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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東嶽廟英雄染痾 二賢莊知己談心

   詩曰:
    困厄識天心,題撕意正深。琢磨成美玉,鍛煉出良金。
    骨為窮愁老,謀因艱苦沉。莫緣頻失意,黯黯淚沾襟。
  如今人,小小不得意便怨天;不知天要成就這人,偏似困苦這人一般。越是人扶扶不起,莫說窮愁,便病也與他一場,直到絕處逢生,還像不肯放捨他的。王伯當、李玄邃為叔寶急出城西,比及到二賢莊,已是深黃昏時候。此時雄信莊門早已閉上了。聞門外犬吠甚急,雄信命開了莊門,看有何人在我莊前走動。做兩步走出莊來,定睛一看,卻是王、李二友。三人攜手進莊,馬卸了鞍,在槽頭上料,手下都到耳房中去住了。雄信手下取拜氈過來,與二友頂禮相拜坐下。雄信命點茶擺酒。
  敘罷了契闊,伯當開言:「聞知兄長今日恭喜得一良馬。」雄信道:「不瞞賢弟說,今日三十兩銀子,買了一匹千里龍駒。」伯當道:「馬是我們預先曉得是一匹良馬,只是為人再不要討了小便宜,討了小便宜,就要吃大虧。」雄信道:「這馬敢是偷來的麼?」伯當道:「馬倒不是偷來的,且問賣馬的你道是何人?」雄信道:「山東人姓王,我因歡喜得緊,不會與他細盤桓。二兄怎知此事?敢是與那姓王的相熟。」伯當道:「我們倒不與姓王的相熟,那姓王的倒與老哥相熟了。巧言不如直道,那賣馬的就是秦叔寶,適在西門市店中相遇,道及厚情,又有所贈。」雄信點頭咨嗟:「我說這個人,怎麼有個欲言又止之意?原來就是叔寶,如今往那裡去了?」伯當道:「下處在府西王小二店內,不久就還濟南去矣。」雄信道:「我們也不必睡了,借此酒便可坐以待旦。」王、李齊道:「便是。」這等三人直飲到五更時候。正是:
    酣歌忘旦暮,寂寤在英雄。
  把馬都備停當,又牽著一匹空馬,要與叔寶騎。三人趕進西門,到王小二店前,尋問叔寶。叔寶卻已去了。王小二怕他好朋友趕上,說出他的是非來,不說叔寶步行,說:「秦爺要緊回去,偶有回頭差馬連夜回山東去了。」就是有馬,那雄信放開千里龍駒也趕上了。忽然家中有個兇信到:雄信的親兄出長安,被欽賜馳驛唐公發箭射死,手下護送喪車回來。雄信欲奔兄喪,不得追趕朋友。王、李二友因見雄信有事,把這追趕叔寶的念頭,亦就中止,各散去訖。
  單題叔寶自昨晚黃昏深後,一夜走到天亮,只走得五裡路兒。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如叔寶要走,一百裡也走到了。他賣了馬,又受著王小二的暗氣,背著包兒,相著平日用馬慣的人,今日黑暗裡徒步,越發著惱,闖入山坳裡去,迷了路頭。及至行到天明,上了官路,回頭一看,潞州城牆還在背後,卻只好五裡之遙。
    富貴貧窮命裡該,皆因年月日時排。
    胸中有志休言志,腹內懷才莫論才。
    庸劣乘時偏得意,英雄遭困有余災。
    饒君縱有沖天氣,難致平生運未來。
  卻說叔寶,窮不打緊,又窮出一場病來。只因市店裡吃了一碗冷牛肉,初見王、李二友,心中又著實不自在,又是連夜趕路,天寒霜露太重,內傷飲食,外邊感了寒氣。天明是十月初二日,耳紅面熱,渾身似火,頭重眼昏,寸步難行,還是稟氣旺,又捱下五裡路來。離城十裡,地名十裡店,有二三百戶人家,入街頭就是一座大廟,乃東嶽行宮。叔寶見廟宇軒昂,臣到裡面曬曬日頭再走。進三天門,上東嶽殿前一層階級,就像上一個山頭,巴到殿上,指望叩拜神明,求陰空庇護。不想四肢無力,抬不起腳來,一個頭眩,被門檻絆倒在香爐腳下。那一聲響跌,好像共工奮怒,撞倒不周山;力士施椎,擊破始皇輦。論叔寶跌倒,也不該這等大響,因有這兩條金裝間,背在背後,跌倒摜去,將磨磚打碎七八塊。守廟的香火,攙扶不動,急往鶴軒中,報與觀主知道。
  這觀主卻不是等閒之人,他姓魏,名征,字玄成,乃魏州曲城人氏。少年孤貧,卻又不肯事生業,一味好的是讀書。以此無書不讀,莫說三墳五典、八索九邱、諸子百家、天文地理、韜略諸書,無不精熟,就是詩詞、歌賦、小技,卻也曲盡其妙。且又素有大志,遇著英雄豪傑,傾心結納。因是隋時重門蔭,薄孤寒,一時當國的卿相,下至守令,都是一干武臣,重的是膂力,薄的是文墨。自歎生不遇時,隱居華山,做了道士。後過一個道友,姓徐名洪客,與他意氣相投,道:「隋主猜忌,諸子擅兵,自今一統,也只是為真人掃除,卻不能享用。我觀天像,真人已生。大亂將起,子相帶貴氣,有公卿之骨,無神仙之分。可預先打點一個王佐,應時而起,朝夕只與他講些天文,說些地理、帷幄奇謀,疆場神策。」忽一日對魏徵道:「昨觀王氣,起於參井之分,應是真人已生。罡星復人趙魏分野,應時佐命已出,王氣猶未王,其人尚未得志。罡星色多沉晦,其人應罹困厄。不若你我分投求訪,交結於未遇之先,異日再與子相會。」洪客遂入太原,魏徵卻在潞州。他見單雄信英雄好客,是一個做得開國功臣的,因此借離東嶽廟中,圖與交往,且更要困厄中尋幾個豪傑出來,以為後日幫手。這日正在鶴軒內看誦黃庭。正是:
    無心求羽化,有意學鷹揚。
  香火進報道:「有個酒醉漢,跌倒在東嶽殿上。隨身兵器,將磨細方磚,打碎了好幾塊,攙又攙他不動,來報老爺知道。」魏玄成想:「昨夜仰觀天像,有罡臨於本地,必此人也。待我自家出去。」離了鶴軒,逕到殿上來,見叔寶那狼狽的景像:行李摜在一邊,也沒人照管,一只臂膊屈起,做了枕頭,一手瘸著,把破衣袖蓋了自己的面貌。香火道:「方纔那只腳還絆在門檻上,如今又縮下來了。」魏玄成上前把手揭開衣袖,定睛一看,見滿面通紅。他得的陽症,類於酒醉,不能開言,但睜著兩個大眼。魏徵點頭歎道:「兄在窮途,也不該這等過飲。」叔寶心裡明白,喉中咽塞,講不出話來,掙了半日,把右手伸將出來,在方磚上寫「有病」兩字。那方磚雖淨,未免有些灰塵,這兩字倒也看得清楚。魏玄成道:「兄不是酒困,原來是有恙。」叔寶把頭點一點。玄成道:「不打緊。」叫道人:「房中取我的棕團過來。」放在叔寶面前,盤膝坐下,取叔寶的手,放在自己膝上。寸關尺三肪一呼四至,一吸四至,少陽經受症,內傷飲食,外感風寒,還是表症,不打緊。
  卻只是大殿上風頭裡睡不得,後面又沒有空閒的房屋,叫道人就扶在殿上左首堆木料傢伙的一間耳房裡去。雖非精室,卻無風雨來侵。地上舖些稻草,把粽團蓋上,放叔寶睡下,雙間因眾人拿不起;仍留在殿角。玄成把叔寶被囊打開,內有兩匹潞綢,紫衣一件,一張公文批回,又有十數兩銀子,就對叔寶道:「這幾件東西,恐兄病中不能照顧,待貧道收在房中,待兄病體痊可,交付還兄何如?那雙間,我叫道人搓兩條粗壯草繩,捆束在一處,就放在殿角耳門首,量人也偷不動,好借他來辟去些陰氣虛邪。」叔寶聽說伏地叩首。玄成把紫衣潞綢等件,收拾進房,在鶴軒中撮一帖疏風表汗的藥兒,煎與叔寶吃了,出了一身大汗,次日就神思清爽,便能開言,玄成不住的煎藥與叔寶吃,常來草舖頭邊坐倒,與叔寶盤桓,漸將米湯調理,病亦逐漸安妥。
  不覺二七一十四日,是日是十月十五日,卻是三元壽誕。近邊居民,在東嶽廟裡做會。五更天就開大門,殿上撞鐘擂鼓。叔寶身子虛弱,怎麼當得?雖有玄成盤桓,卻無親人看管,垢面逢頭,身上未免有些齷齪,氣息難當。這些做會的人,個個憎嫌,七嘴八舌。正是:
    身居卵殼誰知鳳,躋混鯨鯢孰辨龍?
  大凡僧道住庵,必得一兩個有勢力的富戶作護法,又常把些酒食饜足這些地方無賴破落戶,方得住身安穩。魏玄成雖做黃冠,高岸氣骨還在,如何肯俯仰大戶,結識無賴?所以眾人都埋怨魏道士可惡,容留無籍之人,穢污聖殿。叔寶聽見,又惱又愧。正無存身之地,恰湊著單員外來了。
  雄信帶領手下人到東嶽廟來,要與故兄打亡醮。眾會首迎出三天門來道:「單員外來得正好。」雄信道:「有甚說話麼?」眾人道:「東嶽廟是我潞州求福之地,魏道主妄自擅奪,容留無賴異鄉之人,穢污聖殿,不堪瞻仰。單員外須要著實處他。」雄信是個有意思的人,不作福首,不為禍先,緩言笑道:「列位且住,待我對他講,自有道理。」說了自主殿來,叫手下去請魏法師出來,自己走到兩旁游玩。只見鐘架後盡頭黑暗裡間光射出,雄信上前仔細一看,卻是一對雙間,草繩捆倒在地。雄信定睛看了,默然半晌,便問眾人道:「這兵器是那裡來的?」眾道人齊聲答道:「這就是那個患病的漢子背來的。」
  雄信忙欲再問,只見魏玄成笑容滿面,踱將出來,向雄信作了揖。雄信便問道:「魏先生,捨親們都在這裡,談論這座東嶽廟,乃是潞州求福之地,須要莊嚴潔淨,以便瞻仰。今聞先生容留什麼人住在廟中,作踐穢污,眾心甚是不喜,故此特問先生,端的不知何等樣人?」玄成從容道:「小道出家人,豈敢擅奪。只因見這個病夫,不是個尋常之人,故此小道也未便打發他去。又況客中患病,跌倒殿上,小道只得把藥石調治,才得痊安。出於一念惻隱,望員外原情恕罪,致意列位施主。」雄信忙問道:「殿角的雙間,就是那人的兵器麼?是那裡人氏?」玄成道:「山東齊州人。」雄信為叔寶留心,聽見「山東齊州」四字,嚇了一跳,急問道:「姓什麼?」玄成道:「那月初二日,跌倒在殿,病中不能開言,有一張公文的批回上,寫單名叫秦瓊。及至次日清楚,與他盤桓問及,表字叫做叔寶,乃北齊功勳苗裔。」雄信忙止住接口問道:「如今在那裡?」玄成把手一指道:「就在這間耳房裡住下。」雄信攙著玄成的手,推進側門裡來,忙叫手下人:「快扶秦爺起來相見。」手下人三四個在舖上抓尋,影兒也沒有一個,雄信焦躁道:「難道曉得我來,躲在別處去了不成?」一個香火道:「我剛才見他出殿去小解,如今想在後邊軒子裡。」雄信見說,疾忙同玄成走出殿來。
  原來叔寶虧了魏玄成的藥石,調理了十四五日,身中病勢已退,神氣漸覺疏爽。是日因天氣和暖,又見殿上熱鬧,故走出來。小解過,就坐在後軒裡,避一避眾人憎惡。只見一個火工,衣兜裡盛著幾升米,手裡托著幾扎乾菜走出。叔寶問道:「你拿到那裡去?」火工道:「干你甚事?我因老娘身子不好,剛才向管庫的討幾升小米,幾把乾菜,回家去等他熬口粥兒將息將息。」叔寶見說,猛省道:「小人尚思考母,我秦瓊空有一身本事,不與孝養,反拋母親在家,累他倚閻而望。」想到其間,止不住雙淚流落。見桌上有記帳的禿筆一枝在案,忙取在手。他雖在公門中當差,還粗知文墨,向粉壁上題著幾句道:
    囗虎驅馳,甚來由,天涯循轍?白雲裡,凝眸盼望,征衣滴血。
    溝洫豈容魚泳躍,鼠狐安識鵬程翼?問天心何事阻歸期,情嗚咽。
    七尺軀,空生傑,三尺劍,光生筐。說甚擎天捧日名留冊,霜毫點
    染老青山,滿腔熱血何時瀉?恐等閒白了少年頭,誰知得?(右調
    寄「滿江紅」)
  叔寶正寫完,只聽見同烘烘的一行人走進來。叔寶仔細一看,見有雄信在內,吃了一驚,避又無處避得,只得低著頭,伏在欄杆上。只聽見魏玄成喊道:「原來在這裡!」此時單雄信緊上一步,忙搶上來,雙手捧住叔寶,將身伏倒道:「吾兄在潞州地方,受如此淒惶,單雄信不能為地主,羞見天下豪傑朋友!」叔寶到此,難道還不好認?只得連忙跪下,以頭觸地叩拜道:「兄長請起,恐賤軀污穢,觸了仁兄貴體。」雄信流淚道:「為朋友者死。若是替得吾兄,雄信不惜以身相代,何穢污之有?」正是:
    已成蘭臭合,何問跡雲泥。 回頭魏玄成道:「先生,先兄亡醮之事,且暫停幾日,叔寶兄零丁如此,學生不得在此拈香,把香儀禮物先生都收下了,我與叔寶兄回家。待此兄身體康健,即到寶觀來還顧,就與先兄打亡醮,卻不是一舉而兩得?」吩咐手下:「秦爺騎不得馬,看一乘暖轎來。」
  其時外邊眾施主,聽見說是單員外的朋友,盡皆無言散去了。魏玄成轉到鶴軒中去,將叔寶衣服取出,兩匹潞綢,一件紫衣,一張批回,十數兩銀子,當了雄信面前,交與叔寶,雄信心中暗道:「這還是我家的馬價銀子哩。」叔寶舉手相謝,別了玄成,同雄信回到二賢莊。自此魏玄成、秦叔寶、單雄信三人,都成了知己。
  到書房,雄信替叔寶沐浴更衣,設重衣因疊褥,雄信與叔寶同榻而睡,將言語開闊他的胸襟,病體十分痊妥。日日有養胃的東西供給叔寶,還邀魏玄成來與他盤桓,正賽過父子家人。正是:
    莫戀異鄉生處好,受恩深處便為家。
  只是山東叔寶的老母,愛子之心無所不至,朝夕懸望,眼都望花了。又常聞得官府要拿他家屬,又不知生死存亡,求籤問卜,越望越不回來,憂出一場大病,臥在床上,起身不動。正是:
    心隨千里遠,病逐一愁來。
  還虧得叔寶平日善於交幾個通家的厚友,曉得叔寶在外日久,老母有病,眾人約會齊了,饋送些甘供之費,又兼省問秦老伯母。秦母道:「通家子侄,都來相看,這也難得,都請進內房中來。」坐到榻前,共是四人:西門外異姓同居,今開鞭仗行的賈潤甫;齊州城裡與叔寶同當差的三人,唐萬仞、連明,同差出去的樊建威。秦母坐於床上,叔寶的娘子張氏,立在臥榻之後,以幔帳遮體。秦母見兒子這一班朋友,都坐在床前,觀景傷情,不覺滾下淚來道:「列位賢侄,不棄老朽,特來看我,足見厚情。但不知我兒秦瓊如何下落?一去不回,好教我肝腸都斷。」賈潤甫等對道:「大哥一去不回,真好奇怪。老伯母且放心,吉人天相,料無十分大慮,不爭早晚多應到家。」秦母埋怨樊建威道:「我兒六月裡與你同差出門,燒腳步紙起身,你便九月裡回來了。如今隆冬天氣,吾見音信全無,多應不在人世了。」媳婦聽得婆婆一句話兒,幼婦不敢高聲,在帷帳中啾啾唧唧,也啼哭起來。眾人異口同聲,都埋怨樊建威道:「樊建威,你幹的甚私事?常言道:『同行無疏伴。』一齊出門,難道不知秦大哥路上為何耽擱,端的幾時就該回來,如今為何還不到家,老伯母止生得大哥一人,久不回家,舉目無親,叫他怎不牽掛?」樊建威道:「諸兄在上,老伯母與秦大嫂埋怨小弟,不敢分辯。諸兄是做豪傑的人,豈不知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六月裡山東趕到長安,兵部衙門掛號守批回,就耽誤了兩個月。到八月十五,才領了批。秦大哥到臨潼山,適遇唐國公遇了強盜,正在廝殺之際,大哥抱不平起來,救了唐公,出得關外,匆匆的分了行李,他往潞州,我往澤州。不想盤纏銀子,總放在我的箱內,及至分路之後,方才曉得,途中也用盡了。如今等不得他回來,也補送在此。」把一包銀子放在榻前。秦母道:「我有四兩銀子,叫他買潞綢的,想必他也拿來盤纏了。」樊建威道:「我到津州的時節,馬刺史又往太原恭賀唐公李爺去了。兩個犯人養在下處,卻又柴荒米貴。及至官回投文領批,盤費俱無了。」秦母道:「這都是你的事,你此後可曉得吾兒的消息呢?」樊建威道:「若算起路程日子,唐公李爺到太原時,秦大哥已該到潞州了。那時蔡刺史還不會出門,是斷乎先投過文了。我曉得秦大哥是個躁性的人,難道為了批回,耽誤在潞州不成?我若是有盤費,也枉道到潞州尋他,討個的信。因沒了盤費,逕自回來,那裡曉得秦大哥還不到家?」眾友道:「這個也難怪你,只是如今你卻辭不得勞苦,還往潞州找尋叔寶兄回來,才是道理。」樊建威道:「老伯母不必煩惱,寫一封書起來,待小侄拿了到潞州去,找尋大哥回來便了。」
  秦母命丫環取文房四寶,呵開凍筆,寫幾個字封將起來,把樊建威補還的解軍銀子,一同付與樊建威道:「這銀子你原拿去盤費,尋他回來卻不是好!」樊建威道:「小侄自盤纏去,見了大哥,也就盤纏他回來了,何必要動他前日的銀子?」秦母道:「你還是拿去,只覺兩便。」眾人道:「如今只要急尋大哥回來,你便多帶些盤纏去也好,不如從了老伯母之命。」樊建威道:「如此,小侄就此告別,去尋大哥了。」秦母道:「還勞你卻是不當。」眾人將送來的銀錢,都安在秦母榻前,各散去訖。樊建威回家,收拾包裡行囊,離了齊州,竟奔河東潞州一路,來尋叔寶。不知可尋得著否,且聽下回分解。
小弟唔易做, 大佬更難當
飲茶你行先, 吹水我最叻 (好文區茶客 - 冰鮮潛龍™寫於人間死城)

第十一回 冒風雪樊建威訪朋 乞靈丹單雄信生女

   詩曰:
    雪壓關山慘不收,朔風吹送白蒙頭。
    身忙不作洛陽臥,誼密時移剡水舟。
    怪殺顛狂如落絮,生增輕薄似浮漚。
    誰知一夕藍關路,得與知心少逗留。
  這一道雪詩,單說這雪是高人的清事,豪客的酒籌,行旅的愁媒,卻又在無意中使人會合。樊建威自離山東,一日到了河東,進潞州府前,挨查了幾個公文下處,尋到王小二店,問道:「借問一聲,有個山東濟南府人,姓秦號叫做叔寶,會在你家作寓麼?」小二道:「是有個秦客人,在我家作寓。十月初一日,賣了馬做路費,星夜回去了。」樊建威聞言,長歎流淚。王小二店裡有客,一陣大呼小叫,轉身走進去了。
  柳氏聽見關心,走近前問道:「尊客高姓?」樊建道:「在下姓樊。」柳氏道:「就是樊建威麼?」樊建威道:「你怎麼便知我叫樊建威?」柳氏道:「秦客人在我家蹉跎許久,日日在這裡望樊爺來。我們又伏侍他不周,十月初一黃昏時候起身的,難道還不曾到家麼?」樊建威道:「正為沒有回家,我特來尋他。」心中想道:「如今是臘月初旬,難道路上就行兩個多月?此人中途失所了,在此無益。」吃了一餐午飯,還了飯錢,悶悶的出東門,趕回山東。
  天寒風大,刮下一場大雪來。樊建威冒雪沖風,耳朵裡頸窩裡,都鑽了雪進去,冷氣又來得利害,口也開不得。只見:
    亂飄來燕塞邊,密灑向孤城外,卻飛還梁苑去,又回轉灞橋來。攘攘
  挨挨顛倒把乾坤壓,分明將造化填。蕩摩得紅日無光,威逼得青山失色。
  長江上凍得魚沈雁杳,空林中餓得虎嘯猿哀。不成祥瑞反成害,侵傷了壟
  麥,壓損了庭槐。暗昏柳眼,勒綻梅腮,填蔽了錦重重禁闕官階,遮掩了
  綠沉沉舞榭歌台。哀哉苦哉,河東貧士愁無奈。猛驚猜,忒奇怪,這的是
  天上飛來冷禍胎,教人遍地下生災。幾時守得個赫威威太陽真人當頭曬,
  暖溶溶和氣春風滾地來。掃彤雲四開,現青天一塊,依舊祥光瑞煙靄。
  樊建威寒顫顫熬過了十裡村鎮,天色又晚,沒有下處,只得投東嶽廟來宿。那座廟就是秦叔寶得病的所在,若不是這場大雪,怎麼得樊建威剛剛在此歇宿?這叫做: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東嶽香火正在關門,只見一人捱將進來投宿。道人到鶴軒中報與魏觀主。觀主乃是極有人情的,即便延納樊建威到後軒中,放下行李,抖去雪水,與觀主施體。觀主道:「貴處那裡?」樊建威道:『小弟姓樊,山東齊州人,往潞州找尋朋友,遇此大雪,暫停寶宮借宿一宵,明日重酬。」觀主道:「足下是樊先生,尊字可是樊建威麼?」樊建威嚇了一跳,答道:「仙長何以知我賤字,」觀主道:「叔寶兄曾道及尊字。」樊建威大喜道:「那個叔寶?」觀主道:「先生又多問了,秦叔寶能有得幾個?」樊建威忙問:「在那裡?」觀主道:「十月初二日,有病到微觀中來。」樊建威頓足道:「想是此兄不在了,且說如今怎麼樣了。」觀主道:「十月十五日,二賢莊單員外邀回家去,與他養病。前日十一月十五日,病體全愈,在敞宮還願。因天寒留住在家,不曾打發他回去,見在二賢莊上。」樊建威一聞此言,卻像什麼光景?就像是:
  窮士獲金千兩,寒儒連中高魁。洞房花燭喜難挨,久別親人重會。困虎肋添雙翅,蟄龍角奮春雷。農夫苦旱遇淋漓,暮景得生駭驥。
                     (調寄「西江月」)
  觀主收拾果酒,陪建威夜坐。樊建威因雪裡受些寒氣,身子睏倦,到也放量多飲幾杯熱酒。暫且睡過一宵,才見天明,即例起身,封一封謝儀,送與觀主。這觀主知是秦叔寶的朋友,死也不肯受他的,留住樊建威吃了早飯,送出東嶽廟來,指示二賢莊路徑。樊建威竟投雄信莊上來。
  此時雄信與叔寶,書房中擁爐飲酒賞雪,倒也有興。正是:
    對梅發清興,飲酒敵寒威。
  手下莊客來報,山東秦太太央一個樊老爺寄家書在外。叔寶喜道:「單二哥,家母托樊建威寄家書來了。」二人出莊迎接。叔寶笑道:「果然是你。」建威道:「前日分行李時,銀子卻在弟處,不會分得。回去送與伯母,伯母定要小弟做盤纏,尋覓吾兄回去。」叔寶道:「為盤纏不會帶得,擔擱出無數事來。」雄信道:「前話慢題,且請進去。」雄信叫手下人,接了樊老爺的行李,一直引到書房暖處。雄信先與建威施賓主之禮,叔寶又拜謝建威風雪寒苦之勞。雄信吩咐手下重新擺酒。叔寶問道:「家母好麼?」建威道:『有書在此請看。」叔寶開緘和淚讀罷,就去收拾行李。
    一封書寄思兒淚,千里能牽游子心。
  雄信看見,微微暗笑,酒席完備了,三人促膝坐下。雄信問:「叔寶兄,令堂老夫人安否?」叔寶道:「家母多病。」雄信道:「我見兄急急裝束,似有歸意。」叔寶眼中垂淚道:「不是小弟無情,飽則揚去。奈家母病重,暫別仁兄,來年登堂拜樹仁兄活命之恩。」雄信道:「兄要歸去,小弟也不敢攔阻。但朋友有責善之道,忠臣孝子,何代無之,要做便做個實在的人,不在做沽名釣譽的人。」叔寶道:「請兄見教,怎麼是真孝?怎麼是假孝?」雄信道:「大孝為真,小孝為假。詢情遂意,故名為假。兄如今星夜回去,恰像是孝,實非真孝。」叔寶眼淚都住了,不覺笑將起來道:「小弟貧病流落,久隔慈顏,實非得已。今聞母病,星夜還家,乃人子至情,怎麼呼為小孝?」樊建威道:「秦大哥一聞母病,二奉母命,作急還家,還是大孝。」雄信道:「你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令先君北齊為將,北齊國破身亡,全其大節,乃亡國之臣,不得與圖存。天不忍忠臣絕後,存下兄長這一籌英雄。正當保身待用,克光前烈。你如今星夜回去,寒天大雪,貴恙新愈,倘途中復病,元氣不能接濟,萬一三長兩短,絕了秦氏之後,失了令堂老伯母終身之望,雖出至情,不合孝道。豈不聞君子道而不徑,舟而不游,趺步之間,不敢忘孝。冒寒而去,吾不敢聞命。」叔寶道:「然則小弟不去,反為孝麼?」雄信笑道:「難道教兄終於不去麼?只是遲早之間,自有道理,況令堂老伯母是個賢母,又不是不達道理的。今日托建威兄來打尋,只為愛子之心,不知下落,放你不下。兄如今寫一封回書,說領文耽擱日久,正待還家,忽染大病,今雖全愈,不能任勞。聞命急欲歸家定省,逕說小弟苦留,略待身子勞碌得起,新年頭上便得回家。令堂得兄下落所在,尤病自然痊可,曉得尊恙新痊,也定不要你冒寒而去。我與兄長既有一拜,即如我母一股,收拾些微禮,作甘旨之費,寄與令堂,且安了宅眷。再托樊兄把潞州解軍的批回,往齊州府稟明了劉老爺,說兄臥病在潞州,尚未回來,注消完了衙門的公事,公私兩全。待來春日暖風和,小弟還要替兄設處些微本錢,觀兄此番回去,不要在齊州當差。求榮不在朱門下,倘奉公差遣,由不得自己。使令堂老伯母倚門懸望,非人子事親之道。遲去些時,難道就是不孝了?」叔寶見雄信講得理長情切,又自揣怯寒不能遠涉,對樊建威道:「我卻怎麼處?還是同兄回去,還是先寫書回去?」樊建威道:「單二哥極講得有理。令堂老伯母,得知你的下落,自然病好,曉得你在病後,也不急你回家了。」叔寶向雄信道:「這等說,小弟且寫書安家母之心。」叔寶就寫完了書,取批回出來,付與樊建威,囑托他完納衙門中之事。雄信回後房取潞綢四匹,碎銀三十兩,寄秦母為甘旨之費。又取潞綢二匹,銀十兩,送樊建威為賜敬。建威當日別去,回到山東,把書信銀兩交與秦母,又往衙門中完了所托之事。雄信依舊留叔寶在家。
  一日叔寶閒著,正在書房中看花遣興。雄信進來說了幾句閒話,雙眉微蹙,默然無語,斜立蒼苔,叔寶見他這個模樣,只道他有厭客之意,耐不住問道:「二哥平日胸襟灑落,笑做生風,今日何故似有尤疑之色?」雄信道:「兄長不知,小弟平生再不喜愁。前日亡兄被人射死,小弟氣悶了三四日,因這椿事,急切難以擺佈,且把丟開。如今只因弟婦有恙,無法可以調治,故此憂形於色。」叔寶道:「正是我忘了問兄,尊嫂是誰氏之女?完姻幾年了?」雄信道:「弟婦就是前都督崔長仁的孫女,當年岳父與弟父有交。不道不多幾時,父母雙亡,家業漂零,故此其女即歸於弟處。且喜賢而有智,只是結衣離以來,六七年了,尚未生產。喜得今春懷孕,迄今十一月尚未產下,故此弟憂疑在心。」叔寶道:「弟聞自古虎子麟兒,必不容易出胎;況吉人天相,自然瓜熟蒂落,何須過慮?」
  正閒話間,只聽見手下人,嘈嘈的進來報道:「外邊有個番國僧人在門首,強要化齋,再回他不去。」雄信聽說,便同叔寶出來。只見一個番僧,身披著花色絨繡禪衣,肩挑拐杖,那面貌生得:
    一雙怪眼,兩道拳眉。鼻尖高聳,恍如鷹爪鉤鐮,鬚鬢逢松,卻
  似獅張海口。嘴裡念著番經羅喃,手裡搖著銅磬琅當。只道達摩乘
  葦渡,還疑鐵拐降山莊。
  雄信問道:「你化的是素齋葷齋?」那番僧道:「我不吃素。」雄信見說,叫手下的切一盤牛肉,一盤饃饃,放在他面前。雄信與叔寶坐著看他。那番僧雙手扯來,不多幾時,兩盤東西吃得罄盡。雄信見他吃完,就問他道:「師父如今往那裡去?」那番僧道:「如今要往太原,一路轉到西京去走走。」雄信道:「西京乃輦轂之下,你出家人去做什麼?」番僧道:「聞當今主上倦於政事,一切庶務,俱著太子掌管。那太子是個好頑不耐靜的人,所以咱這裡修合幾顆要藥,要去進奉他受用。」叔寶道:「你的身邊只有要藥,沒有別的藥麼?」番僧道:「諸病都有。」雄信道:「可有催產調經的丸藥,乞賜些。」番僧道:「有。」向袖中摸出一個葫蘆,傾出豌豆大一粒藥來,把黃紙包好,遞與雄信道:「拿去等定更時,用沉香湯送下。如吃下去就產是女胎;如隔一日產,便是個男胎了。」說完立起身來,也不謝聲,竟自揚長去了。雄信攜著叔寶的手,向書房中來。叔寶歎息道:「主上怠政卸權,四海又盜賊蜂起,致使外國番隅,多已知道。將來吾輩不知作何結果?」雄信道:「愁他則甚?若有變動,吾與兄正好揚眉吐氣,干一番事業。難道還要庸庸碌碌的過活?」說罷進去。
  其夜,雄信將番僧的藥,與崔夫人服下。交夜半子時,但聞滿室蓮花香,即養下一個女孩兒來,取名愛蓮。夫妻二人喜之不勝。正是:
    明珠方吐艷,蘭茁尚無芽。
  叔寶聞知,不勝欣喜。倏忽間不多幾日,已到了除夕,雄信陪叔寶飲到天明,擁爐談笑,卻忘了身在客鄉。叔寶又想著功名未遂,蹤跡飄零,離母拋妻,卻又揪然不樂。天明又是仁壽二年正月,年酒熱鬧。叔寶席席有分,吃得一個不耐煩起來。一個新年裡,弄得昏頭搭腦,沒些清楚。
    將酒滴愁腸,愁重酒無力。 又接了賞燈的酒,主人也睏倦了。雄信十八日晚間,回到後房中去睡了。叔寶自己牽掛老母,再不得睡下,只管在燈底下走來走去。那些手下人見他不睡,問道:「秦爺,這早晚如何還不睡?」叔寶道:「我要回山東之心久矣,奈你員外情厚,我要辭他,卻開不得口,列位可好讓我去,我留書一封,謝你員外罷。」因主人好客,手下人個個是殷勤的人,眾人道:「秦爺在此,正好多住住兒去,小的們怎麼敢放秦爺回去?」叔寶道:「若如此我更有處。」又在那廂點頭指手,似有別思。眾人恐怕一時照顧不迭,被他走去,主人畢竟見怪。一邊與叔寶講話,一邊就有人往後邊報與主人道:「秦大爺要去了。」雄信聞言,披衣趿履而出道:「秦大哥為何陡發歸興?莫不是小弟簡慢不周,有些見罪麼?」叔寶道:「小弟歸心,無日不有,奈兄情重,不好開言。如今歸念一動,時刻難留,夢魂顛倒,怕著枕席。」言罷流下淚來。有集唐詩道:
    愁裡看春不當春,每逢佳節倍思親。
    誰堪登眺煙雲裡,水遠山長愁殺人。
  雄信道:「吾兄不必傷感。即如此,天明就打發吾兄長行便了。今晚倒穩睡一覺,以便早趕。」叔寶道:「已是許下了呢!」雄信道:「我一世不曾換口,難道欺兄不成?」轉身走進去了。叔寶積下一向熬煎,頓覺寬慰。手下人道:「秦爺聽得員外許了明日還家,笑顏便增了許多。」叔寶上床伸腳暢睡不題。你道雄信為何直要留到此時,才放他回去?自從那十月初一日,買了叔寶的黃驃馬下來,伯當與李玄邃說知了,就叫巧手匠人,像馬身軀,做一副熔金鞍轡,正月十五日方完。異常細巧,耀眼爭光。欲以厚贈叔寶,又恐他多心不受,做一副新舖蓋起來。將白銀打匾,縫在舖蓋裡,把舖蓋打卷,馬□了鞍轡,捎在馬鞍繑後,只說是舖蓋,不講裡面有銀子。方才把那黃驃馬牽將出來,又自有當面的贐禮。叔寶要向東嶽廟去謝魏玄成,雄信又著人去請了來。賓主是一桌酒奉餞。旁邊桌子上,擺五色潞綢十匹,做就的寒衣四套,盤費銀五十兩。
  雄信與叔寶把盞飲酒,指桌上禮物向叔寶道:「些微薄敬,望兄哂納。往日叮嚀求榮不在朱門下,這句話說,兄當牢記,不可忘了。」魏玄成道:「叔寶兄低頭人下,易短英雄之氣;況弟曾遇異人,道真主已出,隋祚不長。似兄英勇,怕不做他時住命功臣?就是小弟托過黃冠,亦是待時而動。兄可依員外之言,天生我材,斷不淪落。」叔寶心中暗道:「玄成此言,殊似有理。但雄信把我看小了。這叫做久處令人賤,贐送了幾十兩銀子,他就叫我不要入公門。他把我當在家常是少了飯錢賣馬的人。不知我雖在公門,上下往來朋友,贐禮路費,費幾百金不能過一年,他就說許多閒話。」只得口裡答謝道:「兄長金石之言,小弟當銘刻肺腑。歸心如箭,酒不能多。」雄信取大杯對飲三杯,玄成也陪飲了三杯。叔寶告辭,把許多物件,都捎在馬鞍繑後,舉手作別。正是:
    揮手別知己,有酒不盡傾。只因鄉思急,頓使別離輕。 出莊上馬,緊縱一轡,那黃驃馬見了故主,馬健人強,一口氣跑了三十裡路,才收得住。捎的那舖蓋拖下半邊來。這馬若叔寶自己□的,便有筋節,捎的行李,就不得拖將下來;卻是單家莊上手下人的捎的,一頓頓松了皮條,馬走一步踢一腳。叔寶回頭看道:「這行李捎得不好,朋友送的東西,若失落了,辜負他的好意。耽遲不耽錯,前邊有一村鎮,且暫停一晚,到明日五更天,自己□馬,行李就不得差錯了。」逕投店來。此處地方名皂角林,也是叔寶時運不利,又遭出一場大禍來,未知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小弟唔易做, 大佬更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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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皂角林財物露遭殃 順義村擂台逢敵手

   詩曰:
    英雄作事頗囗囗,讒夫何故輕淄涅。
    積猜惑信不易明,黑白妍姓難解辨。
    雉網鴻罹未足悲,從來財貨每基危。
    石崇金谷空遺恨,奴守利財能爾為。
    堪悲自是運途蹇,干戈匝地無由免。
    昂首嗟噓只問天,紛紛肉眼何須譴。
  凡人無錢氣不揚,到得多財,卻也為累。若土著之民,富有資財,先得了一個守財虜的名頭,又免不得個有司著想,親友妒嫉。若在外囊囊沉重了些,便有動掠之虞。跡涉可疑,又有意外之變,怕不福中有禍,弄到殺身地位?
  說話秦叔寶未到皂角林時,那皂角林夜間有響馬,割了客人的包去。這店主張奇,是一方的保正,同十一個人,在潞州遞失狀去,還不曾回來,婦人在櫃裡面招呼,叫手下搬行李進客房,牽馬槽頭上料,點燈擺酒飯,已是黃昏深夜。張奇被蔡太守責了十板,發下廣捕,批著落在他身上,要捉割包響馬,著眾捕盜人押張奇往皂角林捉拿。曉得響馬與客店都是合夥的多,故此蔡太守著在他身上。叔寶在客房中,聞外面喧嚷,又認是投宿的人,也不在話下。
  且說張奇進門,對妻子道:「響馬得財漏網,瘟太守面糊盆,不知苦辣,倒著落在我身上,要捕風弄月,教我那裡去追尋?」婦人點頭,引丈夫進房去。眾捕盜亦跟在後邊,聽他夫妻有甚說話。張奇的妻子對丈夫道:「有個來歷不明的長大漢子,剛才來家裡下著。」眾捕盜聞言,都進房來道:「娘子你不要迴避,都是大家身上的干系。」婦人道:「列位不要高聲,是有個人在我家裡。」眾人道:「怎麼就曉得他是來歷不明?」婦人道:「這個人渾身都是新衣服,舖蓋齊整,隨身有兵器,騎的是高頭大馬。說是做武官的,畢竟有手下儀從;說是做客商的,有附搭的伙計。這樣齊整人,獨自個投宿,就是個來歷不明的了。」眾人道:「這話講得有理,我們先去看他的馬。」手下掌燈,往後槽來看。卻不是潞州的馬,像是外路的馬,想是拒捕官兵追下來失落了,單問:「如今在那個房裡?」婦人指道:「就是這裡。」眾人把堂前燈,都吹滅了,房裡卻還有燈。眾人在避縫外,往裡窺看。叔寶此時晚飯吃過,傢伙都收拾,出去把房門拴上,打開舖蓋要睡。只見褥子重很緊,捏去有硬東西在內,又睡不得,只得拆開了線,把手伸進去摸將出來。原來是馬蹄銀,用鐵錘打匾,研方的好像磚頭一般,堆了一桌子。叔寶又驚又喜,心中暗道:「單雄信,單雄信,怪道你教我回山東,不要當差。原來有這等厚贈,就是掘藏,也還要費些力氣,怎有這現成的造化。他想是怕我推辭,暗藏在舖蓋裡邊。單二哥真正有心人也。」只不知每塊有多少重,把銀子逐塊拿在手裡掂一掂,試一試。那曉得:
    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
  眾捕盜看他暗喜的光景,對眾人道:「是真正響馬。若是買貨的客人,自己家裡帶來的本錢,多少輕重,自然曉得。若是賣貨的客人,主人家自有發帳法碼,交花明白,從沒有不知數目的。怎麼拿在飯店裡,掂斤播兩。這個銀子難道不是打劫來的麼?決是響馬無疑。」常言道:「縛虎休寬。」先去後邊把他的馬牽來藏過了,眾捕盜腰間解下十來條索子,在他房門外邊,櫃欄柱磉門房格子,做起軟絆地繃來,絆他的腳步。檢一個有膽量的,先進去引他出來。
  店主張奇,先瞧見他這一桌子的銀子,就留了心,想:「這東西是沒處查考的,待我先進房去,擄他幾塊,怕他怎的?」對眾人道:「列位老兄,你們不知我家門戶出入,待我先進去引他出來何如?」眾捕人曉得利害的,隨口應道:「便等你進去。」張奇一口氣吃了兩三碗熱酒,用腳將門一蹬,那門閂是日夜開閉,年深月久,滑溜異常,一腳激動,便跳將出來。張奇趕進房去,竟搶銀子。叔寶為這幾兩銀子,手腳都亂了。若空身坐在房裡,人打進來招架住了,問個明白,就問出理來了。因有滿桌子的銀子,不道人來拿他,只道歹人進來搶劫,怒火直衝,動手就打。一掌去,遏的一聲響,把張奇打來撞在牆上,腦漿噴出,噯呀一聲,氣絕身亡。正是:
    妄想黃金入袖,先教一命歸泉。
  外面齊聲吶喊:「響馬拒捕傷人。」張奇妻子舉家號陶痛哭。叔寶在房裡著忙起來:「就是誤傷人命,進城到官,也不知累到幾時。我又不曾通名,棄了行囊走脫了罷。」洩開腳步,往外就走。不想腳下密佈軟絆,輕輕跌倒。眾捕盜把撓鉤將秦瓊搭住,五六根水火棍一起一落。叔寶伏在地繃上,用膀臂護了自己頭腦,任憑他攢打,把拳頭一囗,短棍俱折。眾人又添換短的兵器,鐵鞭拐子、流星鐵尺、金剛箍、鐵如意,乒乓劈拍亂打。正是:
    虎陷深坑難展爪,龍道鐵網怎騰空。
  四腳都打傷了。眾人將叔寶跣剝衣裳,繩穿索綁,取筆硯來寫響馬的口詞。叔寶道:「列位,我不是響馬,是山東齊州府劉爺差人。去年八月間,在你本府投文,曾解軍犯,久病在此,因朋友贈金還鄉,不知列位將我錯認為盜,誤傷人命,見官自有明白。」眾人那裡聽他的言語,把地下銀子都拾將起來,贓物開了數目,馬牽到門首抬這秦瓊。張奇妻子叫村中人寫了狀子,一同離了皂角林,往潞州城來。這卻是秦瓊二進潞州。
  到城門首時,三更時候,對城上叫喊守城的人:「皂角林拿住割包響馬,拒捕又傷了人命,可到州中報太爺知道。」眾人以訛傳訛,擊鼓報與太爺。蔡刺史即時吩咐巡邏官員開城門,將這一干人押進府來,發法曹參軍勘問。那巡邏官員開了城門,放進這一干人到參軍廳。這參軍姓斛斯名寬,遼西人氏,夢中喚起,腹中酒尚未醒。燈下先叫捕人錄了口詞,聽得說道:「獲得賊銀四百余兩,有馬有器械,響馬無疑。」便叫:「響馬你喚甚名字?那裡人?」叔寶忙叫道:「老爺,小的不是響馬,是齊州解軍公差秦瓊。八月間到此,蒙本府劉爺給過批回。」那斛參軍道:「你八月給批,緣何如今還在此處,這一定近處還有窩家。」叔寶道:「小的因病在此耽延。」斛參軍道:「這銀子是那裡來的?」叔寶道:「是友人贈的。」斛參軍道:「胡說,如今人一個錢也捨不得,怎有許多銀子贈你?明日拿出窩家黨羽,就知強盜地方與失主姓名了。怎又拒捕打死張奇?」叔寶道:「小的十九日黃昏時候,在張奇家投歇,忽然張奇帶領多人,搶入小的房來。小的疑是強盜,失手打去,他自撞牆身死。」斛參軍道:「這拒捕殺人,情也真了。你那批回在何處?」叔寶道:「已托友人寄回。」斛參軍道:「這一發胡說。你且將投文時,在那家歇宿,病時在誰家將養,一一說來,我好喚齊對證。還可出豁你。」叔寶只得報出王小地、魏玄成、單雄信等人。斛參軍聽了一本的帳,叫且將賊物點明,響馬收監,明日拘齊窩主再審。可憐將叔寶推下監來。正是:
    平空身陷造羅網,百口難明飛禍殃。
  次日,斛參軍見蔡刺史道:「昨家老大人發下人犯,內中拒捕殺人的叫做秦瓊,稱系齊州解軍公人,卻無批文可據。且帶有多銀,有馬有器械,事俱可疑。至於張奇身死是實,但未曾查有窩家失主黨羽,及檢驗屍傷,未敢據覆。」蔡刺史道:「這事也大,煩該應細心鞠審解來。」斛參軍回到廳,便出牌拘喚王小二、魏玄成、單雄信一干人。
  王小二是州前人,央個州前人來燒了香,說是他公差飯店,並不知情,歇了。魏玄成被差人說強盜專在庵觀寺院歇宿,百方刁手背,詐了一大塊銀子。雄信也用幾兩,隨即收拾千金,帶從人到府前,自己有一所下處。喚手下人去請府中童老爹與金老爹來。原來這兩個,一個叫做童環,字佩之;一個叫做金甲,字國俊。俱是府中捕盜快手,與雄信通家相處。雄信見金、童二人到下處來,便將千金交與他,憑他使用。兩人停妥了監中,去見叔寶,與他同了聲口。斛參軍處貼肉手思,魏玄成也是雄信為他使用得免。及至皂角林去檢驗屍傷,金、童二人買囑了仵作,把張奇致命處,做了磚石撞傷。捕人也是金、童周全,不來苦執覆審,把銀子說是友人蒲山公李密與王伯當相贈的,不做盜賊。不打不夾,出一道審語解堂道:
    審得秦瓊以齊州公差至潞州,批雖寄回,而歷歷居停有主,不得以盜
  疑也。張奇以金多致猜,率眾掩之。秦瓊以倉猝之中,極力推毆,使張奇
  觸牆而死。律以故殺,不大苛乎?宜以誤傷末減,一戍何辭。其銀兩據稱
  李密、王伯當贈與,合無俟李密等到官質明給發。
  論起做了誤傷,也不合充軍,這也是各朝律法不同。既非盜賊,自應給還,卻將來貯庫,這是衙門討好的意思,干設以肥上官。捕人誣盜也該處置,卻把事都推在已死張奇身上。解堂時,斛參軍先面講了,蔡刺史處關節又通,也只是個依擬,叔寶此時得了命,還敢來討鞍馬器械銀兩?憑他貯庫。問了一個幽州總管下充軍,金解起發。雄信恐叔寶前途沒伴,兵房用些錢鈔,托童佩之、金國俊押解,一路相伴。批上就金了童環、金甲名字,當差領文,將叔寶扭鎖出府大門外,松了刑具,同到雄信下處,拜謝活命之恩。
  雄信道:「倒是小弟遺累了兄,何謝之有?」叔寶道:「這是小弟運途淹蹇,至有此禍,若非兄全始全終,已作囹圄之鬼。」雄信就替佩之、國俊安家,邀叔寶到二賢莊來,沐浴更衣,換了一身布衣服,又收拾百金盤費,壯叔寶行色,擺酒錢別告辭。雄信臨分別,取出一封書來道:「童佩之,叔寶在山東、河南交友甚多,就是不會相會的,慕他名也少不得接待。這幽州是我們河北地方,叔寶卻沒有朋友,恐前途舉目無親,把這封書到了涿郡地方,叫做順義村,也是該處有名的一個豪傑,姓張名公謹,與我通家有八拜之交;你投他引進幽州,轉達公門中當道朋友,好親目叔寶。」佩之道:「小弟曉得。」辭了雄信,三人上路。正是:
    春日陽和天氣好,柳垂金線透長堤。
  三人在路上說些自己本領,及公門中事業,彼此相敬相愛。不覺數日之間,到了涿郡。已牌時候,來至順義村。一條街道,倒有四五百戶人家,入街頭第二家就是一個飯店。叔寶站住道:「賢弟,這就是順義村,要投張朋友處下書;初會問的朋友,肚中饑餓,不好就取飯食。常言說:『投親不如落店。』我們且上飯店中打個中火,然後投書未遲。」童、金二人道:「秦大哥講得有理。」三人進店,酒保引進坐頭,點下茶湯,擺酒飯。才吃罷,叔寶同國俊、佩之出店觀看。
  只見街坊上無數少年,各執齊眉短棍,擺將過去。中軍鼓樂簇擁。馬上一人,貌若靈官,戴萬字頂包巾,插兩朵金花,補服挺帶,彩緞橫披;馬後又是許多刀槍簇擁,迎將過去。叔寶問店家:「迎送的這個好漢,是什麼人?」主人道:「我們順義村,今日迎太歲爺。」叔寶道:「怎麼叫這等一個兇名?」店主道:「這位爺姓史,雙名大奈,原是香將,迷失在中原。近日謀幹在幽州羅老爺標下,授旗牌官。羅老爺選中了史爺人材,不知胸中實授本領,發在我們順義村,打三個月擂台;三個月沒有敵手,實授旗牌官。舊歲冬間立起,今日是清明佳節。起先有幾個附近好漢,後邊是遠方豪傑,打過幾十場,莫說贏得他的沒有,便是跌得平交的也沒見,如今又迎到擂台上去。」叔寶問道:「今日可打了麼?」店家道:「今日還打一日,明日就不打了。」叔寶道:「我們可去看得麼?」店家笑道:「老爺不要說看,有本事也憑老爺去打。」叔寶道:「店家替我們把行李收下,看打擂台回來,算還你飯錢。」叫佩之、國俊把盤費的銀子,謹慎在腰間。
  三人出得店門。後邊看打擂台的百姓,絡繹不絕。走盡北街,就是一所靈官廟,廟前有幾畝荒地,地上築起擂台來,有九尺高,方圓闊二十四丈。台下有數千人圍繞爭看。史大奈吹打迎上擂台。叔寶弟兄三人,捱將進去,上擂台馬頭邊,看可有人上去打還沒有人?只見那馬頭左首,兩扇朱紅欄杆,方方的一個拐角兒。欄杆裡面設著櫃,櫃台上面天平法碼支架停當。又有幾個少年掌銀櫃。三人到欄杆邊,叔寶問:「列位,打擂是個比武的去處,設這櫃欄天平何用?」內中一人道:「朋友,你不知道,我們史爺是個賣博打。」叔寶道:「原來是為利。」那人道:「你不曉得,始初時沒有這個意思。立起擂台來,一個雷聲天下響,五湖四海盡皆聞,英雄豪傑群聚於台下。我們史爺為人謹慎,恐武不善作打傷了人,沒有憑據,有一個人上去打,要寫一張認狀。如要上去的,本人姓名鄉貫年庚,設個誓要寫在認狀上,見得打死勿論。這個認狀卻雷同不得,有一個人要寫一張,爭強不伏弱,那人肯落後,都要爭先,為寫這個認狀,幾日不得清白。故此史爺說不要寫認狀了,設下這櫃欄天平。財與命相連;好事的朋友都到櫃上來交銀子。」叔寶道:「交多少?」那人道:「不多。有一個人交五兩銀子,不拘多少人,銀子交完了,史爺發號令上來打。有一個先往上走,第二個豪傑趕上一步,拖將下來,拖下的就不得上去,就是第三個上去了。當場時有本事打我史爺一拳,以一博十,贏我史爺五十兩銀子,踢一腳一百兩銀子,跌一交贏一百五十兩銀子,買一頓拳頭打殘疾回去怨命就罷了。起先聚二三十人上台去,被史爺紛紛的都慣將下來,一月之間,贏了千金。但有銀子本領不如的,不敢到櫃上來交,有本領沒有銀子的也打不成。故此後來這兩個月上去打的人甚少,今日做圓滿,只得將櫃欄天平佈置在此,不知道可有做圓滿的豪傑來?」叔寶對佩之、國俊笑道:「這倒也是豪傑幹的事。」佩之就攛掇叔寶道:「兄上去。官事後中途發一個財。兄的本領,是我們知道的,一百五十兩手到取來,幽州衙門中用也是好的。」叔寶道:「賢弟,命不如人說也閒,我的時運不好。雄信送幾兩銀子,沒有福受用,皂角林惹官事,來潞州受了許多坎坷。這裡打人又想贏得銀子,莫說上去,只好看看罷。」佩之就要上去道:「這個機會不要蹉了,小弟上去要耍罷。」
  這個童佩之、金國俊不是無名之人,潞州府堂上當差有名的兩個豪傑。叔寶與他不是久交,因遭官事,雄信引首,得以識荊,又不曾與他比過手段,見他高興要上去耍耍,叔寶卻也奉承道:「賢弟逢場作戲,你要上去,我替你兌五兩銀子。」叔寶交銀子在櫃裡,童佩之上擂台來打。那擂台馬頭是九尺高,有十八層疆剎。才走到半中間,圍繞看的幾千人,一聲喝彩,把童佩之嚇得骨軟筋酥。這幾千人是為許久沒有人上去,今日又有人上去做圓滿,眾人吶喊助他的威。卻不曉得他沒來歷的,嚇軟了,卻又不好回來,只得往上走,走便往上走,卻不像先前本來面目了,做出許多張志來:咬牙切齒,怒目睜眉,揎拳裸袖,綽步撩衣,發狠上前。下邊看的人贊道:「好漢發狠上去了。」
  卻說史大奈在擂台上三月,不曾遇著敵手,旁若無人。見來人腳步囂虛,卻也不在他腔子裡面。獅子大開口,做一個門戶勢子,等候來人,上中下三路,皆不能出其匡郭。童環到擂台上,見史大奈身軀高大,壓伏不下,他輕身一縱,飛仙踹雙腳掛面落將下來,史大奈用個萬敵推魔勢,將童環腳拿落在擂台上,童環站下,左手撩陰,右手使個高頭馬勢,來伏史大奈。史大奈做個織女穿梭,從右肋下攢在童環背後,楂住衣服鸞帶,叫道:「我也不打你了,竄下去罷!」把手一撐,從擂台上竄將下來,下邊看的一讓,摜了個燕子衍泥,拍拓跌了一臉灰沙。把一個童佩之,弄得滿面羞慚。
  一個秦叔寶急得火星爆散,喝道:「待我上去!」就住前走。掌櫃的攔住道:「上去要重兌銀子,前邊五兩銀子已輸絕了。」叔寶不得工夫兌,取一大錠銀子,丟在櫃上道:「這銀子多在這裡,打了下來與你算罷。」也不從馬頭上上擂台去,平地九尺高一竄,就跳上擂台來,竟奔史大奈。史大奈招架,秦瓊好打。
    拽開四平拳,踢起雙飛腳。一個韜肋壁胸敦,一個剜心側膽
  著。一個青獅張口來,一個鯉魚跌子躍。一個餓虎撲食最傷人,一
  個蛟龍獅子能兇惡。一個忙舉觀音掌,一個急起羅漢腳。長拳架
  勢自然兇,怎比這回短打多掠削?
  也不像兩個人打,就如一對猛虎爭餐,擂台上流做一團。牡丹雖好,全憑綠葉扶持。難道史大奈在順義村打了三個月擂台,也不曾有敵手,孤身就做了這一個好漢。一個山頭一只虎,也虧了順義村的張公謹做了主人,就是叔寶有書投他,尚未相會的。
  此時張公謹在靈宮廟,叫包人整治酒席,伺候賀喜。又邀一個本村豪傑白顯道。他二人是酒友,等不得安席,先將幾樣果菜在大殿上,取壇冷酒試嘗。只見兩個後生慌忙的走將進來道:「二位老爺,史老爺官星還不現。」公謹道:「今日做圓滿,怎麼說這話?」來人道:「擂台上史爺倒先把一個摜將下來,得了勝,後跳一個大漢上去,打了三四十合不分勝敗。小的們擂台底下觀看,史爺手腳都亂了,打不過這個人。」張公謹道:「有這樣事?可可做圓滿,就逢這個敵手。」叫:「白賢弟,我們且不要吃酒,大家去看看。」出得廟來,分開眾人,擂台底下看上邊還打哩,打得愁雲怨霧,遮天蓋地。正是:
    黑虎金錘降下方,斜行要步鬼神忙。劈面掌參勾就打,短簇賺
  擘破撩襠。
  張公謹見打得兇,不好上去,問底下看的人:「這個豪傑,從那一條路上來的?」底下看的人,就指著童佩之、金國俊二人道:「那個鬟腳裡有些沙灰的,是先摜下來的了。那個衣冠整齊的,是不曾上去打的。問這兩個人,就知道上頭打的那個人了。」張公謹卻是本方土主,喜孜孜一團和氣,對佩之舉手道:「朋友,上面打擂的是誰?」童佩之跌惱了,臉上便拂乾淨了,鬟腳還有些沙灰,見叔寶打贏了,沒好氣答應人道:「朋友,你管他閒事怎麼?憑他打罷了!」公謹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恐怕是道中朋友,不好挽回。」金國俊卻不惱他,不曾上去打,上前來招架道:「朋友,我們不是沒來歷的人,要打便一個對一個打就是了,不要講打攢盤的話。就是打輸了,這順義村還認得本地方幾個朋友。」公謹道:「兄認得本地方何人?」國俊道:「潞州二賢莊單二哥有書,到順義村投公謹張大哥,還不曾到他莊上下書。」公謹大笑。白顯道指定公謹道:「這就是張大哥了。」國俊道:「原來就是張兄,得罪了。」公謹道:「兄是何人?」國俊道:「小弟是金甲,此位童環。」公謹道:「原來是潞州的豪傑。上邊打擂的是何人?」國使道:「這就是山東歷城秦叔寶大哥。」
  張公謹搖手大叫:「史賢弟不要動手,此乃素常聞名秦叔寶兄長。」史大親與叔寶二人收住拳。張公謹挽住童佩之,白顯道拖著金國俊四人笑上台來,六友相逢,彼此陪罪。公謹叫道:「台下看擂的列位都散了罷!不是外人來比勢,乃是自己朋友訪賢到此的。」命手下將櫃台往靈官廟中去。邀叔寶下擂台,進靈官廟舖拜氈頂禮相拜,鼓手吹打安席,公謹席上舉手道:「行李在於何處?」叔寶道:「在街頭上第二家店內。」公謹命手下將秦爺行李取來,把那櫃裡大小二錠銀子返壁於叔寶。叔寶就席間打開包裹,取雄信的存書,遞與公謹拆開觀看道:「啊!原來兄有難在幽州,不打緊,都在小弟身上。此席酒不過是郊外小酌,與史大哥賀喜,還要屈駕到小莊去一坐。」六人匆匆幾杯,不覺已是黃昏時候。公謹邀眾友到莊。大廳秉燭焚香,邀叔寶諸友八拜為交,拜罷擺酒過來,直飲到五更時候。史大奈也要到帥府回話,白顯道也要相陪。張公謹備六騎馬,帶從者十余人,齊進幽州投文。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小弟唔易做, 大佬更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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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張公謹仗義全朋友 秦叔寶帶罪見姑娘

   詞曰:
    雲翻雨覆,交情幾動窮途哭。惟有英雄,意氣相孚自不同。
  魚書一紙,為人便欲拚生死。拯厄扶危,管鮑清風尚可追。
                    調寄「減字木蘭花」
  交情薄的固多,厚的也不少。薄的人富貴時密如膠漆,患難時卻似搏沙,不肯攏來。若俠士有心人,莫不極力援引,一紙書奉如誥敕;這便是當今陳雷,先時管鮑。順義村到幽州只三十裡路,五更起身,平明就到了。公謹在帥府西首安頓行李,一面整飯,就叫手下西轅門外班房中,把二位尉遲老爺請來。這個尉遲,不是那個尉遲恭,乃周相州總管尉遲迥之族侄,兄弟二人,哥哥叫尉遲南,兄弟叫尉遲北,向來與張公謹通家相好,現充羅公標下,有權衡的兩員旗牌官。帥府東轅門外是文官的官廳,西轅門外是武弁的官廳,旗牌聽用等官,只等轅門裡掌號奏樂三次,中軍官進轅門扯旗放炮,帥府才開門。尉遲南、尉遲北戎服伺候,兩個後生走進來叫:「二位爺,家老爺有請。」尉遲南道:「你是張家莊上來的麼?」後生道:「是。」尉遲南道:「你們老父在城中麼?」後生道:「就在轅門西首下處,請二位老爺相會。」
  尉遲南吩咐手下看班房,竟往公謹下處來。公謹因尉遲南兄弟是兩個金帶前程的,不便與他抗禮,把叔寶、金、童藏在客房內,待公謹引首,道達過客相見,才好來請。張公謹、史大奈、白顯道三人正坐,兄見尉遲兄弟來到,各各相見,分賓主坐下。尉遲南見史大奈在坐,便開言道:「張兄今日進城這等早,想為史同袍打擂台日期已完,要參謁本官了。」公謹道:「此事亦有之,還有一事奉聞。」尉遲南道:「還有什麼見教?」公謹衣袖裡取出一封書來,遞與尉遲昆玉,接將過來拆開了,兄弟二人看畢道:「啊,原來是潞州二賢莊單二哥的華翰,舉薦秦朋友到敝衙門投文,托兄引首。秦朋友如今在那裡?請相見罷了。」公謹向客房裡叫:「秦大哥出來罷!」豁琅琅的響將出來。童環奉文書,金甲帶鐵繩,叔寶坐著虎軀,扭鎖出來。尉遲兄弟勃然變色道:「張大哥,你小覷我;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單二哥的華翰到兄長處,因親及親,都是朋友,怎麼這等相待!」公謹陪笑道:「實不相瞞,這刑具原是做成的活扣兒,恐賢昆玉責備,所以如此相見,倘推薄分,取掉了就是。」尉遲兄弟親手上前,替叔寶疏了刑具,教取拜氈過來相拜道:「久聞兄大名,如春雷轟耳,無處不聞,恨山水迢遙,不能相會。今日得見到此,三生有幸。」叔寶道:「門下軍犯,倘蒙題攜,再造之恩不淺。」尉遲南道:「兄諸事放心,都在愚弟身上。此二位就是童佩之、金國俊了。」二人道:「小的就是童環、金甲。」尉遲南道:「皆不必太謙,適見單員外華翰上亦有尊字,都是個中的朋友。」都請來對拜了。尉遲南叫:「佩之,桌上放的可就是本官解文麼?」佩之答道:「就是。」尉遲南道:「借重把文書取出來,待愚兄弟看裡邊的事故。待本官升堂問及,小弟們方好答應。」重環假小心道:「這是本官鈴印彌封,不敢擅開。」尉遲南道:「不妨。就是釘封文書,也還要動了手。不過是個解文,打開不妨?少不得堂上官府,要拆出必得愚兄弟的手,何足介意。」公謹命手下取火酒半杯,將彌封潤透,輕輕揭開,把文書取出。尉遲兄弟開看了,遞還童環,吩咐照舊彌封。
  只見尉遲南嘿然無語。公謹道:「兄長看了文書,怎麼嘿嘿沉思?」尉遲南道:「久聞潞州單二哥高情厚誼,恨不能相見,今日這椿事,卻為人謀而不忠。」秦叔寶感雄信活命之恩,見朋友說他不是,顧不得是初相會,只得向前分辯:「二位大人,秦瓊在潞州,與雄信不是故交,邂逅一面,拯我於危病之中,復贈金五百還鄉。秦瓊命蹇,皂角林中誤傷人命,被太守問成重辟,又得雄信盡友道,不惜千金救秦瓊,真有再造之恩。二位大人怎麼嫌他為人謀而不忠?」尉遲南道:「正為此事。看雄信來書,把兄薦到張仁兄處,單員外友道已盡。但看文書,兄在皂角林打死張奇,問定重罪,雄信有回天手段,能使改重從輕,發配到敝衙門來。吾想普天下許多福境的衛所,怎麼不揀個魚米之鄉,偏發到敝地來?兄不知我們本官的利害,我不說不知。他原是北齊駕下勳爵,姓羅名藝,見北齊國破,不肯臣隋,統兵一枝,殺到幽州,結連突厥可汗反叛。皇家累戰不克,只得頒詔招安,將幽州割與本官,自收租稅養老,統雄兵十萬鎮守幽州。本官自恃武勇,舉動任性,凡解進府去的人,恐怕行伍中頑劣不遵約束,見面時要打一百棍,名殺威棒。十人解進,九死一生。兄到此間難處之中。如今設個機變:叫佩之把文書封了,待小弟拿到掛號房中去,吩咐掛號官,將別衙門文書掣起,只把潞州解文掛號,獨解秦大哥進去。」
  眾朋友聞尉遲之言,俱吐舌吃驚。張公謹道:「尉遲兄怎麼獨解秦大哥進去?」尉遲南道:「兄卻有所不知。裡邊太太景是好善,每遇初一月半,必持齋念佛,老爺坐堂,屢次叮囑不要打人。秦大哥恭喜,今日恰是三月十五日。倘解進去的人多了,觸動本官之怒,或發下來打,就不好親目了。如今秦大哥暫把巾兒取起,將頭髮蓬松,用無名異塗搽面龐,假托有病。童佩之二位典守者,辭不得責,進帥府報稟,本人選中有病。或者本官喜怒之間,著愚兄下來驗看,上去回覆果然有病,得本官發放,討收管,秦大哥行伍中,豈不能一槍一刀,博一個衣錦還鄉?只是如今早堂,投文最難,卻與性命相關,你們速速收拾,我先去把文書掛號。」
  尉遲二人到掛號房中,吩咐掛號官:「將今日各衙門的解文都掣起了,只將這潞州一角文書掛號罷。」掛號官不敢違命,應道:「小官知道了。」此時掌號官奏樂三次,中軍官已進轅門。叔寶收拾停當,在西轅門伺候,尉遲二人將掛過號的文書,交與童環,自進轅門隨班放大炮三聲,帥府開門。中軍官、領班、旗鼓官、旗牌官、聽用官、令旗手、捆綁手、刀斧手,一班班,一對對,一層層,都進帥府參見畢,各歸班侍立府門首。報門官報門,邊關夜不收馬兵官將巡邏回風人役進,這一起出來了,第二次就是供給官,送進日用心紅紙和飲食等物。第三次就是掛號官,捧號簿進帥府,規矩解了犯人,就帶進轅門裡伺候。掛號官出來,卻就利害了:兩丹墀有二十四面金鑼,一齊響起。一面虎頭牌,兩面令字旗,押著掛號官出西首角門,到大門外街台上。執旗官叫投文人犯,跟此牌進。童環捧文書,金甲帶鐵繩,將叔寶扭鎖帶進大門,還不打緊;只是進儀門,那東角門鑽在刀槍林內。到月台下,執牌官叫跪下。東角門到丹墀,也只有半箭路遠,就像爬了幾十裡峭壁,喘氣不定。秦叔寶身高丈餘,一個豪傑困在威嚴之下,只覺的身子都小了,跪伏在地,偷眼看公坐上這位官員:
    玉立封侯骨,金堅致主心。發因憂早白,謀以老能沉。
    塞外威聲遠,帷中感士深。雄邊來李牧,烽火絕遙岑。 鬚髮斑白,一品服,端坐如泰山,巍巍不動。羅公叫中軍,將解文取上來。中軍官下月台取了文書,到滴水簷前,雙膝跪下。帳上官將接去,公座旁驗吏拆了彌封,舖文書於公座上。羅公看潞州刺史解軍的解文,若是別衙門解來的,打也不打與就發落了。潞州的刺史蔡建德,是羅公得意門生。這羅公是武弁的勳衛,怎麼有蔡建德方印文官門生?原來當年蔡建德曾解押幽州軍糧違限,據軍法就該重處,羅公見他青年進士,法外施仁,不曾見罪。蔡建德知恩,就拜在羅公門下。今羅公見門生問成的一個犯人,將文書看到底,看蔡建德才思何如,問成的這個人,可情真罪當。親看軍犯一名秦瓊,歷城人。觸目驚心,停了一時,將文書就掩過了,叫驗吏將文書收去,譽寫入冊備查,吩咐中軍官:「叫解子將本犯帶回,午堂後聽審。」童環、金甲,聽得叫他下去,也沒有這等走得爽利了,下月台帶鐵繩往下就走。
  此時張公謹、史大奈、白顯道,都在西轅門外伺候,問尉遲道:「怎麼樣了?」尉遲道:「午堂後聽審。」公謹道:「審什麼事?」尉遲南道:「從來不會有這等事,打與不打就發落了,不知審什麼事?」公謹道:「什麼時候?」尉遲南道:「還早。如今閉門退堂,盡寢午膳,然後升堂問事,放炮升旗,與早堂一般規矩。」公謹道:「這等尚早,我們且到下處去飲酒壓驚。出了轅門,卸去刑具,到下處安心。只聽放炮,方來伺候未遲。」
  卻說羅公發完堂事,退到後堂,不回內行。叫手下除了冠帶,戴諸葛巾,穿小行衣,懸玉面囗帶,小公座坐下。命家將問驗吏房中適才潞州解軍文書,取將進來,到後堂公座上展開,從頭閱一遍,將文書掩過。喚家將擊雲板,開宅門請老夫人秦氏出後堂議事。秦氏夫人,攜了十一歲的公子羅成,管家婆丫環相隨出後堂。老夫人見禮坐下,公子待立。夫人聞言道:「老爺今日退堂,為何不回內衙?喚老身後堂商議何事?」羅公歎道:「當年遭國難,令先兄武衛將軍棄世,可有後人麼?」夫人聞言,就落下淚來道:「先兄秦彝,聞在齊州戰死。嫂嫂寧氏,止生個太平郎,年方三歲,隨任在彼,今經二十余年,天各一方,朝代也不同了,存亡未保。不知老爺為何問及?」羅公道:「我適才升堂,河東解來一名軍犯。夫人你不要見怪,到與夫人同姓。」夫人道:「河東可就是山東麼?」羅公笑道:「真是婦人家說話,河東與山東相去有千里之遙,怎麼河東就是山東起來?」夫人道:「既不是山東,天下同姓者有之,斷不是我那山東一秦了。」羅公道:「方纔那文書上,卻說這個姓秦的,正是山東歷城人,齊州奉差到河東潞州。」夫人道:「既是山東人,或者是太平郎有之。他面貌我雖不能記憶,家世彼此皆知,老身如今要見這姓秦的一面,問他行藏,看他是否。」羅公道:「這個也不難。夫人乃內室,與配軍覲面,恐失了我官體,必須還要垂簾,才好喚他進來。」
  羅公叫家將垂簾,傳令出去,小開門喚潞州解人帶軍犯秦瓊進見。他這班朋友,在下處飲酒罈驚。止有叔寶要防聽審,不敢縱飲,只等放炮開門,才上刑具來聽審,那裡想到是小開門,那轅門內監旗官,地覆天翻喊叫:「老爺坐後堂審事,叫潞州解子帶軍犯秦瓊聽審!」那裡找尋?直叫到尉遲下處門首,方才知道,慌忙把刑具套上。尉遲南、尉遲北是本衙門官,重環、金甲帶著叔寶,同進帥府大門。張公謹三人,只在外面伺候消息。這五人進了大門,儀門,上月台,到堂上,將近後堂,屏門後轉出兩員家將,叫:「潞州解子不要進來了。」接了鐵繩,將叔寶帶進後堂,階下跪著。叔寶偷眼往上看,不像早堂有這些刀斧威儀。羅公素衣打份,後面立青衣大帽六人,盡皆垂手,台下家將八員,都是包巾扎袖。叔寶見了,心上寬了些。羅公叫:「秦瓊上來些。」叔寶裝病怕打,做俯伏爬不上來。羅公叫家將把秦瓊刑具疏了,兩員家將下來,把那刑具疏了。羅公叫再上來些。叔寶又肘膝往上,捱那幾步。羅公問道:「山東齊州似你姓秦的有幾戶?」秦瓊道:「齊州歷城縣,養馬當差姓秦的甚多,軍丁只有秦瓊一戶。」羅公道:「這等你是武弁了。」秦瓊道:「是軍丁。」羅公道:「且住,你又來欺誑下官了。你在齊州當差,奉那劉刺史差遣公幹河東潞州,既是軍丁,怎麼又在齊州當那家的差?」秦瓊叩首道:「老爺,因山東盜賊生發,本州招募,有能拘盜者重賞。秦瓊原是軍丁,因捕盜有功,劉刺史賞小的兵馬捕盜都頭,奉本官差遣公幹河東潞州,誤傷人命,發在老爺案下。」羅公道:「你原是軍丁,補縣當差,我再問你:『當年有個事北齊主盡忠的武衛將軍秦彝,聞他家屬流落在山東,你可曉得麼?』叔寶聞父名,淚滴階下道:「武衛將軍,就是秦瓊的父親,望老爺推先人薄面,筆下超生。」羅公就立起來道:『你就是武衛將軍之子。」
  那時卻是一齊說話,老夫人在朱簾裡也等不得,就叫:「那姓秦的,你的母親姓什麼?」秦瓊道:「小的母親是寧氏。」夫人道:「呀,太平郎是那個?」秦瓊道:「就是小人的乳名。」老夫人見他的親侄兒伶仔如此,也等不得手下卷簾,自己伸手揭開,走出後堂,抱頭而哭,秦瓊卻不敢就認,哭拜在地,羅公也頓足長歎道:「你既是我的內親,起來相見。」公子在旁,見母親悲淚,也哭起來。手下家將早已把刑具拿了,到大堂外面叫:「潞州解子,這刑具你拿了去。秦大叔是老爺的內侄,老夫人是他的嫡親姑母,後堂認了親了,領批回不打緊,明日金押送出來與你。」尉遲南兄弟二人,鼓掌大笑出府。張公謹等眾朋友,都在外面等候;見尉遲兄弟笑出來,問道:「怎麼兩位喜容滿面?」尉遲南道:「列位放心,秦大哥原是有根本的人。羅老爺就是他嫡親姑爺,老太太就是姑母,已認做一家了。我們且到下處去飲酒賀喜。」
  去說羅公攜叔寶進宅門到內衙,吩咐公子道:「你可陪了表兄,到書房沐浴更衣,取我現成衣服與秦大哥換上。」叔寶梳蓖整齊,洗去面上無名異;隨即出來拜見姑爺、姑母,與公子也拜了四拜。即便問表弟取柬帖二副,寫兩封書:一封書求羅公金押了批回,發將出來,付與童佩之,潞州謝雄信報喜音;一封書付尉遲兄弟,轉達謝張公謹三友。此時後堂擺酒已是完備,羅公老夫婦上坐,叔寶與表弟列位左右。酒行二巡,羅公開言:「賢侄,我看你一貌堂堂,必有兼人之勇。令先君棄世太早,令堂又寡居異鄉,可曾習學些武藝?」叔寶道:「小侄會用雙間。」羅公道:「正是令先君遺下這兩銀金裝間,可曾帶到幽州來?」叔寶道:「小侄在潞州為事,蔡刺史將這兩根金裝間作為兇器,還有鞍馬行囊,盡皆貯庫。」羅公道:「這不打緊,蔡刺史就是老夫的門生,容日差官去取就是。只是目今有句話,要與賢侄講:老夫鎮守幽州,有十余萬雄兵,千員官將都是論功行賞,法不好施於親愛。我如今要把賢侄補在標下為官,恐營伍員中有官將議論,使賢侄無顏。老夫的意思,來日要往演武廳去,當面比試武藝,你果然弓馬熟嫻,就補在標下為官,也使眾將箝口。」叔寶躬身道:「若蒙姑父題拔,小侄終身遭際,恩同再造。」羅公吩咐家將,傳兵符出去,曉諭中軍官,來日盡起幽州人馬出城,往教軍場操演。
  明早五更天,羅公就放炮開門,中軍簇擁,史大奈在大堂參謁,回打擂台事,補了旗牌。一行將士都戎裝貫束,隨羅公駟馬車擁出帥府。
    十萬貔貅鎮北畿,斗懸金印月同輝。
    旗飄易水雲初起,槍簇燕台霜亂飛。
  叔寶那時沒有金帶銀帶前程,也只好像羅公本府的家將一般打扮:頭上金頂纏綜大帽,穿揉頭補服,銀面(革廷)帶,粉底皂靴,上馬跟羅公出東郭教軍場去了。公子帶四員家將,隨後也出帥府;奈守轅門的旗牌官攔住,叩頭哀求,不肯放公子出去。原來是羅公將令:平昔吩咐手下的,公子雖十一歲,膂力過人,騎劣馬,扯硬弓,常領家將在郊外打圍。羅公為官廉潔,恐公子膏粱之氣,踹踏百姓田苗,故戒下守門官不許放公子出帥府。公子只得命家將牽馬進府,回後堂老母跟前,拿出孩童的景像,啼哭起來,說要往演武廳去看表兄比試,守門官不肯放出。老夫人因叔寶是自己面上的瓜葛,不知他武藝如何,要公子去看著,先回來說與他知道,開自己懷抱,喚四個掌家過來。四人俱皆皓然白鬚,跟羅公從北齊到今,同榮辱,共休戚,都是金帶前程,稱為掌家。老夫人道:「你四人還知事,可同公子往演武廳去看秦大叔比試。說那守門官有攔阻之意,你說我叫公子去的,只是瞞著老爺一人就是。」四人道:「知道了。」公子見母親吩咐,歡喜不勝。忙向書房中收拾一張花哨的小弩,錦囊中帶幾十枝軟翎的竹箭,看表兄比試回家,就荒郊野外,射些飛禽走獸要子。
  五人上馬,將出帥府,守門官依舊攔住。掌家道:「老太太著公子去看秦大叔比試,只瞞著老爺一時。」守門官道:「求小爺速些回來,不要與老爺知道。」公子大喝一聲:「不要多言!」五騎馬出轅門,來到東郭教軍場。此時教場中已放炮升旗,五騎馬竟奔東轅門來,下馬瞧操演。那四個掌家,恐老爺帳上看見公子,著兩個在前,兩個在後,把公子夾在中間,東轅門來觀看。畢竟不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小弟唔易做, 大佬更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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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勇秦瓊舞間服三軍 賢柳氏收金獲一報

   詩曰:
    沙中金子石中玉,於將埋沒豐城獄。
    有時拂拭遇良工,精光直向蒼天燭。
    丈夫蹤跡類如此,倏而雲泥倏虎鼠。
    漢王高築驚一軍,淮陰因是維灌信。
    困窮拂抑君莫嗟,赳赳干城在兔囗。
    但教有寶懷間蘊,終見鳴河入帝裡。
  俗語道得好:運去黃金減價,時來頑鐵生光。叔寶在山東也做了些事,一到潞州,吃了許多波浪,只是一個時運未到。一旦遇了羅公,怕不平地登天,顯出平生本領?羅公要扶持叔寶,大操三軍。羅公坐帳中,十萬雄兵,畫地為式,用兵之法,井井有條。帳前大小官將頭目,全裝披掛,各持鋒利器械,排班左右。叔寶在左班中觀看,暗暗點頭:「我是井底之蛙,不知天地之大,枉在山東自負。你看我這姑爺五旬以外,鬚髮皓然,著一品服,掌生殺之權,一呼百諾,大丈夫定當如此。」要知羅公也卻不要看操,只留心於叔寶。見秦瓊點頭有嗟咨之意,喚將過來,叫:「秦瓊。」叔寶跪應道:「有。」羅公問:「你可會什麼武藝?」秦瓊道:「會用雙間。」羅公昨日帥府家宴問過,今日如何又問?因知他雙間在潞州貯庫,不好就取間與他舞。羅公命家將:「將我的銀間取下去。」羅公這兩條間連金鑲靶子,共重六十余斤,比叔寶間長短尺寸也差不多;只是用過重間的手,用這羅公的輕間越覺松健。兩個家將,捧將下來。叔寶跪在地下,揮手取銀間,盡身法跳將起來。輪動那兩條間,就是銀龍護體,玉蟒纏腰。羅公在座上自己喝彩:「舞得好!」難道羅公的標下,就沒有舞間的人,獨喝彩秦瓊麼?羅公卻要座前諸將欽服之意。諸將卻也解本官的意思,兩班齊聲喝乎道:「好!」
  公子在轅門外,爬在掌家肩背上,見表兄的間,舞到好處,連身子多不看見,就是一道月光罩住,不敢高聲喝乎,暗喜道:「果然好。」叔寶舞罷間,捧將上來。羅公又問道:「還會什麼武藝?叔寶道:「槍也曉得些。」羅公叫取槍上來。兩班官將奉承叔寶,揀絕好的槍,取將上來。槍桿也有一二十斤重,鐵條牛筋纏繞,生漆漆過。叔寶接在手中,把虎身一挫,右手一迎,牛筋都迸斷,攢打粉碎,一連使折兩根槍。秦瓊跪下道:「小將用的是渾鐵槍。」羅公點頭道:「真將門之子。」命家將:「槍架上把我的纏桿矛抬下與秦瓊舞。」兩員家將抬將下來。重一百二十斤,長一丈八尺。秦瓊接在手中,打一個轉身,把槍收將回來,覺道有些拖帶。羅公暗暗點頭道:「槍法不如。此子還可教。」這裡隱著個羅府傳槍的根腳。羅公為何說叔寶槍法不如?因他沒有傳授。秦瓊在齊州當差時,不過是江湖上行教的把勢野戰之法,卻怎麼當得羅公的法眼?恰將就稱讚幾聲。這些軍官見舞得這重槍也吃驚,看他舞得簇簇,不辨好歹,也隨著羅公喝彩,連叔寶心中未必不自道好哩!叔寶舞罷槍,羅公即便傳令開操。只聽得教場中炮聲一響,正是:
    陣按八方,旗分五色,龍虎奮翼,放幟迷天。橫空黑霧,皂纛標
  坎北之兵;徹漢朱霞,赤幟識南離之像。平野滿梁園之雪,旄按庚
  辛;亂山回寒谷之春,色分甲乙。頑愚不似江陵石,雄武原稱幽冀
  軍。
  操事已完,中軍官請號令:「諸將三軍操畢,稟老爺比試弓矢。」羅公叫秦瓊問道:「你可會射箭。」羅公所問,有會射就射;不會射就罷的意思。秦瓊此時得意之秋,只道自己的間與槍舞得好,便隨便回答應:「會射箭。」那知羅公標下一千員官將,止有三百名弓箭手,短中取長,挑選六十員騎射官員,都是矢不虛發的,若射金剛腿槍桿,就算不會射的了。羅公曉得秦瓊力大,將自己用的一張弓、九枝箭,付與秦瓊。軍政司將秦瓊名字續上,上台跪稟道:「老爺,眾將射何物為奇?」羅公知有秦瓊在內,便道:「射槍桿罷。」這槍桿是奇射中最易的,不是陣上的槍桿,卻是後帳發出一扛木頭槍桿來,九尺長,到一百八十步弓基址所在,卻插一根本槍,將令字藍旗換去。此時軍政司卯簿上唱名點將。那知這些將官,俱是平昔間練就,連新牌官史大奈,有五七人射去,並不曾有一矢落地。叔寶因是續上的在後面,看見這些官將射中槍桿,心中著忙:「我也不該說過頭話,方纔我姑爺問我道:「會射箭麼?」我就該答應道:「不會」也罷了,他也不怪我。卻怎麼答應會射?心上自悔。
  羅公是有心人,卻不要看眾將射箭,單為叔寶。見秦瓊精神恍惚,就知道他弓矢不濟,令他過來。叔寶跪下。羅公道:「你見我標下這些將官,都是奇射。」羅公是個有意思的人,只要秦瓊謙讓,羅公就好免他射箭。何知叔寶不解其意,少年人出言不遜道:「諸將射槍桿是死物,不足為奇。」羅公道:「你還有恁奇射?」叔寶道:「小侄會射天邊不停翅的飛鳥。羅公年高任性,曉他射不得槍桿,定要他射個飛鳥看看,吩咐中軍官諸將暫停弓矢,著秦瓊射空中飛鳥。軍政司將卯薄掩了,眾將官都停住了弓矢,秦瓊張弓搭箭,立於月台,候天邊飛鳥。青天白日望得眼酸,並無鳥飛。此時十萬雄兵,搖旗擂鼓的演操,急切那有飛禽下來?羅公便道:「叫供給官取生牛肉二方,掛在大纛旗上。」只見血淋淋掛在虛空裡蕩著,把那山中叼雞的餓鷹,引了幾個來叼那牛肉。
  正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公子在東轅門外,替叔寶道忙:「我這表兄,今日定要出醜。諸般雀鳥好射,惟有鷹射不得。塵不迷人眼,水不迷魚眼,草不迷鷹眼。鷹有滾豆之睛。鷹飛霄漢之上,山坡下草中豆滾,他還看見,你這箭射不下鷹來,言過其實,我父親就不肯重用你了。可憐人也是英雄,千里來奔,我助他一枝箭吧。」撩開衣服,取出花梢小弩,把弦拽滿了,錦囊中取一枝軟翎竹箭,放在弩上,隱在懷中。那些官將頭目十萬人馬,都看秦大叔射鷹,卻不知公子在轅門外發弩。就是跟公子的四個掌家,也不知道;前邊兩個不消說是不知道了,後邊兩個在他面前,向西站立,夕陽時候,日光射目,用手搭涼棚,遮那日色,往上看叔寶射鳥。公子弩硬箭又不響。故此不知。公子卻又不好把箭就放了去。叔寶不射,他射下鷹來,算那一個的帳?可憐叔寶見鷹下來叼肉,剛要扯弓,那鷹又飛開去了。眾人又催逼,叔寶沒奈何,只扯滿弓弦,發一箭去。弓弦響動,鷹先知覺。看見箭來,鷂子翻身,用招疊翅把叔寶這枝箭裹在硬翎底下,卻不會傷得性命。秦瓊心上著忙,只見那鷹翩翩躚躚,裹著叔寶那一枝箭,落將下來。五營口哨,大小官將頭目人等,一齊唱彩。
    旁觀贊歎一齊起,當局精神百倍增。
  連叔寶也不知這個鷹怎麼射下來的?公子急藏弩,摭掩袍服內,領四員家將上馬,先回帥府。中軍官取鷹來獻上。羅公自有為叔寶的私情,親自下帳替叔寶簪花掛紅。動鼓樂迎回帥府。吩咐其余諸將,不必射箭,一概有賞,賞勞三軍。羅公也自回府。公子先回府內,此事不曾對老母說,恐表兄面上無顏。
  羅公回到府中家宴上,對夫人道:「令侄雙間絕倫,弓矢尤妙,只是槍法欠了傳授。」向秦瓊道:「府中有個射圃,賢侄可與汝表弟習學槍法。」秦瓊道:「極感成就之恩。」自此表兄弟二人,日在射回中走馬使槍。羅公暇日自來指撥教導,叫他使獨門槍。
  光陰茬再,因循半載有余。叔寶是個孝子,當初奉差潞州,只道月余便可回家,不意千態萬狀,逼出許多事來。今已年半有余,老母在山東不能回家侍養,難道在帥府就樂而忘返,把老母就置之度外?可憐他思母之心,無時不有。只因曉得一分道理,想道:「我若是幽州來探親,住的日久,說家母年邁,就好告辭。我卻是問罪來的人,幸遇姑爺在此為官題拔,若要告辭,我又曉得這個老人家任性,肯放我去得滿心願?他若道:『今日我老夫在此為官,你回去也罷了,若不是我老夫為官,你也回去麼?』那時歸又歸不成,又失了他的愛。」這個話不是今日才想,自到幽州就籌算到今;卻與表弟厚了,時常央公子對姑母說,姑爺面前方便我回去罷。可知公子的性兒,他若不喜歡這個人,他在府中時刻難容他;與表兄英雄相聚,意氣符合,捨不得表兄去,就是父母要打發他,還要在中間阻撓,怎麼肯替他方便?不過隨口說謊道:「前日晚間已對家母說,父親說只在幾日打發兄長回去。」沒處對問,不覺又因循幾個月日,只管遷延過去。
  直到仁壽三年八月間,一日羅公在書房中考較二人學問。此時公子還不會梳洗,羅公忽然抬頭,見粉牆上題四句詩,羅公認得秦瓊的筆跡。原來叔寶因思家念切,一日酒後,偶然寫這幾句於壁上。羅公認是秦瓊心上所發,見了詩怫然不快。這幾句怎麼道?
    一日離家一日深,獨如孤鳥宿寒林。
    縱然此地風光好,還有思鄉一片心。
  羅公不等二子相見,轉進後堂。老夫人迎著道:「老爺書房考較孩兒學問,怎麼匆匆進來?」羅公歎道:「他兒不自養,養煞是他兒。」夫人道:「老爺何發此言?」羅公道:「夫人,自從令侄到幽州,老夫看待他,與吾兒一般,並無親疏。我意思等待邊廷有事,著他出馬立功,表奏朝廷,封他一官半職,衣錦還鄉。不想令侄卻不以老夫為恩,反以為怨。適才到書房中去,壁上寫著四句,總是思鄉意思,這等反是老夫稽留他在此不是。」夫人聞言,眼中落淚道:「先兄棄世太早,家嫂寡居異鄉,止有此子,出外多年,舉目無親。老爺如今扶持,捨怪就是一品服還鄉,不如叫他歸家看母。」羅公道:「夫人意思,也要令侄回去?」老夫人道:「老身懷此念久矣,不敢多言。」羅公道:「不要傷感,今日就打發令侄回去。」叫備餞行酒,傳令出去。營中要一匹好馬,用長路的鞍繑,進帥府公用。羅公到自己書房,叫童兒前邊書房裡,與秦大叔講:「叫秦大叔把上年潞州貯庫物件,開個細帳來,我好修書。」那時蔡建德還復任在潞州,正好打發秦瓊,到彼處自去取罷。
  童兒到書房中道:「大叔,老爺的意思,打發秦大叔往山東去。教把潞州貯庫物件,開一細帳,老爺修書。」公子進裡邊來對叔寶說了,叔寶歡喜無限。公子道:「快把潞州貯庫的東西開了細帳,叫兄長自去取。」叔寶忙取金箋簡,細開明白。重兒取回。羅公寫兩封書:一封是潞州蔡刺史處取行李,一封是舉薦山東道行台來總管衙門的薦書。酒席完備,叫童兒:「請大叔,陪秦大叔出來飲酒。」老夫人指著酒席道:「這是你姑爺替你餞行的酒。」叔寶哭拜於地。羅公用手相挽道:「不是老夫屈留你在此,我欲待你邊廷立功,得一官半職回鄉,以繼你先人之後。不想邊廷寧息,不得如我之意。令姑母道:『令堂年高。』我如今打發你回去。這兩封書:一封書到潞州蔡建德取鞍馬行李;一封書你到山東投與山東大行台兼青州總管,姓來名護兒。我是他父輩。如今分符各鎮一方,舉薦你到他標下,去做個旗牌官。日後有功,也還圖個進步。」叔寶叩射,拜罷姑母,與表弟羅成對拜四拜。入席飲酒數巡,告辭起射。此時鞍馬行囊,已捎搭停當。出帥府,尉遲昆玉曉得了,俱備酒留飲。叔寶略領其情,連夜趕到涿州辭別。張公謹要留叔寶在家幾日,因叔寶急歸,不得十分相強。張公謹寫書附復單雄信,相送分手。
  叔寶歸心如箭,馬不停蹄,兩三日間,竟奔河東潞州。入城到府前飯店,王小二先看見了,住家飛跑,叫:「婆娘不好了。」柳氏道:「為什麼?」小二道:「當初在我家少飯錢的秦客人,為人命官司,問罪往幽州去了。一二年到掙了一個官來,纏(馬宗)大帽,騎著馬往府前來。想他惱得我緊,卻怎麼處?」柳氏道:「古人說盡了:『去時留人情,轉來好相見。』當初我叫你不要這等炎涼,你不肯聽。如今沒面目見他。你躲了罷。」小二道:「我躲不得。」柳氏道:「你怎麼躲不得?」小二道:「我是飯店,倘他說我住住兒等他相見,我怎麼躲得這些時?」柳氏道:「怎麼樣?」小二道:「只說我死了罷。人死不記冤,打發他去了,我才出來。」王小二著了忙,出這一個題目與妻子,忙走開了。柳氏是個賢妻,只得依了丈夫,在家下假做哭哭啼啼。叔寶到店門外下馬,柳氏迎道:「秦爺來了。」叔寶道:「賢人,我還不曾進來拜謝你。」叫手下看了馬上行李,待我到府中投文書來。取羅公書竟往府中出。
  此時蔡公正坐堂上,守門人報幽州羅老爺差官下書。蔡公吩咐著他進來。叔寶是個有意思的人,到那得意之時,愈加謹慎,進東角門捧著書走將上來。蔡刺史公座上,就認得是秦瓊,走下滴水簷來,優待以禮。叔寶上月台庭參拜見。蔡公先問羅公起居,然後說到就是仁壽二年皂角林那椿事,我也從寬發落。叔寶道:「蒙老大人題拔,秦瓊感恩不淺。」蔡公道:「那童環、金甲幽州回來,道及羅老將軍是令親,我十分歡喜,反指示足下到幽州與令親相會了。」叔寶道:「家姑夫羅公有書在此。」蔡公叫接上來。蔡公見書封上,是羅公親筆,不回公座開緘,就立著開看畢道:「秦壯士,羅老將軍這封書,沒有別說,只是取昔年在我潞州的物件。」叔寶道:「是。」蔡刺史叫庫吏取仁壽二年寄庫贓罰簿。庫吏與庫書,除舊管新收,開除實在,將贓罰簿呈現到公座上,蔡刺史用珠筆對那銀子。當日皂角林捕人進房已失了些,又加參軍廳乘機干沒,不符前數。止有碎銀五十兩,貯封未動。那黃驃馬一匹,已發去官賣了,馬價銀三十兩貯庫五色潞綢十匹,做就寒復衣四套,緞帛舖蓋一副,枕頂俱在,熔金馬鞍轡一副,鐙扎俱全,金裝間二根,一一點過,叫庫吏查將出來,月台上交付秦瓊。叔寶一個人也拿不得許多東西,解他的那童環、金甲見了,卻幫扶他拿這些東西。蔡刺史又吩咐庫吏:「動本府項下公費銀一百兩包封,送羅老將軍令親秦壯士為路費。」這是:
    時來易覓金千兩,運去難賒酒一壺。
  叔寶拜謝蔡公,拿著這一百兩銀子,佩之、國俊替他搬了許多行李,竟往王小二店中。叔寶正與佩之、國俊見禮敘話,只見柳氏哭拜於地道:「上年拙夫不是,多少炎涼,得罪秦爺。原來是作死。自秦爺為事,參軍廳拘拿窩家,用了幾兩銀子,心中不快,得病就亡故了。」叔寶道:「昔年也不干你丈夫事。我囊橐空虛,使你丈夫下眼相看,世態炎涼,古今如此。只是你那一針一線之恩,至今銘刻於心。今日即是你丈夫亡故,你也是寡婦孤兒了。我曾有言在此,你可比淮陰漂母,今權以百金為壽。」柳氏拜謝。叔寶暫留佩之、國俊在店少待,卻往南門外去探望高開道的母親,不想高母半年前已遷往他處去了。正是:
    富來報德易,困日施恩難。所以韓王孫,千金酬一餐。
  叔寶回到王小二店中,把領出來的那些物件,捎在馬鞍繑旁,馬就壓挫了,難駝這些重物。佩之道:「小弟二人且牽了馬,陪兄到二賢莊單二哥處,重借馬匹回鄉。」辭別柳氏,三人出西門往二賢莊去了。畢竟不知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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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秦叔寶歸家待母 齊國遠截路迎朋

  詩曰:
    友誼雖雲重,親恩自不輕。雞壇堪系念,鶴發更縈情。
    心逐行雲亂,思隨春草生。倚門方念切,這莫滯行旌。
  五倫之中,生我者親,知我者友;若友亦不能成人之孝,也不可稱相知。叔寶在羅府時,只為思親一念,無慮功名,原是能孝的,不知在那要全他孝的朋友,其心更切。如那單雄信,因愛惜叔寶身體,不使同樊建威還鄉,後邊惹出皂角林事來,發配幽州,使他母子隔絕,心甚不安。但配在幽州,行止又由不得,雄信真有力沒著處。及至有人報知叔寶回潞州報取行囊,雄信心中快然,忖道:「此番必來看我!」辦酒倚門等候。因想三人步行遲緩,等到月上東山,花枝亂影,忽聞林中馬嘶。雄信高言問:「可是叔寶兄來了?」佩之答道:「正是。」雄信鼓掌大笑,真是月明千里故人來。到莊相見攜手,喜動顏色。得佩之、國俊陪來最好。到莊下馬卸鞍,搬行李入書房,取拜氈與叔寶頂禮相拜。家童抬過酒來,四人入席坐下。
  叔寶取出張公謹回書,送雄信看了。雄道:「上年兄到幽州,行色匆匆,就有書來,不曾寫得詳細與羅令親相會情由。今日願聞在令親府中,二載有余,所作何事?」叔寶停杯道:「小弟有千言萬語,要與兄講;及至相逢,一句都無。待等與兄抵足,細訴衷腸。」雄信把杯放下了道:「不是小弟今日不能延納,有逐客之意,杯酌之後,就欲兄行,不敢久留。」叔寶道:「為何?」雄信道:「自兄去幽州二載,令堂老夫人有十三封書到寒莊;前邊十二封書,都是令堂寫來的,小弟有薄具甘旨,回書安慰令堂。只今一個月之內,第十三封書,卻不是令堂寫來的,乃是尊正也能書。書中言令堂有恙,不能執筆修書。小弟如今欲兄速速回去,與令堂相見,全人間母子之情。」叔寶聞言,五內皆裂,淚如雨下道:「單二哥,若是這等,小弟時刻能容;只是幽州來馬被我騎壞了,程途遙遠,心急馬行遲,怎麼了得?」雄信道:「自兄幽州去後,潞州府將兄的黃驃馬,發出官賣。小弟即將銀三十兩,納在庫中,買回養在寒舍。我但是想兄,就到槽頭去看馬,睹物思人。昨日到槽頭,那良馬知道故主回來,喊嘶踢跳,有人言之狀。今日恰好足下到此。」叫手下將秦爺的黃驃馬牽出來。叔寶拜謝雄信,就將府裡領出來的鞍轡,原是雄信按這個馬的身軀做下的,擦抹乾淨,□將起來,把那重行李捎上,不復入席吃酒,辭別三友,騎馬出莊。衣不解帶,縱轡加鞭,如逐電追風,十分迅捷。
    及第思鄉馬,張帆下水船。旋裡不落地,弩箭乍離弦。
  那馬四蹄跑發。耳內只聞風吼。逢州過縣,一夜天明,走一千三百裡路。日當中午,已到濟州地面。叔寶在外首尾三年還可,只到本地,看見城牆,恨不能肋生兩翅,飛到堂前,反焦躁起來。將入街道,翻然下馬,牽著步行。把纏(馬宗)大帽,住下按一按,但有朋友人家門首,遮著自己的面貌,低頭急走。轉進城來,繞著城腳下,到自己住宅後門。可憐當家人三年出外,門垣頹敗。叔寶一手牽馬,一手敲門。他娘子張氏,在裡面問道:「呀,我夫幾年在外,是什麼人擊我家後門?」叔寶聽得妻子說這幾句,早已淚落心酸,出聲急問道:「娘子,我母親病好了麼?我回來了!」娘子聽見丈夫回來,便接應道:「還不得好。」急急開門,叔寶牽進馬來。娘子開門,叔寶拴馬。娘子是婦道家,見丈夫回來,這等打扮,不知做了多大的官來了,心中又悲又喜。叔寶與娘子見禮,張氏道:「奶奶吃了藥,方才得睡。虛弱得緊,你緩著些進去。」
  叔寶躡足潛蹤,進老母臥房來,只見有兩個丫頭,三年內都已長大。叔寶伏在床邊,見老母面向裡床,鼻息中止有一線游氣,摸摸膀肩身軀,像枯柴一般。叔寶自知手重,只得住手;摸椅子在床邊上叩首,低低道:「母親醒醒罷!」那老母游魂復返,身體沉重,翻不過身來,朝裡床還如夢中,叫媳婦。媳婦站在床前道:「媳婦在此。」秦母道:「我那兒,你的丈夫想已不在人世了。我才瞑目,略睡一睡,只聽得他床面前,絮絮叨叨的叫我,想已是為泉下之人,千里還魂來家見母了。」媳婦便道:「婆婆,那不孝順的兒子回來了,跪在這裡。」叔寶叩首道:「太平郎回來了。」秦母原有病,因想兒子,想得這般模樣。聽見兒子回來,病就去了一半。平常起來解溲,媳婦同兩個丫頭,攙半日還攙不起來。今聽見兒子回來,就爬起了坐在床上,忙扯住叔寶手。老人家哭不出眼淚來,張著口只是喊,將秦瓊膀臂上下亂捏。秦瓊就叩拜老母。老母吩咐:「你不要拜我,拜你的媳婦。你三載在外,若不是媳婦孩兒能盡孝道,我死也久矣,也不得與你相會了。」叔寶遵母命,轉身拜張氏。張氏跪倒道:「侍姑乃婦道之然,何勞丈夫拜謝?」夫妻對拜四拜,起來坐於老母臥榻之前。秦母便問在外的事。秦瓊將潞州顛沛,遠戍遇站始末,一一說與母親。老母道:「你姑爺做甚官?你姑母可曾生子?可好麼?」叔寶道:「姑爺現為幽州大行台;姑母已生表弟羅成,今年已十三矣。」秦母道:「且喜你姑母已有後了。」遂掙起穿衣,命丫頭取水淨手。叫媳婦拈香,要望西北下拜,謝潞州單員外,救吾兒活命之恩。兒子媳婦一齊攙住道:「病體怎生勞動得?」老母道:「今日得母子團圓,夫妻完聚,皆此人大恩,怎不容我拜謝?」叔寶道:「待孩兒媳婦代拜了,母親改日身子強健,再拜不遲。」秦母只得住了。
  次日有諸友拜訪,叔寶接待敘話。就收拾那羅公的薦書,自己開過腳色手本,戎服打扮,往來總管帥府投書。這來總管,是江都人氏;原是世蔭,因平陳有功,封黃縣公,開府儀同三司、山東大行台,兼齊州總管。是日正放炮開門,升帳坐下。叔寶遂投文人進帥府。來公看了羅公薦書,又看了秦瓊的手本,叫秦瓊上來。叔寶答應:「有。」這一聲答應,似牙縫裡迸出春雷,舌尖上跳起霹靂。來公抬頭一看:秦瓊跪在月台上,身高八尺,兩根金裝間懸於腕下,身材凜凜,相貌堂堂,一雙眼光射寒星,兩道眉黑如刷漆,是一個好漢子。來公甚喜,叫:「秦瓊,你在羅爺標下,是個列名旗牌;我衙門中官將,卻是論功行賞,法不可私親。權補你做個實受的旗牌,日後有功,再行升賞。」秦瓊叩首道:「蒙老爺收錄於帳下,感知遇大思不淺。」來公吩咐中軍,給付秦瓊本衙門旗牌官的服色,點鼓閉門。
  叔寶回家,取禮物饋送中軍,遍拜同僚。叔寶管二十五名軍漢,都來叩見。叔寶卻是有作用的人,將幽州帶回來的千金囊橐,改換門閭,在行台府中,做了旗牌三個月。是日隆冬天氣,叔寶在帥府,伺候本官堂事已完。來公叫秦瓊不要出去,去到後堂伺候。秦瓊隨至後堂跪下。來公道:「你在我標下,為官三月,並不曾重用。來年正月十五,長安越公楊爺,六旬壽誕。我已差官往江南,織造一品服色,昨日方回,欲差官賚禮前去,天下荒亂,盜賊生發,恐中途疏虞。你卻有兼人之勇,可當此任麼?」叔寶叩首道:「老爺養軍千日,用在一時,既蒙老爺差遣,秦瓊不敢辭勞。」來爺吩咐家將,開宅門傳禮出來。卷箱封鎖,另取兩個大紅皮包。公座上有發單,開卷箱照單檢點,付秦瓊入包。
  計開:
    圈金一品服五色、玲瓏白玉一圍、光白玉帶一圍、明珠八顆、玉
  玩十件、馬蹄金一千兩、壽圖一軸、壽表一道。
  說話那越公楊素的壽誕,外京藩鎮官將就謙卑,不過官銜禮單,怎麼用個壽表?他也不是上位文皇帝之弟,乃突厥可汗一種,在隋有戰功,賜御姓為楊。他出為大將,曾平江南,入為丞相,官居僕射,寵冠百僚,權傾中外。文帝與他言聽計從。因他廢了太子,囚了蜀王,在朝文武,在外藩鎮,半出他門。以此天下官員,以王侯尊之,差官賚禮,俱用壽表。
  羅公賞秦瓊馬牌令箭,並安家盤費銀兩,傳令中軍官:營中發馬三匹,兩匹背馬弓嗎,一匹差官坐馬。因叔寶虎軀大,折一匹草料銀兩,又選二名健步背包。叔寶命健步背包,歸家燒腳紙起身,進內拜辭老母。老夫人見秦瓊行色匆匆,跪於膝下,就眼中落下淚來道:「我兒,我殘年暮景,喜的是相逢,怕的是離別。在外三年,歸家不久,目下又要遠行,莫似當年使老身倚門而望。」秦瓊道:「兒今非昔比,奉本官馬牌,馳驛往還,來年正月十五,賚過壽禮,只在二月初旬,准拜膝下。」吩咐張氏晨昏定省。張氏道:「不必吩咐。」叔寶令健步背包,上了黃驃馬長行。
  離了山東,過河南,進潼關渭南三縣,到華州華陰縣少華山地方,遠望一山,勢甚險惡,吩咐兩名健步:「緩行,待我自己當先。」那二人道:「秦爺正欲趕路,怎麼傳叫緩將下來?」叔寶道:「你二人不知,此間山勢險惡,恐有歹人潛藏,待我自己當先。」二人見說,就不敢往先,讓叔寶領紫絲韁縱黃驟馬。三個人膊馬相捱,攢出谷口。
  只見前面簇擁著一儔英俊,貌若靈官,橫刀躍馬,攔住去路,叫:「留下買路錢來!」這個就見得秦叔寶勇者不懼,見了許多嘍囉,付之一笑道:「離鄉三步遠,別是一家風。在山東河南,綠林響馬,問我姓名,皆抱頭鼠竄,今日進了關中地方,盜賊反來問我討買路錢?我如今不要通名道姓,恐嚇走了這個強人。」叔寶把雙間縱馬,照此人頂梁門打將下來,此人舉金背刀招架,雙間打在刀背上,火星亂爆,放開坐下馬,殺個一團。刀來間架,間去刀迎,約鬥有三十余合,不分勝敗。原來山中還有兩個豪傑。倒有一個與叔寶通家,就是王伯當,因別了李玄邃,打此山經過,也因遇了寨主,戰他不過,知是豪傑,留他入寨。那攔住叔寶討常例的,叫做齊國遠,上邊陪王伯當飲酒的,叫做李如珪。
  飲酒之間,嘍囉傳報上聚禮廳來:「二位爺,齊爺巡山,通公門官將,討常例,不料那人不服,就殺將起來,三四十回合,不分勝敗。小的們旁觀,見齊爺刀法散亂,敵不過此人,請二位爺早早策應。」這班英雄義氣相尚的,齊國遠不能取勝他人,忙叫手下看馬,取了器械,下山關來,遙見平地人賭鬥。伯當在馬上看那下面交戰的,好像秦叔寶模樣,相厚的朋友,恐怕損傷,半山中高叫道:「齊國遠不要動手了!」此山路高,下來還有十余裡,怎麼叫得應?況空谷傳聲,山鳴水應,此時齊國遠正鬥,也不知叫誰,見塵頭起處,二騎馬簌的一響,已到平地。伯當道:「果然是叔寶兄!」二人都丟兵器,解鞍下馬,上前陪罪。伯當要邀歸山寨,叔寶此時,恐驚壞了兩名背包健步,忙叫近前道:「你們不要著忙,不是外人,乃相知朋友,相聚在此。」兩個健步,方才放心。
  李如珪吩咐手下,抬秦爺行李上山。眾豪傑各上馬,邀叔寶同上少華山。入關到廳敘禮,伯當即引手陪罪,擺酒與叔寶接風洗塵。叔寶與伯當敘闊別寒溫,叔寶將皂角林傷人問罪,遠戍幽州,遇親題技帥府至回鄉,承羅公薦在來公標下為旗牌官,細細備說。「今奉本官差遣,賚送禮物,趕來年正月十五長安楊越公府中拜壽。適才齊兄見教,得會諸兄,實三生之幸。」因問李玄邃蹤跡。伯當道:「他因楊越公公子相招而去,想也在長安。」叔寶又問道:「伯當,你緣何在此?」伯當道:「小弟因此山經過,蒙齊、李二弟相留。已修書雄信,要去過節盤桓。今日遇見兄長進長安公幹,卻就鼓起小弟這個興來,不往單二哥處去了,陪兄長安賚賀,就去看燈,兼訪玄邃。」叔寶是個多情的人,道:「兄長有此高興,同行極遠。」齊國遠、李如珪開言道:「王兄同行,小弟願隨鞭登。」叔寶卻不敢遽然招架,心中暗想:「王伯當偶在綠林中走動,卻是個斯文人,進長安沒有滲漏處。這齊國遠、李如珪,卻是兩個鹵莽滅裂之人;若同他到長安,定要惹出一場不軌的事來,定然波及於我。」卻又不好當面說他兩個去不得,只得用粉飾之語,對齊、李二人道:「二位賢弟不要去。王兄他是不愛功名富貴的人,棄了前程,浪游湖海。我看此山關隘,城垣房屋殿宇,規矩森雄,倉廩富足,又兼二兄本領高強,人丁壯健,隋朝將亂之秋,舉少華之眾,則隋家疆土可分;事即不果,退居此山,足以養老。苦與我同進長安看燈,不過是兒戲的小事。京行要一個月方回,眾人散去,二位回來,將何為根本?那時卻歸怨於秦瓊。」齊國遠以叔寶為誠實之意,卻也遲疑。李如珪卻大笑道:「秦兄小覷我與兄弟,難道我們自幼習武藝時節,就要落草為寇?也只為粗鄙,不能習文,只得習武。近因奸臣當道,我們沒奈何,同這班人嘯聚此山,待時而動。兄例說我二人,在此打家劫捨,養成野性,進長安恐怕不遵兄長約束,若出禍來,貽害仁兄。不領我們去是正理,若說恐小弟們無所歸著,只是小覷我二人了,是要把綠林做終身了。」把個叔寶說個透心涼,只得改口道:「二位賢弟,若是這等多心,大家同去變罷了。」齊國遠道:「同去再也無疑。」吩咐嘍囉收拾戰馬,選了二十名壯健嘍囉,背負包裹行李,帶盤費銀兩。吩咐山上其余嘍囉,不許擅自下山。秦叔寶也去扎縛那兩個健步,不可洩漏,大家有禍。
  三更時候,四友六騎馬,手下眾人,離了華山,取路奔陝西。約離長安有六十裡之地,是日夕陽時候,王伯當與李如珪運轡而行,遠望一座舊寺鼎新,殿脊上現出一座流金寶瓶,被夕陽照射。伯當在馬上道:「李賢弟,可見得世事,忽成忽敗。當年我進長安時候,這座寺已頹敗了,卻又是什麼人發心。修得這種齊整?」如珪道:「我們如今且在山門下,只當歇歇腳步,進去瞻仰瞻仰,便曉得是何人修建。」叔寶自下少華山,不敢離齊、李二人左右。官道行商,過客最多,恐二人放技響箭,嚇下人的行李來,貽禍不小。籌算這兩個人到長安,只暫住兩三日便好;若住得日子多了,少不得有一椿大禍。今日才十二月十五日,到正月十五,還有一個足月,倒不如在前邊修的這個寺裡,問長老借僧房權住。過了殘年,燈節前進城,三五日,好拘管他。又不好上前明言,把馬一夾,對齊、李二人道:「二位賢弟,今年長安城下處卻貴哩!」齊國遠笑道:「秦兄也不像個大丈夫,下處貴多用幾兩銀子罷了,也拿在口裡說。」叔寶道:「賢弟有所不知,長安歇家房屋,都是有數的。每年房價,行商過客,如舊停歇。今年卻多了我們這輩朋友。我一人帶兩名健步,會見列位,就是二三十人。難道就是我秦瓊有朋友。這些差來賀壽的官,那一個沒個朋友?高興到長安看燈,人多屋少,擠塞一塊,受許多拘束,卻不是有銀子沒處用?」他兩個卻是養成的野性,怕的是拘束,回道:「秦兄,若是這等,怎樣的便好?」叔寶道:「我的意思,要在前邊修的寺裡借僧房權住。你看這荒郊野外,走馬射箭,舞劍掄槍,無束無拘,多少快活。住過殘年,到來春燈節前,我便進城送禮,列位卻好看燈。」
  王伯當也會意,也便極力攛掇,說話之間,已到山門首下馬。命手下看了行囊馬匹,四人整衣進了山寺二門,過韋馱殿,走南道上大雄寶殿。那甬道也好遠,這望上去,四角還不會修得。佛殿的屋脊便畫了,簷前還未收拾。月台下搭了高架,匠人收拾簷口。架木外設一張公座,張的黃羅傘。傘下公座上坐上紫衣少年。旁站五六人,各青衣大帽垂手侍立,甚有規矩。月台下豎兩面虎頭硬牌,用硃筆標點,還有刑具排列。這官兒不知是何人,叔寶眾人不知進去不進去。且聽下回分解。
小弟唔易做, 大佬更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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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報德祠酬恩塑像 西明巷易服從夫

   詩曰:
    俠士不矜功,仁人豈昧德。置壁感負羈,范金酬少伯。恩深自
  合肝膽鏤,肯同世俗心悠悠。君不見報德祠宇揭夫起,報德酬恩類
  如此。
  信陵君魏無忌,因妹夫平原君為秦國所圍,虧如姬竊了兵符與信陵君,率兵十萬,大破秦將蒙騖,救全趙國。他門客有人對信陵君道:「德有可忘者,有不可忘者:人有德於我,是不可忘;我有德於人,這不可不忘。」總之,施恩的斷不可望報,受恩的斷不可忘人。
  話說王伯當乃棄隋的名公,眼空四海,他那裡看得上那黃傘下的紫衣少年,齊國遠、李如珪,青天白日,放火殺人,那裡怕那個打黃傘的尊官?秦叔寶卻委身公門,知高識下,趕在兩道中間,將三友攔住道:「賢弟們不要上去,那黃傘底下,坐的少年人,就是修寺的施主。」伯當道:「施主罷了,怎麼就不走?」叔寶道:「不是這等說,是個現任的官員。」李如珪道:「兄怎麼知道?」叔寶道:「用這兩面虎頭便牌,想是現任官員。今我兄弟四人走上去,與他見禮好,還是不見禮好?」伯當道:「兄講得有理。」四人齊走小南道,至大雄寶殿,見許多的匠作,在那裡做工。叔寶叫了一聲。眾人近前道:「老爺們有什麼話吩咐?」叔寶道:「借問一聲,這寺院是何人修建得這等齊整?」匠人道:「是并州太原府唐國公李老爺修蓋的。」叔寶道:「他留守太原,怎麼又到此間來幹此功德?」匠人道:「因仁壽元年八月十五日,李老爺奉聖恩欽賜回鄉,晚間寺內權住,竇夫人分娩了第二位世子,李爺怕穢污了清淨地土,發心佈施,重新修建。那殿上坐著打黃傘的,就是他的郡馬,姓柴名紹,字嗣昌。」叔寶心中就知是那日在臨潼山,助他那一陣,晚間到此來了。
  弟兄四人,進東角門就是方丈。見東邊新起一座門樓,懸紅牌書金字,寫報德祠三字,伯當道:「我們看報什麼德的?」四人齊進,見三間殿宇,居中一座神龕,高有丈餘。裡邊塑了一尊神道,卻是立身,戴一頂荷葉簷粉青色的范陽氈笠,著皂布海衫,蓋上黃罩甲,熟皮鋌帶,掛牙牌解刀,穿黃鹿皮的戰靴。向前豎一面紅牌,楷書六個大金字:「恩公瓊五生位。」旁邊又是幾個小字兒:「信官李淵沐手奉祀。」原來當年叔寶在臨潼山,打敗假強盜時,李公問叔寶姓名,叔寶不敢通名,放馬奔潼關道上。李公不捨,追趕十余裡路,叔寶只得通名秦瓊。李公見叔寶搖手,聽了姓,轉不曾聽名,誤書在此,叔寶暗暗點頭:「那一年我在潞州怎麼顛沛在那樣田地,原來是李老爺折得我這樣嘴臉。我是個布衣,怎麼當得勳衛塑像,焚香作念。」暗自感歎咨嗟。那三個人都看那像兒,齊國遠連那六個金字都認不得,問:「伯當兄,這可是韋馱天尊麼?」伯當笑道:「適才二山門裡面朱紅龕內,捧降魔杵,那便是韋馱。這個生位,其人還在,唐公曾受這人恩惠,故此建這個報德祠」眾人聽見伯當說個「在」字,都驚詫起來,看看這個像,又瞧瞧叔寶的臉。那個神龕左右塑著四個人,左首二人,帶一匹黃驃馬。右首二人,捧兩根金裝間。伯當近叔寶附耳低言:「往年兄長出外遠行,就是這等打份?」叔寶暗暗搖手,叫:「賢弟低聲說,這就是我了。」伯當道:「怎麼是兄?」叔寶道:「那仁壽元年,潞州相遇賢弟時,我與樊建威長安掛號出來,正是八月十五。唐公回鄉,到臨潼山,被盜圍殺,樊建威攛掇我向前助唐公一陣,打退強賊。那時我放馬就走,唐公追趕來問我姓名;我沒奈何,只得通名秦瓊,搖手叫他不要趕,不知他怎麼倉猝時錯記瓊五,這話一些說不得。」伯當笑道:「只因他認你做瓊將軍,所以折得將軍在潞州這樣窮了。」兩邊說笑,不期那柴嗣昌坐在月台下,望見四人雄赳赳的進去,不知什麼人,吩咐家將,暗暗打聽。家將們就隨在後邊,看他舉動。
  叔寶們在同堂內說話時,外面早有人聽見,上月台來報郡馬爺:「那四位老爺裡面,有太老爺的恩人在內。」柴嗣昌聽了,整衣下月台進報德祠,著地打一躬道:「那位是妻父活命的恩公?」四人答禮,伯當指著叔寶道:「此兄就是李老大人臨潼山相會的故人,姓秦名瓊,李大人當年倉猝錯記瓊五;郡馬如不信,雙間馬匹現在在山門外面。」嗣昌道:「四位傑士,料不相欺,請到方丈。」命手下舖拜氈,頂禮相拜,各問姓名。齊國遠、李如珪,都通了實在的姓名。郡馬叫人山門外牽馬,搬行李到僧房中打疊。就吩咐擺酒,接風洗塵。那夜就修書差人往太原,通報唐公。將他兄弟四人,挽留寺內,飲酒作樂。
  倏忽數日,又是新年,接連燈節相近。叔寶與伯當商議道:「來日向晚,就是正月十四,進長安還要收拾表章禮物,十五日絕早進禮。」伯當道:「也只是明日早行就罷了。」叔寶早晨吩咐健步,收拾鞍馬進城。紫嗣昌曉得他有公務,不好阻撓,只是太原的回書不到,心內躊躇,暗想:「叔寶進長安,賚過了壽禮,逕自回去了,決不肯重到寺中來;倘岳父有回書來請,此人去了,我前書豈不謬報?今我陪他進長安去看看燈,也就完了他的公事,邀國寺來,好候我的岳父的回書。」嗣昌對叔寶道:「小生也要回長安看燈,陪恩公一行何如?」叔寶因搭班有些不妥當。也要借他勢頭進長安去,連聲道好。嗣昌便吩咐手下收拾鞍馬,著眾將督工修寺。命隨身二人,帶了包匣,多帶些銀錢,陪同秦爺進京送禮。飯後起身,共是五儔英俊、七騎馬、兩名背包健步,從者二十二人,離永福寺進長安。叔寶等從到寺至今,才過半月,路上景色,又已一變:
    柳含金粟拂征鞍,草吐青芽媚遠灘。
    春氣著山萌秀色,和風沾水弄微瀾。
  雖是六十裡路,起身遲了些,到長安時,日已沉西。叔寶留心不進城中安下處,恐出入不便。離明德門還有八里路遠,見一大姓人家,房屋高大,掛一個招牌,寫「陶家店」。叔寶就道:「人多日晚,怕城中熱鬧,尋不出大店來,且在此歇下罷。」催趲行囊馬匹進店,各人下馬,到主人大廳上來,上邊掛許多不曾點的珠燈。主人見眾豪傑行李舖陳僕從,知是有勢力的人,即忙笑臉殷勤道:「列位老爺,不嫌菲餚薄酒,今晚就在小店,看了幾盞粗燈,權為接風洗塵之意。到明日城中方才燈市整齊,進去暢觀,豈不是好?」叔寶是個有意思的人,心中是有個主意:今日才十四,恐怕朋友們進城沒事幹,街坊頑耍,惹出事來,況他公幹還未完,正好趁主人酒席,挽留諸友。到五更天,□過了壽禮,卻得這個閒身子,陪他們看燈。叔寶見說,便道:「即承賢主人盛情,我們總允就是了。」於是眾友開懷痛飲,三更時盡歡而散,各歸房安歇。
  叔寶卻不睡,立身庭前,主人督率手下收拾傢伙,見叔寶立在面前,問:「公貴衙門。」叔寶道:「山東行台來爺標下,奉官□壽禮與楊爺上大壽,正有一事奉求。」店主道:『湛麼見教?」叔寶道:「長安經行幾遍,街道衙門日間好認。如今我不等天明,要到明德門去,寶店可有識路的尊使,借一位去引路?」主人指著收傢伙一人道:「這個老僕,名叫陶容,不要說路徑,連禮貌稱呼,都是知道的。陶容過來!這位山東秦爺,要進明德門,往越府拜壽去,你可引路。」陶容道:「秦爺若帶得人少,老漢還有個兄弟陶化,一發跟秦父拿拿禮物。叔寶道:「這個管家果然來得。」回房中叫健步取兩串皮錢,賞了陶容、陶化,就打開皮包,照單順號,分做四個氈包,兩名健步,與陶容弟兄兩個拿著,跟隨在後。叔寶乘眾友昏睡中,不與說知,竟出陶家,進明德門去了不題。
  卻說越公乃朝廷元輔,文帝隆寵已極。當陳亡之時,將陳宮妃妾女官百員賜與越公為晚年娛景。越公雖是爵尊望重的大臣,也是一個奸雄漢子。一日因西堂丹桂齊開,治酒請幕僚宴飲,眾人無不諛辭迎合,獨李玄邃道:「明公齒爵俱尊,名震天下,所欠者惟老君丹一耳。」越公會意,即知玄邃道他後庭幸寵,恐不能長久的意思,即便道:「老夫老君丹也不用,自有法以處之。」到明日越公出來,坐在內院,將內外錦屏大開,即叫人傳旨與眾姬妾道:「老爺念你們在此供奉日久,辛勤已著,恐怕誤了你們青春。今老爺在後院中,著你們眾姬妾出去。如眾女子中,有願去擇配者立左,不願去者立右。」眾女子見說,如開籠放鳥,群然蜂擁將出來,見越公端坐在後院,越公道:「我剛才叫人傳諭你們,多知道了麼?如今各出己見站定,我自有處。」眾女子雖在府中受用,每想單夫獨妻,怎的快樂。准百女子,倒有大半跪在左邊。越公蹩轉頭來,只見還有兩個美人:一個捧劍的樂昌公主,陳主之妹,一個是執拂美人,是姓張名出塵,顏色過人,聰穎出眾,是個義俠的奇女子。越公向他兩個說道:「你二人亦該下來,或左或右,亦該有處。」二人見說,走下來跪在面前。那個捧劍的涕泣不言,只有那執拂的獨開言道:「老爺隆恩曠典,著眾婢子出來擇配,以了終身,也是千古奇逢,難得的快事;但婢子在府,耳目口鼻,皆是豪華受用,怎肯出去,與甕牖繩樞之子,舉案終身?古人雲:『受恩深處便為家。』況婢子不但無家,視天下並無人。」越公見說,點頭稱善。又問捧劍的:「你何故只顧悲泣?」樂昌公主便將昔曾配徐德言破鏡分離之事,一一陳說,後得徐德言為門下幕賓,夫妻再合是後話。當時越公見說,也不嗟歎,便叫二美人起來站後,隨吩咐總管領官,開了內宅門。那些站左的女子四五十人,俱令出外歸家,自擇夫婿。凡有衣飾私蓄,悉聽取去。於是眾女子各各感恩叩首,泣謝而出。越公見那些粉黛嬌娥,擁擠出門,後覺心中爽快。自此將樂昌公主與執拂張氏,另眼眷寵為女官,領左右兩班金釵。
  光陰荏苒。那年上元十五,又值越公壽誕,天下文武大小官員,無不賚禮上表,到府稱賀。其時李靖恰在長安,聞知越公壽誕,即具揭上謁,欲獻奇策。未及到府,門吏把揭拿去。時越公尚未開門,只得走進側室班房裡伺候。那些差官將吏,俱亦在內忙亂。西邊坐著一個虎背熊腰、儀表不凡的大漢,李靖定睛一看,便舉手道:「兄是那裡人氏?」那大漢亦起身舉手道:「弟是山東人。」李靖道:「兄尊姓大名?」那人道:「弟姓秦名瓊。」李靖道:「原來是歷城叔寶兄。」叔寶道:「敢問兄長上姓何名?」李靖道:「弟即是三原李靖。」叔寶道:「就是藥師兄,久仰。」兩人重新敘禮,握手就坐,各問來因。叔寶問李靖所寓,靖答道:「寓在府前西明巷,第三家。」
  兩人正在敘話得濃,忽聽得府內秦樂開門,有一官吏進來喊道:「那個是三原李老爺,有旨請進去相見。」李靖對叔寶道:「弟此刻要進府去相見,不及奉陪;但弟有一要緊話,欲與兄說。見若不棄,千萬到弟寓所細談片晌。」叔寶唯唯。李靖即同那官兒進府。越公本是尊榮得緊,文武官僚尚不輕見,緣何獨見李靖?因李靖之父李受,生時與越公同仕於隋,靖乃通家子侄,久聞李靖之才名,故此願見。其時那官兒,引了李靖,不由儀門而走,乃從右手前道中進去,到西廳院子內報名。李靖往上一望,見越公據胡床,戴七寶如意冠,披暗龍銀裘褐,執如意。床後立著翡翠珠冠袍帶女冠十二員,以下群妾甚眾,列為錦屏。李靖昂然向前揖道:「天下方亂,英雄競起。公為帝室重臣,當以收羅豪傑為心,不宜踞見賓客。」越公斂容起謝,與靖寒溫敘語,隨問隨答,娓娓無窮。越公大悅,欲留為記室,因是初會,未便即言。時有執拂美人,數目李靖。靖是個天挺英雄,怎比紉褲之子,見婦人注目偷視,就認做有顧盼小生之意,便想去調戲他?時已將午,李靖只得拜辭而出。越公曰通家子侄,即命執拂張美人送靖。張美人臨軒對吏道:「主公問去的李生行第幾,寓何處?可即他往否?」史往外問明,進來回覆,張美人歸內。
  如今且慢題李靖回寓,再說秦叔寶押著禮物,進越公府中來。原來天下藩鎮官將,差遣賚禮官吏,俱各派在各幕僚處收禮物。那些收禮的官,有許多難為人處:凡資禮官員,除表章外,各具花名手本,將彼處土產禮物相送。稍不如意,這些收禮官苛刻起來,受許多的波累。那山東一路禮物,卻派在李玄邃記室廳交收。是時秦瓊到來,玄邃看見,慌忙降階迎接,喜出意外。叔寶呈上表章禮儀,玄邃一覽,叫人盡書,私禮盡壁。遂留叔寶到後軒取酒款待,細談別後蹤跡。叔寶把遇見王伯當同來的事,說了一遍。「但恐兄長事冗,不能出去一會。」並說:「遇見李靖,資貌不凡,豐神卓犖。適才府門外傾慕,如同夙契。小弟出去,就要到他寓所一敘。回書回批,乞兄作速打發。」玄邃見說,命青衣斟酒,自己卻在案旁揮寫回書回批,頃刻而就,付與叔寶。分手時,玄邃囑托致意伯當,不得一面為恨。
  叔寶別了玄邃,竟到西明巷來,李靖接見喜道:「兄真情人也。」坐定便問:「兄年齒多少?」叔寶道:「二十有四。」又問道:「兄入長安時,可有同伴否?」叔寶隱卻下處四個朋友,便說:「奉本官差遣賚禮,止有健步兩名,並無他人。兄長為何問及?」李靖道:「小弟身雖湖海飄蓬,凡諸子百家,九流異術,無不留心探討。最喜的卻是風鑒。兄今年正值印堂管事,眼下有些黑氣侵人,怕有驚恐之災,不敢不言。然他日必為國家股肱,每事還當仔細。小弟前日夜觀乾像,正月十五三更時候,彗星過度,民間主有刀兵火盜之災。兄長倘同朋友到京,切不可貪耍觀燈游玩。既批回已有,不如速返山東為妙。」一番言語,說得叔寶毛骨依然。念著齊國遠在下處,恐怕惹出事來。慌忙謝別了李靖,要緊回下處。
  今再說張美人,得了官吏回覆明白,進內自思道:「我張出塵在府中,閱人多矣,未有如此子之少年英俊者,真人傑也。他日功名,斷不在越公之下。剛才聽他言語,已知他未有家室。想我在此奉侍,終非了局;若捨此人,而欲留心再訪,天下更無其人。若此人不是我張出塵為配,恐彼終身亦難定偶。趁此今夜,非我該班,又兼府中演戲開宴之時,我私自到他寓所一會,豈不是好?」主意已定,把室中箱籠封鎖,開一細帳。又寫一個稟帖,押在案上。又恐街上巡兵攔阻,轉到內完去,把兵符竊了。改裝做後堂官兒,題著一個燈籠,便大模大樣,走出府門。未有裡許,見三四個巡兵問道:「爺是往裡去的?」張氏道:「我是越府大老爺,有緊要公子,差往兵馬司去的。你們問我則甚?」那巡兵道:「小的問一聲兒何礙?」說罷,大家鳴鑼擊梆的去了。
  不移時,已到府前西明巷口。張美人數著第三家,見有個大門樓,即便叩門。主人家出來看了,問:「是會那個爺的?」張氏道:「三原李爺,可是離在此?」主人道「進門東首那間房裡。」張氏見說,忙走進來。其時李靖夜膳過後,坐在房中,燈下看那龍母所贈之書,只聽見敲門,忙開門出來一看:
    烏紗帽,翠眉束鬢光合貌。光含貌,紫袍軟帶,新裝偏巧。粉
  痕隱映櫻桃小,兵符手握殷勤道。殷勤道,疑城難破,令人思杳。
  張美人走進,將兵符供在桌上,便與李靖敘禮坐定。李靖問道:「足下何處來的,到此何干?」張氏道:「小弟是越府中的內官姓張,奉敝主之命差來。」李靖道:「有甚見教?」張氏道:「適間敝主傳弟進去,當面囑吩許多話,如今且慢說。先生是識見高廣,穎悟非常的人,試猜一猜。若是猜得著,乃見先生是奇男子,真豪傑。」李靖見說:「這又奇了,怎麼要弟猜起來?」低頭一想便道:「弟日間到府拜公之時,承他屈尊優待,殷勤款洽,莫非要弟為其人幕之賓否?」張氏道:「敝府雖簿書繁冗,然幕僚共有一二十人,皆是多材多藝之士,身任其責。不要說敝主不敢有屈高才,設有此意,先生斷不肯在楊府作幕,請再猜之。」李靖道:「這個不是,莫非越公要弟往他處作一說客,為國家未雨綢繆之意?」張氏道:「非也,實對先生說罷了。越公因有一繼女,才貌雙絕,年紀及笄,越公愛之,不啻己出。今見先生是個英奇卓牽,思天下佳婿,未有如先生者,故傳旨與弟,欲弟與先生為氤氳使耳。」李靖見說道:「這那裡說起!弟一身四海為家,跡同萍梗;況所志未遂,何暇議及室家之事?雖承越公高誼,然門楣不敵,尊卑有褻,此事斷乎不可,煩兄為我婉言辭之。」張氏道:「先生何其迂也,敝主乃皇家重臣,一言之間,能使人榮辱。倘若先生贅入豪門,將來富貴未可量,何乃守經而遽絕之,先生還宜三思。」李靖道:「富貴人所自有,姻緣亦斷非逆旅論及,容以異日。如再相逼,弟即此刻起身,浪游齊楚間矣!」張氏正容道:「先生不要把這事看輕了,倘弟歸府,將尊意述之,設敝主一時震怒,先生雖有雙翅,亦不能飛出長安,那時就有性命之尤了。」李靖變了顏色,立起身來道:「你這官兒,好不惱人。我李靖豈是怕人的!隨你聲高勢重,我視之如同傀儡。此事頭可斷,決不敢從。」
  兩人正在房裡亂嚷,只聽見間壁寓的一人,推門進來,是武衛打扮,問道:「那位是藥師兄?」李靖此時氣得呆了,隨口應道:「小弟便是。」張氏注目,把那人一看,忙舉手道:「尊兄上姓?」那人道:「我姓張。」張氏道:「妾亦,」說了兩個字,縮住了,忙改口道:「這小弟亦姓張,如若不棄,願為昆仲。」那人見說,復仔細一認,哈哈大笑道:「你與我結弟兄甚妙。」那時李靖方問道:「張兄尊字?」那人道:「我字仲堅。」李靖上前執手道:「莫非虯髯公麼?」那人道:「然也。我剛才下寓在間壁,聽見你們談論,知是藥師兄,故此走來。前言我已聽得;但此位賢弟,並不是為兄執柯者。細詳張賢弟的心事,莫著弟爽利,待弟說了出來,到與二位執柯何如?」張氏道:「我的行藏,既是張兄識破,我可不便隱瞞了。」走去把房門閂上,即把烏紗除下,卸去官裝,便道:「妾乃越府中女子。因見李爺眉宇不凡,願托終身,不以自薦為愧,故而乘夜來奔。」仲堅見說大笑稱快。李靖道:「莫非就是日間執拂的美人麼?既賢卿有此美意,何不早早明言,免我許多回腸。」張氏道:「郎君法眼不精,若我張兄,早已認出,不煩賤妾饒舌了。」仲堅笑道:「你夫婦原非等閒之人,快快拜謝了天地,待我去取現成酒餚來,權當花燭,暢飲了三杯何如?」兩人見說,欣然對天拜謝了。
  張氏復把官裳穿好,戴上烏紗。李靖道:「賢卿為何還要這等裝束?」張氏道:「剛才進店來,是差官打扮;今見我是個婦人,反有許多不妥了。」李靖忖道:「好一個精細女子!」仲堅叫手下,移了酒餚進來。大家舉杯暢談,酒過三杯,張氏間仲堅道:「大哥幾時起身?」仲堅道:「心事已完,明日就走。」張氏見說,立起身來道:「李郎陪我張哥暢飲,我到一個所在去,如飛的就來。」李靖道:「這又奇了,還要到那裡去?」張氏道:「郎君不必猜疑,少刻便知分曉。」說完點燈竟出房門。李靖見此光景,老大狐疑。仲堅道:「此女子行止非常,亦人中龍虎,少頃必來。」兩人又說了些心事,只聽得門外馬嘶聲響,張氏早已走到面前。仲堅道:「賢妹又往何處去了來?」張氏道:「妾逢李郎,終身有托,原非貪男女之愁。今夜趁此兵符在手,剛才到中軍廳裡去,討了三匹好馬。我們吃完了酒,大家收拾上馬出門。料有兵符在此,城門上亦不敢攔阻,即借此腳力,以游太原,豈非兩便?」兩人見說,稱奇贊歎。吃完了酒,即便收拾行裝,謝別主人,三人上馬,揚長的去了。
  越公到明日,因不見張美人進內來伺候,即差人查看。來回覆道:「房門封鎖,人影俱無。」越公猛省道:「我失檢點,此女必歸李靖矣!」叫人開了房門,室中衣飾細軟,織毫不動,開載明白,同一稟帖留於案上,取來呈上。上寫道:
    越國府紅拂侍兒張出塵,叩首上稟:妾以蒲柳賤質,得傍華桐,
  雖不及金屋阿嬌,亦可作玉盤小秀,有何不滿,遽起離心?妾緣幼
  受許君之術,暫施慧眼,聊識英雄,所謂弱草附蘭,嫩蘿依竹而已,
  敢為張耳之妻,庸奴其夫哉!臨去朗然,不學兒女淫奔之態。謹
  稟。
  越公看罷,心中了然。又曉得李靖也是個英雄,戒諭下人不許聲揚,把這事兒丟開不題。但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小弟唔易做, 大佬更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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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齊國遠漫興立球場 柴郡馬挾伴遊燈市

   詩曰:
    玉宇晚蒼茫,河星實異金甚。中天懸玉鏡,大地滿金光。
    人影蹁驚鶴,簫聲咽鳳凰。百年能底事,作戲且逢場。
  常言道:頑耍無益。我想:人在少小時,頑耍盡得些趣,卻不知是趣。一到大來,或是求名,或是覓利,將一個身子,弄得忙忙碌碌,那裡去偷得一時一刻的閒?直到功名成遂,那時鬚鬢皤然,要頑耍卻沒了興致。還有那不得成遂一命先亡的,這便干干的忙了一生。善於逢場作戲,也是一句至語。但要識得個悲歡,相為倚伏,不得流而忘返。
  卻說秦叔寶見了李靖,忙趕回下處。這班朋友,用過了酒飯,只等叔寶回來,才算還了店帳。見叔寶來了,眾人齊聲道:「兄長怎麼不帶我們進城去?」叔寶道:「五鼓進城,干什麼事?如今正好進城耍子。」王伯當問起李玄邃,叔寶道:「所□禮物,恰好撥在玄邃記室廳收;但彼事冗,不及細談。聞知兄長在此,托弟多多致意。」因對眾人道:「我們如今收拾進城去罷。」
  於是眾豪傑多上馬,共七騎馬,三十多人,別了陶翁,離了店門。伯當在馬上,回頭笑將起來道:「秦大哥,醜都是我們這些朋友裝盡了。」叔寶道:「怎麼?」伯當指眾人道:「我們七個,騎在七匹馬上,背後二十余人,背負包裹,如今進城,只得穿城走過去,行長路的到北方轉來,人就說了,這些人路也認不得,錯了路回來了。如今我們進城,卻要在街道市井熱鬧去處,酒肆茶坊,取樂頑耍,帶這些人,可像個模樣?」叔寶此時又想:「李藥師的言語,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如今進城,倘有些不美的事務,跨上馬就走了。若依伯當,他只要步行頑耍,恐有不便怎處?」伯當與叔寶,只管爭這騎馬不騎馬的話,李如珪道:「二兄不要相爭,莫若依我小弟。馬只騎到城門口就罷了,這許多手下人,帶他進城,管什麼事?就城門外邊,尋個小下處,把這些行李,都安頓在店。馬卸了鞍繑,牽在城河飲水,眾人輪流吃飯。柴郡馬兩員家將甚有規矩,叫他帶了氈包拜匣,並金銀錢鈔,跟進城去,以供杖頭之用。其外面手下,到黃昏時候,將馬緊轡整鞍,等候我們出城。」眾朋友齊道:「說得有理。」
  說話之間,已到城門口。叔寶吩咐兩名健步:「我比眾老爺不同,有公務在身。把回書與回批,可用托袋隨身帶了,這都是性命相關的事。黃昏時候,我的馬卻要多加一條肚帶,小心牢記。」叔寶同諸友,各帶隨身暗器,領兩員家將進城。那六街三市,勳衛宰臣,黎民百姓,奉天子之命,與民同樂。家家結彩,戶戶舖氈,收拾燈棚。這班豪傑,都看到司馬門來,卻是宇文述的衙門,那扎彩匠所縛燈樓。他卻是個兵部尚書府,照牆後有個射圃,天下武職官的升襲比試弓馬的去處,又叫做小教場。怎麼有許多人喝彩,乃是圓情的拋聲。誰人敢在兵部射圓圓情?就是宇文述的公子宇文惠及。宇文述有四子:長曰化及,官拜治書侍御史;次曰士及,尚晉陽公主,官拜駙馬都尉;三曰智及,將作少監;惠及是他最小兒子,倚著門蔭,少不得做了官。目不識丁,胸無點墨,穿了繽錦,吃了珍饈,隨從的無非是一干游食游手,讒諂面諛的光棍,幫閒他使酒漁色頑耍游蕩。這回情一節,不會踢得一兩腳,就贊他在行,他也自說在行,是以行天下圓情的把持,打聽得長安賞燈,都趕到長安來,在宇文公子門下。公子把父親的射圃討了,改做個球場。正月初一,踢到這燈節下來,把月台上用五彩裝花緞匹,搭起漫天帳來,遮了日色,正面結五彩球門,書「官球台」三字。公子上坐,左右坐二個美人,是長安城平康巷聘來的。團圓情無出其右,綽號金鳳舞、彩霞飛。月台東西兩旁,扎兩座小牌樓。天下的這些回情把持,兩個一夥,吊頂行頭,輔行頭,雁翅排於左右,不下二百多人。射回上有一二十處拋場,有一處兩根單柱,顆扎起一座小牌樓來。牌樓上扎個圈兒,有斗來大,號為彩門。江湖上的豪傑朋友,不拘鎖腰、單槍、對損、肩妝、雜踢,踢過彩門,公子月台上就送彩緞一匹,銀花一封,銀牌一面。憑那人有多少謝意,都是這兩個圓情的得了。也有踢過彩門,贏了彩門銀花去的;也有踢不過,貽笑於人的。正是:
    材在骨中踢不去,俏從胎裡帶將來。
  卻說叔寶同眾友,捱擠到這個熱鬧的所在,又想起李藥師的話來,對伯當道:「凡事不要與人爭競,以忍耐為先。必要忍到不能忍處,才為好漢。」王伯當與柴嗣昌,聽了叔寶言語,一個個收斂形跡。只是齊國遠、李如珪兩個粗人,舊態復萌,以膂力方剛,把些人都挨倒,擠將進去,看圓情頑耍。李如珪出自富家,還曉得圓情。這齊國遠自幼落草,惟風高放火,月黑殺人,他那裡曉得什麼圓情頑耍的事?看著人圓情,大睜著兩眼,連行頭也不認得,對李如珪附耳道:「李賢弟,圓骨碌的東西,叫做什麼?」如珪笑戲答道:「叫做皮包鉛,按八卦災害數,灌六十四斤冷鉛造就。」國遠道:「三個人的力也大著呢,把腳略抬一抬,就踢那麼樣高。踢過圈兒,就贏一匹緞彩、一對銀花,我可踢得動麼?」
  這些話不過二人附耳低言,卻被那圓情的聽得,捧行頭下來道:「那位爺請行頭?」李如珪拍齊國遠肩背道:「這位爺要逢場作戲。」圓情近前道:「請老爺過論,小弟丟頭,伙家張泛伏侍你老人家。」齊國遠著了忙,暗想:「我只是盡力踢就罷了。」那個丟頭的伙家,弄他技藝粗巧,使個懸腿的勾子,拿個燕銜環出海,送與子弟廉心裡來。齊國遠見球來,眼花繚亂,又恐怕踢不動,用盡平生氣力,趕上前一腳,兀的響一聲,把那球踢在青天雲裡,被風吹不見了。那圓情的見行頭不見了,只得上前來,喜孜孜滿面春風道:「我兩小人又不曾有什麼得罪處,老爺怎麼取笑,把小人的本錢都費了?」齊國遠已自沒趣,要動手撒野。李如珪見事不諧,只得來解圍道:「他們這些六藝中朋友,也不知有多少見過。剛才來圓情,你也該問一聲:『老爺高姓貴處那裡,榮任何所?』今日在京都相會,他日相逢,就是故人了。怪你兩個沒有情理,故把你行頭踢掉了,我這裡賞你罷。」就在袖裡取出五兩銀子,賞了圓情的,拉著國遠道:「和你吃酒去罷。」分開眾人,齊往外去,見秦叔寶兄弟三人,從外進來,領兩員家將,好好央人開路,人再不肯讓路。只見紛紛的人都跌倒了,原來是齊國遠、李如珪,擠將出來。叔寶看見道:「二位賢弟那裡去?還同我們進去耍子。」卻又一同裡將進來。這四個人地都是會踢球的,叔寶雖是一身武藝,圓情是最有囗節的。王伯當卻是棄隋的名公,博藝皆精,只是讓柴郡馬青年飄逸,推他上來。柴紹道:「小弟不敢。還是諸兄內那一位上去,小弟過論。」叔寶道:「圓情雖會,未免有粗鄙之態。此間乃十日所視的去處,郡馬斯文,全無滲漏。」
  柴嗣昌少年樂於頑要,接口道:「小弟放肆,容日陪罪罷。」那該伏侍的兩個圓情捧行頭上來:「那位相公,請行頭。」
  郡馬道:「二位把持,公子旁邊兩個美女,可會圓情?」圓情的道:「是公子平康巷聘來的,慣會圓情,綽號金鳳舞、彩霞飛。」郡馬道:「我欲相攀,不知可否?」圓情的道:「只是要相公破格的搭合。」郡馬道:「我也不惜纏頭之贈,煩二位爺通稟一聲,盡今朝一日之歡,我也重重的掛落。」圓情的道:「原來是個中的相公。」上月台來稟少爺:「江湖上有一位豪傑的相公,要請二位美人見行頭。」公子卻也只是要頑要,吩咐兩個美人好好下去,後邊隨著四個丫環,捧兩軸五彩行頭,下月台來與柴郡馬相見施禮,各依方位站下,卻起那五彩行頭。公子也離了座位,立到牌樓下來觀論。那座下各處拋場子弟,把持行頭,盡來看美人圓情。柴郡馬卻拿出平生博藝的手段,用肩裝雜踢,從彩門裡就如穿梭一船,踢將過去。月台上家將,把彩緞銀花,拋將下來。跟隨二人,往氈包裡,只管收起。齊國遠喜得手舞足蹈:「郡馬不要住腳,踢到晚才好!」那兩個美人賣弄精神:
    這個飄揚翠袖,那個搖拽湘裙。飄揚翠袖,輕籠玉手纖纖;搖
  拽湘裙,半露金蓮窄窄。這個丟頭過論有高低,那個張泛送來真又
  穩。踢個明珠上佛頭,實踢埋尖拐;接來倒膝弄輕佻,錯認多搖擺。
  踢到眉心處,千人齊喝彩。汗流粉面濕羅衫,興盡情疏方叫海。 後人有詩贊道:
    美女當場簇繡團,仙風吹下雨嬋娟。
    汗流粉面花含露,塵染蛾眉柳帶煙。
    翠袖低垂籠玉筍,湘裙斜曳露金蓮。
    幾回踢罷嬌無力,雲鬟蓬松寶髻偏。
  此時踢罷行頭,叔寶取白銀二十兩、彩緞四匹,搭台兩位圓情的美女;金扇二柄,白銀五兩,謝兩個監論國情的朋友。此時公子也待打發圓情的美女,各歸院落,自家要往街市閒游了。叔寶一班,別了公子,出打球場,上了藍橋,只見街坊上燈燭輝煌。正是:
    四圍瑪瑙城,五色琉璃洞。千尋雲母塔,萬座水晶宮。珠纓密
  密,錦繡重重。影晃得乾坤動,光搖得世界紅。半空中火樹花開,
  平地上金蓮瓣湧。活潑潑神鰲出海,舞飄飄彩鳳騰空。更兼天時
  地利相扶從。笑翻嬌艷,走困兒童。彩樓中詞,括盡萬古風流;畫
  橋邊謎,打破千人懵懂。碧天外燈照徹四海玲瓏。花容女容,燈光
  月色爭明瑩。車馬迎,笠歌送,端的徹夜連育興不窮。管什麼漏盡
  銅壺,太平年歲,元宵佳節,樂與民同。
  叔寶吩咐找熟路看燈,就到司馬門前來,看燈棚多齊備了。那個燈樓不過一時光景,也只是蘆棚席殿搭在霄漢之間,下邊卻有彩緞裝成那些富貴,居中掛這一盞麒麟燈。麒麟燈上,掛著四個金字扁,寫著:「萬獸齊朝。」牌樓上一對燈聯,左首一句:周作呈祥,賢聖降凡邦有道。右首一句:隋朝獻瑞,仁君治世壽無疆。麒麟燈下,有各樣獸燈圍繞:
    解豸燈,張牙舞爪。獅子燈,睜眼團毛。白澤燈,光輝燦爛。
  青熊燈,形相蹊蹺。猛虎燈,虛張聲勢。錦豹燈,活像咆哮。老鼠
  燈,偷瓜抱蔓。山猴燈,上樹摘桃。駱駝燈,不堪載輦。白像燈,儼
  似隋朝。麋鹿燈,銜花朵朵。狡兔燈,帶草飄飄。走馬燈,躍力馳
  騁。斗羊燈,隨勢低高。 各色獸燈,無不備具,不能盡數。有兩個古人,騎兩盞獸燈:左首是梓潼帝君騎白騾燈,下臨凡世;右首是玉清老子跨青牛燈,西出陽關。有詩四句:
    獸燈無數彩光搖,整整齊齊下復高。麒麟乃是毛蟲長,故引千
  群猛獸朝。
  眾人看了麒麟燈,過兵部衙門,跟了叔寶,奔楊越公府中而來。這些宰臣依舊在於門首,搭起個過街燈樓。那百姓人家,也搭個小燈棚兒。設天子牌位,點燭焚香,如同白晝。不移時已到越公門首。那燈樓掛的是一碗鳳凰燈,上面牌匾四個金字:天朝儀鳳。牌樓上一對金字聯:
    鳳翅展南山天下成欣兆瑞
    龍髭揚北海人間盡得沾恩 鳳凰燈下,有各色鳥燈懸掛:
    仙鶴燈,身棲松柏。錦雞燈,毛映雲霞。黃鴨燈,欲鳴翠柳。
  孔雀燈,回看丹花。野鴨燈,口銜荇藻。賓鴻燈,足帶蘆葭。囗囗
  燈,似來桑拓。囗囗燈,隱臥汀沙。鷺鷥燈,窺魚有勢。鷂鷹燈,撲
  兔堪誇。鸚鵡燈,罵殺俗鳥。喜鵲燈,占盡鳴鴉。鶼鶼燈,纏綿倩
  主。鴛鴦燈,歡喜冤家。 各色鳥燈,無不俱備,也不能盡數。左右有兩個古人,乘兩碗鳥燈。因越公壽誕,左手是西池王母,乘青駕瑤池赴宴;右手是南極壽星,跨白鶴海屋添籌。有詩四句:
    鳥燈千萬集鰲山,生動渾如試羽還。
    因有羽王高位立,紛紛群鳥盡隨班。
  眾朋友看了越公楊府門首鳳凰燈,已是初鼓了,卻奔東長安門來。那齊國遠自幼落草,不曾到得帝都。今日又是個上元佳節,燈明月燦,鑼鼓喧天;他也沒有一句好話對朋友講,扭捏這個粗笨身子,在人叢中捱來擠去,歡喜得緊,只是頭搖眼轉,亂叫亂跳,按捺他不住。
  叔寶道:「我們進長安門,穿皇城,看看內裡燈去。」到五鳳樓前,人煙擠塞的緊。那五鳳樓前,卻設一座御燈樓。有兩個大太監,都坐在銀花交椅上,左手是司禮監裴寂,右手是內檢點宗慶,帶五百禁軍,都穿著團花錦襖,每人執齊眉紅棍,把守著御燈樓。這座燈樓卻不是紙絹顏料扎縛的,都是海外異香,宮中寶玩,砌這就一座燈樓,卻又叫做御燈樓。上面懸一面牌匾,逕寸寶珠,穿就四個字道:「光照天下」。玉嵌金鑲的一對聯句道:
    三千世界笙歌裡,十二都城錦繡中。
  御燈景至,大是不同。王伯當、柴嗣昌、齊國遠、李如珪一班人看了御燈樓,東奔西走,時聚時散,或在茶坊,或在酒肆,或在戲館,那裡思量回寓?叔寶屢次催他們出城,只是不聽。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小弟唔易做, 大佬更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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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王婉兒觀燈起釁 宇文子貪色亡身

   詩曰:
    自是英雄膽智奇,捐軀何必為相知?
    秦庭欲碎荊卿首,韓市曾橫聶政屍。
    氣斷香魂寒粉骨,劍飛霜雪絕妖魑。
    為君掃盡不平事,肯學長安輕薄兒?
  夫天下盡多無益之事,盡多不平之事。無益之事不過是游玩戲要;不平之事,一時奮怒,拔刀相向。要曉得不平之氣,常從無益裡邊尋出來。世人看了,眼珠中火生,聽了心胸中怒發。這不平之氣,個個有的。若沒個濟弱鋤強的手段,也只幹著惱一番。若逞著一勇到底,制服他不來,反惹出禍患,也不是英雄知彼知己的伎倆。果是英雄,憑著自己本領,怕甚王孫公子,又怕甚後擁前遮?小試著百萬軍中,取上將頭的光景,怕不似斬狐擊兔,除卻一時大憨,卻也是作淫惡的無不報之理。所謂:
    禍淫原是天心,惟向英雄假手。
  且說那些長安的婦人,生在富貴之家,衣豐食足,外面景緻,也不大動他心裡。偏是小戶人家,巴巴急急,過了一年,又喜遇著個閒月,見外邊滿街燈火,連陌笙歌;時人有詩,以道燈月交輝之盛:
    月正回時燈正新,滿城燈月白如銀。
    團團月下燈千盞,灼灼燈中月一輪。
    月下看燈燈富貴,燈前賞月月精神。
    今宵月色燈光內,盡是觀燈玩月人。
  其時若老若少,若男若女,往來游玩;憑你極老誠,極貞節的婦女,不由心神蕩漾,一雙腳頭,只管要妝扮的出來。走橋步月,張家妹子搭了李店姨婆,趙氏親娘約了錢舖媽媽,嘻嘻哈哈,按捺不住,做出許多風流波俏。惹得長安城中王孫公子,游俠少年,丟眉做眼,輕嘴薄舌的,都在燈市裡穿來插去,尋香哄氣,追蹤覓影,調情綽趣,何嘗真心看燈?因這走橋步月,惹出一段事來。有一個孀居的王老嫗,領了一個十八歲老大的女兒,小名婉兒,一時高興也出去看起燈來。你道那王老嫗的女兒,生得如何?
    腰似三春楊柳。臉如二月桃花。冰肌玉骨占精華,況在燈前月
  下?
  母女二人,留著小廝看了家,走出大街看燈。走出大門,便有一班游蕩子弟,跟隨在後,挨上閃下,瞧著婉兒。一到大街,蜂攢蟻擁,身不由己。不但婉兒驚慌,連老嫗也著忙得沒法。正在那裡懊悔出來看這燈,不料宇文公子的門下游棍,在外尋綽,飛去報知公子。公子聞了美女在前,急忙追上。見了婉兒容貌,魂消魄散。見止有老婦同走,越道可欺,便去挨肩擦背,調戲他。婉兒嚇得只是不做聲,走避無路。那王老嫗不認得宇文公子,看到不堪處,只得發起話來。宇文惠及趁此勢頭,便假髮起怒來道:「老婦人這等無禮,也挺撞我,鎖他回去!」說得一聲,眾家人齊聲答應,轟的一陣,把母女擄到府門。老嫗與婉兒嚇得冷汗淋身,叫喊不出,就似雲霧裡推去的,雷電裡題去的一般,都麻木了。就是街市上,也有旁觀的,那個不曉得宇文公子,敢來攔擋勸解?
  到得府門,王老嫗是用他不著的,將來羈住門房裡。止將婉兒撮過幾座廳堂,到書房中方才住腳。宇文惠及早已來到,家人都退出房外,只剩幾個丫環。宇文惠及免不得近前親熱一番。那婉兒卻沒好氣頭,便向臉上撞來,手便向面上打來。延推了一會,惱了公子性兒,叫丫環打了一頓,領禁房內。見外邊有人進來密報道:「那老婦人在府門外要死要活,怎生發付他去?」公子道:「不信有這樣撒潑的,待我自家出去。」公子走出府門,問老嫗何故的這般撒潑。老嫗見公子出來,更添叫喊,捶胸跌足,呼天拍地,要討女兒。公子道:「你的女兒,我已用了,你好好及早回去吧,不消在此候打。」老嫗道:「不要說打,就殺我也說不得,決要還我女兒。我老身孀居,便生這個女兒。已許人家,尚未出嫁,母女相依,性命攸關。若不放還,今夜就死在這裡。」公子說:「若是這等說起來,我這門首死不得許多哩。」叫手下攆他出去。眾家人推的推,扯的扯,打的打,把王老嫗直打出了巷口柵欄門,再不放進去了。宇文公子,此時意興未闌,又帶了一二百狠漢,街上閒撞。時已二鼓。也是宇文公子淫惡貫盈,合當打死,又出來尋事。大凡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況生死大數,也逃不得天意。正是:
    禍福本無門,惟人乃自召。塞翁曾有言,彼蒼焉可料?
  卻說叔寶一班豪傑,遍處頑要,見百官下馬牌旁,有幾百人圍繞喧嚷。眾豪傑分開眾人觀看,卻是個老婦人,白髮蓬松,匍匐在地,放聲大哭。伯當問旁邊的人:「這個老婦人,為何在街坊上哭?」看的人答道:「列位,你不要管他這件事。這老婦人不知世務,一個女兒,受了人的聘禮,還不曾出嫁,帶了街上看燈,卻撞見宇文公子搶了去。」叔寶道:「是那個宇文公子?」那人道:「就是兵部尚書宇文述老爺的公子。」叔寶道:「可就是射圃圓情的?」眾人答道:「就是他。」這個時候,連叔寶把李藥師之言,丟在爪哇國裡去了,卻都是專抱不平的人,聽見說話,一個個都惡氣填胸,雙眸爆火,叫那老婦人:「你姓什麼?」老嫗道:「老身姓王,住在宇文公子府後。」齊國遠道:「你且回去。那個宇文公子在射圃踢毯,我們贏他彩緞銀花有數十余匹在此,尋著公子,贖你女兒來還你。」老嫗叩首四拜,哭回家去。
  叔寶問兩邊的人:「那公子搶他的女兒,果有此事麼?」眾人道:「不是今是才搶,十二日就搶起。長安的世俗,元宵賞燈,百姓人家的婦女,都出來走橋踏月,院中看燈,公子揀好的就搶了回家去。有乖巧會奉承的,次日或叫父母丈夫進府去,賞些銀錢就罷了。有那不會說話的,衝撞了公子,打死了丟在夾牆裡,沒人敢與他索命。十三、十四兩日,又搶了幾個,今晚輪著這個老婦人的女兒。」始初時叔寶還有輸彩緞銀花贖還他的意思,到後聽見這些話,都動了打的念頭,逢人就問宇文公子。眾人道:「列位是外京衣冠,與此不同;倘遇公子,言語對答不來,公子性氣不好,恐怕傷了列位。」叔寶道:「不知他怎樣一個行頭?問了,我們好迴避。」眾人道:「宇文公子麼,他有一所私院的房屋,畜養許多亡命之徒,都是不怕冷熱的人。這樣時候,都脫得赤條條的。每人掌一條齊眉短棍,有一二百個在前邊開路,後邊是會武藝的家將,真槍真刀,擺著社火。公子騎馬。馬前青衣大帽,擺著五六對,都執著紗燈題爐,面前擺隊。長安城裡,這些勳衛府中的家將,扮的什麼社火,遇見公子,當街舞來,舞得好像射圃圓情的賞花紅;若舞得不好的,一頓棍打散了。」叔寶道:「多謝列位了。」在那西長安門外御道上,尋宇文公子。
  三更時候,月明如晝。正在找尋間,見宇文公子到了。果然短棍有幾百條,如狼牙相似。公子穿了禮服,坐在馬上,後邊簇擁家丁。自古道:不是冤家不對頭。眾人躲在街旁,正要尋他的事,剛才到他面前,就站住了對於報道:「夏國公竇爺府中家將,有社火來參。」公子問:「什麼故事?」答道:「是虎牢關三戰呂布。」舞罷,公子道好,眾有討賞。公子才打發這夥人去,叔寶衣服都抓扎停當了,高叫道:「還有社火哩!」五個豪傑,隔人頭竄進來道:「我們是五馬破曹。」公子識貨,暗疑這班人卻不是跳鬼身法。秦叔寶是兩根金裝間,王伯當是兩口寶劍,柴嗣昌是一口寶劍,齊國遠是兩柄金錘,李如珪是一條平磨竹節鋼鞭。那鞭間相撞,叮噹嗶錄之聲,如火星爆烈,只管舞。街道雖是寬闊,眾豪傑卻展不開。手執兵器又沉重,舞到人面上,寒氣逼人,兩邊人家門口,都站不住了,擠到兩頭去。齊國遠心中暗想道:「此時打死他不難,難是看的人阻住去路,不得脫身。除非這燈棚上放起火來,這百姓們要救火,就不得攔我弟兄。」便往屋上一攛。公子只道有這麼一個家數,五個人正舞,一個要從上邊舞將下來,卻不知道他放火。秦叔寶見燈棚上火起,料止不得這件事了,用身法縱一個虎跳,跳於馬前,舉間照公子頭上就打。那公子坐在馬上,仰著身軀,是不防備的;況且叔寶六十四斤重金裝間,打在頭上,連馬都打矮了,撞將下來。手下眾將看道:「不好了,打死了公子了!」各舉槍刀棒棍,向叔寶打來。叔寶輪金裝間,招架眾人,齊國遠從燈棚上跳將下來,輪動金錘。這些豪傑,一個個:
    心頭火起,口角雷鳴。猛獸身軀,直衝橫撞。打得前奔後湧,
  殺得東倒西歪。風流才子墮冠答,蓬頭亂撐;美貌佳人褪羅襪,跣
  足忙奔。屍骸堆積平街,血水遍流滿地。正是威勢踏翻白玉殿,喊
  聲震動紫金城。
  這些豪傑,在人叢中打開一條血路,向大街奔明德門而來。已是三更已後。城門外卻有二十二人,黃昏時候吃過晚飯,上過馬料,□了鞍轡,帶在那寬闊街道口,等候主人。他們也分做兩班,著一半人看了馬匹,一半人進城門口街道上,看一回燈,換這看馬的進去。到三更時候,換了向次,復進城看燈。只見黎民百姓,蓬頭跣足,露體赤身,滿面汗流,身帶重傷,口中叫喊快走。那看燈幾個嘍囉,聽這個話,慌慌忙忙的,奔出城來道:「列位,想是我們老爺,在城裡惹出禍來,打死什麼宇文公子。你們著幾個看馬,著幾個有膂力的,同我去把城門攔住,不要叫守門官把門關了;若放他關了,我們主人,就不得出城了。」眾人道:「說得有理。」十數個大漢,到城門口,幾個故意要進城,幾個故意要出城,互相扯扭,就打將起來,把這看門的軍人,都推倒了鬼混。此時巡街的金吾將軍與京兆府尹,聽得打死了宇文公子,怕走了人,飛馬傅令來關門。如何關得住?眾豪傑恰好打到城門口,見城門不閉,都有生路了,便招出門奪門。嘍囉燈月下見了主人,也一哄而出。見路旁自己的馬,飛身騎上,頓開韁轡:
    觸碎青絲網,走了錦鱗蛟。沖破漫天套,高飛玉爪雕。
  七騎馬,帶了一千人,齊奔潼關道,至永福寺前。柴郡馬要留叔寶在守候唐公回書。叔寶道:「恐有人物色不便。」還囑咐寺中,把報德祠速速毀了,那兩根泥間不要露在人眼中。舉手作別,馬走如飛。
  將近少華山,叔寶在馬上對伯當道:「來年九月二十三日,是家母的整壽六十,賢弟可來光顧光顧?」伯當舉李如珪、齊國遠道:「小弟輩自然都來。」叔寶也不肯進那山,兩下分手,自回齊州不題。
  卻說城門口留門去,才得關門,正所謂賊去關門。那街坊就是屍山血海一般,黎民百姓的房屋,燒燬不知其數。此時宇文述府中,因天子賜燈,卻就有賜的御宴,大堂開宴。風燭高燒,階下奏樂,一門權貴,享天子洪恩。飲酒之間,府門外如潮水一般,涓涓不斷,許多人擁將進來,口稱:「禍事。」宇文述著忙,離宴下滴水簷來,搖著手叫眾人不要亂叫,有幾個本府家將來稟道:「小爺在西長安門外看燈,遇響馬舞社火為由,傷了小爺性命。」宇文述最溺愛此子,聞知死於非命,五內皆裂道:「吾兒與響馬何仇,被他打死?」這些家將,不敢言縱公子為惡。眾家將俱用謊言遮蓋道:「小爺因酒後與王氏女子作戲頑耍,他那老婦哭訴於響馬;響馬就行兇,把小爺傷了性命。」宇文述問:「那老婦與女子何在?」答道:「老婦不知去向,女子現在府中。」宇文述大怒道:「快拿這個賤人,與我拖出儀門,一頓亂棒打死了罷!」又命家將各人帶刀斧,查看那婦人家,還有幾口家屬,盡行殺戮;將住居房屋,盡行拆毀,放火焚燒。眾人得令,便把此女拖將出來打死了,丟在夾牆裡去;老婦家口,都已殺盡。正是:
    說甚傾城麗色,卻是亡家禍胎。
  那宇文述猶恨恨不已,叫本府善丹青的來,問在市上拒敵的家將,把打死公子的強人面貌衣裝,一一報來,要畫圖形,差人捱拿。眾人先報道:「這人有一丈身軀,二十多年紀,青素衣服,舞雙間。」一說說到雙間,旁邊便惹動了一人,是宇文述的家丁,東宮護衛頭目,忙跪下道:「老爺,若說這人使雙間的,這人好查了。小的當日仁壽元年,奉爺將令,在植樹崗打那李爺時,撞著這人來,當時也吃了他虧,不曾害得李爺。」宇文述道:「這等,是李淵知我當日要害他,故著此人來報仇了。」此時宇文述的三子,俱在面前,化及忙道:「這不消講,明日只題本問李淵討命。」智及也罵李淵,要報殺弟之仇。只有宇文士及,他平昔知些理,道:「這也不然。天下人面龐相似的多,會舞間的也多。若使李淵要報怨,豈在今日?且強人不曾拿著,也沒證據,便是植樹崗見來,可對人講得的麼?也只從容察訪罷!」宇文述聽了,也便執不定是唐公家丁。到了次日,也只說得是不知姓名人,將他兒子打死,燒燬民房,殺傷人口,速行緝捕。不知事體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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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恣蒸淫賜盒結同心 逞弒逆扶王升御座

   詩曰:
    榮華富貴馬頭塵,怪是癡兒苦認真。
    情染紅顏忘卻父,心膻黃屋不知親。
    仙都夢逐湘雲冷,仁壽冤成鬼火磷。
    一十三年瞬息事,頓教遺笑歷千春。
  世間最壞事,是酒色財氣四種。酒,人笑是酒徒;財,人道是貪夫;只有色與氣,人道是風流節俠,不知個中都有禍機。就如叔寶一時之憤,難道不說是英雄義氣?若想到打死得一個宇文惠及,卻害了婉兒一家;更使殺不出都城,不又害了己身?設使身死異鄉,妻母何所依托?這氣爭的什麼?至於女色,一時興起,不顧名分,中間惹出禍來,難免得一時喪身失位,弄到騎虎之勢,把悖逆之事,都做了遺臭千年,也終不免國破身亡之禍,也只是一著之錯。
  且不說叔寶今歸家之事,再說太子楊廣。他既謀了哥哥楊勇東宮之位,又逼去了一個李淵,還怕得一個母親獨孤娘娘。不料冊立東宮之後,皇後隨即崩了,把平日妝飾的那一段不好奢侈、不近女色的光景,都按捺不住。況且隋文帝,也虧得獨孤皇後身死,沒人拘束,寵幸了宣華陳夫人、容華蔡夫人,把朝政漸漸丟與太子,所以越得像意了。到仁壽四年,文帝已在六旬之外了,禁不得這兩把斧頭,雖然快樂,畢竟損耗精神;勉強支撐,終是將曉的月光,半晞的露水,那禁得十分熬煉?四月間已成病了。因令暢素營建仁壽宮,卻不在長安大內。在仁壽宮養病,到七月病勢漸重。尚書左僕射楊素,他是勳臣;禮部尚書柳述,他是駙馬,還有黃門侍郎元巖,是近臣。三個人宿閣中。太子廣,宿於大寶寢宮中,常入宮門候安。
  一日清晨入宮,恰好宣華夫人,在那裡調藥與文帝吃。太子看見宣華,慌忙下拜,夫人迴避不及,只得答拜。拜罷,夫人依舊將藥調了,拿到龍床邊,奉與文帝不題。卻說太子當初要謀東宮,求宣華在文帝面前幫襯,曾送他金珠寶貝;宣華雖曾收受,但兩邊從未曾見面。到這時同在宮中侍疾,便也不相避忌。又陳夫人舉止風流,態度嫻雅,正是:
    肌如玉琢還輸膩,色似花妖更讓妍。
    語處鶯聲嬌欲滴,行來弱柳影蹁躚。
  況他是金枝玉葉,錦繡叢中生長,說不盡他的風致。太子見了,早已魂消魄散,如何禁得住一腔慾火?立在旁邊,不轉珠的偷眼細看;但在父皇之前,終不敢放肆。
  不期一日又問疾入宮,遠遠望見一麗人,獨自緩步雍容而來,不帶一個宮女。太子舉頭一看,卻是陳夫人。他是要更衣出宮,故此不帶一人。太子喜得心花大開,暗想道:「機會在此矣!」當時吩咐從人:「且莫隨來!」自己尾後,隨入更衣處。那陳夫人看見太子來,吃了一驚道:「太子至此何為?」太子笑道:「也來隨便。」陳夫人覺太子輕薄,轉身待走,太子一把扯住道:「夫人,我終日在御榻前與夫人相對,雖是神情飛越,卻似隔著萬水千山。今幸得便,望夫人賜我片刻之間,慰我平生之願。」夫人道:「太子,我已托體聖上,名分攸關,豈可如此?」太子道:「夫人如何這般認真?人生行樂耳,有什麼名分不名分。此時真一刻千金之會也。」夫人道:「這斷不可。」極力推拒,太子如何肯放,笑道:「大凡識時務者,呼為俊傑。夫人不見父皇的光景麼,如何尚自執迷?恐今日不肯做人情,到明日便做人情時,卻遲了。」口裡說著,眼睛裡看著,臉兒笑著,將身於只管挨將上來。夫人體弱力微,太子是男人力大,正在不可解脫之時,只聽得宮中一片傳呼道:「聖上宣陳夫人!」此時太子知道留他不住。只得放手道:「不敢相強,且待後期。」夫人喜得脫身,早已衣衫皆破,神色驚惶;太子只得出宮去了。
  陳夫人稍俟喘息寧定,入宮,知是文帝朦朧睡醒,從他索藥餌,不敢遲延,只得忙忙走進宮來。不期頭上一股金釵,被簾鉤抓下,剛落在一個金盆上,噹的一聲響,將文帝驚醒。開眼看時,只見夫人立在御榻前,有慌張的模樣。文帝問道:「你為何這等驚慌?」夫人著了忙,一時答應不出,只得低了頭去拾金釵。文帝又問道:「朕問你為何不答應?」夫人沒奈何,只得亂應道:「沒,沒有驚慌。」文帝見夫人光景奇怪,仔細一看,只見夫人滿臉上的紅暈,尚自未消,鼻中有噓噓喘息,又且鬢松發亂,大有可疑,便驚問:「你為何這般光景?」夫人道:「我沒,沒有什麼光景。」文帝道:「我看你舉止異常,必有隱昧之事,若不直言,當賜爾死。」夫人見文帝大怒,只得跪下說道:「太子無禮。」文帝聽了這句,不覺怒氣填胸,把手在御榻上敲了兩下道:「畜生何足付大事?獨孤誤我!獨孤誤我!快宣柳述與元巖到宮來。」
  太子也怕這事有些決撒,也自在宮門首竊聽。聽得叫宣柳述、元巖,不宣楊素,知道光景不妥,急奔來尋張衡、宇文述一干,計議這一件事。一班從龍之臣,都聚在一處。見太子來得慌忙,眾臣問起緣故,宇文述道:「這好事也只在早晚間了,只這事甚急。只是柳述這廝,他倚著尚了蘭陵公主,他是一個重臣,與臣等不相下,斷不肯為太子周旋,如何是好?」張衡道:「如今只有一條急計,不是太子,就是聖上。」正說時,只見楊素慌張走來道:「殿下不知怎麼忤了聖上?如今聖上叫柳、元兩臣進宮,叫作速撰敕,召前日廢的太子,只待敕完,用寶□往長安。他若來時,我們都是仇家,如何是好?」太子道:「張庶子已定了一計。」張衡便向楊素耳邊說了幾句。楊素道:「也不得不如此了。這就是張庶子去做,只怕柳述、元巖去取了廢太子來,又是一番事。這就煩宇文先生,太子這邊就假一道旨意,說他二人乘上彌留,不能將順,妄思擁戴。將他下了大理寺獄,再傳旨說宿衛兵士勤勞,暫時放散。就著郭衍帶領東官兵士,把守各處宮門,不許外邊人出入,也不許宮中人出入,洩漏宮省事務。還再得一個人往長安,害卻舊太子,絕了人望。」想一想:「有了,我兄弟楊約,他自伊州來此,便差他干了這一功。」張衡又道:「我是個書生,恐不能了事,還是楊僕射老手堅膊。」太子道:「張庶子不必推辭,有福同享。我還著幾個有膽力內侍,隨你去。」楊素以太子在太寶殿,宇文述就帶下幾個旗校,趕到路上,去把柳尚書、元侍郎兩人綁縛,赴大理寺去了,回來覆命。郭衍已將衛士處處更換,都是東宮旗校,分頭把守。此時文帝半睡不睡的,問:「柳述曾寫完詔了麼?」陳夫人道:「還未見進呈。」文帝道:「詔完即便用寶,著柳述馬上飛遞去。」還是氣憤憤不息的。只見外邊報太子差庶子張衡侍疾,也不候旨,帶了二十余內監,闖入宮來,吩咐入直的內侍道:「東宮爺有旨道:你們連日伏侍辛苦,著我帶這些內監,更替你等,連榻前這些宮女;皇爺前自有帶來內侍供應,你等也暫去休息,要用來宣你。」是這些穿宮官妾,因在宮中承應日久,也巴不得偷閒,聽得一聲吩咐,一哄的出去。只有陳夫人、蔡夫人兩個,緊緊站在榻前。張衡走到榻前,見文帝昏昏沉沉的,他頭也不叩一個,也沒一些好氣的,對著兩個夫人道:「二位夫人,暫且迴避兒。」陳夫人道:「怕聖上不時宣喚。」張衡道:「有我在此,夫人且請少退一步,讓皇上靜養。」這兩位夫人,眼淚流離,沒些主張,只得暫且離宮,向閣子裡坐地。宮中人俱是帶來內侍看守定了,不放人來宮。兩個夫人,放心不下,只得差宮娥在門外打聽。
  沒有一個時辰,那張衡洋洋的走將出來道:「這干呆妮子,皇上已自賓天了。適才還是這等圍繞著,不報太子知道。」又吩咐各閣子內嬪妃,不得哭泣。待啟過太子,舉哀發喪,這些宮主嬪妃,都猜疑。惟有陳夫人他心中鶻突的道:「這分明是太子怕聖上害他,所以先下手為強;但這釁由我起,他忍於害父,難道不忍於害我?與其遭他毒手,倒不如先尋一個自盡。聖上為我亡,我為聖上死,卻也該應。」只是決斷不下。
    輕盈不讓趙飛燕,俠烈還輸虞美人。
  這壁廂太子與楊素,是熱鍋上螞蟻,盼不到一個消息。卻說張衡忙忙的走來道:「恭喜大事了畢,只是太子的心上人,恐怕也要從亡。」太子見說,一時變喜為愁,忙將前日與楊秦預定下的貼子來遞與楊秦道:「這些事一發僕射與庶子替我料理罷,我自有事去了。」楊素見說,忙傳令旨。令那伊州刺史楊約,長安公幹完,不必至大壽宮覆旨,竟署京兆尹,彈壓京畿。梁公蕭矩,乃蕭妃之弟,著他題督京師十門。郭衍署左領衛大將軍,管領京營人馬。宇文述升左領衛大將軍,管領行宮宿衛,及護從車駕人馬。駙馬宇文士及,管轄京都宮省各門。將作左郎宇文愷,管理梓宮一行等事。大府少卿何稠,管理山陵。黃門侍郎裴矩、內侍郎虞世基,管典喪禮。張衡充禮部尚書,管即位儀注。
  不說這廂眾人忙做一團,只說太子見張衡說了,著了急,忙叫左右取出一個黃金小盒,悄悄拿了一件物事,放在裡面,外面用紙條緊緊封了;又於合口處,將御筆就署一個花押,即差一個內侍,賜與陳夫人,叫他親手自開。內侍領旨,忙到後宮來。卻說夫人自被張衡逼還後宮,隨即駕崩,心下十分憂疑,哭泣得寢食俱廢。只見一個內侍,雙手捧了一個金盒子,走進宮來,對夫人說道:「新皇爺欽賜娘娘一物,藏於盒內。叫奴婢拿來,請娘娘開取。」隨將金盒放在桌上。夫人見了,心下有幾分疑懼,不敢開封,因問內侍道:「內中莫非鳩毒?」內侍答道:「此乃皇爺親手自封,奴婢如何得知?娘娘開看,便知端的。」夫人見內侍推說不知,一發認真是毒藥;忽一陣心酸,撲簌簌淚如泉湧,因放聲大哭道:「妾自國亡被擄,已拚老死掖庭。得蒙先帝寵幸,道是今生之福。誰知紅顏命薄,轉是一場大禍;倒不如淪落長門,還得保全性命。」一頭說,一頭哭,又說道:「妾蒙先帝厚恩,今日便從死地下,亦所甘心。早上之事,我但迴避,並不曾傷觸於他,奈何就突然賜死?」道罷又哭。眾宮人都認做毒藥,也一齊哭將起來。內侍見大家哭做一團,恐怕做出事來,忙催促道:「娘娘哭也無益,請開了盒,奴婢好去復旨。」夫人被催不過,只得恨一聲道:「何期今日死於非命!」遂拭淚將黃封扯去,把金盒蓋輕輕揭開。仔細一看,那裡是毒藥,卻是幾個五彩制成同心結子。眾宮人看見,一齊歡笑起來,說:「娘娘萬千之喜,得免死矣。」夫人見非鳩毒,心下安然,又見是同心結子,知太子不能忘情,轉又怏怏不樂。也不來取結子,也不謝恩,竟回轉身,坐於床上,沉吟不語。內侍催逼道:「皇爺等久,奴婢要去回旨,娘娘快謝恩收了。」夫人只是低頭不做一聲,眾宮人勸道:「娘娘差了,早間因一時任性,抵觸皇爺,致生惶惑。今日皇爺一些不惱,轉賜娘娘同心結子,已是百分僥悻,為何還做這般模樣?那時惹得皇爺動起怒來,娘娘只怕又要像方才哭了。何不快快謝恩?」左右催促得夫人無奈何,只得歎一口氣道:「中囗之羞,我知難免。」強起身來把同心結子取出,放在桌上,對著金盒兒拜了幾拜,依舊到床上去坐了。內侍見取了結子,便捧著空盒兒去回旨不題。
  陳夫人雖受了結子,心中只是悶悶不樂,坐了一回,便倒身在床上去睡。眾宮人不好只管勸他,又恐怕太子駕臨,大眾悄悄的在宮中收拾。金鼎內燒了些龍涎鵲腦,寶閣中張起那翠(巾莫)珠簾。不多時日色西沉,碧天上早湧出一輪明月。只見太子私自帶幾個宮人,題著一對素紗燈籠,悄悄的來會夫人。宮人看見太子駕到,慌忙跑到床邊,報與夫人。夫人因心中懊惱,不覺昏昏睡去;忽被眾宮人喚醒,說道:「駕到了,快去迎接。」夫人朦朦朧朧,尚不肯就走,早被幾個宮人扶的扶,拽的拽,將他挽出宮來迎駕。才走到階下,太子早已立在殿上。夫人望見,心中又羞又惱,然到了這個地位,怎敢抗拒,俯伏在地,低低呼了一聲:「萬歲。」太子慌忙換了起來。是夜太子就在夫人閣中歇宿。
  七月丁未,文皇晏駕,至甲寅諸事已定。次日揚素輔佐太子衰經,在梓宮前舉哀發喪。群臣諸衰經,各依班次入臨。然後太子吉服,拜告天地祖宗,換冕服即位;群臣部也換了朝服人賀。只是太子將升陛座時,也不知是喜極,也不知是慌極,還不知有愧於心,有所不安,走到座前,不覺精神惶驚了,手足慌忙。那御座又甚高,才跨上雙腳,要上去,不期被階下儀衛靜鞭三響,心虛之際,著了一驚,把捉不定,那雙腳早塌了下來,幾乎跌倒。眾宮人連忙上前挽住,就要趁勢兒扶他上去。也是天地有靈,鬼神共憤,太子腳才上去,不知不覺,忽然又塌將下來。楊素在殿前,看見光景不雅,只得自走上去。他雖然老邁,終是武將出身,有些力量,分開左右,只一雙手,便輕輕的把太子掖上御座;即走下殿來,率領百官,山呼朝拜。正是:
    莫言人事宜奸詭,畢竟天心壓不仁。總有十年天子分,也應三
  被鬼神嗔。
  隋主在龍座上坐了半晌,神情方才稍定。又見百官朝賀,知無異說,更覺心安。便傳旨一面差官往各王府州鎮告哀,又一面差官□即位詔。詔告中外:以明年為大業元年,榮升從龍各官,在朝文武,各進爵級。犒賞各邊鎮軍士,優禮天下,高年賜與粟帛。其余楊素、宇文述、張衡等升賞,俱不必言。又追封廢太子勇為房陵生,掩飾自己害他之跡。此時行宮有楊素等一干夾輔,長安有楊約一干鎮壓,喜得沒有一毫變故。但是人生大倫,莫重君父與兄弟;弒父殺兄,竊這大位,根本都已失了,總使早朝晏罷,勤政恤民,也只個枝葉。若又不免荒淫無道,如何免得天怒人怨,破國亡家?卻又不知新主嗣位,做出何等樣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小弟唔易做, 大佬更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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