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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古典文學] 隋唐演義

作者 : 褚人獲[清]

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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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回 隋主起兵代陳 晉王樹功奪嫡  
第02回 楊廣施讒謀易位 獨孤逞妒殺宮妃  
第03回 逞雄心李靖訴西嶽 造讖語張衡危李淵  
第04回 齊州城豪傑奮身 植樹崗唐公遇盜  
第05回 秦叔寶途次救唐公 竇夫人寺中生世子  
第06回 五花陣柴嗣昌山寺定姻 一蹇囊秦叔寶窮途落魄  
第07回 蔡太守隨時行賞罰 王小二轉面起炎涼  
第08回 三義坊當間受腌臢 二賢莊賣馬識豪傑  
第09回 入酒肆莫逢舊識人 還飯錢徑取回鄉路  
第10回 東嶽廟英雄染痾 二賢莊知己談心  
第11回 冒風雪樊建威訪朋 乞靈丹單雄信生女  
第12回 皂角林財物露遭殃 順義村擂台逢敵手  
第13回 張公謹仗義全朋友 秦叔寶帶罪見姑娘  
第14回 勇秦瓊舞間服三軍 賢柳氏收金獲一報  
第15回 秦叔寶歸家待母 齊國遠截路迎朋  
第16回 報德祠酬恩塑像 西明巷易服從夫  
第17回 齊國遠漫興立球場 柴郡馬挾伴遊燈市  
第18回 王婉兒觀燈起釁 宇文子貪色亡身  
第19回 恣蒸淫賜盒結同心 逞弒逆扶王升御座  
第20回 皇後假宮娥貪歡 博寵權臣說鬼話陰報身亡  
第21回 借酒肆初結金蘭 通姓名自顯豪傑  
第22回 馳令箭雄信傳名 屈官刑叔寶受責  
第23回 酒筵供盜狀生死無辭 燈前焚捕批古今罕見  
第24回 豪傑慶千秋冰霜壽母 罡星祝一夕虎豹佳兒  
第25回 李玄邃關節全知己 柴嗣昌請托浼贓官  
第26回 竇小姐易服走他鄉 許太監空身入虎穴  
第27回 窮土木煬帝逞豪華 思淨身王義得佳偶  
第28回 眾嬌娃剪彩為花 侯妃子題詩自縊  
第29回 隋煬帝兩院觀花 眾夫人同舟游海  
第30回 賭新歌寶兒博寵 觀圖畫蕭後思游  
第31回 薛冶兒舞劍分歡 眾夫人題詩邀寵  
第32回 狄去邪入深穴 皇甫君擊大鼠  
第33回 睢陽界觸忌被斥 齊洲城卜居迎養  
第34回 灑桃花流水尋歡 割玉腕真心報寵  
第35回 樂水夕大士奇觀 清夜遊昭君淚塞  
第36回 觀文殿虞世南草詔 愛蓮亭袁寶兒輕生  
第37回 孫安祖走說竇建德 徐懋功初交秦叔寶  
第38回 楊義臣出師破賊 王伯當施計全交  
第39回 陳隋兩主說幽情 張尹二妃重貶謫  
第40回 汴堤上綠柳御題賜姓 龍舟內線仙艷色沾恩  
第41回 李玄邃窮途定偶 秦叔寶脫陷榮歸  
第42回 貪賞銀詹氣先喪命 施絕計單雄信無家  
第43回 連巨真設計賺賈柳 張須陀具疏救秦瓊  
第44回 寧夫人路途脫陷 羅士信黑夜報仇  
第45回 平原縣秦叔寶逃生 大海寺唐萬仞徇義  
第46回 殺翟讓李密負友 亂宮妃唐公起兵  
第47回 看瓊花樂盡隋終 殉死節香銷烈見  
第48回 遺巧計一良友歸唐 破花容四夫人守志  
第49回 舟中歌詞句敵國暫許君臣 馬上締姻緣吳越反成秦晉  
第50回 借寇兵義臣滅叛臣 設宮宴曹後辱蕭後  
第51回 真命主南牢身陷 奇女子巧計龍飛  
第52回 李世民感恩劫友母 寧夫人惑計走他鄉  
第53回 夢周公王世棄絕魏 棄徐勣李立邃歸唐  
第54回 釋前仇程咬金見母受恩 踐死誓王伯當為友捐軀  
第55回 徐世勣一慟成喪禮 唐秦王親唁服軍心  
第56回 啖活人朱燦獸心 代從軍木蘭孝父  
第57回 改書柬竇公主辭姻 割袍襟單雄信斷義  
第58回 竇建德谷口被擒 徐懋功草廬訂約  
第59回 狠英雄犴牢聚首 奇女子鳳閣沾恩  
第60回 出囹圄英雄慘戮 走天涯淑女傳書  
第61回 花又蘭忍愛守身 竇線娘飛章弄美  
第62回 眾嬌娃全名全美 各公卿宜室宜家  
第63回 王世充忘恩復叛 秦懷玉剪寇建功  
第64回 小秦王宮門掛帶 宇文妃龍案解詩  
第65回 趙王雄踞龍虎關 周喜霸佔鴛鴦鎮  
第66回 丹霄宮嬪妃交譖 玄武門兄弟相殘  
第67回 女貞庵妃主焚修 雷塘墓夫婦殉節  
第68回 成後志怨女出宮 證前盟陰司定案  
第69回 馬賓王香醪濯足 隋蕭後夜宴觀燈  
第70回 隋蕭後遺梓歸墳 武媚娘被緇入寺  
第71回 武才人蓄髮還宮 秦郡君建坊邀寵  
第72回 張昌宗行儺幸太后 馮懷義建節撫碩貞  
第73回 安金藏剖腹鳴冤 駱賓王草檄討罪  
第74回 改國號女主稱尊 闖賓筵小人懷肉  
第75回 釋情癡夫婦感恩 伸義討兄弟被戮  
第76回 結彩樓嬪御評詩 游燈市帝后行樂  
第77回 鴆昏主竟同兒戲 斬逆後大快人心  
第78回 慈上皇難庇惡公主 生張說不及死姚崇  
第79回 江采蘋恃愛追歡 楊玉環承恩奪寵  
第80回 安祿山入宮見妃子 高力士沿街覓狀元  
第81回 縱嬖寵洗兒賜錢 惑君王對使剪髮  
第82回 李謫仙應詔答番書 高力士進讒議雅調  
第83回 施青目學士識英雄 信赤心番人作藩鎮  
第84回 幻作戲屏上嬋娟 小游仙空中音樂  
第85回 羅公遠預寄蜀當歸 安祿山請用番將士  
第86回 長生殿半夜私盟 勤政樓通宵歡宴  
第87回 雪衣女誦經得度 赤心兒欺主作威  
第88回 安祿山范陽造反 封常清東京募兵  
第89回 唐明皇夢中見鬼 雷萬春都下尋兄  
第90回 矢忠貞顏真卿起義 遭妒忌哥舒翰喪師  
第91回 延秋門君臣奔竄 馬嵬驛兄妹伏誅  
第92回 留靈武儲君即位 陷長安逆賊肆兇  
第93回 凝碧池雷海青殉節 普施寺王摩詰吟詩  
第94回 安祿山屠腸殞命 南霽雲嚙指乞師  
第95回 李樂工吹笛遇仙翁 王供奉聽棋謁神女  
第96回 拚百口郭令公報恩 復兩京廣平王奏績  
第97回 達奚女鐘情續舊好 采蘋妃全軀返故宮  
第98回 遺錦襪老嫗獲錢 聽雨鈴樂工度曲  
第99回 赦反側君念臣恩 了前緣人同花謝  
第100回 遷西內離間父子情 遣鴻都結證隋唐事
小弟唔易做, 大佬更難當
飲茶你行先, 吹水我最叻 (好文區茶客 - 冰鮮潛龍™寫於人間死城)

第一回 隋主起兵代陳 晉王樹功奪嫡

   詩曰:
    繁華消歇似輕雲,不朽還須建大勳。
    壯略欲扶天日墜,雄心豈入弩駘群。
    時危俊傑姑埋跡,運啟英雄早致君。
    怪是史書收不盡,故將彩筆譜奇文。
  從來極富、極貴、極暢適田地,說來也使人心快,聽來也使人耳快,看來也使人眼快;只是一場冷落敗壞根基,都藏在裡邊,不做千古罵名,定是一番笑話。館娃宮、銅雀台,惹了多少詞人墨客,嗟呀嘲誚。止有草澤英雄,他不在酒色上安身立命,受盡的都是落寞淒其,倒會把這千人弄出來的敗局,或是收拾,或是更新,這名姓可常存天地。但他名姓雖是後來彰顯,他骨格卻也平時定了。譬如日月;他本體自是光明,撞在輕煙薄霧中,畢竟光芒射出,苦是人不識得;就到後來稱頌他的,形之紙筆,總只說得他建功立業的事情,說不到他微時光景。不知松柏,生來便有參天形勢;虎豹小時,便有食牛氣概。說來反黨新奇。我未題這人,且把他當日遭際的時節,略一舖排。這番勾引那人出來,成一本史書,寫不到人間並不曾知得的一種奇談。可是:
    器當盤錯方知利,刃解寬髀始覺神。
    由來人定天能勝,為借奇才一起屯。
  從古相沿,剝中有復:虞、夏、周、秦、漢、三國、兩晉。晉自五馬渡江,天下分而為二:這叫做南北朝。南朝劉裕,篡晉稱宋;蕭道成篡宋稱齊;肅衍篡齊稱梁;陳霸先篡梁稱陳。雖然各有國號,紹襲正統,名為天子;其實天下微弱,偏安江左。北朝在晉時,中原一帶地方,到被漢主劉淵、趙主石勒、秦主苻堅、燕主慕容囗、魏主拓技珪諸胡人據了,叫做五胡亂華,是為北朝。魏之後亂離,又分東西;東西二魏;一邊為高歡之子高洋篡奪,改國號曰齊;一邊被宇文泰篡奪,改國號曰周。周又滅齊,江北方成一統。這時周又生出一個楊堅,小字那羅延,弘農郡華陰人也,漢大尉震八代孫。乃父楊忠,從宇文泰起兵,賜姓普六茹氏,以戰功封隋公。生堅時,母親呂氏,夢蒼龍踞腹而生,生得目如曙星,手有奇文,儼成王字。楊忠夫妻知為異相。後來有一老尼對他母親道:「此兒貴不可言,但須離父母方得長大,貧尼願為撫視。」其母便托老尼撫育。奈這老尼,止是單身住庵,出外必托鄰人看視。這日老尼他出,一個鄰媼進庵,正將楊堅抱弄,忽見他頭出雙角,滿身隱起鱗甲,宛如龍形,鄰媼吃了一驚,叫聲「怪物」,向地下一丟。恰好老尼歸來,忙抱起,惋惜道:「驚了我兒,遲他幾年皇帝!」總是天將混一天下,畢竟產一真人。
  自此數年,楊堅長成。老尼將來,送還楊家,未幾,老尼物故。後來楊忠亦病亡,楊堅遂襲了他職,為隋公。其時,周武帝見他相貌魁奇,好生猜忌,累次著人相他。相者知他後有大福,都為他周旋。他也知道周武帝相疑,將一女夤緣做了太子妃,以固寵。直至周武帝晏駕,太子即位,是為宣帝。宣帝每有巡幸,以後父故,恆委堅以居守。宣帝庸懦,楊堅羽翼已成,竟篡奪了周國,國仍號隋,改年號為開皇元年。正是:
    莽因後父移劉祥,操納嬌兒覆漢家。
    自古奸雄同一轍,莫將邦國易如花!
  隋主初即位,立獨孤氏為皇後,世子勇為太子,次子廣封為晉王。打起一番精神,早朝晏罷;又因獨孤皇後,悍妒非常,成全他不近女色。更是在朝將相,文有李德林、高熲、蘇威,武有楊素、李淵、賀若弼、韓擒虎。君明臣良,漸有拓土開疆,混一江表意思。若使江南人主,也能勵精圖治,任用賢才,未知鹿死誰手。無奈創業之君多勤,守成之君多逸。創業之君,親正直,遠奸諛;守成之君,惡老成,喜年少。更是中材之君,還受人挾持;小有才之君,便不由人駕馭。這陳主叔寶,也是一個聰明穎異之人,奈是生在南朝,沿襲文弱艷麗的氣習,故此好作詩賦。又撞著兩個東宮官:一個是孔范,一個是江總,又乃薄有才華,沒些骨鯁的人。自古道:「詩為酒友,酒是色媒。」清閒無事,詩賦之余,不過酒杯中快活,被窩裡歡娛,台池的點綴,打點一段風流性格,及時取樂,始得即位。不說換出他一副肝腸,到底暢快了許多志氣,升江總為僕射,用孔范作都官尚書。君臣都不理政務,只是陪宴、和詩過了日子。陳主又在龔貴嬪位下,尋出一個美人,姓張,名麗華,發長六尺,光可鑒物;更是性格敏慧,舉止嫻雅,淺笑微顰,豐華入目;承顏順意,婉孌快心。還有一種妙處:肯薦引後宮嬪御。一時龔、孔二貴嬪,玉、李二美人,張、薛二淑媛,袁昭儀、何婕妤、江修容,並得貫魚承寵。陳主那有閒暇理論朝廷機事?就有時披覽百官章奏,畢竟自倚著隱囊,把張麗華放在膝上,兩人商議斷決。婦人有甚遠見,這裡不免內侍乘機關節,納賄擅權。又且孔范與孔貴嬪,結為兄妹,固寵專政;當時只曉有江、孔,不知有陳主了。
    檀口歌聲香,金樽樽酒痕祿。一派綺羅筵,障卻光明燭。
  況是有了一干嬌艷,須得珠擋玉珮,方稱著螓首峨眉;翠襦錦衾,方稱著柳腰桃臉。山珍海錯、金盃玉囗,方稱他舞妙清漚;瑤室瓊台、繡屏像榻,方稱他花營柳出;不免取用民間。這番便惹出一班殘刻小人:施文慶、沈客卿、陽惠朗、徐哲、暨慧景,替他采山探海,剝眾害民。在光昭殿前起臨春、結綺、望仙三座大閣,都高數十丈,開廣數十間。欄檻窗牖,都是沉香做就;還鑲嵌上金玉珠翠,外布珠簾。裡邊列的是:寶床五幾,錦帳翠帷。且是一時風流士女,絕會妝點。在太湖、靈壁、兩廣,購取奇石,疊作蓬萊,山邊引水為池,文石為岸,白石為橋;雜值奇花異卉。正是:
    直須間苑還堪比,便是阿房也不如。
  陳主自住臨春閣,張麗華住結統閣,龔、孔二貴嬪住望仙閣,三閣都是覆道回廊,委宛相通,無日不游宴。外邊孔范、江總,還有文士常侍王囗等;裡邊女學士袁大捨等,都是陪從。酒酣,命諸妃嬪及女學士江、孔諸人,賦詩贈答,陳主與張麗華品題,各有賞賜;把極艷麗的,譜在樂中。每宴,選宮女數千人,分番歌詠,焚膏繼晷,輒為長夜之飲。說不盡繁華的景像,風流的態度。正是:
    費輒千萬錢,供得一時樂。
    杯浮赤子膏,筵列蒼生膜。
    宮庭日歡娛,間裡日蕭索。
    猶嫌白日短,醉舞銀蟾落。
  消息傳入隋朝,隋主便起伐陳之意。高熲、楊素、賀若弼,都上平陳之策。正在議論之間,忽然晉王廣,請領兵伐陳,道:「叔寶無道,塗炭生民。天兵南征,勢同壓卵;若或遷延,叔寶殞滅,嗣以令主,恐難為功,臣請及時率兵討罪,執取暴君,溫一天下。」看官們,你道征伐是一刀一槍事業,勝負未分,晉王乃隋親王,高爵重祿,有甚不安逸,卻要做此事?只為晉王乃隋主次子,與太子勇,俱是獨孤皇後所生。皇後生晉王時,朦朧之中,只見紅光滿室,腹中一聲響亮,就像雷鳴一般,一條金龍突然從自家身於裡飛將出來。初時覺小,漸飛漸大,直飛到半空中,足有十余裡遠近;張牙舞爪,盤旋不已。正黨好看,忽然一陣狂風驟起,那條金龍不知怎麼竟墜下地來,把個尾掉了幾掉,便縮做一團。細細再一看時,卻不是條金龍,倒像一個牛一般大的老鼠模樣。獨孤後著了一驚,猛然醒來,隨即生下晉王。隋主聞知皇後夢見金龍摩天,故晉王小叫做阿摩。獨孤後大喜道:「小名佳矣!何不並賜一個大史?」隋主道:「為君須要英明,就叫做楊英罷。」又想道:「創業雖須英明,守成還須寬廣,不如叫楊廣。」正是:
    元鳥赤龍曾降兆,繞星貫月不虛生。
    雖然德去三皇遠,也有紅光滿禁城。
  只因獨孤後愛子之心甚切,時常在晉王面前說那重地的異兆;晉王卻即不甘為人下,因自忖道:「我與太子一樣弟兄,他卻是個皇帝,我卻是個臣子。日後他登了九五,我卻要山呼萬歲去朝他。這也還是小事。倘有毫厘失誤,他就可以害得我性命。我只管戰戰兢兢去奉承他,我平生之欲,如何得遂?除非設一計策,謀奪了東宮,方遂我一生快樂;只是沒有些功勞於社稷,怎麼到這個地位?」左思有想,想得獨孤最妒,朝臣中有蓄妾生子的,都勸隋主廢斥。太子因寵愛姬妾雲昭訓,失了皇後的歡心。晉王乘機,陽為孝謹,陰市腹心,說他過失,稱己賢孝。到此又要謀統伐陳兵馬,貪圖可以立功;且又總握兵權,還得結交外臣,以為羽翼。
  卻喜隋主素是個猜疑的人,正不肯把大兵盡托臣下。就命晉王為行軍兵馬大元帥,楊素為行軍兵馬副元帥,高熲為晉王元帥府長史,李淵為元帥府司馬。這高熲是渤海人,字昭玄;生來足智多謀,長於兵事。李淵成紀人,字叔德,胸有三乳;曾在龍門破賊,發七十二箭,殺七十二人。更有兩個總管:韓擒虎、賀若弼,都是殺人不眨眼的魔君為先鋒,自六合縣出兵;楊素由永安出兵,自上流而下。一行總管九十員,勝兵六十萬,俱聽晉王節制。各路進發,東連滄海,西接川蜀,旌旗舟揖,連接千里。
  陳國屯守將士,雪片告急。施文慶與沈客卿遏住不奏。及至僕射袁憲陳奏,要於京口、采石兩處添兵把守,江總又行阻撓。這陳主也不能決斷,道:「王氣在此,齊兵三來,周師再來,無不渙敗,彼何為者耶!」孔范連忙獻諂說:「長江天塹,天限南北,人馬怎能飛渡?總是邊將要作功勞,妄言事急。臣每患官卑,隋兵苦來,臣定作太尉公矣!」施文慶道:「天寒人馬凍死,如何能來?」孔范又道:「可惜凍死了我家馬。」陳主大笑,叫袁憲眾臣無可用力。這便是陳國御敵的議論了。飲酒奏樂,依然如故。
    北來烽火照長江,血戰將軍氣未降。
    贏得深宮明日月,銀箏檀板度新腔。
  到了禎明二年正月元旦,群臣畢聚。陳主夜間縱飲,一睡不醒,直到日暮方黨。不期這日賀若弼領兵,已自廣陵悄悄渡江;韓擒虎又帶精兵五百,自橫江直犯采石。守將徐子建一面奏報,一面要率兵迎敵。元旦各兵都醉,沒一個拈得槍棒的,子建只得棄了兵士,單舸趕至石頭。又值陳主已醉,自早候至晚,才得引見。回道:「明日會議出兵。」
  次日鬼混了一日。到初四日,分遣蕭摩訶、魯廣達等出兵拒戰。內中蕭摩訶,要乘賀若弼初至鐘山,擊其未備;任忠要精兵一萬,金翅三百艘,截其後路,都是奇策,陳主都不肯聽。到了初八日,督各將鏖戰。其時,止得一個魯廣達竭力死鬥,也殺賀若弼部下三百余人。孔范兵一交就走。蕭摩訶被擒。任忠逃回,陳主也不責他,與他兩櫃金銀,叫他募人出戰。誰知他到石子岡,撞著擒虎,便率兵投降,反引他進城。這時城中士庶亂竄,莫不逃生。陳主還呆呆坐在殿上,等諸將報捷。及至聽得北兵進城,跳下御座便走。袁憲一把扯住道:「陛下尊重,衣冠御殿,料他不敢加害。」陳主道:「兵馬殺來,不是要處!」掙脫飛走,趕入後宮,尋了張貴妃、孔貴嬪,道:「北兵已來,我們須向一處躲,不可相失!」左手綰了貴妃,右手綰了貴嬪,走將出來。行到景陽井邊,只聽得軍聲鼎沸,道:「罷,罷,去不得了,同一處死罷!」將自投於井,後閣捨人夏侯公韻以身蔽井,陳主與爭久之,乃一齊跳入井中。喜是冬盡春初,井中水涸,不大沾濕,後主道:「縱使躲得過,也怎生出得去?」
    凱歌換卻後庭花,簫鼓番成羯鼓撾。
    王氣六朝今日歇,卻憐竟作井中蛙!
  三人躲了許久,只聽得人聲喧鬧,卻是隋兵搜求珠寶宮女。只見正宮沈後,端處宮中;太子深閉閣而坐。單不見了陳主。眾軍四下搜尋。有宮人道:「曾見跑到井邊的,莫不投水死了?」眾軍聞得,都來井中探望。井中深黑,微見有人,忙下撓鉤去搭。陳主躲過,鉤搭不著。眾軍無計,遂將石塊投井中,試看深淺,好下井找尋。陳主見飛下石子,大喊起來道:「不要打我!快把繩子拋下,扯了我起來!」眾兵刀取長繩,拋鉤數十丈。又等半日,聽得陳主道:「你等用力扯,我有金寶賞你,切不可扯不牢跌壞我!」初時兩人扯,扯不動;又加兩人,也扯不動。這些人道:「畢竟他是個皇帝,所以骨頭重。」一個道:「畢竟是個蠢物!」及至發聲喊,扯得起來,卻是三個人,與張貴妃、孔貴嬪同束而上,故這等沉重。眾人一齊笑將起來。宋王元甫有詩曰:
    隋兵動地來,君王尚晏安。
    須知天下窄,不及井中寬。
    樓外烽交白,溪邊血染丹。
    無情是殘月,依舊憑欄干。
  眾人簇擁了陳主,去見韓擒虎。陳主倒也官樣相見,一揖。晚來,賀若弼自外掖門入城,呼後主相見。後主見他威風凜凜,不覺汗流股戰。賀若弼看了笑道:「不必恐懼,不失作一歸命侯!」著他領了宮人,暫住德教殿、外邊分兵圍守。這時晉王率兵在後,先著高熲、李淵撫安百姓,禁止焚掠。馳入建康,兩人正在省中出來,曉諭黎庶,禁約士卒,拘拿陳國亂政眾臣。
  只見晉王向來矯情鎮物,不近酒色。此時他遠離京師,且又聞得張麗華妖艷,著高熲之子記室高德弘,馳到建康,來取張麗華。高熲道:「晉王身為元帥,伐暴救民,豈可先以女色為事?」不肯發遣。高德弘道:「大人,晉王兵權在手,取一女子,抗不肯與,恐至觸怒。」李淵便道:「高大人,張、孔狐媚迷君,竊權亂政;以國覆滅,本於二人。豈容留此禍本,再穢隋氏!不如殺卻,以絕晉王邪念。」高熲點頭道:「正是昔日太公蒙面斬妲己,恐留傾國更迷君也。今日豈可容留麗華,以惑晉王哉!」便吩咐並孔貴嬪取來斬於清溪。高德弘苦苦爭阻,不聽。
    秋水豐神冰玉膚,等閒一笑國成蕪。
    卻憐血染清溪草,不及西施泛五湖。
  張、孔二美人既斬,弄得個高德弘索興而回;回至行營參謁。那晉王笑容可掬道:「麗華到了麼?」高德弘恐怕晉王見怪,把這事都推在李淵身上,道:「下官承命去取,父親不敢怠慢,著備香車細輦,還選美貌嬪御十人,陪送軍前。」晉王笑道:「非著記室往取,高長史也未必如此知趣。」高德弘道:「只是可奈李淵,他言禍水不可容留,連孔貴嬪都斬了!」晉王聽了失驚,道:「你父親怎不作主?」德弘道:「臣與父親再三阻擋,必不肯聽,還責下官父子做美人局,愚弄大王。」晉王大怒道:「可惡這廝!他是酒色之徒,一定看上這兩個美人,怪我去取,他故此捻酸殺害。」卻又歎息道:「這也是我一時性急,再停兩日,到了建康,只說取陳叔寶一干家屬起解,那時留下,誰人阻擋?就李淵來勸諫,只是不從,也沒奈我何。這便是我失算,害了兩個麗人。」臨後恨恨的道:「我雖不殺麗華,麗華由我而死。畢竟殺此賊子,與二姬報仇!」當下一場懊惱散了,早已種下禍根。
    頭懸白下懲亡陳,誰解匡君是忤君?
    羨是鷗夷東海畔,智全越國又全身。
  晉王因此一惱,到免強做個好人。一到建康,拿過施文慶,道他受委不忠,曲為諂佞;沈客卿重斂逢君;陽慧朗、徐哲、暨慧景,侮法害民;時為五佞。都將來斬在石關前。又把孔范、王控等投於邊裔,以息三吳民怨。使元帥府記室裴矩,收圖籍封府庫,一無所取,以博賢聲。又道賀若弼先期決戰,有違軍令;李淵怠惰不修職事,上疏糾劾,請拘拿問。隋主知平陳,若弼首功,淵居官忠直,俱免罪。還先召回若弼,賜絹萬段。
  其時各處未定州郡,分遣各總兵督兵征服;川蜀、荊楚、吳趙、雲貴,皆歸版圖,天下復統於一。惟嶺南未有所附,數郡共奉高涼郡石龍夫人洗氏為主。夫人陳陽春太守馮寶之妻,馮僕之母也。聞隋破陳,夫人親自起兵,保全四境,築城拒守,眾號聖母,謂其城日「夫人城」。隋遣柱國韋洸,安撫嶺外。夫人拒之,洸不得進。晉王遣陳主遺夫人書,諭以國亡,使之歸隋。夫人得書,集首領數千人,盡日慟哭,北面拜謝後,始遣其孫盎,率眾迎洗入廣州。夫人親披甲冑,乘介馬,張錦傘,引我騎衛從,載詔書稱使者,宣諭朝廷德意,歷十余州,所至皆降。凡得州三十,郡一百,縣四百。封盎為儀同三司,冊夫人為宋康郡太夫人,賜臨振縣為湯沐邑;一年一貢獻,三年一朝觀。時人作詩,以美其事,有「錦車朝促候,刁斗夜傳呼」;及「雲搖錦車節,月照角端弓」之句。智勇福壽,四者俱全。年八十余而終,稱古今女將第一。
  不說那譙國夫人之事,卻說是年三月,晉王留王韶鎮守建康,自督大軍,與陳主與他宗室嬪御文武百司,發建康。四月至長安,獻俘太廟。拜晉王為太尉,賜輅車衰冕之服,玄圭白壁。楊素封越公,賀若弼、韓擒虎並進上柱國。若弼封宋公。擒虎因放縱士卒,淫污陳宮,不與爵邑。高熲加上柱國,進爵齊公。李淵升衛尉少卿,因是晉王惱他,不與敘功,反劾他,故此他封賞極薄。李淵也不介意。喜是晉王復奉旨出鎮揚州,不得頻加潛害;但是晉王威權日盛,名望日增,奇謀秘計之士,多入幕府。他圖謀非望之心越急了。
    四皓招來羽翼成,雄心豈肯老公卿。
    直教豆向釜中泣,寧論豆箕一體生。
  況且內有獨孤後為之護持,外有宇文述為之計劃,那有圖謀不遂的理?但未知隋主意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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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楊廣施讒謀易位 獨孤逞妒殺宮妃

   詩曰:
    人謂骨肉親,我謂讒間神。嫌疑乍開釁,官小爭狺狺。
    戈矛生笑底,歡愛成怨嗔。能令忠孝者,銜憤不得伸。
    巧言因如簧,萋非成貝錦。此中偶蒙蔽,覿面猶重囗。
    心似光明燭,人言自不侵。家國同一理,君子其敬聽。
  常言木有蠹,蟲生之。心中一有愛憎,受者便十分傾軋。隋自獨孤皇後有不喜太子勇的念頭,被晉王窺見,故意相形,知他怪的是寵妾,他便故意與蕭妃相愛,把平日一段好色的心腸,暫時打疊;知他喜的是儉樸,他便故意飾為節儉模樣,把平日一般奢華的意氣,暫時收拾。不覺把獨孤皇後愛太子的心,都移在他身上。這些宦官官妾,見皇後有些偏向,自然偷寒送暖,添嘴搠舌。尋規蹈矩的事體,不與他傳聞;有一不好,便為他張揚起來。晉王宮中有些劣處,都與他掩飾;略有好處,一分增作十分,與他傳播。況且又當不得晉王與蕭妃,把皇後宮中親信的異常款待;就是平常間,皇後宮人內豎往來,盡皆賞賜。誰不與他在皇後前稱讚?
  此時晉王,已知事有七八分就了。他又在平陳時,結識下一個安州總管宇文述;因他足智多謀,人叫做小陳平。晉王在揚州便薦他做壽州刺史,得以時相往來。一日與他商議奪嫡之事。宇文述道:「大王既得皇後歡心,不患沒有內主了。但下官看來,還有三件事:一件皇後雖然惡太子,愛大王,卻也惡之不深,愛也不甚。此行入朝,大王須做一苦肉計,動皇後之憐,激皇後之怒,以堅其心。這在大王還有一件,外邊得一位親信大臣,言語足以取信聖上,平日進些讒言,當機力為攛攝;這便是中外夾攻,萬無一失了。但只是廢斥易位,須有大罪,這須買得他一個親信,把他首發。無事認作有,小事認作大,做了一個狠證見,他自然展辯不得。這番舉動不怕不廢,以次來大王不怕不立;況有皇後作主。這兩件下官做得來。只是要費金珠寶玉數萬金,下官不惜破家,還恐敷。」晉王道:「這我自備。只要足下為我,計在必成,他時富貴同享。」其年恰值朝覲,兩個一路而來,分頭作事。
    巧計欲移雲蔽日,深謀擬令臘回春。
  一邊晉王自朝見隋主及皇後;朝中宰執,下至僚屬,皆有贈遺,宮中宦官姬侍,皆有賞賜。在朝各官,只有李淵,雖為舊屬,但人臣不敢私交,不肯收晉王禮物。這邊宇文述參謁大臣,拜望知己之後,來見大理寺少卿楊約。這楊約是越公楊素之弟。素位為尚書左僕射,威傾人主。只是地尊位絕,且自平陳之後,陳宮佳麗,半入後房;頗耽聲色,不大接見人,故人有干求,都向楊約關節。他門庭如市。宇文述外官,等了許久,方得相見。送了百余金厚禮,一茶而退。但是宇文述與楊約,是平日忘形舊交,因此卻來答拜。宇文述早在寓等候,延進客坐。只見四壁排列的,都是周彝商鼎,奇巧玩物,輝煌奪目。楊約不住睛觀看。宇文述道:「這都是晉王見惠。兄善賞鑒,幸一指示。」楊約道:「小弟家下金寶頗多,此類甚少,嘗從家兄宅中見來,覺兄所有更勝。」見例首排有白玉棋枰、碧玉棋子,楊約道:「久不與兄交手矣!兄在此與何人手談?」宇文述道:「是隨行小妾。」楊約道:「是揚州娶來的了。揚州女子多長技藝。」宇文述道:「棋枰在此,與兄一局何如?」便以幾上商鼎為彩。宇文述故意連輸了幾局,把珍玩輸去強半。及酒至,席上陳設,又都是三代古器,間著金盃玉囗。楊約道:「這些金酒器,一定也是揚州來的。我北邊無此精工。」宇文述道:「兄若賞他,便以相送。」便教另具一桌盒與楊爺暢飲;這些玩器,都送到楊爺宅中。手下已收拾送去了。
  楊約還再三謙讓道:「這斷不敢收。這是見財起意了,豈可無功食祿!」宇文述道:「楊兄,小弟向為總管,武官所得不夠饋送上司;及轉壽州,止吃得一口水,如何有得送兄?這是晉王有求於兄,托弟轉送。」楊約道:「但是兄之賜,已不敢當;若是晉王的,如何可受?」宇文述道:「這些須小物,何足希罕!小弟還送一場永遠大富貴與賢昆玉。」楊約道:「譬如小弟,果不可言富貴;若說家兄,他富貴已極,何勞人送?」宇文述笑道:「兄家富貴,可雲盛,不可雲永。兄知東宮以所欲不遂,切齒於今兄乎?他一旦得志,至親自有雲定興等,官僚自有唐令則等,能專有令兄乎?況權召嫉,勢召潛,今之屈首居昆季下者,安知他日不危昆季,思踞其上也?今幸太子失德,晉王素溺愛於中宮,主上又有易儲之心,兄昆季能贊成之,則援立之功,晉王當銘於骨髓。這才算永遠悠久的富貴。是去累卵之危,成泰山之安,兄以為何如?」楊約點頭道:「兄言良是。只是廢立大事,未易輕諾,容與家兄圖之。」兩人痛飲,至夜而散。
    二五方成耦,中宮有驪姬。
    勢看俱集菀,鶴禁頓生危。
  次日宇文述又打聽得東宮有個幸臣姬威,與宇文述友人段達相厚。宇文述便持金寶,托段達賄賂姬威,伺太子動靜。又授段達密計道:「臨期如此如此。」且許他日後富貴。段達應允,為他留心。
  及至晉王將要回任揚州,又依了宇文述計較,去辭皇後,伏地流涕道:「臣性愚蠢,不識忌諱;因念親恩難報,時時遣人問安。東宮說兒覬覦大位,恆蓄盛怒,欲加屠陷;每恐讒生投抒,鴆遇杯酌,是用憂惶,不知終得侍娘娘否?」言罷嗚咽失聲。皇後聞言曰:「睨囗伐漸不可耐,我為娶元氏女,竟不以夫婦禮待之,專寵阿雲!使有如許豚犬,我在汝便為所凌,倘干秋萬歲後,自然是他口中魚肉。使汝向阿雲兒前,稽首稱臣討生活耶!」晉王聞皇後言,叩首大哭。皇後安慰一番,叫他安心回去,非密詔不可進京;不得輕過東宮,停數月,我自有主意。晉王含淚而出。宇文述道:「這三計早已成了!」
    柳迎征騎邗溝近,日掩京城帝裡迢。
    八烏已看成六翮,一飛直欲薄雲霄!
  一廢一興,自有天數。這楊約得了晉王賄賂,要為他轉達楊素。每值相見,故作愁態。一日楊素問他:「因甚快俠?」楊約道:「前日兄長外轉,東宮衛率蘇孝慈,似乎過執,聞太子道:『會須殺此老賊!』老賊非兄而誰?愁兄白首,履此危機。」楊素笑道:「太子亦無如我何!」楊約道:「這卻不然。太子乃將來人主。倘主上一旦棄群臣,太子即位,便是我家舉族所系,豈可不深慮?」楊素道:「據你意,還是謝位避他,還是如今改心順他?」楊素道:「避位失勢;縱順,他也不能釋怨。只有廢得他,更立一人,不推免患,還有大功。」楊素撫掌道:「不料你有這智謀,出我意外!」楊約道:「這還在速,若遲疑,一旦太子用事,禍無日矣!」楊素道:「我知道還須皇後為內主。」
  楊素知隋主最懼內,最聽婦人言的,每每乘內宴時,稱揚晉王賢孝,挑撥獨孤皇後。婦人心腸褊窄淺露,便把晉王好,太子歹,一齊搬將出來。楊素又加上些冷言熱語。皇後知他是外廷最信任的,便托他贊成廢立,暗地將金寶送來囑他。楊素初時,還望皇後助他,這時皇後反要他相幫,知事必成。於是不時在隋主前,搬斗是非;又日令宦官官妾,乘隙進讒,冷一句,熱一句,說他不好的去處。
  正是積毀成山,三人成虎。到開皇二十年十月,隋主御武德殿,宣沼廢勇為庶人。其子長寧王儼,上疏求宿衛,隋主甚有憐憫之意,卻又為楊素阻住。還有一個五原公元旻直諫,一個文林郎楊孝政上書,隋主聽信楊素,俱遭刑戮。楊素卻快自己的富貴可以長久。到了十一月,攛掇隋主立晉王為太子;以宇文述為東宮左衛率。晉王接著旨意,先具表奏謝,隋擇吉同蕭妃朝見,移居禁苑,侍奉父母,十分孝敬。隋主見他如此,也自歡喜,且按下不題。
  卻說獨孤後的性兒,天生成的奇妒,宮中雖有這宮妃彩女,花一團,錦一簇,隋主只落得好看,那一個得能與他寵幸?不期一日,獨孤後偶染些微疾,在宮調理。隋主因得了這一個空兒,帶了小內侍,私自到各宮閒耍;在囗鵲樓前,步了一回,又到臨芳殿上,立了半晌。見那些才人、世婦、婕妤、妃嬪,成行作隊,雖都是錦裝繡裹,玉映金圍;然承恩不在貌,桃花嫌紅,李花怪白。看過多時,並無一人當意。信著步兒,走到仁壽宮來。也是天緣湊巧,只見一個少年宮女,在那裡卷珠簾,見了隋主來,慌忙把鉤兒放下,似垂柳般磕了一個頭,立將起來,低了眼,斜傍著錦屏風站住。隋主仔細一看,只見那宮女生得花容月貌,百媚千嬌,正是:
    笑春風三尺花,驕白雪一團玉。
    癡凝秋水為神,瘦認梨雲是骨。
    碧月充作明璫,輕煙剪成羅囗。
    不須淡抹濃描,別是內家裝束。
  隋主問道:「你是幾時進宮的,怎麼再不見承應?」那宮女見隋主問他,因跪道:「賤婢乃尉遲回的孫女,自投入宮,即蒙娘娘發在此處,不許擅自出入,故未曾承應皇爺。」隋主笑道:「你且起來,今日娘娘不在,便擅自出入也不妨。」正說間,只見近侍們請回宮進晚膳。隋主道:「就在此吃罷!」不多時,排上宴來,隋主就叫尉遲氏侍立同飲。尉遲氏酒量原淺,因隋主十分見愛,勉強吃了幾杯,遂留在仁壽宮中宿了。
  次日隋主早起臨朝,滿心暢意道:「今日方知為天子的快活!但只怕皇後得知,怎生區處?」卻說獨孤後雖然有病,那裡放心得下,不時差心腹宮人打聽。早有人來報知這個消息。獨孤後聽了,怒從心上起,也顧不得自家的身體,帶了幾十個宮人,惡狠狠的走到仁壽宮來。此時尉遲氏梳洗畢,正在那裡驗臂上的蜂黃,退了多少。猛看見皇後與一隊宮女,蜂擁而來,嚇得他面如土色,撲碌碌的小鹿兒在心頭亂撞,急忙跪下在地。
  獨孤後進得官來,腳也不曾站穩,便叫揣過這個妖狐來。眾宮人那管他柳腰輕脆,花貌嬌羞;橫拖的亂挽烏雲,倒拽的斜牽錦帶,生辣辣扯到面前,便罵道:「你這妖奴,有何狐媚伎倆,輒敢蠱惑君心,亂我宮中雅化!」尉遲氏戰兢兢答道:「奴婢乃下賤之人,豈不知娘娘法度,焉敢上希寵幸?也是命合該死,昨晚不期萬歲爺,忽然到宮吃夜膳,醉了,就要在宮中留幸。賤婢再三推卻,萬歲爺只不肯聽,沒奈何只得從順。這是萬歲爺的意思,與賤婢無干,望娘娘哀憐免死。」獨孤後說道:「你這個妖奴,昨夜快活!不知怎麼樣裝嬌做俏,哄騙那沒廉恥的皇帝。今日卻花言巧語,推得這般乾淨!」喝宮人:『與我痛打!」尉遲氏叩頭:「望娘娘饒命!」獨孤後道:「萬歲爺既這般愛你,你就該求他饒命,為何昨夜不顧性命的受用,今日卻來求我?你這樣妖奴,我只題防疏了半點,就被你哄騙到手。今日就將你打死,已悔恨遲了,不能洩我胸中之氣!怎肯又留一個禍根,為心腹之害!左右為我快快結果他性命!」眾宮人聽了,一齊下手。可憐尉遲氏嬌怯怯身兒,能經什麼摧殘?不須利劍鋼刀,早已香銷五碎。正是:
    入宮得寵亦堪哀,今日殘花昨日開。
    一夜思波留不住,早隨白骨到泉台!
  卻說隋主早朝罷,滿心想著昨夜的快活,巴不得一步就走到仁壽宮來,與尉遲氏歡聚。及進得宮,那曉得獨孤後愁眉怒目,惡剎剎站在一邊;尉遲氏花殘月缺,血淋淋橫在地下。猛然看見,吃了一驚,心中大怒,更不發言,往外便走。恰遇一小黃門牽馬而過,隋主便跨上馬,從永巷中一直徑奔出朝門,逞一憤然之氣,欲拋棄天下,奔入山谷中去。幸值高熲出朝見了,抵死上前阻住,叩問何故。隋主只得回馬,仍至大殿,召集各官,將獨孤後打死尉遲氏女說了一遍,要草詔廢斥那老婦。高熲奏道:「陛下差矣。陛下焦心勞思,入虎穴,探龍珠,不知費了多少刀兵,方能統一天下,正宜勵精圖治,以遺子孫,豈可以一婦人而輕視天下乎?」隋主怒猶未息。熲等再三申勸,方始回宮。獨孤後病中著惱,又因這一驚,病體愈加沉重;合眼只見尉遲女為厲,遂成驚輔之疾,日甚一日,不數月而崩。免不得頒詔天下,命所司議定喪葬儀制,一一如禮。後人有詩,專道獨孤後之妒雲:
    夫嬰兒兮子奇貨,以愛易儲移帝座。
    莫言身死妒根亡,爐已釀成天下禍。
  隋主自獨孤後死後,宮幃寂寞,遂傳旨於後宮嬪妃才人中選擇美麗者進御。自有此旨,宮中人人望幸,個個思恩。誰知三千寵幸,只在一身,如何選得許多。選遍六宮,僅僅選得兩個:一個是陳氏,一個是蔡氏。陳氏乃陳宣帝的女兒,生得性格溫柔,豐姿窈窕,真個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蔡氏乃丹陽人也,一樣風流嬌媚。隋主見了,喜不自勝,因說道:「朕老矣!情無所適。今得二卿,足為晚景之娛。」隨封陳氏為宣華夫人,蔡氏為容華夫人。二人雖並承雨露,而宣華夫人寵愛尤甚。隋主自此以後,日日歡宴,比獨孤後在日,更覺適意。
  那隋主到底是個創業皇帝,有些正經;宮中雖然歡樂,而外廷政事,無不關心,百官章奏,一一詳覽,常至夜分而寢。一夜正在燈下披閱本章,不覺睏倦,隱幾而臥;內侍們不敢驚動,屏息以待。隋主朦朧之間,夢見己身獨立於京城之上,四遠瞻眺,見河山綿邈,心甚快暢。又見城上三株大樹,樹頭結果纍纍。正看間,耳邊忽聞有水聲,俯視城下,只見水流洶洶,波濤滾滾,看看高與城齊。隋主夢中吃驚不小,急急下城奔走。回頭看時,水勢滔天而來。隋主心下著忙,大叫一聲,猛然驚醒。左右忙獻上茶湯。隋主飲了一杯茶,方才拭目凝神,細想夢中光景:大非佳兆,乃洪水滔沒都城之像,須要加意防河,浚治水道,以備不虞。又想此處如何便有水災?或者人姓名中,有水傍之字的,將來為禍國家,亦未可知;須存心覺察驅除,方保無患。
    夢中景像費推求,疑有疑無事可憂。
    天下滔滔皆禍水,行看不業付東流!
  隋主本是好察機祥小數,心多嫌忌的。今得此夢,愈加猜疑了。究竟未知此夢主何吉兇,且聽下回分解。
小弟唔易做, 大佬更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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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逞雄心李靖訴西嶽 造讖語張衡危李淵

   詞曰:
    英雄氣傲,硬向神靈求吉兆。行而空中,不是真龍也學龍。流
  言增忌,危矣唐公偏姓李。仙李盤根,卻笑枯楊(禾弟)不生。
                     調寄「減字木蘭花」
  從來國家吉兇禍福,雖系天命,多因人事;既有定數,必有預兆。於此若能恐懼修省,便可轉災為祥。所謂妖由人興,亦由人滅。若但心懷猜忌,欲遏亂萌,好行誅殺,因而奸佞乘機,設謀害人,此非但不足以弭災,且適足以釀禍。
  卻說隋主,因夢洪水淹城,心疑有個水傍名姓之人為禍。時朝中有老臣成阜國公李渾,原系陳朝勳舊,陳亡而降隋,仍其舊爵為成阜公。隋主猛然想得:「渾字軍傍著水,其封爵為成阜公,成阜者城也,正合水淹城之夢。且軍乃兵像,莫非此人便是個禍胎也?但其人已老,又不掌兵權,幹不得甚事,除非應在他子孫身上。」因問左右:「李渾有几子,其子何名?」左右奏道:「李渾長子已亡,止存幼子,小名洪兒。」隋主聞洪兒兩字,一發驚疑,想道:「我夢中曾見城上有樹,樹上有果。樹乃本也,樹上果是木之子也,木子二字,合來正是個李字。今李家兒子的小名,恰好的洪水的洪字,更合我之所夢。此子將來必不利於國家,當即除之。」遂令內侍□手敕至李渾家,將洪兒賜死。李渾逼於君命,不得不從。可憐洪兒無端殞命,舉家號哭。後人有詩歎雲:
    殷高與文王,因夢得良相。楚襄風流夢,感得神女降。
    堪歎隋高祖,惡夢添魔障。殺人當禳夢,舉動殊孟浪。
  隋主以疑心殺了李家之子,此事傳播,早驚動了一個姓李的,陡起一片雄心。那人姓李,名靖,字藥師,三原人氏,足智多謀深通兵法,且又弓馬嫻熟。真個能文能武。幼喪父母,育於外家,其舅即韓擒虎也。擒虎常與他談兵,贊歎道:「可與談孫吳者,非此子而誰?」時年方弱冠,卻負大志。見隋朝用法太峻,料他國脈必不長久。聞知隋主以夢殺人,暗笑道:「王者不死,殺人何益?」又想道:「據夢樹木生子,固當是個李字;洪水滔天,乃天下混一也。將來有天下者,必是個姓李之人。」因便想到自己身上。
  一日,偶有事到華州,路經華山,聞說山神西嶽大王,甚有靈應。遂具香燭,到廟瞻拜,具疏默禱道:
    「布衣李靖,不揆狂簡,獻疏西嶽大王殿下。靖聞上清下濁,愛分天
  地之儀;晝明夜昏,乃著神人之道。又聞聰明正直,依人而行,至誠感神,
  位不虛矣。伏惟大王嵯峨擅德,肅爽凝威;為靈術制百神,配位名雄四岳;
  是以立像清廟,作鎮金方。遐觀歷代哲王,莫不順時囗祀。興雲致而,天
  實肯從;轉率為祥,何有不賴?於乎靖也,一丈夫爾,何乃進不偶用,退
  不獲安,呼吸著窮池之魚,行止比失林之鳥,憂傷之心,不能亡已!社稷
  凌遲,宇宙傾覆,奸雄兢逐,郡縣土崩。茲欲建義橫行,雲飛電掃,斬鯨
  鯢而清海岳,卷氛囗以辟山河。俾萬姓昭蘇,庶物昌運,即應天順時之作
  也。若大寶不可以據望,思欲仗劍謁節,俟飛龍在天,捧忠義之心,傾身
  濟世,吐肝膽子階下,惟神降鑒。願示進退之機,以決平生之用。有賽德
  之時,終陳擊鼓。若三問不對,亦何神之有靈?靖當斬大王之頭,焚其廟
  宇,建縱橫之略,未為晚也。惟神裁之。」禱罷,試卜一爻,暗視道:「我李靖若有天子之分,乞即賜一聖爻。」將爻擲下。卻也作怪,那兩片爻兒,都直立於地。李靖心疑,拾起再一擲,卻又依然直立。李靖見了,不覺怒從心起,挺立神前,厲聲用擊桌道:「我李靖若無非常之福,天生我身,亦復何用?惟神聰明,有問必答,何故兩次問爻,陰陽不分?今我更卜,若不顯應明示,定當斬頭焚廟。」祝畢再將爻擲下。那歡在地盤旋半晌方定,看時卻是個陽爻。李靖暗想道:「陽為君像,亦吉兆也。」遂收爻長揖而去。一時在廟之人,見他口出狂言,也有說他褻瀆神明的,也有疑他是癡呆的。正是:
    燕雀安知鴻鵠志,任他肉眼笑英雄。
  且說李靖是夜宿於客店,夢一神人,帕頭像簡,烏袍角帶,手持一黃紙,對李靖道:「我乃西嶽判官,奉大王之命,與你這一紙。你一生之事都在上。」李靖接來展看,只見上寫道:
    南國休嗟流落,西方自得奇逢。紅絲系足有人同,越府一時跨
  鳳;道地須尋金卯,成家全賴長引一盤棋局識真龍,好把堯天日
  捧。
  李靖夢中看了一遍,牢記在心。那判官道:「凡事自有命數,不可奢望,亦不須性急,待時而動,擇主而事,不愁不富貴也。」言訖不見。李靖醒來,一一記得明白,想道:「據此看來,我無天子之分,只好做個輔佐真主之人了。那神道所言,後來自有應驗。」自此息了圖王奪霸的念頭,只好安心待時。正是:
    今日且須安蠖屈,他年自必奮鵬搏。
  一日偶團訪友於渭南,寓居旅舍;乘著閒暇,獨自騎馬,到郊外射獵游戲。時值春末夏初,見村農在田耕種,卻因久旱,田上干硬,甚是吃力。李靖走得睏倦,下馬向一老農告乞茶湯解渴。那老農見是個過往客官,不敢怠慢,忙喚農婦去草屋中,煎出一厘茶來,奉與李靖吃了。李靖稱謝畢,仍上馬前行。忽見山巖邊走出一個兔兒。李靖縱馬逐之。那兔東跑西走,只在前面,卻趕他不著;發箭射之,那兔便帶著箭兒奔走。李靖只顧趕去,不知趕過了多少路,兔兒卻不見了。回馬轉看,不記來路,只得垂鞭信馬而行。看看紅日沉西,李靖心焦道:「日暮途歧,何處歇宿哩!」舉目四望,遙見前面林子裡,有高樓大廈。李靖道:「那邊既有人家,且去投宿則個。」遂策馬前往。
  到得那裡看時,乃是一所大宅院。此時已是掌燈時候,其門已聞。李靖下馬扣門。有一老蒼頭出問是誰。李靖道:「山行迷路,日暮途窮,求借一宿。」蒼頭道:「我家郎君他出,只有老夫人在宅,待我入內稟知,肯留便留。」李靖將所騎之馬,系於門前樹上,拱立門外待之。少頃,內邊傳呼:「老夫人請客登堂相見。」李靖整衣而入。裡面燈燭輝煌,堂宇深邃。但見;
    畫棟雕梁,珠簾翠箔。堂中羅列,無一非眩目的奇珍;案上舖排,想
  多是賞心的寶玩。蒼頭並赤足,一行行階下趨承;紫袖與青衣,一對對庭
  前侍立。主人有禮,晉接處自然肅肅雍雍;客子何來,投止時不妨信信宿
  宿。正是潭潭堪羨王侯府,滾滾應慚塵俗身。
  那老夫人年可五十余,緣裙素襦,舉止端雅,立於堂上。左右女婢數人,也有執巾櫛的,也有擎香爐的,也有捧如意的,也有持拂子的,兩邊侍立。李靖登堂鞠躬晉謁。老夫人從容答禮:「請問,尊客姓氏,因何至此?」李靖通名道姓,具述射獵迷路,冒昧投宿之意,且問:「此間是何家宅院?」老夫人道:「此處乃龍氏別宅。老身偶與小兒居此。今夜兒輩俱不在捨,本不當遽留外客;但郎君迷路來投,若不相留,昏夜安往?暫淹尊駕,勿嫌慢褻。」遂顧侍婢,命具酒餚款客。李靖方遜謝間,酒餚早已陳設,杯盤羅列,皆非常品。夫人拱客就席,自己卻另坐一邊,命侍婢酌酒相勸。李靖見夫人端莊,侍婢恭敬,恐酒後失禮,不敢多飲;數杯之後,即起身告退。老夫人道:「郎君尊騎,已暫養廄中。前廳左廂,薄設臥榻,但請安寢。倘夜深時,或者幾輩歸來,人馬喧雜,不必驚疑。」言訖而入。蒼頭引李靖到前廳臥所,只見床帳衣因褥,俱極華美。李靖暗想:「這龍氏是何貴族,卻這等豐富,且是待客有禮?」又想:「他家兒子若歸來,聞知有客在此,或者要請相見,我且不可便睡。」於是閉戶秉燭,獨坐以待。因見壁邊書架上,堆滿書籍,便去隨手取幾本觀看消閒。原來那書上記載的,都是些河神海若,及水族怪異之事,俱目所未睹者。
  李靖看了一回。約二更以後,忽聽得大門外喧傳:「有行雨天符到。」又聞裡邊喧傳:「老夫人迎接天符。」李靖駭然道:「如何行雨天符,卻到他家來,難道此處不是人間麼?」正疑惑間,蒼頭叩戶,傳言老夫人有事相求,請客出見。李靖忙出至堂上。老夫人斂枉而言道:「郎君休驚。此處實系龍宮,老身即龍母也。兩兒俱名隸天曹,有行雨之責。適奉天符:自此而西,自西而南,五百裡內,限於今夜三更行雨,黎明而止,時刻不得少違。怎奈大小兒送妹遠嫁,次兒方就婚洞庭,一時傳呼無及;老身既系女流,奴輩又不可專主。郎君貴人,幸適寓宿於此,敢屈台駕,暫代一行;事竣之後,當有薄酬,萬勿見拒。」李靖本是個少年英銳、膽粗氣豪的人,聞了此言,略無疑畏,但道:「我乃凡人,如何可代龍神行雨?」老夫人道:「君若肯代行,自有行雨之法。」李靖道:「既如此,何妨相代。」老夫人大喜,即命取一杯酒來。須臾酒至,老夫人遞與李靖道:「飲此可以御風雷,且可壯膽。」李靖接酒在手,香味撲鼻,遂一飲而盡,頓覺神氣健旺倍常。老夫人道:「門外已備下龍馬,郎君乘之,任其騰空而起,必不至於傾跌。馬鞍上系一小琉璃瓶兒,瓶中滿注清水,此為水母。瓶口邊懸著一個小金匙,郎君但遇龍馬跳躍之處,即將金匙於瓶中取水一滴,滴於馬鬃之上,不可多,不可少。此便是行雨之法,牢記勿誤!雨行既畢,龍馬自能回走,不必顧慮。」
  李靖一一領諾,隨即出門上馬。那馬極高大,毛色甚異。行不數步,即騰起空中,御風而馳,且是平穩,漸行漸高。一霎時間,雷聲電光,起於馬足之下。李靖全不懼怯,依著夫人言語,凡遇馬躍處,即以滴水滴在馬鬃上。也不知滴過了幾處,天色漸次將明,來到一處,那馬又復跳躍。李靖恰待取水滴下,卻從曙光中看下面時,正是日間歇馬吃茶的所在,因想道:「我親見此處田上乾枯,這一滴水濟得甚事?今行雨之權在我,何不廣施惠澤?況我受村農一茶之敬,正須多以甘霖報之。」遂一連約滴下二十余滴。
  少頃事竣,那馬跑回,到得門首,從空而下。李靖下馬入門,只見老夫人蓬首素服,滿面愁慘之容,迎著李靖說道:「郎君何誤我之甚也!此瓶中水一滴,乃人間一尺雨;本約止下一滴,何獨於此一方連下二十滴?今此方平地水高二丈,田禾屋舍人民,都被淹沒。老身國輕於托人,已遭天罰:鞭背一百,小兒輩俱當獲譴矣!」李靖聞言大驚,一時愧悔侷促,無地自容。老夫人道:「此亦當有數存,焉敢相怨?有勞尊客,仍須奉酬;但珠玉金寶之物,必非君子所尚,當另有以相贈。」乃喚出兩個青衣女子來,貌俱極美,但一個滿面笑容,一個微有怒色。老夫人道:「此一文婢,一武婢,惟郎君擇取其一,或盡取亦可。」李靖遜謝道:「靖有負委託,以致相累,方自慚恨,得不見罪足矣,豈敢復叨隆惠?」老夫人道:「郎君勿辭,可速取而去。少頃兒輩歸來,恐多未便。」李靖想道:「我若盡取二婢,則似乎貪;若專取文婢,又似乎懦。」因指著那武婢對老人道:「若必欲見惠,願得此人。」老夫人即命蒼頭,牽還了李靖所騎之馬,又另備一馬,與女子乘坐,相隨而行。
  李靖謝了夫人,出門上馬,與女子同行。行不數步,回頭看時,那所宅院已不見了。又行數裡,那女子道:「方纔郎君若並取二女,則文武全備,後當出將入相;今捨文而取武,異日可為一名將耳!」遂於袖中取出一書,付與李靖道:「熟此可臨敵制勝,輔主成功。」舉鞭指著前面道:「此去不遠,便達尊寓。郎君前途保重。老夫人遺妾隨行,非真以妾贈君,正欲使妾以此書相授也。郎君日後自有佳人遇合。妾非世間女子,難以侍奉箕帚,請從此辭。」李靖正欲挽留,只見那女子撥轉馬頭,那馬即騰空而起,倏勿不見。李靖十分驚疑,策馬前行,見昨日所過之處,一派大水汪洋,絕無人跡,不勝咨嗟懊悔。尋路回寓,將所贈之書展看,卻都是些行兵要訣,及造作兵器車甲的式樣與方法。正是:
    龍神行雨人權代,贏得滔天水勢高。
    鞭背天刑甘自受,還將兵法作酬勞。
  李靖自得此書之後,兵法愈精,不在話下。
  且說那些被大雨淹沒的地方,有司申報上官,具本奏聞朝廷。隋主覽奏降旨,著所司設法治水,一面賑濟被災的百姓,因想:「我曾夢洪水為災,如今果然近京的地方,多有水患,我夢應矣!」自此倒釋了些疑心。
  仁壽元年六月,隋主第三子蜀王秀,因晉王廣為太子,心懷不平。太子恐其為患,暗囑楊素求其過端而譖之。隋主信了讒言,乃召秀還京,即命楊素推治。楊素誣其酷虐害民,奉旨廢為庶人,幽之於別宮。那不怕事的唐公李淵,又上本切諫。且諸將已廢太子勇及蜀王秀,俱降封小國,不可便斥為庶人。隋主雖不准奏,卻也不罪他。只是愈為太子所忌,遂與張衡、宇文述等商議,問他:「有何妙計,除卻此人?我的東宮安穩。你們富貴可保。」宇文述道:「太子若早說要處李淵,可把他嵌在兩個庶人黨中,少不得一個族滅。如今聖上久知他忠直,一時恐動搖他不得。」張衡道:「這卻何難!主上素性猜嫌,嘗夢洪水淹沒都城,心中不悅。前日成阜公李渾之子洪兒,聖上疑他名應留讖,暗叫他自行殺害。今日下官學北齊祖(王廷)斛律光故事,布散謠言:渾淵都從水傍,能不動疑?恐難免破家殺身之害。」太子點頭稱妙。
    謀奸險似蜮,暗裡欲飛沙。世亂忠貞厄,無端履禍芽。
  張衡出來暗布流言。起初是鄉村亂說,後來街市喧傳;先止是小兒胡言,漸至大人傳播,都道:「桃李子,有天下。」又道是:「楊氏滅,李氏興。」街坊上不知是那裡起的,巡捕官禁約不住,漸漸的傳入禁中。晉王故意啟奏道:「裡巷妖言不祥,乞行禁止。」隋主聽了,甚是不悅。連李淵也擔了一身干系,坐立不安。但隋主已是先有疑在心了,只思量那李渾身上。
  其時,朝中有那誣陷人的小人、中郎將裴仁基上前道:「成阜公李渾,名應圖讖。近因陛下賜死其子,心懷怨恨,圖謀不軌。」聖旨發將下來勘問,自有一班附和的人,可憐把成阜公李渾強做了謀逆,一門三十二口,盡付市曹。
    誠心修德可祈天,信讖淫刑總枉然。
    晉鴆牛金秦御虜,山河誰解暗中遷。
  李淵卻因此略放了心。那張衡用計更狠,又賄賂一個隋主聽信的方士安伽陀,道李氏當為天子,勸隋主盡殺天下姓李的。虧得尚書右丞高熲奏道:「這謠言有無關係的,有有關係的,有真的,有假的。無關係的,天將雨商羊起舞是了;有關係的,保弧箕服實亡周國是了。有真的,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後來楚霸王杲亡了秦是了;有假的,高山不推自倒,明月不扶自上,祖(王廷)偽造害了斛律光,遂至亡國是了。更有信讒言的秦始皇,亡秦者胡,不知卻是胡亥。晉宣帝牛易馬,卻是小吏牛與琅阜琊王妃子私通生元帝。天道隱微,難以意測。且要挽回天意,只在修德,不在用刑,反致人心動搖。聖上有疑,將一應姓李的,不得在朝,不得管兵用事便了。」
  此時蒲山公子李密,位為千牛。隋主道他有反相,心也疑他。他卻與楊素交厚,楊素要保全李密,遂贊高熲之言,暗令李密辭了官。其時在朝姓李的,多有乞歸田的,乞辭兵柄的。李淵也趁這個勢乞歸太原養病。聖旨准行,還令他為太原府通守,節制西京。這高熲一疏,單救了李淵,也只是個王者不死。
    猛虎方逃押,饑鷹得解絛。驚心辭鳳闕,匿跡向林皋。
  此時是仁壽元年七月了。太子聞得李淵辭任,對宇文述道:「張麻子這計極妙,只是枉害了李渾,反替這廝保全身家回去。」宇文述道:「太子苦饒得過這廝罷了;若放他不下,下官一計,定教殺卻李淵全家性命。」太子笑道:「早有此計,卻不消費這許多心思。」宇文述道:「這計只是如今可行。」因附太子耳邊說了幾句。太子拊掌道:「妙計!事成後將他女口囊蠹盡以賜卿。只是他也是員戰將,未易剪除。」宇文述道:「以下官之計,定不辱命;使不能盡結果他,也叫他吃此一嚇,再不思量出來做官了。」兩人定下計策,要害李淵。不知性命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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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齊州城豪傑奮身 植樹崗唐公遇盜

   詩曰:
    知己無人奈若何?鬥牛空見氣嵯峨。
    黯生霜刃奇光隱,塵鎖星文晦色多。
    匣底金舌鋒悲自扁,水中清影倩誰磨?
    華陰奇士難相值,只伴高人客舍歌。
  這首詩名為「寶劍篇」。單說賢才埋沒,拂拭無人,總為天下無道,豪傑難容。便是有才如李淵,尚且不容於朝廷,那草澤英雄,誰人鑒賞?也只得混跡塵埃,待時而動了。況且上天既要興唐滅隋,自藏下一干亡楊廣的殺手,輔李淵的功臣。不惟在沙場上一刀一槍,開他的基業,還在無心遇合處,救他的阽危。這英雄是誰?姓秦,名瓊,字叔寶,山東歷城人,乃祖是北齊領軍大將秦旭,父是北齊武衛大將軍秦彝。母親寧氏,生他時,秦旭道:「如今齊國南逼陳朝,西連周境,兵爭不已,要使我祖孫父子同建太平。」因取一個乳名,叫做太平郎。
  卻說太平郎,方才三歲時,齊主差秦彝領兵把守齊州。秦彝挈家在任。秦旭護駕在晉陽。不意齊主任用非人,政殘民叛。周主出兵伐齊,齊兵大潰。齊主逃向齊州,留秦旭、高延宗把守晉陽,相持許久,延宗城破被擒,秦旭力戰死節。史臣有詩贊之曰:
    苦戰陣雲昏,輕生報國恩。吞吳寶有恨,厲鬼誓猶存。
  及至齊主到齊州,懼周兵日逼,著丞相高阿那肱協同秦彝堅守,自己駕幸汾州。不數日周兵追至,高阿那肱便欲開門迎降。秦彝道:「朝廷恐秦彝兵力單弱,故令丞相同守,如今守逸攻勞,正直堅拒,以挫敵鋒。丞相國之大臣,豈可輒生二志?」那肱道:「將軍好不見機!周兵之來,勢如破竹,并州、鄴下多少堅城,不能持久,況此一壁?我受國厚恩,尚且從權,將軍何必悻悻?」秦彝道:「秦彝父子,誓死國家!」吩咐部下把守城門,自己入見夫人道:「主上差高阿那肱助我,不意反掣我肘,勢大敗矣!我誓以死守,圖見先人於地下。秦氏一脈托於你。」說未畢,外邊報道:「高丞相已開關放周兵入了!」秦彝忙題渾鐵槍趕出來,只見周兵似河決一般湧來。秦彝領軍,雖有數百精銳,如何抵當得住?殺得血透重袍,瘡痍遍體,部下十不存一。秦領軍大叫一聲道:「臣力竭矣!」手掣短刀,復殺數人,自刎而死。
    重關百二片時聵,血呀將軍志不灰。
    城郭可傾心愈勁,化雲飛上白雲堆。
  此時寧夫人收拾了些家資,逃出官衙。亂兵已是填塞街巷,使婢家奴,俱各驚散。領了這太平郎,正沒擺劃,轉到一條靜僻小巷,家家俱是關著。聽得一家有小兒哭聲,知道有人在內,只得扣門,卻是一個婦人,和一個兩三歲小孩子在內。說起是個寡婦姓程,這小孩子叫做一郎,止母子二口,別無他人。就借他權住。亂定了,將出些隨身金寶騰換,在程家對近一條小巷中,覓下一所宅子,兩家通家往來。此時齊國淪亡,齊國死節之臣,誰來旌表?也只得混在齊民之中。且喜兩家生的孩子,卻是一對頑皮,到十二三歲時,便會打斷街、鬧斷巷生事。到後程一郎母子,因年荒回到東阿舊居,寧夫人自與叔寶住在歷城。
  這秦瓊長大,生得身長一丈,腰大十圍,河目海口,燕頷虎頭;最懶讀書,只好輪槍弄棍,廝打使拳。在街坊市上,好事打抱不平,與人出力,便死不顧。寧夫人常常泣對他道:「秦氏三世,只你一身,拈槍拽棒,你原是將種,我不禁你;但不可做輕生負氣的事,好奉養老身,接續秦家血脈。」故此秦瓊在街坊生事,聞母親叫喚,便丟了回家。人見他有勇仗義,又聽母親訓誨,似吳國專諸的為人,就叫他做賽專諸。更喜新娶妻張氏,奩中頗有積蓄,得以散財結客,濟弱扶危。
  初時交結附近的豪傑;一個是齊州捕盜都頭樊虎,字建威;一個是州中秀才房彥藻;一個是王伯當;還有一個開鞭仗行賈潤甫。時常遇著,不拈槍弄棒,便講些兵法。還有過往好漢遇著,彼此通知接待,不止一個。大凡人沒些本領,一身把這兩個銅錢結識人,人看他做耍子,不肯抬舉他。雖有些本領,卻好高自大,把些手段壓伏人,人又笑他是魯莽,不肯敬服他,所以名就不起。秦瓊若論他本領,使得槍射得箭,還有一樣獨腳武藝:他祖傳有兩條流金熟銀間,稱來可有一百三十斤。他舞得來,初時兩條怪蟒翻波,後來一片雪花墜地,是數一數二的。若論他交結,莫說他憐憫著失路英雄,交結是一時豪傑;只他母親寧夫人,他娘子張氏,也都有截發留賓、剡薦供馬的氣概。故此江北地方,說一個秦瓊的武藝,也都咬指頭;說一個秦瓊的做人,心花都開。正是:
    才奇海宇驚,誼重世人傾。莫恨無知己,天涯盡弟兄。
  一日,樊虎來見秦瓊道:「近來齊魯地面兇荒,賊盜生發,官司捕捉,都不能了事。昨日本州刺史,叫我招募幾個了得的人,在本郡緝捕。小弟說及哥哥,道哥哥武藝絕人,英雄蓋世;情願讓哥哥做都頭,小弟作副。刺史欣然,著小弟請哥哥出去。」秦瓊道:「兄弟,一身不屬官為貴。我累代將家,若得志,為國家題一枝兵馬,斬將搴旗,開疆展土,博一個榮封父母,蔭子封妻,若不得志,有這幾畝薄田,幾樹梨棗,盡可以供養老母,撫育妻兒。這幾間破屋,中間村酒雛雞,盡可以知己談笑;一段雄心,沒按捺處,不會吟詩作賦,鼓瑟彈琴,拈一回槍棒,也足以消耗他,怎低頭向這些贓官府下,聽他指揮?拿得賊是他功,起來贓是他的錢。還有咱們費盡心力,拿得幾個強盜,他得了錢,放了去,還道咱們誣盜。若要咱和同水密,反害良民,滿他飯碗,咱心上也過不去,做他什麼?咱不去!」樊虎道:「哥,官從小大來,功從細積起。當初韓信也只是行伍起身。你不會拈這枝筆,做些甚文字出身,又亡故了先前老人家,又靠不得他門蔭,只有這一刀一槍事業,可以做些營生,還是去做的是。」
    慚無彩筆夜生花,恃有戈矛可起家。
    璞隱荊山人莫識,利錐須自出囊紗。
  說話間,只見秦瓊母親走將出來,與樊虎道了萬福道:「我兒,你的志氣極大;但樊家哥哥說得也有理。你終日游手好閒,也不是了期,一進公門,身子便有些牽繫,不敢胡為;倘然捕盜立得些功,幹得些事出來也好。我聽得你家公公,也是東宮衛士出身,你也不可膠執了。」秦瓊是個孝順人,聽了母親一席話,也不敢言語。次日兩個一同去見刺史。這刺史姓劉,名芳聲,見了秦瓊:
    軒軒雲霞氣色,凜凜霜雪威凌。熊腰虎背勢嶙(山曾),燕頷虎頭雄
  俊。聲動三春雷震,髯飄五綹風生。雙眸朗朗炯疏星,一似白描關
  聖。
  劉刺史道:「你是秦瓊麼?你這職事,也要論功敘補。如今樊虎情願讓你,想你也是個了得的人,我就將你兩個,都補了都頭。你須是用心干辦。」兩個謝了出來。樊虎道:「哥,齊州地面盜賊,都是響馬,全要在腳力可以追趕,這須要得匹好馬才好。」秦瓊道:「咱明日和你到賈潤南家去看。」
  次日,秦瓊袖了銀子,同樊虎到城西。卻值賈潤甫在家,相見了。樊虎道:「叔寶兄新做了捕盜的都頭,特來尋個腳力。」賈潤甫對叔寶道:「恭喜兄補這職事,是個扯錢莊兒,也是個干系堆兒。只恐怕捉生替死,誣盜扳贓,這些勾當,叔寶兄不肯做;若肯做,怕不起一個銅斗般家私?」叔寶道:「這虧心事,咱家不做。不知兄家可有好馬麼?」賈潤甫道:「昨日正到了些。」兩個攜手到後槽,只見青驄、紫騮、赤兔、烏騅、黃驃、自驥,班的五花虯,長的一丈烏,嘶的,跳的,伏的,滾的,吃草的,咬蚤的,雲錦似一片,那一匹不是:
    竹披耳峻,風入輕蹄;死生堪托,萬裡橫行。
  那建威看了這些,只揀高大肥壯的道:「這匹好,那匹好。」揀定一匹棗騮;叔寶卻揀定一匹黃驃。潤甫道:「且試二兄的眼力。」牽出後槽,建威便跳上棗騮,叔寶跳上黃驃,一轡頭放開,煙也似去了。那棗騮去勢極猛,黃驃似不經意;及到回來,棗騮覺鈍了些,腳下有塵;黃驃快,腳下無塵,且又馴良。賈潤甫道:「原是黃驃好。」叔寶就買黃驃。販子要一百兩,叔寶還了七十兩。賈潤甫主張是八十兩。販子不肯,潤甫把自己用錢貼去,方買得成,立了契。同在賈潤甫家,吃得半酣回家。以後卻是虧這黃驃馬的力。
  一日忽然發下一干人犯,是已行未得財的強盜,律該充軍,要發往平陽府澤州潞州著伍。這劉刺史恐有失誤,差著樊虎與秦瓊二人,分頭管解:建威往澤州,叔寶往潞州,俱是山西地方,同路進發。叔寶只得裝束行李,拜辭母親妻子,同建威先往長安兵部掛地號,然後往山西。
    游子天涯路,高堂萬裡心。臨行頻把袂,魚雁莫浮沉。
  不說叔寶解軍之事。再說那李淵,見准了這道本,著他做河北道行台太原郡守,便似得了一道赦書,急忙叫收拾起身,先發放門下一干人。這日月台丹墀儀門外,若大著小,男男女女,挨肩擦背,屁都擠將出來。唐公坐在滴水簷前,看著這些手下人,憐借他效勞日久,十分動念,目中垂淚道:「我實指望長安做官,扶持你們終身遭際。不料逼於民謠,掛冠回去,眾人在我門下的,都不要隨我去了。」唐公平昔待人有恩,眾人一聞此言,放聲大哭,個個十分苦楚。唐會見他們哭得苦楚,眼淚越發滾出來,將袖拂面忍淚道:「你們不必啼哭,難道我今日不做官,將你這些眾人,趕逐去不成?我有兩說在此:有領我田疇耕種的,有店房生意容身的,有在我門下效勞、得一官半職的,有長安腳下有什麼親故的,這幾項人,都不要隨我去了。若沒有田疇耕種,店房生理,長安中又舉目無親,這種人留在京中,也沒有用處,都跟我到太原去,將高就低,也還過了日子。」這些手下入內,有情願跟去的,即忙答應:「小的們願隨老爺。」人多得緊,到底不知是那個肯去那個不肯去。唐公畢竟有經緯,吩咐下邊眾人:「與我分做兩班:太原去的,在東邊丹墀;長安住的,在這丹墀。分定立了,我還有話。」唐公口裡吩咐,心中暗想道:「情願去的,畢竟不多。」誰料這干人略可抽身的,都願跟歸太原,有立在西丹墀的,還復轉到東邊去,一立立開,東西兩丹墀,約莫各有一半。那些眾人在下邊紛紛私議:在長安住下的,捨不得老爺知遇之恩;要去時,奈長安城中,沾親有故,大小有前程羈絆,生意牽纏,不得跟去。故此同是一樣手下人,那西邊人羨東邊人,好像即刻登仙的一般。唐公問西丹墀:「都是長安住下麼?」有幾員官上來稟謝道:「小人蒙老爺抬舉,也有金帶前程。」有幾個道:「小人領老爺錢本房屋。」有幾個稟道:「小的領老爺田疇耕種,這項錢糧花利,每年□解到老爺府中公用。」唐公聽畢,吩咐把卷箱抬出來,不拘男婦老幼,有一名人與他棉布二匹,銀子一錠。賞畢又吩咐道:「我不在長安為官,你眾人越該收斂形跡,守我法度。都要留心切記!」眾人叩頭去了。唐公又向東邊的道:「你們這干是隨去的了麼?」眾人都上前道:「小的們妻孥幾輩了,情願跟了老爺太原去。」唐公吩咐開一個花名簿,給與行糧銀兩,不許騷擾一路經過地方,細微物件,都要平買平賣,強取民間分文,責究不恕。吩咐了,退入後堂少息。
  只見夫人竇氏向前道:「今日得回故裡,甚是好事;只是妾身身懷六甲,此去陸路,不勝車馬勞頓;況分娩將及,不若且俄延半月起程。」李淵道:「夫人,主上多疑,更有奸人造謗,要盡殺姓李的人,在此一刻,如在虎穴龍潭,今幸得請,死還歸故鄉死。你不曉得李渾麼,他全家要望回去是登天了!」竇夫人默默無言,自行準備行李。李淵一面辭了同僚親故,一面辭了朝,自與竇夫人、一個十六歲千金小姐,坐了軟輿;族弟道宗與長子建成騎了馬,隨從了四十余個彪形虎體的家丁,都是關西大漢,弓上弦,刀出鞘,簇擁了出離長安。
    回首長安日遠,驚心客路雲橫。
    渺渺塵隨征騎,飄飄風弄行旌。
  此時中秋天氣,唐公趁晴霽出門得早;送的也不多,止有幾個相知郊餞。唐公也不敢道及國家之事,略致感謝之意,作別起程。人輕馬快,一走早已離京二十余裡,人煙稀少。忽見前面陡起一崗,簇著黑叢叢許多樹木,頗是險惡:
    高崗連野起,古木帶雲陰。紅繡天孫錦,黃飄佛國金。
    林深鳥自樂,風緊葉常吟。蕭瑟生秋意,徵人恐不禁。
  這地名叫做植樹崗。唐公夫婦坐著轎,行得緩,三四十家丁慢帶馬,前後左右,不敢輕離。只有道宗與建成趕著幾個前站家丁,先行有一二里多路。建成是紫捨冠紅錦袍,道宗是綠扎巾,面前繡著一朵大牡丹花玄囗袍,肩上纏有一條大剝古龍金鶻兔帶,粉底皂靴。向前走一個落山健,趕入林子裡來。若是沒有這兩個先來,唐公家眷一齊進到林子內,一來不曾準備,二來一邊要顧行李,一邊要顧家眷,也不能兩全,少不得也中宇文述之計;喜是這幾個先來,打著馬兒正走。
  這邊宇文述差遣扮作響馬的人,夤夜出京,等了半日,遠遠望見一行人人林:一個蟒衣,是個官員模樣;一個小哥兒,也是公子模樣,斷然道是唐公家眷。發一聲喊,搶將出來;都是白布盤頭,粉墨塗臉,人強馬壯,持著長槍大刀,口裡亂嗆喝道:「無須兒拿賣路錢來!」建成此時見了,吃了一嚇,踢轉馬便跑。道宗雖然吃了一驚,還膽大,便罵道:「這廝吃了大蟲心獅子膽來哩,是罐子也有兩個耳朵,不知道西酒家是隴西李府裡,來阻截道路麼?」說罷,拔山腰刀便砍,這幾個家丁是短刀相幫。這邊建成嚇得拖了鞍繑,憑著這馬倒跑回來,見了唐公轎子,忙道:「不好了,不好了!前面強盜,把叔爺圍在林子裡面了!」
    喜的是翻身離虎穴,誰知失足在龍潭!
  唐公聽了道:「怎輦轂之下,也有強盜?」使跳下轎來吩咐道:「家丁了得的,分一半去接應;一半可護著家眷車輛,退到後面有人煙處住扎。」自己除去忠靖冠,換了扎巾,脫去行衣,換了一件箭袖的囗襖;左插弓,右帶箭,手中題一枝畫桿方天戟,騎了白龍馬,帶領二十余個家丁,也趕進林子裡來。早望見四五十強人,都執器械,圍住著道宗。道宗與家丁們,都拿的是短刀,甚是抵敵不住。唐公欲待放箭,又恐怕傷了自己的人,便縱一縱馬,趕上前來,大喝一聲道:「何處強人,不知死活,敢來攔截我官員過往麼?」這一喝,這干強盜也吃了一驚,一閃向兩下一分。被唐公帶領家丁,直衝了進來,與道宗合在一處。這些強人,看有後兵接應,初時也覺驚心;及至來不過二十余人,遂欺他人少;況且來時,原是要害唐公,怎見了唐公反行退去?仍舊拈槍弄棒的,團團圍將攏來,把唐公並家丁圍在核心。正是:
    九里山前列陣圖,征塵蕩漾日模糊。
    項王有力能扛鼎,得脫烏江厄也無?
  不知唐公也能掙得出這重圍麼,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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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秦叔寶途次救唐公 竇夫人寺中生世子

  詞曰:
    天地無心,男兒有意,壯懷欲補乾坤缺。鷹鶴何事奮雲宵?駕
  鳳垂翅荊棒裡。情脈脈,恨悠悠,發雙指。熱心肯為艱危止,微軀
  拼為他人死。橫屍何借鹹陽市,解紛豈博世間名?不平聊雪胸中
  事,憤方休,氣方消,心方已!
                       調寄「千秋歲引」
  天地間死生利害,莫非天數。只是天有理而無形,電雷之怒,也有一時來不及的,不得不借一個補天的手段,代天濟弱扶危。唐公初時,也只道是尋常盜寇,見他到來,自然驚散。不料這些都是宇文述遣的東宮衛士,都是挑選來的精勇。且尋常盜賊,不得手便可漫散,這干人遵了宇文述吩咐,不殺得唐公並他家眷,怎麼回話?所以都拚命來殺。況是他的人,比唐公家丁多了一倍,一個圈把唐公與家丁圈在裡邊,直殺得:
    四野愁雲(雲愛)(雲逮),滿空冷霧飄揚。撲通通鼓炮驅雷,明晃晃槍
  刀簇浪。將對將,如天神地鬼爭功;馬邀馬,似海獸山彪奪食。騎著的紫
  叱撥、五花驄、銀獬豸、火龍駒、綠騅驄、流金囗、照夜白、玉囗(馬余)、
  滿梢馬、的盧馬,區區是如龍驕騎,飛兔神駒。白色的浪滾萬朵梨花,赤
  色的霞卷千圍杏蕊;青色的曉霧連山,黃色的浮雲門日。舞著的松紋刀、
  桑門劍、火尖槍、方天戟、五明鏟、宣花斧、金參金錘。必彥撾、流金钂、
  倒馬毒,件件是凌霜利刃,賽雪新鋒。飄飄絮舞,萬點槍刀,滾滾楊花,
  一團刀影。虹飛電閃,劍戟橫空;月轉星奔,戈矛耀目。何殊海覆天翻,
  成個你贏我負。
  戰夠一個時辰,日已沉西。唐公一心念著家眷,要殺出圍來。殺到東,這干強盜便捲到東來;戰到西,這干強盜便擁到西了。雖不被傷,卻也不得脫身。留下家丁,又以家眷為重,不敢輕易來接應。這唐公早已在危急的時候了。
  這也是數該有救。秦叔寶與樊建威,自長安解軍掛號出來,也到臨潼臨山下,植樹崗邊經過。聽得林中喊殺連天,便跳上高崗一望,見五七十強盜,圍住似一起官兵在內。叔寶對建威道:「可見天下大荒,山東、河南一望無際,盜賊生發也便罷了。你看都門外,不上數十裡之地,怎容得響馬猖獗?」樊建威指定唐公道:「那一簇困在當中的,不是響馬,是捕盜官兵,眾寡不敵,被他圍在此處,看他勢已狼狽了。兄在山東六府,稱揚你是賽專諸,難道只在本地方抱不平,今路見不平之事,如何看管過?兄杖平生本領,助他一陣,也見得兄是豪傑大丈夫。」叔寶道:「賢弟,我倒有此意,但恐你不肯成全我這件事。」樊建威道:「小弟攛掇兄去,什麼反說我不肯成全?」叔寶道:「賢弟既如此,你把這幾名軍犯先下山去,趕到關外,尋下處等我。」樊建威道:「小弟在此,還可幫扶兄長,怎到教小弟先去?」叔寶道:「小弟一身,儘夠開除這伙盜賊。你在此幫扶,這幾名軍犯,誰人管領?」樊建威道:「這等仁兄保重。」便領了這幾個軍犯先去了。叔寶按一按范陽氈笠,扣緊了鋌帶,題著金間,跨上黃驃馬,借山勢沖將下來。好似:
    猛虎初離穴,咆哮百獸驚。
  大喊一聲道:「響馬不要無禮,我來也!」只這一聲,好似牙縫裡迸出春雷,舌尖上震起霹靂。只是人見他一人一騎,也不慌忙,就是唐公見了,也不信他濟得事來。故此這干假強盜,還迷戀著唐公廝殺,眼界中那有一個捕盜公人在黑珠子上?直待秦叔寶到了戰場上,才有一二人來支架。戰乏的人,遇到了一個生力之人,人既猛勇,器械又重,才交手早把兩個打落馬下。這番眾強盜發一聲喊,只得丟了李淵,來戰叔寶。這叔寶不慌不忙,舞起這兩條間來。
    單舉處一行白鷺,雙呈時兩道飛泉。飄飄密雪向空旋,凜凜寒
  濤風捲。  馬到也,強徒辟易;間來也,山嶽皆寒。戰酣塵霧欲遮
  天,蛟龍離陷阱,狐兔遁荒阡。
  前時這干強徒,倚著人多,把一個唐公與這些家丁逼來逼去,甚是威風。這番遇了秦叔寶,裡外夾攻,殺得東躲西跑,南奔北竄:也有逃入深山裡去的,也有閃在林子裡的。唐公勒著馬,在空處指揮家丁,助叔寶攻擊。識勢的走得快,逃了性命;不識勢的,少不得折臂傷身。弄得這干人:
    猶如落葉遭風捲,一似輕冰見日消。
  早有一個著了間墜馬的,被家丁一簇,抓到唐公面前。唐公道:「你這廝怎敢聚集狐群狗黨,驚我過路官員?拿去砍了罷!」這人戰戰兢兢道:「小人不是強盜,是東宮護衛,奉宇文爺將令,道爺與東宮有仇,叫小人們打劫爺。上命差遣,原不干小人們事。」唐公道:「我與東宮有何仇?你把來唐塞,希圖脫死?本待砍你狗頭,憐你也是貧民,出於無奈,饒你去罷!」這人得了命,飛走而去。唐公看那壯士時,還在那廂惡狠狠覓人廝殺。唐公道:「快去請那壯士來相見!」只見一個家丁,一騎趕到道:「家爺請相見?」叔寶道:「你家是誰?」家丁道:「是唐公李爺。」叔寶兜住馬,正在躊躇,只見又是一個家丁趕到道:「壯士快去,咱家爺必有重謝哩!」叔寶聽了一個謝字,笑了一笑道:「咱也只是路見不平,也不為你家爺,也不圖你家謝。」說罷帶轉馬,向大道便走。
    生平負俠氣,排難不留名。生死鴻毛似,千金一諾輕。
  唐公見家丁請不來壯士,忙道:「這原該我去謝他,怎反去請他?這還是我不是了!」吩咐家丁:「你們且去趲家眷上來,我自趕上謝他罷!」忙忙帶緊絲韁,隨叔寶後邊趕來道:「壯士且住馬,受我李淵一禮。」叔寶只是不理。唐公連叫幾聲,見他不肯住足,只得又趕道:「壯士,我全家受你活命之恩,便等我識一識姓名,報德俟異日何妨?」此時已趕下有十余裡。叔寶想:「樊建威在前,趕上時,少不得問出姓字,不如對他說了,省得他追趕。」只得回頭道:「李爺不要追趕了!小人姓秦名瓊便是。」連把手擺上兩擺,把馬加上一鞭,箭也似一般去了。正是:
    山色不能傳俠氣,溪流不盡瀉雄心。
    功勳未得銘鐘鼎,姓字居然照古今。
  唐公欲待再追,戰久馬力已乏,又且一人一騎,在道兒上跑,倘有不盡余黨,乘隙生變,那裡更討壯士出來?只得歇馬。但是順風,加上馬鑾鈴響,剛聽得一個瓊字,又見他搖手,錯認作五行,生生地把一個瓊五,牢牢刻在心裡,不知何日是報恩之日。放馬正要走回,卻見塵頭起處,一馬飛來。唐公道:「不好了!這廝們又來了!且莫與他近前,看我手段。」輕拽雕弓,射一箭去,早見那人落馬。再看塵頭到處,正是自己家眷。唐公正在敘說,得瓊五救應,殺散賊,這真是大恩人,兩兩慰諭。只見幾個腳夫,與村莊農夫,趕到唐公馬前,哭哭啼啼道:「不知小人家主何事觸犯老爺,被老伯射死?」唐公道:「我不曾射死你甚主人!」眾人哭道:「適才拔下喉間箭,見有老爺名字。」唐公道:「哦,適才我與一干強盜相殺方散,恰遇著一人飛馬而來,我道是響馬余黨,曾發一箭,不料就射死是你主人,這也是我誤傷。你主人叫甚名字?是何處人?」眾人道:「小人主人,乃潞州二賢莊上人。姓單名道,表字雄忠,在長安販緞回來到此。」唐公道:「死者不能復生,叫我也無可奈何了。便到官司也是誤傷,不過與些埋葬。你家還有甚人?」眾人道:「還有二員外單通,表字雄信。」唐公道:「這等你回家,對你二員外說:我因剿盜,誤傷你主人,實是錯誤。我如今與你銀子五十兩,你從厚棺殮,送回鄉去。待我回籍時,還差官到潞州,登堂吊孝。」安慰了一番。自古道:「窮不與富鬥,富不與官鬥。」況在途路之中,眾人只得隱忍,自行收拾。
  唐公說便如此說,卻十分過意不去,心灰意懶,又與這干人說了半晌;卻因此耽延,不得出關。離長安六十裡之地,沒有驛遞,只有一座大寺,名叫永福寺。唐公看家眷眾多,非民間小戶可留,只得差人到寺中,說要暫借安歇。本寺住持名為五空,聞知忙忙撞鐘擂鼓,聚集眾憎,山門外迎接。一邊著行童打掃方丈,收拾廚房;一面著了袈裟,手執信香,率領台寺僧眾,出寺迎接。唐公吩咐家眷車輛,暫停寺外,自己先入寺來。但見:
    千年堅固台基,萬歲崢嶸殿宇。山門左右,那風調雨順四天王;佛殿
  居中,坐過去未來三大士。綺麗朱牖,雕刻成細巧葵榴;赤壁銀牆,彩畫
  就濃山淡水。觀音堂內,古鋼瓶插朵朵金蓮;羅漢殿中,白玉盞盛瑩瑩淨
  水。山猿獻果,聞金經盡得超升;野鹿銜花,聽法語脫離業障。金光萬道
  侵雲漢,瑞氣千條鎖太空。
  後人有詩贊之曰:
  佛殿龍宮碧玉幢,人間故號作清涼。台前瑞結三千丈,室內常浮百萬光。
  劫火煉時難毀壞,罡風吹處更無傷。自從開闢乾坤後,累劫常留在下方。
  走至殿上,左右放下胡床,僧人參謁了唐公。著令引領家丁,向方丈相視,附近僧房,俱著暫行移開,然後打發家眷進來,封鎖了中門。自己在禪堂坐住,因想:「若是強人,既經挫折,不復敢來。恐果是東宮所遣,倘或不肯甘心,未免再至。」故此吩咐家丁,內外巡哨,以防不虞。自己便眼帶劍,在燈下觀書。不知這干人在山林裡,抹去粉墨,改換裝束,會得齊,傍晚進城,如何能復來?就是宇文述與太子,一計不成,已是乏趣;喜得李淵不知,不成笑話。況且這干人回話,說殺傷他多少家丁,殺得李淵如何狼狽;道把他奚落這一場,也可消恨,把這事也競丟開。但唐公是驚弦之鳥,猶自不敢放膽。
  坐到二更時候,欠伸之際,忽聞得異香撲鼻。忙看幾上博山爐中,已煙消火滅。奇是始初還覺得微有氤氳,到後越覺得滿堂馥郁。著人去看佛殿上,回報爐中並不曾有香。唐公覺是奇異,步出天井;只見景星慶雲,粲然於天;祥霞爍繞,瑞霧盤旋。在禪堂後面,原來是紫微臨凡,未離兜率,香氣滿天,已透出母胎來了。正仰面觀看時,忽守中門家丁,報夫人分娩二世於了。時仁壽元年,八月十六日子時也。唐公忙著隔門傳語問安否時,回復是因途中聞有強人阻截,不免驚心;後來因遇強人,吩咐退回有人煙處駐札,行急了不免又行震動,遂致分娩。喜得身子平安,唐公放了心。
  捱到天明,唐公進殿參禮如來。家丁都進禪堂,回風叩頭問安。住持率僧人,具紅手本賀喜。唐公道:「寄居分娩,污穢如來清淨道場,罪歸下官,何喜可賀?」隨命家丁取銀十兩,給與住持,著多買沉檀速降諸香,各殿焚燒,解除血光污穢。又對住持道:「我本待即行起身,怎奈夫人初分娩,不耐途路辛苦,欲待借你寺中,再住幾時何如?」住持稟道:「敝寺荒陋,不堪貴人居止。喜是寬敞,若老爺居住,不妨待夫人滿月。」唐公道:「只恐取擾不當。」吩咐家丁,不得出外生事,及在寺騷擾。又對住持道:「我觀此寺,雖然壯麗,但不免坍頹處多,我意欲行整理。」住持道:「僧人久有此意,但小修也得千金,重整不下萬兩,急切不得大施主,就是常蒙來往老爺,寫有緣簿,一時僧人不敢去催逼,以此不敢興工。」唐公道:「我便做你個大施主,也不必你來催我,一到太原,即著人送來。」隨即研墨,飽滲霜毫。住持忙送上一個大紅織金囗絲面的冊頁。唐公展開,寫上一行道:「信官李淵,喜助銀一萬兩,重建永福寺,再塑合殿金身。」這些和尚伸頭一張,莫不咬指吐舌,在那邊想:「不知是那一個買辦木料,那個監工,少可有加一二頭除。」有的道:「你看如今一厘不出的,偏會開緣簿,整百千寫下,那曾見拿一錢來?到興建時尋個護法,還要大塊拱他,陪堂管家,都有需索。莫說一萬,便拿這五百來,哪個敢去催他皂足?」胡猜了一會。次早尋了四盤香,請唐公各殿焚香;撞鐘擂鼓,好不奉承。自此唐公每日在寺中住坐,只待夫人滿月啟行。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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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五花陣柴嗣昌山寺定姻 一蹇囊秦叔寶窮途落魄

  詩曰:
    淪落不須哀,才奇自有媒。屏聯孔雀侶,簫築鳳凰台。
    種玉成佳偶,排琴是異材。雌雄終會合,龍劍躍波來。
  世間遇合,極有機緣,故有意之希求,偏不如無心之契合。唐公是隋室虎臣,竇夫人乃周朝甥女。隋主篡周之時,夫人只得七歲,曾自投床下道:「恨不生為男子,救舅氏之難。」原是一對奇夫婦,定然產下英物。他生下一位小姐,年當十六歲,恰似三國時孫權的妹子劉玄德夫人,不喜弄線拈針,偏喜的開弓舞劍。故此唐公夫婦也奇他。要為他得一良婿。當時求者頗多,唐公都道:庸流俗子,不輕應允。卻也時時留心。
    松柏成操冰玉姿,金田有女恰當時。
    鸞鳳不入尋常隊,肯逐長安輕薄兒?
  此時在寺中,也念不及此,但只是終日閒坐,又無正事關心,更沒個僚友攀話,止有個道宗說些家常話,甚覺寂寞。況且是個尊官,一舉一動,家丁便來伺候,和尚都來打聽,甚是拘束。耐了兩日,只得就僧寮香積,隨喜一隨喜。欲待看他僧人多少,房屋多少,禪規嚴不嚴,功課勤不勤的意思。不料籬笆(木鬲)扇縫中,不時有個小沙彌,窺覷唐公舉動。唐公才向回廊步去,密報與住持五空知道。五空輕步,隨著唐公後邊,以備答問。轉到廚房對面,有手下道人,大呼小叫,住持遠遠搖手。唐公行到一所在,問:「此處庭院委曲,廊廡潔淨,是什麼去處?」住持道:「這是小俗的房,敢請老爺進內獻茶。」唐公見和尚曲致殷勤,不覺的步進清捨;卻不是僧人的臥房,乃一淨室去處,窗明几淨,果然一塵不梁,萬緣俱寂。五空獻過了茶,推開(木鬲)子,緊對著捨利塔,光芒耀目,真乃奇觀;復轉身看屏門上,有一聯對句:
    寶塔凌雲一目江天這般清淨
    金燈代月十方世界何等虛明
  側邊寫著「汾河柴紹熏沐手拜書」。唐公見詞氣高朗,筆法雄勁,點頭會心,問住持道:「這柴紹是什麼人?」住持道:「是汾河縣禮部柴老爺的公子,表字嗣昌。在寺內看書,見僧人建得這兩個小房,書此一聯,以贈小僧,貼在屏門上。來往官府,多有稱讚這對聯的。」唐公點頭而去,對住持道:「長老且自便。」
  唐公回到禪堂。是晚月明如晝,唐公又有心事的人,停留在寺,原非得已,那裡便肯安息?因步松陰,又到僧房,問:「住持曾睡也未?」五空急趨應道:「老爺尚未安置,小憎焉敢就寢?」唐公道:「月色甚好,不忍辜負清光。」住持道:「寺旁有一條平岡,可以玩月。請老爺一步何如?」唐公道:「這卻甚妙。」住持叫小廝掌燈前走。唐公道:「如此好月,燈可不必。」住持道:「怕竹徑崎嶇,不便行走。」唐公道:「我們為將出征,黑地裡常行山徑;這尺來多路,便有花陰竹影,何須用燈?只煩長老引路,不必下人隨從。」住持奉命,引領行走。唐公不往日間獻茶去處,出了旁邊小門,打從竹徑幽靜所在,步上土岡。見一月當空,片雲不染;殿角插天,塔影倒地。又見遠山隱隱,野樹蒙蒙,人寂皆空,村犬交吠,點綴著一派夜景。唐公觀看一會,正欲下岡,只見竹林對過,燈火微紅,有吟誦之聲。唐公問道:「長老誦晚功課麼?」住持道:「因夫人分娩,恐貴體虛弱,傳香與徒子法孫,暫停晚間功課。」唐公點頭。步轉岡灣,卻又敞軒幾間。唐公便站住了腳,問道:「這聲音又不是唸經了?」住持道:「這就是柴公子看書之所。老爺日間所見的對聯,就是他寫的。」唐公聽他聲音洪亮,攜了住持的手,輕輕舉步,直到讀書之所。窗隙中窺視,只見燈下坐著一個美少年,面如傅粉,唇若塗朱;橫寶劍於文幾,琅琅含誦,卻不是孔孟儒書,乃是孫吳兵法。念罷拔劍起舞,有旁若無人之狀。舞罷按劍在幾,叫聲:「小廝柴豹取茶來!」
    一片英雄氣,幽居欲問誰?青萍是知己,彈鐵寄離奇。
  唐公聽見,即便回身下階,暗喜道:「時平尚文,世亂用武。當此世界,念這幾句詩雲子曰,當得甚事?必如這等兼才,上馬擊賊盜,下馬草露布,方雅稱吾女。且我有緩急,亦可相助。」走過廊庭,隨對住持道:「吾觀此子,一貌非凡,他日必有大就。我有一女,年已及笄,端重寡言,未得佳婿,欲煩長者權為媒的,與此子結二姓之好。」住持恭身答道:「老爺吩咐,僧人當執伐柯之斧。明早請柴公子來見老爺,老爺看他談吐便知。」唐公道:「這卻極妙。」唐公回到禪堂,僧亦辭別回去。
  明日侵晨,五空和尚有事在心,急忙爬起,洗面披衣,步到柴嗣昌書房裡來。公子道:「長老連日少會。」住持道:「小僧連日陪侍唐公李老爺,疏失了公子。」柴公子道:「李公到此何事?」住持道:「李老爺奉聖旨欽賜馳驛回鄉。十五日到寺,因夫人分娩在方丈,故此暫時住下,候夫人身體康健,才好起馬。」公子道:「我聞唐公素有賢名,為人果是如何?」住持道:「貧憎見千見萬,再不見李老爺這樣好人。因夫人生產在此,血光觸污淨地,先發十兩銀子,吩咐買香各殿焚燒。又取緣簿施銀萬兩,重建寺院,再整山門。昨日午間,到小憎淨室獻茶,見相公所書對聯,贊不絕口;晚間同小憎步月,聽得相公讀書,直到窗外看相公一會。」公子道:「什麼時候了?」住持道:「是公子看書將罷,拔劍起舞的時節。」公子道:「那時有一更了。」住持道:「是時有一鼓了。」公子道:「李公說什麼來?」住持道:「小僧特來報喜。」公子道:「什麼喜事?」住持道:「李老爺有郡主,說是一十六歲了,端重寡言,未得佳婿。教小僧執伐柯之斧,情願與公子諧二姓之好。」公子笑道:「婚姻大事,未可輕談,但我久仰李將軍高名,若在門下,卻也得時時親近請教,必有所益,也是美事。」住持道:「如今李老爺,急欲得公子一見,就請到佛殿上,見他一面如何?」公子道:「他是個大人長者,怎好輕率求見?明日備一副蟄禮,才好進拜。」住持道:「他渴慕相公,不消蟄禮,小僧就此奉陪相公一往。」公子道:「既如此,我就同你去。」公子換了大衣,住持引到佛殿,拜見了唐公。唐公見了公子,果然生得:
    眉飄偃月,目炯曙星。鼻若膽懸,齒如貝列。神爽朗,冰心玉
  骨;氣軒昂,虎步龍行。鋒藏鍔斂,真未遇之公卿;善武能文,乃將
  來之英俊。
  唐公要待以賓禮,柴嗣昌再三謙讓,照師生禮坐了。唐公叩他家世,敘些寒溫。嗣昌娓娓清談,如聲赴響。唐公見了,不勝欣喜。留茶而出,遂至方丈與夫人說知。夫人道:「此子雖你我中意,但婚姻系百年大事,須與女兒說知方妥。」唐公道:「此事父母主之,女孩兒家,何得專主?」夫人道:「非也!知子莫若父,知女莫若母。我這女兒,不比尋常女兒。我看他往常間,每事有一番見識,有一番作用,與眾不同。我如今去與他說明,看他的意思。他若無言心允,你便聘定他便了;若女兒稍有勉強,且自消停幾時。量此子亦未必就有人家招他為婿,且到太原再處。」唐公道:「既如此說,你去問他,我外邊去來。」說了走出方丈外去了。
  夫人走進明間裡來,小姐看見接住了。夫人將唐公要招柴公子的話,細細與小姐說了一遍。小姐停了半晌,正容答道:「母親在上,若說此事,本不該女兒家多口;只是百年配合,榮辱相關,倘或草草,貽悔何及?今據父親說,貌是好的,才是美的;但如今世界止憑才貌,不足以勘平禍亂,如遇患難,此輩咬文嚼字之人,只好坐以待斃,何足為用?」夫人接口道:「正是你父親說,公子舞得好劍。月下看他,竟似白雪一團,滾上滾下,量他也有些本領。」小姐見說,微微笑道:「既如此說,待孩兒慢慢商酌,且不必回他,俟兩日後定議何如?」夫人見說,出來回覆了唐公。小姐見夫人去了,左思右想,欲要自己去偷看此生一面,又無此禮;欲要不看,又恐失身匪偶,心上狐疑不決。只見保姆許氏,走到面前說道:「剛才夫人所言,小姐主意若何?」小姐道:「我正在這裡想。」許氏道:「此事何難?只消如此如此,賺他來較試一番,才能便見了。」小姐點頭色喜。正是:
    銀燭有光通宿燕,玉簫聲葉彩鸞歌。
  卻說柴公子自日間見唐公之後,想唐公待他禮貌謙恭,情意款洽,心中甚喜。想到婚姻上邊,因不知小姐的才貌,又未知成與不成,到付之度外。其時正在燈下看書,只見房門呀的一聲,推進門來。公子抬頭一看,卻是一個眼大眉粗身長足大的半老婦人。公子立起身來問道:「你是何人?到此何干?」婦人答道:「我是李府中小姐的保姆,因老爺夫人,要聘公子東床坦腹;但我家小姐,不特才貌雙絕,且喜讀孫吳兵法,六韜三略,無不深究其奧,誓願嫁一個善武能文、足智多謀的奇男子。日間老爺甚稱公子的才貌,又說公子舞得好劍,故著老身出來,致意公子:如果有意求凰,不妨定更之後,到回廊轉西觀音閣後,菜園上邊,看小姐排成一陣。如公子識得此陣,方許諧秦晉。」公子見說,欣然答道:「既如此說,你去,到更余之後,你來引我去看陣何如?」許氏見說,即便出門。
  公子用過夜膳後,聽街上的巡兵起了更籌;庭中月色,比別夜更加皎潔。讀了一回兵書,又到庭前來看月,不覺更籌已交二鼓。公子見婆子之言,或未必真,欲要進去就枕,驀地裡咳嗽一聲,剛才來的保姆,遠遠站立,把手來招。公子叫柴豹,筐中取出一副繡龍扎袖穿好,把腰間絲絛收緊,帶了寶劍。叫柴豹鎖上了門,跟了保姆到菜園中來。原來觀音閣後,有絕大一塊荒蕪空地,盡頭一個土山,緊靠著閣後粉牆,旁有一小門出入。公子看了一回,就要走進去。許氏止住道:「小姐吩咐這兩竿竹枝,是算比試的轅門。公子且稍停站在此間,待他們擺出陣來,公子看便了。」公子應允,向柴豹附耳說了幾句。只見走出一個女子來,烏雲高聳。繡襖短衣;頭上風欽一枝,珠懸罩額,臂穿窄袖;執著小小令旗一面,立在土山之上。公子問道:「這不是小姐麼?」許氏道:「小姐豈是輕易見的?這不過小姐身邊侍兒女教師,差他出來擺陣的。」話未說完,只見那女子把今旗一招,引出一隊女子來:一個穿紅的,夾著一個穿白的;一個穿青的,夾著一個穿黃的。俱是包巾扎袖,手執著明晃晃的單刀,共有一二十個婦女。左盤一轉,右旋一回,一字兒的排著。許氏道:「公子識此陣否?」公子道:「此是長蛇陣,何足為奇!」只見那女子又把令旗一翻,眾婦女又四方兜轉,變成五堆,一堆婦女四個,持刀相背而立。公子仔細一看,只見:
    紅一簇,白一簇,好似紅白雪花亂舞玉。青一團,黃一團,好似
  青黃鶯燕翅翩躚。錯認孫武子教演女兵,還疑顧夫人排成禦寇。
  公子見婦女一字兒站定。許氏道:「公子識此陣否?」公子看了笑道:「如今又是五花陣了。」許氏道:「公子既識此陣,敢進去破得陣,走得出,方見你的本事。」公子道:「這又何難?」忙把衣襟束起,掣開寶劍殺進去。兩旁女子看見,如飛的六口刀,光閃閃的砍將下來。公子疾忙把劍招架。那五團婦女,見公子投東,那些女子即便擋住,裹到東來;投西,他們也就擁著,止住去路。論起柴公子的本領,這一二十個婦女,何難殺退?一來刀劍鋒芒,恐傷損了他們不好意思;二來一隊中有一個女子,執著紅絲棉索,看將要退時,即便將錦索擲起空中,攔頭的套將下來,險些兒被他們拖翻,故此只好招架,未能出圍。公子站定一望,只見閣下窗外,掛著兩盞紅燈,中間一個玉面觀音,露著半截身兒站著。那土山上女子,只顧把令旗展動。公子掣開寶劍,直搶上土山來。那女子忙將令旗往後一招,後邊鑽出四五個皂衣婦女,持刀直滾出來,五花變為六花。公子忙舞手中劍,遮護身體,且走且退,將到竹枝邊出圍。那五團女子,如飛的又裹上來,四五條紅錦套索,半空中盤起。公子正在危急之時,只得叫:「柴豹那裡?」柴豹聽見,忙在袖中取出一個花爆,點著火,向婦人頭上懸空拋去。眾女只聽得頭上一聲炮響,星火滿天。公子忙轉身看時,只聽得颼的一聲,正中柴公子巾幘。公子取來月下一看,卻是一枝沒鏃的花翎箭,箭上繫著一個小小的彩珠。公子看內時,不特閣上美人已去,窗欞緊閉,那些婦人形影俱無。聽那更籌,已打四鼓。主僕二人,疾忙歸到書齋安寢。
  不多時雞聲唱曉,紅日東升。柴公子正在酣睡之中,只聽得叩門聲響。柴豹開門看時,卻是五空長老,引到榻前,對公子說:「今早李老爺傳我進殿去,說要擇吉日,將金幣聘公子為婿。」柴嗣昌父母早亡,便將家園交與得力家人,就隨唐公回至太原就親。後來唐公起兵代長安時,有娘子軍一支,便是柴紹夫妻兩個,人馬早已從今日打點下了。
    雲簇蛟龍奮遠揚,風資虎豹嘯林廊。
    天為唐家開帝業,故教豪傑作東床。
  不題唐公回至太原。卻說叔寶自十五日,就出關趕到樊建威下處。建威就問:「抱不平的事,卻如何結局了?」叔寶一一回答,建威不勝驚愕。次日早飯過,匆匆的分了行李,各帶犯人二名,分路前去。樊建威投澤州,秦叔寶進潞州。到州前見公文下處,門首有系馬樁,拴了坐下黃驃馬,將兩名人犯帶進店來。主人接住,叔寶道:「主人家,這兩名人犯,是我解來的,有謹慎的去處,替我關鎖好了。」店主答道:「爺若有緊要事,吩咐小人,都在小人身上。」秦叔寶堂前坐下,吩咐:「店主,著人將馬上行李搬將來了。馬拆鞍轡,不要揭去那軟替;走熱了的馬,帶了槽頭去吃些細料,乾淨些的客房,出一間與我安頓。」店主攤浪道:「老爺,這幾間房,只有一間是小的的門面,容易不開;只等下縣的官員府中公幹,才開這房與他居住。爺要潔淨,開上房與爺安息罷。」叔寶道:「好。」
  主人掌燈搬行李進房,擺下茶湯酒飯。主人盡殷勤之禮,立在膝旁斟酒,笑堆滿面:「請問相公爺高姓,小的好寫帳。」叔寶道:「你問我麼?我姓秦,山東濟南府公幹,到你府裡投文。主人家你姓什麼?」主人道:「秦爺,你不曾見我小店門外招牌?是『太原王店』。小人賤名,就叫做王示,告示的示字。」秦叔寶道:「我與賓主之間,也不好叫你的名諱。」店主笑道:「往來老爺們,把我示字顛倒過了,叫我做王小二。」叔寶道:「這也是通套的話兒。但是開店的,就叫做小二;但是做媒的,就叫做王婆。這等我就叫你是小二哥罷!我問你,蔡太爺領文投文有幾日耽擱?」小二道:「秦爺沒有耽擱。我們這裡,蔡太爺是一個才子,明日早堂投文,後日早堂就領文。爺在小店,止有兩日停留。怕秦爺要拜望朋友,或是買些什物土儀人事,這便是私事擔閣,與衙門沒有相干。」叔寶問了這些細底,吃過了晚飯,便閉門睡了。
  明日絕早起來,洗面裹巾,收拾文書,到府前把來文掛號。蔡刺史升堂投文,人犯帶見,書吏把文書拆於公案上。蔡刺史看了來文,吩咐禁子松了刑具,叫解戶領刑具,於明日早堂候領回批。蔡刺史將兩名人犯,發在監中收管,這是八月十七日早堂的事。叔寶領刑具,到下處吃飯,往街坊宮觀寺院頑了一日。
  十八日侵早,要進州中領文。日上三竿,已牌時候,衙門還不曾開,出入並無一人,街坊靜悄。這許多大酒肆,昨日何等熱鬧,今日卻都關了;吊闥板不曾掛起,門卻半開在那裡。叔寶進店,見櫃欄裡面幾個少年頑耍。叔寶舉手問道:「列位老哥,蔡太爺怎麼這早晚不坐堂?」內中有一少年問道:「兄不是我們潞州聲口?」叔寶道:「小可是山東公幹來的。」少年道:「兄這等不知太爺公幹出去了?」叔寶道:「那裡去了?」少年道:「并州太原去了。」叔寶道:「為什麼事到太原去?」少年道:「為唐國公李老爺,奉聖旨欽賜馳驛還鄉,做河北道行台,節制河北州縣。太原有文書,知會屬下府州縣道首領官員。太爺三更天聞報,公出太原去賀李老爺了。」叔寶心中了然明白:「就是我臨潼山救他的那李老爺了。」再問:「老兄,太爺幾時才得回來?」少年道:「還早。李老爺是個仁厚的勳爵,大小官員去賀他,少不得待酒,相知的老爺們遇在一處,還要會酒;路程又遠,多則二十日,少要半個月才得回來。」叔寶得了這個信,再不必問人;回到寓中,一日三餐,死心塌地,等著太守回來。
  出外的人,下處就是家裡一般,日間無事,只好吃飯而已。但叔寶是山東豪傑,頓餐斗米,飯店上能得多少錢糧與他吃?一連十日,把王小二一副本錢,都吃在秦瓊肚裡了。王小二的店,原是公文下處,官不在家,沒人來往,招牌燈籠都不掛出去。王小二在家中,與妻計較道:「娘子,秦客人是個退財白虎星。自從他進門,一個官就出門去了,幾兩銀子本錢,都葬在他肚皮裡了。昨日回家來吃些中飯,菜蔬不中用,就捶盤擲盞起來。我要開口問他取幾兩銀子,你又時常埋怨我不會說話,把客人都惡失到別人家去了。如今到是你開口問他要幾兩銀子;女人家的說話就重些,他也擔待得了。」王小二的妻柳氏,最是賢能,對丈夫道:「你不要開口。入門休問榮枯事,觀著容顏便得知。看秦爺也不是少飯錢的人。是我們潞州人,或者少得銀子。他是山東人,等官回來,領了批文,少不得算還你店帳。」
  又捱了兩日難過了,王小二隻得自家開口。正直秦叔寶來家吃中飯。小二不擺飯,自己送一鐘暖茶到房內,走出內外,傍著窗邊,對著叔寶陪笑道:「小的有句話說,怕秦爺見怪。」叔寶道:「我與你賓主之間,一句話怎麼就怪起來。」小二道:「連日店中沒生意,本錢短少,菜蔬都是不敷的。意思要與秦爺預支幾兩銀子兒用用,不知使得也使不得?」叔寶道:「這是正理,怎麼要你這等虛心下氣?是我忽略了,不曾取銀子與你,不然那裡有這長本錢供給得我來?你跟我進房去,取銀子與你。」王小二連聲答應,歡天喜地,做兩步走進房裡。叔寶床頭取皮掛箱開了,伸手進去拿銀子,一只手就像泰山壓住的一般,再拔不出了。正是:
    床頭黃金盡,壯士無顏色。
  叔寶心中暗道:「富貴不離其身,這句話原不差的。如今幾兩盤費銀子,一時失記,被樊建威帶往澤州去了,卻怎麼處?」叔寶的銀子,為何被樊建威帶去了呢?秦叔寶、樊建威兩人,都是齊州公門豪傑;點他二人解四名軍犯,往澤州潞州充伍。那時解軍盤費銀兩,出在本州庫吏人手的,曉得他二人平素交厚,又是同路差使。二來又圖天平法碼討些便宜,一處給發下來,放在樊建威身邊用。長安又耽擱了兩日;及至關外,忽忽的分路。他兩個都不是尋常的小人,把這幾兩銀子放在心上的。行李文書件色分開,只有銀子不曾分開,故此盤費銀兩,都被樊建威帶往澤州去了。連秦叔寶還只道在自己身邊一般,總是兩個忘形之極,不分你我,有這等事體出來。一時許了王小二飯銀,沒有得還的,好生侷促!一個臉登時脹紅了。那王小二見叔寶只管在掛箱內摸,心上也有些疑惑:『不知還是多在裡頭,要揀成塊頭與我?不知還是少在裡頭,只管摸了去?」不知此時叔寶實難區處。畢竟如何回答王小二,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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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蔡太守隨時行賞罰 王小二轉面起炎涼

  詩曰:
    金風瑟瑟客衣單,秋蛋哪哪夜生寒。
    一燈影影焰欲殘,清宵耿耿心幾剜。
    天涯游子慘不歡,高堂垂白空倚闌。
    囊無一錢羞自看,知己何人借羽翰?
    東望關山淚雨彈,壯士悲歌行路難。
  常言道:「家貧不是貧,路貧愁煞人。」叔寶一時忘懷,應了小二;及至取銀,已為樊建威帶去。漢子家怎麼復得個沒有?正在著急,且喜摸到箱角裡頭,還有一包銀子。這銀子又是那裡來的?卻是叔寶的母親,要買潞州綢做壽衣,臨行時付與叔寶的,所以不在朋友身邊。叔寶只得取將出來,交與王小二道:「這是四兩銀子在這裡,且不要算帳,寫了收帳罷。」王小二道:「爺又不去,算帳怎的?寫收帳就是了。」王小二得了這四兩銀子,笑容滿面,拿進房去,說與妻子知道;還照舊服侍。只是秦叔寶的懷抱,那得開暢?囊橐已盡,批文未領,倘官府再有幾日不回,莫說家去欠缺盤纏,王小二又要銀子,卻把什麼與他?口中不言,心裡焦悶,也沒有情緒到各處頑耍,吃飽了飯,鎮日靠著炕睡睡兒呆呆的望。正是:
    人逢喜事精神爽,門向心來瞌睡多。
  又等了兩三日,蔡刺史到了。本州堂官擺道,大堂傳鼓下,四街與本州應役人員,都出郭迎接。叔寶是公門中當差的人,也跟著眾人出去。到十裡長亭,各官都相見,各項人都見過了。蔡太守一路辛苦,乘暖轎進城門。叔寶跟進城門,事急無君子,當街跪下稟道:「小的是山東濟南府解戶,伺候老爺領回批。」刺史陸路遠來。轎內半眠半坐,那裡去答應領批之人?轎夫皂快,狐假虎威,喝道:「快不起來!我們老爺沒有衙門的,你在這裡領批?」叔寶只得起來了,轎夫一發走得快了。叔寶暗想道:「在此一日,連馬料盤費要用兩方銀子。官是辛苦了來的,倘有幾日不坐堂,怎麼了得?」做一步趕上前去,意思要求轎上人慢走,跪過去稟官。自己不曉得力大,用左手在轎槓上一拖,轎子拖了一側,四個抬轎的,四個扶轎的,都一閃支撐不住;還是刺史睡在轎裡,若是坐著,就一交跌將出來。那時官就發怒道:「這等禮!難道我沒有衙門的?」叫皂隸扯下去打。叔寶理屈詞窮,府前當街褪褲,重責十板。若是本地衙門裡人,皂隸自然用情;叔寶是別處人,沒人照顧,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正是:
    文王也受羈國累,孫臏難逃刖足災。
  王小二首先看見了,對妻子道:「這姓秦的,也是個沒來歷的人,住我家有個把月了,身上還是那件衣服。在公門中走動的人,不曉得禮儀,今日惹了官,拿到州門前,打了十板來了。」官進府去,叔寶回店,王小二迎住,口裡便叫:「你老人家!」不像平日的和顏悅色,就有些譏訕意思:「秦大爺,你卻不像公門的豪傑,官府的喜怒,你也不知道?還是我們蔡老爺寬厚,若是別位老爺,還不放哩!」叔寶那裡容得,喝道:「關你什麼事?」小二道:「打在你老人家身上,干我什麼事?我說的是好話,拿飯與你吃罷。」叔寶包著一肚皮的氣,道:「不吃飯,拿熱水來!」小二道:「有熱水在此。」秦叔寶將熱水洗了杖瘡去睡,巴明不明,盼曉不曉。
  次日負痛到府中來領文,正是在他矮簷下,怎敢不低頭?蔡刺史果然是個賢能的官府,離家日久,早出升堂。文書案積甚多,賞罰極明,人人感戴。秦叔寶只等公務將完,方才跪將下去稟道:「小的是齊州劉爺差人。伺候老爺領批。」叔寶今日怎麼說個齊州劉爺差人?因腿疼心問,一夜不曾睡著,想道本州劉爺,與蔡太爺是同年好友,說個劉爺差人,使蔡太爺有屋烏之愛。果中其言,蔡刺史回嗔作喜道:「你就是那劉爺的差人麼?」秦叔寶道:「小的是劉爺的差人。」刺史道:「你昨日魯莽得緊,故此府前責你那十板,以儆將來。」秦瓊道:「老爺打的不差。」經承吏將批取過來,蔡刺史取筆答押,不即發下去。想這劉年兄,不知此人扳了我的轎子,只說我年家情薄,千里路程把他差人又打了。叫庫吏動支本州名下公費銀三兩,也不必包封,賞劉爺差人秦瓊為路費。少頃庫吏取了銀來,將批文發直堂吏,叫劉爺差人領批,老爺賞盤費銀三兩。秦瓊叩謝,接了批文,拿了賞銀,出府回店。
  王小二在櫃上結帳,見叔寶回來,問道:「領了批回來了,餞行酒還不曾齊備,卻怎麼好?」叔寶道:「這酒定不消了。」小二道:「閒坐著且把帳算起了何如?」叔寶道:「拿帳過來算。」小二道:「相公爺是八月十六日到小店的,今日是九月十八日了;八月大,共計三十二日。小店有規矩,來的一日,去的一日,不算飯錢,折接風送行。三十個整日子,馬是細料,連爺三頓葷飯,一日該時銀一兩七折算,淨該紋銀二十一兩。收過四兩銀子,准少十七兩。」叔寶道:「這三兩銀子,是蔡太爺賞的,卻是好的。」小二道:「淨欠十四兩,事體又小,秦爺也不消寫帳,兌銀子就是了,待我去取天平過來。」叔寶道:「二哥且慢著,我還不去。」小二道:「秦爺領了批文,如今也沒有什麼事了。」叔寶道:「我有一個樊朋友,趕澤州投文,有些盤費的銀子,都在他身邊。想是澤州的馬太爺,也往太原公賀李老爺去了。官回來領了文,少不得來會我,才有銀子還你。」小二道:「小人是個開飯店的,你老人家住一年,才是好生意哩。」叔寶寫帳,九月十八日結算,除收淨欠紋銀一十四兩無零。王小二口裡雖說秦客人住著好,肚裡打稿:見那幾件行李,值不多銀子。有一匹馬,又是張口貨,他騎了飲水去,怎好攔住他?就到齊州府,尋著公門中的豪傑,那裡替他纏得清?倒要折了盤費,丟了工夫,去討飯帳不成?這叫個見鐘不打,反去鑄銅了。我想那批回,是要緊的文書,沒有此物去,見不得本官;不如拿了他的,倒是絕穩的上策。這些話,都是王小二肚裡躊躇,不曾明言出來。將批文拿在手內看,還放在櫃上,便叫妻子:「把這個文書,是要緊的東西。秦爺若放在房內,他要耍子,常鎖了門出去,深秋時候,連陰又雨,屋漏水下,萬一打濕了,是我開店的干系。你收拾好放在箱箱裡面,等秦爺起身時,我交付明白與他。」秦叔寶心中便曉得王小二扳作當頭,假小心的說話,只得隨口答應道:「這卻極好。」話也不曾說完,小二已把文書遞與妻子手內,拿進房去了。正是:
    無情便摘神仙珮,計巧生留卿相貂。
  小二又叫手下的:「那餞行酒不要擺將過來。秦爺又不去,若說餞行,就是速客起身的意思了,逕拿便飯來請爺吃。」手下知道主人的口氣,便飯二字,就是將就的意思了。小菜碟兒,都減少了兩個,收傢伙的篩碗頓盞,光景甚是可惡;早晨面湯也是冷的。叔寶吃眉高眼低的茶飯,又沒處去,終日出城到官路,望樊建威到來。正是:
    悶是一囊如水洗,妄思千里故人來。
  自古道:「嫌人易醜,等人易久。」望到夕陽時候,見金風送暑,樹葉飄黃。河橋官路,多少來車去馬,那裡有樊建威的影兒?等了一日,在樹林中急得雙腳只是跳,叫道:「樊建威,樊建威!你今日再不來,我也無面目進店,受小人的閒氣。」等到晚只得回來。那樊建威原不曾約在潞州相會,別人是叔寶癡心想著,有幾兩銀子在他身邊。這個念頭撐在肚裡,怎麼等得他來?暗裡搖樁,越搖越深了。明日早晨又去,「今日再不來,到晚我就在這樹林中,尋一條沒結果的事罷。」等到傍晚又不見樊建威來;烏鴉歸宿,喳喳的叫。叔寶正在躊躇,猛然想起家中有老母,只得又回來。腳步移徙艱難,一步一歎,直待上燈後,方才進門。
  叔寶房內已點了燈。叔寶見了燈光,心下怪道:「為甚今夜這般殷勤起來,老早點火在內了?」駐步一看,只見有人在內呼麼喝六,擲包飲酒。王小二在內,跑將出來,叫一聲:「爺,不是我有心得罪。今日到了一起客人,他是販什麼金珠寶玩的,古怪得緊,獨獨裡只要爺這間房。早知有這樣事體,爺出去鎖了房門,到也不見得這事出來。我打帳要與他爭論,他又道:『主人家只管房錢,張客人住,李客人也是住得的;我與多些房錢就是了。』我們這樣人,說了銀子兩字,只恐怕又沖斷了好主顧。」口角略頓了一頓,「這些人竟走進去坐,倒不肯出來。我怕行李拌差了,就把爺的行李,搬在後邊幽靜些的去處。因秦爺在捨下日久,就是自家人一般。這一班人,我要多賺他些銀子,只得從權了;爺不要見怪,才是海量寬洪。」叔寶好幾日不得見王小二這等和顏悅色,只因倒出他的房來,故此說這些好話兒。秦叔寶英雄氣概,那裡忍得小人的氣過;只因少了飯錢,自揣一揣,只得隨機遷就道:「小二哥,屋隨主便,但是有房與我安身就罷,我也不論好歹。」
  王小二點燈引路,叔寶跟隨。轉彎抹角,到後面去。小二一路做不安的光景,走到一個所在,指道就是這裡。叔寶定睛一看,不是客房,卻是靠廚房一間破屋:半邊露了天,堆著一堆糯糯秸。叔寶的行李,都堆在上面。半邊又把柴草打個地舖,四面風來,燈掛兒也沒處施設,就地放下了;拿一片破缸爿,擋著壁縫裡風。又對叔寶道:「秦爺只好權住住幾,等他們去了,仍舊到內房裡住。」叔寶也不答應他。小二帶上門竟走去了。叔寶坐在草舖上,把金裝間按在自己膝上,用手指彈間,口內作歌:
    「旅舍荒涼而又風,蒼天著意因英雄。
    欲知未了生平事,盡在一聲長歎中。」
  正吟之間,忽聞腳步響聲;漸到門口,將門上梟吊兒倒叩了。叔寶也是個寵辱無驚的豪傑,到此時也容納不住,問道:「是那一個叩門?你這小人,你卻不識得我秦叔寶的人哩!我來時明白,去時焉肯不明白?況有文書鞍馬行李,俱在你家中,難道我就走了不成?」外邊道:「秦爺不要高聲,我是王小二的媳婦。」叔寶道:「聞你素有賢名,夜晚黃昏,來此何干?」婦人道:「我那拙夫,是個小人的見識;見秦爺少幾兩銀子,出言不遜。秦爺是大丈夫,把他海涵了。我常時勸他不要這等炎涼,他還有幾句穢污言語,把惡水潑在我身上來。我這幾日不好親近得秦爺,適才打發我丈夫睡了,存得有晚飯送在此間。」
    蕭蕭囊橐已成空,誰復留。心恤困窮?
    一飯淮陰遣國士,卻輸婦女識英雄。
  叔寶聞言,眼中落淚道:「賢人,你就是淮陰的漂母,哀王孫而進食,恨秦瓊他日不能封三齊而報千金耳!」柳氏道:「我是小人之妻,不敢自比於君子,何敢望報?只是秦爺暫處落寞,我見你老人家,衣服還是夏夜,如今深秋時候,我這潞州風高氣冷,脊背上吹了這兩條裂縫,露出尊體,卻不像模樣。飯盤邊有一索線,線頭上有一個針子,爺明日到避風的去處,且縫一縫,遮了身體,等澤州樊爺到來,有銀子換衣服,便不打緊了。明日早晨,若厭聽我拙夫瑣碎,不吃早飯出門,媳婦倒趲得有幾文皮錢,也在盤內,爺買得些粗糙點心充飯;晚間早些回來。」說完這些言語,把那梟吊兒放了,自去了。叔寶開門,將飯盤掇進。又見青布條捻成錢串,攏著三百文皮錢;一索線,線頭上一個釘子。都取來安在草舖頭邊。熱湯湯一碗肉羹。叔寶初到他店中說這肉羹好吃,頓頓要這碗下飯。自算帳之後,菜飯也是不周全的,那裡有這樣湯吃?因今日下了這樣富客,做這肉湯,留得這一碗。叔寶欲待不吃,熬不得肚中饑餒,只得將肉羹連氣吃下。秋宵耿耿,且是難得成夢,翻翻覆覆,睡得一覺。醒了天尚未明。且喜這間破屋,處處透進殘月之光,他查然把身上這件夏衣,乘月色,將綻處胡亂揪來一縫,披在身上,趁早出來。
    補袞奇才識者稀,鶉懸百結事多違。
    縫時驚見慈親線,惹得徵人淚滿衣。
  帶了這三百錢,就覺膽壯;待要做盤纏,趕到澤州,又恐遇不著樊建威,那時怎回?且小二又疑我沒行止,私自去。不若且買些冷饃饃火燒,懷著在官道上坐等。走來走去,日已西斜。遠遠望見一個穿青衣的人,頭帶范陽氈笠,腰跨短刀,肩上負著掛箱,好似樊建威模樣;及至近前,卻又不是。接踵就是幾個騎馬打獵的人沖過。叔寶把身子一讓,一只腳跨進人家大門,不防地上一個火盆,幾乎踹翻。只見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手執著一串素珠,在那裡向火;見這光景,即便把叔寶上下一看,便道:「漢子看仔細,想是你身上寒冷,不妨坐在此烤一烤火。」叔寶見說,道聲:「有罪了。」即便坐下。
  婦人道:「吾看你好一條漢子,為怎麼身上這般光景?想不是這裡人。」叔寶道:「我是山東人。因等一個朋友不至,把盤纏用盡,回去不得。」婦人道:「既如此,你隨口說一個時辰來,我替你占一個小課,看這朋友來不來?」叔寶便說個申時。婦人捻指一算,便道:「卦名速喜。書上說得好:『速喜心偏急,來人不肯忙。』來是一定來的,只是尚早哩。待出月將終,方有消息。」叔寶道:「老奶奶聲口,也像不是這裡人,姓什麼?」婦人道:「我姓高,是滄州人。因前年我們當家的去世,便同兒子遷到這裡來倚傍一個親戚。」叔寶道:「你家兒子叫甚號?多少年紀?做什麼生意?」婦人道:「只有一個兒子,號叫開道。因他有些膂力,好的是使槍弄棍,所以不事生業,常不在家。」說完,立起身對叔寶道:「想你還未午膳,我有現成面飯在此。」說完進去,托出熱騰騰的一大碗面、一碟蒜泥、一只竹著,放在桌上,請叔寶吃。叔寶等了這一日,又說了許多的話,此時肚子裡也空虛,並不推卻,即便吃完了,說道:「蒙老奶奶一飯之德,未知我秦瓊可有相報的日子?」那婦人道:「看你這樣一條漢子,將來決不是落寞之人,怎麼說恁話來?殺人救人方叫做報,這樣口食之事,說什麼報?」其時街上已舉燈火。叔寶點頭唯唯,謝別出門,一路裡想道:「慚愧我秦瓊出門,不曾撞著一個有意思的朋友,反遇著兩個賢明的婦人,消釋胸中抑鬱。」一頭想,一頭走。正是:
    漂母非易得,千金曾擲水。
  卻說王小二因叔寶不回店中,就動起疑來,對妻子道:「難道姓秦的,成了仙不成?沒錢還我,難道有錢在別處吃不成?」妻子道:「人能變財,或者撞見了什麼熟識的朋友,帶挈他吃兩日,也未可知。」小二道:「既如此,我央人問他討飯錢。」
  一日清早,叔寶剛欲出門,只見外邊兩個穿青的少年,迎著進來。不知為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小弟唔易做, 大佬更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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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三義坊當間受腌臢 二賢莊賣馬識豪傑

   詞曰:
    牝牡驪黃,區區豈是英雄相?沒個孫陽,駿骨誰相賞?伏櫪悲
  鳴,氣吐青雲漾。多惆悵,鹽車躑躅,太行道上。
                        調寄「點絳唇」
  寶刀雖利,不動文士之心。駿馬雖良,不中農夫之用。英雄雖有掀天揭地手段。那個識他、重他?還要奚落他。那兩個少年與王小二拱手,就問道:「這位就是秦爺麼?」小二道:「正是。」二人道:「秦大哥請了。」叔寶不知其故,到堂前敘揖。二人上坐。叔寶主席相陪。王小二看三杯茶來。茶罷,叔寶開言道:「二兄有何見教?」二人答道:「小的們也在本州當個小差使。聞秦兄是個方家,特來說分上。」叔寶道:「有甚見教?」二人道:「這王小二在敞衙門前開飯店多年,倒也負個忠厚之名。不知怎麼千日之長,一日之短,得罪於秦兄?說仍然怪他,小的們特來陪罪。」叔寶道:「並沒有這話,這卻從何而來?」二人道:「都說兄怪他,有些店帳不肯還他。若果然怪他,索性還了他銀子;擺佈他一場,卻是不難的。若不還他銀子,使小人得以借口。」叔寶何等男子,受他顛簸,早知是王小二央來,會說話的喬人了。「我只把直言相告二兄:我並不怪他夫婦,只因我囊橐罄空,有些盤費銀兩,在一個樊朋友身邊。他往澤州投文,只在早晚來,算還他店帳。」二人道:「兄山東朋友,大抵任性的多。等見那個朋友,也要吃飽了飯,才好等得;叫他開飯店的也難服事。若要照舊管顧,本錢不敷;若簡慢了兄,就說開飯店的炎涼,厭常喜新。客人如虎居山,傳將出去,鬼也沒得上門,飯店都開不成了。常言道:『求人不如求己。』假若樊朋友一年不來,也等一年不成?兄本衙門,不見死回也要捉比,宅上免不得驚天動地。凡事要自己活變。」叔寶如酒醉方醒,對二人道:「承兄指教,我也不等那樊朋友來了。有兩根金裝間,將他賣了算還店帳;余下的做回鄉路費。」二人叫王小二道:「小二哥,秦爺並不怪你。倒要把金裝間賣了,還你飯錢。你須照舊伏侍。」也不通姓名,舉手作別而去。好似:
    在籠矍鴿(矍鳥)能調舌,去水蛟龍未得飛。
  叔寶到後邊收拾金裝間。王小二忽起奸心:「這個姓秦的奸詐,到有兩根什麼金裝間,不肯早賣,直等我央人說許多閒話,方才出手。不要叫他賣,恐別人討了便宜去。我哄他當在潞州,算還我銀子,打發他起身;加些利錢兒,贖將出來。剝金子打首飾,與老婆帶將起來。多的金於,剩下拿去兌與人,夫妻發跡,都在這金裝間上了。」笑容滿面,走到後邊來。
  叔寶坐在草舖上,將兩條間橫在自己膝上,上面有些銅青了。他這間原不是純金的,原是熟銅流金在上面。從祖秦旭傳父秦彝,傳到他已經三世了。掛在鞍旁,那間楞上的金都磨去了,只是槽凹裡有些金氣。放在草舖上,地濕發了銅青。叔寶自覺沒有看相,只得拿一把穰草,將銅青擦去;耀目爭光。王小二隻道上邊有多少金子,朦著眼道:「秦爺,這個間不要賣。」叔寶道:「為何不要賣?」小二道:「我這潞州有個隆茂號當舖,專當人什麼短腳貨。秦爺將這間抵當幾兩銀子,買些柴米,將高就低,我伏事你老人家。待平陽府樊爺來到,加些利錢,贖去就是了。」叔寶也捨不得兩條金間賣與他人,情願去當,回答小二道:「你的所見,正合我意,同去當了罷!」
  同王小二走到三義坊一個大姓人家,門旁黑直欞內,門掛「隆茂號當」字牌。徑走進去,將間在櫃上一放,放得重了些,主人就有些恨嫌之意。「呀!不要打壞了我的櫃桌!」叔寶道:「要當銀子。」主人道:「這樣東西,只好算廢銅。」叔寶道:「是我用的兵器,怎麼叫做廢銅呢?」主人道:「你便拿得他動,叫做兵器。我們當久了,沒用他處,只好熔做傢伙賣,卻不是廢銅?」叔寶道:「就是廢銅罷了。」拿大稱來稱斤兩,那兩根間重一百二十八斤。主人道:「朋友,還要除些折耗。」叔寶道:「上面金子也不算,有什麼折耗?」主人道:「不過是金子的光景,那裡作得帳!況且那兩個靶子,算不得銅價,化銅時就燒成灰了。如今是鐵櫪木的,沉重。」叔寶卻慷慨道:「把那八斤零頭除去,作一百二十斤實數。」主人道:「這是潞州出產的去處,好銅當價是四分一斤,該五兩短二錢,多一分也不當。」叔寶算四五兩銀子,幾日又吃在肚裡,又不得回鄉,仍然拿回去。小二已有些不悅之色。叔寶回店,坐在房中納悶。
    舉世盡肉眼,誰能別奇珍?所以英雄士,碌碌多湮論。
  王小二就是逼命一般,又走將進來,向叔寶道:「你老人家再尋些什麼值錢的東西當罷!」叔寶道:「小二哥,你好呆!我公門中道路,除了隨身兵器,難道帶什麼金寶玩物不成?」小二道:「顧不的你老人家。」叔寶道:「我騎這匹黃驃馬,可有人要?」小二道:「秦爺在我家住有好幾時,再不曾說這句;說什麼金裝間,我這潞州人,真金了還認做假的,那曉得有用的兵器!若說起馬來,我們這裡是旱地,若大若小人家,都有腳力。我看秦爺這匹黃驃,倒有幾步好走,若是肯賣,早先回家,公事都完了。」叔寶道:「這是就有銀子的?」小二道:「馬出門就有銀子進門。」叔寶道:「這裡的馬市,在怎麼所在?」小二道:「就在西門裡大街上。」叔寶道:「什麼時候去?」小二道:「五更時開市,天明就散市了。」小二叫妻子收拾晚飯與秦爺吃了,明日五更天,要去賣馬。
  叔寶這一夜好難過,生怕錯過了馬市,又是一日,如坐針氈。盼到交五更時候起來,將些冷湯洗了臉,梳了頭。小二掌燈牽馬出槽。叔寶將馬一看,叫聲噯呀道:「馬都餓壞在這裡了!」人被他炎涼到這等田地,那個馬一發可知了。自從算帳之後,不要說細料,連粗料也沒有得與他吃了,餓得那馬在槽頭嘶喊。婦人心慈,又不會鍘草,瞞了丈夫,偷兩束長頭草,丟在槽裡,憑那馬吃也得,不吃也得。把一匹千里神駒,弄得蹄穿鼻擺,肚大毛長。叔寶敢怒而不敢言。要說餓壞了我的馬,恐那小人不知高低,就道連人也沒有得吃,那在馬乎?只得接扯攏頭,牽馬外走。王小二開門,叔寶先出門外,馬卻不肯出門,逕曉得主人要賣他的意思。馬便如何曉得賣他呢?此龍駒神馬,乃是靈獸,曉得才交五更。若是回家,就是三更天也□鞍轡、捎行李了。牽棧馬出門,除非是飲水囗青,沒有五更天牽他飲水的理。馬把兩只前腿蹬定這門檻,兩只後腿倒坐將下去。若論叔寶氣力,不要說這病馬,就是猛虎,也拖出去了。因見那馬囗瘦得緊,不忍加勇力去扯他,只是調息綿綿的喚。王小二卻是狠心的人,見那馬不肯出門,拿起一根門閂來,照那瘦馬的後腿上,兩三門閂,打得那馬護疼撲地跳將出去。小二把門一關道:「賣不得,再不要回來!」
  卻說叔寶牽馬到西營市來。馬市已開,買馬與賣馬的王孫公子,往來絡繹不絕。看馬的馳驟雜囗,不記其數。有幾個人看見叔寶牽著一匹馬來,都叫:「列位讓開些,窮漢子牽了一匹病馬來了!不要挨倒了他。」合唇合舌的淘氣。叔寶牽著馬在市裡,顛倒走了幾回,問也沒人問一聲,對馬歎道:「馬,你在山東捕盜時,何等精壯!怎麼今日就垂頭喪氣到這般光景!叫我怎麼怨你,我是何等的人?為少了幾兩店帳,也弄得垂頭喪氣,何況於你!」常言道得好;
    人當貧賤語聲低,馬瘦毛長不顯肥。
    得食貓兒強似虎,敗翎鸚鵡不如雞。
  先時還是人牽馬,後來到是馬帶著人走。一夜不曾睡得,五更天起來,空肚裡出門,馬市裡沒人瞅睬,走著路都是打盹睡著的。天色已明,走過了馬市,城門大開,鄉下農夫挑柴進城來賣。潞州即今山西地方,秋收都是那茹茹秸兒;若是別的糧食,收拾起來枯槁了,獨有這一種氣旺,秋收之後,還有青葉在上。馬是餓極的了,見了青葉,一口撲去,將賣柴的老莊家一交撲倒。叔寶如夢中驚覺,急去攙扶。那人老當益壯,翻身跳起道:「朋友,不要著忙,不曾跌壞我那裡。」那時馬嚼青柴,不得溜韁。老者道:「你這匹馬牽著不騎,慢慢的走,敢是要賣的麼?」叔寶道:「便是要賣他,在這裡撞個主顧。」老者道:「馬膘雖是跌了,韁口倒還好哩!」叔寶正在懊悶之際,見老者之言,反歡喜起來了。
    喜逢伯樂顧,冀北始空群。
  問老者道:「你是鞭杖行,還是獸醫出身?」老者道:「我也不是鞭杖行,也不是獸醫。老漢今年六十歲了,離城十五裡居住。這四束柴有一百多斤,我挑進城來,肩也不曾換一換,你這馬輕輕的撲了一口青柴,我便跌了一交,就知這馬韁口還好;只可惜你頭路不熟,走到這馬市裡來。這馬市裡買馬的,都是那等不得窮的人。」叔寶笑道:「怎麼叫做等不得窮的人?」老者道:「但凡富貴子弟,未曾買馬,先叫手下人拿著一副鞍轡跟著走。看中了馬的毛片,搭上自己的鞍轡,放個轡頭,中意方才肯買。他怎肯買你的病馬培養?自古道:『買金須向識金家。』怎麼在這個所在出脫病馬來?你便走上幾日,也沒有人瞧著哩!」叔寶道:「你賣柴的小事。你若引我去賣了這匹馬,事成之後,送你一兩銀子牙錢。」老者聽說,大喜道:「這裡出西門去十五裡地,有個主人姓單,雙名雄信,排行第二,我們都稱他做二員外。他結交豪傑,買好馬送朋友。」
  叔寶如酒醉方醒,大夢初黨的一般,暗暗自悔:「我失了檢點。在家時常聞朋友說:『潞州二賢莊單雄信,是個延納的豪傑。』我怎麼到此,就不去拜他?如今弄得衣衫襤褸,鵠面鳩形一般,卻去拜他,豈不是遲了!正是臨渴掘井,悔之無及。若不往二賢莊去,過了此渡,又無船了,卻怎麼處?也罷,只是賣馬,不要認慕名的朋友就是了。老人家,你引我前去;果然賣了此馬,實送你一兩銀子。」老者貪了厚謝,將四束柴寄在豆腐店門口,叫賣豆腐的:「替我照管一照管。」扁擔頭上,有一個青布口袋兒,袋了一升黃豆,進城來換茶葉的。見馬餓得狠,把豆兒倒在個深坑塘裡面,扯些青柴,拌了與那馬且吃了。老莊家拿扁擔兒引路,叔寶牽馬竟出西門。約十數裡之地,果然一所大莊,怎見得?但見:
    碧流縈繞,古木陰森。碧流鶯繞,往來魚騰縱橫;古木陰森,上
  下鳥聲稠雜。小橋虹跨,景色清幽;高廈雲連,規模齊整。若非舊
  閥,定是名門。
  老莊家持扁挑過橋人莊。叔寶在橋南樹下拴馬,見那馬瘦得不像模樣,心中暗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也看不上,教他人怎麼肯買?」因連日沒心緒,不曾牽去飲水啃青刷金包,鬃尾都結在一處。叔寶只得將左手衣袖卷起,按著馬鞍,右手五指,將馬領鬃往下分理。那馬怕疼,就掉過頭來,望著主人將鼻息亂扭,眼中就滾下淚來。叔寶心酸,也不去理他領鬃,用手掌在他項上,拍了這兩掌道:「馬耶,馬耶!你就是我的童僕一般。在山東六府馳名,也仗你一背之力。今日我月建不利,把你賣在這莊上,你回頭有戀戀不捨之意,我卻忍心賣你,我反不如你也!」馬見主人拍項吩咐,有欲言之狀:四蹄踢跳,嘶喊連聲。叔寶在樹下長歎不絕。正是:
    威負空群志,還余歷塊才。慚無人剪拂,昂首一悲哀。
  卻說雄信富厚之家,秋收事畢,閒坐廳前。見老人家豎扁擔於窗扇門外邊,進門垂手,對員外道:「老漢進城賣柴,見個山東人牽匹黃驃馬要賣;那馬雖跌落膘,韁口還硬。如今領著馬在莊外,請員外看看。」雄信道:「可是黃驃馬?」老漢道:「正是黃驃馬。」雄信起身,從人跟隨出莊。
  叔寶隔溪一望,見雄信身高一丈,貌若靈官,戴萬字頂皂莢包金,穿寒羅細褶,粉底皂鞋。叔寶自家看著身上,不像模樣得緊,躲在大樹背後解淨手,抖下衣袖,揩了面上淚痕。雄信過橋,只去看馬,不去問人。雄信善識良馬。把衣袖撩起,用左手在馬腰中一按。雄信膂力最狠,那馬雖筋骨峻(山曾),卻也分毫不動。托一托頭至尾,准長丈餘,蹄至鬃,准高八尺;遍體黃毛,如金絲細卷,並無半點雜色。此馬妙處,正是:
    奔騰千里蕩塵埃,神駿能空冀北胎。
    蹬斷絲韁搖玉轡,金龍飛下九天來。
  雄信看罷了馬,才與叔寶相見道:「馬是你賣的麼?」單員外只道是販馬的漢子,不以禮貌相待,只把你我相稱。叔寶卻認賣馬,不認販馬,答道:「小可也不是販馬的人;自己的腳力,窮途貨於寶莊。」雄信道:「也不管你買來的自騎的,竟說價罷了。」叔寶道:「人貧物賤,不敢言價;只賜五十兩,充前途盤費足矣。」雄信道:「這馬討五十兩銀子也不多;只是膘跌重了,若是上得細料,用些工本,還養得起來。若不吃細料,這馬就是廢物了。今見你說得可憐,我與你三十兩銀子,只當送兄路費罷了。」雄信還了三十兩銀子,轉身過橋,往裡就走,也不十分勤力要買。叔寶只得跟過橋來道:「憑員外賜多少罷了。」
  雄信進莊來,立在大廳滴水簷前。叔寶見主人立在簷前,只得站立於月台旁邊。雄信叫手下人,牽馬到槽頭去,上引些細料來回話。不多時,手下向主人耳邊低聲回覆道:「這馬狠得緊,把老爺胭脂馬的耳朵,都咬壞了。吃下一斗蒸熱綠豆,還在槽裡面搶水草吃,不曾住口。」雄信暗喜,喬做人情道:「朋友,我們手下人說,馬不吃細料的了。只是我說出與你三十兩銀子,不好失信。」叔寶也不知馬吃料不吃料,隨口應道:「但憑尊賜。」雄信進去取馬價銀。叔寶卻不是階下伺候的人,進廳坐下。雄信三十兩銀子,得了千里龍駒,捧著馬價銀出來,喜容可掬。叔寶久不見銀,見雄信捧著一包銀子出來,比他得馬的歡喜,卻也半斤八兩。叔寶難道這等局量褊淺?他卻是個孝子,久居旅邸,思想老母,晝夜熬煎。今見此銀,得以回家,就如見母的一般,不覺:
    歡從眉角至,笑向頰邊生。
  叔寶雙手來接銀子。雄信料已買成,銀子不過手,用好言問叔寶道:「兄是山東,貴府是那一府?」叔寶道:「就是齊州。」雄信把銀子向衣袖裡一籠,叔寶大驚,想是不買了,心中好生捉摸不著。正是:
    隔面難知心腹事,黃金到手怕成空。
  未知雄信袖銀的意思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小弟唔易做, 大佬更難當
飲茶你行先, 吹水我最叻 (好文區茶客 - 冰鮮潛龍™寫於人間死城)

第九回 入酒肆莫逢舊識人 還飯錢徑取回鄉路

   詩曰:
     乞食吹竿骨相懼,一腔英氣未全除。
     其妻不識友人識,容貌似殊人不殊。
     函谷綈袍憐范叔,臨邛杯酒醉相知。
     丈夫交誼同金石,肯為貧窮便欲疏?
  結交不在家資。若靠這些家資,引惹這干蠅營狗苟之徒,有錢時,便做出拆屋斧頭;沒錢時,便做出浮雲薄態。畢竟靠聲名可以動得隔地知交,靠眼力方結得困窮兄弟。單雄信為何把銀子袖去?只因說起齊州二字,便打動他一點結交的想頭,向叔寶道:「兄長請坐。」命下人看茶過。那挑柴的老兒,看見留坐要講話,靠在窗外呆呆聽著。雄信道:「動問仁兄,濟南有個慕名的朋友,兄可相否?」叔寶問:「是何人?」雄信道:「此兄姓秦,我不好稱他名諱;他的表字叫做叔寶,山東六府馳名,稱他為賽專諸,在濟南府當差。」叔寶因衣衫襤褸,醜得緊,不好答應「是我」,卻隨口應道:「就是小弟同衙門朋友。」雄信道:「失瞻了,原來是叔寶的同袍。請問老兄高姓?」叔寶道:「在下姓王。」他因心上只為王小二飯錢要還,故隨口就是王字。雄信道:「王兄請略坐小飯。學生還要煩兄寄信與秦兄。」叔寶道:「飯是不領了,有書作速付去。」雄信復進書房去封程儀三兩,潞綢二匹,至廳前殷勤致禮道:「要修一封書,托兄寄與秦兄;只是不曾相會的朋友,恐稱呼不便,煩兄道意罷!容日小弟登堂拜望。這是馬價銀三十兩,銀皆足色;外具程儀三兩,不在馬價數內;捨下本機上綢二匹送兄,推叔寶同袍分上,勿嫌菲薄。」叔寶見如此相待,不肯久坐等飯,恐怕口氣中間露出馬腳來不好意思,告辭起身。
    良馬伏櫪日,英雄晦運時。熱衷雖想慕,對面不相知。
  雄信友道已盡,也不十分相留,送出莊門,舉手作別。叔寶徑奔西門。老莊家尚在窗外瞌睡,掛下一條涎唾,倒有尺把長。只見單員外走進大門,對老兒道:「你還在這裡?」老兒道:「聽員外講話久了,不覺打頓起來;那賣馬的敢是去了?」雄信道:「即才別去。」言罷徑步入內。老莊家急拿扁挑,做兩步趕上叔寶,因聽見說姓王,就叫:「王老爺,原許牙錢與我便好!」叔寶是個慷慨的人,就把這三兩程儀拆開,取出一錠,多少些也就罷了。老兒喜容滿面,拱手作謝,往豆腐店取柴去了,不題。
  卻說叔寶進西門,已是上午時候,馬市都散了,人家都開了店。新開的酒店門首,堆積的熏燒下飯,噴鼻馨香。叔寶卻也是吃慣了的人,這些時熬得牙清口淡,適才雄信莊上又不曾吃得飯,腹中饑餓,暗想道:「如今到小二家中,又要吃他的腌臢東西,不如在這店中過了午去,還了飯錢,討了行李起身。」逕進店來。那些走堂的人,見叔寶將兩匹潞綢打了卷,夾在衣服底下,認了他是打漁鼓唱道情的,把門攔住道:「才開市的酒店,不知趣,亂往裡走!」叔寶把雙手一分,四五個人都跌倒在地。「我買酒吃,你們如何攔阻?」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內中一人跳起身來道:「你買酒吃到櫃上稱銀子,怎麼亂往裡走?」叔寶道:「怎麼要我先稱銀子?」酒保道:「你要先吃酒後稱銀子,你到貴地方去吃。我這潞州有個舊規:新開市的酒店,恐怕酒後不好算帳,卻要先交銀子,然後吃酒。」叔寶暗想:「強漢不捩市。」只得到櫃上來把潞綢放下,袖內取出銀子來;把打亂的程儀,總包在馬價銀一處,卻要稱酒錢,口裡喃喃的道:「銀子便先稱把你,只是別位客人來,我卻要問他店規,果然如此,再不消題起。」櫃裡主人卻知事,賠著笑臉道:「朋友,請收起銀子。天下書同文,行同倫,再沒有先稱銀子後吃酒的道理。手下人不識好歹,只道兄別處客人性格不同,酒後難於算帳,故意歪纏,要先稱銀子。殊不知我們開店生理,正要延納四方君子,況客長又不是不修邊幅的人。出言唐突,但看我薄面,勿深汁較,請收起銀子裡面請坐,我叫他暖酒來與客長吃便了。」叔寶見他言詞委曲,回嗔作喜道:「主人賢慧,不必再題了。」袖了銀子,拿了潞綢,往裡走進二門。三間大廳,齊整得緊。廳上擺的都是條桌交椅,滿堂四景,詩畫掛屏。柱上一聯對句,名人標題,贊美這酒館的好處:
    槽滴珍珠漏洩乾坤一團和氣
    杯浮琥珀陶鎔肺腑萬種風情
  情寶看看廳上光景,又瞧瞧自己身上襤襤縷縷,原怪不得這些狗才攔阻。見如今坐在上面自覺不像模樣,又想一想:「難道他店中的酒,只賣與富貴人吃,不賣與窮人吃的!」又想一想:「想次些的人,都不在這廳上飲酒。」定睛一看,兩帶琵琶欄杆的外邊,都是廂房,廂房內都是條桌懶凳。叔寶素位而行,微笑道:「這是我們窮打扮的席面了。」走向東廂房第一張條桌上,放下潞綢坐下。正是:
    花因風雨難為色,人為貧寒氣不揚。
  酒保取酒到來,卻換了一個老兒,不是推他那些人了。又不是熏燒的下飯,卻是一碗冷牛肉,一碗凍魚,瓦缽磁器,酒又不熱。老兒擺在桌上就走去了。叔寶惱將起來:「難道我秦叔寶天生定該吃這等冷東西的?我要把他家私打做齏粉,房子拖坍他的。不過一翻掌間,卻是一莊沒要緊的事,明日傳到家裡,朋友們知道了:『叔寶在潞州,不過少了幾兩銀子飯錢,又不風不顛,上店吃酒打了兩次,又不曾吃得成。』總來為了口腹,惹人做了話柄。熬了氣吃他的去罷。」這也是肚裡饑餓,恕卻小人,未免自傷落寞。才吃了一碗酒,用了些冷牛肉。正是:
    土塊調重耳,蕪亭困漢光。
  聽得店門外面喧嚷起來,店主人高叫:「二位老爺在小店打中火去!」兩個豪傑在店門首下馬,四五個部下人推著兩輛小車子,進店解面衣拂灰塵。主人引著路進二門來,先走的戴進士巾,穿紅;後走的戴皂莢巾,穿紫。叔寶看見先走的不認得,後走的卻是故人王伯當。兩個:
    肥馬輕裘意氣揚,匣中長劍葉寒芒。
    有才不向污時屈,聊寄雄心俠少腸。
  主人家到廳上拖椅拂桌,像安席的一般虛景。二位爺就在這頭桌上坐罷,吩咐手下人:「另烹好茶,取小菜前邊烹炮精潔的餚撰,開陳酒與二位爺用。」言罷自己去了。只見他手下人掇兩盆熱水,二位爺洗手。叔寶在東廂房,恐被伯當看見了,卻坐不住,拿了潞綢起身要走,不得出去。進來時不打緊,他那欄杆圍繞,要打前道才出去得。二人卻坐在中間。叔寶又不好在欄杆上跨過去,只得背著臉又坐下了。他若順倒頭竟吃酒,倒也沒人去看他;因他起起欠欠的,王伯當就看見,叫跟隨的:「你轉身看東廂房第一張條桌上,這個人像著誰來?」跟隨的轉身回頭道:「到像歷城秦爺的模樣。」正是:
    軒昂自是雞群鶴,銳利終為露穎錐。
  叔寶聞言,暗道:「呀,看見我了!」伯當道:「仲尼、陽貨面龐相似的正多,叔寶乃人中之龍,龍到處自然有水,他怎麼得一寒至此?」叔寶見伯當說不是,心中又安下些。那跟隨的卻是個少年眼快的人,要實這句言語,轉過身緊看著叔寶。嚇得叔寶頭也不抬,箸也不動,縮勁低坐,像伏虎一般。這跟隨的越看越覺像了,總道:「他見我們在此,聲色不動,天下也沒這個吃酒的光景。」便道:「我看來便像得緊,待我下去瞧瞧不是就罷了。」叔寶見從人要走來,等他看出卻沒趣了;只得自己招架道:「三兄,是不才秦瓊落難在此。」伯當見是叔寶,慌忙起身離坐,急解身上紫衣下東廂房,將叔寶虎軀裹定,拉上廳來,抱頭而哭。主人家著忙都來陪話,三個人有一個哭,兩個不哭。王伯當見叔寶如此狼狽,傷感淒涼,這人乍相見,無甚關係。叔室卻沒有因處窮困中就哭起來的理。總是:
    知己雖存矜恤心,丈夫不落窮途淚。
  叔寶見伯當傷感,反以美言勸慰:「仁兄不必墮淚,小弟雖說落難,原沒有什麼大事。只因守批在下處日久,欠下些店帳,以致流落在此。」就問這位朋友是誰。伯當道:「這位是我舊相結的弟兄,姓李名密,字玄邃,世襲蒲山郡公,家長安。曾與弟同為殿前左親侍千牛之職,與弟往來情厚。他因姓應圖讖,為聖上所忌,棄官同游。小弟因楊素擅權,國政日非,也就一同避位。」叔寶又重新與李玄邃揖了。伯當又問:「兄在此曾會單二哥麼?怎麼不往單二哥處去?」叔寶道:「小弟時當偃蹇,再不曾想起單二哥;今日事出無奈,到二賢莊去,把坐馬賣與單二哥了。」伯當道:「兄坐的黃驃馬賣與單二哥了?得了多少銀子?」叔寶道:「卻因馬膘跌重了,討五十兩銀子,實得三十兩,就賣了。」伯當且驚且笑道:「單二哥是有名豪傑,難道與兄做交易,討便宜?這也不成個單雄信了。如今同去,原馬少不得奉還,還要取笑他幾句。」叔寶道:「賢弟,我不好同去。到潞州不拜雄信,是我的缺典。適才賣馬,問及賤名,我又假說姓王。他問起歷城秦叔寶,我只得說是相熟朋友,他又送潞綢二匹、程儀三兩。我如今同二位去,豈不是個蹤跡變幻?二位到二賢莊去,替我委曲道意,說賣馬的就是秦瓊。先因未曾奉拜得罪,後因赧顏不好相見,故假托姓王;殷勤之意,已銘肺腑,異日再到潞州,登堂拜謝。」玄邃道:「我們在此與單二哥四人相聚,正好盤桓。兄有心久客,不在一兩日為朋友羈留。我們明日拉單二哥來,歡聚兩日才好話別。吾兄尊寓在於何處?」叔寶道:「我久客念母,又有批回在身。明日把單二哥所贈程儀,收拾兩件衣服,即欲還家。二位也不必同單二哥來看我。」伯當、玄邃道:「下處須要說知,那有好弟兄不知下處的道理?」叔寶道:「實在府西首斜對門王小二店裡。」伯當道:「那王小二第一炎涼,江湖上有名的王老虎,在兄分上可有不到之處?」叔寶感柳氏之賢,不好在兩個劣性朋友面前說王小二的過失處。道:「二位賢弟,那王小二雖是炎涼,到還有些眼力,他夫婦二人在我面上,甚是周到。」這叫做:
    小人行短終須短,君子情長到底長。
  柳氏賢慧,連丈夫都帶得好了;妻賢夫禍少,信不虛言也。三人飲到深黃昏後,伯當連叔寶先吃的酒帳,都算還了店主。向叔寶道:「今夜暫別,明日決要相會。吾兄落寞在此,吾輩決不忍遽別。明日見了單二哥,還要設處些盤纏,送與吾兄,切勿徑去。」叔寶唯唯,出店作別。王、李二人別了叔寶上馬,逕出西門,往二賢莊。
  叔寶卻將紫衣裹著潞綢一處,逕回王小二店來,因朋友不捨來得遲了。王小二見午後不歸,料絕他不曾賣馬,心上愈加厭賤,不等叔寶來家,逕把門扇關鎖了。叔寶到店來扣門,小二冷聲揚氣道:「你老人家早些來家便好。今日留得客人又多,怕門戶不謹慎鎖了門。鑰匙是客人拿在房中去了。恐怕你沒處睡,外面那木櫃上,是我揩抹乾淨的,你老人家將就睡睡。五更天起來煮飯,打發客人開門時,你老人家來多睡一回就是了。」叔寶牙關一咬,眼內火星直爆,拳頭一舉,心中怒氣橫飛:「這個門不消我兩個指頭就推掉了,打了他一場,少不得經官動府,又要羈身在此,打怎麼緊?況單雄信是個好客的朋友,王、李二兄說起賣馬的,來朝不等紅日東升,就來拜我;我卻與主人結打見官,可是豪傑的舉動?這樣小人藉口就說我欠了許多飯錢,圖賴他的,又打壞他的門面。適來又在王伯當面前,說他做人好,怎麼朝更夕改,又說他不好?我轉是不妥當的人了。小不忍則亂大謀,忍到如今已是塔尖了,不久開交,熬也熬得他起了。這樣小人,說有銀子還他,必就開門了。」
    笑是小人能好利,誰知君子自容人。
  叔寶躊躇了這一會,只得把氣平了,叫道:「小二哥,我的馬賣了,有銀子在此還你。在外邊睡,我卻放心不下,萬有差池,不干我事。」此時王小二聽見言詞熱鬧,想是果然賣馬回來了。在門縫裡張著,沒有了馬,畢竟有了銀子,喜得笑將起來:「秦爺,我和你說笑話兒耍子,難道我開店的人,不知事體,這樣下霜的天氣,好叫你老人家在露天裡睡不成?我家媳婦往客房討鑰匙去了。」柳氏拿著鑰匙在旁,不得丈夫之言,不敢開門。聽得小二要開,說道:「鑰匙來了。」
  小二開門,叔寶進店,把紫衣潞綢櫃上放下。王小二道:「這是馬價裡搭來的麼?不要他的貨便好。」叔寶道:「這卻不是馬價裡來的。有銀子在此。」抽中取出銀子來。小二見了銀子道:「秦爺財帛要仔細,夜晚間不要弄他,收拾起了;且將就吃些晚飯,我明日替你老人家送行。」叔寶道:「飯不要吃了,竟拿帳來算罷。」小二遞過帳簿道:「秦爺,你是不虧人的,但憑你算罷了。」叔寶看後邊日子倒住得多,隨茶粥飯又有幾日不曾吃飯,馬又餓壞了,不曾上得馬料。叔寶卻慷慨,把蔡太守這三兩銀子不要算數,一總平兌十七兩銀子,付與小二。對柳氏道:「我匆匆起身,不能相謝,容日奉酬娘子。」柳氏道:「秦爺在此,款待不周,不罪我們,已見寬洪海量,還敢望謝?」叔寶道:「我的回批快拿與我。」柳氏道:「秦爺此時往那裡去?」叔寶道:「此時城門還未關,我歸心如箭,趕出東門再作區處。」小二也略留了一回,就把批文交與叔寶。叔寶取雙間行李,作別出店,逕奔東門長行而去。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小弟唔易做, 大佬更難當
飲茶你行先, 吹水我最叻 (好文區茶客 - 冰鮮潛龍™寫於人間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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