的武功雖遠勝於他,卻那有這等旺盛的鬥志?眼見抵獻不住,只得在場中繞圈奔逃。楊過在後疾追,罵道:“臭道士,你打得我好,打過了想逃麽?”
  此時旁觀的十人中倒有八九個是道士,聽他這麽臭道士,賊道士的亂罵,不由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人人都道:“這小子非好好管教一可。”那小道士給趕得急了,驚叫:“師父,師父!”盼趙志敬出言喝止。趙志敬連聲怒喝,楊過卻毫不理睬。
  正沒做理會處,人群中一聲怒吼,竄出一名胖大道人,縱上前去,一把抓住楊過的後領,提將起來,拍拍拍二記耳光,下的竟是重手,打得他半邊面頰登時腫了起來。楊過險些給這三下打暈了,一看之下,原來是與自己有仇的鹿清篤。楊過首日上山,鹿清篤被他使詐險些燒死,此後受盡師兄弟的計笑,說他本事還不及一個小小孩兒。他一直懷恨在心,此時見楊過九在胡鬧,忍不住便出來動手。
  楊過本就打豁了心,眼見是他,更知無幸,只是後心被他抓住了,動彈不得。鹿清篤一陣獰笑,又是拍拍拍三記耳光,叫道:“你不聽師父的言語,就是本門叛徒,誰都打得。”說著舉手又要打落。
  趙志敬的師弟崔志方見楊過出手之際竟似不會半點本門功夫,又知趙志敬心地狹隘,只怕其中另有別情,眼見鹿清篤落手兇狠,恐防打傷了人,當即喝道:“清篤,住手!”
  鹿清篤聽師叔叫喝,雖然不願,只得將楊過放下,道:“師叔你有所不知,這小子狡猾無賴之極,不重重教訓,我教中還有甚麽規矩?”
  崔志方不去理他,走到楊過面前,只見他兩邊面頰腫得高高的,又青又紫,鼻底口邊都是鮮血,神情甚是可憐,當下柔聲道:“楊過,你師父教了你武藝,你怎不好好用功修習,卻與師兄們撒潑亂打?”楊過恨恨的道:“甚麽師父?他沒教我半點武功。”崔志方道:“我明明聽到你背誦口訣,一點也沒背錯。”
  楊過想起黃蓉在桃花島上教他背誦四書五經,只道趙志敬所教的也是與武功絕無關連的經書,道:“我又不想考試中狀元,背這些勞什子何用?”崔志方假意發怒,要試一試他是否當真不會半點本門功夫,當下板起臉道:“對尊長說話,怎麽這等無禮?”倏地伸出手去,在他肩頭一推。
  崔志方是全真門下第三代的高手之一,武功雖不及趙志敬、尹志平等人,卻也是內外兼修,功力頗深。這一推輕重疾徐恰到好處,觸手之下,但覺楊過肩頭微側,內力自生,竟把他的推力卸開了一小半,雖然踉踉蹌蹌的退後幾步,竟不跌倒。崔志方一驚,心頭疑雲大起,尋思:“他小小年紀,入我門不過半年,怎能有此功力?他既具此內力,适才比武就絕不該如此亂打,難道當真有詐麽?”他那知楊過修息歐陽鋒所傳內功,不知不覺間已頗有進境。白駝山一派內功上手甚易,進展極速,不比全真派內功在求根基紮實。在初練的十年之中,白駝山的弟子功力必高出甚多,直到十年之後,全真派弟子才慢慢趕將上來。兩派內功本來大不相同,但崔志方隨手那麽一推,自難分辨其間的差別。
  楊過被他一推,胸口氣都喘不過來,只道他也出手毆打自己。他此時天不怕,地不怕,縱然丘處機親來,也要上動手,那裏會忌憚甚麽崔志方、崔志圓?當下低頭直沖,向他小腹撞去。崔志方怎能與小孩兒一般見識,微微一笑,閃身讓開,一心要瞧瞧他的真實功夫,說道:“清篤,你與楊師弟過過招,下手有分寸些,別太重了!”
  鹿清篤巴不得有這句話,立時幌身擋在楊過前面,左掌虛拍,楊過向右一躲,鹿清篤右掌打出,這一掌“虎門手”勁力不小,砰的一響,正中楊過胸口。若非楊過已習得白駝山內功,非當場口噴鮮血不可,饒是如此,也是胸前疼痛不堪,臉如白紙。鹿清篤見一掌打他不倒,也是暗自詫異,右拳又擊他面門。楊過伸臂招架,苦在他不明拳理,竟不會最尋常的拆解之法。鹿清篤右拳斜引,左拳疾出,又是砰的一響,打中他小腹。楊過痛得彎下了腰。鹿清篤竟然下手不容情,右掌掌緣猛斬而下,正中項頸。他滿擬這一斬對准要害,要他立時暉倒,以報昔日之仇,那知楊過身子幌了幾下,死命挺住,仍不跌倒,只是頭腦昏眩,已全無還手之力。
  崔志方此時已知他確是不會武功,叫道:“清篤,住手!”鹿清篤向楊過道:“臭小子,你服了我麽?”楊過罵道:“賊道士,終有一日要殺了你!”鹿清篤大怒,兩拳連擊,都打在他的鼻梁之上。
  楊過被毆得昏天黑地,搖搖幌幌的就要跌倒,不知怎地,忽然間一股熱氣從丹田中直沖上來,眼見鹿清篤第三拳又向面門擊至,閃無可閃,避無可避,自然而然的雙腿一彎,口中閣的一聲叫喝,手掌推出,正中鹿清篤小腹。但見他一個胖大身軀突然平平飛出,騰的一響,塵土飛揚,跌在丈許之外,直挺挺的躺在地下,再也不動。
  旁觀眾道見鹿清篤以大欺小,毒打楊過,均有不平之意,長一輩的除趙志敬外都在出聲阻攔,那知奇變陡生,鹿清篤竟被楊過掌力摔出,就此僵臥不動,人人都大為訝異,一起擁過去察看。
  楊過於這蛤蟆功的內功原本不會使用,只是在危急拚命之際,自然而然的迸發,第一次在桃花島上擊暈了武修文,相隔數月,內力又已大了不少,而他心中對鹿清篤的憎恨,更非對武氏兄弟之可比,勁由心生,竟將他打得直飛出去。只聽得眾道士亂叫:“啊喲,不好,死了!”“沒氣啦,准是震碎了內髒!”“快稟報掌教祖師。”楊過心知已闖下了大禍,昏亂中不及細想,掌下撒腿便奔。
  群道都在查探鹿清篤死活,楊過悄悄溜走,竟無人留心。趙志敬見鹿清篤雙眼上翻,不明生死,又駭又怒,大叫:“楊過,楊過,你學的是甚麽妖法?”他武功雖強,但平日長在重陽宮留守,見聞不廣,竟不識得蛤蟆功的手法。他叫了幾聲,不聞楊過答應。眾道士回過身來,已不見他的蹤影。趙志敬立傳號令,命眾人分頭追拿,料想這小小孩童在這片刻之間又能逃到何處?
  楊過慌不擇路,發足亂闖,只揀樹多林密處鑽去,奔了一陣,只聽得背後喊聲大振,四下裏都有人在大叫:“楊過,楊過,快出來。”他心中更慌,七高八低的亂走,忽覺前面人影一幌,一名道士已見到了他,搶著過來。楊過急忙轉身,西邊又有一名道士,大叫:“在這裏啦,在這裏啦。”楊過一矮身,從一叢灌木下鑽了過去。那道士身軀高大,鑽不過去,待得繞過樹叢來尋,楊過已逃得不知去向。
  楊過鑽過灌木叢,向前疾沖,奔了一陣,耳聽得群道呼聲漸遠,但始終不敢停步,避開道路,在草叢亂石中狂跑,到後來全身酸軟,實在再也奔不動了,只得坐在石上喘氣。坐了一會,心中只道:“快逃,快逃。”可是雙腿如千斤之重,說甚麽也站不起來。忽聽身後有人嘿嘿冷笑,楊過大吃一驚,回過頭來,嚇得一顆心幾乎要從口腔中跳將出來,只見身後一個道人橫眉怒目,長須垂胸,正是趙志敬。
  二人相對怒視半晌,片刻之間,都是一動也不動。楊過突然大叫一聲,轉身變逃。趙志敬搶上前去,伸手抓他後心。楊過向前急撲,幸好差了數寸,沒給抓住,當即拾起一塊石子,用力向後擲出。趙志敬側身避過,足下加快,二人相距更加近了。楊過狂奔十幾步,突見前面似是一道深溝,已無去路,也不知下面是深谷還是山溪,更不思索,便即湧身躍下。
  趙志敬走到峭壁邊緣向下張望,眼見楊過沿著青草斜坡,直滾進了樹叢之中。立足處離下面斜坡少說也有六七丈,他可不敢就此躍下,快步繞道來到青草坡上,順著楊過在草地上壓平的一條路線,尋進樹叢,卻不見楊過的蹤跡,越行樹林越密,到後來竟已遮得不見日光。他走出十數丈,猛地省起,這是重陽祖師昔年所居活死人墓的所在,本派向有嚴規,任誰不得入內一步,可是若容楊過就此躲過,卻是心有不甘,當下高聲叫道:“楊過,楊過,快出來。”
  叫了幾聲,林中一片寂靜,更無半點聲息,他大著膽子,又向前走了幾步,朦朧中見地下立著一塊石碑,低頭一看,見碑上刻著四個字道:“外人止步。”趙志敬躊躇半晌,提高嗓子又叫:“楊過你這小賊,再不出來,抓住你活活打死。”叫聲甫畢,忽聞林中起了一陣嗡嗡異聲,接著灰影幌動,一群白色蜂子從樹葉間飛出,撲了過來。
  趙志敬大驚,揮動袍袖要將蜂子驅開,他內力深厚,袖上的勁道原自不小,但揮了數揮,蜂群突分為二,一群正面撲來,另一群卻從後攻至。趙志敬更是心驚,不敢怠慢,雙袖飛舞,護住全身。群蜂散了開來,上下左右、四面八方的撲擊。趙志敬不敢再行抵禦,揮袖掩住頭臉,轉身急奔出林。
  那群玉蜂嗡嗡追來,飛得雖不甚速,卻是死纏不退。趙志敬逃向東,玉蜂追向東,他逃向西,玉蜂追向西。他衣袖舞得微一緩慢,兩只蜂子猛地從空隙中飛了進去,在他右頰上各螫了一針。片刻之間,趙志敬只感麻癢難當,似乎五髒六腑也在發癢,心想:“今日我命休矣!”到後來已然立足不定,倒在林邊草坡上滾來滾去,大聲呼叫。蜂群在他身畔盤旋飛舞了一陣,便回入林中。

[ Last edited by gergermen on 2005-5-28 at 01:47 PM ]
第五回 活死人墓

  楊過摔在山坡,滾入樹林長草叢中,便即昏暈,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身上刺痛,睜開眼來,只見無數白色蜂子在身周飛舞來去,耳中聽到的盡是嗡嗡之聲,跟著全身奇癢入骨,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不知是真是幻,又暈了過去。
  又過良久,忽覺口中有一股冰涼清香的甜漿,緩緩灌入咽喉,他昏昏沈沈的吞入肚內,但覺說不出的受用,微微睜眼,猛見到面前兩尺外是一張生滿雞皮疙瘩的醜臉,正瞪眼瞧著自己。楊過一驚之下,險些又要暈去。那醜臉人伸出左手捏住他下顎,右手拿著一隻杯子,正將甜漿灌在他口裏。
  楊過覺得身上奇癢劇痛已減,又發覺自己睡在一張床上,知那醜人救治了自己,微微一笑,意示相謝。那醜臉人也是一笑,喂罷甜漿,將杯子放在桌上。楊過見她的笑容更是十分醜陋,但奇醜之中卻含仁慈溫柔之意,登時心中感到一陣溫暖,求道:“婆婆,別讓師父來捉我去。”
  那醜臉老婦柔聲問道:“好孩子,你師父是誰?”楊過已好久沒聽到這般溫和關切的聲音,胸間一熱,不禁放聲大哭起來。那老婦左手握住他手,也不出言勸慰,只是臉含微笑,側頭望著他,目光中充滿愛憐之色,右手輕拍他背心;待他哭了一陣,才道:“你好些了嗎?”楊過聽那老婦語音慈和,忍不住又哭了起來。那老婦拿手帕給他拭淚,安慰道:“乖孩子,別哭,別哭,過一會身上就不痛啦。”她越是勸慰,楊過越是哭得傷心。
  忽聽帷幕外一個嬌柔的聲音說道:“孫婆婆,這孩子哭個不停,幹甚麽啊?”楊過擡起頭來,只見一隻白玉般的纖手掀開帷幕,走進一個少女來。那少女披著一襲輕紗般的白衣,猶似身在煙中霧裏,看來約莫十六七歲年紀,除了一頭黑發之外,全身雪白,面容秀美絕俗,只是肌膚間少了一層血色,顯得蒼白異常。楊過臉上一紅,立時收聲止哭,低垂了頭甚感羞愧,但隨即用眼角偷看那少女,見她也正望著自己,忙又低下頭來。
  孫婆婆笑道:“我沒法子啦,還是你來勸勸他罷。”那少女走近床邊,看他頭上被玉蜂螯刺的傷勢,伸手摸了摸他額角,瞧他是否發燒。楊過的額頭與她掌心一碰到,但覺她手掌寒冷異常,不由得機伶伶打個冷戰。那少女道:“沒甚麽。你已喝了玉蜂漿,半天就好。你闖進林子來幹甚麽?”
  楊過擡起頭來,與她目光相對,只覺這少女清麗秀雅,莫可逼視,神色間卻是冰冷淡漠,當真是潔若冰雪,也是冷若冰雪,實不知她是喜是怒,是愁是樂,竟不自禁的感到恐怖:“這姑娘是水晶做的,還是個雪人兒?到底是人是鬼,還是神道仙女。”雖聽她語音嬌柔婉轉,但語氣之中似乎也沒絲毫暖意,一時呆住了竟不敢回答。
  孫婆婆笑道:“這位龍姊姊是此間主人,她問你甚麽,你都回答好啦!”
  這個秀美的白衣少女便是活死人墓的主人小龍女。其時她已過十八歲生辰,只是長居墓中,不見日光,所修習內功又是克制心意的一路,是以比之尋常同年少女似是小了幾歲。孫婆婆是服侍她師父的女僕,自她師父逝世,兩人在墓中相依為命。這日聽到玉蜂的聲音,知道有人闖進墓地外林,孫婆婆出去查察,見楊過已中毒暈倒,當下將他救了回來。本來依照她們門中規矩,任何外人都不能入墓半步,男子進來更是犯了大忌。只是楊過年幼,又見他遍體傷痕,孫婆婆心下不忍,是以破例相救。
  楊過從石榻上翻身坐起,躍下地來,向孫婆婆和小龍女都磕了一個頭,說道:“弟子楊過,拜見婆婆,拜見龍姑姑。”
  孫婆婆眉花眼笑,連忙扶起,說道:“啊,你叫楊過,不用多禮。”她在墓中住了幾十年,從不與外人來往,此時見楊過人品俊秀,舉止有禮,心中說不出的喜愛。小龍女卻只點了點頭,在床邊一張石椅上坐了。孫婆婆道:“你怎麽會到這裏來?怎生受了傷?那一個歹人將你打成這個樣子的啊?”她口中問著,卻不等他答覆,出去拿了好些點心糕餅,不斷勸他吃。
  楊過吃了幾口糕點,於是把自己的身世遭遇從頭至尾的說了。他口齒伶俐,說來本已娓娓動聽,加之新遭折辱,言語之中更是心情激動。孫婆婆不住歎息,時時插入一句二句評語,竟是語語護著楊過,一會兒說黃蓉偏袒女兒,行事不公,一會兒斥責趙志敬心胸狹隘、欺侮孩子。小龍女卻不動聲色,悠悠閒閒的坐著,只在聽楊過說到李莫愁之時,與孫婆婆對望了數眼。孫婆婆聽楊過說罷,伸臂將他摟在懷裏,連說:“我這苦命的孩子。”小龍女緩緩站起身來,道:“他的傷不礙事,婆婆,你送他出去罷!”
  孫婆婆和楊過都是一怔。楊過大聲嚷道:“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孫婆婆道:“姑娘,這孩子若是回到重陽宮中,他師父定要難為他。”小龍女道:“你送他回去,跟他師父說說,教他別難為孩子。”孫婆婆道:“唉,旁人教門中的事,咱們也管不著。”小龍女道:“你送一瓶玉蜂蜜漿去,再跟他說,那老道不能不依。”她說話斯文,但語氣中自有一股威嚴,教人難以違抗。孫婆婆歎了口氣,知她自來執拗,多說也是無用,只是望著楊過,目光中甚有憐惜之意。
  楊過霍地站起,向二人作了一揖,道:“多謝婆婆和姑姑醫傷,我走啦!”孫婆婆道:“你到那裏去?”楊過呆了片刻,道:“天下這麽大,那裏都好去。”但他心中實不知該到何處才是,臉上不自禁的露出淒然之色。孫婆婆道:“孩子,非是我們姑娘不肯留你過宿,實是此處向有嚴規,不容旁人入來,你別難過。”楊過昂然道:“婆婆說那裏話來?咱們後會有期了。”他滿口學的是大人口吻,但聲音稚嫩,孫婆婆聽來又是可笑又是可憐,見他眼中淚珠瑩然,卻強忍著不讓淚水掉將下來,對小龍女道:“姑娘,這深更半夜的,就讓他明兒一早再去罷。”小龍女微微搖頭,道:“婆婆,你難道忘了師父所說的規矩?”孫婆婆歎了口氣,站起身來,低聲向楊過道:“來,孩子,我給你一件物事玩兒。”楊過伸手背在眼上一抹,低頭向門外奔了出去,叫道:“我不要。我死也不回到臭道士那裏去。”
  孫婆婆搖了搖頭,道:“你不認得路,我帶你出去。”上前攜了他手。一出室門,楊過眼前便是漆黑一團,由孫婆婆拉著手行走,只覺轉了一個彎又是一個彎,不知孫婆婆在黑暗之中如何認得這曲曲折折的路徑。
  原來這活死人墓雖然號稱墳墓,其實是一座極為寬敞宏大的地下倉庫。當年王重陽起事抗金之前,動用數千人力,歷時數年方始建成,在其中暗藏器甲糧草,作為山陝一帶的根本,外形築成墳墓之狀,以瞞過金人的耳目,又恐金兵終於來攻,墓中更布下無數巧妙機關,以抗外敵。義兵失敗後,他便在此隱居。是以墓內房舍眾多,通道繁複,外人入內,即是四處燈燭輝煌,亦易迷路,更不用說全無絲毫星火之光了。
  兩人出了墓門,走到林中,忽聽得外面有人朗聲叫道:“全真門下弟子尹志平,奉師命拜見龍姑娘。”聲音遠隔,顯是從禁地之外傳來。孫婆婆道:“外面有人找你來啦,且別出去。”楊過又驚又怒,身子劇顫,說道:“婆婆,你不用管我。一身作事一身當,我既失手打死了人,讓他們殺我抵命便了。”說著大踏步走出。孫婆婆道:“我陪你去。”
  孫婆婆牽著楊過之手,穿過叢林,來到林前空地。月光下只見六七名道人一排站著,另有四名火工道人,擡著身受重傷的趙志敬與鹿清篤。群道見到楊過,輕聲低語,不約而同的走上了幾步。
  楊過掙脫孫婆婆的手,走上前去,大聲道:“我在這裏,要殺要剮,全憑你們就是。”
  群道人料不到他小小一個孩兒居然這般剛硬,都是出乎意料之外。一個道人搶將上來,伸手抓住楊過後領拖了過去。楊過冷笑道:“我又不逃,你急甚麽?”那道人是趙志敬的大弟子,眼見師父為了楊過而身受玉蜂之螯,痛得死去活來,也不知性命是否能保。他向來對師父十分恭敬,心想做徒弟的居然會對師父如此忤逆,實是無法無天之至,聽楊過出言沖撞,順手在他頭上就是一拳。
  孫婆婆本欲與群道好言相說,眼見楊過被人強行拖去,已是大為不忍,突然見他被毆,心頭怒火那裏還按捺得下?立時大踏步上前,衣袖一抖,拂在那道人手上。那人只覺手腕上熱辣辣的一陣劇痛,不由得鬆手,待要喝問,孫婆婆已將楊過抱起,轉身而行。
  莫看她似乎只是個龍鍾衰弱的老婦,但這下出手奪人卻是迅捷已極,群道只一呆間,她已帶了楊過走出丈許之外。三名道人怒喝:“放下人來!”同時搶上。孫婆婆停步回頭,冷笑道:“你們要怎地?”
  尹志平知道活死人墓中人物與師門淵源極深,不敢輕易得罪,先行喝止各人:“大家散開,不得在前輩面前無禮。”這才上前稽首行禮,道:“弟子尹志平拜見前輩。”孫婆婆道:“幹甚麽?”尹志平道:“這孩子是我全真教的弟子,請前輩賜還。”孫婆婆雙眉一豎,厲聲道:“你們當我之面,已將他這般毒打,待得拉回道觀之中,更不知要如何折磨他。要我放回,萬萬不能!”尹志平忍氣道:“這孩子頑劣無比,欺師滅祖,大壤門規。武林中人講究的是敬重師長,敝教責罰於他,想來也是應該的。”孫婆婆怒道:“甚麽欺師滅祖,全是一面之詞。”指著躺在擔架中的鹿清篤道:“孩子跟這胖道士比武,是你們全真教自己定下的規矩。他本來不肯比,給你們硬逼著下場。既然動手,自然有輸有贏,這胖道人自己不中用,又怪得誰了?”她相貌本來醜陋,這時心中動怒紫脹了臉皮,更是怕人。
  說話之間,陸陸續續又來了十多名道士,都站在尹志平身後,竊竊私議,不知這個大聲呼喝的醜老婆子是誰。
  尹志平心想,打傷鹿清篤之事原也怪不得楊過,但在外人面前可不能自墮威風,說道:“此事是非曲直,我們自當稟明掌教師祖,由他老人家秉公發落。請前輩將孩子交下罷。”孫婆婆冷笑道:“你們的掌教又能秉甚麽公了?全真教自王重陽以下,從來就沒一個好人。若非如此,咱們住得這般近,幹麽始終不相往來?”尹志平心想:“這是你們不跟我們往來,又怎怪得了全真教?你話中連我們創教真人也罵了,未免太也無禮。”但不願由此而啟口舌之爭,致傷兩家和氣,只說:“請前輩成全,敝教若有得罪之處當奉掌教吩咐,再行登門謝罪。”
  楊過攬著孫婆婆的頭頸,在她耳邊低聲道:“這道人鬼計多,婆婆你別上他當。”
  孫婆婆十八年來將小龍女撫養長大,內心深處常盼能再撫養一個男孩,這時見楊過跟自己親熱,極是高興,當下心意已決:“說甚麽也不能讓他們將孩子搶去。”於是高聲叫道:“你定要帶孩子去,到底想怎生折磨他?”尹志平一怔,道:“弟子與這孩子亡父有同門之誼,決不能難為亡友的孤兒,老前輩大可放心。”孫婆婆搖了搖頭,說道:“老婆子素來不聽外人羅唆,少陪啦。”說著拔步走向樹林。
  趙志敬躺在擔架,玉蜂螯傷處麻癢難當,心中卻極明白,聽尹志平與孫婆婆鬥口良久不決,愈聽愈怒,突然間挺身從擔架中躍,出縱到孫婆婆跟前,喝道:“這是我的弟子,愛打愛罵,全憑於我。不許師父管弟子,武林中可有這等規矩?”
  孫婆婆見他面頰腫得猶似豬頭一般。聽了他的說話,知道就是楊過的師父,一時之間倒無言語相答,只得強詞奪理:“我偏不許你管教,那便怎麽?”趙志敬喝道:“這孩子是你甚麽人?你憑甚麽來橫加插手?”孫婆婆一怔,大聲道:“他早不是你全真教的門人啦。這孩子已改拜我家小龍女姑娘為師,他好與不好,天下只小龍女姑娘一人管得。你們乘早別來多管閒事。”
  此言出口,群道登時大嘩。要知武林中的規矩,若是未得本師允可,決不能另拜別人為師,縱然另遇之明師本領較本師高出十倍,亦不能見異思遷,任意飛往高枝,否則即屬重大叛逆,為武林同道所不齒。昔年郭靖拜江南七怪為師後,再跟洪七公學勢,始終不稱“師父”,直至後來柯鎮惡等正式允可,方與洪七公定師徒名份。此時孫婆婆被趙志敬搶白得無言可對,她又從不與武林人士交往,那知這些規矩,當下信口開河,卻不知犯了大忌。全真諸道本來多數憐惜楊過,頗覺趙志敬處事不合,但聽楊過膽敢公然反出師門,那是全真教創教以來從所有之事,無不大為惱怒。
  趙志敬傷處忽爾劇痛,忽爾奇癢,本已難以忍耐,只覺拚了一死,反而爽快,咬牙問楊過道:“楊過,此事當真?”
  楊過原本不知天高地厚,眼見孫婆婆為了護著自己與趙志敬爭吵,她就算說自己做下了千件萬件十惡不赦之事,也都一口應承,何況只不過是改投師門,那正是他心中的意願,又鄂說是拜小龍女為師,便是說他拜一隻豬、一隻狗為師,他也毫不遲疑的認了,當即大聲叫道:“臭道士,賊頭狗腦的山羊鬍子牛鼻子,你這般打我,我為甚麽還認你為師?不錯,我已拜了孫婆婆為師,又拜了龍姑姑為師啦。”
  趙志敬氣得胸口幾欲炸裂,飛身而起,雙手往他肩頭抓去。孫婆婆罵道:“臭雜毛,你作死麽?”右臂格出,碰向趙志敬手腕。趙志敬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第一高手,若論武功造詣,猶在尹志平之上,雖然身受重傷,出勢仍是極為猛烈。二人手臂一交,各自倒退了兩步。孫婆婆呸了一聲,道:“好雜毛,倒非無能之輩。”趙志敬一抓不中,二抓又出。這次孫婆婆已不敢小覷於他,側身避過,裙裏腿無影無蹤的忽地飛出。趙志敬聽到風聲,待要躲避,玉蜂所螯之處突然奇癢難當,不禁“噯”的一聲大叫,抱頭蹲低,就在他大叫聲中,孫婆婆已一腳踢在他脅下。趙志敬身子飛起,在半空中還是癢得“噯”、“噯”的大叫。
  尹志平搶上兩步,伸臂接住趙志敬,交給身後的弟子。他見這醜婆子武功招數奇異之極,眼見難敵,一聲呼哨,六名道人從兩側圍上,布成天罡北斗之陣,將孫婆婆與楊過包在中間。尹志平叫聲:“得罪!”左右位當天樞、搖光的兩名道人攻了上來。孫婆婆不識陣法,只還了幾招,立知厲害,她又只能一手應敵,拆到十二三招時已是凶險百出,每一下攻著都被尹志平推動陣法化解開去,而北斗陣的攻勢卻是連綿不斷。再拆十餘招,孫婆婆右掌被兩名道士纏住了,左側又有兩名道士攻上,只得放下楊過,出左手相迎,只聽得北斗陣中一聲呼哨,兩名道士搶上來擒拿楊過。
  孫婆婆暗暗心驚:“這批臭道士可真的有點本事,老婆子對付不了。”一面出裙裏腿逐開兩人,口中嗡嗡嗡的低吟起來。這吟聲初時極為輕微,眾道並不在意,但她的吟聲後一聲與前一聲相疊,重重疊疊,竟然越來越響。
  尹志平與孫婆婆一起手相鬥,即是全神戒備。他知當年住在這墓中的前輩武功可與本教創教祖師並駕爭先,她的後人自然也非等閒之輩,是以聽到嗡嗡之聲,料想是一門傳音攝心之術,急忙屏息寧神,以防為敵所制;可是聽了一陣,她吟聲不斷加響,自己心旌卻毫無動搖之象,正自奇怪,驀地裏想起一事,不由得大驚失色。正欲傳令群道退開,但聽得遠處的嗡嗡之聲,已與孫婆婆口中的吟聲混成一片,尹志平大叫:“大多兒快退!”群道一呆,心想:“我們已占上風,不久便可生擒這一老一小,老婆子亂叫亂嚷又怕她何來?”突然樹林中灰影閃動,飛出一群玉蜂,往眾人頭頂撲來。群道見過趙志敬所吃的苦頭,登時個個嚇得魂不附體,掉頭就逃。蜂群急飛追趕。
  眼見群道人人難逃蜂螯之厄,孫婆婆哈哈大笑。忽見林中搶出一個老道,手中高舉兩個火把,火頭中有濃煙升起,揮向蜂群。群蜂被黑煙一薰,陣勢大亂,慌不叠的遠遠飛走了。孫婆婆吃了一驚,看那老道時,只見他白發白眉,臉孔極長,看模樣是全真教中的高手,喝問:“喂,你這老道是誰?幹麽驅趕我的蜂兒。”那老道笑道:“貧道郝大通,拜見婆婆。”
  孫婆婆雖然向不與武林中人交往,但與重陽宮近在咫尺,也知廣甯子郝大通是王重陽座下的七大弟子之一,心想趙志敬、尹志平這樣的小道士能為已自不低,這個老道自然更加難纏,鼻中聞到火把上的濃煙,臭得便想嘔吐,料想這火把是以專薰毒蟲的藥草所紮,眼下既無玉蜂可恃,只得乘早收篷,厲聲喝道:“你薰壞了我家姑娘的蜂子,怎生賠法,回頭跟你算帳。”抱起楊過,縱身入林。
  尹志平道:“郝師叔,追是不追?”郝大通搖頭道:“創教真人定下嚴規,不得入林,且回觀從長計議,再作道理。”
  孫婆婆攜著楊過的手又回墓中。二人共經這番患難,更是親密了一層。楊過擔心小龍女仍是不肯收留自己,孫婆婆道:“你放心,我定要說得她收你為止。”當下命他在一間石室中休息,自行去向小龍女關說。
  楊過等了良久,始終不見她回來,越來越是焦慮,尋思:“龍姑姑多半不肯收留,就算孫婆婆強了她答應,我在此處也是無味。”想了片刻,心念已決,悄悄向外走去。
  剛走出室門,孫婆婆匆匆走來,問道:“你到那裏去?”楊過道:“婆婆,我去啦,等我年紀大些,再來望你。”孫婆婆道:“不,我送你到一處地方,教別人不能欺你。”楊過聽了這話,知道小龍女果然不肯收留,不禁心中一酸,低頭道:“那也不用了。我是個頑皮孩子,不論到那裏,人家都不要我。婆婆你別多費心。”孫婆婆與小龍女爭了半天,見她執意不肯,心中也自惱了,又見楊過可憐,胸口熱血上湧,叫道:“孩子,別人不要你,婆婆偏喜歡你。你跟我走,不管去那裏,婆婆總是跟你在一起。”
  楊過大喜,伸手拉著她手,二人一齊走出墓門。孫婆婆氣憤之下,也不轉頭去取衣物,伸手在懷中一摸,碰到一個瓶子,記起是要給趙志敬療毒的蜂漿,心想這臭道士固然可惡,卻是罪不至死,他不服這蜂漿,不免後患無窮,當下帶著楊過,往重陽宮去。
  楊過見她奔近重陽宮,嚇了一跳,低聲道:“婆婆,你又去幹甚麽?”孫婆婆道:“給你的臭師父送藥。”幾個起落,已奔近道觀之前。她躍上牆頭,正要往院子中縱落,忽然黑暗中鐘聲鏜鏜急響,遠遠近近都是口哨之聲。在一片寂靜中猛地眾聲齊作,孫婆婆知已陷入重圍,不由得暗暗心驚。
  全真教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大宗派,平時防範佈置已異常嚴密,這日接連出事,更是四面八方都有守護,眼見有人闖入宮來,立時示警傳訊,宮中眾弟子當即分批迎敵。更有一群群道人遠遠散了出去,一來包圍已入腹地之敵,二來阻擋敵人後援。
  孫婆婆暗罵:“老婆子又不是來打架,擺這些臭架子嚇誰了?”高聲叫道:“趙志敬,快出來,我有話跟你說。”大殿上一名中年道人應聲而出,說道:“深夜闖入敝觀,有何見教?”孫婆婆道:“這是治他蜂毒的藥,拿了去罷!”說著將一瓶玉蜂漿拋了過去。那道人伸手接住,將信將疑,尋思:“她幹麽這等好心,反來送藥。”朗聲道:“那是甚麽藥?”孫婆婆道:“不必多問,你給他盡數喝將下去,自見功效。”那道士道:“我怎知你是好心還是歹意,又怎知是解藥還是毒藥。趙師兄已給你害得這麽慘,怎麽忽然又生出菩薩心腸來啦?”
  孫婆婆聽他出言不遜,竟把自己的一番好意說成是下毒害人,怒氣再也不可抑制,將楊過往地下一放,急躍而前,夾手將玉蜂漿搶過,拔去瓶塞,對楊過道:“張開嘴來!”楊過不明她用意,但依言張大了口。孫婆婆側過瓷瓶,將一瓶玉蜂漿都倒在他嘴裏,說道:“好,免得讓他們疑心是毒藥。過兒,咱們走罷!”說著攜了楊過之手,走向牆邊。
  那道士名叫張志光,是郝大通的第二弟子,這時不由得暗自後悔不該無端相疑,看來她送來的倒真是解藥,趙志敬若是無藥救治,只怕難以挨過,當下急步搶上,雙手攔開,笑道:“老前輩,你何必這麽大的火性?我隨口說句笑話,你又當真了。大家多年鄰居,總該有點兒見面之情,哈哈,既是解藥,就請見賜。”
  孫婆婆恨他油嘴滑舌,舉止輕佻,冷笑道:“解藥就只一瓶,要多是沒有的了。趙志敬的傷,你自己想法兒給他治罷!”說著反手一個耳括子,喝道:“你不敬前輩,這就教訓教訓你。”這一掌出手奇快,張志光不及閃避,拍的一響,正中臉頰,甚是清脆爽辣。
  門邊兩名道士臉上變色,齊聲說道:“就算你是前輩,也豈能容你在重陽宮撒野?”一出左掌,一出右掌,從兩側分進合擊。孫婆婆領略過全真教北斗陣的功夫,知道極不好惹,此時身入重地,那能跟他們戀戰?幌身從雙掌夾縫中竄過,抱起楊過就往牆頭躍去。
  眼見牆頭無人,她剛要在牆上落足,突然牆外一人縱身躍起,喝道:“下去罷!”雙掌迎面推來。孫婆婆人在半空,無法借勁,只得右手還了一招,單掌與雙掌相交,各自退後,分別落在牆壁兩邊。六七名道士連聲呼嘯,將她擠在牆角。
  這六七人都是全真教第三代第子中的好手,特地挑將出來防守道宮大殿。剎時之間,此上彼退,此退彼上,六七人已波浪般攻了數次。孫婆婆被逼在牆角之中,欲待攜著楊過沖出,那幾名道人所組成的人牆卻硬生生的將她擋住了,數次沖擊,都給逼了回來。
  又拆十餘招,主守大殿的張志光知道敵人已無能為力,當即傳令點亮蠟燭。十餘根巨燭在大殿四周燃起,照得孫婆婆面容慘淡,一張醜臉陰森怕人。張志光叫道:“守陣止招。”七名與孫婆婆對當的道人同時向後躍開,雙掌當胸,各守方位。孫婆婆喘了口氣,冷笑道:“全真教威震天下,困然名不虛傳。幾十個年輕力壯的雜毛合力欺侮一個老太婆、一個小孩子。嘿嘿,厲害啊厲害!”
  張志光臉上一紅,說道:“我們只是捉拿闖進重陽宮來的刺客。管你是老太婆也好,男子漢也好,長著身子進來,便得矮著身子出去。”孫婆婆冷笑道:“甚麽叫做矮著身子出去?叫老太婆爬出山門,是也不是!”張志光适才臉上被她一掌打得疼痛異常,那肯輕易罷休,說道:“若要放你,那也不難,只是須依我們三件事。第一,你放蜂子害了趙師兄,須得留下解藥。第二,這孩子是全真教的弟子,不得掌教真人允可,怎能任意反出師門?你將他留下了。第三,你擅自闖進重陽宮,須得在重陽祖師之前磕頭謝罪。”
  孫婆婆哈哈大笑,道:“我早跟咱家姑娘說,全真教的道士們全沒出息,老太婆的話幾時說錯了?來來來,我跟你磕頭陪罪。”說著福將下去,就要跪倒。
  這一著倒是大出張志光意料之外,一怔之間,只見孫婆婆已然彎身低頭,忽地寒光一閃,一枚暗器直飛過來。張志光叫聲“啊唷”,急忙側身避開,但那暗器來得好快,拍的一下,已打中了他左眼角,暗器粉碎,張志光額上全是鮮血。原來孫婆婆順手從懷中摸出那裝過玉蜂漿的空瓷瓶,冷不防的以獨門暗器手法擲出。她這一派武功系女流所創,招數手法處處出以陰柔,變幻多端,這一招“前踞後恭”更是人所莫測,雖是一個空瓷瓶,但在近處驀地擲出,張志光出其不意,卻心能躲開。
  群道見張志光滿臉是血,齊聲驚怒呼喝,紛紛拔出兵刃。全真道人都使長劍,一時之間庭院中劍光耀眼。孫婆婆負隅而立,微微冷笑,心知今日難有了局,但她性情剛硬,老而彌辣,那肯屈服,轉頭問楊過道:“孩子,你怕麽?”楊過見到這些長劍,心中早在暗想:“若是郭伯伯在此,臭道士再多我也不怕。若憑孫婆婆的本事,我們卻闖不出去。”聽孫婆婆相問,朗聲答道:“婆婆,讓他們殺了我便是。此事跟你無關,你快出去罷。”
  孫婆婆聽這孩子如此硬氣,又為自己著想,更是愛憐,高聲道:“婆婆跟你一起死在這裏,好讓臭道士們遂了心意。”突然之間大喝一聲:“著!”急撲而前,雙臂伸出,抓住了兩名道士的手腕,一拗一奪,已將兩柄長劍搶了過來。這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怪異之極,似是蠻搶,卻又巧妙非凡。兩道全沒防備,眼睛一霎,手中已失了兵器。
  孫婆婆將一柄長劍交給楊過,道:“孩子,你敢不敢跟臭道士們動手?”楊過道:“我自然不怕。就可惜沒旁人在此。”孫婆婆道:“甚麽旁人?”楊過大聲道:“全真教威名蓋世,這等欺侮孤兒老婦的英雄之事,若無旁人宣揚出去,豈不可惜?”他聽了孫婆婆适才與張志光鬥口,已會意到其中關鍵。他說得清脆響亮,卻帶著明顥的童音。
  群道聽了這幾句話,倒有一大半自覺羞愧,心想合眾人之力而與一個老婦一個幼童相鬥,確是勝之不武。有人低聲道:“我去稟告掌教師伯,聽他示下。”此時馬鈺獨自在山後十餘裏的一所小舍中清修,教中諸務都已交付于郝大通處理。說這話的是譚處端的弟子,覺得事情鬧大了,涉及全真教的清譽,非由掌教親自主持不可。
  張志光臉上被碎瓷片割傷了十多處,鮮血蒙住了左眼,驚怒之中不及細辨,還道左眼已被暗器擊瞎,心想掌教師伯性子慈和,必定吩咐放人,自己這只眼睛算是白瞎了,當即大聲叫道:“先拿下這惡婆娘,再去請掌教師伯發落。各位師弟齊上,把人拿下了。”
  天罡北斗陣漸縮漸小,眼見孫婆婆只有束手被縛的份兒,那知待七道攻到距她三步之處,她長劍揮舞,竟是守得緊密異常,再也進不了一步。這陣法若由張志光主持,原可改變進攻之法,但他害怕對方暗器中有毒,若是出手相鬥,血行加劇,毒性發作得更快,是以眯著左眼只在一旁喝令指揮。他既不下場,陣法威力就大為減弱。
  群道久鬥不下,漸感焦躁,孫婆婆突然一聲呼喝,拋下手中長劍,搶上三步,從群道劍光中鑽身出去,抓住一名少年道人的胸口,將他提了起來,叫道:“臭雜毛,你們到底讓不讓路?”群道一怔之間,忽地身後一人鑽出,伸手在孫婆婆腕上一搭。孫婆婆尚未看清此人面容,只覺腕上酸麻,抓著的少年道人已被他夾手搶了過去,緊接著勁風撲面,那人一掌當面擊來。孫婆婆暗想:“此人出掌好快。”急忙回掌擋格。雙掌相交,拍的一響,孫婆婆退後一步。
  此人也是微微一退,但只退了尺許,跟著第二掌毫不停留的拍出。孫婆婆還了一招,雙掌撞擊,她又退後一步。那人踏上半步,第三掌跟著擊出。這三掌一掌快似一掌,逼得孫婆婆連退三步,竟無餘暇去看敵人面目,到第四掌上,孫婆婆背靠牆壁,已是退無可退。那人右掌擊出,與孫婆婆手心相抵,朗聲說道:“婆婆,你把解藥和孩子留下罷!”
  孫婆婆擡起頭來,但見那人白須白眉,滿臉紫氣,正是日間以毒煙驅趕玉蜂的郝大通,适才交了三掌,已知他內力深厚,遠在自己之上,若是他掌力發足,定然抵不住,但她性子剛硬,寧死不屈,喝道:“要留孩子,須得先殺了老太婆。”郝大通知她與先師淵源極深,不願相傷,掌上留勁不發,說道:“你我數十年鄰居,何必為一個小孩兒傷了和氣?”孫婆婆冷笑道:“我原是好意前來送藥,你問問自己弟子,此言可假?”郝大通轉頭欲待詢問,孫婆婆忽地飛出一腿,往他下盤踢去。
  這一腿來得無影無蹤,身不動,裙不揚,郝大通待得發覺,對方足尖已踢到小腹,縱然退後,也已不及,危急之下不及多想,掌上使足了勁力,“嘿”的一聲,將孫婆婆推了出去。這一推中含著他修為數十年的全真派上乘玄功內力,但聽喀喇一響,牆上一大片灰泥帶著磚瓦落了下來。孫婆婆噴出一大口鮮血,緩緩坐倒,委頓在地。
  楊過大驚,伏在她的身上,叫道:“你們要殺人,殺我便是。誰也不許傷了婆婆。”孫婆婆睜開眼來,微微一笑,說道:“孩子,咱倆死在一塊罷。”楊過張開雙手,護住了她,背脊向著郝大通等人,竟將自己安危全然置之外。
  郝大通這一掌下了重手,眼見打傷了對方,心下也是好生後悔,那裏還會跟著進擊,當下要察看孫婆婆傷勢,想給她服藥治傷,只是給楊過遮住了,無法瞧見,溫言道:“楊過,你讓開,待我瞧瞧婆婆。”楊過那肯信他,雙手緊緊抱住了孫婆婆。郝大通說了幾遍,見楊過不理,焦躁起來,伸手去拉他手臂。楊迥高聲大嚷:“臭道士,賊道士,你們殺死我好了,我不讓你害我婆婆。”
  正鬧得不可開交,忽聽身後冷冷的一個聲音說道:“欺侮幼兒老婦,算得甚麽英雄?”郝大通聽那聲音清冷寒峻,心頭一震,回過頭來,只見一個極美的少女站在大殿門口,白衣如雪,目光中寒意逼人。陽宮鐘聲一起,十餘裏內外群道密布,重重疊疊的守得嚴密異常,然而這少女鬥然進來,事先竟無一人示警,不知她如何道能悄沒聲的闖進道院。郝大通問道:“姑娘是誰?有何見教?”
  那少女瞪了他一眼,並不答話,走到孫婆婆身邊。楊過擡起頭來,淒然道:“龍姑姑,這惡道士……把……把婆婆打死啦!”這白衣少女正是小龍女。孫婆婆帶著楊過離墓、進觀、出手,她都跟在後面看得清清楚楚,料想郝大通不致狠下殺手,是以始終沒有露面,那知形格勢禁,孫婆婆終于受了重傷,她要待相救,已自不及。楊過捨命維護孫婆婆的情形,她都瞧在眼裏,見他眼中滿是淚水,點了點頭,道:“人人都要死,那也算不了甚麽。”
  孫婆婆自小將她撫養長大,直與母女無異,但小龍女十八年來過的都是止水不波的日子,兼之自幼修習內功,竟修得胸中沒了半點喜怒哀樂之情,見孫婆婆傷重難愈,自不免難過,但哀戚之感在心頭一閃即過,臉上竟是不動聲色。
  郝大通聽得楊過叫她“龍姑姑”,知道眼前這美貌少女就是逐走霍都王子的小龍女,更是詫異不已。須知霍都王子鍛羽敗逃之事數月來傳遍江湖,小龍女雖未下終南山一步,名頭在武林中卻已頗為響亮。
  小龍女緩緩轉過頭來,向群道臉上逐一望去。除了郝大通內功深湛、心神寧定之外,其餘眾道士見到她澄如秋水、寒似玄冰的眼光,都不禁心中打了個突。
  小龍女俯身察看孫婆婆,問道:“婆婆,你怎麽啦?”孫婆婆歎了口氣,道:“姑娘,我一生從來沒求過你甚麽事,就是求你,你不答允也終是不答允。”小龍女秀眉微蹙,道:“現下你想求我甚麽?”孫婆婆點了點頭,指著楊過,一時卻說不出話來。小龍女道:“你要我照料他?”孫婆婆強運一口氣,道:“我求你照料他一生一世,別讓他吃旁人半點虧,你答不答允?”小龍女躊躇道:“照料他一生一世?”孫婆婆厲聲道:“姑娘,若是老婆子不死,也會照料你一生一世。你小時候吃飯洗澡、睡覺拉尿,難道……難道不是老婆子一手幹的麽?你……你……你報答過我甚麽?”小龍女上齒咬著下唇,說道:“好,我答允你就是。”孫婆婆的醜臉上現出一絲微笑,眼睛望著楊過,似有話說,一口氣卻接不上來。
  楊過知她心意,俯耳到她口邊,低聲道:“婆婆,你有話跟我說?”孫婆婆道:“你……你再低下頭來。”楊過將腰彎得更低,把耳朵與她口唇碰在一起。孫婆婆低聲道:“你龍姑姑無依無靠,你……你……也……”說到這裏,一口氣再也提不上來,突然滿口鮮血噴出,只濺得楊過半邊臉上與胸口衣襟都是斑斑血點,就此閉目而死。楊過大叫:“婆婆,婆婆!”傷心難忍,伏在她身上號啕大哭。
  群道在旁聽著,無不惻然,郝大通更是大悔,走上前去向孫婆婆的屍首行禮,說道:“婆婆,我失手傷你,實非本意。這番罪業既落在我的身上,也是你命中該當有此一劫。你好好去罷!”小龍女站在旁邊,一語不發,待他說完,兩人相對而視。
  過了半晌,小龍女才皺眉說道:“怎麽?你不自刎相謝,竟要我動手麽?”郝大通一怔,道:“怎麽?”小龍女道:“殺人抵命,你自刎了結,我就饒了你滿觀道士的性命。”郝大通尚未答話,旁邊群道已嘩然叫了起來。此時大殿上已聚了三四十名道人,紛紛斥責:“小姑娘,快走罷,我們不來難為你。”“瞎說八道!甚麽自刎了結,饒了我們滿觀道士的性命?”“小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郝大通聽群道喧擾,忙揮手約束。
  小龍女對群道之言恍若不聞,緩緩從懷中取出一團冰綃般的物事,雙手一分,右手將一塊白綃戴在左手之上,原來是一隻手套,隨即右手也戴上手套,輕聲道:“老道士,你既貪生怕死,不肯自刎,取出兵刃動手罷!”
  郝大通慘然一笑,說道:“貧道誤傷了孫婆婆,不願再跟你一般見識,你帶了楊過出觀去罷。”他想小龍女雖因逐走霍都王子而名滿天下,終究不過憑藉一群玉蜂之力。她小小年紀,就算武功有獨得之秘,總不能強過孫婆婆去,讓她帶楊過而去,一來念著雙方師門上代情誼,息事寧人,二來誤殺孫婆婆後心下實感不安,只得盡量容讓。
  不料小龍女對他說話仍是恍如沒有聽見,左手輕揚,一條白色綢帶忽地甩了出來,直撲郝大通的門面。這一下來得無聲無息,事先竟沒半點朕兆,燭光照映之下,只見綢帶末端系著一個金色的圓球。郝大通見她出招迅捷,兵器又是極為怪異,一時不知如何招架,他年紀已大,行事穩重,雖然自恃武功高出對方甚多,卻也不肯貿然接招,當下閃身往左避開。
  那知小龍女這綢帶兵刃竟能在空中轉彎,郝大通躍向左邊,這綢帶跟著向左,只聽得玎玎玎三聲連響,金球疾顫三下,分點他臉上“迎香”、“承泣”、“人中”三個穴道。這三下點穴出手之快、認位之准,實是武林中的第一流功夫,又聽得金球中發出玎玎聲響,聲雖不大,卻是十分怪異,入耳蕩心搖魄。郝大通大驚之下,急忙使個“鐵板橋”,身子後仰,綢帶離臉數寸急掠而過。他怕綢帶上金球跟著下擊,也是他武功精純,揮灑自如,便在身子後仰之時,全身忽地向旁搬移三尺。這一著也是出乎小龍女意料之外,錚的一響,金球擊在地下。她這金球擊穴,著著連綿,郝大通竟在危急之中以巧招避過。
  郝大通伸直身子,臉上已然變色。群道不是他的弟子,就是師侄,向來對他的武功欽服之極,見他雖然未曾受傷,這一招卻避得極是狼狽,無不駭異。四名道人各挺長劍向小龍女刺去。小龍女道:“是啦,早該用兵刃!”雙手齊揮,兩條白綢帶猶如水蛇般蜿蜒而出,玎玎兩響,接著又是玎玎兩響,四名道人手腕上的“靈道穴”都被金球點中,嗆啷、嗆啷兩聲,四柄長劍投在地下。這一下先聲奪人,群道盡皆變色,無人再敢出手進擊。
  郝大通初時只道小龍女武功多半平平,那知一動上手竟險些輸在她的手裏,不由得起了敵愾之心,從一名弟子手中接過長劍,說道:“龍姑娘功夫了得,貧道倒失敬了,來來來,讓貧道領教高招。”小龍女點了點頭,玎玎聲響,白綢帶自左而右的橫掃過去。
  按照輩份,郝大通高著一輩,小龍女動手之際本該敬重長輩,先讓三招,但她一上來就下殺手,于甚麽武林規矩全不理會。郝大通心想:“這女孩兒武功雖然不弱,但似乎甚麽也不懂,顯是絕少臨敵接戰的經歷,再強也強不到那裏。”當下左手捏著劍訣,右手擺動長劍,與她的一對白綢帶拆解起來。
  群道團團圍在周圍,凝神觀戰。燭光搖幌下,但見一個白衣少女,一個灰袍老道,帶飛如虹,劍動若電,紅顏華發,漸鬥漸烈。
  郝大通在這柄劍上花了數十載寒暑之功,單以劍法而論,在全真教中可以數得上第三四位,但與這小姑娘翻翻滾滴拆了數十招,竟自占不到絲毫便宜。小龍女雙綢帶矯矢似靈蛇,圓轉如意,再加兩枚金球不斷發出玎玎之聲,更是擾人心魄。郝大通久戰不下,雖然未落絲毫下風,但想自己是武林中久享盛名的宗匠,若與這小女子戰到百招以上,縱然獲勝,也已臉上無光,不由得焦躁起來,劍法忽變,自快轉慢,招式雖然比前緩了數倍,劍上的勁力卻也大了數倍。初時劍鋒須得避開綢帶的卷引,此時威力既增,反而去削斬綢帶。
  再拆數招,只聽錚的一響,金球與劍鋒相撞,郝大通內力深厚,將金球反激起來,彈向小龍女面門,當即乘勢追擊,眾道歡呼聲中劍刃隨著綢帶遞進,指向小龍女手腕,滿擬她非撒手放下綢帶不可,否則手腕必致中劍。那知小龍女右手疾翻,已將劍刃抓住,喀的一響,長劍從中斷為兩截。
  這一下群道齊聲驚叫,郝大通向後急躍,手中拿著半截斷劍,怔怔發呆。他怎想得到對方手套系以極細極韌的白金絲織成,是她師祖傳下的利器,雖然輕柔軟薄,卻是刀槍不入,任他寶刀利劍都難損傷,劍刃被她驀地抓住,隨即以巧勁折斷。
  郝大通臉色蒼白,大敗之餘,一時竟想不到她手套上有此巧妙機關,只道她當真是練就了刀槍不入的上乘功夫,顫聲說道:“好好好,貧道認輸。龍姑娘,你把孩子帶走罷。”小龍女道:“你打死了孫婆婆,說一句認輸就算了?”郝大通仰天打個哈哈,慘然道:“我當真老糊塗了!”提起半截斷劍就往頸中抹去。
  忽聽錚的一響,手上劇震,卻是一枚銅錢從牆外飛入,將半截斷劍擊在地下。他內力深厚,要從他手中將劍擊落,真是談何容易?郝大通一凜,從這錢鏢打劍的功夫,已知是師兄丘處機到了,擡起頭來,叫道:“丘師哥,小弟無能,辱及我教,你瞧著辦罷。”只聽牆外一人縱聲長笑,說道:“勝負乃是常事,苦是打個敗仗就得抹脖子,你師哥再有十八顆腦袋也都割完啦。”人隨身至,丘處機手持長劍,從牆外躍了進來。
  他生性最是豪爽不過,厭煩多鬧虛文,長劍挺出,刺向小龍女手臂,說道:“全真門下丘處機向高鄰討教。”小龍女道:“你這老道倒也爽快。”左掌伸出,又已抓住丘處機的長劍。郝大通大急叫:“師哥,留神!”但為時已經不及,小龍女手上使勁,丘處機力透劍鋒,二人手勁對手勁,喀喇一響,長劍又斷。但小龍女也是震得手臂酸麻,胸口隱隱作痛。只這一招之間,她已知丘處機的武功遠在郝大通之上,自己的“玉女心經”未曾練成,實是勝他不得,當下將斷劍往地下一擲,左手夾著孫婆婆的屍身,右手抱起楊過,雙足一登,身子騰空而起,輕飄飄的從牆頭飛了出去。
  丘處機、郝大通等人見她忽然露了這手輕身功夫,不由得相顧駭然。丘郝二人與她交手,己佑她武功雖精,比之自己終究尚有不及,但如此了得的輕身功夫卻當真是見所未見。郝大通長歎一聲,道:“罷了,罷了!”丘處機道:“郝師弟,枉為你修習了這多年道法,連這一點點挫折也勘不破?咱們師兄弟幾個這次到山西,不也鬧了個灰頭土臉?”郝大通驚道:“怎麽?沒人損傷嗎?”丘處機道:“這事說來話長,咱們見馬師哥去。”
  原來李莫愁在江南嘉興連傷陸立鼎等數人,隨即遠走山西,在晉北又了幾名豪傑。終於激動公憤,當地的武林首領大撒英雄帖,邀請同道群起而攻。全真教也接到了英雄帖。當時馬鈺與丘處機等商議,都說李莫愁雖然作惡多端,但她的師祖終究與重陽先師淵源極深,最好是從中調解,給她一條自新之路。當下劉處玄與孫不二兩人連袂北上。那知李莫愁行蹤詭秘,忽隱忽現,劉孫二人竟是奈何她不得,反給她又傷了幾名晉南晉北的好漢。
  後來丘處機與王處一帶同十名弟子再去應援。李莫愁自知一人難與眾多好手為敵,便以言語相激,與丘王諸人訂約逐一比武。第一日比試的是孫不二。李莫愁暗下毒手,以冰魄銀針刺傷了她,隨即親上門去,饋贈解藥,叫丘處機等不得不受。這麽一來,全真諸道算是領了她的情,按規矩不能再跟她為敵。諸人相對苦笑,鎩羽而歸。幸好丘處機心急回山,先走一步,沒與王處一等同去太行山遊覽,這才及時救了郝大通的性命。
  小龍女出了重陽宮後,放下楊過,抱了孫婆婆的屍身,帶同楊過回到活死人墓中。她將孫婆婆屍身放在她平時所睡的榻上,坐在榻前椅上,支頤於幾,呆呆不語。楊過伏在孫婆婆身上,抽抽噎噎的哭個不停。過了良久,小龍女道:“人都死了,還哭甚麽?你這般哭她,她也不會知道了。”楊過一怔,覺得她這話甚是辛辣無情,但仔細想來,卻也當真如此,傷心益甚,不禁又放聲大哭。
  小龍女冷冷的望著他,臉上絲毫不動聲色,又過良久,這才說道:“咱們去葬了她,跟我來。”抱起孫婆婆的屍身出了房門。楊過伸袖抹了眼淚,跟在她後面。墓道中沒半點光亮,他盡力睜大眼睛,也看不見小龍女的白衣背影,只得緊緊跟隨,不敢落後半步。她彎彎曲曲的東繞西回,走了半晌,推開一道沈重的石門,從懷中取出火摺打著火,點燃石桌上的兩盞油燈。楊過四下裏一看,不由得打個寒噤,只見空空曠曠的一座大廳上並列放著五具石棺。凝神細看,見兩具石棺棺蓋已密密蓋著,另外二具的棺蓋卻只推上一半,也不知其中有無屍體。
  小龍女指著右邊第一具石棺道:“祖師婆婆睡在這裏。”指著第二具石棺道:“師父睡在這裏。”楊過見她伸手指向第三具石棺,心中怦怦而跳,不知她要說誰睡在這裏,眼見棺蓋沒有推上,若是有僵屍在內,豈不糟糕之極?只聽她道:“孫婆婆睡在這裏。”楊過才知是具空棺,輕輕吐了一口氣。他望著旁邊兩具空棺,好奇心起,問道:“那兩口棺材呢?”小龍女道:“我師姊李莫愁睡一口,我睡一口。”楊過一呆,道:“李莫愁……李姑娘會回來麽?”小龍女道:“我師父這麽安排了,她總是要回來的。這裏還少一口石棺,因為我師父料不到你會來。”楊過嚇了一跳,忙道:“我不,我不!”小龍女道:“我答允孫婆婆要照料你一生一世。我不離開這兒,你自然也在這兒。”
  楊過聽她漠不在乎的談論生死大事,也就再無顧忌,道:“就算你不讓我出去,等你死了,我就出去了。”小龍女道:“我既說要照料你一生一世,就不會比你先死。”楊過道:“為甚麽?你年紀比我大啊!”小龍女冷冷的道:“我死之前,自然先殺了你。”楊過嚇了一跳,心想:“那也未必。腳生在我身上,我不會逃走麽?”
  小龍女走到第三具石棺前,推開棺蓋,抱起孫婆婆便要放入。楊過心中不舍,說道:“讓我再瞧婆婆一眼。”小龍女見他與孫婆婆相識不過一日,卻已如此重情,不由得好生厭煩,皺了皺眉頭,當下抱著孫婆婆的屍身不動。楊過在暗淡燈光下見孫婆婆面目如,生又想哭泣。小龍女橫了他一眼,將孫婆婆的屍身放入石棺,伸手抓住棺蓋一拉,喀隆一聲響,棺蓋與石棺的筍頭相接,蓋得嚴絲合縫。
  小龍女怕楊過再哭,對他一眼也不再瞧,說道:“走罷!”左袖揮處,室中兩盞油燈齊滅,登時黑成一團。楊過怕她將自己關在墓室之中,急忙跟出。
  墓中天地,不分日夜。二中鬧了這半天也都倦了。小龍女命楊過睡在孫婆婆房中。楊過自幼獨身浪跡江湖,常在荒郊古廟中過夜,本來膽子甚壯,但這時要他在墓中獨睡一室,想起石棺中那些死人,卻是說不出的害怕。小龍女連說幾聲,他只是不應。小龍女道:“你沒聽見麽?”楊過道:“我怕。”小龍女道:“怕甚麽?”楊過道:“我不知道。我不敢一人睡。”小龍女皺眉道:“那麽跟我一房睡罷。”當下帶他到自己的房中。
  她在暗中慣了,素來不點燈燭,這時特地為楊過點了一枝蠟燭。楊過見她秀美絕倫,身上衣衫又是皓如白雪,一塵不染,心想她的閨房也必陳設得極為雅致,那知一進房中,不由得大為失望,但見她房中空空洞洞,竟和放置石棺的墓室無異。一塊本長條青石作床,床上舖了張草席,一幅白布當作薄被,此外更無別物。
  楊過心想:“不知我睡那裏?只怕她要我睡在地下。”正想此事,小龍女道:“你睡我的床罷!”楊過道:“那不好,我睡地下好啦。”小龍女臉一板,道:“你要留在這兒,我說甚麽,你就得聽話。你跟全真教的道士打架,那由得你。哼哼,可是你若違抗我半點,立時取你性命。”楊過道:“你不用這麽凶,我聽你話就是。”小龍女道:“你還敢頂嘴?”楊過見她年輕美麗,卻硬裝狠霸霸模樣,伸了伸舌頭,就不言語了。小龍女已瞧在眼裏,道:“你伸舌頭幹甚麽?不服我是不是?”楊過不答,脫下鞋子,逕自上床睡了。
  一睡到床上,只覺徹骨冰涼,大驚之下,赤腳跳下床來。小龍女見他嚇得狼狽,雖然矜持,卻也險些笑出聲來,道:“幹甚麽?”楊過見她眼角之間蘊有笑容,便笑道:“這床上有古怪,原來你故意作弄我。”小龍女正色道:“誰作弄你了。這床便是這樣的,快上去睡著。”說著從門角後取出一把掃帚,道:“你若是睡了一陣溜下來,須吃我打十帚。”
  楊過見她當真,只得又上床睡倒,這次有了防備,不再驚嚇,只是草席之下似是放了一層厚厚的寒冰,越睡越冷,禁不住全身發抖,上下兩排牙齒相擊,格格作響。再睡一陣,寒氣透骨,實在忍不下去了。
  轉眼向小龍女望去,見她臉上似笑非笑,大有幸災槳禍之意,心中暗暗生氣,當下咬緊牙關,全力與身下的寒冷抗禦。只見小龍女取出一根繩索,在室東的一根鐵釘上系住,拉繩橫過室中,將繩子的另端系在西壁的一口釘上,繩索離地約莫一人來高。她輕輕縱起,橫臥繩上,竟然以繩為床,跟著左掌揮出,掌風到處,燭火登熄。
  楊過大為欽服,說道:“姑姑,明兒你把這本事教給我好不好?”小龍女道:“這本事算得甚麽?你好好的學,我有好多厲害本事教你呢。”楊過聽得小龍女肯真心教他,登時將初時的怨氣盡數拋到了九霄雲外,感激之下,不禁流下淚來,哽咽道:“姑姑,你待我這麽好,我先前還恨你呢。”小龍女道:“我趕你出去,你自然恨我,那也沒甚麽希奇。”楊過道:“倒不為這個,我只道你也跟我從前的師父一樣,盡教我些不管用的功夫。”
  小龍女聽他話聲顫抖,問道:“你很冷麽?”楊過道:“是啊,這張床底下有甚麽古怪,怎地冷得這般厲害?”小龍女道:“你愛不愛睡?”楊過道:“我……我不愛。”小龍女冷笑道:“哼,你不愛睡,普天下武林中的高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睡此床而不得呢。”楊過奇道:“那不是活受罪麽?”小龍女道:“哼,原來我寵你憐你,你還當是活受罪,當真不知好歹。”
  楊過聽她口氣,似乎她叫自己睡這冷床確也不是惡意,於是柔聲央求道:“好姑姑,這張冷床有甚麽好處,你跟我說好不好?”小龍女道:“你要在這床上睡一生一世,它的好處將來自然知道。合上眼睛,不許再說。”黑暗中聽得她身上衣衫輕輕的響了幾下,似乎翻了個身,她淩空睡在一條繩索之上,居然還能隨便翻身,實是不可思議。
  她最後兩句話聲音嚴峻,楊過不敢再問,於是合上雙眼想睡,但身下一陣陣寒氣透了上棧,想著孫婆婆又心中難過,那能睡著?過了良久,輕聲叫道:“姑姑,我抵不住啦。”但聽小龍女呼吸徐緩,已然睡著。他又輕輕叫了兩聲,仍然不聞應聲,心想:“我下床來睡,她不會知道的。”當下悄悄溜下床來,站在當地,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那知剛站定腳步,瑟的一聲輕響,小龍女已從繩上躍了過來,抓住他左手扭在他背後,將他按在地下。楊過驚叫一聲。小龍女拿起掃帚,在他屁股上用力擊了下去。楊過知道求饒也是枉然,於是咬緊牙關強忍。起初五下甚是疼痛,但到第六下時小龍女落手已輕了些,到最後兩下時只怕他挨受不起,打得更輕。十下打過,提起他往床上一擲,喝道:“你再下來,我還要再打。”
  楊過躺在床上,不作一聲,只聽她將掃帚放回門角落裏,又躍上繩索睡覺。小龍女只道他定要大哭大鬧一場,那知他竟然一聲不響,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問道:“你幹麽不作聲?”楊過道:“沒甚麽好作聲的,你說要打,總須要打,討饒也是無用。”小龍女道:“哼,你在心裏罵我。”楊過道:“我心裏沒罵你,你比我從前那些師父好得多。”小龍女奇道:“為甚麽?”楊過道:“你雖然打我,心裏卻憐惜我。越打越輕,生怕我疼了。”小龍女被他說中心事,臉上微微一紅,好在黑暗之中,也不致被他瞧見,罵道:“呸,誰憐惜你了,下次你不聽話,我下手就再重些。”
  楊過聽她的語氣溫和,嬉皮笑臉的道:“你打得再重,我也喜歡。”小龍女啐道:“賤骨頭,你一日不挨打,只怕睡不著覺。”楊過道:“那要瞧是誰打我。要是愛我的人打我,我一點也不惱,只怕還高興呢。她打我,是為我好。有的人心裏恨我,只要他罵我一句,瞪我一眼,待我長大了,要一個個去找他算帳。”小龍女道:“你倒說說看,那些人恨你,那些人愛你。”楊過道:“這個我心裏記得清清楚楚。恨我的人不必提啦,多得數不清。愛我的有我死了的媽媽,我的義父,郭靖伯伯,還有孫婆婆和你。”
  小龍女冷笑道:“哼,我才不會愛你呢。孫婆婆叫我照料你,我就照料你,你這輩子可別盼望我有好心待你。”楊過本已冷得難熬,聽了此言,更如當頭潑下一盆冷水,忍著氣問道:“我有甚麽不好,為甚麽你這般恨我?”小龍女道:“你好不好關我甚麽事?我也沒恨你。我這一生就住在這墳墓之中,誰也不愛,誰也不恨。”楊過道:“那有甚麽好玩?姑姑,你到外面去過沒有?”小龍女道:“我沒下過終南山,外面也不過有山有樹,有太陽月亮,有甚麽好?”
  楊過拍手道:“啊,那你可真是枉自活了這一輩子啦。城裏形形色色的東西,那才教好看呢。”當下把自幼東奔西闖所見的諸般事物一一描述。他口才本好,這時加油添醬,更加說得希奇古怪,變幻百端。好在小龍女活了一十八歲從未下過終南山,不管他如何誇張形容,全都信以為真,聽到後來,不禁歎了口氣。
  楊過道:“姑姑,我帶你出去玩,好不好?”小龍女道:“你別胡說!祖師婆婆留下遺訓,在這活死墓中住過的人,誰也不許下終南山一步。”楊過嚇了一跳,道:“桃花島是海中孤零零的一個島,我去了也能離開,這座大墳又怎當真關得我住?”又問:“你說那個李莫愁李姑娘是你師姊,她自然也在這活死人墓中住過了,怎麽又下終南山去?”小龍女道:“她不聽我師父的話,是師父趕她出去的。”楊過大喜,心想:“有這麽個規矩就好辦,那一天我想出去了,只須不聽你話,讓你趕了出去便是。”但想這番打算可不能露了口風,否則就不靈了。
  兩人談談說說,楊過一時之間倒忘了身上的寒冷,但只住口片刻,全身又冷得發抖,當下央求道:“姑姑,你饒了我罷。我不睡這床啦。”小龍女道:“你跟全真教的師父打架,不肯討一句饒,怎麽現下這般不長進?”楊過笑道:“誰待我不好,他就是打我,我也不肯輸一句口。誰待我好呢,我為他死了也是心甘情願,何況討一句饒?”小龍女呸了一聲,道:“不害臊,誰待你好了?”
  小龍女自幼受師父及孫婆婆撫養長大,十八年來始終與兩個年老婆婆為伴。二人雖然對她甚好,只是她師父要她修習“玉女心經”,自幼便命她摒除喜怒哀樂之情,只要見她或哭或笑,必有重譴,孫婆婆雖是熱腸之人,卻也不敢礙了她進修,是以養成了一副冷酷孤僻的脾氣。這時楊過一來,此人心熱如火,年又幼小,言談舉止自與兩位婆婆截然相反。小龍女聽他說話,明知不對,卻也與他談得娓娓忘倦。她初時收留楊過,全為了孫婆婆的一句請托,但後來聽楊過總說自己待他好,自然而然覺得自己確是待他不錯。
  楊過聽她語音之中並無怒意,大聲叫道:“冷啊,冷啊,姑姑,我抵不住啦。”其實他身上雖冷,卻也不須喊得如此驚天動地。小龍女道:“你別吵,我把這石床的來歷說給你知道。”楊過喜道:“好。我不叫啦,姑姑你說罷。”
  小龍女道:“我說普天下英雄都想睡這張石床,並非騙你。這床是用上古寒玉製成,實修習上乘內功的良助。”楊過奇道:“這不是石頭麽?”小龍女冷笑道:“你說見過不少古怪事物,可見過這般冰冷的石頭沒有?這是祖師婆婆花了七年心血,到極北苦寒之地,在數百丈堅冰之下挖出來的寒玉。睡在這玉床上練內功,一年抵得上平常修練的十年。”楊過喜道:“啊,原來有這等好處。”小龍女道:“初時你睡在上面,覺得奇寒難熬,只得運全身功力與之相抗,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縱在睡夢之中也是練功不輟。常人練功,就算是最勸奮之人,每日總須有幾個時辰睡覺。要知道練功是逆天而行之事,氣血運轉,均與常時不同,但每晚睡將下來,氣夢中非但不耗白日之功,反而更增功力。”
  楊過登時領悟,道:“那麽晚間在冰雪上睡覺,也有好處。”小龍女道:“那又不然。一來冰雪被身子偎熱,化而為水,二來這寒玉勝過冰雪之寒數倍。這寒玉床另有一椿好處,大凡修練內功,最忌的是走火入魔,是以平時練功,倒有一半的精神用來和心火相抗。這寒玉乃天下至陰至寒之物,修道人坐臥其上,心火自清,因此練功時盡可勇猛精進,這豈非比常人練功又快了一倍?”
  楊過喜得心癢難搔,道:“姑姑,你待我真好,你借了這床給我睡,我就不怕武家兄弟與郭芙他們了。全真教的趙志敬他們練功雖久,我也追得上。”小龍女冷冷的道:“祖師婆婆傳下的遺訓,既在這墓中住,就得修心養性,絕了與旁人爭競之念。”楊過急道:“難道他們這般欺侮我,又害死了孫婆婆,咱們就此算了。”小龍女道:“一個人總是要死的,孫婆婆若是不死在郝大通手裏,再過幾年,她好端端的自己也會死。多活幾年,少活幾年,又有甚麽分別?報仇雪恨的話,以後不可再跟我提。”
  楊過覺得這些話雖然言之成理,但總有甚麽地方不對,只是一時想不出話來反駁。就在此時,寒氣又是陣陣侵襲,不禁發起抖來。小龍女道:“我教你怎生抵擋這床上的寒冷。”於是傳了他幾句口訣與修習內功的法門,正是她那一派的入門根基功夫。楊過依法而練,只練得片刻,便覺寒氣大減,待得內息轉到第三轉,但感身上火熱,再也不嫌冰冷難熬,反覺睡在石床上甚是清涼舒服,雙眼一合,竟迷迷糊糊的睡去了。睡了小半個時辰,熱氣消失,被床上的寒意冷醒了過來,當下又依法用功。如此忽醒忽睡,鬧了一夜,次晨醒轉卻絲毫不覺困倦。原來只一夜之間,內力修為上便已有了好處。
  兩人吃了早飯,楊過將碗筷拿到廚下,洗滌乾淨,回到大廳中來。小龍女道:“有一件事,你去想想明白。若是你當真拜我為師呢,一生一世就得聽我的話。若是不拜我為師,我仍然傳你功夫,你將來若是勝得過我,就憑武功打出這活死人墓去。”楊過毫不思索,道:“我自然拜你為師。就算你不傳我半點武藝,我也會聽你的話。”小龍女奇道:“為甚麽?”楊過道:“姑姑,您心裏待我好,難道我不知道麽?”小龍女板起臉道:“我待你好不好,不許你再挂在嘴上說。你既決意拜我為師,咱們到後堂行禮去。”
  楊過跟著她走向後堂,只見堂上也是空蕩蕩的沒甚麽陳設,只東西兩壁都挂著一幅畫。西壁畫中是兩個姑娘。一個二十五六歲,正在對鏡梳裝,另一個是十四五歲的丫鬟,手捧面盆,在旁侍候。畫中鏡裏映出那年長女郎容貌極美,秀眉入鬢,眼角之間卻隱隱帶著一層殺氣。楊過望了幾眼,心下不自禁的大生敬畏之念。
  小龍女指著那年長女郎道:“這位是祖師婆婆,你磕頭罷。”楊過奇道:“她是祖師婆婆,怎麽這般年輕?”小龍女道:“畫像的時候年輕,後來就不年輕了。”楊過心中琢磨著“畫像的時候年輕,後來就不年輕了”這兩句話,大生淒涼之感,怔怔的望著那幅畫像,不禁要掉下淚來。
  小龍女那知他的心意,又指著那丫鬟裝束的少女道:“這是我師父,你快磕頭罷。”楊過側頭看那畫像,見這少女憨態可掬,滿臉稚氣,那知後來竟成了小龍女的師父,當下不遑多想,跪下就向畫像磕碩。
  小龍女待他站起身來,指著東壁上懸挂著的畫像道:“向那道人吐一口唾抹。”楊過一看,見像中道人身材甚高,腰懸長劍,右手食指指著東北角,只是背脊向外,面貌卻看不見。他甚感奇怪,問道:“那是誰?幹麽唾他?”小龍女道:“這是全真教的教主王重陽,我們門中有個規矩,拜了祖師婆婆之後,須得向他唾吐。”楊過大喜,他對全真教本來十分憎惡,覺得本門這個規矩妙之極矣,當下大大一口唾抹吐在王重陽畫像的背上,吐了一口頗覺不夠,又吐了兩口,還待再吐,小龍女道:“夠啦!”
  楊過問道:“咱們祖師婆婆好恨王重陽麽?”小龍女道:“不錯。”楊過道:“我也恨他。幹麽不把他的畫像毀了,卻留在這裏?”小龍女道:“我也不知道,只聽師父與孫婆婆說,天下男子就沒一個好人。”她突然聲音嚴厲,喝道:“日後你年紀大了,做了壞事出來,瞧我饒不饒你?”楊過道:“你自然饒我。”小龍女本來威嚇示警,不意他竟立即答出這句話來,一怔之下,倒拿他無法可想,喝道:“快拜師父。”
  楊過道:“師父自然是要拜的。不過你先須答允我一件事,否則我就不拜。”小龍女心想:“聽孫婆婆說,自來收徒之先,只有師父叫徒兒答允這樣那樣,豈有徒兒反向師父要脅之理?”只是她生性沈靜,倒也並不動怒,道:“甚麽事?你倒說來聽聽。”楊過道:“我心裏當你師父,敬你重你,你說甚麽我做甚麽,可是我口裏不叫你師父,只叫你姑姑。”小龍女又是一呆,問道:“那為甚麽?”楊過道:“我拜過全真教那個臭道士做師父,他待我不好,我在夢裏也咒罵師父。因此還是叫你姑姑的好,免得我罵師父時連累到你。”小龍女啞然失笑,覺得這孩子的想法倒也有趣,便道:“好罷,我答允你便是。”
  楊過當下恭恭敬敬的跪下,向小龍女咚咚咚的叩了八個響頭,說道:“弟子楊過今日拜小龍女姑姑為師,自今而後,楊過永遠聽姑姑的話,若是姑姑有甚危難凶險,楊過要舍了自己性命保護姑姑,若是侑壞人欺侮姑姑的話,楊過一定將他殺了。”其實此時小龍女的武功不知比他要高出多少,但楊過見她秀雅柔弱,胸中油然而生男子漢保護弱女子的氣概,到後來竟越說越是慷慨激烈。小龍女聽他語氣誠懇,雖然話中孩子氣甚重,卻也不禁感動。
  楊過磕完了頭,爬起身來,滿臉都是喜悅之色。小龍女道:“你有甚麽好高興的?我本事勝不過那全真教的老道丘處機,更加比不上你的郭伯伯。”楊過道:“他們再好也不幹我事,但你肯真的教我功夫啊。”小龍女道:“其實學了武功也沒甚麽用。只是在這墓中左右無事,我就教你罷了。”
  楊過道:“姑姑,咱們這一派叫作甚麽名字?”小龍女道:“自祖師婆婆入居這活死人墓以來,從來不跟武林人物打交道,咱們這一派也沒甚麽名字。後來李師姊出去行走江湖,旁人說她是『古墓派』弟子,咱們就叫『古墓派』罷!”楊過搖頭道:“古墓派這名字不好!”他剛拜師入門,便指謫本門的名字,小龍女也不以為意,說道:“名字好不好有甚相干?你在這裏等著,我出去一會。”
  楊過想起自己孤零零的留在這墓之中,大是害怕,忙道:“姑姑,我和你同去。”小龍女橫了他一眼,道:“你說永遠聽我話,我第一句話你就不聽。”楊過道:“我怕。”小龍女道:“男子漢大丈夫,怕甚麽了?你還說要幫我打壞人呢。”楊過想了一想,道:“好,那你快些回來。”小龍女冷冷的道:“那也說不定,要是一時三刻捉不到呢?”楊過奇道:“捉甚麽?”小龍女不再答話,逕自去了。
  她這一出去,墓中更無半點聲息。楊過心中猜想,不知她去捉甚麽人,但想她不會下終南山,定是去捉全真教的道人了,只是不知捉誰,捉來自然要折磨他一番,倒是大大的妙事,但姑姑孤身一人,別吃虧才好。胡思亂想了一陣,出了大廳,沿著走廊向西走去,走不了十多步,眼前便是一片漆黑。他只怕迷路,摸著牆壁慢慢走回,不料走到二十步以上,仍是不見大廳中的燈光。他驚慌起來,加快腳步向前。本已走錯了路,這一慌亂,更是錯上加錯。越走越快,東碰西撞,黑暗中但覺處處都是歧路岔道,永遠走不回大廳之中。他放聲大叫:“姑姑,姑姑,快來救我。”回音在墓道之中傳來,隱隱發悶。
  亂闖了一陣,只覺地下潮濕,拔腳時帶了泥濘上來,原來已非墓道,卻是走進了與墓道相通的地底隧道,他更是害怕,心道:“我若在墓中迷路,姑姑總是能找到我。現下我走到了這裏,她遍找不見,只道我逃了出去,她定會傷心得很。”當下不敢再走,摸到一塊石頭,雙手支頤,呆呆的坐著,只想放聲大哭,卻又哭不出聲。
  這樣枯坐了一個多時辰,忽然隱隱聽到“過兒,過兒!”的叫聲。楊過大喜,急躍而起,叫道:“姑姑,我在這裏。”可是那“過兒,過兒”的叫聲卻越去越遠。楊過大急,放大了嗓子狂喊:“我在這裏。”過了一陣子,仍聽不見甚麽聲息,突覺耳上一涼,耳朵被人提了起來。
  他先是大吃一驚,隨即大喜,叫道:“姑姑,你來啦,怎麽我一點也不知道?”小龍女道:“你到這裏來幹甚麽?”楊過道:“我走錯了路。”小龍女嗯了一聲,拉住他手便走,雖在黑暗之中,然而她便如在太陽下一般,轉彎抹角,行走迅速異常。楊過道:“姑姑,你怎麽能瞧見?”小龍女道:“我一生在黑暗中長大,自然不用光亮。”楊過才在這一個多時辰中驚悔交集,此時獲救,自是喜不自勝,只不知說些甚麽才好。
  片刻之間,小龍女又帶他回到大廳。楊過歎了一口長氣,道:“姑姑,剛才我真是擔心。”小龍女道:“擔心甚麽?我總會找到你的。”楊過道:“不是擔心這個,我怕你以為我自己逃走了,心裏難過。”小龍女道:“你若是逃走,我對孫婆婆的諾言就不用守了,又有甚麽難過?”
  楊過聽了,很覺無味,問道:“姑姑,你捉到了麽?”小龍女道:“捉到了。”楊過道:“你為甚麽捉他?”小龍女道:“給你練習武功啊。跟我來!”楊過心想:“原來她去捉個臭道人來給我過招,那倒有趣,最好捉的便是師父趙志敬,他給姑姑制服後,只有挨自己的拳打足踢,無法反抗,當真是大大的過癮,跟隨在後,越想越開心。”
  小龍女轉了幾轉,推開一扇門,進了一間石室,室中點著燈火。石室奇小,兩人站著,轉身也不容易,室頂又矮,小龍女伸長手臂,幾可碰到。楊過不見道士,暗暗納罕,問道:“你捉來的道士呢?”小龍女道:“甚麽道士?”楊過道:“你不是說出去捉人來助我練功麽?”小龍女道:“誰說是人了?就在這兒。”俯身在石室角落裏提起一隻布袋,解開縛在袋口的繩索,倒轉袋子一抖,飛出來三隻麻雀。楊過大是奇怪,心道:“原來姑姑出去是捉麻雀。”
  小龍女道:“你把三隻麻雀都捉來給我,可不許弄傷了羽毛腳爪。”楊過喜道:“好啊!”撲過去就抓。可是麻雀靈便異常,東飛西撲,楊過气喘吁吁,累得滿頭大汗,別說捉到,連羽毛也碰不到一根。
  小龍女道:“你這麽捉不成,我教你法子。”當下教了他一些竄高撲低、揮抓拿捏的法門。,楊過才知她是經由捉麻雀而授他武功,當下牢牢記住。只是訣竅雖然領會了,一時之間卻不易用得上。小龍女任他在小室中自行琢練習,帶上了門出去。
  這一旦楊過並未捉到一隻,晚飯過後,就在寒玉床上練功。第二日再捉麻雀,躍起時高了數寸,出手時也快捷了許多。到第五日上,終於抓到了一隻。楊過大喜不已,忙去告知小龍女。不料她殊無嘉許之意,冷冷的道:“一只有甚麽用,要連捉三隻。”
  楊過心想:“既能捉到一隻,再捉兩只又有何難?”豈知大謬不然,接連兩日,又是一隻也捉不到了。小龍女見三隻麻雀已累得精疲力盡,用飯粒飽飽喂了一頓,放出墓去,另行捉了三隻來讓他練習。到了第八日上,楊過才一口氣將三隻麻雀抓住。
  小龍女道:“今天該上重陽宮去啦。”楊過驚道:“幹甚麽?”小龍女不答,帶著他走出墓門。楊過已有七日不見日光,戶見之下,眼睛幾乎睜不開來。
  兩人來到重陽宮前。楊過心下惴惴,不住斜眼瞧小龍女,卻見她神色漠然,于她心意猜不到半分,只聲她朗聲叫道:“趙志敬,快出來。”
  兩人來到宮前,便有人報了進去,小龍女叫聲甫畢,宮中湧出數十名道士。兩名小道士左右扶著趙志敬,只見他形容憔悴,雙目深陷,己無法自行站立。眾道見到二人,都是手按劍柄,怒目而視。
第六回 玉女心經

  小龍女從懷裏取出一個瓷瓶,交在楊過手裏,高聲道:“這是治療蜂毒的蜜漿,拿去給趙志敬罷。”楊過見到趙志敬,早就恨得牙癢癢地,只是不便拂逆小龍女之意,於是快步上前,將蜜漿在趙志敬面前地下重重一放。群道聽說小龍女又到宮前,只道再次尋釁,來為孫婆婆報仇,一面嚴加戒備,一面飛報馬鈺、丘處機等師尊,那知她竟是來送解毒的蜜漿,愕然之下,都無言可對。楊過放下瓷瓶,向趙志敬望了一眼,滿臉鄙夷之色,轉頭便走。
  鹿清篤一見到楊過,發時便怒火上沖,叫道:“好小子,叛出師門,就這麽走了麽?”那日他被楊過以蛤蟆功打暈,雖然一時閉氣,但楊過功力甚淺,畢竟受傷不重,丘處機給他推拿了幾次,將養數日,己然痊愈,此時飛步搶出,要報當日一推之仇。
  小龍女道:“過兒,今日且別還手。”楊過聽得背後腳步聲響,接著掌風颯然,有人抓向自己後領。他在活死人墓中睡了八日寒玉床,練了八日捉麻雀,小龍女雖只授了他一些捉雀的法門,但那是古墓派輕功精萃之所在,此時身上功夫與當日小較比武時已頗有不同,當下不先不後,直等鹿清篤手掌剛要抓到,這才矮身竄出,跟著乘勢伸手在他衣角上一帶。鹿清篤說甚麽也想不到短短數日內他輕功便已大有進境,大怒之下出手不免輕敵,急撲不中,身已前傾,再被他一帶,登時立足不住,重重一交仆跌在地。
  待得他爬起身來,楊過早已奔到小龍女身畔。鹿清篤大聲怒喝,要待沖過去再打,群道中突然奔出一人,猶似足不點地般倏忽搶到,拉著他的手臂,回入人叢。鹿清篤被他抓住,登時半身麻木,擡頭看時,原來是師叔尹志平,已罵到口邊的一句話便即縮了回去。
  尹志平朗聲叫道:“多謝龍姑娘賜藥。”說著躬身行禮。小龍女並不理睬,牽著楊過的手道:“回去罷。”尹志平道:“龍姑娘,這楊過是我全真教門下弟子,你強行收去,此事到底如何了斷?”小龍女一怔,道:“我不愛聽人羅唆。”挽著楊過手臂,快步入林。
  尹志平、趙志敬等群道呆在當地,相顧愕然。
  兩人回入墓室。小龍女道:“過兒,你的功夫是有進益了,不過你打那胖道士,卻很是不對。”楊過道:“這胖道士打得我苦,可惜今日沒打夠他。姑姑,幹嗎我不該打他?”小龍女搖頭道:“不是不該打他,是打法不對。你不該帶他仆跌,應該不出手帶他,讓他自行朝天仰摔一交。”楊過大喜,道:“那可有趣得緊,姑姑,你教我。”小龍女道:“我是過兒,你是胖道人,你就來捉我罷。”說著緩步前行。
  楊過笑嘻嘻的伸手去捉她。小龍女背後似乎生了眼睛,楊過跑得快,她腳步也快,楊過走得慢了,她也就放慢腳步,總是與他不即不離的相距約莫三尺。楊過道:“我捉你啦!”縱身向前撲去,小龍女竟不閃避。楊過眼見雙手要抱住她的脖子,那知就在兩臂將合未合之際,小龍女斜刺裏向後一滑,脫出了他臂圈。楊過忙回臂去捉,這一下急沖疾縮,自己勢道用逆了,再也立足不穩,仰天一交,跌得背脊隱隱生痛。
  小龍女伸手牽住他右手提起,助他站直。楊過喜道:“姑姑,這法兒真好,你身法怎麽能這般快?”小龍女道:“你再捉一年麻雀,那就成啦。”楊過奇道:“我已會捉啦。”小龍女冷笑道:“哼,那就算會捉?我古墓派的功夫這麽容易學會?你跟我來。”
  當下帶他到另一間石室之中。這石室比之先前捉麻雀的石室長闊均約大了一倍,室中已有六隻麻雀在內。地方大了這麽多,捕捉麻雀自然遠為艱難,但小龍女又授了他一些輕功提縱術與擒拿功夫,八九日後,楊過已能一口氣將六隻麻雀盡數捉住。
  此後石室愈來愈大,麻雀只數也是愈來愈多,最後是在大廳中捕捉九九八十一隻麻雀。古墓派心法確然神妙,寒玉床對修習內功又輔助奇大,只三個月工夫,八十一隻麻雀楊過已能手到擒來。小龍女見他進步迅速,也覺喜歡,道:“現下咱們要到墓外去捉啦。”楊過在墓中住了三月,大是氣悶,聽說到墓外練功,不由得喜形於色。小龍女道:“有甚麽好喜歡的?這功夫難練得緊。八十一隻麻雀,一隻也不能飛走了。”
  兩人來到墓外,此時正當暮春三月,枝頭一片嫩綠,楊過深深吸了幾口氣,只覺一股花香草氣透入胸中,真是說不出的舒適受用。小龍女抖開布袋袋口,麻雀紛紛飛出,就在此時,她一雙纖纖素手揮出,東邊一收,西邊一拍,將幾隻振翅飛出的麻雀擋了回來。群雀驟得自由,那能不四散亂飛?但說也奇怪,小龍女雙掌這邊擋,那邊拍,八十一隻麻雀盡數聚在她胸前三尺之內。
  但見她雙臂飛舞,兩只手掌宛似化成了千手千掌,任他八十一隻麻雀如何飛滾翻撲,始終飛不出她只掌所圍作的圈子。楊過只看得目瞪口呆,又驚又喜,一定神間,立時想到:“姑姑是在教我一套奇妙掌法。快用心記著。”當下凝神觀看她如何出手擋擊,如何回臂反撲。她發掌奇快,但一招一式,清清楚楚,自成段落。楊過看了半晌,雖然不明掌法中的精微之處,但已不似初見時那麽詫異萬分。
  小龍女又打了一盞茶時分,雙掌分揚,反手背後,那些麻雀驟脫束縛,紛紛沖天飛去。小龍女長袖揮處,兩股袖風撲出,群雀盡數跌落,唧唧亂叫,才一隻只的振翅飛去。
  楊過大喜,牽著她衣袖,道:“姑姑,我猜郭伯伯也不會你這本事。”小龍女道:“我這套掌法叫作『天羅地網勢』,是古墓派武功的入門功夫。你好好學罷!”於是授了他十幾招掌法,楊過一一學了。十餘日內,楊過將八十一招“天羅地網勢”學全了,練習純熟。小龍女捉了一隻麻雀,命他用掌法攔擋。最初擋得兩三下,麻雀就從他手掌的空隙中竄了出去。小龍女候在一邊,素手一伸,將麻雀擋了回來。楊過繼續展開掌法,但不是出招未夠快捷,就是時刻拿捏不准,只兩三招,又給麻雀逃走。小龍女便擋回讓他再練。
  如此練習不輟,春盡夏來,日有進境。楊過天資穎悟,用功勸奮,所能擋住的麻雀不斷增加,到了中秋過後,這套“天羅地網勢”已然練成,掌法展了開來,已能將八十一隻麻雀全數擋住,偶爾有幾隻漏網,那是因功力未純之故,卻非一蹴可至了。
  這日小龍女說道:“你已練成了這套掌法,再遇到那胖道士,便可毫不費力的摔他幾個筋斗了。”楊過道:“若和趙志敬動手呢?”小龍女不答,心想:“瞧那趙志敬和孫婆婆動手時的身手,他若不是中了蜂毒,孫婆婆也未必能嬴。你目下的功夫可還遠不及他。”楊過明白她不答之答的含意,說道:“現下我打不過他也不要緊,再過幾年,就能勝過他了。姑姑,咱們古墓派的武功確比全真教要厲害些,是不是?”
  小龍女仰頭望著室頂石板,道:“這句話世上只有你我二人相信。上次我和全真教姓丘的老道動手,武功我不及他,然而這並非古墓派不及全真教,只是我還沒練作我派最精奧的功夫而已。”楊過一直以小龍女難勝丘處機為憂,聽了此言,不由得喜上眉梢,道:“姑姑,那是甚麽功夫?很難練麽?你就起始練,好不好?”
  小龍女道:“我跟你說個故事,你才知道我派的來歷。你拜我為師之前,曾拜過祖師婆婆。她姓林,名字叫做朝英,數十年前,武林中以祖師婆婆與王重陽二人武功最高。本來兩人難分上下,後來王重陽因組義師反抗金兵,日夜忙碌,祖師婆婆卻潛心練武,終于高出他一籌,但祖師婆婆向來不問武林中的俗事,不喜炫耀,因此江湖上知道她名頭的人卻是絕少。後來王重陽舉義失敗,憤而隱居在這活死人墓中,日夜無事,以鑽研武學自遣,祖師婆婆那時卻心情不佳,接連生了兩場大病,因此待得王重陽二次出山,祖師婆婆卻又不及他了。最後兩人不知如何比武打賭,王重陽竟輸給了祖師婆婆,這古墓就讓給她居住。來,我帶你去看看這兩位先輩留下來的遺跡。”
  楊過拍手道:“原來這座石墓是祖師婆婆從王重陽手裏硬槍來的。早知如此,我住在這裏可又加倍開心了。”小龍女微微一笑,領著他來到一間石室。楊過見這座石室形狀甚是奇特,前窄後寬,成為梯形,東邊半圓,西邊卻作三角形狀,問道:“姑姑,這間屋子為何建成這個怪模樣?”小龍女道:“這是王重陽鑽研武學的所在,前窄練掌,後寬使拳,東圓研劍,西角發鏢。”楊過在屋室中走來走去,只覺莫測高深。
  小龍女伸手向上一指,說道:“王重陽武功的精奧,盡在於此。”楊過擡頭看時,但見室頂頂石板上刻滿了諸般花紋符號,均是以利器刻成,或深或淺,殊無規則,一時之間,那能領略得出其中的奧妙?
  小龍女走到東邊,伸手到半圓的弧底推了幾下,一塊大石緩緩移開,現出一扇洞門。她手持蠟燭,領楊過進去。裏面又是一室,卻和先一間處處對稱,而又處處相反,乃是後窄前寬,西圓東角。楊過擡頭仰望,見室頂也是刻滿了無數符號。
  小龍女道:“這是祖師婆婆的武功之秘。她嬴得古墓,乃是用智,若論真實功夫,確是未及王重陽。她移居古墓之後,先參透了王重陽所遺下的這些武功,更潛心苦思,創出了克制他諸般武功的法子。那就都刻在這裏了。”楊過喜道:“這可妙極了。丘處機、郝大通他們武功再高,總也強不過王重陽去,你只消將祖師婆婆的武功學會了,自然勝過了這些臭道士。”小龍女道:“話是不錯,只可惜沒人助我。”楊過昂然道:“我助你。”小龍女橫了他一眼,道:“只可惜你本事不夠。”楊過滿臉通紅,甚感羞愧。
  小龍女道:“祖師婆婆這套功夫叫作『玉女心經』須得二人同練,互為臂助。當時祖師婆婆是和我師父一起練的。祖師婆婆練成不久,便即去世,我師父卻還沒練成。”楊過轉愧為喜,道:“我是你徒兒,也能與你同練。”小龍女沈吟道:“好!咱們走著瞧罷。第一步,你先得練成本門各項武功。第二步是學全真派武功。第三步再練克制全真派武功的玉女心經。我師父去世之時,我還只十四歲,本門功夫是學全了,全真派武功卻只練了個開頭,更不用說玉女心經了。第一步我可教你,第二步、第三步咱倆須得一起琢磨著練。
  從那日起,小龍女將古墓派的內功所傳,拳法掌法,兵刃暗器,一項項的傳授。如此過得兩年,楊過已盡得所傳,藉著寒玉床之助,進境奇速,只功力尚淺而已。古墓派武功創自女子,師徒三代又是女人,不免柔靈有餘,沈厚不足。但楊過生性浮躁輕動,這武功的路子倒也合于他的本性。
  小龍女年紀漸長,越來越是出落得清麗無倫。這年楊過已十六歲了,身材漸高,喉音漸粗,已是個俊秀少年,非複初入古墓時的孩童模樣,但小龍女和他相處慣了,仍當他孩童看待。楊過對師父越來越是敬重,兩年之間,竟無一事違逆師意。小龍女剛想到要做甚麽,他不等師父開口,早就搶先辦好。但小龍女冷冰冰的性兒仍與往時無異,對他不苟言笑,神色冷漠,似沒半點親人情份。楊過卻也不以為意。小龍女有時撫琴一曲,琴韻也是平和沖淺。楊過便在一旁靜靜聆聽。
  這一日小龍女說道:“我古墓派的武功,你已學全啦,明兒咱們就練全真派的武功。這些全真老道的功夫,練起來可著實不容易,當年師父也不十分明白,我更加沒能領會多少。咱們一起從頭來練。我若是解得不對,你盡管說好了。”次日師徒倆到了第一間奇形石室之中,依著王重陽當年刻在室頂的文字元號修習。
  楊過練了幾日,這時他武學的根柢已自不淺,許多處所一點即透,初時進展極快。但十餘日後,突然接連數日不進反退,愈練愈是別扭。
  小龍女和他拆解研討,卻也感到疑難重重。楊過心下煩躁,大發自己脾氣。小龍女道:“我與師父學練全真武功,練不多久,便難進展一步,其時祖師婆婆已不在世,無處可請教益。明知由於末得門徑口訣,卻也無法可想。我曾說要到全真教去偷口訣,給師父重重訓斥了一頓。這門功夫就此擱下了,反正是全真派武功,不練也不打緊。你也不用生氣,此事不難,咱們只消去捉個全真道士來,逼他傳授入門口訣,那就行了。跟我走罷。”這一言提醒了楊過,忽然想起趙志敬傳過他的“全真大道歌”中有雲:“大道初修通九竅,又竅原在尾閭穴。先從湧泉腳底沖,湧泉沖起漸至膝。過膝徐徐至尾閭,泥丸頂上迴旋急。金鎖關穿下鵲橋,重樓十二降宮室。”於是將這幾句話背了出來。
  小龍女細辨歌意,說道:“聽來這確是全真派武功的要訣。你既知道,那再好也沒有了。”當下楊過將趙志敬所傳的口訣,逐一背誦出來。當日趙志敬所傳,確是全真派上乘內功的基本秘訣,只是未授其用法,至於甚麽“湧泉”、“十二重樓”、“泥丸”等等名稱更是毫不解說,楊過只是熟記在心,自是毫無用處。此時小龍女一加推究,指出其中關鍵,楊過立時便明白了。數月之間,兩人已將王重陽在室頂所留的武功精要大致參究領悟。
  這一日兩人在石室中對劍已畢,小龍女歎道:“初時我小覷全真派的武功,只知它雖號稱天下武學正宗,其實也不過如此,但到今日,始知此道實是深不可測。咱們雖盡知其法門秘要,但要練到得心應手,勁力自然而至,卻不知何年何月方能成功。”楊過道:“全真派武功雖精,但祖師婆婆既留下克制之法,自然尚有勝於它的本事。這叫做一山還有一山高。”小龍女道:“從明日起,咱們要練玉女心經了。”
  次日兩人同到第二間石室,依照室頂的符號練功。這番修習卻比學練全真派武功容易得多,林英所創破解王重陽武功的法門,還是源自她原來的武學。
  過得數月,二人已將“玉女心經”的外功練成。有時楊過使全真劍法,小龍女就以玉女劍法破解,待得小龍女使全真劍法,楊過便以玉女劍法克制。那玉女劍法果是全真劍法的克星,一招一式,恰好把全真劍法的招式壓制得動彈不得,步步針鋒相對,招招制敵機先,全真劍法不論如何騰挪變化,總是脫不了玉女劍法的籠罩。
  外功初成,轉而進練內功。全真內功博大精深,欲在內功上創制新法而勝過之,真是談何容易?那林朝英也真是聰明無比,居然別尋蹊徑,自旁門左道力搶上風。小龍女擡頭望著室頂的圖文,沈吟不語,一動不動的連看數日,始終皺眉不語。
  楊過道:“姑姑,這功夫很難練麽?”小龍女道:“我從前聽師父說,這心經的內功須二人同練,只道能與你合修,那知卻不能夠。”楊過大急,忙問:“為甚麽?”小龍女逆:“若是女子,那就可以。”楊過急道:“那有甚麽分別?男女不是一樣麽?”小龍女搖頭道:“不一樣,你瞧這頂上刻著的是甚麽圖形?”楊過向她所指處望去,見室頂角落處刻著無數人形,不下七八十個,瞧模樣似乎均是女相,姿式各不相同,全身有一絲絲細線向外散射。楊過仍是不明原由,轉頭望著她。
  小龍女道:“這經上說,練功時全身熱氣蒸騰,須揀空曠無人之處,全身衣服暢開而修習,使得熱氣立時發散,無片刻阻滯,否則轉而鬱積體內,小則重病,大則喪身。”楊過道:“那麽咱們解開衣服修習就是了。”小龍女道:“到後來二人以內力導引防護,你我男女有別,解開了衣服相對,成何體統?”
  楊過這兩年來專心練功,並未想到與師父男女有別,這時覺得與師父解開全身衣衫而相對練功確然不妥,到底有何不妥,卻也說不上來。小龍女其時已年逾二十,可是自幼生長古墓,於世事可說一無所知,本門修練的要旨又端在克制七情六欲,是以師徒二人雖是少年男女,但朝夕相對,一個冷淡,一個恭誠,絕無半點越禮之處。此時談到解衣練功,只覺是個難題而已,亦無他念。楊過忽道:“有了!咱倆可以並排坐在寒玉床上練。”小龍女道:“萬萬不行。熱氣給寒玉床逼回,練不上幾天,你和我就都死啦。”
  楊過沈吟半晌,問道:“為甚麽定須兩人在一起練?咱倆各練各的,我遇上不明白地方,慢慢再問你不作嗎?”小龍女搖頭道:“不成。這門內功步步艱難,時時刻刻會練入岔道,若無旁人相助,非走火入魔不可,只有你助我、我助你,合二人之力方能共渡險關。”
  楊過道:“練這門內功,果然有些麻煩。”小龍女道:“咱們將外功再練得熟些,也足夠打敗全真老道了。何況又不是真的要去跟他們打架,就算勝他們不過,又有甚麽了?這內功不練也罷。”楊過聽師父這般說,當下答應了,便也不將此事放在心上。
  這日他練完功夫,出墓去打些獐兔之類以作食糧,打到一隻黃獐後,又去追趕一頭灰兔,這灰兔東閃西躲,靈動異常,他此時輕身功夫已甚是了得,一時之間竟也追不上。他童心大起,不肯發暗器相傷,卻與它比賽輕功,要累得兔兒無力奔跑為止。一人一兔越奔越遠,兔兒轉過山坳,忽然在一大叢紅花底下鑽了過去。
  這叢紅花排開來長達數丈,密密層層,奇香撲鼻,待他繞過花叢,兔兒已影蹤不見。楊過與它追逐半天,已生愛惜之念,縱然追上,也會相饒,找不到也就罷了。但見花叢有如一座大屏風,紅瓣綠枝,煞是好看,四下裏樹蔭垂蓋,便似天然結成的一座花房樹屋。楊過心念一動,忙回去拉了小龍女來看。
  小龍女淡然道:“我不愛花兒,你既喜歡,就在這兒玩罷。”楊過道:“不,姑姑,這真是咱們練功的好所在,你在這邊,我到花叢的那一邊去。咱倆都解開了衣杉,可是誰也瞧不見誰。豈不絕妙?”
  小龍女聽了大覺有理。她躍上樹去,四下張望,見東南西北都是一片清幽,只聞泉聲鳥語,杳無人跡,確是個上好的練功所在,於是說道:“虧你想得出,咱們今晚就來練罷。”
  當晚二更過後,師徒倆來到花蔭深處。靜夜之中,花香更是濃鬱。小龍女將修習玉女心經的口訣法門說了一段,楊過問明白了其中疑難不解之處,二人各處花叢一邊,解開衣杉,修習起來。楊過左臂透過花叢,與小龍女右掌相抵,只要誰在練功時遇到難處,對方受到感應,立時能運功為助。
  兩人自此以夜作晝。晚上練功,白日在古墓中休息。時當盛暑,夜間用功更為清涼,如此兩月有餘,相安無事。那玉女心經共分九段行功,這一晚小龍女已練到第七段,楊過也已練到第六段。當晚兩人隔著花叢各自用功,全身熱氣蒸騰,將那花香一薰,更是芬芳馥鬱。漸漸月到中天,再過半個時辰,兩人六段與七段的行功就分別練成了。突然間山後傳來腳步聲響,兩個人一面說話,一面走近。
  這玉女心經單數行功是“陰進”,雙數為“陽退”。楊過練的是“陽退”功夫,隨時可以休止,小龍女練的“陰進”卻須一氣呵成,中途不能微有頓挫。此時她用功正到要緊關頭,對腳步聲和說話聲全然不聞。楊過卻聽得清清楚楚,心下驚異,忙將丹田之氣逼出體外,吐納三次,止了練功。只聽那二人漸行漸近,語音好生熟悉,原來一個是以前的師父趙志敬,一個卻是尹志平。兩人越說越大聲,竟是互相爭辯。
  只聽趙志敬道:“尹師弟,事你再抵賴也是無用。我去稟告丘師伯,憑他查究罷。”尹志平道:“你苦苦逼我,為了何來?難道我就不知?你不過想做第三代弟子的首座弟子,將來好做我教的掌門人。”趙志敬冷笑道:“你不守清規,犯了我教的大戒,怎能再做首座弟子?”尹志平道:“我犯了甚麽大戒?”趙志敬大聲喝道:“全真教第四條戒律,淫戒!”
  楊過隱身花叢,偷眼外望,只見兩個道人相對而立。尹志平臉色鐵青,在月光映照下更是全無血色,沈著嗓子道:“甚麽淫戒?”說了這四字,伸手按住劍柄。趙志敬道:“你自從見了活死人墓中的那個小龍女,整日價神不守舍,胡思亂想,你心中不知幾千百遍的想過,要將小龍女摟在懷裏,溫存親熱,無所不為。我教講究的是修心養性。你心中這麽想,難道不是已了淫戒麽?”
  楊過對師父尊敬無比,聽趙志敬這麽說,不由得怒發欲狂,對二道更是恨之切骨。但聽尹志平顫聲道:“胡說八道,連我心中想甚麽,你也知道了?”趙志敬冷笑道:“你心中所思,我自然不知,但你晚上說夢話,卻不許旁人聽見麽?你在紙上一遍又一遍書寫小龍女的名字,不許旁人瞧見麽?”尹志平身子搖幌了兩下,默然不語。趙志敬得意洋洋,從懷中取出一張白紙,揚了幾揚,說道:“這是不是你的筆跡?咱們交給掌門馬師伯、你座師丘師伯認認去。”尹志平再也忍耐不住,刷的一聲,長劍出鞘,分心便刺。
  趙志敬側身避開,將白紙塞入懷內,獰笑道:“你想殺我滅口麽?只怕沒這等容易。”尹志平一言不發,疾刺三劍,但每一劍都疲他避開了。到第四劍上,錚的一聲,趙志敬也是長劍出手,雙雙相交,當下便在花叢之旁鬥起來。這兩人都是全真派第三代高弟,一個是丘處機的首徒,一個是王處一的首徒,武功原在伯仲之間。尹志平咬緊牙關狠命相撲,趙志敬卻在惡鬥之中不時夾著幾句譏嘲,意圖激怒對方,造成失誤。
  此時楊過已將全真派的劍法盡數學會,見二人酣鬥之際,進擊退守,招數雖然變化多端,但大致盡在意料之中,心想姑姑教的本事果然不錯。只見二人翻翻滾滾的拆了數十招,尹志平使的盡是進手招數,趙志敬不斷移動腳步,冷笑道:“我會的你全懂,你會的我也都練過。要想殺我,休想啊休想。”他守得穩凝無比,尹志平奮力全撲,每一招卻都被他擋開。再鬥一陣,眼見二人腳步不住移向小龍女身邊,楊過大驚,心想:“這兩名賊道若是打到我姑姑身畔,那可糟啦!”
  驀地裏趙志敬突然反擊,將尹志平逼了回去。他急進三招,尹志平連退三步。楊過見二人離師父遠了,心中暗喜,那知尹志平忽然劍交左手,右臂倏出,呼的一掌,當胸拍去。趙志敬笑道:“你就是有三隻手,也只有妙手偷香的本事,終難殺我。”當下左掌相迎。兩人劍刺掌擊,比适才鬥得更加凶了。
  小龍女潛心內用,對外界一切始終不聞不見。楊過見二人走近幾迓,心中就焦急萬分,移遠幾步,又略略放心。
  鬥到酣處,尹志平大聲怒喝,連走險招,竟然不再擋架對方來劍,一味猛攻。趙志敬暗呼不妙,知他處境尷尬,寧可給自己刺死,也不能讓暗戀人家姑娘的事泄漏出去。他與尹志平雖然素來不睦,卻絕無害死他之意,這麽一來,登時落在下風。再拆數招,尹志平左劍平刺,右掌正擊,同時左腿橫掃而出,正是全真派中的“三連環”絕招。趙志敬高縱丈餘,揮劍下削。尹志平長劍脫手,猛往對方擲去,跟著“嘿”的一聲,雙掌齊出。
  楊過見這幾招淩厲變幻,已非己之所知,不禁手心人全是冷汗,眼見趙志敬身在半空,一個勢虛,一個勢實,看來這兩掌要打得他筋折骨斷。豈知趙志敬竟在這情勢危急異常之際忽然空中翻身,急退尋丈,輕輕巧巧的落了下來。
  瞧他身形落下之勢,正對准了小龍女坐處花叢,楊過大驚之下再無細思餘暇,縱身而起,左掌從右掌下穿出,托在趙志敬背心,一招“彩樓拋球”,使勁揮出,將他龐大的身軀拋在兩丈以外。但他此時內力未足,這一下勁力使得猛了,勁集左臂,下盤便虛,登時站立不穩,身子一側,左足踏上了一根花枝。那花枝迅即彈回,碰在小龍女臉上。
  只這麽輕輕一彈,小龍女已大吃一驚,全身大汗湧出,正在急速運轉的內息阻在丹田之中,再也回不上來,立即昏暈。
  尹志平鬥然間見楊過出現,又鬥然間見到自己晝思夜想的意中人竟隱身在花叢之中,登時呆了,實不知是真是幻。此時趙志敬已站直身子,月光下已瞧清楚小龍女的面容,叫道:“妙啊,原來她在這裏偷漢子。”
  楊過大怒,厲聲喝道:“兩個臭道士都不許走,回頭找你們算帳。”見小龍女摔倒後便即不動,想起她曾一再叮囑,練功之際必須互相全力防護,縱然是獐兔之類無意奔到,也能闖出大禍,這時她大受驚嚇,定然為害非小,心下惶恐無比,伸手去摸她的額頭,只覺一片冰涼,忙將她衣襟拉過,遮好她身子,將她抱起,叫道:“姑姑,你沒事麽?”
  小龍女“嗯”了一聲,卻不答話。楊過稍稍放心,道:“姑姑,咱們先回去,回頭再來殺這兩個賊道。”小龍女全身無力,偎倚在他懷裏。楊過邁開大步,走過二人身邊。尹志平癡癡呆呆的站在當地。趙志敬哈哈大笑,道:“尹師弟,你的意中人在這裏跟旁人幹那無恥的勾當,你與其殺我,還不如殺他!”尹志平聽而不聞,不作一聲。
  楊過聽了“幹那無恥的勾當”七字,雖不明他意之所指,但知總是極惡毒的咒罵,盛怒之下,將小龍女輕輕放在地下,讓她背脊靠在一株樹上,折了一根樹枝拿在手中,向趙志敬戟指喝道:“你胡說些甚麽?”
  事隔兩年,楊過已自孩童長成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趙志敬初時並不知道是他,待得聽他二次喝罵,臉龐又轉到月光之下,這才瞧清楚原來是自己的徒兒,自己忙亂中竟被他摔了一交,不由得慚怒交迸,見他上身赤裸,喝道:“楊過,原來是你這小畜生!”楊過道:“你罵我也還罷了,你罵我姑姑甚麽?”趙志敬哈哈一笑,道:“人言道古墓派是姑娘派,向來傳女不傳男,個個是冰清玉潔的處女,卻原來汙穢不堪,暗中收藏男童,幕天席地的幹這調調兒!”
  小龍女適於此時醒來,聽了他這幾句話,驚怒交集,剛調順了的氣息又複逆轉,雙氣相激,胸口鬱悶無比,知道已受內傷,只罵得一聲:“你胡說,咱們沒有……”突然口中鮮血狂噴,如一根血柱般射了出來。
  尹志平與楊過一齊大驚,雙雙搶近。尹志平道:“你怎麽啦?”俯身察看她的傷勢。楊過只道他意欲加害,左手推向他胸口。尹志平順手一格。楊過對全真派的武功招招熟習,手掌一翻,已抓住他手腕,先拉後送,將他摔了出去。
  此時楊過的武功其實遠不及尹志平,如與別派武學之士相鬥,對手武功與耳志平相若,楊過非輸不可。但林朝英當年鑽研克制全真武功之法,每一招每一式都是配合得絲絲入扣,而她創成之後從未用過,是以全真弟子始終不知世上竟有這一門本門克星的武功。此時楊過突然使將出來,尹志平猝不及防,又當心神激蕩之際,竟全無招架之功,這一交雖未跌倒,但身子已在兩丈之外,站在趙志敬身旁。
  楊過道:“姑姑,你莫理他們,我先扶你回去。”小龍女气喘吁吁的道:“不,你殺了他們,別……別讓他們在外邊說……說我……”楊過道:“好。”縱身而前,手中樹枝向趙志敬當胸點去。趙志敬那將他放在眼裏,長劍微擺,削他樹枝。那知楊過所使劍招正是全真劍法的對頭,樹枝尖頭一顫,倏地彎過,已點中趙志敬手腕上穴道。趙志敬手腕一麻,暗叫不好。楊過左掌橫劈,直擊他左頰,這一劈來勢怪極,乃是從最不可能處出招。趙志敬要保住長劍,就得挺頭受了他這一劈,若要避招,長劍非撒手不可。
  趙志敬武功了得,雖處劣勢,竟是絲毫不亂,放手撒劍,低頭避過,跟著左掌前探,就在這一瞬之間要奪回長劍。豈知林朝英在數十年前早已料敵機先,對全真高手或能使用的諸般巧妙厲害變著,盡數預擬了對付之策。趙志敬這招自覺別出心裁,定能敗中求勝,那想到楊過與小龍女早就將此招拆解得爛熟於胸。楊過奪到敵劍,見他左掌一閃,已知他要用此著,司劍刺去,搶先削他手掌。趙志敬大驚,急忙縮手。楊過劍尖已指在他胸口,喝道:“躺下!”左腳勾出。趙志敬要害被刺,動嬋不得,被他一勾,當即仰天摔倒。楊過提起長劍,疾往他小腹刺下。
  忽然身後風聲颯然,一劍刺到,厲聲喝道:“你膽敢弒師麽?”這一劍攻敵之必救,楊過於大驚大怒交攻之際,仍能審察緩急,立時回劍擋格,當的一聲,雙劍相交。尹志平見他回劍既快且准,不禁暗暗稱贊,突覺自己手中長劍不挺自伸,竟被對方黏了過去。一驚之下,急運內力回奪。他內力自是遠為深厚,雙力互奪,楊過長劍反被牽一過去。不料楊過正是要誘他使這一著,只微一凝持,突然放劍,雙掌直欺,猛擊他前胸,同時劍柄反彈上來,雙掌一劍,三路齊至,尹志平武功再高,也擋不住這怪異之極的奇襲。
  當此之時,尹志平只得撒劍回掌,並手橫胸,急擋一招,只是手臂彎得太內,已難以發勁,總算楊過功力不深,未能將他雙臂立時折斷,但也已震得他胸口劇痛,兩臂酸麻,急忙倒退三步,過氣護住胸前要穴。趙志敬已乘機跳起身來。楊過雙劍在手,向二人攻去。
  趙尹二人數招之間,被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殺得手忙腳亂,都是既驚且怒,再也不敢大意。兩人並肩而立,使開掌法,只守不攻,要先摸清對方的武功路子再說。這麽一來,楊過雖雙手皆有利器而對方赤手空拳,但二人守得嚴密異常,再也不能如初交手時那麽殺他們個措手不及。玉女心經劍術之中,並無克制全真派拳腳的招數。要知林朝英旨在蓋過王重陽,如以利劍制敵肉掌,非但勝之不武,抑且自失身分,她於此自是不屑去費絲毫心思,加之趙尹二人功力固然遠勝,又是聯防而求立於不敗之地,楊過雙劍閃爍,縱橫揮動,卻無可乘之機,到後來便漸落下風。趙志敬掌力沈厚,不斷催勁,壓向他劍上。
  尹志平定了定神,暗想兩個長輩合鬥一個少年,那成甚麽樣子?眼見勝算已然在握,又記挂小龍女的安危,喝道:“楊過,你快扶你姑姑回去,跟我們瞎纏甚麽?”楊過道:“姑姑恨你們胡說八道,叫我非殺了你們不可。”尹志平呼的一掌,將他左手劍震歪了,向左躍開三步,叫道:“且住!”楊過道:“你想逃麽?”尹志平道:“楊過,你想殺我們兩個,這叫做千難萬難,不過好教你姑姑放心,今日之事,我姓尹的若是吐露了半句,立時自刎相謝。倘有食言……”說到此處,忽然身形一幌,夾手將楊過左手長劍搶過,說道:“有如此指!”左手豎掌,右手揮劍,將左手的小指與無名指削了下來。
  這幾下行動有似鶻起鵲落,迅捷無比,楊過絲毫沒有提防。他一呆之下,已知尹志平之言確是出自真心,心想:“我同時鬥他們兩個,果然難勝,不如先殺了姓趙的,回頭再來殺他。”當即喝道:“姓尹的,你割手指有甚麽用?除非把腦袋割下來,我才信你的。”尹土平慘笑道:“要我性命,嘿嘿,只要你姑姑說一句話,有何不可?”楊過道:“行!”向前踏上兩步,驀地裏挺劍向背後刺出,直指趙志敬胸口。
  這一招“木蘭回射”陰毒無比,趙志敬正自全神傾聽二人說話,那料到他忽施偷擊,待得驚覺,劍尖已刺上了小腹。趙志敬只感微微一痛,立時氣運丹田,小腹鬥然間向後縮了半尺,疾起右腿,竟將楊過手中長劍踢飛。楊過不等他右腿縮回,伸指向他膝彎裏點去,正中穴道。趙志敬雖然逃脫性命,卻再也站立不住,右腿跪倒在楊過面前。
  楊過伸手接住從空中落下的長劍,指在趙志敬咽喉,道:“我曾拜你為師,磕過你八個頭,現下你已非我師,這八個頭快磕回來。”趙志敬氣得幾欲暈去,臉皮紫脹,幾成黑色。楊過手上稍稍用力,劍尖陷入他喉頭肉裏。趙志敬罵道:“你要殺便殺,多說甚麽?”楊過挺劍正要刺去,忽聽小龍女在背後說道:“過兒,弒師不祥,你叫他立誓不說今日之事,就……就饒了他罷!”
  楊過對小龍女之言奉若神明,聽她這般說,便道:“你發個誓來。”趙志敬雖然氣極,畢竟性命要緊,說道:“我不說就是,發甚麽誓?”楊過道:“不成,非發個毒誓不可。”趙志敬:“好,今日之事,咱們這裏只有四人知道。若我對第五人提起,教我身敗名裂,逐出師門,為武林同道所不齒,終於不得好死!”
  小龍女與楊過都不諳世事,只道他當真發了毒誓。尹志平卻聽出他誓言之中另藏別意,待要提醒楊過,又覺不便明助外人;只見楊過抱著小龍女,腳步迅捷,轉過山腰去了。他左手兩根手指上鮮血不住直流,癡癡的站著,竟自不知痛。
  楊過抱著小龍女回到古墓,將她放在寒玉床上。小龍女歎道:“我身受重傷,怎麽還能與寒氣相抗?”楊過“啊”了一聲,心中愈驚,暗想:“原來姑姑受傷如此之重。”掌下抱她到隔壁她自己臥房。她自將寒玉床讓給楊過後,初時仍與他同室而臥,過了年餘,才搬入隔壁石室。小龍女剛一臥倒,又是“哇”的一聲,噴出了大口鮮血,楊過赤裸的上身被噴得滿胸是血。她喘息幾下,便噴一口血。楊過嚇得手足無措,只是流淚。
  小龍女淡淡一笑,說道:“我把血噴完了,就不噴了,又有甚麽好傷心的?”楊過道:“姑姑,你別死。”小龍女道:“你自己怕死,是不是?”楊過愕然道:“我?”小龍女道:“我死之前,自然先將你殺了。”這話她在兩年多前曾說過一次,楊過早就忘了,想不到此時重又提起。小龍女見他滿臉訝異之色,道:“我若不殺你,死了怎有臉去見孫婆婆?你獨個兒在這世上,又有誰來照料你?”楊過腦中一片惶亂,不知說甚麽好。
  小龍女吐血不止,神情卻甚為鎮定,渾若無事。楊過靈機一動,奔去舀了一大碗玉蜂蜜漿來,喂她喝了下去。這蜜漿療傷果有神效,過不多時,她終於不再吐血,躺在床上沈沈睡去。楊過心中略定,只是驚疲交集,再也支援不住,坐在地下,也倚牆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咽喉上一涼,當即驚醒。他在古墓中住了多年,雖不能如小龍女般黑暗中視物有如白晝,但在墓中來去,也已不須秉燭點燈。睜開眼來,只見小龍女坐在床沿,手執長劍,劍尖指在他的喉頭,一驚之下,叫道:“姑姑!你……”
  小龍女淡然道:“過兒,我這傷勢是好不了啦,現下殺了你,咱們一塊兒見孫婆婆去罷!”楊過只是急叫:“姑姑!”小龍女道:“你心裏害怕,是不是?挺快的,只一劍就完事。”楊過見她眼中忽發異光,知她立時就要下殺手,胸中求生之念熱切無比,再也顧不得別的,一個打滾,飛腿去踢她手中長劍。
  小龍女雖然內傷沈重,身手迅捷,竟是不減平時,側身避開了他這一腳,劍尖又點在他的喉頭。楊過連變幾下招術,但他每一招每一式全是小龍女所點撥,那能不在她意料之中?長劍如影隨形,始終不離他咽喉三寸之處。楊過嚇得全身都是汗,暗想:“今日逃不了性命,定要給姑姑殺了。”危急中雙掌一併,憑虛擊去,欺她傷後無力,招數雖精,該無勁力與自己對掌。
  小龍女識得他的用意,仍是上身微側,讓他的掌力呼呼兩響在自己肩頭掠過,叫道:“過兒,不用鬥了!”長劍略挺,劍尖顫了幾顫,一招巧妙無比的“分花拂柳”,似左實右,已點在楊過喉頭。她運勁前送,正要在他喉頭刺落,見到他乞憐的眼色,突然心中傷痛難禁,登時眼前發黑,全身酸軟,當的一聲,長劍落地,接著便暈了過去。
  這一劍刺來,楊過只是待死,不料她竟會在這緊急關頭昏去。他一呆之下,當真是死裏逃生,急步奔出古墓。但見陽光耀目,微風拂衣,花香撲面,好鳥在樹,那裏還是墓中陰沈慘怛的光景?
  他驚魂略定,當即展開輕功,向山下急奔,下山的路子越跑越快,只中午時分,已到了山腳。他見小龍女不曾追來,稍稍放心,才放慢腳步而行。走了一陣,腹中餓得咕咕直響。他自幼闖蕩江湖,找東西吃的本事著實了得,四下張望,見西邊山坡上長著一大片玉米,於是過去摘了五根棒子。玉米尚未成熟,但已可食得。他拾了一些枯柴,正想設法生火燒烤來吃,忽聽樹後腳步聲細碎,有人走近。
  他側身先擋住了玉米,以免給鄉農捉賊捉贓,再斜眼看時,卻見是個妙齡道姑,身穿杏黃道袍,腳步輕盈,緩緩走近。她背插雙劍,劍柄上血紅絲襟在風中獵獵作響,顯是會武。楊過心想此人定是山上重陽宮裏的,多半是清淨散人孫不二的弟子。他心悸之餘,不敢多生事端,低了頭自管在地下掇拾枯枝。
  那道姑走到他身前,問道:“喂,上山的路怎生走法?”楊過暗道:“這女子是全真教弟子,怎能不識上山路徑?定是不懷好意。”當下也不轉頭,隨手向山一指,道:“順大路上去便是。”那道姑見他上身赤裸,下身一條褲子甚是敝舊,蹲在道旁執拾柴草,料想是個尋常莊稼漢。她自負美貌,任何男子見了都要目不轉瞬的呆看半晌,這少年居然瞥了自己一眼便不再瞧第二眼,竟是瞎了眼一般,不禁有氣,但隨即轉念:“這些蠢牛笨馬一般的鄉下人又懂得甚麽?”說道:“你站起來,我有話問你。”
  楊過對全真教上上下下早就盡數恨上了,當下裝聾作啞,只作沒聽見。那道姑道:“傻小子,我的話你聽見沒有?”楊過道:“聽見啦,可是我不愛站起來。”那道姑聽他這麽說,不禁嗤的一笑,說道:“你瞧瞧我,是我叫你站起來啊!”這兩句話聲音嬌媚,又甜又膩。楊過心中一凜:“怎麽她說話這等怪法?”擡起頭來,只見她膚色白潤,雙頰暈紅,兩眼水汪汪的斜睨自己,似乎並無惡意;一眼看過之後,又低下頭來拾柴。
  那道姑見他滿臉稚氣,雖然瞧了自己第二眼,仍是毫不動心,不怒反笑,心想:“原來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從懷裏取出兩錠銀子,叮叮的相互撞了兩下,說道:“小兄弟,你聽我話,這兩錠銀子就給你。”
  楊過原不想招惹她,但聽她說話奇怪,倒要試試她有何用意,於是索性裝癡喬呆,怔怔的望著銀子,道:“這亮晶晶的是甚麽啊?”那道姑一笑,說道:“這是銀子。你要新衣服啦、大母雞啦、白米飯啦,都能用銀子去買來。”楊過裝出一股茫然不解的神情,道:“你又騙我啦,我不信。”那道姑笑道:“我幾時騙過你了?喂,小子,你叫甚麽名字?”楊過道:“人人都叫我傻蛋,你不知道麽?你叫甚麽名字?”那道姑笑道:“傻蛋,你只叫我仙姑就得啦,你媽呢?”楊過道:“我媽剛才臭罵我一頓,到山上砍柴去啦。”那道姑道:“嗯,我要用一把斧頭,你去家裏拿來,借給我使使。”楊過心中大奇,雙眼發直,口角流涎,傻相卻裝得越加像了,不住搖頭,道:“那使不得,我家斧頭不能借人的。要是爹爹知道我借給你,定要用扁擔揍我。”那道姑笑道:“你爹媽見了銀子,歡喜還來不及啦,一定不會揍你。”說著揚手將一錠銀子向他擲去。
  楊過伸手去接,假裝接得不准,讓那銀子撞在肩頭,落下來時,又碰上了右腳,他捧住右腳,左足單腳而跳,大叫:“噯喲,噯喲,你打我!我跟媽媽說去!”說著大叫大嚷,銀子也不要了,向前急奔。
  那道姑見他傻得有趣,微微而笑,解下身上腰帶,向楊過的右足揮出。楊過聽到風聲,回頭一望,見到腰帶來勢,吃了一驚:“這是我古墓派的功夫!難道她不是全真派的道姑?”當下也不閃避,讓她腰帶纏住右足,撲地摔倒,全身放鬆,任她橫拖倒曳的拉回來,只是心下戒懼:“她上山去,難道是沖著姑姑?”
  他一想到小龍女,不知她此時生死如何,不由得憂急無比,心念已決,縱然死在她的手裏,也要再去看看她。這念頭在他腦海中兜了幾轉,那道姑已將他拉到面前,見他雖然滿臉灰土,卻是眉清目秀,心道:“這鄉下小子生得倒俊,只可惜繡花枕頭,肚子裏卻是一包亂草。”聽他兀自大叫大嚷,胡言亂語,微微笑道:“傻蛋,你要死還是要活?”說著拔出長劍,抵在他胸口。
  楊過見她出手這招“錦筆生花”正是古墓派嫡傳劍法,心下是無疑惑:“此人多半是師伯李莫愁的弟子,上山找我姑姑,定然不懷好意,從她揮腰帶、出長劍的手法看來,武功頗為了得,我便裝傻到底,好教她全不提防。”於是滿臉惶恐,求道:“仙姑,你……你別殺我,我聽你的話。”那道姑笑道:“好,你如不聽我吩咐,一劍就將你殺了。”楊過叫道:“我聽,我聽。”那道姑揮起腰帶,拍的一聲輕響,已纏回腰間,姿態飄逸,甚是灑脫。楊過暗贊一聲:“好!”臉上卻仍是一股茫然之色。道姑心道:“這傻子又怎懂得這一手功夫之難?我這可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了。”說道:“你快回家去拿斧頭。”
  楊過依言奔向前面的農舍,故意足步蹣跚,落腳極重,搖搖擺擺,顯得笨拙異常。那道姑瞧得極不順眼,叫道:“你可別跟人說起,快去快回。”楊過應道:“是啦!”悄悄在一所農舍的門邊一張,見屋內無人,想是都在田地裏耕作,當下在壁上取了一柄伐樹砍柴用的短斧,順手又在板凳上取過一件破衣披在身上,傻裏傻氣的回來。
  他雖在作弄那道姑,心中總是挂念著小龍女的安危,臉上不禁深有憂色。那道姑嗔道:“你哭喪著臉幹麽?快給我笑啊。”楊過咧開了嘴,傻笑幾聲。那道姑秀眉微蹙,道:“跟我上山去。”楊過忙道:“不,不,我媽吩咐我不可亂走。”那道姑喝道:“你不聽話,我立時殺了你。”說著伸左手扭住他耳朵,右手長劍高舉,作勢欲斬。楊過殺豬也似的大嚷起來:“我去啊,我去啊!”
  那道姑心想:“這人蠢如豬羊,正合我用。”於是拉住他袖子,走上山去。她輕功不弱,行路自然極快。楊過卻跌跌撞撞,左腳高,右腳低,遠遠跟在後面,走了一陣,便坐在路邊石上不住拭汗,呼呼喘氣。那道姑連聲催促快走。楊過道:“你走起路來像兔子一般,我怎麽跟得上?”那道姑見日已偏西,心中老大不耐煩,回過來挽住他手臂,向山上急奔。楊過只是跟不上,雙腳亂跨,忽爾在她腳背上重重踹了一腳。
  那道姑“噯喲”一聲,怒道:“你作死麽?”但見他氣息粗重,實在累得厲害,當下伸出左臂托在他腰裏,喝一聲:“走罷!”攬著他身子向山上疾馳,輕功施展開來,片刻間就奔出數裏。
  楊過被她攬在臂彎,背心感到的是她身上溫軟,鼻中聞到的是她女兒香氣,索性不使半點力氣,任她帶著上山。那道姑奔了一陣,俯下頭來,只見他臉露微笑,顯得甚是舒服,不禁有氣,松開手臂,將他擲在地上,嗔道:“你好開心麽?”楊過摸著屁股大叫:“哎唷,哎唷,仙姑摔痛傻蛋屁股啦。”
  那道姑又好氣又好笑,罵道:“你怎麽這生傻?”楊過道:“是啊,我本來就叫傻蛋嘛。仙姑,我媽說我不姓傻,姓張。你可是姓仙麽?”那道姑道:“你叫我仙姑就得啦,管我姓甚麽呢。”原來她正是赤練仙子李莫愁的大弟子洪淩波,便是當日去殺陸立鼎滿門而被武三娘逐走的小道姑。楊過想探聽她的姓名,那知她竟不吐露。
  她在石上坐下,整理被風吹散了的秀發。楊過側著頭看她,心道:“這道姑也算得美了,只是還不及桃花島郭伯母,更加不及我姑姑。”洪淩波向他橫了一眼,笑道:“傻蛋,你盡管瞧著我幹甚?”楊過道:“我瞧著就是瞧著,又有甚麽幹不幹的?你不許我瞧,我不瞧就是了,有甚麽希罕?”洪淩波噗哧一笑,道:“你瞧罷!喂,你說我好不好看?”從懷裏摸出一隻象牙小梳,慢慢梳著頭發。
  楊過道:“好看啊,就是,就是……”洪淩波道:“就是甚麽?”楊過道:“就是不大白。”洪淩波向來自負膚色白膩,肌理晶瑩,聽他這麽說,不禁勃然而怒,站起身來喝道:“傻蛋,你要死了,說我不夠白?”楊過搖頭道:“不大白。”洪淩波怒道:“誰比我更白了?”楊過道:“昨晚跟我一起睡的,就比你白得多。”洪淩波道:“誰?是你媳婦兒,還是你娘?”心中轉過一個念頭,就想將這膚色比自己更白的女人殺了。楊過道:“都不是,是我家的白羊兒。”洪淩波轉怒為笑,道:“真是傻子,人怎能跟畜牲比?快去罷。”挽著他臂膀,快步上山。
  將至直赴重陽宮的大路時,洪淩波折而向西,朝活死人墓的方向走去。楊過心想:“她果然去找我姑姑。”洪淩波走了一會,從懷中取出一張地圖,找尋路徑。楊過道:“仙姑,前面走不通啦,樹林子裏有鬼。”洪淩波道:“你怎知道?”楊過道:“林子裏有個大墳,墳裏有惡鬼,誰也不敢走近。”洪淩波大喜,心道:“活死人墓果然是在此處。”
  原來洪淩波近年得師父傳授,武功頗有進益,在山西助師打敗武林群豪,更得李莫愁的歡心。她聽師父談論與全真諸子較量之事,說道若是練成了“玉女心經”,便不用畏懼全真教這些牛鼻子老道,奴可惜記載這門武學的書冊留在終南山古墓之中。洪淩波問她為甚麽不到墓中研習這門功夫。李莫愁含糊而答,只說已把這地方讓給了小師妹,師姊妹倆不大和睦,向來就沒來往。她極其好勝,自己曾數度闖入活死人墓、鍛羽被創、狼狽逃走之事,自不肯對徒兒說起,反說那小師妹年紀幼小,武功平平,做師姊可不便以大欺小。當下洪淩波極力慫恿師父去占墓奪經。其實李莫愁此念無日或忘,但對墓中機關始終參詳不透,是以遲遲不敢動手,聽徒兒說得熱切,只是微笑不答。
  洪淩波揚了幾次,見師父始終無可無不可,當下暗自留了心,向師父詳問去終南山古墓的道路,私下繪了一圖,卻不知李莫愁其實並未盡舉所知以告。這次師父派她上長安殺一個仇家,事成之後,便逕自上終南山來,不意卻與楊過相遇;當下命楊過便短斧砍開阻路荊棘,覓路入墓。
  楊過心想這般披荊斬棘而行,攪上一年半載也走不近古墓,當下癡癡呆呆的只是依命而行。鬧了大半時辰,天色全黑,還行不到裏許路,離古墓仍極遙遠。他記挂小龍女之心越來越是熱切,暗想不如帶這道姑進去,瞧她能有甚麽古怪,當下舉斧亂劈幾下,對准一塊石頭砍了下去,火星四濺,斧口登時卷了。他大聲叫道:“噯喲,噯喲,這兒有一塊大石頭。斧頭壞啦,回頭爹爹准要打我。仙姑,我……我要回家去啦。”
  洪淩波早已十分焦急,瞧這等走法,今晚無論如何不能入墓,口中只罵:“傻蛋,不許回去!”楊過道:“仙姑,你怕不怕鬼?”洪淩波道:“鬼才怕我呢,我一劍就將惡鬼劈成兩半。”楊過喜道:“你不騙我麽?”洪淩波道:“我騙你幹麽?”楊過道:“惡鬼既然怕你,我就帶你到大墳去。那惡鬼出來,你可要趕跑他啊!”洪淩波大喜道:“你識得到大墳去的路?快帶我去。”楊過怕她疑心,嘮嘮叨叨的再三要她答應,定要殺了惡鬼。洪淩波連聲安慰,叫他放心,說道便有十個惡鬼也都殺了。
  楊過道:“早幾年,我到大墳邊放羊,睡了一覺,醒來時已半夜啦。我瞧見墳裏出來一個白衣女鬼,嚇得我沒命的逃走,路上摔了一交,頭也跌破了,你瞧,這兒還有一個疤兒。”說著湊近身去,要她來摸。他一路上給她攬著之時,但覺她吹氣如蘭,挨近她身子很是舒暢,這時乘機使詐,將腦袋湊近她臉邊。洪淩波笑著叫了一聲:“傻蛋!”隨手一摸,並不覺得有甚麽疤痕,也不以為意,只道:“快領我過去。”
  楊過牽著她手,走出花木叢來,轉到通往古墓的秘道。此時已近中夜,星月無光。楊過拉著她手,只覺溫膩軟滑,人中暗暗奇怪:“姑姑與她都是女子,怎麽姑姑的手冰冰冷的,她卻這麽溫暖。”不自禁手上用勁,捏了幾捏。若是武林中有人對洪淩波這般無禮,她早已拔劍殺卻,但她只道楊過是個傻瓜,此時又有求於他,再者見他俊美,心中也有幾分喜歡,竟未動怒,暗道:“這傻蛋倒也不是傻得到底,卻也知道我生得好看。”
  不到一頓飯功夫,楊過已將洪淩波領到墓前。他出來時心慌意亂,未將墓門關上,但見那塊作為墓門的大石碑仍是倒在一邊。他心中怦怦亂跳,暗暗禱告:“但願姑姑沒死,讓我得能再見她一面。”這時再也沒心緒和洪淩波搗鬼,只道:“仙姑,我帶你進去,可是惡鬼倘若吃了我,我變了鬼,那就永遠纏住你不放啦。”當即舉步入內。
  洪淩波心想:“這傻蛋忽然大膽,倒也奇怪。”當下不暇多想,在黑暗中緊緊跟隨,她聽師父說活死人墓中道路迂回曲折,只要走錯一步,立時迷路,卻見楊過毫不遲疑的快步而前,東一轉,西一繞,這邊推開一扇門,那邊拉開一塊大石,竟是熟悉異常。洪淩波暗暗生疑:“墓中道路有甚麽難走?難道師父騙我,她是怕我私自進入麽?”片刻之間,楊過已帶她走到古墓中心的小龍女臥室。
  他輕輕推開了門,側耳傾聽,不聞半點聲響,待要叫喚:“姑姑!”想起洪淩波在側,急忙忍住,低聲道:“到啦!”
  洪淩波此時深入古墓,雖然藝高人膽大,畢竟也是惴惴不安,聽了楊過之言,忙取出火摺,打口點燃了桌上的蠟燭,只見一個白衣女子躺在床上。她早料到會在墓中遇到師叔小龍女,卻想不到她竟是這般泰然高臥,不知是睡夢正酣,還是沒將自己放在眼裏,當下平劍當胸,說道:“弟子洪淩波,拜見師叔。”
  楊過張大了口,一顆心幾乎從胸腔中跳了出來,全神注視小龍女的動靜,只見她一動不動,隔了良久,才輕輕“嗯”了一聲。從洪淩波說話到小龍女答應,楊過等得焦急異常,恨不得撲上前去,抱住師父放聲大哭,待聽她出聲,心頭有如一塊大石落地,喜悅之下,再也克制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洪淩波問道:“傻蛋,你幹甚麽?”楊過鳴咽道:“我……我好怕。”
  小龍女緩緩轉過身來,低聲道:“你不用怕,剛才我死過一次,一點也不難受。”洪淩波鬥然間見到她秀麗絕俗的容顏,大吃一驚:“世上居然有這等絕色美女!”不由得自慚形穢,又道:“弟子洪淩波,拜見師叔。”小龍女輕輕的道:“我師姊呢?她也來了麽?”洪淩波道:“我師父命弟子先來,請問師叔安好。”小龍女道:“你出去罷,這個地方莫說是你,連你師父也是不許來的。”
  洪淩波見她滿臉病容,胸前一灘灘的都是血漬,說話中氣短促,顯是身受重傷,當下將提防之心去了一半,問道:“孫婆婆呢?”小龍女道:“她早死啦,你快出去罷。”洪淩波更是放心,暗想:“當真是天緣巧合,不想我洪淩波竟成了這活死人墓的傳人。”眼見小龍女命在傾刻,只怕她忽然死去,無人能知收藏“玉女心經”的所在,忙道:“師叔,師父命弟子來取玉女心經。你交了給我,弟子立時給你治傷。”
  小龍女長期修練,七情六欲本來皆已壓制得若有若無,可說萬事不縈於懷,但此時重傷之餘,失了自製,聽她這麽說,不由得又急又怒,暈了過去。洪淩波搶上去在她人中上捏了幾下,小龍女悠悠醒來,說道:“師姊呢?你請她來,我有話……有話跟她說。”洪淩波眼見本門的無上秘笈竟然唾手可得,實是迫不及待,一聲冷笑,從懷裏取出兩枚長長的銀針,厲聲道:“師叔,你認得這針兒,不快交出玉女心經,可莫怪弟子無禮。”
  楊過曾吃過這冰魄銀針的大苦頭,只不過無意捏在手裏,便即染上劇毒,若是刺在身上,那還了得?眼見事勢危急,叫道:“仙姑,那邊有鬼,我怕!”說著撲將過去,抱住她背心,順手便在她“肩貞”“京門”兩穴上各點一指。洪淩波做夢也想不到這“傻蛋”竟肴一身上乘武功,要待罵她胡說八道,已是全身酸麻,軟癱在地。楊過怕她有自通經脈之能,隨即在她“巨骨穴”上又再重重點上幾指,說道:“姑姑,這女人真壞,我用銀針來刺她幾下好不好?”說著用衣襟裹住手指,拾起銀針。
  洪淩波身子不能動彈,這幾句話卻清清楚楚的聽在耳裏,見他拾起銀針,笑嘻嘻的望住自己,只嚇得魂飛魄散,要待出言求情,苦在張口不得,只是目光露出哀憐之色。小龍女道:“過兒,關上了門,防我師姊進來。”楊過應道:“是!”剛要轉身,忽聽身後一個嬌媚的女子聲音說道:“師妹,你好啊?我早來啦。”
  楊過大驚轉身,燭光下只見得門口俏生生的站著一個美貌道姑,右眼桃腮,嘴角邊似笑非笑,正是赤練仙子李莫愁。
  當洪淩波打聽活死人墓中道路之時,李莫愁早料到她要自行來盜玉女心經,派她到長安殺人等等,其實都是有意安排。她一直悄悄跟隨其後,見到她如何與楊過相遇,如何入墓,如何逼小龍女獻經,又如何中計失手,只因她身法迅捷,腳步輕盈,洪淩波與楊過竟是絲毫沒有察覺,直至斯時,方始現身。
  小龍女矍然而起,叫了聲:“師姊!”跟著便不住咳嗽。李莫愁冷冷的指著楊過道:“這人是誰?祖師婆婆遺訓,古墓中不准臭男子踏進一步,你幹麽容他在此?”小龍女猛烈咳嗽,無法答話。楊過擋在小龍女身前相護,朗聲道:“她是我姑姑,這裏的事,不用你多管!”李莫愁冷笑道:“好傻蛋,真會裝蒜!”拂塵揮動,呼呼呼住了三招。這三招雖先後而發,卻似同時而到,正是古墓派武功的厲害招數,別派武學之士若不明忑中奧妙,一上手就給她系得筋斷骨折。楊過對這門功夫習練已熟,雖遠不及李莫愁功力深厚,仍是輕描淡寫的閃開了她三招混一的“三燕投林”。
  李莫愁拂塵回收,暗暗吃驚,瞧他閃避的身法竟是本門武學,厲聲道:“師妹,這小賊是誰?”小龍女怕再嘔血,不敢高聲說話,低低的道:“過兒,拜見了大師伯。”楊過呸了一聲道:“這算甚麽師伯?”小龍女道:“你俯耳過來,我有話說。”
  楊過只道她要勸自己向李莫愁磕頭,心下不願,但仍是俯耳過去。小龍女聲細若蚊,輕輕道:“腳邊床角落裏,有一塊突起的石板,你用力向左邊板,然後立即跳上床來。”李莫愁也當她是在囑咐徒兒向自己低頭求情,眼前一個身受重傷,一個是後輩小子,那裏放在心上,自管琢磨怎生想個妙法,勒逼師妹獻出玉女心經。
  楊過點點頭,朗聲道:“好,弟子拜見大師伯!”慢慢伸手到小龍女腳邊床邊裏一摸,觸手處果有一塊突起的石板,當下用力板動,跟著躍上床去。只聽得軋軋幾響,石床突然下沈。李莫愁一驚,佑道古墓中到處都是機關,當年師父偏心,瞞過了自己,卻將運轉機關的法門盡數傳給師妹,立即搶上來向小龍女便抓。
  此時小龍女全無抵禦之力,石床雖然下沈,但李莫愁見機奇快,出手迅捷之極,這一下竟要硬生生將她抓下床來。楊過大驚,奮力拍出一掌,將她手抓擊開,只覺眼前一黑,砰嘭兩響,石床已落入下層石室。室頂石塊自行推上,登時將小龍女師徒與李莫愁師徒四人一上一下的隔成兩截。
  楊過朦朧中見室中似有桌椅之物,於是走向桌旁,取火摺點燃了桌上的半截殘燭。小龍女歎道:“我血行不足,難以運功治傷。但縱然身未受傷,咱師徒倆也鬥不過我師姊……”楊過聽到她“血行不足”四字,也不待她說完,提起左手,看准了腕上筋脈,狠命咬落,登時鮮血迸出。他將傷口放在小龍女嘴邊,鮮血便泊泊從她口中流入。
  小龍女本來全身冰冷,熱血入肚,身上便微有暖意,但知此舉不妥,待要掙紮,楊過早已料到,伸指點了她腰間穴道,教她動彈不得。過不多時,傷口血凝,楊過又再咬破,然後再咬右腕,灌了幾次鮮血之後,楊過只感頭暈眼花,全身無力,這才坐直身子,解開她的穴道。小龍女對他凝視良久,不再說話,幽幽歎了口氣,自行練功。楊過見蠟燭行將燃盡,換上了一根新燭。
  這一晚兩人各自用功。楊過是補養失血後的疲倦。小龍女服食楊過的鮮血後精神大振,兩個時辰後,自知性命算是保住了,睜開眼來,向他微微一笑。楊過見她雙頰本來慘白,此時忽然有兩片紅暈,有如白玉上抹了一層淡淡的胭脂,大喜道:“姑姑,你好啦。”小龍女點點頭。楊過欣喜異常,卻不知說甚麽好。
  小龍女道:“咱們到孫婆婆的屋裏去,我有話跟你說。”楊過道:“你不累麽?”小龍女道:“不礙事。”伸手在石壁的機括上扳了幾下,石塊轉動,露出一道門來。此處的道路楊過亦已全不識得。小龍女領著他在黑暗中轉來轉去,到了孫婆婆屋中。
  她點亮燭火,將楊過的衣服打成一個包裹,將自己的一對金絲手套也包在裏面。楊過呆呆的望著她,奇道:“姑姑,你幹甚麽?”小龍女不答,又將兩大瓶玉蜂漿放在包中。楊過喜道:“姑姑,咱們要出去了,是麽?那當真好得很。”
  小龍女道:“你好好去罷,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你待我很好。”楊過大驚,問道:“姑姑你呢?”小龍女道:“我向師父立過誓,是終身不出此墓的。除非……除非……嗯,我不出去。”說著黯然搖頭。
  楊過見她臉色嚴正,語氣堅定,顯是決計不容自己反駁,當下不敢再說,但此事實在重大,終於又鼓起勇氣道:“姑姑,你不去,我也不去。我陪著你。”小龍女道:“此時我師姊定是守住了出墓的要道,要逼我交出玉女心經。我功夫遠不如她,又受了傷,定然鬥她不過,是不是?”楊過道:“是。”小龍女道:“咱們留著的糧食,我看勉強也只吃得二十來天,再吃些蜂蜜甚麽,最多支援一個月。一個月之後,那怎麽辦?”楊過一呆,道:“咱們強沖出去,雖然打不過師伯,卻也未必不能逃命。”小龍女搖頭道:“你若知道你師伯的武功脾氣,就知咱們決不能逃命。那時不但要慘受折辱,而且死時苦不堪言。”楊過道:“若是如此,我一個人更是難以逃出。”
  小龍女搖頭道:“不!我去邀她相鬥,一路引她走入古墓深處,你就可乘機逃出。你出去之後,搬開墓左的大石,拔出裏面的機括,就有兩塊萬斤巨石落下,永遠封住了墓門。”楊過愈聽愈驚,道:“姑姑,你會開動機括出來,是不是?”
  小龍女搖頭道:“不是。當年王重陽起事抗金,圖謀大舉,這座石墓是他積貯錢糧兵器的大倉庫。是以機關重重,佈置周密,又在幕門口安下這兩塊萬斤巨石,稱為『斷龍石』。萬一義師末興,而金兵已得知風聲先行來攻,要是寡不敵眾,他就放下巨石,閉墓而終,攻入墓來的敵人也決計難以生還。因斷龍石既落之後,不能再啟。你知入墓甬道甚是狹窄,只容一人通行,就算進墓的敵人有千人之眾,卻也只能排成長長的一列,僅有當先的一人能摸到堵塞了墓門的巨石,一個人不論力氣多大,終究擡它不起。那老道如此安排,自是寧死不屈、又與敵人同歸於盡的意思。他抗金失敗後,獨居石墓,金主偵知他的所在,曾前後派了數十名高手來殺他,都被他或擒或殺,竟無一人得逃脫。後來金主暴斃,繼位的皇帝不知原委,便放過了他,因此這兩塊斷龍石始終不曾用過。王重陽讓出活死人墓時,將墓中一切機關盡數告知了祖師婆婆。”
  楊過越聽越是心驚,垂淚道:“姑姑,我死活都要跟著你。”小龍女道:“你跟著我有甚麽好?你說外面的世界好玩得很,你就出去玩罷。以你現下的功夫,全真教的臭道士們已不能跟你為難。你騙過洪淩波,比我聰明得多,以後也不用我來照料你了。”楊過奔上去抱住她,哭道:“姑姑,我若不能跟你在一起,一生一世也不會快活。”
  小龍女本來冷傲絕情,說話斬釘截鐵,再無轉圜餘地,但此時不知怎的,聽了楊過這幾句話不禁胸中熱血沸騰,眼中一酸,忍不住要流下淚來。她大吃一驚,想起師父臨終時對她千叮萬囑的言語:“你所練功夫,乃是斷七情、絕六欲的上乘功夫,日後你若是為人流了眼淚,動了真情,不但武功大損,且有性命之憂,切記切記。”當下用力將楊過推開,冷冷的道:“我說甚麽,你就得依我吩咐。”
  楊過見她突然嚴峻,不敢再說。小龍女將包裹縛在他背上,從壁上摘下長劍,遞在他手中,厲聲道:“待會我叫你走,你立刻就走,一出墓門,立即放下巨石閉門。你師伯厲害無比,時機稍縱即逝,你聽不聽我話?”楊過哽咽著聲音道:“我聽話。”小龍女道:“你若不依言而行,我死於陰間,也是永遠恨你。走罷!”說著拉了楊過的手,開門而出。
  楊過從前碰到她手,總是其寒如冰,但此時被她握住,卻覺她手掌一陣熱一陣冷,與平昔大異,只是心煎如沸,無暇去想此種小事,當下跟隨著她一路走出。行了一陣,小龍女摸著一塊石壁,低聲道:“她們就在裏面,我一將師姊引開,你便從西北角傷門沖出。洪淩波若是追你,你就用玉蜂針傷她。”楊過心亂如麻,點頭答應。
  玉蜂針是古墓派的獨門暗器,林朝英當年有兩件最厲害的暗器,一是冰魄銀針,另一就是玉蜂針。這玉蜂針乃是細如毛發的金針,六成黃金、四成精鋼,以玉蜂尾刺上毒液煉過,雖然細小,但因黃金沈重,擲出時仍可及遠。只是這暗器太過陰毒,林朝英自來極少使用,中年後武功出神入化,更加不須用此暗器。小龍女的師父因李莫愁不肯立誓永居古墓以承衣缽,傳了她冰魄銀針後,玉蜂針的功夫就沒傳授。
  小龍女凝神片刻,按動石壁機括,軋軋聲響,石壁緩緩向左移開。她雙綢帶立即揮出,左攻李莫愁,右攻洪淩波,身隨帶進,去勢迅捷已極。這時李莫愁早已解開了洪淩波身上穴道,斥責了她幾句,正在推算墓中方位,想覓路出室,突見小龍女攻進,師徒倆都是一驚。李莫愁拂塵揮出,擋開了她綢帶。拂塵與綢帶都是至柔之物,以柔敵柔,但李莫愁功力遠勝,兩件兵器一交,小龍女的綢帶登時倒卷回來。
  小龍女左帶回轉,右帶繼出,剎時間連進數招,兩條綢帶夭矯靈動。李莫愁又驚又怒:“師父果然好生偏心,她幾時傳過我這門功夫?”但自忖盡可抵敵得住,也不必便下殺手,一來玉女心經未得,若是殺了她,在這偌大石墓中實難尋找,二來也要瞧瞧師父究竟傳了她甚麽厲害本事。
  洪淩波向來自負精明強幹,不意今日折在一個少年手裏,給他裝傻喬呆的作弄了半天,居然沒瞧出半點破綻,一直便在氣腦,眼見師父與師叔鬥得熱鬧,叱道:“傻蛋,你這臭小子心眼兒可壞得到了家。”雙手持劍,踏上半步,叫道:“瞧我削不削下你的鼻子來。”雙劍左刺右擊,嗤嗤嗤連進數招。楊過見她來勢淩厲,只得舉劍相擋。若在平時,他定要出言譏嘲,跟她再開開玩笑,但此時想起與小龍女分手在即,眼眶中滿蘊熱淚,望出來模糊一片,只是順手招架,殊無還擊之意。洪淩波遞了數劍,雖然傷他不得,但見他出手無力,只道他本領平常,更是自恨先前大意,竟不提防的給他點中了穴道。
  李莫愁與師妹拆了十餘招,拂塵一翻,卷住了她左手綢帶,笑道:“師妹,瞧瞧你姊姊的本事。”手勁到處,綢帶登時斷為兩截。尋常便兵刃鬥毆,以刀劍震斷對方的刀劍已屬難能,拂塵和綢帶均是極柔軟之物,她居然能以剛勁震斷綢帶,比之震斷刀劍可就更難上十倍。李莫愁顯了這一手,臉上大有得色。
  小龍女不動聲色,道:“你本事好便怎樣?”半截斷帶揚出,已裹住了她拂塵的絲線,右手綢帶倏地飛去,卷住了拂塵木柄,一力向左,一力向右,拍的一聲,拂塵斷為兩截。這一手論功力遠比李莫愁适才震斷綢帶為淺,但出手奇快,運勁巧妙,卻也使李莫愁措手不及。她微微一驚,拋下拂塵柄,空手夾奪綢帶,直逼得小龍女連連倒退。
  又拆了十餘招,小龍女已退到了東邊石壁之前,眼見身得已無退路,忽地反手在石壁上一抹,叫道:“過兒,快走!”喀喇一響,西北角露出一個洞穴。李莫愁大吃一驚,急忙轉身,要攔住楊過。小龍女拋下綢帶,撲上去雙掌連下殺手。李莫愁只得回身抵擋。小龍女喝道:“過兒,還不快走?”
  楊過望著小龍女,知道此事已無可挽回,叫道:“姑姑,我去啦!”刷刷刷突進三劍,劍尖直指洪淩波面前。洪淩波一直見他劍招軟弱,哪知驀地裏劍勢陡強,危急中只得向後躍開。楊過彎腰沖出石門,回過頭來,要向小龍女再瞧最後一眼。
  小龍女與師姊赤手對掌,雖在重傷之餘,但習了玉女心經後招數變幻,數十招內原可不落下風,但她見楊過的背影在洞口一幌,想到此後與他永遠不能再見,忽地胸口一熱,眼中發酸,似要流下淚來。她從來不動真情,今日卻兩番要哭,不禁大是驚懼。高手對掌,那容得有絲毫疏神?李莫愁見她一呆,立即乘隙而入,一把抓住她左手手腕的“會宗穴”,出腳勾去。小龍女站立不定,倒在地下。
  楊過回頭過來,正見到小龍女被師姊勾倒,但見李莫愁撲上去要傷害師父,胸中熱血上湧,大叫:“別傷我姑姑!”又從石門中竄入,自後撲上,攔腰抱住了李莫愁。這一抱是各家招數之所無,卻是他情急之下胡打蠻來。李莫愁一心要拿師妹,竟未提防他去而複回,被他雙手牢牢抱住,一時竟掙紮不脫。
  她雖出手殘暴,任性橫行,不為習俗所羈,但守身如玉,在江湖上闖蕩多年,仍是處女,鬥然間被楊過牢牢抱住,但覺一般男子熱氣從背脊傳到心裏,蕩心動魄,不由得全身酸軟,滿臉通紅,手臂上登時沒了力氣。小龍女乘機出手反扣她手腕脈門,可是洪淩波的劍尖卻也指到了楊過背心。
  小龍女仰臥在地,眼見劍到,當即向左滾動,將楊過與李莫愁同時帶在一旁,洪淩波這一劍便刺了個空。小龍女躍起身來,喝道:“過兒,快出去!”
  楊過牢牢抱住李莫愁的腰,叫道:“姑姑,你快出去!我抱著她,她走不了。”這瞬息之間,李莫愁已連轉了十幾次念頭,知道事勢危急,生死只間一發,然而被他抱在懷中,卻是心魂俱醉,快美難言,竟然不想掙紮。
  小龍女好生奇怪:“師姊如此武功,怎麽竟會被過兒制得動彈不得?難道是穴道給扣住了?”見洪淩波左手劍又向楊過刺去,當即伸出雙指在她右手劍的平面劍刃上推去,那劍鬥地跳起,碰向她左手長劍。當的一聲,洪淩波雙手虎口發麻,兩柄長劍同時落地,嚇了一跳,向後躍開。
  這雙劍相交,迸出幾星火花,就在這火花的一下閃爍之中,李莫愁覺到師妹瞧向自己的眼光中露出奇異之色,不禁大羞,罵道:“臭小子,你作死麽?”雙臂運勁掙卸,脫出了楊過的懷抱,跳起身來,隨即發掌向小龍女拍去。
  小龍女正注視著楊過的動靜,突覺李莫愁掌到,不及以招數化解,只得還掌擋架,但覺師姊掌力沈厚,被她震得胸口隱隱作痛,見楊過爬起後仍來相助自己,喝道:“過兒,你當真不聽我的話,是不是?”楊過道:“你甚麽話都聽,就是這一句不聽。好姑姑,我跟你死活都在一起。”小龍女聽他說得誠摯,心中又動真情,眼見李莫愁又是揮掌拍來,自知此刻功力大損,這一掌萬萬接她不得,當下低頭旁竄,抓起楊過,從石門中奔了出去。
  李莫愁如影隨形,伸手向她背心抓去,叫道:“別走!”小龍女回手一揚,十餘枚玉蜂針擲了過去。李莫愁驀地聞到一股蜜糖的甜香,知道暗器厲害,大駭之下,急忙挺腰向後摔出,撞正洪淩波身上,兩人一齊跌倒。
  但聽得叮叮叮極輕微的幾響,幾枚玉蜂針都打在石壁之上,接著又是軋軋兩聲,卻是小龍女帶著楊過逃出石室,開動機關,又將室門堵住了。
第七回 重陽遺刻

  楊過隨著小龍女穿越甬道,奔出古墓,大喜無已,在星光下吸了幾口氣,道:“姑姑,我去放下斷龍石,將兩個壞女子悶死在墓裏。”說著便要去找尋機關。小龍女搖搖頭,道:“且慢,等我先回進去。”楊過一驚,忙問:“爲甚么?”小龍女道:“師父囑咐我好好看守此墓,決不能讓旁人占了去。”
  楊過道:“咱們封住墓門,她們就活不成。”小龍女道:“可是我也回不進去啦。師父的話我永遠不敢違抗。可不像你!”說著瞪了他一眼。楊過胸口熱血上湧,伸手挽住她手臂,道:“姑姑,我聽你的話就是。”小龍女克制心神,生怕激動,一句話也不敢多說,摔脫了他手,走進墓門,道:“你放石罷!”說著背脊向外,只怕自己終於變卦,更不回頭瞧他一眼。
  楊過心意已決,深深吸了口氣,胸臆間儘是花香與草木的清新之氣,擡頭上望,但見滿天繁星,閃爍不已,暗道:“這是我最後一次瞧見天星了。”奔到墓碑左側,依著小龍女先前指點,運勁搬開巨石,困然下面有一塊圓圓的石子,當下抓住圓石,用力一拉。圓石離開原位後露出一孔,一股細沙迅速異常的從孔中向外流出,墓門上邊兩塊巨石便慢慢落下。這兩塊斷龍石重逾萬斤,當年王重陽構築此墓之時,合百餘人之力方始安裝完成,此時將墓門堵死,李莫愁、小龍女、洪淩波三人武功再高,也決不能生出此墓了。
  小龍女聽到巨石下落之聲,忍不住淚流滿面,回過頭來。楊過待巨石落到離地約有二尺之時,突然一招“玉女投梭”,身子如箭一般從這二尺空隙中竄了進去。小龍女一聲驚叫,楊過已站直身子,笑道:“姑姑,你再也趕我不出去啦。”一言甫畢,騰騰兩聲猛響,兩塊巨石已然著地。
  小龍女驚喜交集,淚動過度,險些又要暈去,倚靠在石壁之上,只是喘氣,過了良久,才道:“好罷,咱兩個便死在一起。”牽著楊過的手,走向內室。
  李莫愁師徒正在四周找尋機關,東敲西打,茫無頭緒,實是焦急萬狀,突見二人重又現身,不由得喜出望外。子莫愁身形一幌,搶到小龍女與楊過身後,先擋住了二人退路。小龍女冷冷的道:“師姊,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李莫愁遲疑不答,心道:“這墓中到處都是機關,莫要著了她的道兒。她若是要使甚手腳,我可是防不勝防。”小龍女道:“我帶你去拜見師父靈柩,你不願去也就罷了。”李莫愁道:“你可不能憑師父之名來騙我。”小龍女微微冷笑,也不答話,徑向門口走去。李莫愁見她言語舉止之中自有一股威儀,似乎令人違抗不得,當下師徒兩人跟隨在後,只是步步提防,不敢有絲毫怠忽。小龍女攜著楊過之手前行,也不怕師姊在後暗算,帶著她們進了放石棺的靈室。
  李莫愁從未來過此處,念及先師教養之恩,心中微覺傷感,但隨即想起師父偏心,哀戚之念立時轉爲憤怒,竟不向師父靈柩磕拜,怒道:“我們師徒之間早已情斷義絕,你帶我來作甚?”小龍女淡淡的道:“這裏還空著兩具石棺,一具是你用的,一具是我用的。我就這么跟你說一聲,你愛那一具可以任揀。”說著伸手向兩具石棺一指。
  李莫愁大怒,喝道:“你膽敢恁地消遣我?”語歇招出,發掌擊向小龍女胸前。那知小龍女眼見掌到,竟不還手。李莫愁一怔,心道:“這一掌可莫劈死了她。”掌綠離她胸口數寸,硬生生的收了轉來。小龍女心平氣和的道:“師姊,墓門的斷龍石已經放不啦!”
  李莫愁臉色立時慘白,墓中諸般機關她雖不盡曉,卻知“斷龍石”是閉塞墓門的最厲害殺著,當年師父曾遇大敵,險些不能抵禦,幾乎要放“斷龍石”將敵人擋在外面,後來終於連使冰魄銀針和玉鋒針傷了強敵。不料師妹竟將自己閉在墓內,驚惶之下,顫聲道:“你另有出去的法子,是不是?”
  小龍女淡然道:“斷龍石一閉,墓門再不能開,你難道不知?”李莫愁伸臂揪住她胸口衣襟,厲聲道:“你騙人!”小龍女仍是不動聲色,說道:“師父留下的玉女心經就在那邊,你要看,只管去看好啦。我和過兒在這兒,你要殺,儘管下手。但你想生離古墓,我瞧是不成的啦!”
  李莫愁抓住小龍女胸口的手慢慢鬆開,凝神瞪視,但見她一副漫不在乎的神氣,知她並非說謊,隨即念頭一轉,道:“也好,我先殺了你師徒倆!”揮掌擊向她面門。楊過閃身而上,擋住小龍女身前,叫道:“你先殺我罷!”李莫愁手掌下沈,轉到了小龍女胸口,留勁不發,惡狠狠的瞧著楊過,說道:“你這般護著她,就是爲她死了也是心甘,是不是?”楊過朗聲道:“正是!”李莫愁左手斜出,將楊過腰中長劍搶在手裏,指住他的咽喉,厲聲道:“我只要殺一個人。你再說一遍,你死還是她死?”楊過不答,只是朝著小龍女一笑。此時二人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不論李莫愁施何殺手,也都不放在心上。
  李莫愁長歎一聲,說道:“師妹,你的誓言破了,你可下山去啦。”
  古墓派祖師林朝英當年苦戀王重陽,終於好事難諧。她傷心之餘,立下門規,凡是得她衣缽真傳之人,必須發誓一世居於古墓,終身不下終南山,但若有一個男子心甘情願的爲她而死,這誓言就算破了。不過此事決不能事先讓那男子得知。只因林朝英認定天下的男子無不寡恩薄情,王重陽英雄俠義,尚自如此,何況旁人?決無一個能心甘情願爲心愛的女子而死,若是真有此人,那么她後代弟子跟他下山也自不枉了。李莫愁比小龍女早入師門,原該承受衣缽,但她不肯立那終身不下山之誓,是以後來反由小龍女得了真傳。
  此時李莫愁見楊過這般誠心對待小龍女,不由得又是羡慕,又是惱恨,想起陸展元對自己的負心薄幸,雙眉揚起,叫道:“師妹,你當真有福氣。”長劍疾向楊過喉頭刺去。小龍女見她真下毒手,事到臨頭,卻也不由得不救,左手揮動,十餘枚玉鋒針擲了過去。
  李莫愁雙足一點,身子躍起,避開毒針。小龍女已拉了楊過奔向門口,回頭說道:“師姊,我誓言破也好,石破也好,咱們四個命中是要在這墓中同歸於盡。我不願再見你面,咱們各死各的罷。”伸手在壁角一按,石門落下,又將四人隔開。
  小龍女心情激動,一時難以舉步。楊過扶著她到孫婆婆房中休息,倒了兩杯玉蜂漿,服侍她喝了一杯,自己也喝了一杯。小龍女幽幽的歎了口氣,道:“過兒,你爲甚么甘願爲我死?”楊過道:“天下就只你待我好,我怎么不肯爲你死?”小龍女不語,隔了半晌,才道:“早知這樣,咱們也不用回進墓來陪她們一起死啦。不過,若不回來,不知你甘願爲我而死,我這誓言也不能算破。”楊過道:“咱們想法子出去,好不好?”小龍女道:“你不知道古墓的構築多妙,咱們是不能再出去啦。”楊過歎了口氣。
  小龍女道:“你後悔了,是不是?”楊過道:“不,在這裏我是跟你在一起,外邊世界上又沒疼我的人。”小龍女以前不許他說“你疼我甚么”,楊過自後就一直不提,這時她心情己變,聽了不禁大有溫暖之感,問道:“那你幹么又歎氣了?”楊過道:“我想若是咱倆一塊兒下山,天下好玩的事真多,有你和我在一起,當真是快活不過。”
  小龍女自嬰兒之時即在古墓之中長大,向來心如止水,師父與孫婆婆從來不跟她說外界之事,她自然無從想象,此時給楊過一提,不由心事如潮,但覺胸口熱血一陣陣的上湧,待欲運氣克制,總是不能平靜,不禁暗暗驚異,自覺生平從未經歷此境,想必是重傷之後,功力難複。她卻不知以靜功壓抑七情六欲,原是逆天行事,並非情欲就此消除,只是嚴加克制而已。她此時已年過二十,突遭危難,卻有一個少年男子甘心爲她而死,自不免激動真情,有如堤防潰決,諸般念頭紛至遝來。
  她坐在床上運了一會功,但覺浮躁無已,當下在室中走來走去,卻越走越是鬱悶,當下腳步加快,奔跑起來。楊過見她雙頰潮紅,神情激動,自與她相識以來從未見她如此,不禁大是駭異。小龍女奔了一陣,重又坐到床上,向楊過望去,但見他臉上滿是關切之情,心中忽然一動:“反正我就要死了,他也要死了。咱們還分甚么師徒姑侄?若是他來抱我,我決不會推開,便讓他緊緊的抱著我。”
  楊過見她眼波流動,胸口不住起伏喘氣,只道她傷勢又發,急道:“姑姑,你怎么啦?”小龍女柔聲道:“過兒,你過來。”楊過依言走到床邊,小龍女握住他手,輕輕在自己臉上撫摸,低聲道:“過兒,你喜不喜歡我?”楊過只怠她臉上燙熱如火,心中大急,顫聲道:“你胸口好痛么?”小龍女微笑道:“不,我心裏舒服得很。過兒,我快死啦,你跟我說,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歡我?”楊過道:“當然啦,這世上就只你是我的親人。”小龍女道:“要是另外有個女子,也像我這樣待你,你會不會也待她好。”楊過道:“誰待我好,我也待她好。”他此言一出,突覺小龍女握著他的手顫了幾顫,登時變得冰冷,擡起頭來,見她本來暈紅嬌豔的俏臉忽又回復了一向的蒼白。
  楊過驚道:“我說錯了么?”小龍女道:“你若要再去喜歡世上別的女子,那還是別喜歡我的好。”楊過笑道:“咱們沒幾天就要死啦,我還去喜歡甚么別的女子?難道我會去待李莫愁和她那個徒兒很好嗎?”
  小龍女嫣然一笑,道:“我當真糊塗啦。不過我還是愛聽你親口發一個誓。”楊過道:“發甚么誓?”小龍女道:“我要你說,你今後心中就只有我一個兒,若是有了別個女子,就得給我殺死。”
  楊過笑道:“莫說我永遠不會,要是我當真不好,不聽你話,你殺我也是該的。”於是依言發誓道:“弟子楊過,這一生一世,心中就只有姑姑一個,倘若日後變了心,不用姑姑來殺,只要一見姑姑的臉,弟子就親手自殺。”小龍女很是開心,歎道:“你說得很好,這么我就放心啦。”緊緊握著他手不放。楊過但覺陣陣溫熱從她手上傳來。
  小龍女道:“過兒,我真是不好。”楊過忙道:“不,你一直都好。”小龍女搖頭道:“我以前對你很凶,起初要趕你出去,幸虧孫婆婆留住了你。要是我不趕走你,孫婆婆也不會死啊!”說到這裏,眼淚不禁奪眶而出。她自五歲開始練功,就不再流淚,這時重又哭泣,心神大震,全身骨節格格作響,似覺功勁內力正在離身而去。楊過大駭,只叫:“你……姑姑,你怎么了?覺得怎樣?”
  就在這當口,忽然軋軋聲響,石門推開,李莫愁與洪淩波走了進來。原來李莫愁心想斷龍石已下,左右是個死,也不再顧忌墓中到處伏有厲害機關,鼓勇前闖,竟被她連過幾間石室,到了孫婆婆房裏。她暗自慶倖,只道此番運氣奇佳,竟沒觸發機關受困,卻沒想到墓中機關原爲抵擋大隊金兵而設,皆是巨石所構,粗大笨重,須有人操縱方能抗敵,小龍女既不施暗算,諸般機關自也全無動靜。
  楊過立即搶過,擋在小龍女身前。李莫愁道:“你讓開,我有話跟師妹說。”楊過防她使詐傷害師父,不肯離開,道:“你說便是。”李莫愁瞪眼向他望了一陣,歎道:“似你這般男子,當真是天下少有。”小龍女忽地站起,問道:“師姊,你說他怎么啦,好還是不好?”李莫愁道:“師妹,你從未下過山,不知世上人心險惡,似他這等情深義重之人,普天下再難找出第二個來。”她在情場中傷透了心,悲憤之餘,不免過甚其辭,把普天下所有真情的男子都抹殺了。
  小龍女極是喜慰,低聲道:“那么,有他陪著我一起死,也自不枉了這一生。”李莫愁道:“師妹,他到底是你甚么人?你已嫁了他么?”小龍女道:“不,他是我徒兒。他說待他很好。但到底好不好,我也不知道。”
  李莫愁大是奇怪,搖頭道:“師妹,我瞧瞧你的手臂。”伸出左手輕輕握住小龍女的手,右手捋起她衣袖,但見雪白的肌膚上殷紅一點,正是師父所點的守宮砂。李莫愁暗暗欽佩:“這二人在古墓中耳鬢廝磨,居然能守之以禮,她仍是個冰清玉潔的處女。”當下卷起自己衣袖,一點守宮砂也是嬌豔欲滴,兩條白臂傍在一起,煞是動人,不過自己是無可奈何才守身完貞,師妹卻是有人心甘情願的爲她而死,幸與不幸,大相徑庭,想到此處,不禁長長歎了口氣,放開了小龍女的手。
  小龍女道:“你有甚么話要跟我說?”李莫愁本意要羞辱她一番,說她勾引男子,敗壞師門,想激得她於慚怒交迸之際無意中透露出墓的機關,但此時已無言可說,沈吟片刻,又有了主意,說道:“師妹,我是來向你陪不是啦。”小龍女大出意外,她素知這位師姊心高氣傲,決不肯向人低頭,這句話不知是何用意,當下淡淡的道:“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各行其是,那也不用陪甚么不是。”李莫愁道:“師妹,你聽我說,我們做女子的,一生最有福氣之事,乃是有一個真心的郎君。古人有言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做姊姊的命苦,那是不用說了。這少年待你這么好,你實是甚么都不欠缺的了。”小龍女微微一笑,道:“我確是很開心啊。他永遠不會對我負心的,我知道。”
  李莫愁心中一酸,接著道:“那你該當下山去好好快活一番才是啊。花花世界,你二人雙宿雙飛,賞心樂事,當真無窮無盡。”小龍女擡走頭來,出了一會神,輕輕道:“是啊,可惜現下已經遲了。”李莫愁道:“爲甚么?”小龍女道:“斷龍石已經放下,縱然師父複生,咱們也不能再出去了。”李莫愁低聲下氣,費了一番唇舌,原盼引起她求生之念,憑著她對古墓地形的熟習,找尋一條生路,那知到頭來仍然無望,急怒之下,不由得殺意驟生,手腕微翻,舉掌往她頭頂擊落。
  楊過在旁怔怔的聽著她二人對答,驀見李莫愁忽施殺手,慌亂中自然而然的蹲下身子,閣的一聲大叫,雙掌推出,使出了歐陽鋒所授的蛤蟆功。這是他幼時所學功夫,自住古墓後從來沒有練過,但深印腦海之中,于最危急時不思自出。李莫愁這一掌將落未落,突覺一股淩厲之極的掌風從旁壓到,急忙回掌向下擋架。楊過在古墓中修習兩年,內力已強,雖跟蛤蟆功全不相干,這一推之力卻也已大非昔比,砰的一聲,竟將李莫愁推得向後飛出,在石壁上重重一撞,只感背脊劇痛。
  李莫愁大怒,雙掌互擦,斗室中登時腥臭彌漫,中人欲嘔。小龍女知道楊過适才這一擊只是僥倖得手,師姊真正厲害的“赤練神掌”功夫施展出來,合自己與楊過二人之力也是抵擋不住,當即拉著楊過手臂,閃身穿出室門。
  李莫愁揮掌拍出,那知手掌尚在半空,左頰上忽地吃了一記耳光,雖然不痛,聲音卻甚清脆,但聽小龍女叫道:“你想學玉女心經的功夫,這就是了!”李莫愁只一怔間,右頰上又中了一掌。她素知師父“玉女心經”的武功厲害之極,此時但見小龍女出手快捷無比,而手掌之來又是變幻無方,明明是本門武功路子,偏生自己全然不解其中奧妙,自是玉女心經功夫無疑,心中立時怯了,眼睜睜望著師妹攜同楊過走入另室,關上了室門。她兀自撫著臉頰,暗道:“總算她手下留情,若是這兩掌中使了勁力,我這條命還在么?”卻不知小龍女這門功夫尚未練成,掌法雖然精妙,掌力卻不能傷人。
  楊過見師父乾淨利落的打了李莫愁兩下耳光,大是高興,道:“姑姑,這心經的功夫,李莫愁便敵不過……”一言未畢,忽見小龍女顫抖不止,似乎難以自製,驚叫:“姑姑,你怎么……你……”小龍女顫聲道:“我……我好冷……”适才她擊出這兩掌,雖然發勁極輕,使的卻是巾家真力,重傷後元功未複,這一牽動實是受損不小。她一生在寒玉床上練功,原是至寒的底子,此時制力一去,猶如身墮萬仞玄冰之中,奇冷徹骨,牙齒不住打戰。楊過急得只叫:“怎么辦?”情急之下,將她緊緊摟在懷中,欲以自身的熱氣助她抗寒,只抱了一會,但覺小龍女身子越來越冷,漸漸自己也抵擋不住。
  小龍女自覺內力在一點一滴的不斷消失,說道:“過兒,我是不成的啦,你……你抱我到……到那放石棺的地方去。”楊過一陣傷心欲絕,說不出話來,但隨即想起,反正大家已沒幾天好活,這時陪她一起死了也是一樣,於是快快活活的道:“好。”抱著她走到放石棺的室中,將她放在一具石棺的蓋上,點燃了蠟燭。燭光映照之下,石棺厚重,更顯得小龍女柔纖弱。
  小龍女道:“你推開這……這具石棺的蓋兒,把我放進去。”楊過道:“好!”小龍女察覺他語音中並無傷感之意,微覺奇怪。楊過推開棺蓋,抱起她輕輕放入,隨即躍進棺中,和她並頭臥倒。兩人擠在一起,已無轉側餘地。
  小龍女又是歡喜,又是奇怪,問道:“你幹甚么?”楊過道:“我自然跟你在一起。讓那兩個壤女人睡那口石棺。”小龍女長長歎了口氣,心中十分平安,身上寒意便已不如先前厲害,轉眼向楊過瞧去,只見他目光也正凝視著自己。她偎依在楊過身上,心頭一陣火熱,只盼他伸臂來摟抱自己,但楊過兩條手臂伸直了,規規矩矩的放在他自己大腿之上,似乎惟恐碰到了她身子。
  小龍女微感害羞,臉上一紅,轉過了頭不敢再去瞧他,心頭迷亂了半晌,忽然見到棺蓋內側似乎寫得有字,凝目瞧去,果見是十六個大字:
  “玉女心經,技壓全真。重陽一生,不弱於人。”
  這十六個字以濃墨所書,筆力蒼勁,字體甚大。其時棺蓋只推開了一半,但斜眼看去,仍是清清楚楚。小龍女“咦”的一聲,道:“那是甚么意思?”楊過順著她目光瞧去,見到那十六個大字,微一沈吟,說道:“是王重陽寫的?”小龍女道:“好象是他寫的。他似說咱們的玉女心經雖然勝得過全真派武功,然而他自己卻並不弱于咱們祖師婆婆,是不是?”楊過笑道:“這牛鼻子老道吹牛。”小龍女再看那十六個字時,只見其後還寫得有許多小字,只是字體既小,又是在棺蓋的彼端,她睡在這一頭卻已難以辨認,說道:“過兒,你出去。”楊過搖頭道:“我不出去。”小龍女微笑道:“你先出去一會兒,待會再進來陪我。”楊過這才爬出石棺。
  小龍女坐起身來,要楊過遞過燭臺,轉身到彼端臥倒,觀看小字。此時看來,這此小字都已顛倒,她逐一慢慢讀去,連讀了兩遍,忽感手上無力,燭臺一幌,跌在胸前。楊過忙伸手搶起,扶她出了石棺,問道:“怎么?那些字寫的是甚么?”
  小龍女臉色異樣,定神片刻,才歎了口氣道:“原來祖師婆婆死後,王重陽又來過古墓。”楊過道:“他來幹么?”小龍女道:“他來吊祭祖師婆婆。他見到石室頂上祖師婆婆留下的玉女心經,竟把全真派所有的武功盡數破去。他便在這石棺的蓋底留字說道,咱們祖師婆婆所破去的,不過是全真派的粗淺武功而已,但較之最上乘的全真功夫,玉女心經又何足道哉?”
  楊過“呸”了一聲道:“反正祖師婆婆已經過世,他愛怎么說都行。”小龍女道:“他在留言中又道:他在另一間石室中留下破解玉女心經之法,後人有緣,一觀便知。”楊過好奇心起,道:“姑姑,咱們瞧瞧去。”小龍女道:“王重陽的遺言中說道,那間石室是在此室之下。我在這裏一輩子,卻不知尚有這間石室。”楊過央求道:“姑姑,咱們想法子下去瞧瞧。”
  此時小龍女對他已不若往時嚴厲,雖然身子疲倦,仍覺還是順著他的好,微微一笑,說道:“好罷!”在室中巡視沈思,最後向适才睡臥過的石棺內注視片刻,道:“原來這具石棺也是王重陽留下的。棺底可以掀開。”
  楊過大喜,道:“啊,我知道啦,那是通向石室的門兒。”當即躍入棺中,四下摸索,果然摸到個可容一手的凹處,於是緊緊握住了向上一提,卻是紋絲不動。小龍女道:“先朝左轉動,再向上提。”楊過依言轉而後提,只聽喀喇一響,棺底石板應手而起,大喜叫道:“行啦!”小龍女道:“且莫忙,待洞中穢氣出盡後再進去。”
  楊過坐立不安,過了一會,道:“姑姑,行了嗎?”小龍女歎道:“似你這般急性兒,也真難爲你陪了我這幾年。”緩緩站起,拿了燭臺,與他從石棺底走入,下面是一排石級,石級盡處是條短短甬道,再轉了個彎,果然走進了一間石室。
  室中也無特異之處,兩人不約而同的擡頭仰望,但見室頂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迹符號,最右處寫著四個大字:“九陰真經”。
  兩人都不知九陰真經中所載實乃武學最高的境界,看了一會,但覺奧妙難解。小龍女道:“就算這功夫當真厲害無比,于咱們也是全無用處了。”
  楊過歎了口氣,正欲低頭不看,一瞥之間,突見室頂西南角繪著一幅圖,似與武功無關,凝神細看,倒像是幅地圖,問道:“那是甚么?”小龍女順著他手指瞧去,只看了片刻,全身登時便如僵住了,再也不動。
  過了良久,她兀自猶如石像一般,凝望著那幅圖出神。楊過害怕起來,拉拉她衣袖,問道:“姑姑,怎么啦?”小龍女“嗯”的一聲,忽然伏在他胸口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楊過柔聲道:“你身上又痛了,是不是?”小龍女道:“不,不是。”隔了半晌,才道:“咱們可以出去啦。”楊過大喜,一躍而起,大叫:“當真?”小龍女點了點頭,輕聲道:“那幅圖畫,繪的是出墓的秘道。”她熟知墓中地形,是以一見便明白此圖含義。
  楊過歡喜無已,道:“妙極了!那你幹么哭啊?”小龍女含著眼淚,嫣然笑道:“我以前從來不怕死,反正一生一世是在這墓中,早些死、晚些死又有甚么分別?可是,可是這幾天啊,我老是想到,我要到外面去瞧瞧。過兒,我又是害怕,又是歡喜。”
  楊過拉著她手,說道:“姑姑,你和我一起出去,我采花兒給你戴,捉蟋蟀給你玩,好不好?”他雖然長大了,但所想到的有趣之事,還是兒時的那些玩意。小龍女從來沒與人玩過,聽他興高采烈的說著,也就靜靜的傾聽,心中雖想:“還是儘快出去的好”,但身子酸軟無力,又實是不想離開古墓,過了好一會,終於支援不住,慢慢靠向楊過肩頭。楊過說了一會,不聽她回答,轉過頭來,只見她雙眼微閉,呼吸細微,竟自沈沈睡去了。他心中一暢,倦困暗生,迷糊之間竟也入了睡鄉。
  過了不知多少時候,突然腰間一酸,腰後“中樞穴”上被人點了一指。他一驚而醒,待要躍起抵禦,後頸已被人施擒拿手牢牢抓住,登時動彈不得,側過頭來,但見李莫愁師徒笑吟吟的站在身旁,師父也已被點中了穴道。原來楊、龍兩人殊無江湖上應敵防身的經歷,喜悅之餘,竟沒想到要回上去安上棺底石板,卻被李莫愁發現了這地下石室,偷襲成功。
  李莫愁冷笑道:“好啊,這裏竟還有一個如此舒服的所在,兩個娃兒躲了起來享福。師妹,你倒用心推詳推詳,說不定會有一條出墓的道路。”小龍女道:“我就算知道,也不會跟你說。”李莫愁本來深信她先前所說並無虛假,斷龍石既已放下,更無出墓之望,但她剛才說這兩句話的語氣神情,顯然是知道出墓的法子。李莫愁一聽之下,不由得喜從天降,說道:“好師妹,你帶我們出去,從此我不再跟你爲難便了。”小龍女道:“你們自己進來,便自己想法子出去,爲甚么要我帶領你們?”
  李莫愁素知這個師妹倔強執拗,即令師父在日,也常容讓她三分,用強脅迫九成無效,但當此生死關頭,不管怎么也都要逼一逼了,於是伸指在兩人頸下“天突穴”上重重一點,又在兩人股腹之間的“五樞穴”上點了一指。那“天突穴”是人身陰維、任脈之會,“五樞穴”是足少陽帶脈之會,李莫愁使的是古墓派秘傳點穴手法,料知兩人不久便周身麻癢難當,非吐露秘密不可。
  小龍女閉上了眼,渾不理會。楊過道:“若是我姑姑知道出路,咱們幹么不逃出去,卻還留在這兒?”李莫愁笑道:“她剛才話中已露了口風,再也賴不了啦。她自然知道這古墓另有秘密出口,等你們養足了精神,當然便出去了。師妹,你到底說是不說?”小龍女輕輕的道:“你到了外面,也不過是想法子去殺人害人,出去又有甚么好?”
  李莫愁抱膝坐在一旁,笑吟吟的不語。過了一會,楊過已先抵受不住,叫道:“喂,李莫愁,祖師婆婆傳下這手點穴法來,是叫你對付敵人呢還是欺侮自己人?你用來害自己師妹,可對得住祖師婆婆么?”李莫愁微笑道:“你叫我李莫愁,咱們早就不是自己人了。”
  楊過在小龍女耳邊低聲道:“你千萬別說出墓的秘密,李莫愁若不知道,始終不會殺死我們,等得她一知出路,立刻就下毒手了。”小龍女道:“啊,你說得對,我倒沒想到。我本來就只是偏偏不肯跟她說。”此時她臥倒在地,睜眼便見到室頂的地圖,心想:“這地圖若給師姊發現,那可糟了。我眼光決不能瞧向地圖。”
  當年王重陽得知林朝英在活死人墓中逝世,想起她一生對自己情癡,這番恩情實是非同小可,此時人鬼殊途,心中傷痛實難自已,於是悄悄從密道進墓,避開她的丫鬟弟子,對這位江湖舊侶的遺容熟視良久,仰住聲息痛哭了一場,這才巡視自己昔時所建的這座石墓,見到了林朝英所繪自己背立的畫像,又見到兩間石室頂上她的遺刻。但見玉女心經中所述武功精微奧妙,每一招都是全真武功的克星,不由得臉如死灰,當即退了出來。
  他獨入深山,結了一間茅蘆,一連三年足不出山,精研這玉女心經的破法,雖然小處也有成就,但始終組不成一套包蘊內外、融會貫串的武學。心灰之下,對林朝英的聰明才智更是佩服,甘拜下風,不再鑽研。十餘年後華山論劍,奪得武學奇書九陰真經。他決意不練經中功夫,但爲好奇心所驅使,禁不住翻閱一遍。
  他武功當時已是天下第一,九陰真經中所載的諸般秘奧精義,一經過目,思索上十餘日,即已全盤豁然領悟,當下仰天長笑,回到活死人墓,在全墓最隱秘的地下石室頂上刻下九陰真經的要旨,並一一指出破除玉女心經之法。他看了古墓的情景,料想那幾具空棺將來是林朝英的弟子所用。她們多半是臨終時自行入棺等死,其時自當能得知全真派祖師一生不輸於人。於是在那具本來留作己用的空棺蓋底寫下了十六字,好教林朝英後人于臨終之際,得知全真教創教祖師的武學,實非玉女心經所能克制。
  這只是他一念好勝,卻非有意要將九陰真經泄漏於世,料想待得林朝英的弟子見到九陰真經之時,也已奄奄一息,只能將這秘密帶入地下了。
  王重陽與林朝英均是武學奇才,原是一對天造地設的佳偶。二人之間,既無或男或女的第三者引起情海波瀾,亦無親友師弟間的仇怨糾葛。王重陽先前尚因專心起義抗金大事,無暇顧及兒女私情,但義師毀敗、枯居古墓,林朝英前來相慰,柔情高義,感人實深,其時已無好事不諧之理,卻仍是落得情天長恨,一個出家做了黃冠,一個在石墓中鬱鬱以終。此中原由,丘處機等弟子固然不知,甚而王林兩人自己亦是難以解說,惟有歸之於“無緣”二字而已。卻不知無緣系“果”而非“因”,二人武功既高,自負益甚,每當情苗漸茁,談論武學時的爭競便隨伴而生,始終互不相下,兩人一直至死,爭競之心始終不消。林朝英創出了克制全真武功的玉女心經,而王重陽不甘服輸,又將九陰真經刻在墓中。只是他自思玉女心經爲林朝英自創,自己卻依傍前人的遺書,相較之下,實遜一籌,此後深自謙抑,常常告誡弟子以容讓自克、虛懷養晦之道。
  至於室頂秘密地圖,卻是當石墓建造之初即已刻上,原是爲防石墓爲金兵長期圍困,得以從秘道脫身。這條秘道卻連林朝英也不知悉。林朝英只道一放下“斷龍石”,即與敵人同歸於盡,卻沒想到王重陽建造石墓之時,正謀大舉以圖規複中原,滿腔雄心壯志,豈肯一敗之下便自處於絕地?後來王重陽讓出石墓之時,深恐林朝英譏其預留逃命退步,失了慷慨男兒的氣概,是以並不告知,卻也是出於一念好勝。
  小龍女不敢去看地圖,眼光只望著另一個角落,突然之間,“解穴秘訣”四個小字有如電光般閃入眼中。她心中一凜,將秘訣仔細看了幾遍,一時大喜過望,若不是素有自製,幾乎便叫了出來。秘訣中講明自通穴道之法,若是修習內功時走火,穴道閉塞,即可以此法自行打通。本來若有人練到九陰真經,武功必已到了一流境界,絕少再會給人點中穴道,這秘訣原本用以對付自身內心所起的魔頭。但在小龍女此時處境,卻是救命的妙訣。
  她轉念又想:“我縱然通了穴道,但打不過師姊,仍是無用。”當即細看室頂經文,要找一門即知即用的武功,一出手就將李莫愁制住,但約略瞥去,每一項皆是艱深繁複,料想就算是最易的功夫,也須數十日方能練成,卻又不敢多看,生恐李莫愁順著自己目光擡頭仰望,即便發見室頂地圖與九陰真經。耳聽得楊過大呼小叫,不住與李莫愁鬥口,幸得如此,這個向來細心的師姊才沒留心自己的眼光,突然間心念一動,想到了計策,擡頭將九陰真經中“解穴秘訣”與“閉氣秘訣”兩項默念一遍,俯嘴在楊過耳邊,輕輕教給了他。
  楊過登時便即領會。小龍女輕聲道:“先解穴道。”楊過生怕李莫愁師徒發覺,口中大聲呻吟,不斷胡言亂語,叫道:“啊喲,李師伯,你下手實在太也狠毒,對不住祖師婆婆,更對不住祖師婆婆的婆婆,婆婆的太婆……”
  兩人依著王重陽遺篇中所示的“解穴秘訣”默運玄功,兩人內功本有根柢,片刻間已將身上被點的兩處穴道解開。兩人外表一無動靜,但李莫愁還是立即察覺有異,喝道:“幹甚么?”縱身過來。
  小龍女躍起身來,反手出掌,在她肩頭輕輕一拍,正是玉女心經中的上乘武功。李莫愁萬料不到她竟能自解穴道,大驚之下,急忙後躍。小龍女道:“師姊,你想不想出去?”
  李莫愁一聽大喜,她自負武功高強,才智更是罕逢匹敵,此時竟被一個從未見過世面的小師妹玩弄于掌股之上,不由得憤恚異常,但想且當忍一時之氣,先求出墓,再治她不遲,她雖有幾下怪招,但著身無力,這時已覺到似乎並非她手下容情,而實是內勁不足,沒甚么了不起,當即笑道:“這才是好師妹呢,我跟你陪不是啦,你帶我出去罷。”
  楊過心想,眼前機會大好,正可乘機離間她師徒,說道:“我姑姑說,只能帶你們之中一個人出去,你說是帶你呢,還是帶你徒兒?”李莫愁道:“你這壞小廝,乘早給我閉嘴。”小龍女還沒明白楊過的用意,但處處護著他,隨即道:“正是,我只能帶一個人,多了不行。”楊過笑道:“師伯,還是讓洪師姊跟我們出去的好,你年紀大了,活得夠啦。洪師姊相貌又比你美得多。”其實李莫愁年紀雖然較大,美貌卻猶勝徒兒,聽了這話,更是惱怒,卻仍不作聲。楊過道:“好罷!我們走!姑姑在前帶路,我走第二,走在最後的就不能出去。”
  小龍女此時已然會意,輕輕一笑,攜著楊過的手,走出石室。李莫愁與洪淩波不約而同的搶在後面,兩人同時擠在門口,只怕小龍女當真放下機關,將最後一人隔在墓中。李莫愁怒道:“你跟我搶么?”左手伸出,已板住了洪淩波肩頭。洪淩波知道師父出手狠辣,若不停步,立時會斃於她掌下,只得讓師父走在前頭,心中又恨又怕。
  李莫愁緊緊跟在楊過背後,一步也不敢遠離,只覺小龍女東轉西彎,越走越低。同時腳下漸漸潮濕,心知早已出了古墓,只是在暗中隱約望去,到處都是岔道。再走一會,道路奇陡,竟是筆直向下,若非四人武功均高,早已摔了下去。李莫愁暗想:“終南山本不甚高,這般走法,不久就到山下,難道我們是在山腹中么?”
  下降了約莫半個時辰,這路漸平,只是濕氣卻也漸重,到後來更聽到了淙淙水聲,路上水沒至踝。越走水越高,自腿而腹,漸與胸齊。小龍女低聲問楊過道:“那閉氣秘訣你記得明白罷?”楊過低聲道:“記得。”小龍女道:“待會你閉住氣,莫喝下水去。”楊過道:“嗯,姑姑,你自己要小心了。”小龍女點點頭。
  說話之間,水已浸及咽喉。李莫愁暗暗吃驚,叫道:“師妹,你會泅水嗎?”小龍女道:“我一生長於墓中,怎會泅水?”李莫愁略覺放心,踏出一步,不料腳底忽空,一股水流直沖口邊。她大驚之下,急忙後退,但小龍女與楊過卻已鑽入了水中,到此地步,前面縱是刀山劍海,也只得闖了過去,突覺後心一緊,衣衫已被洪淩波拉住,忙反手回擊,這一下出手不輕,卻甩她不脫。此時水聲轟轟,雖是地下潛流,聲勢卻也驚人。李莫愁與洪淩波都不通水性,被潛流一沖,立足不定,都漂浮了起來。
  李莫愁雖然武功精湛,此刻也是驚慌無已,伸手亂抓亂爬,突然間觸到一物,當即用力握住,卻是楊過的左臂。楊過正閉住呼吸,與小龍女攜著手在水底一步步向前而行。鬥然被李莫愁抓到,忙運擒拿法卸脫,但李莫愁既已抓住,那裏還肯放手?一股股水住她口中鼻中急灌,直至昏暈,仍是牢牢抓住。楊過幾次甩解不脫,生怕用力過度,喝水入肚,也就由得她抓著。
  四人在水底拖拖拉拉,行了約莫一頓飯時分,小龍女與楊過氣悶異常,漸漸支援不住,兩人都喝了一肚子水,幸差水勢漸緩,地勢漸高,不久就露口出水。又行了一柱香時刻,越走眼前越亮,終於在一個山洞裏鑽了出來。二人筋疲力盡,先運氣吐出腹中之水,躺在地下喘息不已。
  此時李莫愁仍牢牢抓著楊過手臂,直至楊過逐一扳開她的手指,方始放手。小龍女先點了李莫愁師徒二人肩上的穴道,才將她們放在一塊圓石之上,讓腹中之水慢慢從口中流出。
  過了良久,李莫愁“啊、啊”幾聲,先自醒來,但見陽光耀眼,當真是重見天日,回想适才坐困石墓、潛流遭厄的險狀,兀自不寒而慄,雖然上身麻軟,心中卻遠較先前寬慰。又過良久,洪淩波才慢慢蘇醒。
  小龍女對李莫愁道:“師姊,你們請便罷!”李莫愁師徒雙手癱瘓,下半身卻行動自如,當下站起身來,默默無言的對望一眼,一前一後的去了。
  楊過遊目四顧,但見濃蔭匝地,花光浮動,心中喜悅無限,只道:“姑姑,你說好看么?”小龍女點頭微笑。兩人想起過去這數天的情景,真是恍同隔世。四下裏寂無人聲,原來這山洞是在終南山山腳一處極爲荒僻的所在。當晚二人就在樹蔭下草地上睡了。
  次晨醒來,依楊過說就要出去遊玩,但小龍女從未見過繁華世界,不知怎的,竟自大爲害怕,說道:“不,我得先養好傷,然後咱們須得練好玉女心經。”楊過在自己頭頂重擊一掌,說道:“該死!打你這糊塗小子!我竟忘了你的傷。”又想下山之後,再要和師父解開衣衫一同練功,實是諸多不便,當下便助她運功療傷。不到半月,小龍女內傷已然痊愈。
  兩人在一株大松樹下搭了兩間小茅屋以蔽風雨。茅屋上扯滿了紫藤。楊過喜歡花香濃郁,更在自己居屋前種了些玫瑰茉莉之類香花。小龍女卻愛淡雅,說道松葉清香,遠勝異花奇卉,她所住的茅屋前便一任自然,惟有野草。
  師徒倆日間睡眠,晚上用功。數月過去,先是小龍女練成,再過月余,楊過也功行圓滿了。兩人反復試演,已是全無窒礙,楊過又提入世之議。
  小龍女但覺如此安穩過活,世上更無別事能及得上,但想他留戀紅塵,終是難以長羈他在荒山之中,於是說道:“過兒,咱倆的武功雖已大非昔比,但跟你郭伯父、郭伯母相較,又是怎地?”楊過道:“那自然還遠遠及不上。”小龍女道:“你郭伯父將功夫傳了他女兒,又傳了武氏兄弟,他日相遇,咱們仍會受他們欺辱。”
  一聽此言,楊過跳了起來,怒道:“他們若再欺侮我,豈能與他們幹休?”小龍女冷冷的道:“你打他們不過,可也是枉然。”楊過道:“那你幫我。”小龍女道:“我打不贏你郭伯母,仍是無用。”楊過低頭不語,籌思對策。沈吟了一會,說道:“瞧在郭伯伯的份上,我不跟他們爭鬧就是。”小龍女心想:“他在墓中住了兩年多,練了古墓派內功,居然火性大減,倒也難得。”其實楊過只是年紀長了,多明事理,想起郭靖相待自己確是一片真情,心下感激,是以甘願爲他而退讓一步,何況與郭芙、武氏兄弟也無甚么深仇大恨,只不過幼時爲了蟋蟀而爭鬧而已,此時回想,早已淡然。
  小龍女道:“你肯不跟人爭競,那是再好也沒有了。不過聽你說道,到了外邊,就算你肯讓了別人,別人還是會來欺侮你,咱們若不練成王重陽遺下來的功夫,遇上了武功高強之人,終究還是抵敵不過。”楊過知她雅不欲離開這清靜的所在,不忍拂逆其意,便道:“姑姑,我聽你話,打從明兒起,咱們起手練那九陰真經。”
  就因這一席話,兩人在山谷中又多住了一年有餘。小龍女和楊過重經秘道潛入墓中,將重陽遺刻誦讀數日,記憶無誤,這才出來修習。年餘之間,師徒倆內功外功俱皆精住。但墓中的重陽遺刻只是對付玉女心經的法門,僅爲九陰真經的一小部份,是以二人所學,比之郭靖、黃蓉畢竟尚遠爲不如,但此卻非二人所知了。
  這一日練武已畢,兩人均覺大有進境。楊過跳上跳下的十分開心,小龍女卻愀然不樂。楊過不住說笑話給她解悶。小龍女只是不聲不響。楊過知道此時重陽遺刻上的功夫已然學會,若說要融會貫通,自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但其中訣竅奧妙卻已盡數知曉,只要日後繼續修習,功夫越深,威力就必越強。料想小龍女不願下山,卻無藉口相留,是以煩惱,便道:“姑姑,你不願下山,咱們就永遠在這裏便是。”小龍女喜道:“好極啦……”只說了三個字,便即住口,明知楊過縱然勉強爲己而留,心中也難真正快活,幽幽的道:“明兒再說罷。”晚飯也不吃,回到小茅屋中睡了。
  楊過坐在草地上發了一陣呆,直到月亮從山後升起,這才回屋就寢。睡到午夜,睡夢中隱隱聽得呼呼風響,聲音勁急,非同尋常。他一驚而醒,側耳聽去,正是有人相鬥的拳聲掌風。他急忙竄出茅屋,奔到師父的茅屋外,低聲道:“姑姑,你聽到了么?”
  此時掌風呼呼,更加響了,按理小龍女必已聽見,但茅屋中卻不聞回答。楊過又叫了兩聲,推開柴扉,只見榻上空空,原來師父早已不在了。他更是心驚,忙尋聲向掌聲處奔去。奔出十餘丈,未見相鬥之人,單聽掌風,已知其中之一正是師父,但對手掌風沈雄淩厲,武功似猶在師父之上。
  楊過急步搶去,月光下只見小龍女與一個身材魁梧的人盤旋來去,鬥得正急。小龍女雖然身法輕盈,但那人武功高強之處,在他掌力籠罩之下,小龍女只是勉力支撐而已。楊過大駭,叫道:“師父,我來啦!”兩個起落,已縱到二人身邊,與那人一朝相,不禁驚喜交集,原來那人滿腮須髯,根根如戟,一張臉猶如刺蝟相似,正是分別已久的義父歐陽鋒。
  但見他凝立如山,一掌掌緩緩的劈將出去,小龍女只是閃避,不敢正面接他掌力。楊過叫道:“都是自己人,且莫鬥了。”小龍女一怔,心想這大鬍子瘋漢怎會是自己人,一凝思間,身法略滯。歐陽鋒斜掌從肘下穿出,一股勁風直撲她面門,勢道雄強無比。楊過大駭,急縱而前,只見小龍女左掌已與歐陽鋒右掌抵上,知道師父功力遠遠不及義父,時刻稍久,必受內傷,當即伸五指在歐陽鋒右肘輕輕一拂,正是他新學九陰真經中的“手揮五弦”上乘功夫。他雖習練未熟,但落點恰到好處,歐陽鋒手臂微酸,全身消勁。
  小龍女見機何等快捷,只感敵人勢弱,立即催擊,此一瞬間歐陽鋒全身無所防禦,雖輕加一指,亦受重傷。楊過翻手抓住了師父手掌,夾在二人之間,笑道:“兩位且住,是自己人。”歐陽鋒尚未認出是他,只覺這少年武功奇高,未可小覰,怒道:“你是誰,甚么自己人不自己人?”
  楊過知他素來瘋瘋癲癲,只怕他已然忘了自己,大叫道:“爸爸,是我啊,是你的兒子啊。”這幾句話中充滿了激情。歐陽鋒一呆,拉著他手,將他臉龐轉到月光下看去,正是數年來自己到處找尋的義兒,只是一來他身材長高,二來武藝了得,是以初時難以認出。他當即抱住楊過,木叫大嚷:“孩兒,我找得你好苦!”兩人緊緊摟在一起,都流下淚來。
  小龍女自來冷漠,只道世上就只楊過一人情熱如火,此時見歐陽鋒也是如此,心中對下山一事更是凜然有畏,靜靜坐在一旁,愁思暗生。
  歐陽鋒那日在嘉興王鐵槍廟中與楊過分手,躲在大鍾之下,教柯鎮惡奈何不得。他潛運神功,治療內傷,七日七夜之後內力已複,但給柯鎮惡鐵杖所擊出的外傷實也不輕,一時難以痊可。他掀開巨鍾,到客店中又去養了二十來天傷,這才內外痊愈,便去找尋楊過,但一隔匝月,大地茫茫,那裏還能尋到他的蹤迹?尋思:“這孩子九成是到了桃花島上。”當即弄了一隻小般,駛到桃花島來,白天不敢近島,直到黑夜,方始在後山登岸。他自知非郭靖、黃蓉二人之敵,又不知黃藥師不在島上,就算自己本領再大一倍,也打這三人不過,是以白日躲在極荒僻的山洞之中,每晚悄悄巡遊。島上佈置奇妙,他也不敢隨意亂走。
  如此一年有餘,總算他謹慎萬分,白天不敢出洞一步,蹤迹始終未被發覺,直到一日晚上聽到武修文兄弟談話,才知郭靖送楊過到全真教學藝之事。歐陽鋒大喜,當即偷船離島,趕到重陽宮來。那知其時楊過已與全真教鬧翻,進了活死人墓。此事在全真教實是奇恥大辱,全教上下,人人絕口不談,歐陽鋒雖千方百計打聽,卻探不到半聲消息。這些時日中,他踏遍了終南山周圍數百里之地,卻那裏知道楊過竟深藏地底,自然尋找不著。
  這一晚事有湊巧,他行經山谷之旁,突見一個白衣少女對著月亮抱膝長歎。歐陽鋒瘋瘋癲癲的問道:“喂,我的孩兒在那裏?你有沒見他啊?”小龍女橫了他一眼,不加理睬。歐陽鋒縱身上前,伸手便抓她臂膀,喝道:“我的孩兒呢?”小龍女見他出手強勁,武功之高,生平從所未見,即是全真教的高手,亦是遠遠不及,不由得大吃一驚,忙使小擒拿手卸脫。歐陽鋒這一抓原期必中,那知竟被對方輕輕巧巧的拆解開了,也不問她是誰,左手跟著又上。兩人就這么毫沒來由的鬥了起來。
  義父義子各敍別來之情。歐陽鋒神智半清半迷,過去之事早已說不大清楚,而對楊過所述也是不甚了了,只知他這些年來一直在跟小龍女練武,大聲道:“她武功又不及我,何必跟她練?讓我來教你。”小龍女那裏跟他計較,聽見後淡淡一笑,自行走在一旁。
  楊過卻感到不好意思,說道:“爸爸,師父待我很好。”歐陽鋒妒忌起來,叫道:“她好,我就不好么?”楊過笑道:“你也好。這世界上,就只你兩個待我好。”歐陽鋒的話雖然說得不明不白,楊過卻也知他在幾年中到處找尋自己,實是費盡了千辛萬苦。
  歐陽鋒抓住他的手掌,嘻嘻傻笑,過了一陣,道:“你的武功倒練得不錯,就可惜不會世上最上乘的兩大奇功。”楊過道:“那是甚么啊?”歐陽鋒濃眉倒豎,喝道:“虧你是練武之人,世上兩大奇功都不知曉。你拜她爲師有甚么用?”楊過見他忽喜忽怒,不由得暗自擔憂,心道:“爸爸患病已深,不知何時方得痊愈?”歐陽鋒哈哈大笑,道:“嘿,讓爸爸教你。那兩大奇功第一是蛤蟆功,第二是九陰真經。我先教你蛤蟆功的入門功夫。”說著便背誦口訣。楊過微笑道:“你從前教過我的,你忘了嗎?”歐陽鋒搔搔頭皮,道:“原來你已經學過,再好也沒有了。你練給我瞧瞧。”
  楊過自入古墓之後,從未練過歐陽鋒昔日所授的怪異功夫,此時聽他一說,欣然照辦。他在桃花島時便已練過,現下以上乘內功一加運用,登時使得花團錦簇。歐陽鋒笑道:“好看!好看!就是不對勁,中看不中用。我把其中訣竅盡數傳了你罷!”當下指手劃腳、滔滔不絕的說了起來,也不理會楊過是否記得,只是說個不停,說一段蛤蟆功,又說一段顛倒錯亂的九陰真經。楊過聽了半晌,但覺他每句話中都似妙義無窮,但既繁複,又古怪,一時之間又那能領會得了這許多?
  歐陽鋒說了一陣,瞥眼忽見小龍女坐在一旁,叫道:“啊”,不好,莫要給你的女娃娃師父偷聽了去。”走到小龍女跟前,說道:“喂,小丫頭,我在傳我孩兒功夫,你別偷聽。”小龍女道:“你的功夫有甚么希罕?誰要偷聽了?”歐陽鋒側頭一想,道:“好,那你走得遠遠地。”小龍女靠在一株花樹之上,冷冷的道:“我幹么要聽你差遣?我愛走就走,不愛走就不走。”歐陽鋒大怒,鬚眉戟張,伸手要往她臉上抓去,但小龍女只作不見,理也不理。楊過大叫:“爸爸,你別得罪我師父。”歐陽鋒縮回了手,說道:“好好,那就我們走得遠遠地,可是你跟不跟來偷聽?”
  小龍女心想過兒這個義父爲人極是無賴,懶得再去理他,轉過了頭不答,不料背心上突然一麻,原來歐陽鋒忽爾長臂,在她背心穴道上點了一指,這一下出手奇快,小龍女又全然不防,待得驚覺想要抵禦,上身已轉動不靈。歐陽鋒跟著又伸指在她腰裏點了一下,笑道:“小丫頭,你莫心焦,待我傳完了我孩兒功夫,就來放你。”說著大笑而去。
  楊過正在默記義父所傳的蛤蟆功與九陰真經,但覺他所說的功訣有些纏夾不清,亂七八糟,然而其中妙用極多,卻是絕無可疑,潛心思索,毫不知小龍女被襲之事。歐陽鋒走過來牽了他手,道:“咱們到那邊去,莫給你的小師父聽去了。”楊過心想小龍女怎會偷聽,你就是硬要傳她,她也決不肯學,但義父心性失常,也不必和他多所爭辯,於是隨著他走遠。
  小龍女麻軟在地、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想自己武功雖然練得精深,究是少了臨敵的經驗,以致中了李莫愁暗算之後,又遭這鬍子怪人的偷襲,於是潛運九陰神功,自解穴道,吸一口氣向穴道沖襲幾次。豈知兩處穴道不但毫無鬆動之象,反而更加酸麻,不由得大駭。原來歐陽鋒的手法剛與九陰真經逆轉而行,她以王重陽的遺法沖解,竟然是求脫反固。試了幾次,但覺被點處隱隱作痛,當下不敢再試,心想那瘋漢傳完功夫之後,自會前來解救,她萬事不縈於懷,當下也不焦急,仰頭望著天上星辰出了一會神,便合眼睡去。
  過了良久,眼上微覺有物觸碰,她黑夜視物如同白晝,此時竟然不見一物,原來雙眼被人用布蒙住了,隨覺有一張臂抱住了自己。這人相抱之時,初時極爲膽怯,後來漸漸放肆,漸漸大膽。小龍女驚駭無已,欲待張口而呼,苦於口舌難動,但覺那人以口相就,親吻自己臉頰。她初時只道是歐陽鋒忽施強暴,但與那人面龐相觸之際,卻覺他臉上光滑,決非歐陽鋒的滿臉虯髯。她心中一蕩,驚懼漸去,情欲暗生,心想原來楊過這孩子卻來戲我。只覺他雙手越來越不規矩,緩緩替自己寬衣解帶,小龍女無法動彈,只得任其所爲,不由得又是驚喜,又是害羞。
  歐陽鋒見楊過甚是聰明,自己傳授口訣,他雖不能盡數領會,卻很快便記住了,心中欣喜,越說興致越高,直說到天色大明,才將兩大奇功的要旨說完。楊過默記良久,說道:“我也學過九陰真經,但跟你說的卻大不相同。卻不知是何故?”歐陽鋒道:“胡說,除此之外,還有甚么九陰真經?”楊過道:“比如練那易筋鍛骨之術,你說第三步是氣血逆行,沖天柱穴。我師父卻說要意守丹田,通章門穴。”歐陽鋒搖頭道:“不對,不對……嗯,慢來……”他照楊過所說一行,忽覺內力舒發,意境大不相同。他自想不到郭靖寫給他的經文其實已加顛倒竄改,不由得心中混亂一團,喃喃自語:“怎么?到底是我錯了,還是你的女娃娃師父錯了?怎會有這等事?”
  楊過見他兩眼發直,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樣,連叫他幾聲,不聞答應,怕他瘋病又要發作,心下甚是擔憂,忽聽得數丈外樹後忽喇一聲,人影一閃,花叢中隱約見到杏黃道袍的一角。此處人迹罕至,怎會有外人到此?而且那人行動鬼鬼崇崇,顯似不懷好意,不禁疑心大起,急步趕去。那人腳步迅速,向前飛奔,瞧他後心,乃是一個道人。楊過叫道:“喂,是誰?你來幹甚么?”施展輕功,提步急追。
  那道人聽到呼喝,奔得更加急了,楊過微一加勁,身形如箭般直縱過去,一把抓住了他肩頭,扳將過來,原來是全真教的尹志平。楊過見他衣冠不整,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喝道:“你幹甚么?”尹志平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的首座,武功既高,平素舉止又極有氣派,但不知怎的,此時竟是滿臉慌張,說不出話來。楊過見他怕得厲害,想起那日他自斷手指立誓,爲人倒是不壞,於是放鬆了手,溫言道:“既然沒事,你就走罷!”尹志平回頭瞧了幾眼,慌慌張張的急步去了。
  楊過暗笑:“這道士失魂落魄似的,甚是可笑。”當下回到茅屋之前,只見花樹叢中露出小龍女的兩隻腳來,一動不動,似乎已經睡著了。楊過叫了兩聲:“姑姑!”不聞答應,鑽進樹叢,只見小龍女臥在地下,眼上卻蒙著一塊青布。
  楊過微感驚訝,解開了她眼上青布,但見她眼中神色極是異樣,暈生雙頰,嬌羞無限。楊過問道:“姑姑,誰給你包上了這塊布兒?”小龍女不答,眼中微露責備之意。楊過見她身子軟癱,似乎被人點中了穴道,伸手拉她一下,果然她動彈不得。楊過念頭一轉,已明原委:“定是我義父用逆勁點穴法點中了她,否則任他再厲害的點穴功夫,姑姑也能自行通解。”於是依照歐陽鋒适才所授之法,給她解開了穴道。
  不料小龍女穴道被點之時,固然全身軟癱,但楊過替她通解了,她仍是軟綿綿的倚在楊過身上,似乎周身骨骼盡皆熔化了一般。楊過伸臂扶住她肩膀,柔聲道:“姑姑,我義父做事顛三倒四,你莫跟他一般見識。”小龍女臉藏在他的懷裏,含含糊糊的道:“你自己才顛三倒四呢,不怕醜,還說人家!”楊過見她舉止與平昔大異,心中稍覺慌亂,道:“姑姑,我……我……”小龍女擡起頭來,嗔道:“你還叫我姑姑?”楊過更加慌了,順口道:“我不叫你姑姑叫甚么?要我叫師父么?”小龍女淡淡一笑,道:“你這般對我,我還能做你師父么?”楊過奇道:“我……我怎么啦?”
  小龍女卷起衣袖,露出一條雪藕也似的臂膀,但見潔白似玉,竟無半分瑕疵,本來一點殷紅的守宮砂已不知去向,羞道:“你瞧。”楊過摸不著頭腦,搔搔耳朵,道:“姑姑,我不懂啊。”小龍女嗔道:“我跟你說過,不許再叫我姑姑。”她見楊過滿臉惶恐,心中頓生說不盡的柔情,低聲道:“咱們古墓派的門人,世世代代都是處女傳處女。我師父給我點了這點守宮砂,昨晚……昨晚你這么對我,我手臂上怎么還有守宮砂呢?”楊過道:“我昨晚怎么對你啊?”小龍女臉一紅,道:“別說啦。”隔了一會,輕輕的道:“以前,我怕下山去,現下可不同啦,不論你到那裏,我總是心甘情願的跟著你。”
  楊過大喜,叫道:“姑姑,那好極了。”小龍女正色道:“你怎么仍是叫我姑姑?難道你沒真心待我么?”她見楊過不答,心中焦急起來,顫聲道:“你到底當我是甚么人?”楊過誠誠懇懇的道:“你是我師父,你憐我教我,我發過誓,要一生一世敬你重你,聽你的話。”小龍女大聲道:“難道你不當我是你妻子?”
  楊過從未想到過這件事,突然被她問到,不由得張皇失措,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喃喃的道:“不,不!你不能是我妻子,我怎么配?你是我師父,是我姑姑。”小龍女氣得全身發抖,突然“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
  楊過慌了手腳,只是叫道:“姑姑,姑姑!”小龍女聽他仍是這么叫,狠狠凝視著他,舉起左掌,便要向他天靈蓋拍落,但這一掌始終落不下去,她目光漸漸的自惱恨轉爲怨責,又自怨責轉爲憐惜,歎了一口長氣,輕輕的道:“既是這樣,以後你別再見我。”長袖一拂,轉身疾奔下山。
  楊過大叫:“姑姑,你到那裏去?我跟你同去。”小龍女回過身來,眼中淚珠轉來轉去,緩緩說道:“你若再見我,就只怕……只怕我……我管不住自己,難以饒你性命。”楊過道:“你怪我不該跟義父學武功,是不是?”小龍女淒然道:“你跟人學武功,我怎會怪你?”轉身快步而行。
  楊過一怔之下,更是不知所措,眼見她白衣的背影漸漸遠去,終於在山道轉角處隱沒,不禁悲從中來,伏地大哭。左思右想,實不知如何得罪了師父,何以她神情如此特異,一時溫柔纏綿,一時卻又怨憤決絕?爲甚么說要做自己“妻子”,又不許叫她姑姑,想了半天,心道:“此事定然與我義父有關,必是他得罪我師父了。”
  於是走到歐陽鋒身前,只見他雙目呆瞪,一動也不動。楊過道:“爸爸,你怎么得罪我師父啦?”歐陽鋒道:“九陰真經,九陰真經。”楊過道:“你幹么點了她的穴道,惹得她生這么大氣?”歐陽鋒道:“到底該是逆沖天柱,還是順通章門?”楊過急道:“爸爸,我師父幹么走了?你說啊,你對她怎么啦?”歐陽鋒道:“你師父是誰?我是誰?誰是歐陽鋒?”
  楊過見他瘋病大發,又是害怕,又是難過,溫言道:“爸爸,你累啦,咱們到屋裏歇歇去罷。”歐陽鋒突然一個筋斗,倒轉了身子,以頭撐地,大叫:“我是誰?我是誰?歐陽鋒到那裏去了?”雙掌亂舞,身子急轉,以手行路,其快如風的沖下山去。楊過大叫:“爸爸!”想要拉他,被他飛足踢來,正中下巴。這一腳踢得勁力好不沈重,楊過站立不定,仰後便倒。待得立直身子,只見歐陽鋒已在十餘丈外。
  楊過追了幾步,猛地住足,只呆得半晌,歐陽鋒已然不見人影,四顧茫然,但見空山寂寂,微聞鳥語。他滿心惶急,大叫:“姑姑,姑姑!爸爸,爸爸!”隔了片刻,四下裏山谷回音,也是叫道:“姑姑,姑姑!爸爸,爸爸!”
  他數年來與小龍女寸步不離,既如母子,又若姊弟,突然間她不明不白的絕裾而去,豈不叫他肝腸欲斷?傷心之下,幾欲在山石上一頭撞死。但心中總還存著一個指望,師父既突然而去,多半也能突然而來。義父雖得罪了她,她想到我卻並無過失,自然會回頭尋我。
  這一晚他又怎睡得安穩?只要聽到山間風聲響動,或是蟲鳴鬥起,都疑心是小龍女回來了,一骨碌爬起身來,大叫:“姑姑!”出去迎接,每次總是淒然失望。到後來索性不睡了,奔上山巔,睜大了眼四下眺望,直望到天色大亮,惟見雲生穀底,霧迷峰巔,天地茫茫,就只他楊過一人而已。
  楊過捶胸大號,驀地想起:“師父既然不回,我這就找她去。只要見得著她,不管她如何打我罵我,我總是不離開她。她要打死我,就讓她打死便了。”心意既決,登時精神大振,將小龍女與自己的衣服用物胡亂包了一包,負在背上,大踏步出山而去。
  一到有人家處,就打聽有沒見到一個白衣美貌女子。大半天中,他接連問了十幾個鄉民,都是搖頭說並沒瞧見。楊過焦急起來,再次詢問,出言就不免欠缺了禮貌。那些山民見他一個年輕小多子,冒冒失失的打聽甚么美貌閨女,心中先就有氣,有一人就反問那閨女是他甚么人。楊過道:“你不用管。我只問你有沒見到她從此間經過?”那人便要反唇相稽。旁邊一個老頭拉了拉他衣袖,指著東邊一條小路,笑道:“昨晚老漢見到有個仙女般的美人向東而去,還道是觀世音菩薩下凡,卻原來是老弟的相好……”楊過不聽他說完,急忙一揖相謝,順著他所指的小路急步趕了下去,雖聽得背後一陣轟笑,卻也沒在意,怎知道那老者見他年輕無禮,故意胡扯騙他。
  奔了一盞茶時分,眼前出現兩條岔路,不知向那一條走才是。尋思:“姑姑不喜熱鬧,多半是揀荒僻的路走。”當下踏上左首那條崎嶇小路。豈料這條路越走越寬,幾個轉彎,竟轉到了一條大路上來。他一日一晚沒半點水米下肚,眼見天色漸晚,腹中餓得咕咕直響,只見前面房屋鱗次櫛比,是個市鎮,當下快步走進一家客店,叫道:“拿飯菜來。”
  店伴送上一份家常飯菜,楊過扒了幾口,胸中難過,喉頭噎住,竟是食不下咽,心道:“雖然天黑,我還是得去找尋姑姑,錯過了今晚,只怕今後永難相見。”當下將飯菜一推,叫道:“店伴,我問你一句話。”店伴笑著過來,道:“小爺有甚吩咐?可是這飯菜不合口味?小的吩咐去另做,小爺愛吃甚么?”
  楊過連連搖手,道:“不是說飯菜。我問你,可有見到一個穿白衫子的美貌姑娘,從此間過去么?”店伴沈吟道:“穿白衣,嗯,這位姑娘可是戴孝?家中死了人不是?”楊過好不耐煩,問道:“到底見是沒是?”店伴道:“姑娘倒有,確也是穿白衫子的……”楊過喜道:“向那條路走?”店伴道:“可過去大半天啦!小爺,這娘兒可不是好惹的……”突然放低聲音,說道:“我勸你啊!還是別去找她的好。”楊過又驚又喜,知是尋到了姑姑的蹤迹,忙問:“她……怎么啦?”問到此句,聲音也發顫了。
  那店伴道:“我先問你,你知不知道那姑娘是會武的?”楊過心道:“我怎會不知?”忙道:“知道啊,她是會武的。”那店伴道:“那你還找她幹么?可險得緊哪。”楊過道:“到底是甚么事?”那店伴道:“你先跟我說,那白衣美女是你甚么人?”楊過無柰,看來不先說些消息與他,他決不能說小龍女的行縱,於是說道:“她是我……是我的姊姊,我要找她。”那店伴一聽,肅然起敬,但隨即搖頭道:“不像,不像。”楊過焦躁起來,一把抓他衣襟,喝道:“你到底說是不說?”那店伴一伸舌頭,道:“對,對,這可像啦!”
  楊過喝道:“甚么又是不像、又是像的?”那店伴道:“小爺,你先放手,我喉管給你抓得閉住了氣,嘿嘿,說不出話。要勉強說當然也可以,不過……”楊過心想此人生性如此,對他用強也是枉然,當下鬆開了手。那店伴咳嗽幾聲,道:“小爺,我說你不像,只爲那娘……那女……嘿嘿,你姊姊,透著比你年輕貌美,倒像是妹子,不是姊姊。說你像呢,爲的是你兩位都是火性兒,有一門子愛掄拳使棍的急脾氣。”楊過只聽得心花怒放,笑逐顔開,道:“我……我姊姊跟人動武了嗎?”
  那店伴道:“可不是么?不但動武,還傷了人呢,你瞧,你瞧。”指著桌上幾條刀劍砍起的痕迹,得意洋洋的道:“這事才教險呢,你姊姊本事了得,一刀將兩個道爺的耳朵也削了下來。”楊過笑問:“甚么道爺?”心想定是全真教的牛鼻子道人給我姑姑教訓了一番。那店伴道:“就是那個……”說到這裏,突然臉色大變,頭一縮,轉身便走。
  楊過料知有異,不自追出,端起飯碗,舉筷只往口中扒飯,放眼瞧去,只見兩個道人從客店門外並肩住來。兩人都是二十六七歲年紀,臉頰上都包了繃帶,走到楊過之旁的桌邊坐下。一個眉毛粗濃的道人一疊連聲的只雇快拿酒菜。那店伴含笑過來,偷空向楊過眨下眼睛,歪了歪嘴。楊過只作不見,埋頭大嚼。他聽到了小龍女的消息,心中極是歡暢,吃了一碗又添一碗。他身上穿的是小龍女縫製的粗布衣衫,本就簡樸,一日一夜之間急趕,更是塵土滿身,便和尋常鄉下少年無異。那兩個道士一眼也沒瞧他,自行低聲說話。
  楊過故意唏哩呼嚕的吃得甚是大聲,卻自全神傾聽兩個道人說話。
  只聽那濃眉道人道:“皮師弟,你說韓陳兩位今晚准能到么?”另一個道人嘴巴甚大,喉音嘶啞,粗聲道:“這兩位都是丐幫中鐵錚錚的漢子,與申師叔有過命的交情,申師叔出面相邀,他們決不能不到。”楊過斜眼微睨,向兩人臉上瞥去,並不相識,心想:“重陽宮中牛鼻子成千,我認不得他們,他們卻都認得我這反出全真教的小子,可不能跟他們朝相。哼,他們打不過我姑姑,又去約甚么丐幫中的叫化子作幫手。”聽那濃眉道人道:“說不定路遠了,今晚趕不到……”那姓皮的道人道:“哼,姬師兄,事已如此,多擔心也沒用,諒她一個娘們,能有多大……”那姓姬的道人忙道:“喝酒,別說這個。”隨即招呼店伴,吩咐安排一間上房,當晚就在店中歇息。
  楊過聽了二人寥寥幾句對話,料想只消跟住這兩個道人,便能見著師父。想到此處,心中歡欣無限。待二人進房,命店伴在他們隔壁也安排一間小房。
  那店伴掌上燈,悄聲在楊過耳畔道:“小爺,你可得留神啊,你姊姊割了那兩個道爺耳朵,他們准要報仇。”楊過悄聲道:“我姊姊脾氣再好不過,怎會割人家耳朵?”那店伴陰陽怪氣的一笑,低聲道:“她對你自然好啦,對旁人可好不了。你姊姊正在店裏吃飯……嘿嘿,當真是姊姊?小的可不大相信,就算是姊姊罷,那道爺坐在她旁邊,就只向她的腿多瞧了幾眼,你姊姊就發火啦,拔劍跟人家動手……”他滔滔不絕,還要說下去,楊過聽得隔壁已滅了燈,忙搖手示意,叫他免開尊口,心中暗暗生氣:“那兩個臭道人定是見到姑姑美貌,不住瞧她,惹得她生氣。哼,全真教中又怎有好人?”又想:“姑姑曾到重陽宮中動手,那兩個道人自然認得她,臉上的模樣還能好看得了?”
  他等店伴出去,熄燈上炕,這一晚是決意不睡的了,默默記誦了一遍歐陽鋒所授的兩大神功秘訣,但這兩項秘訣本就十分深奧,歐陽鋒說得又太也雜亂無章,他記得住的最多也不過兩三成而已,這時也不敢細想,生怕想得出了神,對隔房動靜竟然不知。
  這般靜悄悄的守到中夜,突然阮子中登登兩聲輕響,有人從牆外躍了進來。接著隔房窗子啊的一聲推開。姓姬的道人問道:“是韓陳兩位么?”院子中一人答道:“正是。”姬道人道:“請進罷!”輕輕打開房門,點亮油燈。楊過全神貫注,傾聽四人說話。
  只聽那姓姬的道人說道:“貧道姬清虛,皮清玄,拜見韓陳兩位英雄。”楊過心道:“全真教以『處志清靜』四字排行,這兩個牛鼻子是全真教中的第四代弟子,不知是郝大通還是劉處玄那一條老牛的門下。”聽得一個嗓音尖銳的人說道:“我們接到你申師叔的帖子,馬不停蹄的趕來。那小賤人當真十分了得么?”姬清虛道:“說來慚愧,我們師兄弟跟她打過一場,不是她的對手。”
  那人道:“這女子的武功是甚么路數?”姬清虛道:“申師叔疑心她是古墓派傳人,是以年紀雖小,身手著實了得。”楊過聽到“古墓派”三個字,不自禁輕輕“哼”了聲。
  只聽姬清虛又道:“可是申師叔提起古墓派,這小丫頭卻對赤練仙子李莫愁口出輕侮言語,那么又不是了。”那人道:“既是如此,料來也沒甚么大來頭。明兒在那裏相會?對方有多少人?”姬清虛道:“申師叔和那女子約定,明兒正午,在此去西南四十裏的豺狼谷相會,雙方比武決勝。對方有多少人,現下還不知道。我們既有丐幫英雄韓陳兩位高手壓陣助拳,也不怕他們人多。”另一個聲音蒼老的人道:“好,我哥兒倆明午准到,韓老弟,咱們走罷。”
  姬清虛送到門口,壓低了語聲說道:“此處離重陽宮不遠,咱們比武的事,可不能讓宮中馬、劉、丘、王幾位師祖知曉,否則我們會受重責。”那姓韓的哈哈一笑,說道:“你們申師叔的信中早就說了,否則的話,重陽宮中高手如雲,何必又來約我們兩個外人作幫手?”那姓陳的道:“你放心,咱們決不泄漏風聲就是。別說不能讓馬劉丘王郝孫六位真人得知,你們別的師伯、師叔們知道了恐怕也不大妥當。”兩名道人齊聲稱是。楊過心想:“他們聯手來欺我姑姑,卻又怕教裏旁人知道,哼,鬼鬼崇崇,作賊心虛。
  只聽那四人低聲商量了幾句,韓陳二人越牆而出,姬清虛和皮清玄送出牆去。
第八回 白衣少女

  楊過輕輕推開窗門,閃身走進姬皮二道房中,但見炕上放著兩個包裹,拿起一個包裹一掂,裹面有二十來兩銀子,心想:“正好用作盤纏。”當下揣在懷裏。另一個包裹四尺來長,卻是包著兩柄長劍。他分別拔出,使重手法將兩柄劍都折斷了,重行還歸入鞘,再將包裹包好,正要出房,轉念一想,拉開褲子,在二道被窩中拉了一大泡尿。
  耳聽得有人上牆之聲,知道這兩個道士的輕身功夫也只尋常,不能一躍過牆,須得先跳上牆頭,再縱身下地,當下閃身回房,悄悄掩上房門,兩個道人竟然全無知覺。楊過俯耳於牆,傾聽隔房動靜。
  只聽兩個道人低聲談論,對明日比武之約似乎勝算在握,一面解衣上炕,突然皮清玄叫了起來:“啊,被窩中濕漉漉的是甚么?啊,好臭,姬師兄,你這么懶,在被窩中拉尿?”姬清虛啐道:“甚么拉尿?”接著也大叫了起來:“那裏來的臭貓子到這兒拉尿。”皮清玄道:“貓兒拉尿那有這樣多?”姬清虛道:“咦,奇怪……哎,銀子呢?”房中霎時一陣大亂,兩人到處找尋放銀兩的包裹。楊過暗暗好笑。只聽得皮清玄大聲叫道:“店伴兒,店伴兒,你們這裏是黑店不是?半夜三更偷客人銀子?”
  兩人叫嚷了幾聲,那店伴睡眼惺忪的起來詣問。皮清玄一把抓住他胸口,說他開黑店。那店伴叫起撞天屈來,驚動了客店中掌櫃的、燒火的、站堂的都紛紛起來,接著住店的客人也擠過來看熱鬧。楊過混在人叢之中,只見那店伴大逞雄辯,口舌便給,滔滔不絕,只駁得姬皮二道啞口無言。這店伴生性最愛與人鬥口,平素沒事尚要撩撥旁人,何況時有人惹上頭來,更何況他是全然的理直氣壯?只說得口沫橫飛,精神越來越旺。姬皮二道老羞成怒,欲待動手,但想到教中清規,此處是終南山腳下,怎敢胡來?只得忍氣吞聲,關門而睡。那店伴兀自在房外嘮叨不休。
  次日清晨,楊過起來吃面,那多嘴店伴過來招呼,口中喃喃不絕的還在罵人,楊過笑問:“那兩個賊道怎么啦?”店伴得意洋洋,說道:“直娘賊,這兩個臭道士想吃白食、住白店,本來瞧在重陽宮的份上,那也不相干,可是他們竟敢說我們開黑店。今兒天沒亮,兩個賊道就溜走了。哼,老子定要告到重陽宮去,全真教的道爺成千成萬,那一個不是嚴守清規戒律?這兩個賊道的賊相我可記得清清楚楚,定要認了他們出來……”楊過暗暗好笑,又挑撥了幾句,給了房飯錢,問明白去豺狼穀的路徑,邁步便行。
  轉瞬間行了三十餘裏,豺狼穀已不在遠,眼見天色尚只辰初。楊過心道:“我且躲在一旁,瞧姑姑怎生發付那些歹人。最好別讓姑姑先認出我來。”想起當日假扮莊稼少年耍弄洪淩波之事,心下甚是得意,決意依樣葫蘆,再來一次,當下走到一家農舍後院,探頭張望,只見牛欄中一條大牯牛正在發威,低頭挺角,向牛欄的木柵猛撞,登登大響。楊過心念一動:“我就扮成個牧童,姑姑乍見之下,定然認我不出。”
  他悄悄躍進農舍,屋中只有兩個娃娃坐在地下玩土,見到了嚇得不敢作聲。他找了套農家衣服換上,穿上草鞋,抓一把土搓勻了抹在臉上,走近牛欄,只見壁上挂著一個斗笠戴起,拿一條草繩縛在腰間,將短笛插在繩裏,然後開了欄門。那牯牛見他走近,已在荷荷發怒,一見欄門大開,登時發足急沖出來,猛往他身上撞去。
  楊過左掌在牛頭上一按,飛身上了牛背。這牯牛身高肉壯,足足有七百來斤重,毛長角利,甚是雄偉,一轉眼已沖上了大路。它正當發情,暴躁異常,出力跳躍顛蕩,要將楊過震下背來。楊過穩穩坐著,極是得意,笑叱道:“你再不聽話,可有苦頭吃了。”提起手掌,用掌緣在牛肩上一斬。這一下他只使了二成內力,可是那牯牛便已痛得抵受不住,大聲吽叫,正要躍起發威,楊過又是一掌斬了下去。這般連斬十餘下,那牯牛終於不敢再行倔強。楊過又試出只要用手指戳它左頸,它就轉右,戳它右頸,立即轉左,戳後則進,戳前即退,居然指揮如意。
  楊過大喜,猛力在牛臀上用手指一戳,牯牛向前狂奔,竟是迅速異常,幾若奔馬,不多時穿過一座密林,來到一個四周群山壁立的山谷,正與那店伴所說的無異。當下躍落牛背,任由牯牛在山坡上吃草,手中牽著繩子,躺在地下裝睡。
  他不住望著頭頂太陽,只見紅日漸漸移到中天,心中越來越是慌亂,生怕小龍女不理對方的約會,竟然不來。四下裏一片寂靜,只有那牯牛不時發出幾下鳴聲。突然山谷口有人擊掌,接著南邊山後也傳來幾下掌聲。楊過躺在坡上,蹺起一隻泥腿,擱在膝上,將斗笠遮住了大半邊臉,只露出右眼在外。
  過了一會,穀口進來三個道人。其中兩個就是昨日在客店中見過的姬清虛與皮清玄,另一個約莫四十來歲年紀,身材甚矮,想來就是那個甚么“申師叔”了,凝目看他相貌,依稀在重陽宮曾經見過。跟著山後也奔來兩人。一個身材粗壯,另一個面目蒼老,滿頭白髮,兩人都是乞丐裝束,自是丐幫中的韓陳二人。五人相互行近,默默無言的只一拱手,各人排成一列,臉朝西方。
  就在此時,谷口外隱隱傳來一陣得得蹄聲,那五人相互望了一眼,一齊注視穀口,只聽得蹄聲細碎,越行越近,穀口黑白之色交映,一匹黑驢馱著一個白衣女子疾馳而來。楊過遙見之下,心中一凜:“不是姑姑!難道又是他們的幫手?”只見那女子馳到距五人數丈處勒定了黑驢,冷冷的向各人掃了一眼,臉上全是鄙夷之色,似乎不屑與他們說話。
  姬清虛叫道:“小丫頭,瞧你不出,居然有膽前來,把幫手都叫出來罷。”那女子冷笑一聲,刷的一聲,從腰間拔出一柄又細又薄的彎刀,宛似一彎眉月,銀光耀眼。姬清虛道:“我們這裏就只五個,你的幫手幾時到來,我們可不耐煩久等。”那女子一揚刀,說道:“這就是我的幫手。”刀鋒在空中劃過,發出一陣嗡嗡之聲。
  此言一出,六個人盡皆吃驚。那五人驚的是她孤身一個女子,居然如此大膽,也不約一個幫手,竟來與武林中的五個好手比武。楊過卻是失望傷痛之極,滿心以爲在此必能候到小龍女,豈知所謂“白衣美貌女子”,竟是另有其人,鬥然間胸口逆氣上湧,再也難以自製,“哇”的一聲,放聲大哭。
  他這一哭,那六個人卻也吃了一驚,但見是山坡上一個牽牛放草的牧童,自是均未在意,料來鄉下一個小小孩童受了甚么委屈,因而在此啼哭,姬清虛指著那姓韓的道:“這位是丐幫中的韓英雄。”指著那姓陳的道:“這位是丐幫中的陳英雄。”又指著“申師叔”道:“我們師叔申志凡道長,你曾經見過的。”那女子全不理睬,眼光冷冷,在五人臉上掃來掃去,竟將對方視若無物。
  申志凡道:“你既只一人來此,我們也不能跟你動手。給你十日限期,十天之後,你再約四個幫手,到這裏相會。”那女子道:“我說過已有幫手,對付你們這批酒曩飯袋,還約甚么人?”申志凡怒道:“你這女娃娃,當真狂得可以……”他本待破口喝罵,終於強忍怒你,問道:“你到底是不是古墓派的?”那女子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牛鼻子老道,你敢跟姑娘動手呢還是不敢?”申志凡見她孤身一人,卻是有恃無恐,料得她必定預伏好手在旁,古墓派的李莫愁卻是個惹不得的人物,於是說道:“姑娘,我倒要請問,你平白無端的傷了我派門人,到底是甚么原因?倘若曲在我方,小道登門向你師父謝罪,要是姑娘說不出一個緣由,那可休怪無禮。”
  那女子冷然一笑,道:“自然是因你那兩個牛鼻子無禮,我才教訓他們。不然天下雜毛甚多,何必定要削他們兩個的耳朵?”申志凡愈是見她托大,愈是驚疑不定。那姓陳乞丐年紀雖老,火氣卻是不小,搶上一步,喝道:“小娃娃,跟前輩說話,還不下驢?”說著身形幌處,已欺到黑驢跟前,伸手去抓她右臂。這一下出手迅速之極,那女子不及閃躲,立時被他抓住,她右手握刀,右臂被抓,已不能揮力擋架。
  不料冷光閃動,那女子手臂一扭,一柄彎刀竟然還是劈了下來。那陳姓乞丐大駭,急忙撒手,總算他見機極快,變招迅捷,但兩根手指已被刀鋒劃破。他急躍退後,拔出單刀,哇哇大叫:“賊賤人,你當真活得不耐煩啦。”那姓韓你丐從腰間取出一對鏈子錘,申志凡亮出長劍。姬清虛與皮清玄也抓住劍柄,拔劍出鞘,鬥覺手上重量有異,兩人不約而同“咦”的一聲,大吃一驚,原來手中抓住的各是半截斷劍。
  那女子見到二道狼狽尷尬的神態,不禁噗哧一笑。楊過正自悲傷,聽到那女子笑聲,見到二道的古怪模樣,也不自禁的破涕爲笑。只見那女子一彎腰,刷的一刀,往皮清玄頭上削去。皮清玄急忙縮頭,那知也這一刀意勢不盡,手腕微抖,在半空中轉了個彎,終於劃中皮清玄的右額,登時鮮血迸流。其餘四人又驚又怒,團團圍在她黑驢四周。姬皮二人退在後面,手裏各執半截斷劍,拋去是捨不得,拿著可又沒用,不知如何是好。
  那女子一聲清嘯,左手一提繮繩,胯下黑驢猛地縱出數丈。韓陳二丐當即追近,刀錘紛舉,攻了上去。申志凡跟著搶上,使開全真派劍法,劍劍刺向敵人要害。楊過看他劍法雖狠,但比之尹志平、趙志敬等大有不如,料來是“志”字輩中的三四流腳色。
  他此時心神略定,方細看那女子容貌,只見她一張瓜子臉,頗爲俏麗,年紀似尚比自己小著一兩歲,無怪那店伴不信這個“白衣美貌女子”是他姊姊。她雖也穿著一身白衣,但膚色微黑,與小龍女的皎白勝雪截然不同。但見她刀法輕盈流動,大半卻是使劍的路子,刺削多而砍斫少。楊過只看了數招,心道:“她使的果然是我派武功,難道又是李莫愁的弟子?”心想兩邊都不是好人,不論誰勝誰敗,都不必理會,又想:“憑你也配稱甚么『白衣美貌女子』了?你給我姑姑做丫鬟也不配。”於是曲臂枕頭,仰天而臥,斜眼觀鬥。
  起初十余招那少女居然未落下風,她身在驢背,居高臨下,彎刀揮處,五人不得不跳躍閃避。又鬥十余招,姬清虛見手中這柄斷劍實在管不了用,心念一動,叫道:“皮師弟,跟我來。”奔向旁邊樹叢,揀了一株細長小樹,用斷劍齊根斬斷,削去枝葉,儼然是一根杆棒。皮清玄依樣削棒。二道左右夾攻,挺棒向黑驢刺去。
  那少女輕叱:“不要臉!”揮刀擋開雙棒,就這么一分心,那姓韓乞丐的鏈子錘與申志凡的長劍前後齊到。那少女急使險招,低頭橫身,鐵錘夾著一股勁風從她臉上掠過。當的一聲,彎刀與長劍相交,就在此時,黑驢負痛長嘶,前足提了起來,原來被姬清虛刺了一棒。那姓陳乞丐就地打個滾,展開地堂刀法,刀背在驢腿上重重一擊,黑驢登時跪倒。這么一來,那少女再也不能乘驢而戰,眼見劍錘齊至,當即飛身而起,左手已抓住皮清玄的杆棒,用力一拗,杆棒斷成兩截。她雙足著地,回刀橫削,格開那姓陳乞丐砍來的一刀。楊過一驚:“怎么?她已受了傷?”
  原來那少女左足微跛,縱躍之間顯得不甚方便,一直不肯下驢,自是爲了這個緣故。楊過俠義之心頓起,待要插手相助,轉念想到:“我和姑姑好端端在古墓中長相廝守,都是那惡女人李莫愁到來,才鬧到這步田地。這女子又冒充我姑姑,要人叫她『白衣美貌女子』,好不要臉!”當下轉過了頭,不去瞧她。
  耳聽得兵刃相交叮噹不絕,好奇心終於按捺不住,又回過頭來,但見相鬥情勢已變,那少女東閃西避,已是遮攔多還手少。突然那姓韓乞丐鐵錘飛去,那少女側頭讓過,正好申志凡長劍削到,玎的一聲輕響,將她束發的銀環削斷了一根,半邊鬢髮便披垂下來。那少女秀眉微揚,嘴唇一動,臉上登如罩了一層嚴霜,反手還了一刀。
  楊過見她揚眉動唇的怒色,心中劇烈一震:“姑姑惱我之時,也是這般神色。”只因那少女這一發怒,楊過立時決心相助,當下拾起七八塊小石子放入懷中,但見她左支右絀,神情已十分狼狽。申志凡叫道:“你與赤練仙子李莫愁到底怎生稱呼?再不實說,可莫怪我們不客氣了!”那少女彎刀橫回,突從他後腦釣了過來。申志凡沒料到她會忽施突襲,擋架不及。姓陳你丐急叫:“留神!”姬清虛猛力舉杆棒向彎刀背上擊去,才救了申志凡性命。五人見她招數如此毒辣,下手再不容情。霎時之間,那少女連遇險招。申志凡料想這少女與李莫愁必有淵源,日後被那赤練魔頭得訊息,那可禍患無窮,眼見她並無後援,正好殺了滅口,於是招招指向她的要害。
  楊過見她危在頃刻,再也延緩不得,翻身上了牛背,隨即溜到牛腹之下,雙足勾住牛背,伸指在牛臀上一戳。那牯牛放開四蹄,向六人直沖過去。
  六人惡鬥正酣,突然見到瘋牛沖來,都吃了一驚,四下縱開避讓。
  楊過伏在牛腹之下,看准了五個男子的背心穴道,小石子一枚枚擲出,或中“魂門”,或中“神堂”,但聽得嗆啷、拍喇、“哎唷”連響,五人雙臂酸麻,手中兵刃紛紛落地。楊過卻已驅趕牯牛回上山坡。他從牛腹下翻身落地,大叫大嚷:“啊”,大牯牛發瘋啦,這可不得了啦!”
  申志凡穴道被點,兵刃脫手,又不見敵人出手,自料是那少女的幫手所爲,此人武功如此高明,那裏還敢戀戰?幸好雙腿仍能邁步,發足便奔,總算他尚有義氣,叫道:“陳大哥,韓兄弟,咱們走罷!”餘人不暇細想,也都跟著逃走。皮清玄慌慌張張,不辨東西,反而向那少女奔去。姬清虛大叫:“皮師弟,到這裏來!”皮清玄待要轉身,那少女搶上一步,彎刀斫將下來。皮清玄大驚,手中又無兵刃,急忙偏身閃避,豈知那少女彎刀斫出時方向不定,似東實西,如上卻下,冷光閃處,己砍到了他面門。皮清玄危急中舉手擋格,擦的一聲,彎刀已削去了他四根手指。他尚未覺得疼痛,回頭急逃。
  姓韓乞丐逃出十余步,見陸無雙不再追來,心道:“這丫頭跛了腳,怎追我得上?”想到她足跛,不自禁的向她左腿瞧了一眼,轉身又奔。豈知這一下正犯了那少女的大忌,登時怒氣勃發,不可抑止,叫道:“賊叫化,你道我追你不上么?”舞動彎刀,揮了幾轉,呼的一聲,猛地擲出。只見那彎刀在半空中銀光閃閃,噗的一聲,插入那姓韓乞丐左肩。那人一個踉蹌,肩頭帶著彎刀,狂奔而去。不多時五人均已竄入了樹林。
  那少女冷笑幾聲,心中大是狐疑:“難道有人伏在左近?他爲甚么要助我?”自己使慣了的銀弧刀給那姓韓乞丐帶了去,不禁有些可惜,拾起那姓陳乞丐掉在地下的單刀拿在手裏,急步往四下樹林察看,靜悄悄的沒半個人影,回到穀中。但見楊過哭喪著臉坐在地下,呼天搶地的叫苦。
  那少女問道:“喂,牧童兒,你叫甚么苦?”楊過道:“這牛兒忽然發瘋,身上撞爛了這許多毛皮,回去主人家定要打死我。”那少女看那牯牛,但見毛色光鮮,也沒撞損甚么,說道:“好罷,總算你這牛兒幫了我一個忙,給你一錠銀子。”說著從懷中掏出一錠三兩銀子的元寶,擲在地下。她想楊過定要大喜稱謝,那知他仍是愁眉苦臉,搖著頭不拾銀子。那少女道:“你怎么啦?傻瓜,這是銀子啊。”楊過道:“一錠不夠。”那少女又取出一錠銀子擲在地下。楊過有意逗她,仍是搖頭。
  那少女惱了,秀眉一揚,沈臉罵道:“沒啦,傻瓜!”轉身便走。楊過見了她發怒的神情,不自禁的胸頭熱血上湧,眼中發酸,想起小龍女平日責駡自己的模樣,心意已決:“一時之間若是尋不著姑姑,我就盡瞧這姑娘惱怒的樣兒便了。”當下伸手抱住她右腿,叫道:“你不能走!”那少女用力一掙,卻被他牢牢抱住了掙不脫,更是發怒,叫道:“放開!你拉著我幹么?”楊過見她怒氣勃勃,心中愈是樂意,叫道:“我回不了家啦,你救命。”跟著便大叫:“救命,救命!”
  那少女又好氣又好笑,舉刀喝道:“你再不放手,我一刀砍死你。”楊過抱得更加緊了,假意哭了起來,說道:“你砍死我算啦,反正我回家去也活不成。”那少女道:“你要怎地?”楊過道:“我不知道,我跟著你去。”那少女心想:“沒來由的惹得這傻瓜跟我胡纏。”提刀便砍了下去。楊過料想她不會真砍,仍是抱住她小腿不放,那知這少女出手狠辣,這一刀真是砍向他頭頂,雖不想取他性命,卻要在他頭頂砍上一刀,好叫他吃點苦頭,不敢再來歪纏。楊過見單刀直砍下來,待刀鋒距頭不過數寸,一個打滾避開,大叫:“殺人哪,殺人哪!”
  那少女更加惱怒,搶上又是揮刀砍去。楊過橫臥地下,雙腳亂踢,大叫:“我死啦,我死啦!”他一雙泥足瞎伸亂撐,模樣要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但那少女幾次險些被他踢中手腕,始終砍他不中。楊過見她滿臉怒色,正是要瞧這副嗔態,不由得癡癡的凝望。那少女見他神色古怪,喝道:“你起來!”楊過道:“那你殺我不殺?”那少女道:“好,我不殺你就是。”楊過慢慢爬起,呼呼呼的大聲喘息,暗中運氣閉血,一張臉登時慘白,全無血色,就似嚇得魂不附體一般。
  那少女心中得意,“呸”了一聲道:“瞧你還敢不敢胡纏?”舉刀指著山坡上皮清玄那幾根被割下來的手指,說道:“人家這般兇神惡煞,我也砍下他的爪子來。”楊過裝出惶恐畏懼模樣,不住畏縮。那少女將單刀插在腰帶上,轉身找尋黑驢,可是那驢子早已逃得不知去向,只得徒步而行。
  楊過拾起銀子,揣在懷裏,牽了牛繩跟在她後面,叫道:“姑姑,你帶我去。”那少女那加理睬,加快腳步,轉眼間將他拋得影蹤不見。那知剛歇得一歇,只見他牽著牯牛遠遠奔來,叫道:“帶我去啊,帶我去啊。”那少女秀眉緊蹙,展開輕功,一口氣奔出數裏,只道他再也追趕不上,不料過不多時,又隱隱聽到“帶我去啊”的叫聲。那少女怒從心起,反身奔去,拔出單刀,高高舉起。楊過叫道:“啊喲!”抱頭便逃。那少女只要他不再跟隨,也就罷了,轉身再行。
  走了一陣,聽得背後一聲牛鳴,回頭望時,但見楊過牽了牯牛遙遙跟在後面,相距約有三四十步。那少女站定腳步等他過來。可是楊過見她不走,也就立定不動,她如前行,當即跟隨,若是返身舉刀追來,他轉頭就逃。這般追追停停,天色已晚,那少女始終擺脫不了他的糾纏。她見這小牧童雖然傻裏傻氣,腳步卻是異常迅捷,想是在山地中奔跑慣了,要待追上去打暈了他,或是砍傷他兩腿,每次總是給他連滾帶爬、驚險異常的溜脫。
  又纏了幾次,那少女左足跛了,行得久後,甚感疲累,於是心生一計,高聲叫道:“好罷,我帶你走便是,你可得聽我的話。”楊過喜道:“你當真帶我去?”那少女道:“是婀,幹么要騙你?我走得累了,你騎上牛背,也讓我騎著。”楊過牽了牯牛快步走近,暮靄蒼茫中見她眼光閃爍,知她不懷好意,當下笨手笨腳的爬上了牛背。那少女右足一點,輕輕巧巧的躍上,坐在楊過身前,心想:“我驢子逃走了,騎這牯牛倒也不壞。”足尖在牛脅上重重一踢。牯牛吃痛,發蹄狂奔。那少女微微冷笑,驀地裏手肘用力向後撞去,正中楊過胸口。楊過叫聲“啊喲!”一個筋斗翻下了牛背。
  那少女甚是得意,心想:“任你無賴,此次終須著了我的道兒。”伸指在牛脅裏一戳,那牯牛奔得更加快了,忽聽楊過仍是大叫大嚷,聲音就在背後,一回頭,只見他兩手牢牢拉住年尾,雙足離地,給牯牛拖得騰空飛行,滿臉又是泥沙,又是眼淚鼻涕,情狀之狼狽實是無以復加,可偏偏就是不放牛尾。那少女無法可施,提起單刀正要往他手上砍去,忽聽人聲喧嘩,原來牯牛已奔到了一個市集上。人衆擁擠,牯牛無路可走,終於停了下來。
  楊過有意要逗那少女生氣以瞧她的怒色,躺在地下大叫:“我胸口好疼啊,你打死我啦!”市集上衆人紛紛圍攏,探問緣由。
  那少女鑽入人叢,便想乘機溜走,豈知楊過從地下爬將過去,又已抱住她右腿,大叫:“別走,別走啊!”旁人問道:“幹甚么?你們吵些甚么?”楊過叫道:“她是我媳婦兒,我媳婦兒不要我,還打我。”那人道:“媳婦兒打老公,那還成甚么世界?”那少女柳眉倒豎,左腳踢出。楊過把身旁一個壯漢一推,這一腳正好踢在他的腰裏。那大漢怒極,罵道:“小賤人,踢人么?”提起醋缽般的拳頭捶去。那少女在他手肘上一托,借力揮出,那大漢二百來斤的身軀忽地飛起,在空中哇哇大叫,跌入人叢,只壓得衆人大呼小叫,亂成一團。
  那少女竭力要掙脫楊過,被他死命抱住了卻那裏掙扎得脫?眼見又有五六人搶上要來爲難,只得低頭道:“我帶你走便是,快放開。”楊過道:“你還打不打我?”那少女道:“好,不打啦!”楊過這才鬆手,爬起身來。二人鑽出人叢,奔出市集,但聽後面一片叫嚷之聲。楊過居然在百忙之中仍是牽著那條牯牛。
  楊過笑嘻嘻的道:“人家也說,媳婦兒不可打老公。”那少女惡狠狠的道:“死傻蛋,你再胡說八道,說我是你媳婦兒甚么,瞧我不把你的腦袋瓜子砍了下來。”說著提刀一揚。楊過抱住腦袋,向旁逃過幾步,求道:“好姑娘,我不敢說啦。”那少女啐道:“瞧你這副髒模樣,醜八怪也不肯嫁你做媳婦兒。”楊過嘻嘻傻笑,卻不回答。
  此時天色昏暗,兩人站在曠野之中,遙望市集中炊煙嫋嫋升起,腹中都感饑餓。那少女道:“傻蛋,你到市上去買十個饅頭來。”楊過搖頭道:“我不去。”那少女臉一沈,道:“你幹么不去?”楊過道:“我才不去呢!你騙我去買饅頭,自己偷偷的溜了。”那少女道:“我說過不溜就是了。”楊過只是搖頭。那少女握拳要打,他卻又快步逃開。兩人繞著大牯牛,捉迷藏般團團亂轉。那少女一足跛了,行走不便,眼見這子跌倒爬起,大呼小叫,自己雖有輕身功夫,卻總是追他不上。
  她惱怒已極,心想自己空有一身武功,枉稱機智乖巧,卻給這個又髒又臭的鄉下小傻蛋纏得束手無策,算得無能之至。也是楊過一副窩囊相裝得實在太像,否則她幾次三番殺不了這小傻蛋,心中早該起疑。她沿著大道南行,眼見楊過牽著牯牛遠遠跟隨,心中計算如何出其不意的將他殺了。走了一頓飯工夫,天色更加黑了,只見道旁有一座破舊石屋,似乎無人居住,尋思:“今晚我就睡在這裏,等那傻瓜半夜裏睡著了,一刀將他砍死。”當即向石屋走去,推門進去,只覺塵氣撲鼻,屋中桌椅破爛,顯是廢棄已久。她割些草將一張桌子抹乾淨了,躺在桌上閉目養神。
  只見楊過並不跟隨進來,她叫道:“傻蛋,傻蛋!”不聽他答應,心想:“難道這傻蛋知道我要殺他,因而逃了!”當下也不理會,這了良久,迷迷糊糊的正要入睡,突然一陣肉香撲鼻。她跳起身來,走到門外,但見楊過坐在月光之下,手中拿著一大塊肉,正自張口大嚼,身前生了一堆火,火上樹枝搭架,挂著野味燒烤,香味一陣陣的送來。
  楊過見她出來,笑了笑道:“要吃么?”將一塊烤得香噴噴的腿肉擲了過去。那少女接在手中,似是一塊黃獐腿肉,肚中正餓,撕下一片來吃了,雖然沒鹽,卻也甚是鮮美,當下坐在火旁,斯斯文文的吃了起來。她先將腿肉一片片的撕下,再慢慢咀嚼,但見楊過吃得唾沫亂濺,嗒嗒有聲,不由得噁心,欲待石吃,腹中卻又饑餓,只見轉過了頭不去瞧他。
  她吃完一塊,楊過又遞了一塊給她。那少女道:“傻蛋,你叫甚么名字?”楊過楞楞的道:“你是神仙不是?怎知道我名叫傻蛋?”那少女心中一樂,笑道:“哈,原來你就叫傻蛋。你爸爸媽媽呢?”楊過道:“都死光啦。你叫甚么名字?”那少女道:“我不知道。你問來幹么?”楊過心想:“你不肯說,我且激你一激。”得意洋洋的道:“我知道啦,你也叫傻蛋,因此不肯說。”那少女大怒,縱起身來,舉拳往他頭上猛擊一記,罵道:“誰說我叫傻蛋?你自己才是傻蛋。”楊過哭喪著臉,抱頭說道:“人家問我叫甚么名字,我說不知道,人家就叫我傻蛋,你也說不知道,自然也是傻蛋啦。”那少女道:“誰說不知道了?我不愛跟你說就是。我姓陸,知不知道?”
  這少女就是當日在嘉興南湖中采蓮的幼女陸無雙。她與表姊程英、武氏兄弟採摘花朵時摔斷了腿,武三娘爲她接續斷骨,適在此時洪淩波奉師命來襲,以致接骨不甚妥善,傷癒之後左足短了寸許,行走時略有跛態。她皮色雖然不甚白皙,但容貌秀麗,長大後更見嬌美,只是一足跛了,不免引以爲恨。
  那日李莫愁殺了她父母婢仆,將她擄去,本來也要殺害,但見到她頸中所系的錦帕,記起她伯父陸展元昔日之情,遲遲不忍下手。陸無雙聰明精乖,知道落在這女魔頭手中,生死系於一線,這魔頭來去如風,要逃是萬萬逃不走的,於是一起始便曲意迎合,處處討好,竟奉承得那殺人不眨眼的赤練仙子加害之意日漸淡了。李莫愁有時記起當年恨事,就將她叫來折辱一場。陸無雙故意裝得蓬頭垢面,一蹺一拐。李莫愁見了她這副可憐巴巴的模樣,胡亂打罵一番,出了心中之氣,也就不爲已甚。陸無雙如此委曲求全,也虧她一個小小女孩,居然在這大魔頭門下挨了下來。
  她將父母之仇昱藏心中,絲毫不露。李莫愁問起她的父母,她總是假裝想不起來。當李莫愁與洪淩波練武之時,她就在旁遞劍傳巾、斟茶送果的侍候,十分殷勤。她武學本有些根柢,看了二人練武,心中暗記,待李洪二人出門時便偷偷練習,平時更加意討好洪淩波。後來洪淩波乘著師父心情甚佳之時代陸無雙求情,也拜在她門下作了徒弟。
  如是過了數年,陸無雙武功日進,只是李莫愁對她總是心存疑忌,別說最上乘的武功,就是第二流的功夫也不肯傳授。倒是洪淩波見她可憐,暗中常加點撥,因此她的功夫說高固然不高,說低卻也不低。這日李莫愁與洪淩波師待先後赴活死人墓盜“玉女心經”,陸無雙見她們長久不歸,決意就此逃離魔窟,回江南去探訪父母的生死下落。她幼時雖見父母被李莫愁打得重傷,料想凶多吉少,究未親見父母逝世,心中總存著一線指望,要去探個水落石出。臨走之時,心想一不作,二不休,竟又盜走了李莫愁的一本“五毒秘傳”,那是記載諸般毒藥和解藥的抄本。
  她左足跛了,最恨別人瞧她跛足,那日在客店之中,兩個道人向她的破足多看了幾眼,她立即出言斥責,那兩個道人脾氣也不甚好,三言兩語,動起手來,她使彎刀削了兩個道人的耳朵,才有日後豺狼穀的約鬥。當日李莫愁擄她北去之時,她在窯洞口與楊過曾見過一面,但其時二人年幼,日後都變了模樣,數年前匆匆一會,這時自然誰都記不起了。
  陸無雙吃完兩塊烤肉,也就飽了。楊過卻借著火光掩映,看她的臉色,心道:“我姑姑此刻不知身在何處?眼前這女子若是姑姑,我烤獐腿給她吃,豈不是好?”心下尋思,呆呆的凝望著好,竟似癡了。陸無雙哼了一聲,心道:“你這般無禮瞧我,現下且自忍耐,半夜裏再殺你。”當即回入石屋中睡了。
  睡到中夜,她悄悄起來,走到屋外,只見火堆邊楊過一動不動的睡著,火堆早已熄了,於是躡手躡足的走到他身後,手起刀落,往他背心砍去,突然手腕一抖,虎口震得劇痛,登時把捏不定,當的一聲,單刀脫手,只覺中刀之處似鐵似石。她一驚非小,急忙轉身逃開,心道:“難道這傻蛋竟練得周身刀槍不入?”奔出數丈,見楊過並不追來,回頭一望,只見他仍是伏在火邊不動。
  陸無雙疑心大起,叫道:“傻蛋,傻蛋!我有話跟你說。”楊過只是不應。她凝神細看,但見楊過身形縮成一團,模樣極是古怪,當下大著膽子走近,見他竟然不似人形,伸手摸了摸,衣服下硬硬的似是一塊大石。抓住衣服向上提起,衣服下果然是一塊岩石,又那裏有楊過的人在?
  她呆了一呆,叫道:“傻蛋,傻蛋!”不聽答應,當下側耳傾聽,似乎屋子中傳出一陣陣鼾聲,循聲尋去,只見楊過正睡在她适才所睡的桌上,背心向外,鼾聲大作,濃睡正酣。陸無雙盛怒之下,也不去細想他怎會突然睡到了桌上,立即縱身而上,提起單刀,挺刀尖向他背心插落。
  這一下刀鋒入肉,手上絕無異感,卻聽楊過打了幾下鼾,說起夢話來:“誰在我背上搔癢,嘻嘻,別鬧,別鬧,我怕癢。”
  陸無雙驚得臉都白了,雙手發顫,心道:“此人難道竟是鬼怪?”轉身欲逃,一時之間雙足竟然不聽使喚。只聽他又說夢話:“背上好癢,定是小老鼠來偷我的黃獐肉。”伸手背後,從衣衫底下拉出半片黃獐,拍的一聲,拋在地下。陸無雙舒了一口你氣,這才明白:“原來這傻蛋將黃獐肉放在背上,剛才這刀刺在獸肉上啦,卻教我虛驚一場。”
  她連刺兩次失誤,對楊過憎恨之心更加強了,咬牙低聲道:“臭傻蛋,瞧我這次要不要了你的小命。”閃身撲上,舉刀向他背心猛砍。楊過於鼾聲呼呼中翻了個身,這一刀拍的一聲,砍在桌上,深入木裏。
  陸無雙手上運勁,待要拔刀,楊過正做甚么惡夢,大叫:“媽婀,媽啊,小老鼠來咬我啊。”兩條泥腿倏地伸出,左腿擱在陸無雙臂彎裏的“曲池穴”,右腿卻擱在她肩頭的“肩井穴”。這兩處都是人身大穴,他兩條泥腿摔將下來,無巧不巧,恰好撞正這兩處穴道。陸無雙登時動彈不得,呆呆的站著,讓身子作了他擱腿的架子。
  她心中怒極,身子雖不能動,口中卻能說話,喝道:“喂,傻蛋,快把臭腳拿開。”只聽他打呼聲愈加響了。她不知如何是好,惱恨之下,張口將唾沫向他吐去。楊過翻了個身,右腳尖漫不經意的掠了過來,正好在她“巨骨穴”上輕輕一碰。陸無雙立時全身酸麻,連嘴也張不開了,鼻中只聞到他腳上臭氣陣陣沖來。
  就這么擱了一盞茶時分,陸無雙氣得幾欲暈去,心中賭咒發誓:“明日待我穴道松了,定要在這傻蛋身上斬他十七八刀。”再過一陣,楊過心想也作弄她得夠了,放開雙足,轉過身來,雖在黑暗之中,她臉上的氣惱神色仍是瞧得清清楚楚。她越是發怒,似乎越是與小龍女相似,楊過癡癡的瞧著,那裏捨得閉眼?其實陸無雙相貌和小龍女全不相似,只是天下女子生氣的模樣總是大同小異,楊過念師情切,百無聊賴之中,瞧瞧陸無雙的嗔態怒色,自覺是依稀瞧到了小龍女,那也是畫餅之意、望梅之思而已。
  過了一會,月光西斜,從大門中照射進來。陸無雙見楊過雙眼睜開,笑眯眯的瞧著自己,心中一凜:“莫非這傻蛋喬呆扮癡?他點我穴道,並非無意碰巧撞中?”想到此處,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就在此時,忽見楊過斜眼望著地下,她歪過眼珠,順著他眼光看去,只見地下並排列著三條黑影,原來有三個人站在門口。凝神再看,三條黑影的手中都拿著兵刃,她暗暗叫苦:“糟啦,糟啦,對頭找上了門來,偏生給這傻蛋撞中了穴道。”她連遭怪異,心中雖然起疑,卻總難信如此肮髒猥瑣的一個牧童竟會有一身高明武功。
  楊過閉上了眼大聲打鼾。只聽門口一人叫道:“小賤人,快出來,你站著不動,就想道爺饒了你么?”楊過心道:“原來又是個牛鼻子。”又聽另一人道:“我們也不要你的性命,只要削你兩隻耳朵、三根手指。”第三人道:“老子在門外等著,爽爽快快的出來動手罷。”說著向外躍出。三人圍成半圓,站在門外。
  楊過伸個懶腰,慢慢坐起,說道:“外面叫甚么啊,陸姑娘,你在那裏?咦,你幹么站著不動?”在她背上推了幾下。陸無雙但覺一股強勁力道傳到,全身一震,三處被封的穴道便即解開,當下也不及細想,俯身拾起單刀,躍出大門,只見三個男人背向月光而立。
  她更不打話,翻腕向左邊那人挺刀刺去。那人手中拿的是條鐵鞭,看准尖刀砸將下來。他鐵鞭本就沈重,兼之膂力甚強,砸得又准,當的一聲,陸無雙單刀脫手。楊過橫臥桌上,見陸無雙向旁跳開,左手斜指,心道:“好,那道人的長劍保不住。”果然她手腕鬥翻,已施展古墓派武功,奪過道人手中長劍,順手斫落,噗的一聲,道人肩頭中劍。他大聲咒駡,躍開去撕道袍裹傷。
  陸無雙舞劍與使鞭的漢子鬥在一起。另一個矮小漢子手持花槍,東一槍西一槍的攢刺,不敢過份逼近。那使鞭的猛漢武藝不弱,鬥了十余合,陸無雙漸感不支。那人出手與步履之間均有氣度,似乎頗爲自顧身分,陸無雙數次失手,他竟並不過份相逼。
  那道人裹好傷口,空手過來,指著陸無雙罵道:“古墓派的小賤人,下手這般狠毒!”挺臂舞拳,向她急沖過去。白光閃動,那道人背上又吃了一劍,可是那矮漢的花槍卻也刺到了陸無雙背心,使鞭猛漢的鐵鞭戳向她肩頭。楊過暗叫:“不好!”雙手握著的兩枚石子同時擲出,一枚蕩開花槍,另一枚打中了猛漢右腕。
  不料那猛漢武功了得,右腕中石,鐵鞭固然無力前伸,但左掌快似閃電,倏地穿出,噗的一聲,擊正陸無雙胸口。楊過大驚,他究竟年輕識淺,看不透這猛漢左手上拳掌功夫的了得,急忙搶出,一把抓住他後領運勁甩出。那猛漢騰空而起,跌出丈許之外。那道人與矮漢子見楊過如此厲害,忙扶起猛漢,頭也不回的走了。
  楊過俯頭看陸無雙時,見她臉如金紙,呼吸甚是微弱,受傷實是不輕,伸左手扶住她背脊,讓她慢慢坐起,但聽得格啦、格啦兩聲輕響,卻是骨骼互撞之聲,原來她兩根肋骨被那猛漢一掌擊斷了。她本已昏暈過去,兩根斷骨一動,一陣劇痛,便即醒轉,低低呻吟。楊過道:“怎么啦?很痛么?”陸無雙早痛得死去活來,咬牙罵道:“問甚么?自然很痛。抱我進屋去。”楊過托起她身子,不免略有震動。陸無雙斷骨相撞,又是一陣難當劇痛,罵道:“好,鬼傻蛋,你……你故意折磨我。那三個傢夥呢?”楊過出手之時,她已被擊暈,是以不知是他救了自己性命。
  楊過笑了笑,道:“他們只道你已經死了,拍拍手就走啦。”陸無雙心中略寬,罵道:“你笑甚么?死傻蛋,見我越痛就越開心,是不是?”楊過每聽她罵一句,就想起小龍女當日叱駡自己的情景來。他在活死人墓中與小龍女相處這幾年,實是他一生中最歡悅的日子,小龍女縱然斥責,他因知師父真心相待,仍是內心感到溫暖。此時找尋師父不到,恰好碰到另一個白衣少女,淒苦孤寂之情,竟得稍卻。實則小龍女秉性冷漠,縱對楊過責備,也不過不動聲色的淡淡數說幾句,那會如陸無雙這般亂罵?但在楊過此時心境,總是有一個年輕女子斥駡自己,遠比無人斥駡爲佳,對她的惡言相加只是微笑不理,抱起她放在桌上。陸無雙橫臥下去時斷骨又格格作聲,忍不住大聲呼痛,呼痛時肺部吸氣,牽動肋骨,痛得更加厲害了,咬緊牙關,額頭上全是冷汗。
  楊過道:“我給你接上斷骨好么?”陸無雙罵道:“臭傻蛋,你會接甚么骨?”楊過道:“我家裏的癩皮狗跟隔壁的大黃狗打架,給咬斷了腿,我就給它接過骨。還有,王家伯伯的母豬撞斷了肋骨,也是我給接好的。”陸無雙大怒,卻又不敢高聲呼喝,低沈著嗓子道:“你罵我癩皮狗,又罵我母豬。你才是癩皮狗,你才是母豬。”楊過笑道:“就算是豬,我也是公豬啊。再說,那癩皮狗也是雌的,雄狗不會癩皮。”陸無雙雖然伶牙利齒,但每說一句,胸口就一下牽痛,滿心要跟他鬥口,卻是力所不逮,只得閉眼忍痛,不理他的嘮叨。楊過道:“那癩皮狗的骨頭經我一接,過不了幾天就好啦,跟別的狗打起架來,就和沒斷過骨頭一樣。”
  陸無雙心想:“說不定這傻蛋真會接骨。何況若是無人醫治,我准沒命。可是他跟我接骨,便得碰到我胸膛,那……那怎么是好?哼,他若治我不好,我跟他同歸於盡。若是治好了,我也決不容這見過我身子之人活在世上。”她幼遭慘禍,忍辱掙命,心境本已大異常人,跟隨李莫愁日久,耳染目濡,更學得心狠手辣,小小年紀,卻是滿肚子的惡毒心思,低聲道:“好罷!你若騙我,哼哼,小傻蛋,我決不讓你好好的死。”
  楊過心道:“此時不加刁難,以後只怕再沒機緣了。”於是冷冷的道:“王家伯伯的母豬撞斷了肋骨,他閨女向我千求萬求,連叫我一百聲『好哥哥』,我才去給接骨……”陸無雙連聲道:“呸,呸,呸,臭傻蛋……臭傻蛋……啊唷……”胸口又是一陣劇痛。楊過笑道:“你不肯叫,那也罷了。我回家啦,你好好兒歇著。”說著站起身來,走向門口。
  陸無雙心想:“此人一去,我定要痛死在這裏了。”只得忍氣道:“你要怎地?”楊過道:“本來嘛,你也得叫我一百聲好哥哥,但你一路上罵得我苦了,須得叫一千聲才成。”陸無雙心下計議:“一切且答應他,待我傷癒,再慢慢整治他不遲。”於是說道:“我就叫你好哥哥,好哥哥,好哥哥……哎唷……哎唷……”楊過道:“好罷,還有九百九十七聲,那就記在帳上,等你好了再叫。”走近身來,伸手去解她衣衫。
  陸無雙不由自主的一縮,驚道:“走開!你幹甚么?”楊過退了一步,道:“隔著衣服接斷骨我可不會,那些癩皮狗、老母豬都是不穿衣服的。”陸無雙也覺好笑,可是若要任他解衣,終覺害羞,過了良久,才低頭道:“好罷,我鬧不過你。”楊過道:“你不愛治就不治,我又不希罕……”
  正說到此處,忽聽得門外有人說道:“這小賤人定然在此方圓二十裏之內,咱們趕緊搜尋……”陸無雙一聽到這聲音,只嚇得面無人色,當下顧不得胸前痛楚,伸手按住了楊過的嘴巴,原來外面說話的正是李莫愁。
  楊過聽了她聲音,也是大吃一驚。只聽另一個女子聲音道:“那叫化子肩頭所插的那把彎刀,明明是師妹的銀弧刀,就可惜沒能起出來認一下。”此人自是洪淩波了。
  她師徒倆從活死人墓中死裏逃生,回到赤霞莊來,發見陸無雙竟已逃走,這也罷了,不料她還把一本“五毒秘傳”偷了去。李莫愁橫行江湖,武林人士盡皆忌憚,主要還不因她武功,而在她五毒神掌與冰魄銀針的劇毒。“五毒秘傳”中載得有神掌與銀針上毒藥及解藥的藥性、制法,倘若流傳了出去,赤練仙子便似赤練蛇給人拔去了毒牙。秘傳中所載她早熟爛於胸,自不須帶在身邊,在赤霞莊中又藏得機密萬分,那知陸無雙平日萬事都留上了心,得知師父收藏的所在,既然決意私逃,便連這本書也偷了去。
  李莫愁這一怒真是非同小可,帶了洪淩波連日連夜的追趕,但陸無雙逃出已久,所走的又是荒僻小道。李莫愁師徒自北至南、自南回北兜截了幾次,始終不見她的蹤影。這一晚事有湊巧,師徒倆行至潼關附近,聽得丐幫弟子傳言,召只西路幫衆聚會。李莫愁心想丐幫徒衆遍於天下,耳目靈通,當會有人見到陸無雙,於是師徒倆趕到集會之處,想去打探消息,在路上恰好撞到一名五袋弟子由一名丐幫幫衆背著飛跑,另外十七八名乞兒在旁衛護。李莫愁見那人肩頭插了一柄彎刀,正是陸無雙的銀弧刀。她閃身在旁竊聽,隱約聽到那些乞丐憤然叫嚷,說給一個跛足丫頭用彎刀擲中了肩頭。
  李莫愁大喜,心想他既受傷不久,陸無雙必在左近,當下急步追趕,尋到了那破屋之前。但見屋前燒了一堆火,又微微聞到血腥氣,忙幌亮火折四下照看,果見地下有幾處血迹,血色尚新,顯是惡鬥未久。李莫愁一拉徒兒的衣袖,向那破屋指了指。洪淩波點點頭,推開屋門,舞劍護身,闖了進去。
  陸無雙聽到師父與師姊說話,已知無幸,把心一橫,躺著等死。只聽得門聲輕響,一條淡黃人影閃了進來,正是師姊洪淩波。
  洪淩波對師妹情誼倒甚不錯,知道此次師父定要使盡諸般惡毒法兒,折磨得師妹痛苦難當,這才慢慢處死,眼見她躺在桌上,當下舉劍往她心窩中刺去,免她零碎受苦。
  劍尖剛要觸及陸無雙心口,李莫愁伸手在她肩頭一拍,洪淩波手臂無勁,立時垂下。李莫愁冷笑道:“難道我不會動手殺人?要你忙甚么?”對陸無雙道:“你見到師父也不拜了么?”她此時雖當盛怒,仍然言語斯文,一如平素。陸無雙心想:“今日既已落在她手中,不論哀求也好,挺撞也好,總是要苦受折磨。”於是淡淡的道:“你與我家累世深仇,甚么話也不必說啦。”李莫愁靜靜的望著她,目光中也不知是喜是愁。洪淩波臉上滿是哀憐之色。陸無雙上唇微翹,反而神情倨傲。
  三人這么互相瞪視,過了良久,李莫愁道:“那本書呢?拿來。”陸無雙道:“給一個惡道士、一個臭叫化子搶去啦!”李莫愁暗吃一驚。她與丐幫雖無梁子,跟全真教的過節卻是不小,素知丐幫與全真教淵源極深,這本“五毒秘傳”落入了他們手中,那還了得?
  陸無雙隱約見到師父淡淡輕笑,自是正在思量毒計。她在道上遁逃之際,提心吊膽的只怕師父追來,此刻當真追上了,反而不如先時恐懼,突然間想起:“傻蛋到那裏去了?”她命在頃刻,想起那個肮髒癡呆的牧童,不知不覺竟有一股溫暖親切之感。突然間火光閃亮,蹄聲騰騰直響。
  李莫愁師徒轉過身來,只見一頭大牯牛急奔入門,那牛右角上縛了一柄單刀,左角上縛著一叢燒得正旺的柴火,眼見沖來的勢道極是威猛,李莫愁當即閃身在旁,但見牯牛在屋中打了個圈子,轉身又奔了出去。牯牛進來時橫衝直撞,出去時也是發足狂奔,轉眼間已奔出數丈之外。李莫愁望著牯牛後影,初時微感詫異,隨即心念一動:“是誰在牛角上縛上柴火尖刀?”轉過身來,師徒倆同聲驚呼,躺在桌上的陸無雙已影蹤不見。
  洪淩波在破屋前後找了一遍,躍上屋頂。李莫愁料定是那牯牛作怪,當即追出屋去。黑暗中但見牛角上火光閃耀,已穿入了前面樹林。她在火光照映下見牛背上無人,看來陸無雙並非乘牛逃走,轉念一想:“是了,定是有人在外接應,趕這怪牛來分我之心,乘亂救了她去。”但一時之間不知向何方追去才是,當下腳步加快,片刻間已追上牯牛,縱身躍上牛背,卻瞧不出甚么端倪,立即蹤下,在牛臀上踢了一腳,撮口低嘯,與洪淩波通了訊號,一個自北至南,一個從西到東的追去。
  這牯牛自然是楊過趕進屋去的。他聽到李莫愁師徒的聲音,當即溜出後門,站在窗外偷聽,只一句話,便知李莫愁是要來取陸無雙性命,靈機一動,奔到牯牛之旁,將陸無雙那柄給鐵鞭砸落在地的單刀拾起,再拾了幾根枯柴,分別縛上牛角,取火燃著了柴枝,伏在牛腹之下,手腳抱住牛身,驅牛沖進屋去,一把抱起陸無雙,仍是藏在牛腹底下逃出屋來。他行動迅捷,兼之那牯牛模樣古怪,饒是李莫愁精明,事出不意,卻也沒瞧出破綻。待得她追上牯牛,楊過早已抱著陸無雙躍入長草中躲起。
  這一番顛動,陸無雙早痛得死去活來,于楊過怎樣相救、怎樣抱著她藏身在牛腹之下、怎樣躍入草叢,她都是迷糊不清,過了好一陣,神智稍複,“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楊過忙按住她口,在她耳邊低聲道:“別作聲!”只聽腳步聲響,洪淩波道:“咦,怎地一霎眼就不見了人?”遠處李莫愁道:“咱們走罷。這小賤人定是逃得遠了。”但聽洪淩波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陸無雙極是氣悶,又待呼痛,楊過仍是按住她嘴不放。
  陸無雙微微一掙,發覺被他摟在懷內,又羞又急,正想出手打去。楊過在她耳邊低聲道:“別上當,你師父在騙你。”這句話剛說完,果然聽得李莫愁道:“當真不在此處。”說話聲音極近,幾乎就在二人身旁。陸無雙吃了一驚,心道:“若不是傻蛋見機,這番可沒命了!”原來李莫愁疑心她就藏在附近,口中說走,其實是施展輕功,悄沒聲的掩了過來。陸無雙險些中計。
  楊過側耳靜聽,這次她師徒倆才當真走了,鬆開按在陸無雙嘴上的手,笑道:“好啦,不用怕啦。”陸無雙道:“放開我。”楊過輕輕將她平放草地,說道:“我立時給你接好斷骨,咱們須得趕快離開此地,待得天明,可就脫不了身啦。”陸無雙點了點頭。楊過怕她接骨時掙扎叫痛,驚動李莫愁師徒,當即點了她的麻軟穴,伸手去解她衣上扣子,說道:“千萬別作聲。”
  解開外衣後,露出一件月白色內衣,內衣之下是個杏黃色肚兜。楊過不敢再解,目光上移,但見陸無雙秀眉雙蹙,緊緊閉著雙眼,又羞又怕,渾不似一向的蠻橫模樣。楊過情竇初開,聞到她一陣陣處女體上的芳香,一顆心不自禁的怦怦而跳。陸無雙睜開眼來,輕輕的道:“你給我治罷!”說了這句話,又即閉眼,側過頭去。楊過雙手微微發顫,解開她的肚兜,看到她乳酪一般的胸脯,怎么也不敢用手觸摸。
  陸無雙等了良久,但覺微風吹在自己赤裸的胸上,頗有寒意,轉頭睜眼,卻見楊過正自癡癡的瞪視,怒道:“你……你瞧……瞧……甚么?”楊過一驚,伸手去摸她肋骨,一碰到她滑如凝脂的皮膚,身似電震,有如碰到炭火一般,立即縮手。陸無雙道:“快閉上眼睛,你再瞧我一眼,我……我……”說到此處,眼淚流了下來。
  楊過忙道:“是,是。我不看了。你……你別哭。”果真閉上眼睛,伸手摸到她斷了的兩根肋骨,將斷骨仔細對準,忙拉她肚兜遮住她胸脯,心神略定,於是折了四根樹枝,兩根放在她胸前,兩根放在背後,用樹皮牢牢綁住,使斷骨不致移位,這才又扣好她裏衣與外衣的扣子,松了她的穴道。
  陸無雙睜開眼來,但見月光映在楊過臉上,雙頰緋紅,神態忸怩,正自偷看她的臉色,與她目光一碰,急忙轉過頭去。此時她斷骨對正,雖然仍是疼痛,但比之适才斷骨相互銼軋時的劇痛已大爲緩和,心想:“這傻蛋倒真有點本事。”她此時自已看出楊過實非常人,更不是傻蛋,但她一起始就對之嘲罵輕視,現下縱然蒙他相救,卻也不肯改顔尊重,當下問道:“傻蛋,你說怎生好?呆在這兒呢,還是躲得遠遠地?”楊過道:“你說呢?”陸無雙道:“自然走啊,在這兒等死么?”楊過道:“到那兒去?”陸無雙道:“我要回江南,你肯不肯送我去?”楊過道:“我要尋我姑姑,不能去那么遠。”陸無雙一聽,臉色沈了下來,道:“好罷,那你快走!讓我死在這兒罷。”
  陸無雙若是溫言軟語的相求,楊過定然不肯答應,但見她目蘊怒色,眉含秋霜,依稀是小龍女生氣的模樣,不由得難以拒卻,心想:“說不定姑姑恰好到了江南,我送陸姑娘去,常言道好心有好報,天見可憐,卻教我撞見了姑姑。”他明知此事渺茫之極,只是無法拒絕陸無雙所求,只好向自己巧所辯解罷了,當下歎了口氣,俯身將她抱起。
  陸無雙怒道:“你抱我幹么?”楊過笑道:“抱你到江南去啊。”陸無雙大喜,噗嗤一笑,道:“傻蛋,江南這么遠,你抱得我到么?”話雖這么說,卻安安靜靜的伏在他懷裏,一動也不動了。
  這時那頭大牯牛早奔得不知去向。楊過生怕給李莫愁師徒撞見,盡揀荒僻小路走。他腳下迅捷,上身卻是穩然不動,全沒震痛陸無雙的傷處。陸無雙見身旁樹木不住倒退,他這一路飛馳,竟然有如奔馬,比自己空身急奔還要迅速,輕功實不在師父之下,心中暗暗驚奇:“原來這傻蛋身負絕藝,他小小年紀,怎能練到這一身本事?”不久東方漸白,她擡起頭來,見楊過臉上雖然肮髒,卻是容貌清秀,雙目更是靈動有神,不由得心中一動,漸漸忘了胸前疼痛,過了一陣,竟爾沈沈睡去。
  待得天色大明,楊過有些累了,奔到一棵大樹底下,輕輕將她放下,自己坐在她身邊休息。陸無雙睜開眼來,淺淺一笑,說道:“我餓啦,你餓不餓?”楊過道:“我自然也餓,好罷,咱們找家飯店吃飯。”站起身來,又抱起了她,只是抱了半夜,雙臂微感酸麻,當下舉起她坐在自己肩頭,緩緩而行。
  陸無雙兩隻腳在楊過胸前輕輕的一蕩一蕩,笑道:“傻蛋,你到底叫甚么名字?總不成在別人面前,我也叫你傻蛋。”楊過道:“我沒名字,人人都叫我傻蛋。”陸無雙慍道:“你不說就算啦!那你師父是誰?”楊過聽她提到“師父”二字,他對小龍女極是敬重,那敢輕忽玩鬧,正色答道:“我師父是我姑姑。”陸無雙信了,心道:“原來他是家傳的武藝。”又問:“你姑姑是那一家那一派?”楊過呆頭呆腦的道:“她是住在家裏的,派甚麽的我可不知道啦。”陸無雙嗔道:“你裝傻!我問你,你學的是那一門子武功?”楊過道:“你問我家的大門嗎?怎么說是紙糊的,那明明是木頭的。”陸無雙心下沈吟:“難道此人當真是個傻蛋?武功雖好,人卻癡呆么?”於是溫言道:“傻蛋,你好好跟我說,你爲甚么救我性命?”
  楊過一時難以回答,想了一陣,道:“我姑姑叫我救你,我就救你。”陸無雙道:“你姑姑是誰?”楊過道:“姑姑就是姑姑。她叫我幹甚么,我就幹甚么。”陸無雙歎了口氣,心想:“這人原來真是傻的。”本來已對他略有溫柔之意,此時卻又轉生厭憎。楊過聽她不再說話,問道:“你怎么不說話啦?”陸無雙哼了一聲。楊過又問一句。陸無雙嗔道:“我不愛說話就不說話,傻蛋,你閉著嘴巴!”楊過知她此時臉色定然好看,只是她坐在自己肩頭,難以見到,不禁暗感可惜。
  不多時,來到一個小市鎮。楊過找了一家飯店,要了飯菜,兩人相對而坐。陸無雙聞到他身上的牛糞氣息,眉頭一皺,道:“傻蛋,你坐到那邊去,別跟我一桌。”楊過笑了笑,走到另一張桌旁坐了。陸無雙見他仍是面向自己,心中煩躁,越瞧越覺此人傻得討厭,沈臉道:“你別瞧我。”指著遠處一張桌子道:“坐到那邊去。”楊過裂嘴一笑,捧了飯碗,坐在門檻上吃了起來。陸無雙道:“這才對啦。”她肚中雖餓,但胸口刺痛,難以下咽,只感一百個的不如意,欲待拿楊過出氣,他又坐得遠了,呼喝不著。
  正煩惱間,忽聽門外有人高聲唱道:“小小姑娘做好事哪。”又有人接唱道:“施捨化子一碗飯哪!”陸無雙擡起頭來,只見四名乞丐一字排在門外,一齊望著自己,眼見這四人來意不善,心中暗暗吃驚。又聽第三個化子唱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哪!”第四個唱道:“地獄無門你闖進來!”四個乞丐唱的都是討飯的“蓮花落”調子,每人都是右手持一隻破碗,左手拿一根樹枝,肩頭負著四隻麻布袋子。陸無雙曾聽師姊閒談時說起,丐幫幫衆以所負麻袋數目分輩份高低,這四人各負四袋,那均是四袋弟子,想起昨天在豺狼穀中相鬥的那韓陳二人,背上似乎各負五隻麻袋,比之眼前這四人還高了一級。自己若是身上無傷,對這四丐自是不懼,可是現下提筷子都沒力氣,卻如何迎敵?傻蛋輕功雖然了得,但這么瘋瘋顛顛的,就算會武,也決不能高,一時不禁彷徨無計。
  楊過自管自吃飯,對這四個化子恍若未見。他吃完了一碗,自行走到飯桶邊滿滿的又裝一碗,伸手到陸無雙面前的菜盤中抓起一條魚來,湯水魚汁,淋得滿桌都是,傻笑道:“嘻嘻,我吃魚!”
  陸無雙秀眉微蹙,已無餘暇斥駡。只聽那四個乞丐又唱了起來,唱的仍是“小小姑娘”那四句。四個乞丐連唱三遍,八隻眼睛瞪視著她。陸無雙不知如何應付才是,當下緩緩扒著飯粒,只作沒有聽見,心中卻是焦急萬分。
  一個化子大聲說道:“小姑娘,你既一碗飯也不肯施捨,就再施捨一柄彎刀罷。”另一個道:“你跟我們去,我們也不能難爲你。只要問明是非曲直,自有公平了斷。”隔了一會,第三個道:“快走罷,難道真要我們用強不成?”陸無雙回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第四個化子道:“我們不能強丐惡化,四個大男人欺侮一個小姑娘,也教江湖上好漢笑話,只是要你去評一評理。”陸無雙聽了四人語氣,知道片刻之間就要動武,雖然明知難敵,卻也不能束手待斃,左手撫著長凳,只待對方上來,就挺凳拒敵。
  楊過心想:“該出手啦!”走到陸無雙桌邊,端起湯碗,口中咬著一大塊魚,含含糊糊的道:“我……我要泡點兒湯!”湯碗一側,把半碗熱湯倒在陸無雙右臂上。她坐西朝東,右臂處於內側,這半碗湯倒將下去,她立時身子一縮,轉頭去看。楊過叫道:“啊喲!”毛手毛腳的去替她抹拭,就在此時,左手向外一揚,四根竹筷激飛而出,分射四名化子。
  這四根竹筷去勢實在太快,那四個化子還沒看清,只覺臂彎處一痛,嗆啷啷聲響,四隻破碗一齊摔在地下石匝得粉碎。楊過拉起身上破衣,不住價往陸無雙袖子上抹去,說道:“你……你別生氣……我……我……我給你抹乾淨。”陸無雙叱道:“別瞎搗亂!”回頭瞧那四個化子時,登時驚得呆了。
  只見四個乞丐的背影在街角處一幌而沒,地下滿是破碗的碎片。陸無雙大是驚疑:“這四人忒也古怪,怎地平白無端的突然走了?”
  她見楊過雙手都是魚湯菜汁,還在桌上亂抹,斥道:“快走開,也不怕髒?”楊過道:“是,是!”雙手在衣襟上大擦一陣。陸無雙皺起眉頭,問道:“那四個叫化子怎么走啦?”楊過道:“他們見姑娘小氣,不肯施捨,再求也是無用,這就走啦。”
  陸無雙沈吟片刻,不明所以,取出銀子,叫楊過去買了一頭驢子,付了飯錢後,跨上驢背。但剛上驢背,斷骨處便是劇痛,忍不住呻吟出聲。楊過道:“可惜我又髒又臭,要不然倒可扶著你。”陸無雙道:“哼,盡說廢話。”繮繩一抖,那驢子的脾氣甚是倔強,挨到牆邊,將她身子往牆上擦去。陸無雙手腳都無力氣,驚呼一聲,竟從驢子上摔了下來。她右足著地,穩穩站定,可是牽動傷處,疼痛難當,怒道:“你明明見我摔下來,也不來扶。”楊過道:“我……身上髒啊。”陸無雙道:“你就不會洗洗么?”楊過傻笑幾下,卻不說話。陸無雙道:“你扶我騎上驢子去。”楊過依言扶她上了驢背。那驢子一覺背上有人,立時又要搗鬼。
  陸無雙道:“你快牽著驢子。”楊過道:“不,我怕驢子踢我。要是我那條大牯牛跟著來,可就好了。”陸無雙氣極:“這傻蛋說他不傻卻傻,說他傻呢,卻又不傻。他明明是想抱著我。”無可奈何,只得道:“好罷,你也騎上驢背來。”楊過道:“是你叫我的,可別嫌我髒,又罵我打我。”陸無雙道:“是啦,羅羅唆唆的多說幹么?”楊過這才一笑跨上驢背,雙手摟住了她,兩腿微一用力,那驢子但感腹邊大痛,那裏還敢作怪,乖乖的走了。
  楊過道:“向那兒走?”陸無雙早已打聽過路徑,本想東行過潼關,再經中州,折而南行,那是大道,但見了丐幫這四個化子後,尋思前邊路上必定還有丐幫徒衆守候,不如走小路,經竹林關,越龍駒寨,再過紫荊關南下,雖然路程迂遠些,卻是太平得多,也更加不易給師父追上,沈吟一會,向東南方一指,道:“往那邊去。”
  驢子蹄聲得得,緩緩而行,剛出市集,路邊一個農家小孩奔到驢前,叫道:“陸姑娘,有件物事給你。”說著將手中一束花擲了過來,轉頭撒頭撒腿就跑。陸無雙伸手接過,見是一束油菜花,花束上縛著一封信,忙撕開封皮,抽出一張黃紙,見紙上寫道:
  “尊師轉眼即至,即速躲藏,切切!”
  黃紙甚是粗糙,字迹卻頗爲秀雅。陸無雙“咦”了一聲,驚疑不定:“這小孩是誰?他怎知我姓陸?又怎知我師父即會追來?”問楊過道:“你識得這小孩,是不是?又是你姑姑派來的了?”
  楊過在她腦後早已看到了信上字迹,心想:“這明明是個尋常農家孩童,定是受人差遣送信。只不知寫信的人是誰?看來倒是好意。當真李莫愁追來,那便如何是好?”他雖學了玉女心經和九陰真經,一身而兼修武林中兩大秘傳,但究竟時日太淺,雖知秘奧,功力未至,也是枉然,若給李莫愁趕上,可萬萬不是敵手,青天白日的實是無處躲藏,正自沈吟無計,聽陸無雙問起,答道:“我不識得這小傻蛋,看來也不是我姑姑派來的。”
  剛說了這兩句話,只聽吹打聲響,迎面擡來一乘花轎,數十人前後簇擁,原來是迎娶新娘。雖是鄉間村夫的粗鄙鼓樂,卻也喜氣洋洋,自有一股動人心魄的韻味。楊過心念一動,問道:“你想不想做新娘子?”
第九回 百計避敵

  陸無雙正自惶急,聽他忽問傻話,怒道:“傻蛋!又胡說甚麽?”楊過笑道:“咱們來玩拜天地成親。你扮新娘子好不好?那才教美呢?臉上披了紅布,別人說甚麽也瞧你不見。”陸無雙一怔,道:“你教我扮新娘子躲過師父?”楊過嘻嘻笑道:“我不知道,你扮新娘子,我就扮新官人。”
  此時事勢緊迫,陸無雙也無暇斥駡,心想:“這傻蛋的主意當真古怪,但除此之外,實在亦無別法。”問道:“怎麽扮法啊?”楊過也不敢多挨時刻,揚鞭在驢臀上連抽幾鞭,驢子發足直奔。
  鄉間小路狹窄,一頂八人擡的大花轎塞住了路,兩旁已無空隙。迎親人衆見驢子迎面奔來,齊聲叱喝,叫驢上乘客勒繮緩行。楊過雙腿一夾,卻催得驢子更加快了,轉眼間已沖到迎親的人衆跟前。早有兩名壯漢搶上前來,欲待拉住驢子,以免衝撞花轎。楊過皮鞭揮處,卷住了二人手臂,一提一放,登時將二人摔在路旁,向陸無雙道:“我要扮新郎啦。”身子前探,右手伸出,已將騎在一匹白馬上的新郎提將過來。
  那新郎十七八歲年紀,全身新衣,頭戴金花,突然被楊過抓住,自是嚇得魂不附體。楊過舉起他身子往空中一拋,待他飛上一丈有餘,再跌下來時,在衆人驚呼聲中伸手接住。迎親的共有三十來人,半數倒是身長力壯的關西大漢,但見他如此本領,新郎又落入他手中,那敢上前動手?一個老者見事多了,料得是大盜攔路行劫,搶上前來唱個肥諾,說道:“大王請饒了新官人。大王須用多少盤纏使用,大家盡可商量。”楊過向陸無雙笑道:“媳婦兒,怎麽他叫我大王?我又不姓王?我瞧他比我還傻。”陸無雙道:“別瞎纏啦,我好似聽到了師父花驢上的鈴子聲響。”
  楊過一驚,側耳靜聽,果然遠處隱隱傳來一陣鈴聲,心想:“她來得好快啊。”說道:“鈴子?甚麽鈴子?是賣糖的麽?那好極啦,咱們買糖吃。”轉頭向那老者道:“你們全都聽我的話,就放了他,要不然……”說著又將新郎往空中一拋。那新郎嚇得哇哇大叫,哭將起來。那老者只是作揖,道:“全憑大王吩咐。”楊過指著陸無雙道:“她是我媳婦兒,她見你們玩拜天地成親,很是有趣,也要來玩玩……”陸無雙斥道:“傻蛋,你說甚麽?”楊過不去理她,說道:“你們快把新娘子的衣服給她穿上,我就扮新官人玩兒。”
  兒童戲耍,原是常有假扮新官人、新娘子拜天地成親之事,天下皆然,不足爲異。但萬料不到一個攔路行劫的大盜忽然要鬧這玩意,衆人都是面面相覷,做聲不得。看楊陸二人時,一個是弱冠少年,一個是妙齡少女,說是一對夫妻,倒也相像。衆中正沒做理會處,楊過聽金鈴之聲漸近,躍下驢背,將新郎橫放驢子鞍頭,讓陸無雙守住了,自行到花轎跟前,掀開轎門,拉了新娘出來。
  那新娘嚇得尖聲大叫,臉上兜著紅布,不知外面出了甚麽事。楊過伸手拉下她臉上紅布,但見她臉如滿月,一副福相,笑道:“新娘子美得緊啊。”在她臉頰上輕輕一摸。新娘子這時嚇得呆了,反而不敢作聲。楊過左手提起新娘,叫道:“若要我饒她性命,快給我媳婦兒換上新娘的打扮。”
  陸無雙耳聽得師父花驢的鸞鈴聲越來越近,向楊過橫了一眼,心道:“這傻蛋不知天高地厚,這當口還說笑話?”但聽迎親的老者連聲催促:“快,快!快換新郎新娘的衣服。”送嫁喜娘當即七手八腳的除下了新娘的鳳冠霞披、錦衣紅裙,替陸無雙穿戴。楊過自己動手,將新郎的吉服穿上,對陸無雙道:“乖媳婦兒,進花轎去罷。”陸無雙叫新娘先進花轎,自己坐在她身上,這才放下轎帷。
  楊過看了看腳下的草鞋,欲待更換,鈴聲卻已響到山角之處,叫道:“回頭向東南方走,快吹吹打打!有人若來查問,別說見到我們。”縱身躍上白馬,與騎在驢背上的新郎並肩而行。衆人見新夫婦都落入了強人手中,那敢違抗,鎖吶鑼鈸,一齊響起。
  花轎轉過頭來,只行得十來丈,後面鸞鈴聲急,兩匹花驢踏著小步,追了上來。陸無雙在轎中聽到鈴響,心想能否脫卻大難,便在此一瞬之間了,一顆心怦怦急跳,傾聽轎外動靜。楊過裝作害羞,低頭瞧著馬頸,只聽得洪淩波叫道:“喂,瞧見一個跛腳姑娘走過沒有?”迎親隊中的老者說道:“沒……沒有啊?”洪淩波再問:“有沒見一個年輕女子騎了牲口經過?”那老者仍道:“沒有。”師徒倆縱驢從迎親人衆身旁掠過,急馳而去。
  過不多時,李洪二人兜過驢頭,重行回轉。李莫愁拂塵揮出,卷住轎帷一拉,嗤的一聲,轎帷撕下了半截。楊過大驚,躍馬近前,只待她拂塵二次揮出,立時便要出手救人,那知李莫愁向轎中瞧了一眼,笑道:“新娘子挺俊呀。”擡頭向楊過道:“小子,你福氣不小。”楊過低下了頭,那敢與她照面,但聽蹄聲答答,二人竟自去了。
  楊過大奇:“怎麽她竟然放過了陸姑娘?”向轎中張去,但見那新娘嚇得面如土色,簌簌發抖,陸無雙竟已不知去向。楊過更奇,叫道:“哎唷,我的媳婦兒呢?”陸無雙笑道:“我不見啦。”但見新娘裙子一動,陸無雙鑽了出來,原來她低身躲在新娘裙下。她知師父行事素來周密,任何處所決不輕易放過,料知她必定去後複來,是以躲了起來。楊過道:“你安安穩穩的做新娘子罷,坐花轎比騎驢子舒服。”陸無雙點了點頭,對新娘道:“你擠得我好生氣悶,快給我出去。”新娘無奈,只得下轎,騎在陸無雙先前所乘的驢上。
  新娘和新郎從未見過面,此時新郎見新娘肥肥白白,頗有幾分珠圓玉潤;新娘偷看新郎,倒也五官端正。二人心下竊喜,一時倒忘了身遭大盜劫持,後果大是不妙。
  一行人行出二十來裏,眼見天色漸漸晚了。那老者不住向楊過哀求放人,以免誤了拜天地的吉期。楊過斥道:“你嚕唆甚麽?”
  一句話剛出口,忽然路邊人影一閃,兩個人快步奔入樹林。楊過心下起疑,追了下去,依稀見到二人的背影,衣衫襤褸,卻是化子打扮。楊過勒住了馬,心想:“莫非丐幫已瞧出了蹊蹺,又在前邊伏下人手?事已如此,只得向前直闖。”
  不久花轎擡到,陸無雙從破帷裏探出頭來,問道:“瞧見了甚麽?”楊過道:“花轎帷子破了,你臉上又不兜紅布。扮新娘子嘛,總須得哭哭啼啼,就算心裏一百個想嫁人,也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喊爹叫娘,不肯出門。天下那有你這般不怕醜的新娘子?”
  陸無雙聽他話中之意?似乎自己行藏已被人瞧破,只輕輕罵了聲“傻蛋”,不再言語。又行一陣,前面山路漸漸窄了,一路上嶺,甚是崎嶇難行,迎親人衆早已疲累不堪,但生怕惹惱了楊過,沒一個敢吐半句怨言。
  轉眼間夕陽在山,歸鴉啞啞的叫著從空中飛過。正行之間,忽然山角後幾個人齊聲唱道:“小小姑娘做好事哪,施捨一把銀彎刀哪。”
  陸無雙臉上變色,心道:“原來那四個化子埋伏在這兒。”花轎轉過山角,只見迎面站著三個乞丐,三人都是身材高大,與日間在飯店中所見的四人截然不同。楊過見他們每人肩頭都負著五隻麻布袋,心想:“這三個五袋叫化,定比那四個四袋的要厲害些,看來非當真動手不可了。”
  迎親人衆與轎夫等正行得沒好氣,早有人揮鞭向一個乞丐頭上擊去,高聲叫道:“快讓路,快讓路!”那乞丐也不閃避,抓住鞭梢一拉,那人撲地倒了,跌了個狗吃屎。若在平時,衆人定是一擁而上,但先前給楊過嚇得怕了,人人均想:“原來這三個叫化跟那強盜是一多。”沒一人敢再向前,反而退了幾步。
  一名乞丐朗聲說道:“恭喜姑娘大喜啊,小叫化要討幾文賞錢。”陸無雙回頭低聲道:“傻蛋,我身上有傷,動手不得,你給我打發了去。”楊過道:“好。”縱馬上前,喝道:“呸,今兒是我娶媳婦的好日子,叫化兒莫要嘰哩咕嚕,快給讓開了。”一名叫化向楊過打量了幾眼,一時摸不准他的來歷。那四個四袋弟子先前給竹筷打中手腕,都以爲是陸無雙所出手,並未向師伯師叔提到楊過。
  一名叫化右手一揚,楊過的坐騎受驚,前足提起。楊過假裝乘坐不穩,幌了幾下便摔落馬背,半晌爬不起身。三個乞丐心想:“原來此人是真的新郎。”丐幫是俠義道的幫會,向來鋤強扶弱,濟困拯危,所以跟陸無雙爲難,只爲她傷了幫中兄弟,眼見楊過不會武功,這般摔了他一交,均覺歉然,一名乞丐當即伸手拉了他起來,說道:“對不住,您包涵些。”楊過喃喃罵道:“你們,哎,真是……討錢就討錢,怎地驚了我的牲口?”摸出三枚小錢,每人給了一枚。三丐依照丐幫規矩,接過謝了。
  楊過笑嘻嘻的向陸無雙道:“你要我打發,我已經打發啦。”陸無雙嗔道:“你盡跟我裝傻,有甚麽好?”楊過道:“是,是!”退在一旁,揮袖撲打身上的灰土。
  陸無雙見三個化子仍是攔在路口,冷然道:“你們要怎地?”一名化子說道:“姑娘是古墓派的高手,我兄弟三人好生仰慕,要請姑娘指點幾招。”陸無雙道:“我身負重傷,還能動甚麽手?你們既然不服氣,那就約定日子,待我傷癒,自會前來領教。你們三位是丐幫高手,今日合力來欺侮一個身上負傷的年輕女子,那才是英雄好漢呢!”
  三個化子給她這幾句話一擋,果覺己方理虧。其中二人齊聲說道:“好罷!待你傷癒之後,再來找你理論。”另一人卻道:“慢來,你傷在何處?到底是真是假,須得讓我瞧瞧。倘若真是有傷,今日就饒過了你。”他不知她傷在胸口,原是言出無心。陸無雙卻登時雙頰飛紅,不由得大怒,氣憤之下,一時說不出話來,隔了半晌,才罵道:“江湖上說甚麽丐幫英雄仗義,卻原來儘是無恥之徒。”三個乞丐聽她辱及丐幫名聲,臉色立變,一丐性子甚是暴躁,搶上一步,伸出大手就要往花轎中抓她出來。
  楊過見情勢緊迫,叫道:“慢來,慢來。你們討錢,我已經給了,怎麽又來跟我媳婦兒羅唆?”說著搶過來攔在轎前,又道:“看三位仁兄雖然做了化子,但個個相貌堂堂,將來必定升官發財,怎地來調戲我的新媳婦,幹這般輕薄無賴的勾當?”
  三個化子一怔,倒也無言可答。那火爆性子的化子道:“你讓開,我們只是要領教她古墓派的武功,誰輕薄來?”說著用手輕輕一推。楊過大叫一聲,往路旁摔去。丐幫自來相傳有個規矩,決不許先行出手毆打不會武藝之人。那化子料不到這新郎如此不濟,只這麽輕輕一推便即摔倒,若是摔傷了他,幫中必有重罰,其餘兩個同伴也脫不了干系。三人大驚,同時搶上來扶起。楊過只叫得驚天動地:“哎唷,哎唷!我的媽啊!”三個化子也瞧不清他到底傷了沒有。
  楊過一面呼痛,一面說道:“你這三人也是傻的,我新媳婦兒怕羞,怎肯跟不相識之人說話。這樣罷!你們要領教甚麽?先跟我說。我悄悄問了我新媳婦,再來跟你們說,好是不好?”
  三個化子見他半傻不傻,實是老大不耐煩,但又不便對他動手。三丐中年紀最大的那人尋思:“這姓陸的女子假扮新娘,這人若是真新郎,就不該如此出力回護。若是假新郎,又不該如此膿包。”細細打量他身形舉止,始終瞧不出端倪。
  那火爆性子的化子將手一揚,喝道:“你讓是不讓?”楊過雙手張開,大聲道:“你們要欺侮我媳婦兒,那是萬萬不可。”另一個化子叫道:“陸姑娘,你叫這傻蛋擋著,難道還能擋一輩子不成?爽爽快快,拿句話出來罷。”楊過奇道:“咦,你也知道我叫傻蛋,真是奇哉怪也。”那火爆性子的化子向陸無雙道:“我們也不領教別的,只想見識一下你那彎刀斬肩的功夫,這一招叫做甚麽?”
  陸無雙也知楊過盡這麽跟他們歪纏,總是沒個了結,心中正自尋思脫身之計,聽那化子問起,順口答道:“那叫『貂蟬拜月』,怎麽啊?”楊過介面道:“不錯,我媳婦那彎刀這麽呼的一聲,就砍在你肩頭啦。”右手一探,從那化子肩頭繞了過去,拍的一下,掌緣在他肩後輕輕斬了一下。
  這一下出手,三個化子都是吃了一驚,立時躍開,均想:“這廝原來假扮新郎,戲弄我們。”那火性化子肩頭吃了一掌,雖然楊過未運勁力,卻已大感臉上無光,叫道:“好啊,賊廝烏裝傻,來來來,先領教你的高招。”
  楊過道:“你說向我媳婦領教,怎麽又向我領教?”那化子怒道:“跟閣下領教也是一樣。”楊過道:“那就糟啦,我甚麽也不會。”轉頭向陸無雙問道:“好媳婦兒,我的親親小媳婦兒,你說我該教他甚麽?”
  陸無雙此時再無懷疑,知他定然身負絕藝,剛才他這反手一斬,乾淨利落,自己就決計辦不了,只是不知他武功家數,便隨口說道:“再來一招『貂蟬拜月』。”楊過道:“好!”腰一彎,手一長,拍的一聲,又在那化子後肩斬了一掌。這一下出手,三丐更是驚駭。楊過明明與那丐相對而立,並不移步轉身,只一伸手,手掌就斬到了他的肩後,這招掌法實是怪異之極。陸無雙心中也是一震:“這明明是我古墓派的武功,他怎麽也會?”又道:“你再來一招『西施捧心』。”楊過道:“好啊!”左拳打出,正中對方心口。
  那化子身上中拳,只覺一股大力推來,不由自主的飛出一丈開外,卻仍是穩穩站立,胸口中拳處也不覺疼痛,倒似給人抱起來放在一丈之外一般。外另兩名化子左右搶上。楊過急叫:“媳婦兒,我對付不了,快教我。”陸無雙道:“昭君出塞,麻姑獻壽。”楊過左手斜舉,右手五指彈起,作了個彈琵琶的姿式,五根手指一一彈在右首化子身上,正是“昭君出塞”;隨即側身讓開左首化子踢來的一腳,雙手合拳迥上擡擊,砰的一聲,擊中對方下巴,說道:“這是『麻姑獻壽』,對不對啊?”他不欲傷人,是以手上並未用勁。
  他連使四招,招招是古墓派“美女拳法”的精奧功夫。古墓派自林朝英開派,從來傳女不傳男。林朝英創下這套“美女拳法”,每一招都取了個美女的名稱,使出來時嬌媚婀娜,卻也均是淩厲狠辣的殺手。楊過跟小龍女學武,這套拳法自然也曾學過,只是覺得拳法雖然精妙,總是扭扭捏捏,男人用之不雅,當練習之時,不知不覺的在純柔的招數中注入了陽剛之意,變嫵媚而爲瀟灑,然氣韻雖異,拳式仍是一如原狀。
  三個化子莫名其妙的中招,卻又不覺疼痛,對楊過的功夫並未佩服,齊聲呼嘯,攻了上來。楊過東閃西避,叫道:“媳婦兒,不得了,你今兒要做小寡婦!”陸無雙嗤的一笑,叫道:“天孫織綿!”楊過右手揮左,左手送右,作了個擲梭織布之狀,這一揮一送,雙手分別又都打在兩名化子的肩頭。陸無雙又叫:“文君當爐,貴妃醉酒!”楊過舉手作提鐺斟酒之狀,在那火性化子頭上一鑿,接著身子搖幌,跌跌撞撞的向右歪斜出去,肩頭正好撞中另一個化子的胸口。
  三個化子又驚又怒,三人施展平生武功,竟然連他衣服也碰不到,而這小子手揮目送,要打哪里就是哪里,雖然打在身上不痛,卻也是古怪之極。陸無雙連叫三招“弄玉吹蕭”、“洛神淩波”、“鈎弋握拳”,楊過一一照做。陸無雙佩服已極,故意出個難題,見他正伸拳前擊,立即叫道:“則天垂簾。”當他此時身形,按理萬不能發這一招但楊過自恃內力高出敵手甚多,竟爾身子前撲,雙掌以垂簾式削將下來。三個化子見他前胸露出老大破綻,心中大喜,同時搶功,那知爲他內力所逼,都是騰騰騰的退出數步。
  陸無雙驚喜交集,叫道:“一笑傾國!”這卻是她杜撰的招數,美人嫣然一笑固能傾國傾城,但怎能用以與人動手過招?楊過一怔,立即縱聲大笑,哈哈哈哈,嘿嘿嘿嘿,呼呼呵呵,運起了“九陰真經”中的極高深內功。雖然他尚未練得到家,不能用以對付真正高手,但那三名五袋弟子究只是三四流腳色,聽得笑聲怪異,不禁頭暈目眩,身子搖了幾搖,撲地跌倒。須知每人耳中有一半月形小物,專司人身平衡,若此半月形物受到震蕩,勢不免頭重腳輕,再也站立不穩。楊過的笑聲以強勁內力吐出,人人耳鼓連續不斷的受到衝擊,驀地裏均感天旋地轉。陸無雙幾欲暈倒,急忙抓住轎中扶手。只聽啊唷、砰砰之聲響成一片,迎親人衆與新郎、新娘一一摔倒在地。
  楊過笑聲止息,三名化子躍起身來,臉如土色,頭也不回的走了。
  衆人休息半晌,才擡起花轎又行,此時對楊過奉若神明,更是不敢有半點違抗。二更時分,到了一個市鎮,楊過才放迎親人衆脫身。
  衆中只道這番爲大盜所擄,扣押勒贖固是意料中事,多半還要大吃苦頭,豈知那大盜當真只是玩玩假扮新郎新娘,就此了事,實是意外之喜,不由得對楊過千恩萬謝。隨伴的喜娘更是口彩連篇:“大王和壓寨娘子百年好合、白頭偕老、多生幾位小大王!”只惹得楊過哈哈大笑,陸無雙又羞又嗔。
  楊過與陸無雙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叫了飯菜,正坐下吃飯,忽見門口人影一閃,有人探頭進來,見到楊陸二人,立即縮頭轉身。楊過見情勢有異,追到門口,見院子中站著兩人,正是在豺狼谷中與陸無雙相鬥的申志凡與姬清虛。二道拔出長劍,縱身撲上。楊過心想:“你們找我晦氣幹麽?想自討苦吃?”兩個道士撲近,卻是側身掠過,奔入大堂,搶向陸無雙。就在此時,驀地裏傳來叮玲、叮玲一陣鈴響。
  鈴聲突如其來,待得入耳,已在近處,兩名道士臉色大變,互相瞧了一眼,急忙退向西首第一間房裏,砰的一聲關上了門,再也不出來了。楊過心想:“臭道士,多半也吃過那李莫愁的苦頭,竟嚇成這個樣子。”
  陸無雙低聲道:“我師父追到啦,傻蛋,你瞧怎麽辦?”楊過道:“怎麽辦?躲一躲罷!”剛伸出手去扶她,鈴聲鬥然在客店門口止住,只聽李莫愁的聲音道:“你到屋上去守住。”洪淩波答應了,颼的一聲,上了屋頂。又聽掌櫃的說道:“仙姑,你老人家住店……哎唷,我……”噗的一聲,仆跌在地,再無聲息。他怎知李莫愁最恨別人在她面前提到一個“老”字,何況當面稱她爲“老人家”?拂塵揮出,立時送了掌櫃他老人家的老命。她問店小二:“有個跛腳姑娘,住在哪里?”那店小二早已嚇得魂不附體只說:“我……我……”一句話也答不出來。李莫愁左足將他踢開,右足踹開西首第一間房的房門,進去查看,那正是申姬二道所住之處。
  楊過尋思:“只好從後門溜出去,雖然定會給洪淩波瞧見,卻也不用怕她。”低聲道:“媳婦兒,跟我逃命罷。”陸無雙白了他一眼,站起身來,心想這番如再逃得性命,當真是老天爺太瞧得起啦。
  兩人剛轉過身,東角落裏一張方桌旁一個客人站了起來,走近楊陸二人身旁,低聲道:“我來設法引開敵人,快想法兒逃走。”這人一直向內坐在暗處,楊陸都沒留意他的面貌。他說話之時臉孔向著別處,話剛說完,已走出大門,只見到他的後影。這人身材不高,穿一件寬大的青布長袍。
  楊陸二人只對望得一眼,猛聽得鈴聲大振,直向北響去。洪淩波叫道:“師父,有人偷驢子。”黃影一閃,李莫愁從房中躍出,追出門去。陸無雙道:“快走!”楊過心想:“李莫愁輕功迅捷無比,立時便能追上此人,轉眼又即回來。我背了陸姑娘行走不快,仍是難以脫身。”靈機一動,闖進了西首第一間房。
  只見申志凡與姬清虛坐在炕邊,臉上驚惶之色兀自未消,此時片刻也延挨不得,楊過不容二道站起喝問,搶上去手指連揮,將二人點倒,叫道:“媳婦兒,進來。”陸無雙走進房來。楊過掩上房門,道:“快脫衣服!”陸無雙臉上一紅,啐道:“傻蛋,胡說甚麽?”楊過道:“脫不脫由你,我可要脫了。”除了外衣,隨即將申志凡的道袍脫下穿上,又除了他的道冠,戴在自己頭上。陸無雙登時醒悟,道:“好,咱們扮道士騙過師父。”伸手去解衣紐,臉上又是一紅,向姬清虛踢了一腳,道:“閉上眼睛啦,死道士!”姬清虛與申志凡不能轉動的只是四肢而非五官,當即閉上眼睛,那敢瞧她?
  陸無雙又道:“傻蛋,你轉過身去,別瞧我換衣。”楊過笑道:“怕甚麽,我給你接骨之時,豈不早瞧過了?”此語一出,登覺太過輕薄無賴,不禁訕訕的有些不好意思。陸無雙秀眉一緊,反手就是一掌。
  楊過只消頭一低,立時就輕易避過,但一時失魂落魄,呆呆的出了神,拍的一下,這一記重重擊在他的左頰。陸無雙萬萬想不到這掌竟會打中,還著實不輕,也是一呆,心下歉然,笑道:“傻蛋,打痛了你麽?誰叫你瞎說八道?”
  楊過撫著面頰,笑了一笑,當下轉過身去。陸無雙換上道袍,笑道:“你瞧!我像不像個小道士?”楊過道:“我瞧不見,不知道。”陸無雙道:“傻蛋,轉過身來啦。”楊過回過頭來,見她身上那件道袍寬寬蕩蕩,更加顯得她身形纖細,正待說話,陸無雙忽然低呼一聲,指著炕上,只見炕上棉被中探出一個道士頭來,正是豺狼穀中被她砍了幾根手指的皮清玄。原來他一直便躺在炕上養傷,一見陸無雙進房,立即縮頭進被。楊陸二人忙著換衣,竟沒留意。陸無雙道:“他……他……”想說“他偷瞧我換衣”卻又覺不便出口。
  就在此時,花驢鈴聲又起。楊過聽過幾次,知道花驢已被李莫愁奪回,那青衫客騎驢奔出時鈴聲雜亂,李莫愁騎驢之時,花驢奔得雖快,鈴聲卻疾徐有致。他一轉念間,將皮清玄一把提起,順手閉住了他的穴道,揭開炕門,將他塞入炕底。北方天寒,冬夜炕底燒火取暖,此時天尚暖熱,炕底不用燒火,但裏面全是煙灰黑炭,皮清玄一給塞入,不免滿頭滿臉全是灰土。
  只聽得鈴聲忽止,李莫愁又已到了客店門口。楊過向陸無雙道:“上炕去睡。”陸無雙皺眉道:“臭道士睡過的,髒得緊,怎能睡啊?”楊過道:“隨你便罷!”說話之間,又將申志凡塞入炕底,順手解開了姬清虛的穴道。陸無雙雖覺被褥肮髒,但想起師父手段的狠辣,只得上炕,面向裏床。剛剛睡好,李莫愁已踢開房門,二次來搜。楊過拿著一隻茶杯,低頭喝茶,左手卻按住姬清虛背心的死穴。李莫愁見房中仍是三個道士,姬清虛臉如死灰,神魂不定,於是笑了一笑,去搜第二間房。她第一次來搜時曾仔細瞧過三個道人的面貌,生怕是陸無雙喬裝改扮,二次來搜時就沒再細看。
  這一晚李莫愁、洪淩波師徒搜遍了鎮上各處,吵得家家雞犬不寧。楊過卻安安穩穩的與陸無雙並頭躺在炕上,聞到她身上一陣陣少女的溫馨香味,不禁大樂。陸無雙心中思潮起伏,但覺楊過此人實是古怪之極,說他是傻蛋,卻又似聰明無比,說他聰明罷,又老是瘋瘋顛顛的。她躺著一動也不敢動,心想那傻蛋定要伸手相抱,那時怎生是好?過了良久良久,楊過卻沒半點動靜,反而微覺失望,聞到他身上濃重的男子氣息,竟爾顛倒難以自已,過了良久,才迷迷糊糊的睡了。
  楊過一覺醒來,天已發白,見姬清虛伏在桌上沈睡未醒,陸無雙鼻息細微,雙頰暈紅,兩片薄薄紅唇略見上翹,不由得心中大動,暗道:“我若是輕輕的親她一親,她決不會知道。”少年人情竇初開,從未親近過女子,此刻朝陽初升,正是情欲最盛之時,想起接骨時她胸脯之美,更是按捺不住,伸過頭去,要親她口唇。尚未觸到,已聞一陣香甜,不由得心中一蕩,熱血直湧上來,卻見她雙眉微蹙,似乎睡夢中也感到斷骨處的痛楚。楊過見到這般模樣,登時想起小龍女來,跟著記起她要自己立過的誓:“我這一生一世心中只有姑姑一個,若是變心,不用姑姑殺我,我立刻就殺了自己。”全身冷汗直冒,當即拍拍兩下,重重打了自己兩個耳光,一躍下炕。
  這一來陸無雙也給驚醒了,睜眼問道:“傻蛋,你幹甚麽?”楊過正自羞愧難當,含含糊糊的道:“沒甚麽,蚊子咬我的臉。”陸無雙想起整晚和他同睡,突然間滿臉通紅,低下了頭,輕輕的道:“傻蛋,傻蛋!”話聲中竟是大有溫柔纏綿之意。
  過了一會,她擡起頭來,問道:“傻蛋,你怎麽會使我古墓派的美女拳法?”楊過道:“我晚上做夢,那許多美女西施啦、貂嬋啦,每個人都來教我一招,我就會了。”陸無雙呸了一聲,料知再問他也不肯說,正想轉過話頭說別的事,忽聽得李莫愁花驢的鈴聲響起,向西北方而去,卻又是回頭往來路搜尋,料來她想起那部“五毒秘傳”落入陸無雙手中,遲一日追回,便多一日危險,是以片刻也不敢耽擱,天色微明,就騎驢動身。
  楊過道:“她回頭尋咱們不見,又會趕來。就可惜你身上有傷,震蕩不得,否則咱們盜得兩匹駿馬,一口氣賓士一日一夜,她那裏還追得上?”陸無雙嗔道:“你身上可沒傷,幹麽你不去盜一匹駿馬,一口氣賓士一日一夜?”楊過心想:“這姑娘當真是小心眼兒,我隨口一句話,她就生氣。”只是愛瞧她發怒的神情,反而激她道:“若不是你求我送到江南,我早就去了。”陸無雙怒道:“你去罷,去罷!傻蛋,我見了你就生氣,寧可自個兒死了的好。”楊過笑道:“嘿,你死了我才捨不得呢。”
  他怕陸無雙真的大怒,震動斷骨,一笑出房,到櫃檯上借了墨筆硯臺,回進房來,將墨在水盆中化開了,雙手醮了墨水,突然抹在陸無雙臉上。
  陸無雙未曾防備,忙掏手帕來抹,不住口的罵道:“臭傻蛋,死傻蛋。”只見楊過從炕裏掏出一大把煤灰,用水和了塗在臉上,一張臉登時凹凹凸凸,有如生滿了疙瘩。她立時醒悟:“我雖換了道人裝束,但面容未變,若給師父趕上,她豈有不識之理?”當下將淡墨水勻勻的塗在臉上。女孩兒家生性愛美,雖然塗黑臉頰,仍是猶如搽脂抹粉一般細細整容。
  兩人改裝已畢,楊過伸腳到炕下將兩名道人的穴道踢開。陸無雙見他看也不看,隨意踢了幾腳,兩名道人登時發出呻吟之聲,心下暗暗佩服:“這傻蛋武功勝我十倍。”但欽佩之意,絲毫不形於色,仍是罵他傻蛋,似乎渾不將他瞧在眼裏。
  楊過去市上想雇一輛大車,但那市鎮太小,無車可雇,只得買了兩匹劣馬。這日陸無雙傷勢已輕了些,兩人各自騎了一匹,慢慢向東南行去。
  行了一個多時辰,楊過怕她支援不住,扶她下馬,坐在道旁石上休息。他想起今晨居然對陸無雙有輕薄之意,輕薄她也沒甚麽,但如此對不起姑姑,自己真是大大的混帳王八蛋,正在深深自責,陸無雙忽道:“傻蛋,怎麽不跟我說話?”楊過微笑不答,忽然想到一事,叫道:“啊喲,不好,我真糊塗。”陸無雙道:“你本就糊塗嘛!”楊過道:“咱們改裝易容,那三個道人盡都瞧在眼裏,若是跟你師父說起,豈不是糟了?”陸無雙抿嘴一笑,道:“那三個臭道人先前騎馬經過,早趕到咱們頭裏去啦,師父還在後面。你這傻蛋失魂落魄的,也不知在想些甚麽,竟沒瞧見。”
  楊過“啊”了一聲,向她一笑。陸無雙覺得他這一笑之中似含深意,想起自己話中“失魂落魄的,也不知想些甚麽”那幾個字,不禁臉兒紅了。就在此時,一匹馬突然縱聲長嘶。陸無雙回過頭來,只見道路轉角處兩個老丐並肩走來。
  楊過見山角後另有兩個人一探頭就縮了回去,正是申志凡和姬清虛,心下了然:“原來這三個臭道士去告知了丐幫,說我們改了道人打扮。”當下拱手說道:“兩位叫化大爺,你們討米討八方,貧道化緣卻化十方,今日要請你們佈施佈施了。”一個化子聲似洪鐘,說道:“你們就是剃光了頭,扮作和尚尼姑,也休想逃得過我們耳目。快別裝傻啦,爽爽快快的,跟我們到執法長老跟前評理去罷。”楊過心想:“這兩個老叫化背負八隻布袋,只怕武功甚是了得。”那二人正是丐幫中的八袋老丐,眼見楊陸二人都是未到二十歲的少年,居然連敗四名四袋弟子、三名五袋弟子,料想這中間定然另有古怪。
  雙方均自遲疑之際,西北方金鈴響起,玎玲,玎玲,輕快流動,抑揚悅耳。陸無雙暗想:“糟了,糟了。我雖改了容貌裝束,偏巧此時又撞到這兩個死鬼化子,給他們一揭穿,怎麽能脫得師父的毒手?唉,當真運氣太壤,魔劫重重,偏有這麽多人吃飽了飯沒事幹,儘是找上了我,纏個沒了沒完。”
  片刻之間,鈴聲更加近了。楊過心想:“這李莫愁我是打不過的,只有趕快向前奪路逃走。”說道:“兩位不肯化緣,也不打緊,就請讓路罷。”說著大踏步向前走去。兩個化子見他腳下虛浮,似乎絲毫不懂武功,各伸右手抓去。楊過右掌劈出,與兩人手掌相撞,三隻手掌略一凝持,各自退了三步。這兩名八袋老丐練功數十年,均是內力深湛,在江湖上已是少逄敵手,要論武功底子,實是遠勝楊過,只是論到招數的奇巧奧妙,卻又不及。楊過借力打力,將二人掌力化解了,但要就此闖過,卻也不能。三人心中各自暗驚。
  就在此時,李莫愁師徒已然趕到。洪淩波叫道:“喂,叫化兒,小道士,瞧見一個跛腳姑娘過去沒有?”兩個老丐在武林中行輩甚高,聽洪淩波如此詢問,心中有氣,只是丐幫幫規嚴峻,絕不許幫衆任意與外人爭吵,二人順口答道:“沒瞧見!”李莫愁眼光銳利,見了楊陸二人的背影,心下微微起疑:“這二人似乎曾在哪里見過。”又見西人相對而立,劍拔弩張的便要動武,心想在旁瞧個熱鬧再說。
  楊過斜眼微睨,見她臉現淺笑,袖手觀鬥,心念一動:“有了,如此這般,就可去了她的疑心。”轉身走到洪淩波跟前,打個問訊,嘶啞著嗓子說道:“道友請了。”洪淩波以道家禮節還禮。楊過道:“小道路過此處,給兩個惡丐平白無端的攔住,定要動武。小道未攜兵刃,請道友瞧在老君面上,相借寶劍一用。”說罷又是深深一躬。洪淩波見他臉上凹凹凸凸,又黑又醜,但神態謙恭,兼之提到道家之祖的太上老君,似乎不便拒卻,於是拔出長劍,眼望師父,見她點頭示可,便倒轉劍柄,遞了過去。楊過躬身謝了,接過長劍,劍尖指地,說道:“小道若是不敵,還請道友念在道家一派,賜與援手。”洪淩波皺眉哼了一聲,卻不答話。
  楊過轉過身來,大聲向陸無雙道:“師弟,你站在一旁瞧著,不必動手,教他丐幫的化子們見識見識我全真教門下的手段。”李莫愁一凜:“原來這兩個小道士是全真教的。可是全真教跟丐幫素來交好,怎地兩派門人卻鬧將起來?”楊過生怕兩個老丐喝罵出來,揭破了陸無雙的秘密,挺劍搶上,叫道:“來來來,我一個鬥你們兩個。”陸無雙卻大爲擔憂:“傻蛋不知我師父曾與全真教的道士大小十余戰,全真派的武功有那一招一式逃得過她的眼去?天下道教派別多著,正乙、大道、太一,甚麽都好冒充,怎地偏偏指明了全真教?”
  兩個老丐聽他說道“全真教門下”五字,都是一驚,齊聲喝道:“你當真是全真派門人?你和那……”
  楊過那容他們提到陸無雙,長劍刺出,分攻兩人胸口小腹,正是全真教嫡傳劍法。兩個老丐輩份甚高,決不願合力鬥他一個後輩,但楊過這一招來得奇快,不得不同時舉棒招架。鐵棒剛舉,楊過長劍已從鐵棒空隙中穿了過去,仍是疾刺二人胸口。兩個老丐萬料不到他劍法如此迅捷,急忙後退。楊過毫不容情,著著進逼,片刻之間,已連刺二九一十八劍,每一劍都是一分爲二,刺出時只有一招,手腕抖處,劍招卻分而爲二。這是全真派上乘武功中的“一劍化三清”劍術,每一招均可化爲三招,楊過每一劍刺出,兩個老丐就倒退三步,這一十八劍刺過,兩個老丐竟然一招也還不了手,一共倒退了五十四步。玉女心經的武功專用以克制全真派,楊過未練玉女心經,先練全真武功,只是練得並不精純,“一劍化三清”是化不來的,“化二清”倒也心得似模似樣。
  李莫愁見小道士劍法精奇,不禁暗驚,心道:“無怪全真教名頭這等響亮,果然是人才輩出,這人再過十年,我哪里還能是他對手?看來全真教的掌教,日後定要落在這小道人身上。”她若跟楊過動手,數招之間便能知他的全真劍法似是而非,底子其實是古墓派功夫,但外表看來,卻是真僞難辨。楊過從趙志敬處得到全真派功夫的歌訣,此後曾加修習,因此他的全真派武功卻也不是全盤冒充。洪淩波與陸無雙自然更加瞧得神馳目眩。
  楊過心想:“我若手下稍緩,讓兩個老叫化一開口說話,那就凶多吉少。”這一十八劍刺過,長劍急抖,卻已搶到了二丐身後,又是一劍化爲兩招刺出。二丐急忙轉身招架,楊過不容他們鐵棒與長劍相碰,幌身閃到二丐背後,兩丐急忙轉身,楊過又已搶到他們背後。他自知若憑真實功夫,莫說以一敵二,就是一個化子也抵敵不過,是以迴旋急轉,一味施展輕功繞著二丐兜圈。
  全真派每個門人武功練到適當火候,就須練這輕功,以便他日練“天罡北斗陣”時搶位之用。楊過此時步代雖是全真派武功,但呼吸運氣,使的卻是“玉女心經”中的心法。古墓派輕功乃天下之最,他這一起腳,兩名丐幫高手竟然跟隨不上,但見他急奔如電,白光閃處,長劍連刺。若是他當真要傷二人性命,二十個化子也都殺了。二丐身子急轉,掄棒防衛要害,此時已顧不得抵擋來招,只是盡力守護,憑老天爺的慈悲了。
  如此急轉了數十圈,二丐已累得頭暈眼花,腳步踉蹌,眼見就要暈倒。李莫愁笑道:“喂,丐幫的朋友,我教你們個法兒,兩個人背靠背站著,那就不用轉啦。”這一言提醒,二丐大喜,正要依法施爲,楊過心想:“不好!給他們這麽一來,我可要輸。”當下不再轉身移位,一招兩式,分刺二丐後心。
  二丐只聽得背後風聲勁急,不及回棒招架,急忙向前邁了一步,足剛著地,背後劍招便到,大驚之下,只得提氣急奔。那知楊過的劍尖直如影子一般,不論兩人跑得如何迅捷,劍招始終是在他兩人背後幌動。二丐腳步稍慢,背上肌肉就被劍尖刺得劇痛。二丐心知楊過並無相害之意,否則手上微一加勁,劍尖上前一尺,刃鋒豈不穿胸而過?但腳下始終不敢有絲毫停留。三人都是發力狂奔,片刻間已奔出兩裏有餘,將李莫愁等遠遠拋在後面。
  楊過突然足下加勁,搶在二丐前頭,笑嘻嘻的道:“慢慢走啊,小心摔交!”二丐不約而同的雙棒齊出。楊過左手一伸,已抓住一根鐵棒,同時右手長劍平著劍刃,搭在另一根鐵棒上向左推擠,左掌張處,兩根鐵棒一齊握住。二丐驚覺不妙,急忙運勁裏奪。楊過功力不及對方,那肯與他們硬拚,長劍順著鐵棒直劃下去。二丐若不放手,八根手指立時削斷,只得撒棒後躍,臉上神色極是尷尬,鬥是鬥不過,就此逃走,卻又未免丟人太甚。
  楊過說道:“敝教與貴幫素來交好,兩位千萬不可信了旁人挑撥。怨有頭,債有主,古墓派的赤練仙子李莫愁明明在此,兩位何不找她去?”二丐並不識得李莫愁,但素知她的厲害,聽了楊過之言,心中一凜,齊聲道:“此話當真?”楊過道:“我幹麽相欺?小道也是給這魔頭逼得走投無路,這才與兩位動手。”說到此處,雙手捧起鐵棒,恭恭敬敬的還了二丐,又道:“那赤練仙子隨身攜帶之物天下聞名,兩位難道不知麽?”一個老丐恍然而悟,說道:“啊,是了,她手中拿著拂塵,花驢上系有金鈴。那個穿黃衫的就是她了?”楊過笑道:“不錯,不錯。用銀弧飛刀傷了貴幫弟子的那個姑娘,就是李莫愁的弟子……”微一沈吟,又道:“就只怕……不行,不行……”那聲若洪鐘的老丐性子甚是急躁,忙問:“怕甚麽?”楊過道:“不行,不行。”那丐急道:“不行甚麽?”楊過道:“想那李莫愁橫行天下,江湖上人物個個聞名喪膽,貴幫雖然厲害,卻沒一個是她的敵手。既然傷了貴幫朋友的是她弟子,那也只好罷休。”
  那老丐給他激得哇哇大叫,拖起鐵棒,說道:“哼,管她甚麽赤練仙子、黑練仙子,今日非去鬥鬥她不可!”說著就要往來路奔回。另一個老丐卻甚爲持重,心想我二人連眼前這個小道人也鬥不過,還去惹那赤練仙子,豈非白白送死?當下拉住他手臂,道:“也不須急在一時,咱們回去從長計議。”向楊過一拱手,說道:“請教道友高姓大名。”楊過笑道:“小道姓薩,名叫華滋。後會有期。”打個問訊,回頭便走。
  兩丐喃喃自語:“薩華滋,薩華滋?可沒聽過他的名頭,此人年紀輕輕,武功居然如此了得……”一丐突然跳了起來,罵道:“直娘賊,狗廝烏!”另丐問道:“甚麽?”那丐道:“他名叫薩華滋,那是殺化子啊,給這小賊道罵了還不知道。”兩丐破口大駡,卻也不敢回去尋他算帳。
  楊過心中暗笑,生怕陸無雙有失,急忙回轉,只見陸無雙騎在馬上,不住向這邊張望,顯是等得焦急異常。她一見楊過,臉有喜色,忙催馬迎了上來,低聲道:“傻蛋,你好,你撇下我啦。”
  楊過一笑,雙手橫捧長劍,拿劍柄遞到洪淩波面前,躬身行禮,道:“多謝借劍。”洪淩波伸手接過。楊過正要轉身,李莫愁忽道:“且慢。”她見這小道士武藝了得,心想留下此人,必爲他日之患,乘他此時武功不及自己,隨手除掉了事。
  楊過一聽“且慢”二字,已知不妙,當下將長劍又遞前數寸,放在洪淩波手中,隨即撒手離劍。洪淩波只得抓住劍柄,笑道:“小道人,你武功好得很啊。”
  李莫愁本欲激他動手,將他一拂塵擊斃,但他手中沒了兵刃,自己是何等身分,那是不能用兵刃傷他的了,於是將拂塵往後領中一插,問道:“你是全真七子那一個的門下?”
  楊過笑道:“我是王重陽的弟子。”他對全真諸道均無好感,心中沒半點尊敬之意,丘處機雖相待不錯,但與之共處時刻甚暫,臨別時又給他狠狠的教訓了一頓,固也明白他並無惡意,心下卻總不憤,至於郝大通、趙志敬等,那更是想起來就咬牙切齒。他在古墓中學練王重陽當年親手所刻的九陰真經要訣,若說是他的弟子,勉強也說得上。但照他的年紀,只能是趙志敬、尹志平輩的徒兒,李莫愁見他武功不弱,才問他是全真七子那一個的門人,實已擡舉了他。楊過若是隨口答一個丘處機、王處一的名子,李莫愁倒也信了。但他不肯比殺死孫婆婆的郝大通矮著一輩,便擡出王重陽來。重陽真人是全真教創教祖師,生平只收七個弟子,武林中衆所周知,這小道人降生之日,重陽真人早已不在人世了。
  李莫愁心道:“你這小醜八怪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我是誰,在我面前膽敢搗鬼。”轉念一想:“全真教士那敢隨口拿祖師爺說笑?又怎敢口稱『王重陽』三字?但他若非全真弟子,怎地武功招式又明明是全真派的?”
  楊過見她臉上雖然仍是笑吟吟地,但眉間微蹙,正自沈吟,心想自己當日扮了鄉童,跟洪淩波鬧了好一陣,左古墓中又和她們師徒數度交手,別給她們在語音舉止中瞧出破綻,事不宜遲,走爲上策,舉手行了一禮,翻身上馬,就要縱馬賓士。
  李莫愁輕飄飄的躍出,攔在他馬前,說道:“下來,我有話問你。”楊過道:“我知道你要問甚麽?你要問我,有沒見到一個左腿有些不便的美貌姑娘?可知她帶的那本書在哪里?”李莫愁心中一驚,淡淡的道:“是啊,你真聰明。那本書在哪里?”楊過道:“适才我和這個師弟在道旁休息,見那姑娘和三個化子動手。一個化子給那姑娘砍了一刀,但又有兩個化子過來,那姑娘不敵,終於給他們擒住……”
  李莫愁素來鎮定自若,遇上天大的事也是不動聲色,但想到陸無雙既被丐幫所擒,那本“五毒秘傳”勢必也落入他們手中,不由得微現焦急之色。
  楊過見謊言見效,更加誇大其詞:“一個化子從那姑娘懷裏掏出一本甚麽書來,那姑娘不肯給,卻讓那化子打了老大一個耳括子。”陸無雙向他橫了一眼,心道:“好傻蛋,你胡說八道損我,瞧我不收拾你?”楊過明知陸無雙心中駭怕,故意問她道:“師弟,你說這豈不叫人生氣?那姑娘給幾個化子又摸手、又摸腳,吃了好大的虧啊,是不是?”陸無雙低垂了頭,只得“嗯”了一聲。
  說到此處,山角後馬蹄聲響,擁出一隊人馬,儀仗兵勇,聲勢甚盛,原來是一隊蒙古官兵。其時金國已滅,淮河以北盡屬蒙古。李莫愁自不將這些官兵放在眼裏,但她急欲查知陸無雙的行縱,不想多惹事端,於是避在道旁,只見鐵蹄揚塵,百餘名蒙古兵將擁著一個官員疾馳而過。那蒙古官員身穿錦袍,腰懸弓箭,騎術甚精,臉容雖瞧不清楚,縱馬大跑時的神態卻頗爲剽捍。
  李莫愁待馬隊過後,舉拂塵拂去身上給奔馬揚起的灰土。她拂塵每動一下,陸無雙的心就劇跳一下,知道這一拂若非拂去塵土,而是落在自己頭上,勢不免立時腦漿迸裂。
  李莫愁拂罷塵土,又問:“後來怎樣了?”楊過道:“幾個化子擄了那姑娘,向北方去啦。小道路見不平,意欲攔阻,那兩個老叫化就留下來跟我打了一架。”
  李莫愁點了點頭,微微一笑,道:“很好,多謝你啦。我姓李名莫愁,江湖上叫我赤練仙子,也有人叫我赤練魔頭。你聽見過我的名字麽?”楊過搖頭道:“我沒聽見過。姑娘,你這般美貌,真如天仙下凡一樣,怎可稱爲魔頭啊?”李莫愁這時已三十來歲,但內功深湛,皮膚雪白粉嫩,臉上沒一絲皺紋,望之仍如二十許人。她一生自負美貌,聽楊過這般當面奉承,心下自然樂意,拂塵一擺,道:“你跟我說笑,自稱是王重陽門人,本該好好叫你吃點苦頭再死。既然你還會說話,我就只用這拂塵稍稍教訓你一下。”
  楊過搖頭道:“不成,不成,小道不能平白無端的跟後輩動手。”李莫愁道:“死到臨頭,還在說笑。我怎麽是你的後輩啦?”楊過道:“我師父重陽真人,跟你祖師婆婆是同輩,我豈非長著你一輩?你這麽一個年輕貌美的小姑娘,我老人家是不能欺侮你的。”李莫愁淺淺一笑,對洪淩波道:“再將劍借給他。”楊過搖手道:“不成,不成,我……”他話未說完,洪淩波已拔劍出鞘,只聽擦的一響,手中拿著的只是個劍柄,劍刃卻留在劍鞘之內。她愕然之間,隨即醒悟,原來楊過還劍之時暗中使了手腳,將劍刃捏斷,但微微留下幾分勉強牽連,拔劍時稍一用力,當即斷截。
  李莫愁臉上變色。楊過道:“本來嘛,我是不能跟後輩的年輕姑娘們動手的,但你既然定要逼我過招,這樣罷,我空手接你拂塵三招。咱們把話說明在先,只過三招,只要你接得住,我就放你走路。但三招一過,你卻不能再跟我糾纏不清啦。”他知當此情勢,不動手是不成的了,但若當真比拚,自然絕不是她對手,索性老气橫秋,裝出一派前輩模樣,再以言語擠兌,要她答應只過三招,不能再發第四招,自己反正是鬥她不過,用不用兵刃也是一樣,最好她也就此不使那招數厲害之極的拂塵。
  李莫愁豈不明白他的用意,心道:“憑你這小子也接得住我三招?”說道:“好啊,老前輩,後輩領教啦。”
  楊過道:“不敢……”突然間只見黃影幌動,身前身後都是拂塵的影子。李莫愁這一招“無孔不入”,乃是向敵人周身百骸進攻,雖是一招,其實千頭萬緒,一招之中包含了數十招,竟是同時點他全身各處大穴。她适才見楊過與兩丐交手,劍法精妙,確非庸手,定要在三招之內傷他,倒也不易,是以一上手就使出生平最得意的“三無三不手”來。
  這三下招數是她自創,連小龍女也沒見過。楊過突然見到,嚇了一跳。這一招其實是無可抵擋之招,閃得左邊,右邊穴道被點,避得前面,後面穴道受傷,只有武功遠勝於李莫愁的高手,以狠招正面撲擊,才能逼得她回過拂塵自救。楊過自然無此功力,情急之下,突然一個筋斗,頭下腳上,運起歐陽鋒所授的功夫,經脈逆行,全身穴道盡數封閉,只覺無數穴道上同時微微一麻,立即無事。他身子急轉,倒立著飛腿踢出。
  李莫愁眼見明明已點中他多處穴道,他居然仍能還擊,心中大奇,跟著一招“無所不至”。這一招點的是他周身諸處偏門穴道。楊過以頭撐地,伸出左手,伸指戳向她右膝彎“委中穴”。李莫愁更驚,急忙避開,“三無三不手”的第三手“無所不爲”立即使出。
  這一招不再點穴,專打眼睛、咽喉、小腹、下陰等人身諸般柔軟之處,是以叫作“無所不爲”,陰狠毒辣,可說已有些無賴意味。當她練此毒招之時,那想得到世上竟有人動武時會頭下腳上,匆忙中一招發出,自是照著平時練得精熟的部位攻擊敵人,這一來,攻眼睛的打中了腳背,攻咽喉的打中了小腿,攻小腹的打中了大腿,攻下陰的打中了胸膛,攻其柔虛,逢其堅實,竟然沒半點功效。
  李莫愁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她一生中見過不少大陣大仗,武功勝過她的人也曾會過,只是她事先料敵周詳,或攻或守,或擊或避,均有成竹在胸,卻萬料不到這小道士竟有如此不可思議的功夫,只一呆之下,楊過突然張口,已咬住了她拂塵的塵尾,一個翻身,直立起來。李莫愁手中一震,竟被他將拂塵奪了過去。
  當年二次華山論劍,歐陽鋒逆運經脈,一口咬中黃藥師的手指,險些送了他的性命。蓋逆運經脈之時,口唇運氣,一張一合,自然而然會生咬人之意。一人全身諸處之力,均不及齒力厲害,常人可用牙齒咬碎胡桃,而大力士手力再強,亦難握破胡桃堅殼。因此楊過內力雖不及李莫愁遠甚,但牙齒一咬住拂塵,竟奪下她用以揚威十餘載的兵刃。
  這一下變生不測,洪淩波與陸無雙同時驚叫,李莫愁雖然驚訝,卻絲毫不懼,雙掌輕拍,施展赤練神掌,撲上奪他拂塵。她一掌剛要拍出,突然叫道:“咦,是你!你師父呢?”原來楊過臉上塗了泥沙,頭下腳上的急轉幾下,泥沙剝落,露出了半邊本來面目。同時洪淩波也已認出了陸無雙,叫道:“師父,是師妹啊。”先前陸無雙一直不敢與李莫愁、洪淩波正面相對,此時楊過與李莫愁激鬥,她凝神觀看,忘了側臉避開洪淩波的眼光。
  楊過左足一點,飛身上了李莫愁的花驢,同時左手彈處,一根玉蜂針射進了洪淩波所乘驢子的腦袋。
  李莫愁盛怒之下,飛身向楊過撲去。楊過縱身離鞍,倒轉拂塵柄,噗的一聲,將花驢打了個腦漿迸裂,大叫:“媳婦兒,快隨你漢子走。”身子落在馬背,揮拂塵向後亂打。陸無雙立即縱馬疾馳。李莫愁的輕功施展開來,一二裏內大可趕上四腿的牲口,但被楊過适才的怪招嚇得怕了,不敢過份逼近,只是施展小擒拿手欲奪還拂塵,第四招上左手三指碰上了拂塵絲,反手抓住一拉,楊過拿捏不住,又給她奪回。
  洪淩波胯下的驢子腦袋中了玉蜂針,突然發狂,猛向李莫愁沖去,張嘴大咬。李莫愁喝道:“淩波,你怎麽啦。”洪淩波道:“驢子鬥倔性兒。”用力勒繮,拉得驢子滿口是血。猛地裏那驢子四腿一軟,翻身倒斃,洪淩波躍起身來,叫道:“師父,咱們追!”但此時楊陸二人早已奔出半裏之外,再也追趕不上了。
  陸無雙與楊過縱騎大奔一陣,回頭見師父不再追來,叫道:“傻蛋,我胸口好疼,抵不住啦!”楊過躍下馬背,俯耳在地下傾聽,並無蹄聲追來,道:“不用怕啦,慢慢走罷。”當下兩人並轡而行。
  陸無雙歎了口氣,道:“傻蛋,怎麽連我師父的拂塵也給你奪啦?”楊過道:“我跟她胡混亂搞,她心裏一樂,就將拂塵給了我。我老人家不好意思要她小姑娘的東西,又還了給她。”陸無雙道:“哼,她爲甚麽心裏一樂,瞧你長得俊麽?”說了這句話,臉上微微一紅。楊過笑道:“她瞧我傻得有趣,也是有的。”陸無雙道:“呸!好有趣麽?”
  兩人緩行一陣,怕李莫愁趕來,又催坐騎急馳。如此快大一陣、慢一陣的行到黃昏。楊過道:“媳婦兒,你若要保全小命,只好拚著傷口疼痛,再跑一晚。”陸無雙道:“你再胡說八道,瞧我理不理你?”楊過伸伸舌頭,道:“可惜是坐騎累了,再跑得一晚准得拖死。”此時天色漸黑,猛聽得前面幾聲馬嘶,楊過喜道:“咱們換馬去罷。”兩人催馬上前,奔了裏許,見一個村莊外系著百余匹馬,原來是日間所見的那隊蒙古騎兵。楊過道:“你待在這兒,我進村探探去。”當下翻身下馬,走進村去。
  只見一座大屋的窗中透出燈光,楊過閃身窗下,向內張望,見一個蒙古官員背窗而坐。楊過靈機一動:“與其換馬,不如換人。”待了片刻,只見那蒙古官站起身來,在室中來回走動。這人約莫三十來歲,正是日間所見的那錦袍官員,神情舉止,氣派甚大,看來官職不小。楊過待他背轉身時,輕輕揭起窗格,縱身而入。那官員聽到背後風聲,倏地搶上一步,左臂橫揮,一轉身,雙手十指猶似兩把鷹爪,猛插過來,竟是招數淩厲的“大力鷹爪功”。楊過微感詫異,不意這個蒙古官員手下倒也有幾分功夫,當下側身從他雙手間閃過。那官員連抓數下,都被他輕描淡寫的避開。
  那官員少時曾得鷹爪門的名師傳授,自負武功了得,但與楊過交手數招,竟是全然無法施展手腳。楊過見他又是雙手惡狠狠的插來,突然縱高,左手按他左肩,右手按他右肩,內力直透雙臂,喝道:“坐下!”那官員雙膝一軟,坐在地下,但覺胸口鬱悶,似有滿腔鮮血急欲噴出。楊過伸手在他乳下穴道上揉了兩揉,那官員胸臆登松,一口氣舒了出來,慢慢站起,怔怔的望著楊過,隔了半晌,這才問道:“你是誰?來幹麽?”這兩句漢話倒是說得字正腔圓。
  楊過笑了笑,反問:“你叫甚麽名字?做的是甚麽官?”那官員怒目圓瞪,又要撲上。楊過毫不理睬,卻去坐在他先前坐過的椅中。那官員雙臂直上直下的猛擊過來,楊過隨手推卸,毫不費力的將他每一招都化解了去,說道:“喂,你肩頭受了傷,別使力才好。”那官員一怔,道:“甚麽受了傷?”左手摸摸右肩,有一處隱隱作痛,忙伸右手去摸左肩,同樣部位也是一般的隱痛,這處所先前沒去碰動,並無異感,手指按到,卻有細細一點地方似乎直疼到骨裏。那官員大驚,忙撕破衣服,斜眼看時,只見左肩上有個針孔般的紅點,右肩上也是如此。他登時醒悟,對方剛才在他肩頭按落之時,手中偷藏暗器,已算計了他,不禁又驚又怒,喝道:“你使了甚麽暗器?有毒無毒?”
  楊過微微一笑,道:“你學過武藝,怎麽連這點規矩也不知?大暗器無毒,小暗器自然有毒。”那官員心中信了九成,但仍盼他只是出言恐嚇,神色間有些將信將疑。楊過微笑道:“你肩頭中了我的神針,毒氣每天伸延一寸,約莫六天,毒氣攻心,那就歸天了。”
  那官員雖想求他解救,卻不肯出口,急怒之下,喝道:“既然如此,老爺跟你拚個同歸於盡。”縱身撲上。楊過閃身避開。雙手各持了一枚玉蜂針,待他又再舉手抓來,雙手伸出,將兩枚玉蜂針分別插入了他的掌心。那官員只感掌心中一痛,當即停步,舉掌見到掌心中的細針,隨即只覺兩掌麻木,大駭之下,再也不敢倔強,過了半晌,說道:“算我輸了!”
  楊過哈哈大笑,問道:“你叫甚麽名字?”那官員道:“下官耶律晉,請問英雄高姓大名?”楊過道:“我叫楊過。你在蒙古做甚麽官?”耶律晉說了。原來他是蒙古大丞相耶律楚材的兒子。耶律楚材輔助成吉思汗和窩闊台平定四方,功勳卓著,是以耶律晉年紀不大,卻已做到汴梁經略使的大官,這次是南下到河南汴梁去就任。
  楊過也不懂汴梁經略使是甚麽官職,只是點點頭,說道:“很好,很好。”耶律晉道:“下官不知何以得罪了楊英雄,當真糊塗萬分。楊英雄但有所命,請吩咐便是。”楊過笑了笑,道:“也沒甚麽得罪了。”突然一縱身,躍出窗去。耶律晉大驚,急叫:“楊英雄……”奔到窗邊,楊過早已影蹤全無。耶律晉驚疑不定:“此人倏忽而來,倏忽而去,我身上中了他的毒針,那便如何是好?”忙拔出掌心中的細針,肩頭和掌心漸感麻癢難當。
  正心煩意亂間,窗格一動,楊過已然回來,室中又多了一個少女,正是陸無雙。耶律晉道:“啊,你回來了!”楊過指著陸無雙道:“她是我的媳婦兒,你向她磕頭罷!”陸無雙喝道:“你說甚麽?”反手就是一記巴掌。楊過若是要避,這一記如何打他得著?但不知怎的,只覺受她打上一掌、罵得幾句,實是說不出的舒服受用,當下竟不躲開,拍的一響,面頰上熱辣辣的吃了一掌。
  耶律晉不知二人平時鬧著玩慣了的,只道陸無雙的武功比楊過還要高強,呆呆的望著二人,不敢作聲,楊過撫了撫被打過的面頰,對耶律晉笑道:“你中了我神針之毒,但一時三刻死不了。只要乖乖聽話,我自會給你治好。”耶律晉道:“下官生平最仰慕的是英雄好漢,只可惜從來沒見過真正有本領之人,今日得能結識高賢,實慰平生之望。楊英雄縱然不叫下官活了,下官死亦瞑目。”這幾句話既自高身分,又將對方大大的捧了一下。
  楊過從來沒跟官府打過交道,不知居官之人最大的學問就是奉承上司,越是精通做官之道的,諂諛之中越是不露痕迹。蒙古的官員本來粗野誠樸,但進入中原後,漸漸也沾染了中國官場的習氣。楊過給他幾句上乘馬屁一拍,心中大喜,翹起拇指贊道:“瞧你不出,倒是個挺有骨氣的漢子。來,我立刻給你治了。”當下用吸鐵石將他肩頭的兩枚玉蜂針吸了出來,再給他在肩頭和掌心敷上解藥。
  陸無雙從未見過玉蜂針,這時見那兩口針細如頭髮,似乎放在水面也浮得起來,心想:“一陣風就能把這針吹得不知去向,卻如何能作爲暗器?”對楊過佩服之心不由得又增了一分,口中卻道:“使這般陰損暗器,沒點男子氣概,也不怕旁人笑話。”
  楊過笑了笑,卻不理會,向耶律晉道:“我們兩個,想投靠大人,做你的侍從。”耶律晉一驚,忙道:“楊英雄說笑話了,有何囑咐,請說便是。”楊過道:“我不說笑話,當真是要做大人的侍從。”耶律晉心想:“原來這二人想做官,圖個出身。”不由得架子登時大了起來,咳嗽一聲,正色道:“嗯,學了一身武藝,賣與帝皇家,那才是正途啊。”楊過笑道:“這個你又想錯了。我們有個極厲害的仇家對頭,一路在後追趕。咱倆打她不過,想裝成你的侍從,暫時躲她一躲。”耶律晉好生失望,一張板了起來的臉重又放鬆,陪笑道:“想兩位這等武功,區區仇家,何足道哉。若是他們人多勢衆,下官招集兵勇,將他們拿來聽憑處置便是。”楊過道:“連我也打她不過,大人那就不必費事啦。快吩咐侍從,給我們拿衣服更換。”
  他這幾句話說得甚是輕鬆,但語氣中自有一股威嚴,耶律晉連聲稱是,命侍從取來衣服。楊陸二人到另室去更換了。陸無雙取過鏡子一照,鏡中人貂衣錦袍,明眸皓齒,居然是個美貌的少年蒙古軍官,自覺甚是有趣。
  次晨一早起程。楊過與陸無雙各乘一頂轎子,由轎夫擡著,耶律晉仍是騎馬,未到午時,但聽得鸞鈴之聲隱隱響起,由遠而近,從一行人身邊掠了過去。陸無雙大喜,心道:“在這轎中舒舒服服的養傷,真是再好不過。傻蛋想出來的傻法兒倒也有幾分道理。我就這麽讓他們擡到江南。”
  如此行了兩日,不再聽得鷥鈴聲響,想是李莫愁一直追下去,不再回頭尋找。向陸無雙尋仇的道人、丐幫等人,也沒發覺她的縱迹。
  第三日上,一行人到了龍駒寨,那是秦汴之間的交通要地,市肆頗爲繁盛。用過晚飯後,耶律晉踱到楊過室中,向他請教武學,高帽一頂頂的送來,將楊過奉承得通體舒泰。楊過也就隨意指點一二。耶律晉正自聚精會神的傾聽,一名侍從匆匆進來,說道:“啓稟大人,京裏老大人送家書到。”耶律晉喜道:“好,我就來。”正要站起身向楊過告罪,轉念一想:“我就在他面前接見信使,以示我對他絲毫無見外之意,那麽他教我武功時也必盡心。”於是向侍從道:“叫他到這裏見我。”
  那侍從臉上有異樣之色,道:“那……那……”耶律晉將手一揮,道:“不礙事,你帶他進來。”那侍從道:“是老大人自己……”耶律晉臉一沈道:“有這門子羅唆,快去……”話未說完,突然門帷掀處,一人笑著進來,說道:“晉兒,你料不到是我罷。”
  耶律晉一見,又驚又喜,急忙搶上跪倒。叫道:“爹爹,怎麽你老人家……”那人笑道:“是啊!是我自己來啦。”那人正是耶律晉的父親,蒙古國大丞相耶律楚材。當時蒙古官制稱爲中書令。
  楊過聽耶律晉叫那人爲父親,不知此人威行數萬里,乃是當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最有權勢的大丞相,向他瞧去,但見他年紀也不甚老,相貌清雅,威嚴之中帶著三分慈和,心中不自禁的生了敬重之意。
  那人剛在椅上坐定,門外又走進兩個人來,上前向耶律晉見禮,稱他“大哥”。這兩人一男一女,男的二十三、四歲,女的年紀與楊過相仿。耶律晉喜道:“二弟,三妹,你們也都來啦。”向父親道:“爹爹,你出京來,孩兒一點也不知道。”耶律楚材點頭道:“是啊,有一件大事,若非我親來主持,實是放心不下。”他向楊過等衆侍從望了一眼,示意要他們退下。
  耶律晉好生爲難,本該揮手屏退侍從,但楊過卻是個得罪不得之人,不由得臉現猶豫之色。楊過知他心意,笑了一笑,自行退了出去。耶律楚材早見楊過舉止有異,自己進來時,衆侍從拜伏行禮,只這一人挺身直立,此時翩然而出,更有獨來獨往、傲視公侯之概,不禁心中一動,問耶律晉道:“此人是誰?”
  耶律晉是開府建節的封疆大吏,若在弟妹之前直說楊過的來歷,未免太過丟臉,當下含糊答道:“是孩兒在道上結識的一個朋友。爹爹親自南下,不知爲了何事?”耶律楚材歎了口氣,臉現憂色,緩緩說明情由。
  原來蒙古國大汗成吉思汗逝世後,第三子窩闊台繼位。窩闊台做了十三年大汗逝世,他兒子貴由繼位。貴由糊塗酗酒,只做了三年大汗便短命而死,此時是貴由的皇后垂簾聽政。皇后信任群小,排擠先朝的大將大臣,朝政甚是混亂。宰相耶律楚材是三朝元老,又是開國功臣,遇到皇后措施不對之處,時時忠言直諫。皇后見他對自己諭旨常加阻撓,自然甚是惱怒,但因他位高望重,所說的又都是正理,輕易動搖不得。耶律楚材自知得罪皇后,全家百口的性命直是危如累卵,便上了一道奏本,說道河南地方不靖,須派大臣宣撫,自己請旨前往。皇后大喜,心想此人走得越遠越好,免得日日在眼前惹氣,當即准奏。於是耶律楚材帶了次子耶律齊、三女耶律燕,徑來河南,此行名爲宣撫,實爲避禍。
  楊過回到居室,跟陸無雙胡言亂語的說笑,陸無雙偏過了頭不加理睬。楊過逗了她幾次全無回答,當即盤膝而坐,用起功來。
  陸無雙卻感沒趣了,見他垂首閉目,過了半天仍是不動,說道:“喂,傻蛋,怎麽這當兒用起功來啦?”楊過不答。陸無雙怒道:“用功也不急在一時,你陪不陪我說話兒?”正要伸手去呵他癢,楊過忽然一躍而起,低聲道:“有人在屋頂窺探!”陸無雙沒聽到絲毫聲息,擡頭向屋頂瞧了一眼,低聲道:“又來騙人?”楊過道:“不是這裏,在那邊兩間屋子之外。”陸無雙更加不信,笑了笑,低低罵了聲:“傻蛋。”只道他是在裝傻說笑。
  楊過扯了扯她的衣袖,低聲道:“別要是你師父尋來啦,咱們先躲著。”陸無雙聽到“師父”兩字,背上登時出了一片冷汗,跟著他走到窗口。楊過指向西邊,陸無雙擡起頭來,果見兩間屋子外的屋頂上黑黝黝的伏著一個人影。此時正當月盡夜,星月無光,若非凝神觀看,還真分辨不出,心中佩服:“不知傻蛋怎生察覺的?”她知師父向來自負,夜行穿的還是杏黃道袍,決不改穿黑衣,在楊過耳邊低聲道:“不是師父。”
  一言方畢,那黑衣人突然長身而起,在屋頂飛奔過去,到了耶律父子的窗外,擡腿踢開窗格,執刀躍進窗中,叫道:“耶律楚材,今日我跟你同歸於盡罷。”卻是女子聲音。
  楊過心中一動:“這女子身法好快,武功似在耶律晉之上,老頭兒只怕性命難保。”陸無雙叫道:“快去瞧!”兩人奔將過去,伏在窗外向內張去。
  只見耶律晉提著一張板凳,前支後格,正與那黑衣女子相鬥。那女子年紀甚輕,但刀法狠辣,手中柳葉刀鋒利異常,連砍數刀,已將板凳的四隻凳腳砍去。耶律晉眼見不支,叫道:“爹爹,快避開!”隨即縱聲大叫:“來人哪!”那少女忽地飛起一腿,耶律晉猝不及防,正中腰間,翻身倒地。那少女搶上一步,舉刀朝耶律楚材頭頂劈落。
  楊過暗道:“不好!”心想先救了人再說,手中扣著一枚玉蜂針,正要往少女手腕上射去,只聽得耶律楚材的女兒耶律燕叫道:“不得無禮!”右手出掌往那少女臉上劈落,左手以空手奪白刃手法去搶她刀子。這兩下配合得頗爲巧妙,那少女側頭避開來掌,手腕已被耶律燕搭住,百忙中飛腿踢出,教她不得不退,手中單刀才沒給奪去。楊過見這兩個少女都是出手迅捷,心中暗暗稱奇。霎時之間,兩人已砍打閃劈,拆解了七八招。
  這時門外擁進來十余名侍衛,見二人相鬥,均欲上前。耶律晉道:“慢著!三小姐不用你們幫手。”
  楊過低聲向陸無雙道:“媳婦兒,這兩個姑娘的武功勝過你。”陸無雙大怒,側身就是一掌。楊過一笑避開,道:“別鬧,還是瞧人打架的好。”陸無雙道:“那麽你跟我說真個的,到底是我強,還是她們強?”楊過低聲道:“一個對一個,這兩個姑娘都不如你。你一個打她們兩個呢,單論武功你就要輸。只不過她們的打法也太老實,遠不及你詭計多端、陰險毒辣,因此畢竟還是你贏。”陸無雙心下喜歡,低聲道:“甚麽『詭計多端、陰險毒辣』的,可有多難聽!說到詭計多端,世上沒人及得上咱們的傻蛋傻大爺。”楊過微笑道:“那你豈不成了傻大娘?”陸無雙輕輕啐了一口。
  只見兩女又鬥一陣,耶律燕終究沒有兵刃,數次要奪對方的柳葉刀沒能奪下,反給逼得東躲西閃,無法還手。耶律齊道:“三妹,我來試試。”斜身側進,右手連發三掌。耶律燕退在牆邊,道:“好,瞧你的。”
  楊過只瞧了耶律齊出手三招,不由得暗暗驚詫。只見他左手插在腰裏,始終不動,右手一伸一縮,也不移動腳步,隨手應付那少女的單刀,招數固然精妙,而時刻部位拿捏之准,更是不凡,心道:“此人好生了得,似乎是全真派的武功,卻又頗有不同。”
  陸無雙道:“傻蛋,他武功比你強得多啦。”楊過瞧得出神,竟沒聽見她說話。
第十回 少年英俠

    耶律齊道:“三妹,你瞧仔細了。我拍她臂儒穴,她定要斜退相避,我跟著拿她巨骨穴,她不得不舉刀反砍。這時出手要快,就能奪下她的兵刃。”那黑衣少女怒道:“呸,也沒這般容易。”耶律齊道:“是這樣。”說著右掌往她“臂儒穴”拍去。這一掌出手歪歪斜斜,卻將她前後左右的去路都封住了,只留下左側後方斜角一個空隙。那少女要躲他這一拍,只得斜退兩步。耶律齊點了點頭,果然伸手拿她“巨骨穴”。那少女心中一直記著:“千萬別舉刀反砍。”但形格勢禁,只有舉刀反砍才是連消帶打的妙著,當下無法多想,立時舉刀反砍。耶律齊道:“是這樣!”人人以爲他定是要伸手奪刀,哪知他右手也縮了回來,與左手相拱,雙手籠入袖筒。那少女一刀沒砍著,卻見他雙手籠袖,微微一呆。耶律齊右手忽地伸出,兩根手指夾著刀背一提,那少女握刀不住,給他奪了過去。
衆人見此神技,一時呆了半晌,隨即一個哄堂大彩。那黑衣少女臉色沮喪,呆立不動。衆人都想:“二公子不出手擒你,明明放你一條生路。你還不出去,更待何時?”
    耶律齊緩步退開,向耶律燕道:“她也沒了兵刃,你再跟她試試,膽子大些,留心她的掌中腿。”耶律燕踏上兩步,說道:“完顔萍,我們一再饒你,你始終苦苦相逼,難道到了今日還不死心麽?”
    完顔萍不答,垂頭沈吟。耶律燕道:“你既定要與我分個勝負,咱們就爽爽快快動手罷!”說著沖上去迎面就是兩拳。完顔萍後躍避開,淒然道:“刀子還我。”耶律燕一怔,心道:“我哥哥奪了你兵刃,明明是要你和我平手相鬥,怎地你又要討還刀器?”說道:“好罷!”從哥哥手裏接過柳葉刀抛給了她。一名守衛倒轉手中單刀遞過,說道:“三小姐,你也使兵刃。”耶律燕道:“不用。”但轉念一想:“我空手打不過她,咱們就比刀。”接刀虛劈兩下,覺得稍微沈了一點,但勉強也可使得。
    完顔萍臉色慘白,左手提刀,右手指著耶律楚材道:“耶律楚材,你幫著蒙古人,害死我爹爹媽媽,今生我是不能找你報仇的了。咱們到陰世再算帳罷!”說話甫畢,左手橫刀就往脖子中抹去。
    楊過聽她說這幾句話時眼神悽楚,一顆心怦的一跳,胸口一痛,失聲叫道:“姑姑!”就在此時,完顔萍已橫刀自刎。耶律齊搶上兩步,右手長出,又伸兩指將她柳葉刀奪了過來,隨手點了她臂上穴道,說道:“好端端的,何必自尋短見?”橫刀自刎、雙指奪刀,都只一霎間之事,待衆人瞧得清楚,刀子已重入耶律齊之手。
其時室內衆人齊聲驚呼,楊過的一聲“姑姑”無人在意,陸無雙在她身旁卻聽得清楚,低聲問道:“你叫甚麽?她是你姑姑?”楊過忙道:“不,不!不是。”原來他見完顔萍眼波中流露出一股淒惻傷痛、萬念俱灰的神色,就如小龍女與他決絕分手時一模一樣。他陡然間見到,不由得如癡如狂,竟不知身在何處。
    耶律楚材緩緩說道:“完顔姑娘,你已行刺過我三次。我身爲大蒙古國宰相,滅了你大金國,害你父母。可是你知我的祖先卻又是爲何人所滅呢?”完顔萍微微搖頭,道:“我不知道。”耶律楚材道:“我祖先是大遼國的皇族,大遼國是給你金國滅了的。我大遼國耶律氏的子孫,被你完顔氏殺戮得沒剩下幾個。我少時立志復仇,這才輔佐蒙古大汗滅你金國。唉,怨怨相報,何年何月方了啊?”說到最後這兩句話時,擡頭望著窗外,想到只爲了幾家人爭爲帝王,以致大城民居盡成廢墟,萬里之間屍積爲山,血流成河。
    完顔萍茫然無語,露出幾顆白得發亮的牙齒,咬住上唇,哼了一聲,向耶律齊道:“我三次報仇不成,自怨本領不濟,那也罷了。我要自盡,又幹你何事?”耶律齊道:“姑娘只要答應以後不再尋仇,你這就去罷!”完顔萍又哼了一聲,怒目而視。耶律齊倒轉柳葉刀,用刀柄在她腰間輕輕撞了幾下,解開她的穴道,隨即將刀遞了過去。完顔萍欲接不接,微一猶豫,終於接過,說道:“耶律公子,你數次手下容情,以禮相待,我豈有不知?只是我完顔家與你耶律家仇深似海,憑你如何慷慨高義,我父母的血海深仇不能不報。”
    耶律齊心想:“這女子始終糾纏不清,她武藝不弱,我總不能寸步不離爹爹,若有失閃,如何是好?嗯,不如用言語相迫,教她只能來找我。”朗聲說道:“完顔姑娘,你爲父母報仇,志氣可嘉。只是老一輩的帳,該由老一輩自己了結。咱們做小輩的自己各有恩怨。你家與我家的血帳,你只管來跟我算便是,若再找我爹爹,在下此後與姑娘遇到,可就十分爲難了。”
      完顔萍道:“哼,我武藝遠不及你,怎能找你報仇?罷了,罷了。”說著掩面便走。
耶律齊知她這一出去,必定又圖自盡,有心要救他一命,冷笑道:“嘿嘿,完顔家的女子好沒志氣!”完顔萍霍地轉過身來,道:“怎地沒志氣了?”耶律齊冷笑道:“我武功高於你,那不錯,可這又有甚麽希罕?只因我曾遇明師指點,並非我自己真有甚麽過人之處。你所學的鐵掌功夫,本來也是當世一門了不起的武功,只是教你的那位師父所學未精,你練的時日又淺,難以克敵致勝,原是理所當然。年紀輕輕,只要苦心去另尋明師,難道就找不著了?”完顔萍本來滿腔怨怒,聽了這幾句話,不由得暗暗點頭。
    耶律齊又道:“我每次跟你動手,只用右手,非是我傲慢無理。只因我左手力大,出手往往便要傷人。這樣罷,待你再從明師之後,隨時可來找我,只要逼得我使用左手,我引頸就戮,決無怨言。”他知完顔萍的功夫與自己相差太遠,縱得高人指點,也是難以勝得過自己單手;料想一個人欲圖自盡,只是一時忿激,只要她去尋師學藝,心有專注,過得若干時日,自不會再生自殺的念頭。
    完顔萍心想:“你又不是神仙,我痛下苦功,難道兩隻手當真便勝不了你單手?”提刀在空中虛劈一下,沈著聲音道:“好!君子一言……”耶律齊介面道:“快馬一鞭!”完顔萍向衆人再也不望一眼,昂首而出,但臉上掩不住流露出淒涼之色。
    衆侍衛見二公子放她走路,自然不敢攔阻,紛紛向耶律楚材道驚請安,退出房去。耶律晉見此處鬧得天翻地覆,但楊過始終並不現身,心中暗感奇怪。耶律燕道:“二哥,你怎麽又放了她走?”耶律齊道:“不放她怎麽?難道殺了她?”耶律燕抿嘴笑道:“你放她總是不對。”耶律齊道:“甚麽?”耶律燕笑道:“你既要她作我嫂子,就不該放她啊。”耶律齊正色道:“別胡說!”耶律燕見他認真,怕他動怒,不敢再說笑話。
    楊過在窗外聽耶律燕說到“要她做我嫂子”幾字,心中突然無緣無故的感到一陣酸意,見完顔萍上高向東南方而去,當下向陸無雙道:“我瞧瞧去。”陸無雙道:“瞧甚麽?”楊過不答,展開輕功追了出去。
    完顔萍武功並不甚強,輕功卻甚亮明,楊過提氣直追,直到龍駒寨鎮外,才見到她的後影。只見她落入一座屋子的院子,推門進房。楊過跟著躍進,躲在牆邊。過了半晌,西廂房中傳出燈火,隨即聽到一聲長歎。這一聲歎息中直有千般怨愁,萬種悲苦。
    楊過在窗外聽著,怔怔的竟是癡了,觸動心事,不知不覺的也長歎一聲。完顔萍聽得窗外有人歎息,大吃一驚,急忙吹熄燈火,退在牆壁之旁,低聲喝問:“是誰?”楊過道:“跟你一般,也是傷心之人。”完顔萍更是一怔,聽他語氣中似乎並無惡意,又問:“你到底是誰?”楊過道:“常言道:君子報仇,十年未晚。你幾次行刺不成,便想自殺,可不是將自己性命看得忒也輕了?更將這番血海深仇看得忒也輕了?”
    呀的一聲,兩扇門推開,完顔萍點亮燭火,道:“閣下請進。”楊過在門外雙手一拱,走進房去。完顔萍見他身穿蒙古軍官裝束,年紀甚輕,微感驚訝,說道:“閣下指教得是,請問高姓大名。”
    楊過不答,雙手籠在袖筒之中,說道:“耶律齊大言不慚,自以爲只用右手就算本領了得,其實要奪人之刀,點人穴道,一隻手也不用又有何難?”完顔萍心中不以爲然,只是未摸清對方的底細,不便反駁。楊過道:“我教你三招武功,就能逼那耶律齊雙手齊用。現下我先和你試試,我既不用手,又不使腳,跟你過幾招如何?”完顔萍大奇,心道:“難道你有妖法,一口氣便能將我吹倒了?”楊過見她遲疑,道:“你只管用刀子砍我,我要是避不了,死而無怨。”完顔萍道:“好罷,我也不用刀,只用拳掌打你。”楊過搖頭道:“不,我不用手腳而奪下你刀子,你方能信服。”
    完顔萍見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心頭微微有氣,道:“閣下如此了得,真是聞所未聞。”說著抽出單刀,往他肩頭劈去。她見楊過雙手籠袖,渾若無事,只怕傷了他,這一刀的準頭略略偏了些。楊過瞧得明白,動也不動,說道:“不用相讓,要真砍!”柳葉刀從他肩旁直劈而下,與他身子相離只有寸許。完顔萍見他毫不理會,好生佩服他的膽量,又想:“難道這是個渾人?”柳葉刀一斜,橫削過去,這次卻不容情了。楊過鬥地矮身,刀鋒從他頭頂掠過,相差仍然只有寸許。
    完顔萍打起精神,提刀直砍。楊過順著刀勢避過,道:“你刀中還可再夾掌法。”完顔萍道:“好!”橫刀砍出,左掌跟著劈去。楊過側身閃避,道:“再快些不妨。”完顔萍將一路刀法施展開來,掌中夾刀,愈出愈快。楊過道:“你掌法淩厲,好過刀法。耶律齊說這是鐵掌功夫,是不是?”完顔萍點點頭,出手更是狠辣。楊過雙手始終籠在袖中,在掌影刀鋒間飄舞來去。完顔萍單刀鐵掌,連他衣服也碰不到半點。
    她一套刀法使了大半,楊過道:“小心啦,三招之內,我奪你刀。”完顔萍此時對他已甚是佩服,但說要在三招之內奪去自己兵刃,卻仍是不信,只是不由自主的將刀柄握得更加緊了,說道:“你奪啊!”橫刀使一招“雲橫秦嶺”,向他頭頸削去。楊過一低頭,從刀底下鑽了過去,側過頭來,額角正好撞正她右手肘彎“曲池穴”。完顔萍手臂酸軟,手指無力。
    楊過仰頭張口,咬住刀背,輕輕巧巧的便將刀子奪過,跟著頭一側,刀柄撞在她脅下,已點中了穴道。楊過擡頭松齒,向上甩去,柳葉刀飛了上去,他將刀抛開,爲的是要清清楚楚說話,當下說道:“怎麽樣,服了麽?”說了這六個字,那刀落將下來,楊過張口咬住,笑嘻嘻的瞧著她。完顔萍又驚又喜,點了點頭。楊過見她秋波流轉,嬌媚動人,不自禁想抱她一抱,親她一親,只是此事太過大膽荒唐,咬住刀背,一張臉漲得通紅。完顔萍哪知他的心事,但見他神色怪異,心中微感驚奇,自覺全身酸麻,雙腿軟軟的似欲摔倒。楊過踏上一步,距她已不過尺許,正想抛去刀子,把嘴唇湊到她眼皮上去親一個吻,猛地想起:“她好生感激那耶律齊以禮相待,難道我就不如他了?哼,我偏要處處都勝過他。”於是低下頭來,下顎一擺,將刀柄在她腰間一撞,解開她的穴道,將刀柄遞了過去。
    完顔萍不接刀子,雙膝跪地,說道:“求師父指點,小女子得報父母深仇,永感大德。”楊過大爲狼狽,急忙扶起,伸手從口中取下單刀,說道:“我怎能做你師父?不過我能教你一個殺死那耶律齊的法門。”完顔萍大喜,道:“只要能殺了耶律齊,他哥哥和妹子我都不怕,自能再殺他父親……”說到此處,忽然想起一事,黯然道:“唉,待得我學到能殺他的本事,那耶律老兒怎能還在世上?我父母之仇,終究是報不了的啦。”楊過笑道:“那耶律老兒一時三刻之命,總還是有的。”完顔萍奇道:“甚麽?”楊過道:“要殺耶律齊又有何難?現下我教你三招,今晚就能殺了他。”
    完顔萍曾三次行刺耶律楚材,三次都被耶律齊行若無事的打敗,知他本領高於自己十倍,心想眼前這蒙古少年軍官武功雖強,未必就勝過了耶律齊,縱使勝得,也決不能只教自己三招,就能用之殺了他,而今晚便能殺他,更是萬萬不能的了。她怕楊過著惱,不敢出言反駁,只是微微搖頭,眼中那股叫他瞧了發癡發狂的眼色,不住滾來滾去。
    楊過明白她的心意,說道:“不錯,我武功未必在他之上,當真動手,說不定我還是輸多贏少。但要教你三招,今晚去殺了他,卻決非難事。就只怕他曾饒你三次,你下不了手而已。”完顔萍心中一動,隨即硬著心腸道:“他雖有德於我,但父母深仇,不能不報。”楊過道:“好,這三招我便教你。你若能殺他而不願下手,那便如何?”完顔萍道:“憑你處置便了。反正你這麽高的本領,要打要殺,我還能逃得了麽?”楊過心道:“我怎捨得打你殺你?你殺不殺他,跟我又有什麽相干?”於是微微一笑,說道:“其實這三招也沒甚麽了不起。你瞧清楚了。”
    當下提起刀來,緩緩自左而右的砍去,說道:“第一招,是‘雲橫秦嶺’。”完顔萍心道:“這一招我早就會了,何用你教?”見刀鋒橫來,側身而避。楊過突出左手,抓住她的右掌,說道:“第二招,是你剛才使用過兩次的‘枯藤纏樹’。”完顔萍點頭道:“是,這是我鐵掌擒拿手中的一招。”楊過握著她又軟又滑的手掌,心中一蕩,笑道:“你該學羊脂玉掌功才是,怎麽去學鐵掌擒拿手了?”完顔萍不知他是出言調笑,道:“有羊脂玉掌功麽?這名兒倒挺美。”只覺他捏住自己手掌,一緊一放,使力極輕,覺得這手法還不及自己所學以鐵掌功爲基的擒拿手厲害,心想:“你第一招與第二招都是我所會的功夫,難道單憑第三招一招,就能殺了耶律齊?”楊過凝視她眼睛,叫道:“看仔細了!”突然手腕疾翻,橫刀往自己項頸中抹去。
   完顔萍大驚,叫道:“你幹甚麽?”她右手被楊過牢牢握住,忙伸左手去奪他單刀。雖在危急之中,她的鐵掌擒拿手仍是出招極准,一把抓住楊過手腕,往外力拗,叫他手中刀子不能及頸。楊過鬆開了手,退後兩步,笑道:“你學會了麽?”
   完顔萍驚魂未定,只嚇得一顆心怦怦亂跳,不明他的用意。楊過笑道:“你先使‘雲橫秦嶺’橫削,再使‘枯藤纏樹’牢牢抓住他右手,第三招舉刀自刎,他勢必用左手救你。
他向你立過誓,只要你逼得他用了左手,任你殺他,死而無怨。這不成了麽?”完顔萍一想不錯,怔怔的瞧著他。楊過道:“這三招萬無一失,若不收效,我跟你磕頭。”完顔萍微微搖頭,說道:“他說過不用左手,一定不會用的。那便怎地?”楊過道:“那又怎地?你永世報不了仇啦,自己死了不就乾淨?”
    完顔萍淒然點頭,道:“你說得對。多謝指點迷津。閣下到底是誰?”楊過還未回答,窗外忽然有個女子聲音叫道:“他叫傻蛋,你別信他的鬼話。”楊過聽得是陸無雙的聲音,只笑了笑,並不理會。完顔萍縱向窗邊,只見黑影一閃,一個人影躍出了圍牆。
    完顔萍待要追出,楊過拉住她手,笑道:“不用追了,是我的同伴。她最愛跟我過不去。”完顔萍望著他,沈吟半晌,道:“你既不肯說自己姓名,那也罷了。我信得過你對我總是一番好意。”楊過見她秋波一轉,神色楚楚,不由得心生憐惜,當下拉著她手,和她並肩坐在床沿,柔聲道:“我姓楊名過,我是漢人,不是蒙古人。我爹爹媽媽都死啦,跟你身世一般……”完顔萍聽他說到這裏,心裏一酸,兩滴淚珠奪眶而出。楊過心情激蕩,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完顔萍從懷裏抽出一塊手帕,擲給了他。楊過拿到臉上拭抹,想到自己身世,眼淚卻愈來愈多。
    完顔萍強笑道:“楊爺,你瞧我倒把你招哭啦。”楊過道:“別叫我楊爺。你今年幾歲啦?”完顔萍道:“我十八歲,你呢?”楊過道:“我也是十八。”心想:“我若是月份小過她,給她叫一聲兄弟,可沒味兒。”說道:“我是正月裏的生日,以後你叫我楊大哥得啦。我也不跟你客氣,叫你完顔妹子啦。”完顔萍臉上一紅,覺得此人做事單刀直入,好生古怪,但對自己確是並無惡意,於是點了點頭。
    楊過見她點頭,喜得心癢難搔。完顔萍容色清秀,身材瘦削,遭逢不幸,似乎生來就叫人憐惜,而最要緊的是她盈盈眼波竟與小龍女極爲相似。他可沒想到一個人心中哀傷,眼色中自然有淒苦之意,天下之人莫不皆然,說她眼波與小龍女相似,那也只是他自欺自慰的念頭而已。他凝視著她眼睛,忽而將她的黑衣幻想而爲白衣,將她瘦瘦的瓜子臉幻想成爲小龍女清麗絕俗的容貌,癡癡的瞧著,臉上不禁流露出了祈求、想念、愛憐種種柔情。
    完顔萍有些害怕,輕輕掙脫他手,低聲道:“你怎麽啦?”楊過如夢方醒,歎了口氣,道:“沒甚麽。你去不去殺他?”完顔萍道:“我這就去。楊大哥,你陪不陪我?”楊過待要說“自然陪你去”,轉念一想:“若我在旁,她有恃無恐,自刎之情不切,耶律齊就不會中計。”說道:“我不便陪你。”
    完顔萍眼中登時露出失望之色,楊過心裏一軟,幾乎便要答應陪她,哪知完顔萍幽幽的道:“好罷,楊大哥,只怕我再也見不到你啦。”楊過忙道:“哪里?哪里?我……”完顔萍淒然搖頭,徑自奔出屋去,片刻之間,又已回到耶律晉的住處。
    這時耶律楚材等各已回房,正要安寢。完顔萍在大門上敲了兩下,朗聲說道:“完顔萍求見耶律齊耶律公子。”早有幾名侍衛奔過來,待要攔阻,耶律齊打開門來,說道:“完顔姑娘有何見教?”完顔萍道:“我再領教你的高招。”耶律齊心中奇怪:“怎地你如此不自量力?”於是側身讓開,右手一伸,說道:“請進。”
    完顔萍進房拔刀,呼呼呼連環三招,刀風中夾著六招鐵掌掌法,這“一刀夾雙掌”自左右分進合擊。耶律齊左手下垂,右手劈打戳拿,將她三刀六掌盡數化解,心想:“怎生尋個法兒,叫她知難而退,永不再來糾纏?”
    二人鬥了一陣,完顔萍正要使出楊過所授的三招,門外忽有一女子聲音叫道:“耶律齊,她要騙你使用左手,可須小心了。”正是陸無雙出聲呼叫。耶律齊一怔,完顔萍不等他會過意來,立時一招“雲橫秦嶺”削去,待他側身閃避,鬥地伸出左手,“枯藤纏樹”,已抓住他右手,自己右手回轉,橫刀猛往頸中抹去。
    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耶律齊心中轉了幾轉:“定須救她?但她是在騙我用左手,我一使上左手,這條命就是交給她了。大丈夫死則死耳,豈能見死不救?”楊過逆料耶律齊的心思,只要突然出此三招,他非出左手相救不可,哪知陸無雙從中搗亂,竟爾搶先提醒。本來這法子已然不靈,但耶律齊慷慨豪俠,明知這一出手相救,乃是自舍性命,危急之際竟然還是伸出左手,在完顔萍右腕上一擋,手腕翻處,奪過了她的柳葉刀來。
二人交換了這三招,各自躍後兩步。耶律齊不等她開口,將刀擲了過去,說道:“你已迫得了我用左手,你殺我便是,但有一事相求。”完顔萍臉色慘白,道:“甚麽事?”耶律齊道:“求你別再加害家父。”完顔萍“哼”了一聲,慢慢走近,舉起刀來,燭光下只見他神色坦然,凜凜生威,見到這般男子漢的氣概,想起他是爲了相救自己才用左手,這一刀哪里還砍得下去?她眼中殺氣突轉柔和,將刀子往地下一擲,掩面奔出。
    她六神無主,信步所之,直奔郊外,到了一條小溪旁,望著淡淡的星光映在溪中,心中亂成一團。過了良久良久,歎了一口長氣。
    忽然身後也發出一聲歎息。完顔萍一驚,轉過身來,只見一人站在身後,正是楊過。她叫了聲“楊大哥”,垂首不語。楊過上前握住她雙手,安慰她道:“要爲父母報仇,原非易事,那也不必性急。”完顔萍道:“你都瞧見了?”楊過點點頭。完顔萍道:“以我這般無用之輩,報仇自然不易。我只要有你一半功夫,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楊過攜著她手,和她並排坐在一棵大樹下,說道:“縱然學得我的武功,又有何用?你眼下雖不能報仇,總知道仇人是誰,日後豈無良機?我呢?連我爹爹是怎樣死的也不知,是誰害死他也不知,甚麽報仇雪恨,全不用提。”
    完顔萍一呆,道:“你父母也是給人害死的麽?”楊過歎道:“我媽是病死的,我爹爹卻死得不明不白。我從來沒見過我爹一面。”完顔萍道:“那怎麽會?”楊過道:“我媽生我之時,我爹已經死了。我常問我媽,爹爹到底是怎麽死的,仇人是誰?我每次問起,媽媽總是垂淚不答,後來我就不敢再問啦。那時候我想,等我年紀大些再問不遲,哪知道媽媽忽然一病不起。她臨死時我又問起。媽媽只是搖頭,說道:‘你爹爹……你爹爹……唉,孩兒,你這一生一世千萬別想報仇。你答允媽,千萬不能想爲爹爹報仇。’我又是悲傷,又是難過,大叫:‘我不答允,我不答允!’媽一口氣轉不過來,就此死了。唉,你說我怎生是好啊?”他說這一番話原意是安慰完顔萍,但說到後來,自己也傷心起來。常言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人若不報父仇,乃是最大的不孝,終身蒙受恥辱,爲世人所不齒。楊過連殺父仇人的姓名都不知道,這件恨事藏在心中鬱積已久,此時傾吐出來,語氣之中自是充滿了傷心怨憤。
    完顔萍道:“是誰養大你的?”楊過道:“又有誰了?自然是我自己養自己。我媽死後,我就在江湖上東遊西蕩,這裏討一餐,那裏挨一宿,有時肚子餓得抵不住,偷了人家一個瓜兒薯兒,常常給人抓住,飽打一頓。你瞧,這裏許多傷疤,這裏的骨頭突出來,都是小時給打的。”一面說,一面卷起衣袖褲管給她看,星光朦朧下完顔萍瞧不清楚,楊過抓住了她手,在自己小腿的傷疤上摸去。完顔萍撫摸到他腿上凹凹凸凸的疤痕,不禁心中一酸,暗想自己雖然國破家亡,但父親留下不少親故舊部,金銀財寶更是不計其數,與他的身世相較,自己又是幸運得多了。
    二人默然半晌,完顔萍將手輕輕縮轉,離開了他小腿,但手掌仍是讓他握著,低聲問道:“你怎麽學了這一身高強武功?怎地又做了蒙古人的官兒?”楊過微微一笑,道:“我不是蒙古的官兒。我穿蒙古衣衫,只是爲了躲避仇家追尋。”完顔萍喜道:“那好啊。”楊過道:“好甚麽?”完顔萍臉上微微一紅,道:“蒙古人是我大金國的死對頭,我自然盼望你不是蒙古的官兒。”楊過握著她溫軟滑膩的手掌,大是心神不定,說道:“若是我做大金的官兒,你又對我怎樣?”
    完顔萍當初見他容貌英俊,武功高強,本已有三分喜歡,何況在患難之際,得他誠心相助,後來聽了他訴說身世,更增了幾分憐惜,此時聽他說話有些不懷好意,卻也並不動怒,只歎道:“若是我爹爹在世,你想要甚麽,我爹爹總能給你。
    現下我爹娘都不在了,一切還說甚麽?”楊過聽他語氣溫和,伸手搭在她的肩頭,在她耳邊低聲道:“妹子,我求你一件事。”完顔萍芳心怦怦亂跳,已自料到三分,低聲問:“甚麽?”楊過道:“我要親親你的眼睛,你放心!我只親你的眼睛,別的甚麽也不犯你。”
    完顔萍初時只道他要出口求婚,又怕他要有肌膚之親,自己若是拒卻,他微一用強,怎能是他對手?何況她少女情懷,一隻手被他堅強粗厚的手掌握著,已自意亂情迷,別說他用強,縱然毫不動粗,實在也是難以拒卻,哪知他只說要親親自己的眼睛,不由得松了一口氣,可是心中卻又微感失望,略覺詫異,當真是中心栗六,其亂如絲了。她妙目流波,怔怔的望著他,眼神中微帶嬌羞。楊過凝視她的眼睛,忽然想起小龍女與自己最後一次分別之前,也曾這般又嬌羞又深情的望著自己,不禁大叫一聲,躍起身來。完顔萍被他嚇了一跳,想問他爲了甚麽,又覺難以啓齒。
    楊過心中混亂,眼前晃來晃去儘是小龍女的眼波。那日他見此眼波之時,尚是個混沌未鑿的少年,對小龍女又素來尊敬,以致全然不知其中含意,但自下得山來,與陸無雙共處幾日,此刻又與完顔萍耳鬢廝磨,驀地裏心中靈光一閃,恍然大悟,對小龍女這番柔情蜜意,方始領會,不由得懊喪萬端,幾欲在大樹上就此一頭撞死,心想:“姑姑對我如此一片深情,又說要做我妻子,我竟然辜負她的美意,此時卻又往何處尋她?”突然間大叫一聲,撲上去一把抱住完顔萍,猛往她眼皮上親去。
    完顔萍見他如癡如狂,心中又驚又喜,但覺他雙臂似鐵,緊緊箍在自己腰裏,當下閉了眼睛,任他恣意領受那溫柔滋味,只覺他嘴唇親來親去,始終不離自己的左眼右眼,心想此人雖然狂暴,倒是言而有信,但不知他何以只親自己的眼睛?忽聽得楊過叫道:“姑姑,姑姑!”聲音中熱情如沸,卻又顯得極是痛楚。完顔萍正要問他叫甚麽,忽然背後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勞您兩位的駕!”
    楊過與完顔萍同時一驚,離身躍開,見大樹旁站著一人,身穿青袍。完顔萍心下怦怦亂跳,滿臉飛紅,低頭撫弄衣角,不敢向那人再瞧上一眼。楊過卻認得清楚,正是當日在小客店中盜驢引開李莫愁的那人,于自己和陸無雙實有救命之恩,見這人頭垂雙鬟,是個女郎,當即深深一躬,說道:“日前多蒙姑娘援手,大德難忘。”
    那女郎恭恭敬敬的還禮,說道:“楊爺此刻,還記得那一同出死入生的舊伴麽?”楊過道:“你說是……”那女郎道:“李莫愁師徒适才將她擒了去啦!”楊過大吃一驚,顫聲道:“當真?她……她現下不礙事麽?”那女郎道:“一時三刻還不礙事。陸姑娘咬定那部秘本給丐幫拿了去,赤練魔頭便押著她去追討。諒來她性命一時無妨,折磨自然是免不了。”楊過叫道:“咱們快救她去。”那女郎搖頭道:“楊爺武功雖高,只怕還不是那赤練魔頭的對手。咱們枉自送了性命,卻於事無補。”
    楊過在淡淡星光之下,見這青衣女郎的面目竟是說不出的怪異醜陋,臉上肌肉半點不動,倒似一個死人,教人一見之下,不自禁的心生怖意,向她望了幾眼,便不敢正視,心想:“這位姑娘爲人這麽好,卻生了這樣一副怪相,實是可惜。我再看她面貌,難免要流露驚詫神色,那可就得罪她了。”問道:“不敢請教姑娘尊姓?”
    那女郎道:“賤姓不足挂齒,將來楊爺自會知曉,眼下快想法子救人要緊。”她說話時臉上肌膚絲毫不動,若非聽到聲音是從她口中發出,真要以爲他是一具行屍走肉的僵屍。但說也奇怪,她話聲卻極是柔嬌清脆,令人聽之醒倦忘憂。楊過道:“既然如此,如何救人一憑姑娘計議。小人敬聽吩咐便是。”那女郎彬彬有禮,說道:“楊爺不必客氣,你武功強我十倍,聰明才智,我更是望塵莫及。你年紀大過我,又是堂堂男子漢,你說怎麽辦,便怎麽辦,小女子聽從差遣。”
    楊過聽了她這幾句又謙遜、又誠懇的話,心頭真是說不出的舒服,心想這位姑娘面目可怖,說話卻如此的溫雅和順,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當下想了一想,說道:“那麽咱們悄悄隨後跟去,俟機救人便了。”那女郎道:“這樣甚好。但不知完顔姑娘意下如何?”說著走了開去,讓楊過與完顔萍商議。
    楊過道:“妹子,我要去救一個同伴,咱們後會有期。”完顔萍低頭道:“我本事雖低,或許也能出得一點力。楊大哥,我隨同你去救人罷。”楊過大喜,連說:“好,好!”當下提高聲音,向那青衣女郎說道:“姑娘,完顔姑娘願助我們去救人。”
    那女郎走近身來,向完顔萍道:“完顔姑娘,你是金枝玉葉之體,行事還須三思。我們的對頭行事毒辣無比,江湖上稱作赤練魔頭,當真萬般的不好惹。”語氣甚是斯文有禮。完顔萍道:“且別說楊大哥于我有恩,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單憑姐姐你這位朋友,我完顔萍也很想交交。我跟了姐姐去,一切小心便是。”那女郎過來攜住她手,柔聲道:“那再好也沒有。姐姐,你年紀比我大,還是叫我妹子罷。”
    完顔萍在黑暗之中瞧不見她醜陋的容貌,但聽得她聲音嬌美,握住自己手掌的一隻手也是又軟又嫩,只道她是個美貌少女,心中很是喜歡,問道:“你今年幾歲?”那女郎輕輕一笑,道:“咱們不忙比大小。楊爺,還是救人要緊,你說是不是?”楊過道:“是了,請姑娘指引路途。”那女郎道:“我見到她們是向東南方而去,定是直奔大勝關了。”
三人當即施展輕功,齊向東南方急行。古墓派向以輕功擅長,稱得上天下第一。完顔萍武藝並不如何了得,輕功卻著實不弱。豈知那青衣女郎不疾不徐的跟在完顔萍身後。完顔萍奔得快,她跟得快,完顔萍行得慢了,她也放慢腳步,兩人之間始終是相距一兩步。楊過暗暗驚異:“這位姑娘不知是哪一派弟子,瞧她輕功,實在完顔妹子之上。”他不願在兩個姑娘之前逞能,是以始終墮後。
    行到天色大明,那女郎從衣囊中取出乾糧,分給二人。楊過見她所穿青袍雖是布質,但縫工精巧,裁剪合身,穿在身上更襯得她身形苗條,婀娜多姿,實是遠勝錦衣繡服,而乾糧、水壺等物,無一不安排妥善,處處顯得她心細如發。完顔萍見到她的容貌,甚是駭異,不敢多看,心想:“世上怎會有如此醜陋的女子?”
    那女郎待兩人吃完,對楊過道:“楊爺,李莫愁識得你,是不是?”楊過道:“她見過我幾次。”那女郎從衣囊中取出一塊薄薄的絲巾般之物,道:“這是張人皮面具,你戴了之後,她就認不得你了。”楊過接過手來,見面具上露出雙眼與口鼻四個洞孔,便貼在臉上,高低凹凸,處處吻合,就如生成一般,當下大喜稱謝。
    完顔萍見楊過戴了這面具後相貌陡變,醜陋無比,這才醒悟,說道:“妹子,原來你也戴著人皮面具,我真傻,還道你生就一副怪樣呢。真對不起。”那女郎微笑道:“楊爺這副俊俏模樣,戴了面具可就委屈了他。我的相貌哪,戴不戴卻都是一樣。”完顔萍道:“我才不信呢!妹子,你揭下面具給我瞧瞧,成不成?”楊過心中好奇,也是急欲看一看她的容貌,但那女郎退開兩步,笑道:“別瞧,別瞧,我一副怪相可要嚇壞了你。”完顔萍見她一定不肯,只得罷了。
    中午時分,三人趕到了武關,在鎮上一家酒樓上揀個座頭,坐下用飯。店下見楊過是蒙古軍官打扮,不敢怠慢,極力奉承。
    三人吃得一半,只見門帷掀處,進來三個女子,正是李莫愁師徒押著陸無雙。楊過心想此時李莫愁雖然決計認不出自己,但一副如此古怪的容貌難免引起她疑心,行事諸多不便,當下轉過頭去只是扒飯,傾聽李莫愁她們說話。哪知陸無雙固然默不作聲,李莫愁、洪淩波師徒要了飯菜後也不再說話。
    完顔萍聽楊過說過李莫愁師徒三人的形貌,心中著急,倒轉筷子,在湯裏一沾,在桌上寫道:“動手麽?”楊過心想:“憑我三人之力,再加上媳婦兒,仍難敵她師徒。此事只可智取,不能力敵。”將筷子緩緩搖了幾搖。
    樓梯腳步聲響,走上兩人。完顔萍斜眼看去,卻是耶律齊、耶律燕兄妹。二人忽見完顔萍在此,均覺驚奇,向她點了點頭,找了個座位坐下。他兄妹二人自完顔萍去後,知她不會再來行刺,於是別過父兄,結伴出來遊山玩水,在此處又遇見她,心下更是寬慰。
李莫愁因《五毒秘傳》落入丐幫之手,好生愁悶,這幾日都是食不下咽,只吃了半碗麵條,就放下筷子,擡頭往樓外閑眺,忽見街角邊站著兩個乞丐,背上都負著五隻布袋,乃是丐幫中的五袋弟子,心念一動,走到窗口,向兩丐招手道:“丐幫的兩位英雄,請上樓來,貧道有一句話,相煩轉達貴幫幫主。”她知若是平白無端的呼喚,這二人未必肯來,若說有話轉致幫主,丐幫的弟子卻是非來不可。
    陸無雙聽師父召喚丐幫人衆,必是質詢《五毒秘傳》的去處,不由得臉色慘白。耶律齊知丐幫在北方勢力極大,這個相貌俊美的道姑居然有言語傳給他們幫主,不知是何等身分來歷,不由得好奇心起,停杯不飲,側頭斜睨。
    片刻之間,樓梯上踏板微響,兩名化子走了上來,向李莫愁行了一禮,道:“仙姑有何差遣,自當遵奉。”兩人行禮後站直身子。一名化子見陸無雙在側,臉上倏地變色,原來他曾在道上攔截過她,當下一扯同伴,兩人躍到梯口。
    李莫愁微微一笑,說道:“兩位請看手背。”兩丐的眼光同時往自己手背上瞧去,只見每只手背上都抹著三條朱砂般的指印,實不知她如何竟用快捷無倫的手法,已神不知鬼不覺的使上了五毒神掌。她這下出手,兩丐固然一無所知,連楊過與耶律齊兩人也未瞧得明白。兩丐一驚之下,同聲叫道:“你……你是赤練仙子?李莫愁柔聲道:“去跟你家幫主言道,你丐幫和我姓李的素來河水不犯井水,我一直仰慕貴幫英雄了得,只是無緣謀面,難聆教益,實感抱憾。”兩丐互望了一眼,心想:“你說得倒好聽,怎又無緣無故的突下毒手?”李莫愁頓了一頓,說道:“兩位中了五毒神掌,那不用擔心,只要將奪去的書賜還,貧道自會替兩位醫治。”一丐道:“甚麽書?”李莫愁笑道:“這本破書,說來嘛也不值幾個大錢,貴幫倘若定是不還,原也算不了甚麽。貧道只向貴幫取一千條叫化的命兒作抵便了。”
    兩丐手上尚未覺得有何異樣,但每聽她說一句,便不自禁往手背望上一眼,久聞赤練神掌陰毒無比,中了之後,死時劇痛奇癢,這時心生幻象,手背上三條殷紅指印似乎正自慢慢擴大,聽她說得兇惡,心想只有回去稟報本路長老再作計較,互相使個眼色,奔下樓去。
    李莫愁心道:“你幫主若要你二人性命,勢必乖乖的拿《五毒秘傳》來求我……啊喲不好,若是他抄了個副本留下,卻將原本還我,那便如何?”轉念又想:“我神掌暗器諸般毒性的解法,全在書上載得明白,他們既得此書,何必再來求我?”想到此處,不禁臉色大變,飛身搶在二丐頭裏,攔在樓梯中路,砰砰兩掌,將二丐擊回樓頭。她倏下倏上,只見黃影閃動,已回上樓來,抓住一丐手臂一抖,喀喇聲響,那人臂骨折斷,手臂軟軟垂下。另一個化子大驚,但他甚有義氣,卻不奔逃,搶上來護住受傷的同伴,眼見李莫愁搶上前來,急忙伸拳直擊。李莫愁隨手抓住了他手腕,順勢一抖,又折斷了他臂骨。
    二丐都只一招之間就身受重傷,心知今日已然無幸,兩人背靠著背,各舉一隻未傷手臂,決意負隅拚鬥。李莫愁斯斯文文的道:“你二位便留著罷,等你們幫主拿書來贖。”二丐見她回到桌邊坐下喝酒,背向他們,於是一步步的挨向梯邊,欲待俟機逃走。李莫愁轉身笑道:“瞧來只有兩位的腿骨也都折斷了,這才能屈留大駕。”說著站起身來。
洪淩波瞧著不忍。道:“師父,我看守著不讓他們走就是了。”李莫愁冷笑道:“哼,你良心倒好。”緩緩向二丐走近。
    二丐又是憤怒,又是害怕。耶律齊兄妹一直在旁觀看,此時再也忍不住,同時霍然站起。耶律齊低聲道:“三妹,你快走,這女人好生厲害。”耶律燕道:“你呢?”耶律齊道:“我救了二丐,立即逃命。”耶律燕只道二哥于當世已少有敵手,聽他說也要逃命,心下難以相信。
    就在此時,楊過在桌上用力一拍,走到耶律齊跟前,說道:“耶律兄,你我一起出手救人如何?”他想要救陸無雙,遲早須跟李莫愁動手,難得有耶律齊這樣的好手要仗義救人,不拉他落水,更待何時?
    耶律齊見他穿的是蒙古軍裝,相貌十分醜陋,生平從未遇見此人,心想他既與完顔萍在一起,自然知道自己是誰,但李莫愁如此功夫,自己都絕難取勝,常人出手,只有枉自送了性命,一時躊躇未答。
    李莫愁聽到楊過說話,向他上下打量,只覺他話聲甚是熟悉,但此人相貌一見之後決難忘記,卻可斷定素不相識。楊過道:“我沒兵刃,要去借一把使使。”說著身形一晃,在洪淩波身邊一掠而過,順手在她衣帶上摘下了劍鞘,在她臉頰上一吻,叫道:“好香!”洪淩波反手一掌,他頭一低,已從她掌底鑽過,站在二丐與李莫愁之間。這一下身法之快,異乎尋常,正是在古墓斗室中捉麻雀練出來的最上乘輕功。李莫愁心中暗驚。耶律齊卻是大喜過望,叫道:“這位兄台高姓大名?”
    楊過左手一擺,說道:“小弟姓楊。”舉起劍鞘道:“我猜裏面是柄斷劍。”拔劍出鞘,那口劍果然是斷的。洪淩波猛然醒悟,叫道:“好小子。師父,就是他。”楊過揭下臉上面具,說道:“師伯,師姊,楊過參見。”
    這兩聲“師伯、師姊”一叫,耶律齊固是如墮五里霧中,陸無雙更是驚喜交集:“怎地傻蛋叫她們師伯、師姊?”李莫愁淡淡一笑,說道:“嗯,你師父好啊?”楊過心中一酸,眼眶兒登時紅了。
    李莫愁冷冷的道:“你師父當真調教得好徒兒啊。”日前楊過以怪招化解了她的生平絕技“三無三不手”,最後更以牙齒奪去她的拂塵,武功之怪,委實匪夷所思,雖然終於奪回了拂塵,也知楊過武功與自己相距尚遠,此後回思,仍是禁不住暗暗心驚:“這壞小廝進境好快,師妹可更加了不得啦。
    原來玉女心經中的武功竟然這般厲害。幸好師妹那日沒跟他聯手,否則……否則……”此刻見他又再現身,心下立感戒懼,不由自主的四下一望,要看小龍女是不是也到了。
    楊過猜到了她的心意,笑嘻嘻的道:“我師父請問師伯安好。”李莫愁道:“她在哪里呢?咱姊妹倆很久沒見啦。”楊過道:“師父就在左近,稍待片時,便來相見。”他知自己遠不是李莫愁的對手,縱然加上耶律齊,仍是難以取勝,於是擺下“空城計”,擡出師父來嚇她一嚇。
    李莫愁道:“我自管教我徒兒,又幹你師父甚麽事了?”楊過笑道:“我師父向師伯求個情,請你將陸師妹放了罷。”李莫愁微微一笑,道:“你亂倫犯上,與師父做了禽獸般的苟且之事,卻在人前師父長,師父短的,羞也不羞?”
    楊過聽她出言辱及師父,胸口熱血上湧,提起劍鞘當作劍使,猛力急刺過去。李莫愁笑道:“你醜事便做得,卻怕旁人說麽?”楊過使開劍鞘,連環急攻,淩厲無前,正是重陽遺刻中克制林朝英玉女劍法的武功。李莫愁不敢怠慢,拂塵擺動,見招拆招,凝神接戰。
    李莫愁拂塵上的招數皆是從玉女劍法中化出,數招一過,但覺對方的劍法精奇無比,自己每一招每一式都在他意料之中,竟給他著著搶先,若非自己功力遠勝,竟不免要落下風,心中恨道:“師父好偏心,將這套劍法留著單教師妹。哼,多半是要師妹以此來克制我。這劍法雖奇,難道我就怕了?”招數一變,突然縱身而起,躍到桌上,右足斜踢,左足踏在桌邊,身子前後晃動,飄逸有致,直如風擺荷葉一般,笑吟吟的道:“你姘頭有沒有教過你這一手?料她自己也不會使罷?”
    楊過一怔,怒道:“甚麽姘頭?”李莫愁笑道:“我師妹曾立重誓,若無男子甘願爲她送命,便一生長居古墓,決不下山。她既隨你下山,你兩個又不是夫妻,那不是你姘頭是甚麽?”楊過怒極,更不打話,揮動劍鞘縱身一湧,也上了桌子。
    只是他輕功不及對方,不敢踏在桌沿,雙足踏碎了幾隻飯碗菜碗,卻也穩穩站定,橫鞘猛劈。李莫愁舉拂塵擋開劍鞘,笑道:“你這輕功不壞啊!你姘頭待你果然很好,說得上有情有義。”
    楊過怒氣勃發,不可抑止,叫道:“姓李的,你是人不是?口中說人話不說?”挺劍鞘快刺急攻。李莫愁淡淡的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我古墓派出了你這兩個敗類,可說是丟盡了臉面。”她手上招架,口中不住出言譏諷。她行事雖毒,談吐舉止卻向來斯文有禮,說這些言語實是大違本性,只是她擔心小龍女窺伺在側,若是突然搶出來動手,那就難以抵擋,是以污言穢語,滔滔不絕,要罵得小龍女不敢現身。
    楊過聽她越說越是不堪,若是謾駡自己,那是毫不在乎,但竟然如此侮辱小龍女,狂怒之下,手腳顫抖,頭腦中忽然一暈,只覺眼前發黑,登時站立不穩,大叫一聲,從桌上摔了下來。李莫愁舉起拂塵,往他天靈蓋直擊下去。
    耶律齊眼見勢急,在桌上搶起兩隻酒杯往李莫愁背上打去。李莫愁聽到暗器風聲,斜眼見是酒杯,當即吸口氣封住了背心穴道,定要將楊過打死再說,心想兩隻小小酒杯何足道哉。哪知酒杯未到,酒先潑至,但覺“至陽”“中樞”兩穴被酒流沖得微微一麻,暗叫:“不好!師妹到了。酒已如此,酒杯何堪?”急忙倒轉拂塵,及時拂開兩隻酒杯,只覺手臂一震,心中更增煩憂:“怎麽這小妮子力氣也練得這麽大了?”
    待得轉過身來,見揚手擲杯的並非小龍女,卻是那蒙古裝束的長身少年,她大爲驚訝:“後輩之中竟有這許多好手?”只見他拔出長劍,朗聲說道:“仙姑下手過於狠毒,在下要討教幾招。”李莫愁見他慢慢走近,腳步凝重,看他年紀不過二十來歲,但适才投擲酒杯的手勁,以及拔劍邁步的姿式,竟似有二十餘年功力一般,當下凝眸笑問:“閣下是誰?尊師是哪一位?”那律齊恭身道:“在下耶律齊,是全真派門下。”
    此時楊過已然避在一旁,聽得耶律齊說是全真派門下,心道:“他果然是全真派的,難道是劉處玄的弟子?料得郝大通也教不出這樣的好手來。”
    李莫愁問道:“尊師是馬鈺,還是丘處機?”耶律齊道:“不是。”李莫愁道:“是劉、王、郝中的哪一位?”耶律齊道:“都不是。”李莫愁格格一笑,指著楊過道:“他自稱是王重陽的弟子,那你和他是師兄弟啦。”耶律齊奇道:“不會的罷?重陽真人謝世已久,這位兄台哪能是他弟子?”李莫愁皺眉道:“嘿嘿,全真門下儘是撒謊不眨眼的小子,全真派乘早給我改名爲‘全假派’罷。看招!”拂塵輕揚,當頭擊落。
    耶律齊左手捏著劍訣,左足踏開一招“定陽針”向上斜刺,正是正宗全真劍法。這一招神完氣足,勁、功、式、力,無不恰到好處,看來平平無奇,但要練到這般沒半點瑕疵,天資稍差之人積一世之功也未必能夠。楊過在古墓中學過全真劍法,自然識得其中妙處,只是他武功學得雜了,這招“定陽針”就無論如何使不到如此端凝厚重。
    李莫愁見他此招一出,就知是個勁敵,於是跨步斜走,拂塵後揮。耶律齊但見灰影閃動,拂塵絲或左或右、四面八方的掠將過來,他接戰經歷甚少,此時初逢強敵,當下抖擻精神,全力應付。刹時之間二人拆了四十余招,李莫愁越攻越近,耶律齊縮小劍圈,凝神招架,眼見敗象已成,但李莫愁要立時得手,卻也不成。她暗暗讚賞:“這小子果是極精純的全真武功,雖然不及丘王劉諸子,卻也不輸子孫不二。全真門下當真是人才輩出。”
又拆數招,李莫愁賣個破綻。耶律齊不知是計,提劍直刺,李莫愁忽地飛出左腳,踢中他的手腕,耶律齊手上一疼,長劍脫手,但他雖敗不亂,左手斜劈,右手竟用擒拿法來奪她拂塵。李莫愁一笑,贊道:“好俊功夫!”只數招間,便察覺耶律齊的擒拿法中蘊有餘意不盡的柔勁,卻是劉處玄、孫不二等人之所無,心下更是暗暗詫異。
    楊過破口大駡:“賊賤人,今生今世我再不認你做師伯。”挺劍鞘上前夾攻。李莫愁見耶律齊的長劍落下,拂塵一起,卷住長劍,往楊過臉上擲去,笑道:“你是你師父的漢子,那麽叫我師姊也成。”楊過看准長劍來勢,舉起劍鞘迎去。陸無雙、完顔萍等齊聲驚呼,卻聽得刷的一聲,長劍正好插入了劍鞘之中。這一下以鞘就劍,實是間不容髮,只要劍鞘偏得厘毫,以李莫愁這一擲之勢,長劍自是在他身上穿胸而過。可是他在古墓中勤練暗器,於拿捏時刻、力道輕重、準頭方位各節,已練到實無厘毫之差的地步,細如毛髮的玉蜂針尚能揮手必中,要接這柄長劍自是渾不當一回事。他拔劍出鞘,與耶律齊聯手雙戰。
    這時酒樓上凳翻台歪,碗碎碟破,衆酒客早已走避一空。洪淩波自跟師父出道以來,從未見她在戰陣中落過下風,古墓中受挫于小龍女,只爲了不識水性;拂塵雖曾被楊過奪去,轉眼便即奪回,仍是逼得楊過落荒而逃,是以雖見二人向她夾攻,心中毫不擔憂,只是站在一旁觀戰。三人鬥到酣處,李莫愁招數又變,拂塵上發出一股勁風,迫得二人站立不定,霎時之間,耶律齊與楊過叠遇險招。
    耶律燕與完顔萍叫聲:“不好。”同時上前助戰。只拆得三招,耶律燕左腿給拂塵拂中,登時踉蹌跌出,腰間撞上桌緣,才不致摔倒。耶律齊見妹子受傷,心神微亂,被李莫愁幾下猛攻,不由得連連倒退。
    那青衣少女見情勢危急,縱上前來扶起耶律燕退開。李莫愁於惡鬥之際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見那少女縱起時身法輕盈,顯是名家弟子,揮拂塵往她臉上掠去,問道:“姑娘尊姓?尊師是哪一位?”二人相隔丈餘,但拂塵說到就到,晃眼之間,拂塵絲已掠到她臉前。青衣少女嚇了一跳,右手急揚,袖中揮出一根兵刃,將拂塵擋開。李莫愁見這兵刃甚是古怪,晶瑩生光,長約三尺,似乎是根牙簫玉笛,心中琢磨:“這是哪一家哪一派的兵刃?”數下急攻,要逼她盡展所長。那少女抵擋不住,楊過與耶律齊忙搶上相救。但實在難敵李莫愁那東發一招、西劈一掌、飄忽靈動的戰法,頃刻間險象環生。
    楊過心想:“我們只要稍有疏虞,眼前個個難逃性命。”張口大叫:“好媳婦兒,我的好妹子、穿青衣的好姊姊、耶律好師妹,大家快下樓去散散心罷!這賊婆娘厲害得緊。”四個女子聽他亂叫胡嚷,人人脫不了一個“好”字,都不禁皺起了眉頭,眼見情勢確是緊迫已極。  
    陸無雙首先下樓,青衣少女也扶著耶律燕下去。兩個化子見這幾個少年英俠爲了自己而與李莫愁打得天翻地覆,有心要上前助戰,苦於臂膀斷折,動手不得。他兩人甚有義氣,雖然李莫愁無暇相顧,二人卻始終站著不動,不肯先楊過等人逃命。
楊過與耶律齊並肩而鬥,抵擋李莫愁愈來愈淩厲的招術,接著完顔萍也退下樓去。楊過道:“耶律兄,這裏手腳施展不開,咱們下樓打罷。”他想到了人多之處,就可乘機溜走。耶律齊道:“好!”兩人並肩從樓梯一步步退下。李莫愁步步搶攻,雖然得勝,心中卻大爲惱怒:“我生平要殺誰就殺誰,今日卻教這兩個小子擋住了,若是陸無雙這賤人竟因此逃脫,赤練仙子威名何存?”她一意要擒回陸無雙,跟著追殺下樓。
    衆人各出全力,自酒樓鬥到街心,又自大街鬥到荒郊。楊過不住叫囔:“親親媳婦兒,親親好妹子,走得越快越好。耶律師妹、青衫姑娘,你們快走罷,咱兩個男子漢死不了。”  
    耶律齊卻一言不發,他年紀只比楊過稍大幾歲,但容色威嚴,沈毅厚重,全然不同于楊過的輕捷剽悍、浮躁跳脫。二人斷後擋敵,耶律齊硬碰硬的擋接敵人毒招,楊過卻縱前躍後,擾亂對方心神。
    李莫愁見小龍女始終沒有現身,更是放心寬懷,全力施展。楊過和耶律齊畢竟功力和她相差太遠,戰到此時,二人均已面紅心跳,呼呼氣喘。李莫愁見狀大喜,心道:“不用半個時辰,便可盡取這批小鬼的性命。”
正激鬥間,忽聽得空中幾聲唳鳴,聲音清亮,兩頭大雕往她頭頂疾撲下來,四翅鼓風,只帶得滿地灰沙飛揚,聲勢驚人。楊過識得這對大雕是郭靖夫婦所養,自己幼時在桃花島上也曾與雙雕一起玩耍,心想雙雕既來,郭靖夫婦必在左近,自己反出重陽宮,可不願再與他相見,忙躍後數步,取出人皮面具戴上。
    雙雕倏左倏右,上下翻飛,不住向李莫愁翅撲喙啄。原來雙雕記心甚好,當年吃過她冰魄銀針的苦頭,一直懷恨在心,此時在空中遠遠望見,登時飛來博擊,但害怕她銀針的厲害,一見她揚手,立即振翅上翔。
    耶律齊瞧得好生詭異,見雙雕難以取勝,叫道:“楊兄,咱們再上,四面夾擊,瞧她怎地?”正要猱身搶上,忽聽東南方馬蹄聲響,一乘馬急馳而至。
那馬腳步迅捷無比,甫聞蹄聲,便已奔到跟前,身長腿高,遍體紅毛,神駿非凡。李莫愁和耶律齊都是一驚:“這馬怎地如此快法?”馬上騎著個紅衣少女,連人帶馬,宛如一塊大火炭般撲將過來,只有她一張雪白的臉龐才不是紅色。楊過見了雙雕紅馬,早料到馬上少女是郭靖、黃蓉的女兒郭芙。
    只見她一勒馬繮,紅馬倏地立住。這馬在急奔之中說定便定,既不人立,複不嘶鳴,神定氣閑。耶律齊自幼在蒙古長大,駿馬不知見過多少,但如此英物卻是從所未見,不由得更是驚訝。他不知此馬乃郭靖在蒙古大漠所得的汗血寶馬,當年是小紅馬,此時馬齒已增,算來已入暮年,但神物畢竟不同凡馬,年歲雖老,仍是筋骨強壯,腳力雄健,不減壯時。
    楊過與郭芙多年不見,偶爾想到她時,總記得她是個驕縱蠻橫的女孩,哪知此時已長成一個顔若春花的美貌少女。她一陣急馳之後,額頭微微見汗,雙頰被紅衣一映,更增嬌豔。
    她向雙雕看了片刻,又向耶律齊等人瞥了一眼,眼光掃到楊過臉上時,見他身穿蒙古裝束,戴了面具後又是容貌怪異,不由得雙蛾微蹙,神色間頗有鄙夷之意。
    楊過自幼與她不睦,此番重逢,見她仍是憎惡自己,自卑自傷之心更加強了,心道:“你瞧我不起,難道我就非要你瞧得起不可?你爹爹是當世大俠、你媽媽是丐幫幫主、你外公是武學大宗師,普天下武學之士,無一人不敬重你郭家。可是我父母呢?我媽是個鄉下女子,我爹不知是誰,又死得不明不白……哼,我自然不能跟你比,我生來命苦,受人侮辱。
    你再來侮辱,我也不在乎。”他站在一旁暗暗傷心,但覺天地之間無人看重自己,活在世上了無意味。只有師父小龍女對自己一片真心,可是此時又不知去了何方?不知今生今世,是否還有重見她的日子?
    心中正自難過,聽得馬蹄聲響,又有兩乘馬馳來。兩匹馬一青一黃,也都是良種,但與郭芙的紅馬相形之下,可就差得太遠。每匹馬上騎著一個少年男子,均是身穿黃衫。
    郭芙叫道:“武家哥哥,又見到這惡女人啦。”馬上少年正是武敦儒、武修文兄弟。二人一見李莫愁,她是殺死母親的大仇人,數年來日夜不忘,豈知在此相見,登時急躍下馬,各抽長劍,左右攻了上去。郭芙叫道:“我也來。”從馬鞍旁取出寶劍,下馬上前助戰。
    李莫愁見敵人越戰越多,卻個個年紀甚輕,眼見兩個少年一上來就是面紅目赤,惡狠狠的情同拚命,劍法純正,顯然也是名家弟子,接著那紅衣美貌少女也攻了上來,一出手劍尖微顫,耀目生光,這一劍斜刺正至,暗藏極厲害的後著,功力雖淺,劍法卻甚是奧妙,心中一凜,叫道:“你是桃花島郭家姑娘?”
    郭芙笑道:“你倒識得我。”刷刷連出兩劍,均是刺向她胸腹之間的要害。李莫愁舉拂塵擋開,心道:“小女孩兒驕橫得緊,憑你這點兒微末本領,竟也敢來向我無禮,若不是忌憚你爹娘,就有十個也一起斃了。”拂塵回轉,正想奪下她長劍,突然兩脅間風聲颯然,武氏兄弟兩柄長劍同時指到。他哥兒倆和郭芙都是郭靖一手親傳的武藝,三人在桃花島上朝夕共處,練的是同樣劍法。三人劍招配合得緊密無比,此退彼進,彼上此落,雖非甚麽陣法,三柄劍使將開來,居然聲勢也大是不弱。
    三人二雕連環搏擊,將李莫愁圍在垓心。若憑他三人真實本領,時刻稍長,李莫愁必能俟機傷得一人,其餘二人就絕難自保。但她眼見敵方人多勢衆,若是一擁而上,倒是不易對敵,若再惹得郭靖夫婦出手,更是討不了好去,當下拂塵回卷,笑道:“小娃娃們,且瞧瞧赤練仙子耍猴兒的手段!”
    呼呼呼連進六招,每一招都是直指要害,逼得郭芙與武氏兄弟手忙腳亂,不住跳躍避讓,當真有些猴兒的模樣。李莫愁左足獨立,長笑聲中,滴溜溜一個轉身,叫道:“淩波,去罷!”師徒倆向西北方奔去。
    郭芙叫道:“她怕了咱們,追啊!”提劍向前急追。武氏兄弟展開輕功,隨後趕去。李莫愁將拂塵在身後一揮一拂,瀟灑自如,足下微塵不起,輕飄飄的似是緩步而行。洪淩波則是發足急奔。郭芙和武氏兄弟用足力氣,卻與她師徒倆愈離愈遠。只有兩隻大雕才比李莫愁更快,不斷飛下搏擊。武敦儒眼見今日報仇無望,吹動口哨,召雙雕回轉。
    耶律齊等生怕三人有失,隨後趕來接應,見郭芙等回轉,當下上前行禮相見。衆人都是少年心性,三言兩語就說得極爲投機。耶律齊忽然想起,叫道:“楊兄呢?”完顔萍道:“他一個兒走啦。我問他去哪里,他理也不理。”說著垂下頭來。
    耶律齊奔上一個小丘,四下瞭望,只見那青衣少女與陸無雙並肩而行,走得已遠,楊過卻是沒半點影蹤。耶律齊茫然若失,他與楊過此次初會,聯手拒敵,爲時雖無多久,但數次性命出入於呼吸之間,已大起敵愾同仇之心,見他忽然不別而行,倒似不見了一位多年結交的良友一般。
    原來楊過見武氏兄弟趕到,與郭芙三人合攻李莫愁,三人神情親密,所施展的劍法又是極爲精妙,數招之間竟將李莫愁趕跑。他不知李莫愁是忌憚郭靖夫婦這才離去,還道三人的劍招之中暗藏極厲害的內力,逼得她非逃不可。當日郭靖送他上終南山學藝,曾大展雄威,打敗無數全真道士,武功之高,在他小小心靈中留下了極深印痕,心想郭靖教出來的弟子,武功自然勝己十倍,有了這先入爲主的念頭,見郭芙等三人一招尋常劍法,也以爲其中必含奧妙後著。他越看越是不忿,想起幼時在桃花島上被武氏兄弟兩番毆打,郭芙則在旁大叫:“打得好,用力打!”又想起黃蓉故意不教自己武功,郭靖武功如此高強,卻不肯傳授,將自己送到重陽宮去受一群惡道折磨,只覺滿腔怨憤,不能自己,眼見完顔萍、陸無雙、青衣少女、耶律燕四女都是眼望自己,臉有詫異之色,心想:“李莫愁汙言罵我姑姑,你們便都信了。你們瞧不起我,那也罷了,怎敢輕視我姑姑?我此刻臉色難看,那是我氣不過武氏兄弟和郭芙,氣不過郭伯伯、郭伯母,你們便當我跟姑姑有了苟且、因而內心有愧嗎?”突然發足狂奔,也不依循道路,只在荒野中亂走。此時他心神異常,只道普天下之人都要與自己爲難,卻沒想自己戴著人皮面具,雖然滿臉妒恨不平之色,完顔萍等又如何瞧得見?平白無端的,旁人又怎會笑他?李莫愁惡名滿江湖,又是衆人公敵,所說的言語誰能信了?
    他本來自西北向東南行,現下要與這些人離得越遠越好。反而折返西北。心中混亂,厭憎塵世,摘下面具,只在荒山野嶺間亂走,肚子饑了,就摘些野果野菜果腹。越行越遠,不到一個月,已是形容枯槁,衣衫破爛不堪,到了一處高山叢中。他也不知這是天下五嶽之一的華山,但見山勢險峻,就發狠往絕頂上爬去。
    他輕功雖高,但華山是天下之險,卻也不能說上就上。待爬到半山時,天候驟寒,鉛雲低壓,北風漸緊,接著天空竟飄下一片片的雪花。他心中煩惱,盡力折磨自己,並不找地方避雪,風雪越大,越是在巉崖峨壁處行走,行到天色向晚,雪下得一發大了,足底溜滑,道路更是難於辨認,若是踏一個空,勢必掉在萬仞深谷中跌得粉身碎骨。他也不在乎,將自己性命瞧得極是輕賤,仍是昂首直上。
    又走一陣,忽聽身後發出極輕的嗤嗤之聲,似有甚麽野獸在雪中行走,楊過立即轉身,只見後面一個人影晃動,躍入了山谷。
    楊過大驚,忙奔過去,向穀中張望,只見一人伸出三根手指鈎在石上,身子卻是淩空。楊過見他以三指之力支援全身,憑臨萬仞深谷,武功之高,實是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於是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說道:“老前輩請上來!”
    那人哈哈大笑,震得山谷鳴響,手指一捺,已從山崖旁躍了上來,突然厲聲喝問:“你是藏邊五醜的同黨不是?大風大雪,半夜三更,鬼鬼崇祟在這裏幹甚麽?”
    楊過被他這般沒來由的一罵,心想:“大風大雪,三更半夜,我鬼鬼祟祟的到底在這裏幹甚麽了?”觸動心事,突然間放聲大哭,想起一生不幸,受人輕賤,自己敬愛之極的小龍女,卻又無端怪責,抉絕而去,此生多半再無相見之日,哭到傷心處,真是愁腸千結,畢生的怨憤屈辱、盡數湧上心來。
    那人起初見他大哭,不由得一怔,聽他越哭越是傷心,更是奇怪,後來見他竟是哭得沒完沒了,突然之間縱聲長笑,一哭一笑,在山谷間交互撞擊,直震得山上積雪一大塊一大塊的往下掉落。
    楊過聽他大笑,哭聲頓止,怒道:“你笑甚麽?”那人笑道:“你哭甚麽?”楊過待要惡聲相加,想起此人武功深不可測,登時將憤怒之意抑制了,恭恭敬敬的拜將下去,說道:“小人楊過,參見前輩。”那人手中拿著一根竹棒,在他手臂上輕輕一挑,楊過也不覺有甚麽大力逼來,卻身不由自主的向後摔去。依這一摔之勢,原該摔得爬也爬不起來,但他練過頭下腳上的蛤蟆功,在半空順勢一個筋斗,仍是好端端的站著。
    這一下,兩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憑楊過目前的武功,要一出手就摔他一個筋斗,雖是李莫愁、丘處機之輩也萬萬不能;而那人見他一個倒翻筋斗之後居然仍能穩立,也不由得另眼相看,又問:“你哭甚麽?”
    楊過打量他時,見他是個鬚髮俱白的老翁,身上衣衫破爛,似乎是個化子,雖在黑夜,但地下白雪一映,看他滿臉紅光,神采奕奕,心中肅然起敬,答道:“我是個苦命人,活在世上實是多餘,不如死了的乾淨。”
    那老丐聽他言辭酸楚,當真是滿腹含怨,點了點頭,問道:“誰欺侮你啦?快說給你公公聽。”楊過道:“我爹爹給人害死,卻不知是何人害他。我媽又生病死了,這世上沒人憐我疼我。”那老丐“嗯”了一聲,道:“這是可憐哪。教你武功的師父是誰?”楊過心想:“郭伯母名兒上是我師父,卻不教我半點武功。全真教的臭道士們提起來就令人可恨。歐陽鋒是我義父,並非師父。我的武功是姑姑教的,但她說要做我妻子,我如說她是我師父,她是要生氣的。王重陽祖師、林婆婆石室傳經,又怎能說是我師父?我師父雖多,卻沒一個能提。”那老丐這一問觸動他的心事,猛地裏又放聲大哭,叫道:“我沒師父,我沒師父!”那老丐道:“好啦,好啦!你不肯說也就罷了。”楊過哭道:“我不是不肯說,是沒有。”
    那老丐道:“沒有就沒有,又用得著哭?你識得藏邊五醜麽?”楊過道:“不識。”那老丐道:“我見你一人黑夜行走,還道是藏邊五醜的同黨,既然不是,那便很好。”
此人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他將丐幫幫主的位子傳了給黃蓉後,獨個兒東飄西遊,尋訪天下的異味美食。廣東地氣和暖,珍奇食譜最多。他到了嶺南之後,得其所在,十餘年不再北返中原。
    那百粵之地毒蛇作羹,老貓熟盅,斑魚似鼠,巨蝦稱龍,肥蠔炒響螺,龍虱蒸禾蟲,烤小豬而皮脆,煨果狸則肉紅,洪七公如登天界,其樂無窮。偶爾見到不平之事,便暗中扶危濟困,殺惡誅奸,以他此時本領,自是無人得知他來蹤去迹。
    有時偷聽丐幫弟子談話,得知丐幫在黃蓉、魯有腳主持下太平無事,內消汙衣、淨衣兩派之爭,外除金人與鐵掌幫之逼,他老人家無牽無挂,每日裏只是張口大嚼、開喉狂吞便了。
    這一年藏邊五醜中的第二醜在廣東濫殺無辜,害死了不少良善。洪七公嫉惡如仇,本擬隨手將他除去,但想殺他一人甚易,再尋餘下四醜就難了,因此上暗地跟蹤,要等他五醜聚會,然後一舉屠絕,不料這一跟自南至北,千里迢迢,竟跟上了華山。此時四醜已集,尚有大醜一人未到,卻在深夜雪地裏遇到楊過。
    洪七公道:“咱們且不說這個,我瞧你肚子也餓啦,咱們吃飽了再說。”於是扒開雪地,找些枯柴斷枝生了個火堆。楊過幫他撿拾柴枝,問道:“煮甚麽吃啊?”洪七公道:“蜈蚣!”楊過只道他說笑,淡淡一笑,也不再問。洪七公笑道:“我辛辛苦苦的從嶺南追趕藏邊五醜,一直來到華山,若不尋幾樣異味吃吃,怎對得起它?”說著拍了拍肚子。楊過見他全身骨骼堅朗,只這個大肚子卻肥肥的有些累贅。洪七公又道:“華山之陰,是天下極陰寒之處,所産蜈蚣最爲肥嫩。廣東天時炎熱,百物快生快長,蜈蚣肉就粗糙了。”楊過聽他說得認真,似乎並非說笑,心中好生疑惑。
    洪七公將四塊石頭圍在火旁,從背上取下一隻小鐵鍋架在石上,抓了兩團雪放在鍋裏,道:“跟我取蜈蚣去罷。”幾個起落,已縱到兩丈高的峭壁上。楊過見山勢陡峭,不敢躍上。洪七公叫道:“沒中用的小子,快上來!”楊過最恨別人輕賤於他,聽了此言,咬一咬牙,提氣直上,心道:“怕甚麽?摔死就摔死罷。”膽氣一粗,輕功施展時便更圓轉如意,緊緊跟在洪七公之後,十分險峻滑溜之處,居然也給他攀了上去。
    只一盞茶時分,兩人已攀上了一處人迹不到的山峰絕頂。洪七公見他有如此膽氣輕功,甚是喜愛,以他見識之廣博,居然看不出這少年的武功來歷,欲待查問,卻又記挂著美食,當下走到一塊大岩石邊,雙手抓起泥土,往旁抛擲,不久土中露出一隻死公雞來。楊過大是奇怪,道:“咦,怎麽有只大公雞?”隨即省悟:“啊,是你老人家藏著的。”
洪七公微微一笑,提起公雞。楊過在雪光掩映下瞧得分明,只見雞身上咬滿了百來條七八寸長的大蜈蚣,紅黑相間,花紋斑斕,都在蠕蠕而動。他自小流落江湖,本來不怕毒蟲,但驀地裏見到這許多大蜈蚣,也不禁怵然而懼。洪七公大爲得意,說道:“蜈蚣和雞生性相克,我昨天在這兒埋了一隻公雞,果然把四下裏的蜈蚣都引來啦。”
    當下取出包袱,連雞帶蜈蚣一起包了,歡天喜地的溜下山峰。楊過跟隨在後,心中發毛:“難道真的吃蜈蚣?瞧他神情,又並非故意嚇我。”這時一鍋雪水已煮得滾熱,洪七公打開包袱,拉住蜈蚣尾巴,一條條的抛在鍋裏。那些蜈蚣掙扎一陣,便都給燙死了。洪七公道:“蜈蚣臨死之時,將毒液毒尿盡數吐了出來,是以這一鍋雪水劇毒無比。”楊過將毒水倒入了深谷。
    只見洪七公取出小刀,斬去蜈蚣頭尾,輕輕一捏,殼兒應手而落,露出肉來,雪白透明,有如大蝦,甚是美觀。楊過心想:“這般做法,只怕當真能吃也未可知。”洪七公又煮了兩鍋雪水,將蜈蚣肉洗滌乾淨,再不餘半點毒液,然後從背囊中取出大大小小七八個鐵盒來,盒中盛的是油鹽醬醋之類。他起了油鍋,把蜈蚣肉倒下去一炸,立時一股香氣撲向鼻端。楊過見他狂吞口涎,饞相畢露,不由得又是吃驚,又是好笑。
    洪七公待蜈蚣炸得微黃,加上作料拌勻,伸手往鍋中提了一條上來放入口中,輕輕嚼了幾嚼,兩眼微閉,歎了一口氣,只覺天下之至樂,無逾於此矣,將背上負著的一個酒葫蘆取下來放在一旁,說道:“吃蜈蚣就別喝酒,否則蹧蹋了蜈蚣的美味。”他一口氣吃了十多條,才向楊過道:“吃啊,客氣甚麽?”楊過搖頭道:“我不吃。”洪七公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說道:“不錯,不錯,我見過不少英雄漢子,殺頭流血不皺半點眉頭,卻沒一個敢跟我老叫化吃一條蜈蚣。嘿嘿,你這小子畢竟也是個膽小鬼。”
    楊過被他一激,心想:“我閉著眼睛,嚼也不嚼,吞他幾條便是,可別讓他小覰了。”當下用兩條細樹枝作筷,到鍋中夾了一條炸蜈蚣上來。洪七公早猜中他心意,說道:“你閉著眼睛,嚼也不嚼,一口氣吞他十幾條,這叫做無賴撒潑,並非英雄好漢。”楊過道:“吃毒蟲也算是英雄好漢?”洪七公道:“天下大言不慚自稱英雄好漢之人甚多,敢吃蜈蚣的卻找不出幾個。”楊過心想:“除死無大事。”將那條蜈蚣放在口中一嚼。只一嚼將下去,但覺滿嘴鮮美,又脆又香,清甜甘濃,一生之中從未嘗過如此異味,再嚼了幾口,一骨碌吞了下去,又去夾第二條來吃,連贊:“妙極,妙極。”
    洪七公見他吃得香甜,心中大喜。二人你搶我奪,把百餘條大蜈蚣吃得乾乾淨淨。洪七公伸舌頭在嘴邊舔那汁水,恨不得再有一百條蜈蚣下肚才好。楊過道:“我把公雞再去埋了,引蜈蚣來吃。”洪七公道:“不成啦,一來公雞的猛性已盡,二來近處已無肥大蜈蚣留下。”忽地伸個懶腰,打個呵欠,仰天往雪地裏便倒,說道:“我急趕歹徒,已有五日五夜沒睡,難得今日吃一餐好的,要好好睡他三天,便是天塌下來,你也別吵醒我。你給我照料著,別讓野獸乘我不覺,一口咬了我半個頭去。”楊過笑道:“遵命。”洪七公閉上了眼,不久便沈沈睡去。
    楊過心想:“這位前輩真是奇人。難道當真會睡上三天?管他是真是假,反正我也無處可去,便等他三天就是。”那華山蜈蚣是天下至寒之物,楊過吃了之後,只覺腹中有一團涼意,於是找塊岩石坐下,用功良久,這才全身舒暢。此時滿天鵝毛般的大雪兀自下個不停,洪七公頭上身上蓋滿了一層白雪,猶如棉花一般。人身本有熱氣,雪花遇熱即熔,如何能停留在他臉上?楊過初時大爲不解,轉念一想,當即省悟:“是了,他睡覺時潛行神功,將熱氣盡數收在體內。只是好端端一個活人,睡著時竟如僵屍一般,這等內功,委實可驚可羨。姑姑讓我睡寒玉床,就是盼望我日後也能練成這等深厚內功。唉,寒玉床哪寒玉床!”
    眼見天將破曉,洪七公已葬身雪墳之中,惟見地下高起一塊,卻已不露人形。楊過並無倦意,但見四下裏都是暗沈沈地,忽聽得東北方山邊有刷刷的踏雪之聲,凝神望去,只見五條黑影急奔而來,都是身法迅捷,背上刀光閃爍。楊過心念一動:“多半是這位老前輩所說的藏邊五醜。””忙在一塊大岩石後邊躲起。
    不多時五人便奔到岩行之前。一人“咦”的一聲,叫道:“老叫化的酒葫蘆!”另一人顫聲道:“他……他在華山?”五人臉現驚惶之色,聚在一起悄悄商議。突然間五人同時分開,急奔下峰。山峰上道路本窄,一人只奔出幾步,就踏在洪七公身上,只覺腳下柔軟,“啊”的一聲大叫。其餘四人停步圍攏,扒開積雪,見洪七公躺在地上,似已死去多時。五人大喜,伸手探他鼻息,已沒了呼吸,身上也是冰涼一片。五人歡呼大叫,亂蹦亂跳,當真比拾到奇珍異寶還要歡喜百倍。
    一人道:“這老叫化一路跟蹤,搞得老子好慘,原來死在這裏。”另一人道:“洪七公這老賊武功了得,好端端的怎會死了?”又一人道:“武功再好,難道就不死了?你想想,老賊有多大年紀啦。”其餘四人齊聲稱是,說道:“天幸閻羅王抓了他去,否則倒是難以對付。”首先那人道:“來,大夥兒來剁這老賊幾刀出出氣!任他九指神丐洪七公英雄蓋世,到頭來終究給藏邊五雄剁成了他媽的十七甘八塊。”
    楊過心道:“原來這位老前輩便是洪七公,難怪武功如此了得。”洪七公的名頭和“降龍十八掌”等絕技,他曾聽小龍女在閒談時說過,但洪七公的形貌脾氣,當年連林朝英也不大清楚,小龍女自然不會知道,他手中扣了玉蜂針,心想五人難以齊敵,只得俟機偷發暗器,傷得三兩人後,餘下的就好打發了。但隨即聽那人說要剁幾刀出氣,只怕他們傷了洪七公,不及發射暗器,立即大喝一聲,從岩石後躍將出來。他沒有兵刃,隨手撿起兩根樹枝,快招連發,分刺五人。這五招迅捷異常,就可惜先行喝了一聲,五醜有了提防,否則總會有一二人給他刺中。饒是如此,五醜也已經頗爲狼狽,竄閃擋架,才得避開。
    五人轉過身來,見只是個衣衫襤褸的少年,手中拿了兩段枯柴,登時把驚懼之心去了八九。那大醜喝道:“臭小子,你是丐幫的小叫化不是?你的老叫化祖宗西天去啦,快跪下給五位爺爺磕頭罷。”
    楊過見了五人剛才閃避的身法,已約略瞧出他們的武功。五醜均使厚背大刀,武功是一師所傳,功夫有深淺之別,家數卻是一般。若論單打獨鬥,自己必可勝得,但如五人齊上,卻又抵敵不過,聽大醜叫自己磕頭,便道:“是,小人給五位爺磕頭。”搶上一步,拜將下去。他跪下拜倒的這一招“前恭後踞”,當年孫婆婆便曾使過,于全真道人張志光出其不意之際擲出瓷瓶,差一點便打瞎了他眼睛,此刻楊過“前恭後踞”之後,接著是一招“推窗望月”,突然雙手橫掃,兩根枯柴分左右擊出。
他左邊是二醜,右邊是三醜。這一招“推窗望月”甚是陰毒,三五功夫較高,急忙豎刀擋架,被他枯柴打在刀背上,虎口發熱,大刀險些脫手。五醜卻被掃中了腳骨,喀喇一聲,腳骨雖不折斷,卻已痛得站不起身。其餘四醜大怒,四柄單刀呼呼呼呼的劈來。楊過身法靈便,東西閃避,四醜一時奈何不了他。鬥了一陣,五醜一蹺一拐加入戰團,惱怒異常,出手猶似拚命。
    楊過輕功遠在五人之上,若要逃走,原亦不難,但他挂念著洪七公,只怕一步遠離,五人就下毒手。可是敵不過五人聯手,頃刻間便連遇險招,當即俯身抱起洪七公,右手舞動枯柴奪路而行,提一口氣,發足奔出十餘丈。藏邊五醜隨後趕來。
    楊過只覺手中的洪七公身子冰冷,不禁暗暗著慌,心想他睡得再沈,也決無不醒之理,莫非真的死了?叫道:“老前輩,老前輩!”洪七公毫不動彈,宛似死屍無異,只是並非僵硬而已。楊過伸手去摸他心時,似乎尚在微微跳動,鼻息卻是全無。
    這稍一停留,大醜已然追到,只是他見楊過武功了得,心存忌憚,不敢單獨逼近,待得等齊二醜、四醜,楊過又已奔出十餘丈外。藏邊五醜見他只是往峰頂攀上,眼見那山峰只此一條通路,心想你難道飛上天去?倒也並不著急,一步步的追上。
    山道越行越險,楊過轉過一處彎角,見前面山道狹窄之極,一人通行也不大容易,窄道之旁便是萬丈深淵,雲繚霧繞,不見其底,心想:“此處最好,我就在這裏擋住他們。”當下加快腳步沖過窄道,將洪七公放在一塊大岩石畔,立即轉身,大醜已奔到窄道路口。楊過直沖過去,喝道:“醜八怪,你敢來嗎?”
    那大醜真怕給他一撞之下,一齊掉下深谷,急忙後退。楊過站在路口,是時朝陽初升,大雪已止,放眼但見瓊瑤遍山,水晶匝地,陽光映照白雪,更是瑰美無倫。
    楊過將人皮面具往臉上一罩,喝道:“你醜還是我醜?”藏邊五醜的相貌固然難看,可也不是怪異絕倫,那一個“醜”字,倒是指他們的行徑而言的居多。這時見楊過雙手往臉上一抹,突然變了一副容貌,臉皮蠟黃,神情木然,竟如墳墓中鑽出來的僵屍一般,五醜面面相覷,無不駭然。
    楊過慢慢退到窄道的最狹隘處,使個“魁星踢鬥勢”,左足立地,右足朝天踢起,身子在曉風中輕輕晃動。暫態之間,只覺英雄之氣充塞胸臆,敵人縱有千軍萬馬沖來,我便也是這般一夫當關。
    五醜心中嘀咕:“丐幫中哪里鑽出來這樣一個古怪少年?”眼見地勢奇險,不敢沖向窄道,聚首相議:“咱們守在這裏,輪流下山取食,不出兩日,定教他餓得筋疲力盡。”當下四人一字排在橋頭,由二醜下山去搬取食物。
    雙方便如此僵持下來,楊過不敢過去,四醜也不敢過來。到第二日上,二醜取來食物,五人張口大嚼,食得嗒嗒有聲。楊過早已饑火中燒,回首看洪七公時,只見他與一日之前的姿勢絲毫無變,心想:“他若是睡著,睡夢中翻個身也是有的,如此一動不動,只怕當真死了。再挨一日,我餓得力弱,更加難以抵敵,不如立即沖出,還能逃生。”緩緩站起身來,又想:“他說過要睡三日,吩咐我守著照料,我已親口答應過了,怎可就此舍他而去?”當下強忍饑餓,閉目養神。
    到第三日上,洪七公仍與兩日前一般僵臥不動,楊過越看越是疑心,暗想:“他明明已經死了,我偏守著不走,也太傻了。再餓得半日,也不用這五個醜傢夥動手,只怕我自己就餓死了。”抓起山石上的雪塊,吞了幾團,肚中空虛之感稍見緩和,心想:“我對父母不能盡孝,對姑姑不起,又無兄弟姊妹,連好朋友也無一個,‘義氣’二字,休要提起。這個‘信’字,好歹要守他一守。”又想:“郭伯母當年和我講書,說道古時尾生與女子相約,候於橋下,女子未至而洪水大漲,尾生不肯失約,抱橋柱而死,自後此人名揚百世。我楊過遭受世人輕賤,若不守此約,更加不齒於人,縱然由此而死,也要守足三日。”
    一夜一日眨眼即過,第四日一早,楊過走到洪七公身前,探他呼吸,仍是氣息全無,不禁歎了一口氣,向他作了一揖,說道:“洪老前輩,我已守了三日之約,可惜前輩不幸身故。弟子無力守護你的遺體,只好將你抛入深谷,免受奸人毀辱。”
    當下抱起他的身子,走向窄道。五醜只道他難忍饑餓,要想逃走,當即大聲吆喝,飛奔過來。楊過大喝一聲,將洪七公往山谷中一抛,對著大醜疾沖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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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 Last edited by gergermen on 2005-5-28 at 04:03 P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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