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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瞑目(二十一)


  6.16案的行动两次失败之后,整个儿专案组的气氛连续多日比较沉闷。桂林、广东和天津方面的线索,经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查证,终无进展。当地公安机关继续协查的积极性已经难以为继,侦查的力度因此成为强弩之末,有的地方甚至已经事实上停止了日常的监视工作。可以说,6.16案彻底地陷人了僵局。考虑到肖童和欧阳兰兰那种若即若离的相处方式也确实难度太大,不宜继续,马处已经向李春强明确表示了这条内线可以适时中止的意见。同时庆春也知道,处里也正酝酿着把李春强和杜长发从这个日渐沉寂的案子上抽出来,只留她自己独守残局。
  一连数日肖童也再未与她联系,这更加重了庆春内心的失败感。李春强劝她:“别指望那小子了,泡个妞什么的他还在行,正经事他就没那么大能耐了。你不是说过让他去卧这个底也是死马当做活马医,有枣没枣打一杆子吗,你还能指望枣树上掉下个大西瓜来?马处既然同意中止他的工作,你就尽快约他来谈吧。
  这也算遂了肖童的心愿,他不是早就不想干了吗。”
  肖童终于要退出了,欧庆春深深地松了口气。虽然案件的前景会因此而更加暗淡,但他的退出,不知为什么却让庆春如释重负。她想,当他们之间没有了这层严严肃肃的工作关系,彼此的面对也许会变得自由轻松。也许他们真的会成为一对感情单纯的
  姐弟,她也用不着一天到晚再操心肖童和李春强那常常紧张的工作关系。想到此庆春倒觉得既然肖童这条线不能长此以往,他适时退出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在她还没有拿起电话的时候,肖童倒先呼响了她的bp机。她给他回了电话。她回这个电话时第一次感到全身是那么放松。
  像往常一样,肖童在电话里说有事要面谈。一听有事她照例习惯性地问事情急不急。肖童大概记着前两次十万火急见了面,而最后又让他们无功而返的教训,所以这次说不着急,说今天晚了可以明天见。于是他们约定把故宫的东华门作为次日清晨接头的地点,因为庆春每天上班都要从紫禁城下那条宁静而古老的护城河经过。她觉得那里的气氛与时代与现实都有几分游离,很适合谈肖童结束工作这件事。
  她曾经特别留意过清晨的护城河上那一片青色的雾气,是那雾气使护城河及故宫的城廓和角楼呈现出一种经典的东方式的静谧。她每天上班常常有意绕出半里远经过这里,就是想呼吸一下河边清新的空气,作为一天愉快心情的开始。
  她在这里见到肖童时还不到早上六点半钟。他穿着一件短袖的套头衫和一条青灰的牛仔裤,打着一辆夏利从将要散去的晨雾中赶来。他下了车见到她站在河边便露出灿烂的笑,这笑容在薄雾的清晨显得格外单纯。
  她的心情也由之一下子好起来,她的好心情让她也回报肖童一个亲切的表情。她问:“你怎么打了夏利,怎么不打个便宜些的。”
  肖童无所谓地说:“街上没有‘面的’。”又说:“好在我没用你们的经费,否则你准以为我慷公家之慨故意浪费。”
  她笑一下,反唇相讥:“怎么和欧阳兰兰呆了几天,嘴就变得这么尖刻?”
  
  e童说:“我原本就是这样不饶人,只不过一见到你就变得厚道了。算是一物降一物吧。”
  他们靠在河沿上,款款谈笑。远处有两个打太极拳和遛鸟的老人不时向他们源上一眼,大概纳闷这一对儿年轻人怎么大早上的跑到这儿谈情说爱来了。
  庆春先不说结束工作的事,先问:“有什么情况,你说说吧。”
  肖童拿出几张纸递过来给她看,上面的内容全是英文的。庆春的英文这几年丢得差不多了,吃力地看了半天还是不甚了了。
  肖童说:“这是我在欧阳天的电脑里打出来的,我也看不懂。我想你们也许能看懂。”
  庆春问:“你约我就是把这个给我吗?还有没有别的情况?”
  肖童说:“就是给你这个,可能你们需要吧,也许能研究出点什么。”停了一下,他又说:“别的没有了。”
  庆春隐隐有些失望,但没有流露出来,反而鼓励了他两句。
  她问:“你去他办公室了吗?怎么能看他的电脑?’”
  肖童不无炫耀地笑笑:“那别墅的书房里有一台电脑,我半夜溜进去从里面调了这几份文件出来。还差点让他发现呢。”
  “半夜?”庆春有点不可思议:“你半夜三更潜人到人家家里去偷文件?这可不是你这点儿经验能保险的。你是怎么溜进去的?”
  “我不是溜进去的,那天我住在那儿了。”
  “住在那儿了?你住在欧阳兰兰那儿了?”
  庆春口气上的疑惑使肖童脸上一红。他嘴里拌蒜似地解释着:
  “你别瞎想啊。我又不是和欧阳兰兰住一个屋。她家有的是地方。我是等她睡着了才去书房的。她要是发现了,我就说我睡不着觉所以自己来玩电脑游戏。她知道我喜欢玩游戏。”
  
  庆春嘴里仍然吸着凉气,她说:“还真看不出你也敢玩儿这种勇敢者的游戏。再说,你住在欧阳兰兰家,也不怕她有非分之想吗?万一明天她向你求爱你怎么办?”’1
  这句话把肖童说哑了。庆春敏感地注意到他在这个问题上的表情,因此视线没有离开他的眼睛。肖童说:“我实在不想再跟她缠了。”
  庆春问:“是不是她对你,已经有什么表示了?”
  “她给我车,大哥大,每天请我到家里吃饭,总不会是义务扶贫吧。”
  “那你对她的感觉,和以前相比,有没有变化呢?”庆春警觉地问:“你过去说并不喜欢她,现在呢?”
  肖童并不回避她的注视,说:“我说过,只要我心里有了爱的人,就不会再喜欢上任何人,哪怕她挥金如土,或者貌比天仙,我都不会看她一眼。去欧阳兰兰家是你让我去的。”
  庆春态度郑重地说:“肖童,爱什么人是你的自由,但你既然答应为国家工作,就必须遵守我们的纪律和约定。欧阳一家有犯罪的嫌疑,你和他们接触完全是为了工作,和她千万不能发生感情。就算你以后不再为我们工作了,也不能和她有这种来往。
  你为我们工作的事今后也不能有半点透露。肖童,你要知道像你这样漂亮的小伙子,让女孩儿动心并不稀奇,你别见一个爱一个。”
  肖童的面容也严肃起未,直瞪瞪地对着庆春的脸看,半晌才说:“我爱的是你,和你相比,任何女人都一钱不值!”
  庆春只是担心欧阳兰兰那风情万种的陷阱会毁了这个案子,因此极力向肖童晓以厉害,说服教育,竟忽略了他会将她所提醒的感情问题直接转向自己,一时哑然。她回避开肖童的直视,也许因为那双眼睛本来就覆盖着胡新民的角膜,那一刹那的目光竟和新民逼真的相似。
  
  她说:“对不起肖童。咱们在一起,也是为了工作。”
  肖童没有表白,也没有争辩,他只是把视线摇向高高的紫禁城头,和远处被朝霞洗礼的金碧辉煌的角楼。
  “那就快点结束这个工作吧,我不想再为你们干了。我讨厌和欧阳兰兰在一起,讨厌总去和她逢场作戏地吃晚饭。我不想和你再有什么工作关系。没有工作关系我也有权利和你做朋友。我就是我,你就是你,不是什么工作关系!”
  他说。
  这个清晨的气氛被肖童搞得过于沉重和尖锐了。庆春并不准备向他表什么态。她想自己最终还是会觉得这个大男孩只适合做一个可爱的弟弟。但她又不想把这感觉马上说出来刺伤他。她今天本来可以顺水推舟地遂了他的心愿,向他宣布中止工作,但由于他交来的那一纸文件所以暂时没说。她想,这就算他完成的最后一个任务吧,无论价值几何,他的勇敢和机智是值得嘉奖的。
  但嘉奖的话她也没说。这些话她准备留着下次见面宣布中止工作时,用作对他的评价和总结。
  肖重依然是打着出租车回学校去赶那短训班的课,欧庆春则骑车来到单位。这时还不到上班的钟点,她就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把肖重交给她的那几张纸在早晨的阳光下—一展读。上班以后,她又把这几张查了英汉词典也没有看懂内容的纸交给了李春强,李春强又拿去给处长过了目。处长找了几位文字分析的专家,指示要做专题研究,处里对这几张薄纸的重视使庆春多少感到了一些宽慰,至少说明这东西的来源和出处本身就有所价值。
  当天夜里三点钟她在家里被bp机叫醒,通知她立即赶到处里开会。这种半夜突然呼叫的情形近来并不多见,她猜不到出了什么事情,而且是否和6.16案有关。
  赶到处里时她看到李春强和杜长发都已来了。会议室除了处长之外,还坐着那几位“文字专家”。处长开宗明义说昨天特倩
  交来几张电脑打印的材料,经过研究分析已发现明显疑点,很可能将导致6.16案的重大突破,情况紧急所以要立即商量出一个意见报局里审批。_
  这个开场白之后,便是几位文字分析专家介绍情况。他们认为在这几张纸中间,有一页标题为“现金”的材料,很可能是一个随笔记下的不正规的现金账单。这张账单上最可疑也是最惊人的一笔,是一项标着2100数字的账目。经过和同一页纸上的其他账目金额数字书写习惯的分析比对,这个2100很可能是表示两千一百万元的巨额数字。从文字上下的衔接看这数字可能是发生在两个户头之间的一次往来收付。付出一方的名称,目前尚不能确定含义,而收到一方的名称与前不久被我们查证过的桂林环江运输公司的英文名称的缩写,完全相符。这似乎不应该推为巧合。
  几位文字分析专家奇思异想而又丝丝人扣的分析,让庆春既目瞪口呆,又将信将疑。连一向自作聪明总喜欢提出悖论的杜长发,也被这分析的神秘弄得不知所云。处长说:“之所以这么紧急地把大家叫来,关键是在环江运输公司的缩写之后,还标了8.26三个数字。如果我们把这三个数字分析为日期的话,那就是,明天。”。
  每个人的心里在这句话之后都一下子紧张起来。的确,现在已是八月二十五号的凌晨。
  处长说:“‘我们现在继续假设:明天,将有一笔两千一百万元的现金,注意,账单上的标题已经注明是现金,要付给桂林环江运输公司。我们都知道环江运输公司的经营规模和业务范围,肯定不可能发生这么大数字的资金流动。而且这么大额资金收支不用支票或银行转账,而用现金流动,也是国家财务制度所不允许的。所以,我们姑且判断,这笔现金是账外的,秘密的,用于非法交易的。如果是用于毒品交易……”处长停顿了一下,目光
  一扫,接着说:“那就是我们所遇到的第一个上千万元的贩毒区案!”
  全场都静了,庆春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处长在众人脸上环视一周,慢慢地问:“对这个分析,谁有异议吗?”
  静了一会儿场。李春强开了口。
  “我认为这个分析是可以成立的,但下一步在操作上,还是留有余地为好。因为,因为同是这个特情,已经开了我们好几次玩笑了。”
  庆春马上反对这个说法:“前两次情报是不够准确,但不能说成是开我们的玩笑。再说,除了这两次情况不准外,他提供的关于欧阳天家庭和住处的情况以及他的一些交往关系,还是有一定价值的。”
  庆春也知道由她跳出来替肖童辩解,恐有自我标榜之嫌。她其实并不在乎该怎样评价自己在特情管理工作上的得失,她只是觉得对肖童应有起码的公正。
  处长照例不去裁判他们的争论。他点了一下头,打断庆春的话:“好,我们就这样上报市局:——这个分析成立,但在具体行动的设计和操作上,要谨慎,要留有进退的余地。”
  凌晨五点钟,马处长和李春强一起离开机关,到主管局长家去进行紧急汇报。按照处长的指示,庆春和杜长发已开始着手南下的各项准备工作。早上七点半钟,李春强独自回来了。处长和主管局长则一起去了公安部请求支援。李春强等到八点钟上班时间一到,即和广西桂林公安局进行了电话联系。中午吃午饭的时候,他和欧庆春以及杜长发三人,已经与一群金发碧眼的外国旅游者一起,坐在前往桂林的飞机上,遥看脚下滚滚无际的万顷白云了。
  在飞机上吃了午饭,打了半个盹,当他们透过机舱窗户看到
  了那些平地拔起形态万的奇异山峰时,庆春恍若还在昨夜的梦中。
  桂林在下雨,山色空蒙。一条不知是不是漓江的水系,像一条墨绿色的罗带,散漫地缠绕在深黛色的石灰岩峰林之间,显得凝重而疲惫。飞机在山峰包围着的机场震荡着落地,旅客们在湿冷的细雨中走下舷梯。桂林公安局已有汽车在门口等候,载上他们亮起警灯,风驰电掣地向市区开去。
  在路上桂林的同志介绍了一个新的情况:上午他们在接到李春强的电话以后,马上对环江公司的动态做了摸底,结果了解到公司的老板关敬山昨天一早带着几辆卡车到云南昆明去拉货,已经离开了桂林。经过侧面打听,只知道是广东还是福建的一家公司在云南采购了一批商品,交由桂林环江公司承接了运输的生意。桂林公安局的同志谈了情况以后问他们打算怎么办,李春强未加犹豫便决定立即应变,跟踪追击赶到昆明去。
永不瞑目(二十二)


  桂林公安局在他们到达的当天就为他们安排了去昆明的汽车。汽车在下午三时半从桂林市区出发,沿滇桂公路向西飞驰。
  一路上但见奇峰挺拔,秀水萦回,田野似锦,步移景换。驶出广西境界天也黑了。汽车亮着大灯,并不减速。这辆溅满泥浆的面包车终于赶在八月二十六号的凌晨。风尘仆仆地开进了春城昆明。
  找到昆明公安局,知道这里已接到公安部的指示和桂林公安局发来的情况,从昨天傍晚即在全市部署查找那几辆带桂字头牌号的卡车,在他们赶到之前已经有了下落。卡车是带篷的,一共四辆,正停在一家公司的招待所里,车牌号与桂林公安局提供的牌号完全一致。据初步侦察,车上已经装了货,全是一箱一箱的烟叶。何时启程,去往何处,均不清楚。跟车的司机,一共八个,也都住在那个临街有院的招待所里。而他们的老板关敬山,则不明下落,昆明市局正在查我。
  天亮以后,李春强打电话向处长汇报情况。杜长发跟昆明市局的几个侦察员去招待所看看地形看看车。四辆车一上午都没有动。吃午饭的时候,接到五华区分局的报告,在他们辖区的锦华大酒店里,查到了关敬山的住店登记。
  于是,昆明市局立即布置了对关敬山的监控。也许是有了公
  安部的通知,庆春看到桂林和昆明方面都非常支持,不仅出动大批警力,而且夜以继日。这使她更加担心和怀疑那几位文字分析专家是否“秀才误国”。他们只是凭了肖童从欧阳天的电脑中随意调出来的那一页账单,便做出了如此玄而又玄的分析,迹近捕风捉影牵强附会。如果又是虚惊一场,那才真是劳民伤财,让他们在兄弟局面前丢尽面子。
  但是走到这一步,也只能往下走了。现在最重要的事,是盯住关敬山。今天正是八月二十六日。
  关敬山中午是在酒店里吃的饭,饭后乘出租车离开了酒店。
  他离开酒店后,杜长发和昆明市局的技侦人员一道,秘密搜查了关敬山所住的客房,结果毫无收获。如果真有两千一百万元现金的话,随身带不了,屋子里也不会搜不着。
  欧庆春和李春强一道,盯着关敬山的行踪,尾随在他后面像个游客一样游览了倚江临海的大观楼。站在大观楼上极目滇池,烟波浩渺,一碧万顷,风帆点点。下得楼来,穿堤岸,过通桥,走蓬莱仙境,画舫游艇。关敬山像是无事一身轻,那份悠哉游哉的闲情逸致,怎么看也不像是做作出来的。出了大观楼,他游兴不减,又去了不远的西山,看古木参天,听泻涧流泉,如饱食终日的文人墨客似地沿山间石磴随处测览。庆春心里越发狐疑,这哪里像是有要事在身的行状,他到昆明来会不会就是押车和游玩?在关敬山离开西山他们跟踪他回市区的路上,庆春把自己的疑惑去问李春强,李春强沉默不言。关敬山的那份闲在,几乎把他们此行已经疲弱的信心,彻底地动摇了。
  晚上,昆明市局布置警力,在锦华大酒店和放车的招待所继续蹲守监控。一夜无事。
  二十六日就这么无是无非地过去了。李春强的面色,也一分.一秒地变得难看。当二十六日夜里十二点最后一分钟走完之后,他甚至和杜长发嘀咕说现在到了该认真考虑善后事宜的时候了。
  
  庆春心里也清楚,这事闹大了,上惊了公安部,下扰了好几个省市局,何以善其后呢?她想这事其实赖不着肖童,肖重只不过是把那文件拿过来让咱们看看,是处里那几个搞文字分析的学究,纸上谈兵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但李春强的脸色多少像是给她看的,因为肖童送出来的虚惊已经是一而再,再而三了。
  二十七日早上,天刚放明,停在招待所的四辆卡车突然一齐启程。守候的侦察员用手持电话请示怎么办,应李春强的要求,昆明市局命令守候的侦察员进行跟踪。
  奇怪的是,关敬山并未跟车走,早上他只是到招待所里来和司机们交待了几句,便乘出租车去了机场,搭乘上午回桂林的飞机离开了昆明。
  他们马上通知了桂林。中午接到桂林公安局反馈回来的消息,说关敬山下了飞机从机场直接回了家里,设与任何人发生联系。
  听到这个情况时,庆春和李春强等人正在吃午饭。她和李春强对视一眼,目光中都是绝望,并且几乎都不敢往云南省厅陪着他们吃饭的同志脸上看。杜长发却聪明外露,非要点破说:“瞧见没有,看来咱们这趟又得和前两次一样,竹篮子打水白忙活了。”他呼噜呼噜地大声喝着汤,歪着头问:“队长,咱们是不是也该打道回府了?”
  不知是李春强的心情不好还是嫌杜长发的吃相难看,他皱着眉板着脸答非所问:
  “你喝汤别出那么大声儿成不成,显得那么没文化!”
  杜长发知趣地不再发问,索性连汤也不喝了,冲着庆春做苦脸。庆春也绷着面孔装没看见。
  每个人的心情都败坏到极点。
  饭还没吃完,昆明市局的同志找来了,说跟踪卡车的侦察员报告,四部卡车现在已到达开远市,正在市区停车吃饭。市局的
  同志婉转地表示这四部车子不仅早已驶出了昆明地界,再往下走,马上就要走出云南省界,再这么继续跟踪下去,确有困难。
  “问题是我们只有一部车跟着,从昨天守在招待所到今天跟出去,他们已经二十四小时没合眼了,汽油也不多了。路上车多人多岔口也多,跟紧了怕暴露,跟松了又怕丢,再跟下去恐怕是不行了。下一站可能是砚山,我们市局的意见,最多跟到那里。
  而且他们的目的地究竟在哪里我们不清楚,也许是去桂林,也许是去广东,也许是去贵州,到底应该通知哪个地方的公安局接手呢?即便请几个省的省厅共同调集力量,这种在公路上的长途跟踪也不大现实。”
  这一番话说得几个人默然无语。确实,车子再往下走就到了几个省的交界,再动员几个省共同出动警力沿途跟下去显然不太现实。李春强一拍桌子站起来,孤注一掷地说:“干脆,端了他!”
  大家全一愣,杜长发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队长,咱们在北京可是有两次都搞空了,这几辆卡车上能搞出什么东西来我看更是没谱的事了。”
  李春强像是决心已下,“既然走到这一步了,那索性就搞个放心,该采取的措施都要采取,不留后患。就是什么也没搞到,心里也踏实!”
  庆春也表示赞成:“我也觉得应该搜一下这几辆车,别回去再后悔。”
  李春强马上拨了北京马处长的电话。汇报了想法,马处也表达了相同的意见。如果能跟踪到底,查出目的地和收货人,最好。如果困难太大不现实,对这四辆车也一定要搜一下,不管把握有多大,绝不放过一丝可疑。
  省厅的同志当然也赞成马上采取行动,一了百了。他们立即安排了车辆和警力随同李春强等人沿公路全速追击。同时昆明市
  局也命令在开远执行跟踪任务的同志不能放弃,要他们发扬宜将剩勇追穷寇的精神,克服困难继续往下跟。
  中午李春强一行从昆明市区出发,一共三辆小车,拉着警报器,颂公路全速前进。一路上与在前面跟踪的同志不断保持着联系。晚上九点钟他们赶到了滇桂交界的富宁县。那四辆卡车正静静地停在一家旅店的院子里,八位司机也就在这间略显简陋的旅店里歇息。他们和当地公安局的同志经过短暂商议,决定动用武警,在晚上十点半钟包围了旅店。有的司机这时已经睡下了,有的还在盥洗,一个个张皇失措地被全副武装的橄榄绿警察带出卧室,带到院子里,然后交出了汽车的钥匙。由公安局的司机连车带人统统弄到了县局大院。
  县局大院里有个篮球场,四角竖着晚上打球的大灯。四辆卡车在灯光通明的球场上一字排开。八位司机中的六位押在二楼,由李春强逐一叫到会议室里问话。另两位被叫出来蹲在球场边上,作为搜查的见证。
  离开了春城气温便不一样,富宁的这个夜晚闷热难当。武警战士们全都脱光了上衣,赤膊爬上汽车拆卸车厢的雨篷和被粗绳捆住的纸箱。纸箱东一堆西一堆放了满场。打开的和没打开的乱得难以分清。烟叶也被翻出来摊得到处都是。庆春和昆明来的同志一起参加干活儿,只干了几下便大汗如雨。当地的同志笑着说,女同志靠边站,男同志向上冲,回头让女同志给咱们唱支歌!庆春说,那我还是干活儿吧,比唱歌强。杜长发说,你还是上楼帮着李春强去问那几个司机得了,这儿也不多你这一把手。
  庆春站在场边喘口气,说:“也好,男女有别。”又嘱咐杜长发:“我估计搜搜也就这样了。你盯着点,武警那帮小伙子动作太猛,你让他们别把烟叶都弄散了,万一人家有损失以后来索赔也是麻烦事。”
  杜长发点点头:一刚才队长都跟他们说了。可你看这么多人
  这么多手,管得住吗,这些小伙子哪知道咱们还想‘留有余地’呀。只能尽量和他们说吧。’”
  两人说着话,庆春正要转身上楼,忽听有人发出惊天一喊:
  “找着啦!”她和杜长发全都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向喊声跑去。一群汗油油的兴奋的光背围着一个纸箱。、七嘴八舌地大声议论着那箱里的东西。杜长发替庆春扒拉开一条缝,庆春探进身去,她全身的汗毛孔豁地扩张了一下,她清楚无误地看见在那纸箱里,在被扒开的烟叶下,齐齐密密地排列着一块块像砖头一样大小的东西。庆春一看见那熟悉的赛璐玢包装便意识到胜利。昆明市局的一位干部下手取出一块,刚撕开一角,手指头马上沾了些粉末,那粉末飘飘洒洒地落在地上,白得刺目!
  市局和县局的同志冲上二楼,把正在接受询问的六名司机和球场边的两位,一并铐起。八只喉咙顿时齐声喊冤,喊得声泪俱下。欧庆春看见李春强从会议室里冲出来,站在二楼的露天走廊上向这边张望,她冲着他把右手高高举起,那手上托着的,是一包高纯度的精制海洛因!
  在司机们的哭嚎和武警战士劳动号子般的吆喝声中,所有纸箱全被打开了,烟叶子被无所顾忌地洒得满场都是,每发现一箱毒品大家就欢呼一阵。共有十五只箱子里发现了那些包装严整的毒品。这十五只箱子全部是从一部卡车上卸下来的。搜出的毒品被运到楼上的会议室里,整整齐齐地摆在桌子上。称重的结果令人瞠目,居然有九十五公斤!望着这价值两千多万元的战果,大家额首相庆,谈笑风生。有人抱来几个大西瓜,当场切开。又有人再次提议要庆春唱歌,大家随之起哄。庆春没有应,她甚至连笑都没有开怀地笑一下,她站在堆得高高的海洛因面前,只是在心里欢呼,为自己,为新民,也为肖童!
  李春强在隔壁屋里激动地给马处长挂电话,向他报告富宁大捷。庆春想这消息如果现在肖童也知道该有多好,但只是想想而
  已。
  尽管大家疲惫至极,但胜利之夜所有人都了无睡意。吃完西瓜落完汗,便分几组突击审讯了八个司机。桂林方面也在凌晨采取行动,拘捕了正在熟睡的关敬山。
  对司机和关敬山的审讯分别在富宁和桂林同时进行,清晨太阳升起,李春强和桂林方面在电话里沟通了情况。放下电话后他眉头不展,因为两地的审讯结果均不理想,让人无法满意。
  关敬山和他手下的司机全都矢口否认与这批巨额毒品有任何牵涉,每一个人都做出被冤枉死不瞑目的表情。司机们说我们只是开车拉货,出力气挣工资养家糊口。货不是我们出的,也不是我们收的,连装车都不是我们干的。我们怎么知道这烟叶里还藏着“大烟”呢。
  关敬山说,这货是广东粤力达公司订了出口的,供货的云南石桥贸易公司也是他们自己找的。我们环江运输公司只管运输,运到广州交货我们就没事了。我们也不知道怎么车里会藏了杀头的东西。
  审讯的结果上午向北京做了汇报,公安部很快便通知广东和昆明方面,拘传了广州粤力达公司和云南石桥公司的负责人。石桥公司和粤力达似乎更是坦然,一个说货是我们供的,可供的是正宗的云南烟叶,不是从鸦片烟里提炼出来的海洛因。另一个说,境外一家公司要货,境内一家公司有货,我们公司有进出口权,做做转手生意,代理进出口的业务,别的一概不知。
  两个方面的讯问结果都通过北京传到富宁。无论是云南的石桥还是广东的粤力达,都拒绝对运输途中查获的毒品承担责任。
  但在富宁的李春强和欧庆春他们看来,毒品几乎可以肯定不是在运输途中上的车。因为一路上昆明市局的跟踪车从没掉过链子漏过梢,没有发现有半途装货的情况。
  对石桥公司和粤力达的审讯结果传到富宁以后,庆春和李春
  强、杜长发一行,随武警部队一道将九十五公斤海洛因及八位涉嫌的司机押至了桂林。尽管在审讯和讯问中每个当事人都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但案情毕竟还是有了一些眉目。
  最关键的是两个情节:第一,司机们交待,他们的车在石桥公司装完货以后,老板关敬山没有着急让他们赶路,而是让他们在昆明休息到八月二十七号的早上。在二十六号的早上关敬山自己借用了一辆车说是去昆明北郊的黑龙潭公园玩,中午又还了回来。他用的这辆车正是搜出毒品的车子。另外,从关敬山的家里,搜出了一张八月二十八号去广州的机票。因此可以假设,他二十六号上午把一辆车借出去,在十五箱烟叶中塞进了毒品。而二十八号他又准备赶到广州去交接这批毒品。
  第二,广东粤力达公司反映,这批烟叶的求方和供方,都是广州红发公司联系的,运输也是红发公司自己找的环江运输公司。只不过红发公司没有进出口权,因此找粤力达做代理。粤力达一来可以收取代理费,二来可以扩大本公司的年进出口额,何乐而不为?红发和环江又都和北京大业公司有投资关系。这两个情况使整个儿案情不言自明。
  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证据,那就是富宁大捷的最初动力,——肖童从欧阳天的电脑里窃取的那张“现金账单”。
  广州市局拘捕了红发公司的负责人,红发的负责人也同样否认与这批毒品有关。根据马处的意见,红发的负责人和环江的关敬山均留押当地,由当地公安机关继续审讯攻心。李春强则率领庆春和杜长发班师回京,解决这个贩毒集团的老巢,欧阳天的“大业”公司。
  因为是旅游旺季,返程的机票最快只能搞到九月三号的,九月二号他们便在桂林休息。当地公安局的同志就安排他们去游了漓江。
  他们清晨乘了游船,从叠彩山,象鼻山顺流而下。一路上的
  漓江,水波不兴,平滑如镜,两岸奇峰异洞,如诗如画。杜长发站在船头的甲板上,和桂林公安局的陪同聊天,说上次来就没有游成漓江,回去还被领导冤枉了一顿,鼓动当地的同志替他鸣冤作证。庆春见船头挤着的人多,便绕到船尾,图个清静。
  船至斗米滩,李春强踱至船尾。与庆春一起,背风而立。望着岸上的仙人石和望夫石,默默无言。庆春的目光随了舷边滑过的几只渔筏,眺向远方的峰峦云影,和山垄间的翠竹茂林,无限感慨,油然而生。她又想到了那批祸国殃民的毒品,想到胡大庆、关敬山的嘴脸,与这仙境般的山光水色,竟同日而在,同世而存。美丑对照,真是不可思议。李春强似乎也被这胜景陶醉,傻傻地在她耳边说:“山水相依,真是个谈情说爱的地方。”
  庆春笑道:“天未下雨,你何来湿(诗)意?”
  李春强说:“自古以来,诗人灵感都来自江山如画,来自美女如仙。”
  庆春又笑:“那你可做首‘画中仙’。”
  李春强说:“什么叫‘画中仙’呀?”,
  庆春说:“古词的曲牌呀,这也不懂。”
  李春强说:“我是不懂,曲牌只有‘临江仙’,哪有‘画中仙’。别忘了在警院的时候,你的文学课就不灵。”
  庆春反躬自省以解嘲,索性做出诚恳征求意见状,问:“我还有什么课不灵?”
  “射击课也不灵,你眼睛有点近视。你说巧不巧,咱们系你的射击成绩最差,可现在你的实战成绩最好,首次实战射击,首发命中,一枪就崩了胡大庆!”
  庆春再笑:“对了,我想起来了,你是咱们全系射击比赛的冠军。咱们系的同学中,你一直是最出色的。功课门门全优,又是在学校人的党。毕业到现在,你也是提得最快的。上次同学聚会,你的警衔最高。往他们当中一站,鹤立鸡群,魅力四射。我
  那天都不敢往你身边靠,怕自己相形见细。”
  李春强若有所思,似乎并未细想庆春的口吻,究竟是恭维还是奚落。这山水胜境大概是一种气氛,一可借以抒发情感,坦露心声。什么日常不好说的话,在这儿都可以说了。
  “庆春,前些天我一直在想。等这个案子破了,我就向你正式提出求婚。我多少年来一直做这个梦,可如果案子没有眉目就提出来,我怕你拒绝我。”
  他没有提到胡新民,显然是一种故意的回避。胡新民牺牲已数月有余,庆春如果拒绝的话,不应该还是这个借口。
  庆春自己也没有再提起新民。她的态度超然得几乎像在讨论别人的事情。
  “如果这案子破不了,你是不是就永远不提这个事情?”
  庆春的反问使李春强不明含义,他说:“我相信这案子一定会破,现在看来我没有想错。”
  “前些天这案子的工作还几乎停摆,、你怎么这么自信?”
  “因为有你,有你的细致和耐心,因为有我们俩的配合。我觉得和你搭班珠联壁合。”
  ‘不,”庆春摇摇头:“我承认你的魄力和才能,我承认咱们配合得不错。但你别忘了,这案子有今天的成功,也因为有马处的英明决断,有文字专家的聪明智慧,有方方面面的通力支援,还因为,有一个肖童广
  说到马处和专家的判断,说到方方面面的支援,李春强一说一点头,最后说到肖童,他愣了一下,但还是点了头。他把庆春扯远的的话题又拉回来:
  “总之案子已经破了,我现在要向你说我爱你,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态度。”
  庆春依然摇摇头:“不,案子还没有破。;主犯没有落网,整个这个犯罪集团还没有摧毁,那两千一百万巨款付给谁了,那些
  毒品的来龙去脉,都还没有搞清楚……”
  庆春见李春强面色不悦,便冲他笑笑,缓和着气氛,又说:
  “咱们不到最后时刻,绝不轻言胜利!”
  李春强也笑一下,他的笑既勉强又凶狠,却依然自信。他说:“你要的这些,已经是囊中之物,最后的胜利,指日可待!
  我相信那时候,你会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对!我这人就是这么自信!”
永不瞑目(二十三)


  在欧庆春出差的这些天,肖童觉得日子真是难捱。烦乱的心情使他再也没有情绪每天去陪欧阳兰兰吃晚饭。除了给短训班那些年龄和水平都参差不齐的学员上课,去图书馆看书之外,他很少再与欧阳兰兰约会,也不回她的电话,也很少回家。一天到晚几乎总是宿舍、教室、食堂、图书馆,四点一线。晚上实在烦了,就自己开了车去帝都夜总会蹦一会儿迪,然后把整个儿晚上消磨在游戏机前。“帝都”的门卫和经理老袁都知道他是兰兰的“傍尖儿”,所以一切免费,照顾得十分殷勤。
  于是欧阳兰兰也开始每天在“帝都”等他。他要跳舞她就陪他跳,他要玩游戏她就在一边看。“帝都”的人都纳闷,老板的女儿一向脾气乖桀,怎么让个小白脸活活弄成了个贤妻良母型的女孩?他们私下说这天地宇宙真是无奇不有,人间正道就是一物降一物。
  整个儿暑假就这么既无聊又疲乏地过去了。新的学期已经开始。通过一个假期的补课,肖童在课程方面已显得比较轻松。压力的消失使他更加肆无忌惮地每天晚上流连于夜总会的舞池和游戏机的,缺乏节制。白从他出现在“帝都”以后,也使这里的人对老板的女儿增加了更多侧面的了解。如果说,过去人们只是对这个不苟言笑不可触犯的女人感到深不可测,高不可攀的话,那
  么现在在肖童面前,他们看到了她作为女人顺从和服帖的一面。
  他们也知道了她还有一个情敌,她是从另一个女人手中把肖童夺来的。这三角关系的故事在“帝都”夜总会的职工休息室、更衣室和办公室里广为流传,已经被滥加演绎搞出了无数变了味的版本。
  这几天故事的中心移向了粉墨登场的郑文燕。肖童和她相处了两年半竟没有认识到她居然是这样一个好生了得的女人。他过去被她一贯的唯唯诺诺迷惑了,以为她的反抗武器不过是有限的谴责和说来就来的眼泪。所以当文燕穿扮得和那些妓女一样妖艳性感,在一张擦得几乎像日本艺妓一样厚厚脂粉的脸上,涂了鲜红欲滴的嘴唇,走进夜总会,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几乎不相信这就是两年前在那棵大槐树下看他踢球的文燕。他甚至猜不出她那身超短裙是打哪儿弄来的。
  他那时正坐在夜总会的吧台前喝一杯啤酒,文燕看也不看他便坐在离他不远的吧凳上,她居然还点了一支烟,动作稚嫩地叼在嘴上夸张地吸吮。肖童看了半天才相信自己的眼睛,看了半天还是目瞪口呆。文燕的装束和神情无处不表达出一种报复的心态。说不定她是有意将自己的样子弄得比其他妓女更拙劣更低档,来刺激肖童的心情,来伤害他对往昔的记忆。她这样子马上勾引着一些低档男客过来搭讪,请她喝酒。她一律来者不拒,故意大声而浪荡地笑着,笑给肖童听!
  肖童受不了,他冲上去推开缠着她的男人,抓住她的胳膊,把她从吧凳上拖下来,拉拉扯扯地拖到走廊上。文燕一路挣扎,冲他大喊:
  “你放手!你干什么!你放开我!你是谁呀你!”
  他拖她到走廊上放开手,他脸涨红了,哆嗦着喊:“你这是干什么!你怎么能这么堕落无耻!”
  文燕揉着让他拽疼的胳膊,毫不示弱地和他对喊:“你也知
  道什么叫无耻?你也知道什么叫堕落?你想开了我也想开了!我管不了你你也别管我!”
  肖童软下来:“文燕,我求求你好不好!你再怎么样也不能这样,你一个女孩子!你这样就完了广
  文燕冷笑:“对了,我完了,我早就完了,我现在只想换个样儿活着。我学学你,看看这儿是不是很刺激!”她用眼睛四下看着这华丽的走廊,笑,“这儿可真不错!”
  肖童几乎是哀求的声气:“文燕,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下辈于当牛当马回报你行不行。你看在我们朋友一场的份上,我求你别这样作践你自己行不行,你是个好人,是我的好姐姐,你要恨我报复我也用不着这样作践自己!”
  文燕脸上那恶毒的微笑,说明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胜利。
  这种快意使她愈发不可收拾,愈发想更残酷地挥霍一下自己。
  “你算我什么人?你也有资格来教训我?难道你还真的在关心我吗?你以为我相信你还会关心我吗?”
  她的语气已经蜕变为一种单纯的发泄,而语言的本意反而变得不重要了。肖童确实被激怒了,也开始用语言和语气来伤害对方:
  “好,好,那你去吧!我不管你了,王八蛋才管你呢!你愿意当婊子没有人拦你。你以为你涂红了嘴唇就有人要你吗,这儿的婊于个个都比你漂亮!”
  文燕给了他一个耳光,又给了一个。他抓住她的手,把她狠狠推开。然后他昂首回到酒吧台前,要了啤酒大口地喝,喝了一杯又一杯,还喝了白兰地,喝了“黑白天使”。醉熏熏地,他看见文燕被几个男人搂着,让夜总会的袁经理领进了一间ktv包房。那几个男人也醉了。他听见他们和文燕大声的笑。文燕也醉了,她的笑格外变态。肖童摇摇晃晃向那ktv包房走,老袁上来了,问,肖先生喝高了吧?我给你弄点醒酒的东西吃……,他
  把老袁推了个趔趄,闯进了ktv包房。
  包房里的灯光昏暗得有些暧昧,电视的画面里是一个扭捏作态的泳装少女。几个男人随着她的扭动正在胡乱唱着,而文燕则被一个大汉压在沙发上,一边笑一边骂一边挣扎。肖童指着那大汉说,你放手,你他妈混蛋!他脑子里在酒精之外还剩了一点空间,因此他突然认出了那人正是在郊区砖厂替欧阳天把他打得鼻青脸肿的家伙。旧恨新仇一起冲上头顶,他把文燕从沙发上拉起来,那人上来抓住他的领子,破口大骂,他顺手抄起茶几上的酒瓶,像砸一个西瓜那样,向下噗地一砸,那人的脸上迅速出现了几条自上而下的血的溪流,整个人像失去重心的米袋子一样,随即摔在沙发的一角。
  唱歌的人全愣了,手持话筒傻站在那儿,肖童扔了破碎的酒瓶,拉着文燕推门而去。
  老袁赶来了,拦住他要和他交涉刚才的流血事件。他揪住老袁指着文燕,扯着嗓子吼着:“她,以后你们不准让她进来,她是我女朋友,你们不准让她进来,买票也不行!听见没有!”
  老袁说:“肖先生,你喝醉了!没醉?没醉你怎么把建军的瓢开啦!他可是老板的司机!”
  这时,欧阳兰兰出现了,她是老袁呼来的。肖童和文燕一闹老袁就呼了她。她看见有人扶着满头是血的建军,张张罗罗地备车上医院。还看见被几个警卫架出夜总会的浓妆艳抹醉得无形的郑文燕。最后,她看见呕吐了一地的肖童,还抓着老袁胡叫乱喊:
  “她是我女朋友,你们不准让她进来!”
  肖童几乎是让人拖着,塞进了欧阳兰兰的汽车,车子一开动他便开始昏昏睡去。欧阳兰兰把他带回了樱桃别墅,让人抬进屋里,除去鞋袜和吐脏的外衣,放到床上,他依然神志不清如死人一样。
  
  这是肖童生来第一次醉酒,那感觉像发高烧打摆子生了大病。半夜时他记得自己醒了一次,迷迷糊糊看见欧阳兰兰坐在床边,她用手轻轻抚摸他的脸庞,问了一句什么话,他没有答出口便又朦胧睡去。
  再次苏醒是第二天中午,太阳的强光使整个屋子明亮异常,他的头依然如针刺般的疼痛,全身乏力无骨。左右一看这竟是欧阳兰兰的卧房,明快有余温馨不足。慌乱中他发现自己竟是半裸,那瞬间竟有失身之感无地自容。门声响动,欧阳兰兰进来了,手里拿着他的洗好熨平的衣裤,放在他胸前问他要起来吗?
  起来吃点东西吧。他把被子拉严,说你出去我穿衣服。
  欧阳兰兰冷冷一笑,说,你还怕我看吗,昨天我给你脱的时候早就看了个全面。她话虽如此说,人还是出去了。
  穿好衣服,他看见镜子里的脸,触目地惨白,眼圈围了一层黑晕。他想昨天是喝醉了,醉的滋味真难受,以后一定滴酒不沾。他仔细回想昨晚是和谁喝酒为何而醉,猛然想起大概因为文燕。为文燕他还和人动手打了一架。但如果不是欧阳兰兰后来告诉他,打架的对手是谁以及胜负输赢他已全然忘记。
  欧阳兰兰叫人做了些口味清淡的饭菜,他的胃里有股烧灼感难以下咽。兰兰说你就在这儿休息两天吧,恢复一下身体。她这句话使他想起什么,火急火燎地说你赶快送我回学校,我们明天校庆的演讲比赛今天下午要彩排。
  无论路上怎么赶,他回到学校时还是误了走台的钟点。走进礼堂时彩排已到一半。他顶着无数批评的目光走到卢林东面前低声检讨,卢林东说明天就是正式比赛了,你该收收心了不能还是这么个状态。
  彩排是为了计算时间,演练节奏和调试音响,因为有不少选手的演讲都配有音乐。肖童的《祖国啊,我的母亲》就是用钢琴协奏曲《黄河》做配乐的。演讲比赛的总导演是校团委的副书
  记,她要求每名选手都把演讲词像实战一样朗诵一遍。尽管肖童晚到了,被安排在最后演练,但走完台卢林东还是信心大增。认为其他系的选手声音平谈表情呆板,到明天必是不堪一击。肖童说,人家今天都留着一手,故意表现平平兵不厌诈,你得和系里把丑话说在前头,万一我输了可别承受不了。卢林东说,他们可没那么高的智力搞这种阴谋诡计,咱们争一保三方针不变。肖童说,要弄个第四是不是就得把我开除学籍?卢林东笑道:你放心咱们明天走着瞧!
  傍晚肖重给欧庆春的单位打了个电话,问庆春出差回来没有。他很想让她来看看这场演讲比赛。为了这场比赛他经过了旷日持久的演练,他希望庆春能够目睹他的那种只有在舞台上才适合表现出来的风采。
  庆春办公室的人说她出差刚回来,但现在开会去了会还没有散。他过了四十分钟又打,接电话的正是庆春自己,听到她的声音他兴奋得难以抑制:
  “咳,是我。”
  “啊,是肖童啊,你好吗?”
  “还行吧,你呢?”
  “我也挺好。”
  听得出来她的声音很疲惫,但语气还是快活的。他问:“你的任务完成了吗?你们这次顺利吗?”
  “还算顺利吧。你提供的情况很有价值,应该好好地谢谢你呢。”
  肖童说:“想谢我的话,就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电话那边笑了,“你总是喜欢讲交换条件。你又有什么事?”
  “来看我明天的演讲比赛吧。有你助威我会赢的。”
  “我去了你不紧张吗?”
  “不会的,我从小就是个人来疯。”
  
  “好吧,明天我会提前一会儿去,还有事要和你谈。”
  肖童没想到庆春这么痛快就答应了,这毕竟要占用她的上班时间。他和她约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约了不见不散。
  演讲比赛就在他们学校刚刚落成的礼堂举办,那礼堂是好几个香港大亨联合赞助的,由一位曾在本校建筑系毕业早年留学海外后来举世闻名的设计大师亲手设计,现已成为燕京大学的一个体面。它的外观高大雄伟,看上去卓尔不凡。又给人一种陈旧感,一种空荡荡的整洁,这就避免了一团新气的浮华和俗艳,也避免了以后的陈旧。学校里到处都是饱学之士,任何重复,抄袭,套裁和流俗的东西,在这里都不会得到喝彩。尽管它朴素简洁,但毕竟有教堂般壮观的结构,这结构又使你感到它的奢侈和价值。建筑的精神含义也是一种形而上的东西,也许它的本质和宗教一样,就是使人卑微。
  肖童把在演讲比赛前和庆春的见面就约在了这里。这礼堂一落成便成为学校的一个新的标志性建筑,非常好找。他们在礼堂的背面见了面,背面是一片青青的草地和树林。在一个庞大建筑前的草地上与情人约会,在肖童看来有些欧式的情调。况且站在礼堂魁伟的躯于下他并无卑微渺小之感,反而觉得仰仗了它的庇护和威风。
  因为今天是正式比赛,所以他穿了一身笔挺的深色西服。他的身材挺拔,而西服又是在德国买的,质量很好,所以看上去极其妥帖。他和庆春坐在草地上,他把西服上衣脱下来小心地放在一边以防弄皱。庆春今天倒是穿得很随便,不认识的看了会以为她也是本校的学生,是肖童的同窗。
  肖童此时的心情格外好,不像前几次和庆春见面时那么深沉严肃。他有些放荡无形地在草地上或坐或躺,有时还把腿放肆地跷到天上。他和庆春吹嘘着他的男人气概,也就是前天喝醉以后的那场表演:妈的我把那个打我的小子揍了,揍得满脸开花见红
  见彩。我说过我不会让他们白揍的,下次我见了他还得揍,那种王八蛋吃硬不吃软。
  庆春问:“你在哪儿揍了他?”
  “在帝都夜总会。”
  “你干吗总去那儿,干吗迷上夜总会了?”
  “没有,我去玩游戏机。”
  “你这么大了怎么还对这东西人迷?”
  “我不玩这东西怎么能给你们找到那张账单。”
  庆春说:“肖童,那是另一回事。我觉得你已经不小了,你应该成熟些,别再总玩游戏机,别再动手和人打架,嘴里干净点别骂骂咧咧的。我知道在大学里嘴粗是一种时尚,但我看不惯你这样。”
  肖童半是认真半是嬉皮笑脸地说:“行行行,我听你的,我把一切都改了,我变得深沉了文雅了你就会爱我吗?”
  庆春不作声。她可能对肖童说这种事所用的口气过于轻浮而反感。
  肖童一点没看出庆春的不快,依然毫无眼色地嘻笑着穷追猛打:“你说你到底喜欢不喜欢我?你说说又怎么啦。”
  庆春说:“肖童,我们今天不谈这个。”
  肖童说:“为什么不能谈,我心里想什么就要说出来,你也用不着憋着。你喜欢我吗?还是不喜欢我,讨厌我,觉得我不成熟,啊?”
  庆春说:“肖童,我们年龄差了那么多,你觉得你的想法现实吗?我们都清醒一点好吗。”
  肖童说:“差了这么几岁算什么,你不能算老我也不算小了,只要两个人愿意没有什么不现实的,你是不是怕别人说什么?”
  “不,你知道我喜欢成熟的男人。”
  “我可以成熟。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玩游戏机了,不骂人
  不打架了,我说到做到!”
  “一个人的成熟不是靠他自己的决心,而是要靠时间岁月。
  你现在整天还迷恋于打架和游戏机这种东西,几乎还是一个中学生的水平。等你何年何月成熟了,我可能已经老成了黄脸婆了。”
  说到这儿肖童开始严肃认真了。“你成什么样我都会喜欢的。
  我什么都可以放弃,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庆春从草地上站起来,似是不想再谈这个话题。她转过身背向肖童,说:“你说这话也只能表明你太不成熟,这是无知少年才喜欢说的山盟海誓。海枯石烂的决心在说的时候比谁都真诚,但用不了多久就全变了。年轻人都是这样激情和善变。我也是从那个阶段过来的。”
  肖童也站起来,追在庆春身后:“既然你也幼稚过,你凭什么不相信我也会逐渐老练起来!”
  庆春回过头,她回过头却不知说什么好:“我已经快二十七岁了肖童,我该结婚了我不能等。”
  肖童愣住了,他没想到在这个最晴朗的日子里,这个最幸福的话题会说得这么艰难这么沉重。在他一向的自我感觉上庆春是喜欢他的。这世界上还没有哪个女孩子能不喜欢他。他怀着一丝侥幸,说:
  “我也可以马上结婚,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马上准备好。”
  庆春笑了一下,似乎还是在笑他的幼稚。“别忘了你还在上学呢。”
  “那不妨碍结婚。”
  庆春严肃着,说:“肖童,我已经和别人订婚了。我和你,咱们在一起不现实。”
  肖童脑袋里嗡的一声,他颤抖地问。“你和谁,和谁,订婚了?”
  
  庆春耽了一下,说:“这是我的私事。”
  肖童想笑一下,随即却用哭腔大喊:“你在骗我,你骗我!
  你为什么要骗我!”
  庆春用冷静的声音压住他的激动:“你不信就算了,我没必要让你相信。”
  “是谁你都说不出来,你是怕我去找他打架吗?”
  也许是他的泼皮无赖的行状激怒了庆春,庆春冷笑一声说道:“那个人叫李春强,是侦察英雄,刑警队长,擒敌高手,散打冠军,你可以去找他打架!我不拉着你!”
  肖童狠着面孔僵住了。庆春欺人太甚地又问:“你上了人身保险吗?”
  肖童脸色发白,被失落、气愤和怨恨煎迫着,他从地上拎起衣服,扭身就走。庆春把他叫住:
  “嘿,你是男人,你应该多少有一点风度吧。我们今天还没有谈正事。”
  肖童站住了,忍耐着:“你要谈什么正事、’
  庆春从他背后走上来,说:“你前一段为我们工作,有成绩,有贡献。下一步还有许多工作需要你做,我们希望你再接再厉。”她从自己带的小包里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说:“我们领导批了一千块钱给你,给你当个车马费补贴,也算是一种奖励吧。你给我签个收条。”
  肖童并不去接那个装了钱的信封,那信封里的钱更刺痛了他的心。“我不是为了钱,庆春,我是为你!你想拿这一千块钱把我做的事来了结掉吗,我还不致于这么便宜!”
  庆春正色地说:“我告诉你,你做这些事是为国家为社会,我欧庆春个人绝不欠你的!”
  肖童的眼里霎时充满了血丝,声音也抖起来:“庆春,你,你为什么这样说,这么多天,这么多天我冒着危险……,我和我
  不喜欢的人没完没了地泡在一起,因为我想着你,我心里想着你才坚持下来。你今天,你今天为什么这样说……”
  庆春的口气也一下子软下来,她想用手绢替他擦拭眼泪但他没哭。她说:“肖童,你为了我我很感谢。但是,我们并不是在做一项交换,我不可能拿自己的感情去和你的情报进行交换。”
  肖童的泪水干涸在眼里。他带着一种输不起的愤怒和暴躁,说:“我也不是在交换。可我有我的自由,我的权利。现在我告诉你,我不想干了。我不再给你们干了!你们另找别人吧。”
  肖童说完,并没有因发泄而获得畅快,相反,他感到自己内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坍塌和崩溃。他撇下庆春,向礼堂里跑去。
  庆春在身后没有叫他。
  跑进礼堂的后门肖童才发觉自己跑错了方向,他本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快地哭上一场。但此时礼堂的后台已全是忙碌的人群,盛大的演讲比赛马上就要开始。工作人员和比赛的选手都各就各位进人角色。他必须立即收住痛苦,擦干眼泪,循规蹈矩和别人做出同样喜悦和庄严的面孔,见了每个老师同样要热情礼貌地称呼。
  他这样做了,眼圈红着但对每个迎面而来的人都笑一下,笑得非常生硬,他确实无法控制和掩饰自己。在后台一角他碰上郁文涣。这礼堂也是交给他的服务公司管理的,学校没活动的时候他可以出租经营。他一看肖童的脸色似乎明白了什么,把他拉到一边低声盘问:
  “你怎么搞的!你到底犯什么事啦?”
  肖重说没事你别管我我什么事也没有。
  “你还瞒我!公安局抓你的人都来了,我刚才在学校保卫处都见到了。你前天把谁打了?”
  肖童愣了。公安局?抓我?
  郁文涣不失老师身份地嘱咐教育道:“呆会儿演讲比赛一结
  束,人家警察就带你走,你可别耍脾气,好好配合人家,这可不是任性的时候,听见了吗。到里边有什么说什么,别害怕,现在公安局也都是讲法律讲政策的。你是学法律的,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应该懂。”
  郁文涣走了。
  演讲比赛开始。
  他是第几个出场的,是怎么走到台子中央的,全都糊里糊涂。舞台迎面的灯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静得只有一两声咳嗽。他下意识地想找一找卢林东,但什么也看不见。他身后成梯形地坐着年轻的主持人和年老的评委,一个个面带疑惑地注视着他的脸,他由此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很难看。台下也响起了嗡嗡嗡的议论声,人头摇摆。作为朗诵配乐的钢琴协奏曲《黄河》从扩音喇叭里放送出来,震得他的耳鼓嗡嗡作响,他居然忘记了该在哪一个音节上进入。他张开嘴念了第一句,似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重新开始,拼足全身的力气把演讲词念了出来。
  “我们每个人都热爱自己的母亲……是母亲给了我们生命。
  养育和温情。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母亲……那就是我们的祖国。我们的祖国有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化,壮丽的山河,是世界文明发达最早的国家之一。然而……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民族和我们中华民族一样,在漫长的……历程中,充满了灾难、危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上下五千年,英雄万万千,壮士常怀报国心!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就是每个龙的子孙永恒的精神……”
  他断断续续丢词落句地勉强背出了第一段,便再也想不起后面的词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知道台下乱了,台上也慌了。主持人用尴尬的声音挽救着场面:
  “这位同学太紧张了,让我们用掌声鼓励他!”
  
  下面立即响起了掌声,鼓励和起哄兼而有之。
  他没有继续开口,低头想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但脑子里只有庆春刚才的冷漠,她宣布已经订婚时的冷漠。
  《黄河》协奏曲迟疑地中断下来,全场都在看他。主持人说:
  “这同学真是太紧张了,没关系,你先下去再准备一下,我们请下一个同学出场。”
  一个工作人员上来,示意他下去,他这才机械地挪动双脚,步履蹒跚地走到后台。看见两个保卫处的干部迎面上来,他立刻明白自己的时限已到。他这时突然清醒了也镇定了,脸上无所畏惧。坦然地问道:
  “现在就走吗?”
  保卫干部被他的镇定自若弄得有些意外,表情上反应了一下,才说:“啊,走吧。”
  警察也到了后台,他们在后台的一间房子里向他出示了拘留证并让他签字按手印。然后,明明没有必要,还是给他带上了手铐。也许在警察的概念上,他犯的是暴力攻击的罪行,因此属于有必要使用械具制约的危险人物。
  警察把他带出礼堂的后门,又从后门押到前门,押上停在那里的警车。肖童在回首反顾的瞬间,恍惚看到围观的人群中,欧庆春那张美丽的脸。那张脸在他的思想里,留下了一片无可挽回的温情。他并不知道,欧阳兰兰也来了。她站在礼堂的最后一排,听了他半途而废的讲演。然后,走到门外,站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冷静地目睹了他被押上警车的那个乱哄哄的场面。
二十四




从桂林回来的这些天,是李春强当刑警以来最得意的日子。他领导的6.16案侦破
组,一举截获价值两千多万元的巨额毒品,震惊了全国,更是全局全处上上下下一连多
日的中心话题。昨天他又获得了自己从警后的最大荣誉——一个个人一等功和一个集体
一等功。这是他事业上最光辉的一页,他成了名副其实的侦察英雄。
在事业迈向颠峰,荣誉赞誉如潮的人生快意之时,他心里唯一的缺憾,就是庆春并
没有答复他的求婚。也唯独此事,他不知该不该拥有自信。
庆春作为这个专案组的副组长,虽然没有个人记功,但她无疑也是富宁大捷的最大
受益者,因为在昨天的会议上,处长当众宣布了她的刑警队副队长的任职命令。
昨天的会既是6.16案前一段工作的总结会,又是下一步工作的部署会。会上决定
了一些重大的事情。从这些决定上李春强不难揣摩出处长的“野心”,他还是处心积虑
要把案子往大里搞,而并不想陶醉在这场惊人的胜利上。
处长决定不抓欧阳天。理由有:
第一,毒品虽然截获了,但能认定关敬山和广州红发公司犯罪的证据,却并不齐全。
这场毒品贩运案显然是被精心策划过的。只要没有在关键环节上人赃俱获,其结果就必
然是抓到东西抓不到人,很容易使他们逃避打击。现在关敬山和红发公司的负责人都否
认和这批毒品有关,而要在法律上认定他们的罪行,确实还比较麻烦。要再由此认定欧
阳天和这批毒品的关系,就更困难。至少仅凭一张从电脑里调出来的含义晦涩的账单,
是远远不够的。
第二,即便能认定他们犯罪,这个案子也破得残缺不全。他们的毒品货源在哪里,
钱付给了谁,毒品的目的地在哪里,货要交给谁,中间还有没有其他的中转站,这些问
题都没有搞清。从胡大庆和红发前任经理的活动看,从这次截获的毒品数额看,这种操
作精细而数额庞大的贩毒活动,只有那种规模很大的犯罪组织才能有此作为,而这个组
织进出毒品的完整线路,还没有暴露出来。
处长的判断,李春强从理论上是不陌生的。从无数个情报资料,敌情分析和一次次
反毒培训班。研讨会上,他早就知道多年以来,国际刑警组织便认定中国内地是一个国
际贩毒的运输通道。毒品从缅甸泰国经中国内地到香港,然后运往欧美,确实是一条被
证实了的途径。美国现在有百分之二十的毒品是香港黑社会与意大利黑手党联手贩人的。
处长认为,欧阳天贩毒的主干市场很可能并不在内陆各省,而是在国外,他充当了这个
国际贩毒通道上的一个搬运夫的角色。因此这个案子应该带有国际性犯罪的性质。
处长大家气魄的分析,让李春强尤其兴奋。这比在中关村当街扭住几个小毒贩过瘾
得多。而6.16案的下一步行动,就必然地分出了许多个战场。公安部也决定在近日召开
一个联席会议,让广西,云南、广东。北京等几个主要战场上的指挥员坐到一起,协调
动作,共商良策。
而昨天的会是处长和6.16案专案组自己研究工作的一个务实会。会上决定了下一
步他们自己要做什么,不做什么,要对其他战场上的工作提出什么建议和需求等等。当
然,也包括决定奖励肖童一千元人民币并且继续让他在欧阳家卧底。
今天上午庆春告诉李春强她约了肖童准备和他好好谈一谈,并且带去了那份不薄的
奖金。中午她情绪反常地回来了,带回来一个不好的消息。
她告诉李春强,肖童拒绝受奖,也拒绝再去卧底。
李春强有点意外,又不意外,这小子大年轻就是没个长性。或者看见自己搞这两下
子就能上千块钱地挣,意识到自我的价值了,现在经济大潮之下,人人都学会了谈生意。
他笑着分析说:“他不是嫌钱少,哄抬身价吧?他知道自己立了个不小的功。”
庆春反感地瞪了他一眼,说,肖童父母都在国外,他又不是没见过钱的主儿。口气
中带着明显的烦躁。
“那为什么不于了?你是怎么跟他谈的?”
这话似乎又有点责备庆春没有谈好的味道,庆春突然发泄地说:“那你去谈,这个
特情以后你自己管,我不管了。”
李春强不免疑惑,欧庆春从中午回来便有些神态异样——焦躁,烦闷,怏怏不乐,
若有所失。他用一种刺探的目光窥视着庆春的反应,说:“是不是那小子又冲你犯混了?
咳,对这种年轻不懂事的人,你还真得有点耐心。除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有时候还
得哄,有时候还得横。用什么方法你可以选择,可不能自己生气。他又不是经过训练受
党教育多年的公安干部,对他的要求也不能太高。”
庆春不说话,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李春强点了根烟,坐下来,又说:“要不,我
去找他谈谈?”
“甭谈了,”庆春头也没回地说:“他刚才让分局给拘了。”
这倒让李春强愣了,烟也忘了抽,“哟,犯什么事了?”
“我去分局问了一下,说是前天在帝都夜总会把一个客人给打了,伤得不轻。受害
人和帝都夜总会昨天一块儿告到分局去了。”
“因为什么呀?”
庆春半晌没吭声,李春强又问了一遍,她才闷闷地说:“喝醉了,为争一个女的。”
李春强不知是恨是恼:“这个小子,我早说过,档次不高。”停了一下,击掌一笑,
叫道:“这倒更好,他有案在身,咱们要用他还方便呢,至少咱们手里有这个把柄拿着
他,也省得他老是那么嚣张!”
这本来是典型的坏事变好事,但庆春的反应确实离了常规,她不但没有随声附和,
反而心生厌恶:“你干吗这么热衷乘人之危……”
李春强不无奇怪地说:“这是正常的工作手段,他打人犯事又不是咱们设计好的。
他咎由自取,咱们乘势而入,这和乘人之危是两个性质的问题。”
庆春固执地说:“对他不合适。”
李春强笑了,有点搞不懂地说:“你立场出问题了吧?”
庆春沉闷不答。
李春强想找点幽默来挑起她的情绪,胡乱说道:“你是不是和他接触长了,有感情
了,真把他当成你弟弟啦?”
庆春不但没笑,反而彼此话激怒,一推门走出屋子。李春强在后边几乎来不及解释:
“咳,我开玩笑!”
但是李春强还是认为这个机会绝不能错过,他决定下午亲自去一趟分局的拘留所找
一下肖童,趁热打铁,迫其就范,他既然犯了事,肯定也需要得到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下午临走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征求了庆春的意见,问她愿不愿意同去。庆
春想了一下,居然答应了。
他们一同到了分局,先找分局的同志问了问“帝都”夜总会伤害案的大致案情。然
后就叫分局的同志领着,到后面的看守所来了。
看守所分为前后两个套院。前院是分局预审科办公的地方,后院是看守所的监房。
前后院间隔了一排预审室,围墙电网。警卫塔楼,一应俱全。地方虽然不大,布局却正
规。
李春强和欧庆春进到后院,在一个四面用房子围起来的口字形的天井里,预审科的
民警正在给新进来的嫌疑犯拍档案照片。因此让他们稍等一等。相机支在三角架上,每
次从房子里叫出一个“嫌疑犯”让他们双手把写有自己名字的纸牌端在胸前,正面一张,
侧面两张,照完后再换下一个人。拍的速度倒是挺快。李春强和庆春没等一会儿便轮到
了肖童。他从屋子里被带出来时面容呆板,无精打采如行尸走肉一样。忽见李春强和欧
庆春在侧,眼睛便直了,死死地盯住欧庆春不动。欧庆春冲他笑了一下,他激动得全身
发抖。预审干部把一张纸牌给他叫他端在胸前,上面白纸黑字笔画难看地写着肖童二字。
他动作机械地端着自己的名字,看着庆春,脸上的肌肉僵着,目光里什么都有。拍照的
预审干部喝令:“看镜头!”他像没听见一样,仍对着庆春毫无遮掩地逼视。预审干部
喝道:“嘿,看什么哪你,眼睛规矩点好不好,这是什么地方,嘿?看这边!”肖童把
头正了。咔喳一张照完,又照左右两个侧相。全照完了,又让他在一张专门的纸上留了
指纹和掌印,然后押他回屋。他没有再看庆春,低头进去了。
预审干部对李春强和庆春笑笑,摇头无奈地说:“这种人。你算没辙,这才刚刚进
来没几个小时,见来个女的眼就直了,这要是关的时间长了,咳,那就不知道怎么着了。
这些人关键是一点廉耻心也没有,跟个动物差不多了……”
李春强随声笑了笑,庆春低头不语。他们被预审干部领进了一间预审室。不多时,
肖童被带来了,手上还带着铐子,庆春对预审干部说:“铐子摘了吧。”李春强也说:
“摘了吧,没事。”
铐子摘了,预审民警让肖童在一只方凳上坐好,便出去了。李春强点上根烟,故意
做出很随便的样子,问肖童:
“抽吗,来一支?”
肖童说不抽。
李春强笑着问:“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折这儿来了。”
肖童歪着头不说话。
李春强说:“就为一个女的,值得吗。你一个大学生,本来前途无量。这下好了,
故意伤害,你知道刑法规定犯故意伤害罪要判多少年吗?”
肖童一动不动,眼睛不看他。
李春强对肖童的态度有些反感,但还是忍耐着,说:“你说不想给公安局干了,是
不是?这下不是还得跟公安局打交道吗。这下想通了没有?想通了我们可以给你个将功
赎罪的机会,啊!”
肖童梗着脖子看了李春强一眼,开口说:“我没犯罪!”
“你没犯罪,没犯罪你到这儿干吗来了?”李春强把嗓门放粗。“是参观学习呀还
是你们法律系组织你在这儿体验生活呀?没犯罪你把人家脑袋打开花了,人家缝了多少
针有没有后遗症你知道吗?我还是奉劝你嘴别那么硬了,到了这儿只有一条路,认罪服
法,配合政府,将功补过,这是唯一的路!”
肖童同样声气不让地说:“只有法院才能判我有罪,你没有权利说我有罪!”
李春强倒给他说得哑了一下,他忽略了这小子是学法律的,所以在谈话的用词上让
他抓了漏洞。他吸着气说:“哟,那是我们抓错你了,你来这儿是冤假错案,是吗!”
肖童倒显得十分理直气壮:“我打的是一个流氓,他玩弄妇女,我是见义勇为!”
“你见义勇为?我真是长了见识了,你喝得醉熏熏地跑到夜总会去见义勇为?可惜
的是目前还没有一个证人跳出来证明你是见义勇为呢。”
他的这番话把肖童的强词夺理给们回去了。李春强乘胜追击道:“你清醒一点吧,
别一误再误卖弄你那点法律知识了。”
肖童低头无话。
李春强又卖了卖老,说:“其实你这种打架伤人的案子我经手的多了。这种案子,
说大可以大,判个儿年没什么稀奇。说小也可以小,也可以按一般治安案件处理。拘几
天、罚点款。就放了你。你们学校也顶多给你个处分,你还可以接茬上大学。毕了业还
可以当法官当律师,高高在上审别人的案子,什么都不影响。但如果判了刑,哪怕只有
几年,你这学是上不成了,档案里有这么个污点,将来找工作都是个麻烦,弄不好你这
辈子就这么完了。何去何从,你自己想想吧。”
李春强长篇大论完了,肖童抬起头,简短一句:“你想要我怎么办?”
“我路已经给你指明了,将功补过,犹未为晚。我们可以把你按治安处罚处理,但
你出去了,要为我们工作。你应该为国家做的贡献,你必须做!”
肖童说:“我要是不答应你呢?”
李春强故意冷淡地说:“对我们没什么损失,你别以为我们是来求你的,说白了我
们是来救你的,念着你过去为人民做过点贡献,我们不想看着你就这么毁了!”
肖童看一眼庆春,庆春从一开始就一言未发。肖童说:“我想和她单独谈谈。”
李春强断然拒绝:“不行,现在你没有资格提条件!”
肖童目光再看庆春,他大概以为庆春能够同意和他单独谈谈。但庆春仍然一言未发,
肖童看了半天,绝望地自语道:
“那好,那就让我毁了吧。”
李春强口干舌燥,以为成功,未想到这小子竟是如此朽木不堪雕琢。他无计可施,
怒目而视了半天,才按响了警卫的呼叫铃。
从分局回来,李春强仍然余怒未消,他干刑警七八年了,处理过的案子已不可计数,
什么嘎杂蔫横的人都见过,像肖童这样软硬不吃的家伙,还是头回遭遇。他苦笑着对庆
春唠叨:“咱们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吧,你今天可都听见了,我是上至国家利益,下至个
人前途,大道理小道理都讲全了,可你看他那态度。人长得满机灵,脑子可是一根筋加
一盆浆糊。我今天也算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了吧。”
庆春却摇头:“你今天晓之以理了,我没见你动之以情。”
李春强语塞,一想,妈的也是。
长春勿谓言之不预地批评道:“我早说过,你这套威胁利诱的方法,对他效果不会
好。他的性格我比你了解。”
李春强一时不服,但又找不出道理来否定庆春的想法,抬杠地说:“你既然了解他,
今天为什么一句话不说?”
庆春道:“他要和我单独谈,就是有松动。你硬不同意,那他的性格,当然就堵上
这口气了。”
李春强说:“我就反对你这样,当时不说,事后又诸葛亮了。”
庆春说:“你当时那么气愤,你和他的情绪又那么顶牛,我能要求和他单谈吗,我
总还得维护你的权威吧。”
李春强说:“不是要维护我的权威,我们和这种耳目的关系,必须要有一定权威。
他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一味地哄着他顺着他,迟早会有麻烦。”
李春强的这个观点,从是非原则上是无懈可击的。但欧庆春回避了和他进行一场观
念上的讨论,只是务实地问道:
“我想我应该再去和他谈谈,好不好?”
虽然庆春用的是一种商量的口吻,但这口吻过于郑重和急迫,这种无意问流露出来
的心情,让李春强感到疑惑和不快,但他还是同意了。他也不愿轻易放弃这个现成的情
报来源,那两千一百万元的海洛因毕竟说明了肖童的价值。于是他说:“好啊,你再去
谈谈也好,咱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打个战术配合!”
李春强嘴上固然同意,心里对庆春再去谈话能收到多大成效,却有很大保留。不料
庆春第二天上午单独去了分局看守所,竟是马到成功,肖童居然无条件地答应了继续为
他们工作。他不禁有点摸不着头脑了。问庆春有何法宝,庆春平淡地说:“你昨天不是
把利害关系都讲清了吗,我无非唱个白脸说几句软话,让他下这个台阶罢了。”
这确是一个不容轻描淡写的成功,而庆春的神态,却并没有像李春强想象的那般兴
奋,她的少言寡语,甚至使人感到几分暧昧难解。李春强始终想不出她和肖童究竟都说
了些什么“软话”,她又是怎样地对他“动之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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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章




在肖童的问题上,欧阳兰兰彻底佩服了父亲的谋略和远见,她相信他既可以让肖童
带上镣铐,也可以把他从缥绁中解放出来。
一切都是为她。
自从母亲死于车祸,她就是父亲的唯一亲人了。父亲始终不让她介入那些地下的生
意,不让她参与任何违法的事情,不让她冒一点点风险。他殚精竭虑地为她筹划着另一
种生活,一种富足,平安,合法的生活,也作为他自己未来的寄托和终老的归宿。
但她很清楚父亲的一切美好打算都是依靠贩毒。如果说,当她最初明了这内幕时还
曾有过一丝恐怖和罪恶感的话,那么现在,在她知道父亲冒着生命危险所做的一切,都
是在为她垒造幸福的时候,她除了在感情上体会到父爱的温暖之外,再也不去想别的什
么了。
父亲说你应该好好学习英语,以后到了国外可以自己生活。但她对英语没有一点耐
心和兴趣。
父亲说那你就找个懂英语又有才能又谦让厚道成熟持重的人结婚吧,然后让他带你
出去照顾你保护你。而她对父亲找来的那些老气横秋的学究,也没有一点耐心和兴趣。
父亲说你什么本事也不学什么人都不爱,对什么都没兴趣,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你
动心?
是的,她应有尽有,百无聊赖。她告诉父亲她不想出国,不想背英语,不想结婚生
孩子。她对这一切都不会有兴趣。但这时出现了肖童。
是肖童使她在旷日持久的无聊和麻木中感受到那么纯洁的美,感受到清新,感受到
健康。朝气和一种未被修饰的倔犟,一种毫不做作的浪荡和粗野。他的完美给了她从未
体验过的激动和向往,她在见他的第一面就在内心里决定以身相许。她惊喜地意识到当
自己一直冷藏在无意识中的那种激情一旦被发掘和释放,它所焕发出来的能量,无人可
以阻挡,包括父亲,也包括肖童自己。
在一番阻挠和规劝无效之后,父亲务实地表示了无奈的宽容。肖童也在一阵明确的
敌意和抵抗之后,松动了立场。至少他已经把公开的躲避变为经常的相聚,他和她一起
吃饭,一起跳舞,一起玩游戏机。甚至同意,在她家留宿。甚至还主动地,背离了原来
曾是相濡以沫的女友。欧阳兰兰为自己的能量感到新奇,这种突如其来的成就感,使她
对这些天的生活感到相当的充实和满意。
在初步成功之后,最令她心急的,是进展。肖童和她一起吃,一起玩儿,一起聊天,
但在感情上,却总是貌合神离。他像一个同性恋和禁欲者一样,处红尘而不染,对她的
暗示、允诺。撩拨和进犯,木然不动。她只是在他喝醉的那个晚上,在他昏睡无知的时
候,才偷偷亲吻了他的脸颊和双唇,除此之外,几乎再无肌肤之亲。
父亲洞察一切。他说兰兰你必须知道他不是一个爱钱的人,物质上的慷慨不能增加
你的半点光彩。因为你没有文化、没有学历、一无所长,所以他看不起你。这种大学生
都爱把自己幻想得不可一世,幻想今后事业如何登峰造极,名誉啊。地位啊。品位啊,
他们爱想这些。这些东西给人的快感是金钱无法取代的。你想让他爱你就必须要和他平
起平坐,并驾齐驱。所以你有两条路可走,或者,你自己发愤努力弥补差距,迎头赶上
去;或者,你把他拉下来毁掉他的幻想让他声誉扫地,二者必择其一。
她只有高中毕业,在学业方面显然难以和肖童并驾齐驱。于是,她和父亲便策划了
后者。肖童在“帝都”醉打建军这件事本来生不出官司,这种在自己家门里发生的流血
事件,不过是民不举官不究的一场斗殴而已,完全可以自行调解,自行了结。但是在父
亲的授意下,夜总会的老袁和受害者何建军,小题大作串通证供诉之于公安分局,结果
就弄出了肖童在演讲会上被拘的一幕。
父亲说,你放心,这种打破头皮的事最多拘几天,罚点款,最后终归是具结悔过,
开监放人,不会真上法庭的。这么弄弄他也就够了,他的学校里就没人不知道他有过这
么一段劣迹了。
欧阳兰兰毕竟不忍肖童在拘留所受苦太多。在肖童被拘的当晚,她就以女友身份,
为他送去了被褥和换洗衣服。到了第三天,她仍然以女友身份到分局代表肖童与建军做
了民事调解,并且同意赔偿夜总会的损失。她并没有告诉分局她和夜总会以及受害人之
间的关系。三方在分局如此这般像演戏一样地商讨一番,然后很快达成了赔偿协议。在
肖童拘留满七天之后,他被放了出来。在分局大门口来接他的,还是那辆擦得锃亮的宝
马740和打扮人时的欧阳兰兰。
她把他接到家里,让他在樱桃别墅那豪华的浴室里,好好地洗了一个热水澡。为了
迎接他出狱,几天来她流连在丰联厂场、世都百货和新开的新东安广场,为他买了好几
套流行的衣服。在他洗澡时便叫人一一挂在浴室外屋的衣架上,想让他出浴时有一个惊
喜。她断定他不会再像以前拒绝那身西服那样没心没肺。
果然,肖童洗完澡出来,被告之他的衣裤已被洗了之后,很自然地从衣架上取了一
套穿上,只是并没有表现出她所期望的那种惊喜。然后他们一起吃了一顿事先经过认真
准备的丰盛的午餐,她用法国的红酒为他接风和压惊。肖童吃着喝着,少言寡语,心不
在焉。酒至耳热人至半饱,肖童突然问道:
“你爸爸呢,不在家吗?”
她说不在家。
肖童问:“他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发了这么大财?”
她说餐饮娱乐房地产,什么挣钱做什么。
肖童又问:“最近生意好吗?”
她说不好,听说亏了几大笔钱。
肖童问:“亏了钱怎么办,他着急吗?”
她说怎么不急,他这几天天天在书房里和人谈话不出来。前几天还突然说要陪我出
国散散心。他过去再忙再累也从来没有休息过,可见现在生意做得身心交瘁。
肖童问:“出国?打算什么时候走?”
她说,也许不走了,这两天他又没提。另外,这两天我也走不了,我不是还等你出
来吗。怎么样,你要愿意的话,咱们一起去。
肖童摇头:“那哪行啊,我还要回去上学呢。”
肖童像是无意地东问西问,欧阳兰兰毫无戒备地东拉西扯。午饭之后,肖童急着要
回学校,她还是把那辆丰田佳美给了他,让他自己开了回去。她告诉他老黄已经帮他在
海南的一个小地方花钱办了一个驾驶执照,过两天就可以去换出一个北京的“车本儿”
来。只是帮忙的人粗心大意把名字听错了,肖童写成了夏同。好在那人还真有门路,同
时又帮他办了一个假身份证,名字也是夏同,两证可以一并使用。肖童听了,并没显得
多么高兴,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说你们怎么净干违法乱纪的事啊。
他临走的时候,欧阳兰兰扒着车门带着点撒娇也带着点含情脉脉,冲他说:想着我
肖童。肖童面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她才松开手,说:我也想着你。
肖童走后,当天晚上没来吃饭。她哪儿也不去,就在樱桃别墅耐心等他。第二大晚
上他还是没来。第三天也没来。星期六星期天也没有同她联系。呼他,也不回。她傻老
婆等汉子似地天天等,越等越感到气愤,越感到自己一次次的努力和期待,到如今都化
为不知去向的流水,她的忍耐近乎崩溃。她觉得就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她这样的雨露
恩泽,也该有所感知了。她一个人关在屋里痛哭了一场,把肖童骂得一钱不值,这以后
便茶饭不思。父亲让老黄和建军分别来劝她,意思是如果她有悔意,索性就劝她和肖童
断了。建军说你要是觉得这口气没处咽,这好办,我可以让你出了这口气!
她把老黄骂跑了,也把建军骂跑了,她是觉得不把肖童制服了就出不了这口气。父
亲到她房间里来了三次,先是劝她,老生常谈的一套。后又责骂,说你也算是个大家闺
秀,你太没骨气了。最后,一切该说的都说了,该骂的也都骂了,她只还给父亲一句话:
“我恨!”
父亲叹口气:“你恨他,还不如恨你自己呢。你恨他是无奈,你拿他没办法。你恨
自己是因为自己无能。你没能力遂了自己的心愿。”
她犟嘴:“我早就没什么心愿了,什么也没有!”
父亲说:“你想让他在你身边,想让他听你的话,受你统治,服服帖帖地爱你,这
就是你的心愿,是你每天夜思梦想的东西。但是兰兰,我告诉你,这些东西你一旦得到
了,一旦他这样遂了你,你马上就会厌烦的,马上会失去兴趣。”
她看着父亲,父亲这几天瘦得形销骨立。她知道他有笔生意做赔了本,好像还惹上
了公安局的注意,已经意乱心惊的几天没好好休息了。按理她的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本不
该这时候再让他操心,但她忍不住还是拉住父亲:
“爸我求求你,你能不能让我遂了这个心愿,以后怎么样我自己认了。”
父亲没说话,离开她的屋子上楼去了。她跟到楼上,跟到书房里,求父亲。父亲欲
言又止,迟疑再三,终于说:“那我告诉你:有一样东西,可以让他自动来找你,受你
统治,服服帖帖地跟着你。”
“什么?”
“毒!”
欧阳兰兰怔住了,还没细想便连连摇头,“不不不,沾上这个他就废了,我再恨他,
也不想废了他!”
父亲说:“那就随你啦。”
那天她思想混乱地斗争了一夜。第二大中午她去学校找了肖童。她直接去了他的宿
舍。宿舍里的人说他去食堂了,她到食堂,食堂里的人说他回宿舍了。她在宿舍食堂之
间走了两个来回,突然在路边一个树林里发现了他。他坐在树下两眼无神独自发呆,见
她走来竟视如陌路。
“肖童,你怎么啦?”
“没怎么。”
“没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子吗?”
“歇歇。”
她走到他身边,也坐下来,问:“是我做错了什么你生我气了吗,为什么一直不来
找我也不来电话?”
他说:“没有,我只是心烦。”
她看看他没精打采心事重重的样子,伸手想摸摸他的脸,他躲开了,说别动,小心
让人看见。
她又问:“你到底心烦什么?”
肖童低着头拔草,地上的草已拔了一片。
他说:“我背了个处分,留校察看。现在没人不知道我为争个女的跑到夜总会里和
人打架了。”他自顾冷笑:“我在燕大成了名人了。我在这儿什么都没有了。”
她说:“可我爱你,你有我在爱你呢。你知道吗肖童,我是多么地爱你,你用不着
这么孤单。”
肖童抬头看她。那目光既犹豫又缺乏热度。他对她注视良久才移开视线,他说:
“可我们约好的,只做普通朋友。说实在的连做普通朋友对你也没好处。如果你离开我,
讨厌我,再不和我来往了,那最好,对你也好,我不想毁了你!”
“为什么?肖童,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像对你这样好过,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你好
了。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你就不能也对我好一点吗?”
肖童说:“你要我对你好,是吗?那你能按我说的,去做吗?”
欧阳兰兰问:“你要我做什么?”
肖童张嘴想说什么,又停住了,想了想,突然莫名其妙地问:“兰兰,你说,你爸
爸这个人,怎么样?”
欧阳兰兰不知肖童是不是还在记恨着父亲,她说:“我爸原来是做过伤害你的事,
可他现在对咱们俩交朋友是同意的。你知道我妈死后一直是我爸把我带大的。他是我唯
一的亲人。我相信他以后会喜欢你的,只要是我爱的人,他一定会接受的。”
肖童愣了半天,又问:“兰兰,假使你爱的人,他犯了罪,做了坏事,你会怎么对
待他,你会大义灭亲吗?”
欧阳兰兰想笑一下,说:“肖童,不要说你只是进了两天拘留所,让学校给了个处
分。你就是判死刑枪毙了,我也敢到刑场上为你送行去。我对你,对我爸,你们就是犯
了天大的事,我对你们都不会变心的。”
肖童问:“要是我和你爸,我们势不两立了,你站在谁那边呢?”
欧阳兰兰皱着眉,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不明白肖童提这种牛角尖的问题有什么
意义。她说:“肖童,你干吗老这样问呢,你们都是我最爱的人,干吗要势不两立,逼
着我非此即彼?”
肖童真是钻在这牛角尖里出不来了,他问:“要是我让你为我,背叛你爸爸,你干
吗?”
欧阳兰兰有点反感地说:“我不会那样做人的。如果我爸爸让我为他而抛弃你,我
也同样不会那样做的!”
“如果你爸爸确实做错了事,你也不会反对吗?是非曲直对你来说,就那么不重要
吗?”
“我更看重感情,我说过,我爱你们,就算你们犯了杀头的罪,我也一样爱你们。”
肖童摇摇头,似乎不想再说什么了:“你真是个没有脑子的女人!”他站起来,想
走。欧阳兰兰拉住他:
“肖童,那你要我怎么做?怎么做你才满意?”
肖童站下了,说:“兰兰,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吗?因为咱们俩没有共同语言。
我说的话你一点也听不懂,听懂了你也不会去做的。”
欧阳兰兰说:“我知道我学历不如你高,懂得也比你少,可我对你诚心诚意,你总
不能全当没看见吧。”
肖童说:“今生没缘,来世再报吧。”
他说完这句话,冷淡地转身,走出树林。欧阳兰兰在他身后大声叫道:
“肖童,你想这样就走吗?我欧阳兰兰也不是好欺负的!”
肖童站住了,回头说:“我要上课了。”
欧阳兰兰说:“我告诉你,我不是好欺负的。你要甩了我也没那么容易,你别让我
给你来阴的。你把我逼急了我什么都敢做,我比那个郑文燕狠多了!”
肖童说:“你不就是到学校来闹吗,反正我也臭了,随你来造什么谣,随你!”
肖童说完便走了。她一个人留在这有些荒凉的树林里,流着泪咬牙切齿。
第二天她呼了他,狂呼了不知多少遍,他终于回了。她在电话里说:“咱们和好吧,
还是普通朋友。我不强迫你了,一切顺其自然。我心里很烦,真的很烦,看在我对你不
错的份上,你今天晚上陪我跳一回舞吧。”
他答应了。
晚上他开车来到了“帝都”夜总会,见了面就把车钥匙和大哥大都还给了她,说他
反正每天上课,要这些也没什么用。欧阳兰兰没说什么就收下了。他们就跳舞。就喝酒。
喝各种鸡尾酒:“黑白天使”。“凯撒大帝”。“夏威夷之夜”等等。还是那个老袁前
后伺候着,一再和肖童解释上次的事告到分局并非他的本意,是他们一个保安部经理自
作主张未经批准擅自行动,他已经把他开了。他给肖童递烟,说抽一根,肖童说不抽,
抽了嘴臭。他又说了一套男的不臭女的不嗅的理论,说得肖童笑了。老袁说,肖童别看
你平时不抽烟,可你一抽起来,那姿势特别……,他用了句英文,意思是性感。
肖童就接了烟,他接烟的一刹那欧阳兰兰的脸抽搐了一下,看着他点着火喷出青色
烟雾,她的面色突然惨白。肖童抽完烟老袁就再也不见了。肖童说他有点头晕恶心不想
再玩儿了。欧阳兰兰也不勉强,便说好吧,我开车送你回学校。在车上肖童吐了,吐得
一身都是脏物,昏昏欲睡。她见此状便没去学校,直接把他拉回了樱桃别墅。肖童进了
别墅便疯疯傻傻地说这是在哪儿啊,这么漂亮咱们进天堂了吧?她叫人把他扶到卧室躺
下。她看他半张着嘴半闭着眼,脸上的表情痴痴若仙,心里害怕,便走到客厅给夜总会
的老袁打电话。她问老袁,你到底给他吸了多少,会不会过量了出问题?老袁说,没事,
就让他吸了点纯的。不是得一次上瘾吗。但量不大,你放心,头一次都得有点头晕恶心
的反应,问题不大。她问,以后会不会伤了身子变成个没骨头没肉的大烟鬼?老袁说,
不至于,你得控制他的用量,让他只吸别注射,别用太纯的,那就看不出来,不上瘾的
时候跟好人一 样。欧阳兰兰松了口气。
半夜里肖童清醒了,说口干想喝水。欧阳兰兰睡在他身边的沙发上,跳起来给他倒
了杯凉开水,他咕咚咕咚仰脖喝完,环顾四周说怎么没送我回学校?欧阳兰兰说你醉了
吐了一身,我拉你回来换衣服。
肖童看看身上已经换过的衣服,突然大发雷霆,说谁让你又给我换衣服的,换不换
衣服是我自己的事。欧阳兰兰默然不语,任他发作。肖童命令说你送我回学校!我现在
就走。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腿一软又瘫在床上。他闭上眼问,你们给我喝什么了?欧阳
兰兰依然缄口不答。肖童喘着气说,你送我上医院,我浑身发冷。欧阳兰兰这才冷冷地
说不用上医院你其实没病。他哆嗦着站起来扶着墙走,说你不送我我自己去。走到客厅
他走不动了,贴墙根蹲下像发了疟疾。欧阳兰兰走过来,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望着他,
他低着头打摆子似的痛苦万分。欧阳兰兰向他伸过一只手,那手的两个纤纤细指上,夹
着一根又粗又白的香烟。
他抬头看那根烟,目光迷茫,脸上冷汗涟涟。欧阳兰兰说:“抽一口吧,你会好
些。”他不接,欧阳兰兰又说:“刚才在夜总会抽的,也是这烟,抽一口你就不冷了。”
她的特别的语气使他疑惑,“这是什么烟?”他口齿打战地问。
欧阳兰兰冰冷着面孔,从容不迫地说:“就是一般的香烟,里边有点海洛因,解乏
的。”
海洛因!
无论欧阳兰兰的语气怎样平淡,仍如晴天霹雳一样让肖童的双眼恐怖地瞪圆,“刚
才,刚才在夜总会,给我的烟,有海洛因吗?”
欧阳兰兰欲答不答,肖童已经意识到一切。他贴着墙站起来,无比的怨恨把他煎迫
得语不成句:“你们,你们不是人,混蛋,你们凭什么害我!我要杀了你们!”
他的痛苦和气愤使脸上肌肉变形,面目全非。他拼出全身力气狠狠打了欧阳兰兰一
个耳光,欧阳兰兰倒在沙发前的地毯上,他把她揪起来又踢又打,恨不得把她撕成碎片。
欧阳兰兰也还了手,又推又踹,两人在沙发间滚作一团,衣衫破碎,头发凌乱,口鼻出
血。是肖童先败下来,他没折腾几下就累了,累得精疲力尽。他头次吸毒的生理反应看
上去比较强烈,已把他的力气耗蚀大半。他身心交瘁地坐在沙发前,靠着沙发打抖犯恶
心。欧阳兰兰看着肖童一脸病态,有点后悔,也有点后怕。她挣扎着爬起来,再次把那
根香烟递给他。肖童两眼盯着那根烟,不停地喘气,眼神中交替着渴求和犹豫。终于他
手指颤抖着接了它,欧阳兰兰替他打着火,他用力地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急促的喘
息慢慢平息下来,面孔立即变得安详而平和,好像睡去了一样,享受着梦境的奇幻。欧
阳兰兰在他面前跪下,摸着他没有知觉的脸,自言自语:
“原谅我吧,谁让你老不来找我呢……”
二十六




这一下肖童把欧阳兰兰痛恨死了,这下他完全相信了庆春的警告,这个浮华之家的
每一分钱都沾满了罪恶。痛恨之后他陷入了极度的恐惧中。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上瘾了,
这瘾究竟有多大,能不能忍住,能不能戒断。他一天到晚总想着这事。人在课堂,形聚
神散,心里乱成一团。老师和同学都发觉他这几天脸色不对,心事重重,问他为何,回
答总是一派恍惚。为此卢林东还专门找他谈了一次话,劝他不要把留校察看的处分总压
在心上,要放下包袱,轻装上阵。要有勇气面对错误,在什么地方跌倒,就在什么地方
爬起来!他还给他讲了好几个燕大过去曾一度误入歧途的学生,后来知耻近乎勇,痛改
前非,终成一方事业的事迹,是以为勉。
从别墅回到学校的第一天晚上,他又打了一回“摆子”。在床上躺不下去就半夜跑
到学校的湖边去熬着。第二天上午,一切恢复正常,除了头晕目眩之外,勉强可以听课。
下午,是一堂审判实践课。班里的同学分成不同角色,模拟一场实况的庭审。他坐上了
主审法官的高位,却难以正襟危坐。整个下午感到疲倦万分,双眼涩得总想流泪,眼前
常常雾气一片。他强忍着一个又一个哈欠,把脸上的肌肉绷得变形。扮双方律师的同学
带着大学生中最常见的唯我正确的激烈,慷慨激昂。声色铿锵。连书记员等法庭工作人
员都一板一眼,极尽职守。唯有他这个审判长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甚至该自己发问
的时候也忘记了发问,连基本的审判程序都一再搞错。一节课磕磕绊绊模拟下来,他得
了一个全场最低的分数。老师还是照顾了他的情绪,大家都知道他的那个处分。
只有他自已知道这是毒瘾。
本来他发誓再也不见欧阳兰兰了,但到了晚上他实在熬不住,又颤颤抖抖地给兰兰
拨了电话。他心里明白他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意志崩溃的没脸没皮的人。
欧阳兰兰很快来了。他一钻进她的车里就迫不及待地要烟。欧阳兰兰默不作声地给
了他一支烟,他迫不及待地点了火吸着,一支烟很快吸完,他仰靠在汽车的座椅上,全
身都被瞬间而来的轻松和舒适征服了。他闭着眼仰着脸,经历着快感的高潮。不知过了
多久,他清醒了,推开车门要走,欧阳兰兰叫了他一声:
“肖童!”
他一只脚跨出车门,回过头看她,她说:
“我爱你。”
随着毒瘾的消失,随着这声“我爱你”,肖童心中万丈怒火,怦然而起。他恶狠狠
地喊了一声:“我恨你!”便走下车去,砰地一声用力摔上车门。
这时他再次赌咒发誓绝不再见这个女人。
但是三天之后,当欧阳兰兰再次呼他的时候,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回了电话,并且约
了见面。他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个没有意志的无赖了。
他还是像第一次一样上了她的汽车,他不看她但还是迫不及待地说:“给支烟抽。”
这次欧阳兰兰却出乎意料地没有递过烟来,而是一踩油门把车子开了出去。
他开始哀求,他苦苦哀求。他说兰兰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好不好,我再也不骂
你了好不好,我一点不恨你好不好,求你了,求你了好不好。他的眼睛里全是眼泪,好
话说尽,兰兰才把车子停在一个僻静的路边。
她说:“我要你爱我,对我好,你答应吗?”
他愣了半天,脑子里仅有的一点意识在阻止他的无耻。但这点意识很快就被痛苦冲
毁、淹没。他结结巴巴地应诺:
“行,行。”
欧阳兰兰仍不放过:“行什么?”
“我,我爱你,对你好,行吗?”
“你发个誓。”
“我发誓,我爱你,对你好!我发誓……”
欧阳兰兰井没有喜形于色,她看上去依然沉重,但毕竟把烟递过来了,同时叹了口
气。
抽完烟,享受了快感,肖童清醒了。欧阳兰兰把车开回了学校,肖童下车时她显得
很冷静。
肖童下了车,又返身,迟疑地说:“再多给我几支烟,行吗?”
欧阳兰兰说:“刚才你对我发了个誓,还记得吗?”
肖童哑了一会儿,说:“不记得了。”他试图遮掩地解释:“我刚才有点晕。”
欧阳兰兰冷笑一下:“那你下次再晕的时候,再找我吧。”
她把汽车轰地一声开走了。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学校的门口,觉得自己三分是人,七分是鬼。
黄昏时他的BP机又响了,他一看,心里便一阵狂跳,呼他的是庆春。他以前是多么
盼望着这个呼叫,而现在,却感到无比的心虚,甚至万念俱灰。
这是一个要求接头的呼叫,他和她在电话里约了地点。从情绪上听,庆春心情不错,
她说:“你吃饭了吗?没有的话我请你吃晚饭。”
接头的地点于是就安排在了两个人都好找的一个僻静的小餐馆里。庆春让他点菜。
他说你爱吃什么?庆春说你点什么我爱吃什么。他问今天到底谁请谁?庆春说当然我请
你,我刚才不是已经说了。肖童也没有争,就点了几个便宜的菜。他心里已不像以前和
庆春在一起时那么轻松愉快,连笑着的脸上都带了儿分窘态。
上了菜,庆春才问:“最近几天,有什么情况吗?”
他说:“没有。”
庆春问:“你现在是天天去他们家,还是有时候去?”
他说:“呃——,有时候吧,有时候去。”
庆春问:“欧阳天最近情绪怎么样,都和什么人接触?”
他说:“他一直没怎么回家,我很少见他。”
庆春问:“那欧阳兰兰呢,有没有反常表现,或者,向你流露过什么?”
他想想:“呃,好像说她爸爸赔了一笔生意,心情不好,前几天还想陪她出国休息
几天呢。”
庆春很重视地追问:“想出去?去哪儿?”
“后来又说不去了。谁知道他们。”
庆春说:“如果他想走,不管是出国还是到外地,你一定要设法掌握,及早通知我
们。”
肖童含混地点头。他岔开话题:“上次你跟我说你是九月二十五号过生日,到那大
我请你出来吃顿饭,好不好?”
庆春笑了一下,居然点头:“好啊。”
肖童踌躇了一下,问:“你,你能告诉我,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吗?”
“结婚?”庆春似乎对这个前不着村后不搭店的字眼感到奇怪,“和谁结婚?”
“你不是,和那位李警官,订婚了吗?我想送你一个结婚礼物。”
“噢——”她像是才想起似的,“早呢,我不想太早结婚。”
“你不是说,你已经快二十七岁了不能再等吗?”
庆春有些语塞,用笑来掩饰。她说:“什么时候想结婚了,我会通知你的。你希望
我早点结婚吗?”
肖童未答,他眼里突然充满了泪水。庆春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他说:“你早结
婚晚结婚我都同意,只要你幸福,我都高兴。”
庆春问:“那你干吗这样,实际上你是不希望我早结婚,对吗?”
肖童的泪珠一大颗一大颗地滚下来,他摇头说:“不,我是觉得我是个废人了,已
经没有资格再爱什么人。”
庆春脸上的线条极为柔和了,她甚至伸出一只手,放在肖童的手上,声音中充满柔
情:
“肖童。你听我说,你是个很好的小伙子,我一直是这样看的。你不要因为进了两
天拘留所,受了学校一个处分就自暴自弃。我从来也不认为你是个废人。以后会有很多
女孩子喜欢你的,我相信!”
肖童擦了眼泪,抬头看她,问:“你能告诉我,你喜欢我吗?你曾经,喜欢过我
吗?”
庆春回避了他的视线、不答。
他兑:“你不用担心,我刚才已经说了,我不配再得到你的好感了。我问你只是想
知道过去,你对我是什么感觉。”
庆春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说过,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小伙子,所有接触过你的
女人,……包括我,都会对你有好感,……但是,我和你,现在我们毕竟在工作,现在
我们不能谈这个。”
庆春的这段话使肖童冥思默想了好几天。
他甚至大胆地做出这样的推断,那就是庆春并没有和她的那位上司订婚。那位上司
可能只不过和自己一样,充其量是她的一个追求者。而她还是喜欢自己的,就像以前他
估计的一样。越这样想他越觉得痛不欲生。当他又看到爱的曙光时,却已身陷污淖无法
自拔了。
他无法告诉庆春他已经成了一个大烟鬼!
他也没有告诉她自己己不再去欧阳家的别墅了,他早已见不到欧阳天,搞不到任何
情报了。他去见欧阳兰兰也只是为了乞求一根带有海洛因的毒烟!
在和庆春接头后的第二大中午,欧阳兰兰又来找他了。她问他有没有记起他的誓言。
他告诉她,他记得自己的誓言,那就是再也不想见到她!
欧阳兰兰冷酷地盯着他,说:“你会来找我的,也许明天,也许今晚,你熬不住了
就别顾面子,我们就算做个交换,你给我感情,我也给你感情,还给你烟。”
肖童则再次立下誓言:“我不会给你感情的。没有你我也搞得到烟,别以为我离不
开你那点臭钱,你那黑钱!”
欧阳兰兰嗤之以鼻:“你爸爸妈妈给你的那点钱,够你抽几天?”
肖童说:“足够了,够我抽烟,也够我戒烟,反正我砸锅卖铁,也不求你。你毁了
我,我下辈子也不会饶了你!”
肖童说了所有诅咒。解恨的话,摔了车门扬长而去,把面色苍白的欧阳兰兰甩在车
里。
他以前就听说中关村那一带零批零售的小毒贩子很多。你只要在街上站一会儿就会
有人上来兜售。他的好几个同学都曾有过亲身的经历。他算算家里的存折,父母出国前
留下的和以后寄来他还没用完的钱大概还有八万多。如果花完了还可以卖掉电视。冰箱。
空调和一切值钱的东西。最后,一定要想办法把毒戒了。戒了毒好好地做人,他幻想着
欧庆春也许还留着接纳他的心。
下午系里组织劳动,为学校秋季运动会平整操场清运碴土。辅导员卢林东有意和他
抬一筐土,表示亲热。干活时卢林东先是和他谈起学校最近要举办的足球联赛,问他知
道不知道。话锋一转,他突然谈到了文燕。
“昨天晚上文燕找了我,把她和你的事都跟我说了。后来我还想打电话叫你也来呢,
一看时间太晚也就算了。”
肖童动作停顿了片刻,又接着低头往筐里铲土。卢林东说:“那大在夜总会的情况,
她也跟我说了。按那种情况,学校对你的处分确实有些重了。我过两大找找校保卫处,
找找系总支,反映反映这个情况。看能不能撤销处分或者改一下,改个记过,警告什么
的。你当时毕竟也喝醉了,在解救文燕时也没掌握好分寸,所以处分还是要有。让公安
局拘过的都得给处分。如果处分改不了,……我估计很困难,那就争取不进档案,或者
让他们答应在你毕业离校的时候从档案里给撤出来。这样对你以后工作就不会有影响了。
不过,这件事对你在燕大解决组织问题,难度就大了。你说你喝那些酒干什么,我记得
你从来就是烟酒不沾的嘛。哎,你再多铲两锹。”
肖童铲满了筐。他们一前一后用扁担穿了抬起来。筐很重,他的体力已明显不如卢
林东。他集中全力扛住扁担,根本顾不上对卢林东的话做出解释或者感谢的反应。卢林
东似乎也没在意,路上有节奏地颠着扁担,说:
“文燕对你,还是很有感情的。她当时也醉了。事后清醒过来,也很后悔。她昨天
在我那儿,说说就哭,说说就哭。后悔当时不该那样报复你。她觉得你被公安局拘了,
还有你的处分,全是为了她,她挺感动的。她昨天说了,只要你改了,和那女的断了,
别再去那种地方,她还是愿意回到你身边的。她其实还是喜欢你。”
见他没有表态,卢林东很懂技巧地换了一个话题,又和他谈了谈最近的课程,以及
系里以后要组织的足球队,以及以前的那场演讲比赛。他说那天我都蒙了,你在台上那
样子,谁能想得到啊,简直把咱们系的脸都丢尽了!不过后来大家也明白了你当时的心
情。
好不容易盼到劳动结束,肖童精疲力尽坐在地上不想起来,卢林东拖了他去冲澡。
冲完澡,两人分手的时候,卢林东正经地问道:
“哎,我说了半天,你总得给我个态度,回头我跟文燕,怎么说呀?”
肖童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说:“卢老师,我谢谢你。你跟文燕说,我现在这个样
子,已经不值得她爱了。她以前对我的好,我心里记着。下辈子我当牛当马报答她。今
生今世,你就替我求求她,让她放了我吧。”
卢林东怔怔地看着他,先是带着些火气地说:“那阔妞的宝马740就有那么大吸引
力?”看看肖童的脸色,又住了口,思索一下,说:“这样吧,文燕那边,我先不跟她
去说,你也再考虑考虑。你情绪不好,咱们今天就谈到这儿,好吧。”
和卢林东分了手,肖童连宿舍都没回就走出校门,骑车子回家来了。他记不清储蓄
所是五点关门还是开到晚上七点。他想如果能取出钱来他今天晚上就去一趟中关村。
到了家。开门时他觉得门锁有些异样,钥匙在锁眼里仿佛轻松得只是空转。他推开
门,屋里的景象令他目瞪口呆。他的家像是刚刚被盗匪洗劫过,所有的抽屉,柜子都被
拉开,东西扔得满地都是,电视机和录相机,冰箱以及一切值钱的家具都被砸毁。撬开
的抽屉里,几张存折不翼而飞。他震惊地站在浩劫之后的屋子里,欲哭无泪。
他呼了庆春的BP机。
半小时后,警察赶到了。进行现场勘查的人挤满了屋子。欧庆春和李春强也来了,
表情严肃地把他叫到里屋谈话。看着屋里进进出出的警察,肖童心里已经麻木。
李春强问:“你最近惹了什么人吗?”
他低头不说话。
李春强说:“这不像是纯粹以窃取财物为目的犯罪,做案人显然带有泄愤报复的心
态。除了存折之外,值钱的东西他并不带走,而是毁了,砸了。你肯定是得罪了什么人
了。你过去有仇人吗?”
肖童仍是低头不答。
庆春开口:“是不是,在夜总会让你打的那个人?”隔了一下,又问:“是文燕?
她不会那么没理智吧。”
肖童心里知道是谁,从一打开家门他心里就知道是谁。他对欧阳兰兰说过他有钱,
他砸锅卖铁也不求她。所以她就叫他顷刻间一贫如洗!
李春强的手持电话响起来,他接了,大声地:“啊啊,好好,知道啦。”说了几句,
便挂掉了。他对庆春说:“是杜长发来的。银行查了,存折里的钱下午全被提取了,是
用本人户口本提取的。”
是的,钱是用父母的名义存的。肖童以前要取的话,就用户口本证明一下,户口本
和存折是锁在同一个抽屉里的。
这究竟是谁干的,他们一再启发他参与分析,但他不能说出来。他一说出来庆春就
会知道他吸毒!他不愿想象当庆春知道他吸毒之后会怎样看他。尽管虚无飘渺,但她在
他的心里,无论如何仍然是一个最难割舍的梦想。
二十七


肖童被盗洗一空的事,再次成为班里的新闻。团支部和团总支还借此发动了援助活
动,为他募捐救急的生活费用。也许是他这一段实在祸不单行的缘故,系里有不少同学
都参加了这一献爱心的义举,可谓同情之心人人皆有。在卢林东代表团总支把总共一千
三百多块钱郑重其事地交到肖童手上的当天,他就去了中关村。
中关村的傍晚是最富市井味儿的。街上各色行人川流如潮,街边的小摊小店也都开
张迎客。车声人声汇成一片,使人耳朵里充塞着无休无止的厚厚的嘈杂。在烤羊肉串的
炭火和汽车的尾气不断掺入秋天黄昏的余热之后,大大小小的街巷里便弥漫着一种成份
复杂的怪味。这怪味使这里有点不那么像北京。
肖童揣了那笔充满了爱心和同情心的捐款,神形诡秘地穿街过巷。如同藏匿了多日
的逃犯突然抛头露面那样仓皇紧张。他混迹在这半城半乡的嘈杂和鱼龙混杂的人流中,
看每个迎面来者都不无可疑。那些浪荡街头,衣冠不整,交头接耳的人,个个都像怀里
揣了白粉的毒贩。他冲他们看。他们也冲他看。没人上来搭话,似乎彼此都在用目光试
探。他几次想上前主动开口:“有粉子吗?”——经历过这种遭遇的同学就是这么学舌
的——但始终不敢。
天黑后他终于碰上了一个主动开口的人,确实是这种问法:“要粉子吗?”那人的
模样像是个新疆人,一张胡子拉茬的面孔天生一副盗贼的造型,但开口的语气却颇为善
良。肖童在那一刻,所有的渴望全被恐惧魔住,他心惊肉跳地答道:
“有,有吗?”
“有啊,你要什么样儿的?”
“啊,我也不知道,都有什么样儿的呀?”
那新疆人只消这两个回合,便可看出他的行道还浅。拍拍他的肩膀努努嘴,“走,
咱们到那边去谈。”
他跟着他走,走进一条僻静的小巷,在一个肮脏的厕所边上,那人站下了,问:
“你要多少?”
“多少钱……怎么卖呀?”
“五佰块钱一包,很纯的。”
肖童拿不定主意:“一包有多少,能用多久?”
“能用很长很长时间。”那人龇着残缺不全的黄牙笑道:“小兄弟,是刚刚吸上的
吧?”
肖童没说话。那人的形象和口音让他恶心,因此不想再多纠缠,他说:“给我两包
吧,能便宜点吗?”
那人从一只破烂的黑皮包里拿出两个小纸包,说:“小兄弟,我是从别人那里四百
六十元一包买出来的,你总得让我也挣个坐车子的钱吧。你要不要,要就拿钱来,不要
就算了。不要啰啰嗦嗦!”
肖童递上了钱,新疆人又把小纸包放回去,把钱数齐了,收好,才又取出纸包交给
他,然后连声再见都没说,一转脸,拐到巷子外面走没了。
肖童揣了东西,偷眼环顾左右,心怦怦跳着离开了中关村,几乎连弯儿都没拐地直
接回了家。
家里的门上,临时换了把挂锁。他打开灯,穿过那些尚未收拾的残破家具,走进里
屋。打开其中的一个纸包,从厨房找来一只可乐瓶的瓶盖,从纸包里倒了一些白粉在那
铝制的瓶盖里,然后用筷子夹着,用打火机在下面烧。烧出一些哗哗剥剥的青烟来,他
一缕不漏地吸进鼻子里。这是他在电视里见过的方法。
那一晚上他间隔很短连吸了两次,才觉得稍微舒服了些。到后来他才懂,他这第一
次在街上买得的白粉,不过是少量的海洛因和大量的面粉掺合而成的次品。值不到二百
块钱。而那毒贩子却几乎骗光了他得到的全部捐献。
他靠那两包被大大稀释了的白粉只坚持了三四天,就又回到了痛不欲生的边缘。每
天不但要和毒瘾做殊死搏斗,还要竭力躲避人们的注视。他只能藏在厕所,树林,和一
切无人可及的肮脏角落里,忍受着涕泪交加,四肢奇痒,甚至万虫啮心的疼痛。每天晚
上,他都不在宿舍里留宿,而是一个人回到残破不堪的家里,躺在床上独自呻吟。他害
怕见人,害怕别人问他为何消瘦,为何苍白,为何总睡不醒,为何不去踢球。他每天苦
思冥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怎么可以弄到点钱,然后去中关村!
一不会偷二不敢抢,他就开始借钱,第一个借钱的对象是郁文涣,他对郁文涣说该
买食堂的饭票了,求他帮忙给垫一垫。郁文涣很不情愿地拿出了叁佰块钱,说:“我这
是救急不救穷,你要是真的缺钱花,就到我这儿来打个课余工。我们公司的那美食城快
开业了,反正缺人。”
他敷衍地点点头,揣了钱就走。此时的郁文涣早没有了为人师表的斯文气,完全是
一脸商人的味道。他办的那个酒楼也是靠欧阳天的投资入股,肖童就是没钱上吊也不会
去那里打工的。
叁佰元不算多,但至少可以让他安静两天。如果说他骗郁文涣的钱还多少有些报复
心态的话,——是他把他带上欧阳兰兰的贼船的,——那么后来他借卢林东的钱,借同
学的钱,借一切可以借钱给他的人的钱,十块二十块都借的时候,已经完全是一种无法
控制的堕落了。
给父母去了好几封要钱的信,一直未见反应。邮路的漫长使他知道父母的接济不仅
杯水车薪,而且远水不解近渴。而向人借钱也只能一而再,无法再而三。尽管他撒谎的
本领越来越大,但能借到的钱却越来越少。没多久他在班里的名声就开始变臭。一个活
跃、聪明、正派,而且漂亮的人突然变得如此轻贱,如此讨厌,几乎令所有熟悉他的人
都百思不得其解。
只有个别的老师见怪不怪,他们议论说:还不是因为那个处分。学生中过去就有过
这种人,一点都不能正确对待逆境,稍有挫折便一蹶不振。肖童只不过表现得更为极端
罢了。
而肖童早已顾不上周围的舆论。他又去过几次中关村,不知不觉中,竟认识了好几
个毒贩,买粉子的经验和路数越来越熟了,也知道了许多吸毒圈子里的规矩和故事。他
渐渐也和大多数吸毒者一样,不上这儿来买粉了,他手里也有了几个毒贩的BP机号码,
有钱的时候就呼他们。
他还知道了许多搞钱的办法,无外乎偷、抢、骗,和投机倒把。他不得不总是刻骨
铭心地提醒自己,千万别去犯罪,千万别去找欧阳兰兰,他想这是他最后的骨气。他之
所以能够这样警戒自己并且咬牙坚持住,就是因为心里还有一个他暗恋着的庆春。尽管
随着自己的堕落他日益看清这个梦想离他越来越远,但仍然想死死抓住这个心里唯一美
丽的留念。
他想着庆春的生日快到了,他答应过要请她吃饭。他想无论如何要把这个钱留出来。
最令他惊喜的是,在和一个毒贩闲聊的时候,他突然找到了一个挣钱的机会。他以前一
直不知道这年头竟还可以找到地方去卖血。
星期五他请假去了在崇文区的一个输血站,恰有几个单位正在这里进行义务献血,
门里门外因此都很拥挤。他按照打听来的方法坐在椅子上等待,不一会儿就过来一个烫
着头发的中年妇女。问他要不要填表。他说要,便马上拿到了一张献血体检表。那女的
神神秘秘把他拉到门口。门口的路边上,还站着几个正在填表的人,有男有女,衣着简
陋,面相或臃肿或枯瘦,年龄大都在三四十岁之间。那烫发的女人教他们如何填表,如
何搪塞医生的询问,并且一一看了他们的身份证。其中有一位连临时户口外来居民常住
证都没有的妇女被她收回表格赶离了这一群。她看了肖童的身份证,打量这小伙子眉清
目秀,不无疑惑地问:“你上学啊,还是工作了,真是缺钱花呀?”肖童说我待业呢,
上有父母有病下岗,下有小妹妹还上小学。他此时已把撒谎练得非常熟练顺嘴。
烫发女人同情地咂嘴,大慈大悲地帮他填好表格。在工作单位一栏里填的是一个什
么丽华莲大酒楼。然后就带他们一行人进去,先体检,后抽血,每人抽了六百CC鲜血。
然后他们出来,都站在街角等那烫发的女人过来发钱。
那女人在里边和什么人交割完了,就出来发钱,和血的数量一样,每人也是六百,
当面点清。轮到肖童,她没有给,说你先靠边呆会再说。等钱都发完,卖血者四散而去,
那女人才把肖童的钱拿出来。她给了肖童一千,并且留下了一个呼机的号码。
她说:“小伙子,我看你面善,又是头回卖,家里情况真是难为你了。以后有什么
难事尽管来找大姐,大姐能帮的一定责无旁贷。”
他问:“你是丽华莲大酒楼的经理吗?”
烫发女人说:“你真是头回来?我可不是他们丽华莲大酒楼的。他们酒楼分配了献
血指标可没人报名献。一个人给一千八都没人献。我是帮他们承包献血任务的,我找的
人一人只要他们酒楼出一千五。我够仁义的吧。他们酒楼愿意,你们也愿意,我就是挣
点儿来回组织的辛苦钱。”
烫发女人又要去了肖童BP机的号码,说以后有这类任务还可以找他。
那女人向肖童递着媚眼,叫了一辆“面的”走了。肖童站在路边的风里,手里攥着
这一千块卖血的钱。他第一件事就是用输血站附近的公用电话呼叫了一个熟悉的毒贩,
约了地方跟他要了五百块钱的白粉。另外五百块钱他揣在怀里,他想得留着请庆春吃生
日饭和给她买礼品。
在后来的一个星期之内他很走运,又连着得到三次卖血的机会。只是第三次去卖的
时候,他胳膊上还带着一时来不及消褪的发青的针眼,让采血站的医生看出来了,把他
盘问了一顿赶了出去。但烫发女人还是给了他五百块钱。说小伙子你对自己也别太狠了,
你去搞点硫酸亚铁和肝铁片吃吃,等养些天再说吧。
他一个多星期就挣了三千多块钱,使他每天生熬死拼的状况一下子缓解下来。他每
天晚上吃了饭又有了精力去商场里转,经过反复挑选,他还是买了个水晶器皿,作为给
庆春的生日礼物,那是一个五百多块钱的水晶花瓶。在理念上和感观上,他都觉得只有
水晶的东西既有实用价值,又高尚纯洁。
他把水晶花瓶抱回家。拿出来摆在桌子上赏看。在这个残破不堪的家里,这只精雕
细刻的花瓶更显出了它超凡脱俗的精致与华美。
就在这大晚上,欧阳兰兰来了。自从他和文燕不再来往后,他的家里就没有响起过
敲门的声音。欧阳兰兰的敲门声不像文燕那样怯懦,她敲得财大气粗砰砰作响。他拉开
门后一看是她,他几乎不想让她进屋。
但她还是进来了,四面看着这疮痪满目的屋子。肖童说:“这是你的杰作,看看吧,
你的狗腿子干得合不合要求。”欧阳兰兰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她不置是否地默不作声。
肖童问:“你来干什么?”他看得出欧阳兰兰看他的目光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疑惑,
那是因为他此时的仪表在灯光下看不出任何染毒的痕迹,他不靠她也活得挺好。这使他
有一种得胜的心情。
其实肖童没有发觉,欧阳兰兰的汽车已经连续三天停在他家的楼下,她躲在汽车里
看他每天晚上独自回家。三天来这是她第一次决定上来敲门。她对他说:“你好吗?”
她和他都知道这句问候的含意是什么。
肖童扬着头,说:“你看呢?”
欧阳兰兰没再问话。她拿出了一个纸包,放在桌子上,说:“这里有二十支烟,你
要难受,就用一点吧。”
肖童不屑地说:“你拿走!”
欧阳兰兰像没听见似的,继续说:“这是专门为你配制的,这里的海洛因量很小,
很安全。另外,你要实在难受,可以多吸一支,千万不要注射,那样容易染上其他病。
而且,也就难戒啦。”
肖童拿起那纸包,嘲讽地笑道:“凭这个,我可以告你贩毒了吧,我可以让你尝尝
监狱的滋味了吧?”
欧阳兰兰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说:“这些烟我是送你的,我没有向你收钱,所以我没
有贩毒。”
肖童这几天在学校图书馆,特别把毒品犯罪的有关法律看了一遍。所以他又说:
“你非法持有毒品,也是犯罪!凭这一包烟我完全可以告你!”
欧阳兰兰依然胸有成竹,不疾不徐地回答:“对,你是学法律的,你应该知道持有
海洛因超过五十克才构成犯罪。这包烟里,远远没有五十克。”
肖童哑了,他猜想欧阳天准是把一切都研究透了,才会同意他女儿带着海洛因来找
他的。
欧阳兰兰说:“包里还有一点钱,你去买点营养品吧,别弄坏了身体。”
她说完不辞而别。门外楼梯上的脚步声由近及远。肖童甚至从敞开的窗外,听到宝
马车关门的声音,那么真切。欧阳兰兰是把他的腿打折了,又来给他送拐棍。但肖童此
时却怎么也横不下心,将这包烟和钱扔在她的脸上。尽管他知道,这烟是毒烟,这钱是
黑钱。都不是她自己挣来的!
他在屋里楞了好一会儿,才打开那纸包,纸包里包着五千块钱和二十支粗粗大大的
毒烟。那纸包的里边,还画着一颗红红的心形图案。
他又把它们包好,放进了一只没有砸坏的抽屉里。无论烟还是钱,他都决定不去碰
它。因为一旦他用了这些东西,就意味着他还是摆脱不了对她的依存。
第二天是法律系足球队建队的日子。中午肖童应召在高年级教室开了球队的成立会;
教练是从体院外请的。卢林东代表系里司职领队,队长由毕业班的一个学生担任。副队
长一职,由卢林东提名,选了肖童,他散会后对肖童说:“你大胆干,现在你需要的是
重建自信!”
散了会马上就练了第一场球。教练让大家随便踢一场民间式的比赛,以观察每个人
的技术特点,确定场上位置。肖童很快便找到了以前在球场上的那种灵巧和兴奋。他激
烈地拼抢,快速地奔跑,漂亮地传切。临门一脚虽无建树,但意识好,出脚果断。他看
得出在球场的边上,卢林东溢于言表的得意和教练含蓄的赞赏。
但是很快,他的体力就垮下来。上场时的亢奋使他忽略了自己多日来吃睡无常,而
且卖掉了近两千毫升的鲜血。跑了不到二十分钟他几乎快要虚脱,坐在地上只有大口喘
气的余力。
教练发现了他的脸色和水一样的汗流,挥手叫他下场。卢林东也说你跑得太猛了今
天你就别练了,你的水平我们都知道。他在场边坐了半天汗水还是不断地出来,眼泪也
随之而下,全身肌肉开始疼痛,甚至痛人骨髓。他知道毒瘾上来了。
他和卢林东说他想先去洗一洗。卢林东同意了。他急急忙忙抱了自己的衣服跑到浴
室。这个浴室离球场最近也最简陋,只有几个淋浴的喷头。这是专为在球场运动的人准
备的,其他人洗澡从不远足至此,此时此地和他期望的一样,听不见球场的呐喊,静得
只有喷头漏水的滴哒声。他没有把衣服放进外间的衣箱里,而是抱着进了里边的淋浴问。
淋浴间的地上半干半湿,有些潮闷。他坐地上,手忙脚乱从口袋深处掏出一个小纸包,
把里边的白粉倒在随身带着的一张口香糖的锡箔上,然后抖抖地打着一只打火机,锡箔
上的白粉顷刻青烟袅袅。他如饥似渴地大口吸着,尽量不使一丝浮烟浪费。正吸着,隐
约听见身后有什么响动,回头一看,他全身僵住,卢林东和几个准备来冲澡的球员都站
在了淋浴间的门口,每个人都诧异不解地冲他瞪着眼。他只看着卢林东。他第一次看到
卢老师有这样一张吃惊。失望和气愤的脸!
一切都是如此突然,也如此必然。从这一刻开始,肖童以后就再没有走进过自己的
教室。他在学校保卫处被审问了两天之后,还是在校保卫处的办公室里,一个他认都不
认识的干部向他宣布了关于开除他学籍的决定。
没有欢送会,没有饯行,没有赠言互勉。一切大学生中流行的送别方式,都不会发
生。只有个别同学语重心长的劝侮,和几滴私下里的眼泪。他抱着行李从学校回到家里,
简单得有点像一 个学期的结束。
他没有给父母写信,没有向不相关的人知会此事,在学校的保卫处,他也只是咬定
他是从中关村街头素不相识的人手里,买下毒品,他吸毒只是缘于自己的一时好奇。这
样说的目的,实际上非常简单,那就是在庆春二十七岁的生日之前,他不想让她知道自
己的真相。如果他说出了欧阳兰兰,说出了他误陷毒海的过程,他相信保卫处很快会报
告给公安局,欧庆春便马上会知晓一切。那时候她怎么还会再和他一起共度自己的生日?
而那个等候已久的生日晚餐,在肖童心里,仿佛已经抽象为一个不忍失去的希望和温暖
的象征。
   

二十八




尽管肖童一直没再提供任何有价值的情报,但欧庆春这些大的工作还是安排得有条
不紊。在她的组织下,6.16案围绕大业公司的调查越来越深,范围越来越广。大业属
下那些挂名不挂名的分支机构的情况,也都逐一纳入了视线。李春强作为刑警队的一把
手,因为要照顾其他几个案子的情况和队里的日常事务,这一段时间对6.16案的工作
倒是比较超脱。
这些按部就班的调查看起来不无枯燥,而且难有什么振奋人心的突破,但作为今后
全案破获的基础,则是必不可少的积累。欧庆春坚信,由于有了这些日积月累的工作,
他们一旦抓到了突破性的证据,就完全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四面出击,获得全线战果。
李春强这一段尽管具体参与不多,但还是每天坚持和庆春碰碰情况,然后再和她谈
谈队里的其他工作。虽说庆春现在全力扑在6.16案上心无旁骛,但她现在毕竟是队里的
副职,一二把手之间的工作沟通还是不可省略的。
但在庆春自己的感觉上,李春强每天不管多忙也要兴致勃勃进行的这种沟通,似乎
隐隐带了点谈情说爱的动机。这使她在与他对面而坐的时候,不得不摆出一副公务性的
矜持。这些天李春强又多次谈到她的生日,半当真半随意地为她策划了各种生日的过法。
当然那天的生日晚饭,他是早用大蒜烧黄鱼预约了的,他对庆春说,你可以叫上你爸爸
一起过来。
庆春想,父亲肯定是不会去的。如果李春强盛情难却,就必须说服父亲同意。因为
父亲也为她的生日预备了晚餐和一个蛋糕。
生日的那天下午,又接到了肖童的电话。她这才想起很早以前的一个晚上,她已经
把生日的晚饭约给了肖童。她只好在电话里连连抱歉,说真不好意思今天我们头儿请我
到他家去,我已经答应他母亲了,人家也准备了,我不好食言。咱们以后再找机会……。
肖童在电话里沉默着。她说:“喂!喂!”喂了好几声他才说:“我也准备了,我早就
约你了,你也不该食言。”
庆春理屈辞穷,但还是笑着哄他:“明天怎么样,明天再给我改正错误的机会。”
肖童语气出乎意料地沉重,他说:“你心里一点没有我!”
这不过是一顿饭的先后,在庆春看来,至少没有这么严重。而肖童的语气和声音似
乎都有点反常,有点小题大作。他的嗓子也是从未有过的沙哑。
她记不清最后是谁先挂了电话。尽管她认为肖童有些过分,但这电话的确搅得她心
神不安。李春强的母亲那晚上做了很多的菜,鸡鱼肉蛋,色香味形,摆了满满一桌子。
高脚玻璃杯里斟满了暗红的葡萄酒。在欢声笑语和杯觞交错之间,庆春突然想到了肖童。
她脑子里挥赶不去地浮现出肖童一个人孤独地枯坐家中的情景。与眼前这番丰盛的华宴
和满堂的笑脸,无论如何成了一个心酸的反衬。这个反衬使一切珍铸美味在她嘴里顷刻
变得麻木无味。酒至三巡,李春强敏感地注意到她话少了,笑容也变得勉强。他问她怎
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她顺水推舟说有些头晕,想早些回去。于是晚宴便虎头蛇尾地草
草结束。李春强的父母叫他开车送庆春回家,并且让她带上了许多没有动过的菜,说让
她爸爸也尝尝。她把菜拿了,却执意不让李春强送。李春强说,那你自己把车开回去吧,
明天方便的话,就来接我一趟。庆春于是拿了车钥匙,说好吧。
离了李春强的家,庆春开车走在街上。不知是从一开始就蓄意还是中途转念,她并
没有回家,而是把车子直接开到了肖童家的楼下。
她拎着李春强母亲给她的那一摞余热尚存的饭盒轻步上楼。她想,也许;当然最好
是,肖童还没有吃饭,她还可以借花献佛弥补一下失约的过失。
肖童家大门上的锁显然还尚未修复。临时安装上的锁扣空着,显示着主人此时在家。
她敲了敲门,也许声音轻得过于温存,半天无人应声。她用手推了推,门是虚掩的,门
厅黑着,有一缕灯光从客厅的门缝里惶惶地泄露出来。她走进去。客厅亮着灯却无人,
依然那么凌乱,被小偷故意破坏的痕迹还历历在目。她把饭盒放在桌子上,敲敲卧室的
门,她听见里边有响动,但没人应声。她想大概他是睡着了。于是她把门推开,看见肖
童仰卧在床上,呼吸有些微弱,面色惨白。对她的闯入,似有察觉,但双目半开,视而
不见。屋里灯光很暗,但庆春依然震惊地看到床上,肖童的身边,放着一张半皱的锡箔,
和一只简易的打火机。锡箔上还残留着白粉的余烬。
她惊呆得僵立在门口。她几乎不敢相信,也不可想象,她一向觉得是那么可爱的,
青春的,天真单纯的,甚至隐隐让她感到诱惑的肖童,竟是一个令人厌恶的瘾君子。她
搞不清他怎么能那么天衣无缝地把自己如此阴暗的一面,伪装了那么久。
肖童突然张开了眼睛,他清醒了。举动艰难地爬起来,哑着嗓子叫她:“庆春……”
庆春几乎想哭出来,她压抑着自己的激动,问:“你在干什么?”
“我吗?”肖童站起来,人有些摇晃,“我在等你。”他似乎仔细想一下才想起来
似的,喃喃地说:“今天是你的生日。”
他从床头柜上抱起一只精美无比的水晶花瓶,那上面插着一束红透的玫瑰。他想往
她怀里送,“这是我给你买的,二十七支玫瑰……”
他的眼神似真似幻,声音似梦似醒。
那晶莹玲珑的花瓶和红得发紫的玫瑰颤颤抖抖地靠近她,她气急败坏用力一推,便
听见砰的一声,花瓶猝不及防地翻了个身,直落下去,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肖童僵硬地张着两手,这一声巨响让他完全清醒。庆春怒目而视,但看到他心疼地
蹲下身去,抖抖的手想要收拾那一地残红。她的心忽一下,又软下来,忍不住蹲下去拉
住他的手,急切地呼唤着他,她觉得这太像一场梦,她试图把自己唤醒。
“肖童,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吸了毒!”
肖童没有回答,他双手掩面无声地哭。
庆春连连喊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你告诉我怎么会这样!我不相信!”
肖童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掉在破碎的花瓶上,滚入凌乱的花瓣中。他不敢抬头看一眼
庆春,声音哽咽得断续变形:
“你走吧,走吧……我再也不能爱你了,不能了,不能了!你走吧……”
庆春的泪水涌上来了。她强忍着没有落下。刚才的震惊和厌恶突然被一种责任和同
情所代替,她站起来,看着脚下的肖童,镇定地说:
“你告诉我,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生日的夜晚对庆春来说是刻骨铭心的。她在肖童身边呆到深夜才回到家里。肖
童的遭遇使她彻夜难眠。这些年她接触了那么多案件,不可计数的罪犯和受害者,她自
以为对人生的一切悲喜善恶都已司空见惯,但这一夜的感受却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刺痛和
惊愕。
天刚亮,她开车去找李春强。
李春强从楼上下来,盯着她布满血丝的两眼,毫不掩饰自己的疑问,他一钻进车子
就问:
“你昨天一夜上哪去了?你不是说你不舒服吗,可你居然一夜未归。你爸爸半夜两
点给我打电话问你是不是还没回去。你到底上哪儿去了广
庆春没有发动汽车,她沉沉地说:“我去肖童家了。”
“什么?”李春强大出意外地瞪大了眼睛,“有什么情况吗?他呼了你?”
“不,是我自己去的。”
这个回答更加出乎他的意外,这意外又随即转为愤怒。“你自己去的?你干什么去
了?你在他那儿呆了一夜?”
庆春沉默了一下,说:“他吸毒!”
李春强显然不曾料到庆春会有这样一个回答,这消息让他张开了嘴半天没能合拢起
来。先是直感地说了句:“他怎么这么不争气!”然后一想,又觉得尽在情理之中。他
冷笑一下,说:“尽管他为6.16案立了功,但素质这个东西,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提高
的,也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的。他平时玩世不恭,游戏人生,现在吸毒也就不足为怪
了。”
庆春沉闷着,像是自言自语:“他需要帮助。”可她自己心里还乱着,她此刻也说
不出能帮他什么。
倒是李春强显示了男人的主见和果断:“没别的办法,送他去戒毒吧。这个特情我
们是不能继续用了。”
庆春说:“我们得给处里打个报告,让处里批点钱,送他去戒毒所。或者让哪个局
长批一下,让他免费戒毒。他现在已经身无分文,家里让人毁得连一件可卖的东西也没
有了。”
太阳高高升起,李春强眼望着车窗外面的楼群。家家的阳台都被清晨橙红色的阳光
涂染出生活的斑斓多彩。而他此时的口气却分明有些阴晦:“处里不会批这笔钱的,他
的父母都在国外收人丰厚,他不算没有经济来源的人。”
“可他不想让父母知道,他太要面子。”
对庆春这种明显的同情和袒护的态度,李春强己不能压抑自己的反感:“他要面子
就别吸毒呀!我告诉你,吸了毒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还有什么自尊心呀!这些人无所
谓面子,无所谓羞耻,你别以为他们还有什么人格意志,都没有了。有一个算一个!”
“不,他吸毒才刚开始,还没有那么严重,他清醒的时候非常痛苦,他不想让他父
母知道,他本来也想瞒着我们。我们应该帮他,他现在孤立无援!”
李春强把目光收回,不想再谈地说:“别谈他了,开车吧。”
“春强……”
李春强的脸坦率地沉下来,但他注意控制了自己的声音:“庆春,我不明白,对这
个人,你为什么那么动感情?他是你管的特情,可你们毕竟是工作关系,你不能过分!”
庆春的脸上霍然抖了一下,但她也控制着,竭力心平气和地问:“我哪点过分?”
李春强没有再说,目光心照不宣地和她对视,似乎一切不言自明。
庆春说:“春强,我很尊重你,希望你也能尊重我。”
李春强说:“我尊重事实。”
庆春的呼吸波澜起伏:“什么事实?”
“他在追你,他异想大开在追求你。你心里是知道的,你什么都知道但你不说。你
本来应该有个态度,你对他应该表示出你的态度,对我也应该有个态度,但你……但你
没有。”
李春强的激愤是压抑着的,但这无疑已是他和庆春同窗同事七年中,最激烈的一次。
庆春沉默着,沉默得令人窒息。终于,她打开车门,说了句:“这是你的车,你开走
吧。”
庆春下了车,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她听见身后车门的开关声,李春强追了上来。
“我说错了吗庆春!”他的脸涨得通红,“你为什么没勇气回答我!”
庆春站下来,对李春强的失望反而让她把同情和怜悯更加堆积在肖童的身上,她觉
得她确实需要替他呐喊一声,她说:“队长,肖童是为了工作,是为了我们,被人诱骗
才吸了那东西的。可是他就是在毒瘾发作痛不欲生的时候,他一次次去卖血也没有去求
他们,也没有出卖秘密。他到现在也还是想好好做人。他让学校开除了,他的家让他们
砸了,全是为了我们。是我们让他于这事才发生了这一切。我们应该为他承担一点责任!
你不想负这个责你可以不管。但是当初是我动员他出来干的,他快要家破人亡了我不能
不管!”
李春强愣了,低下头去。庆春狠狠地从他身边走开,他没有再追上来。
欧庆春自己乘公共汽车到了机关。她自己找到马处长做了汇报。在汇报的时候她的
心情也没能平静下来。当昨天夜里她知道了肖童吸毒的经过,知道了他为了爱一个女人
而坚韧地抵抗着另一个女人在他身体里种下的诱惑,表现出一个男子汉应有的骨气,表
现了一个被毒瘾所折磨的人所难以表现的气节时,她怎能不为之感动!他在她心中的形
象,刹那间成熟地站立起来。她怎能再责备他,唾弃他,他一无所有了她应该伸出援助
之手,帮他脱离毒海。她甚至觉得这已经不是一般的人道主义或私人的感情问题了,而
是一个人民警察对自己的特情应尽的责任!
深夜在离开肖童家的时候,她从地上捡起了一支还没有枯萎的落花,她想她应该保
留下这支红色的玫瑰。这是一个男人用卖血的钱给她买来的祝福。那玫瑰已经熟透,每
一叶花瓣都红得那么饱满,就像真的浸泡了肖童的鲜血。在夜深人静的街上她的车开得
很慢,她一边开一边哭了。她流了一个女人应该流的眼泪。在向处长汇报的时候,她的
声音依然有些颤抖,处长意外地抬头看她,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激动。
但处长还是同意了她的请求。并且叫来了李春强,当着他们两个人的面,交待了这
样几项安排。
一、立即送肖童去强制戒毒所戒毒。戒毒费。治疗费由处里的侦察经费中支付。肖
童是立过大功的人,这个钱我们应当出。
二、肖童送强制戒毒后,欧庆春可以代表处里去看看他,了解他的戒毒表现和身体
情况,表示组织的关心。考虑到肖童今后的安全,要避免暴露他的特情身份。庆春去看
他时可用他的表姐的名义。
三、鉴于肖童已经吸毒且不知能否戒断,他的特情身份应该终止。6.16案要另选
其他途径侦破。且不宜恋战,应尽快寻找机会和证据破案。
处长问:这三条你们有何意见?
庆春说没有。
李春强说同意。
出了处长办公室的门,李春强对庆春说:“联系戒毒所的事,我去办吧。”
庆春没有答话。
两人沉默地走向刑警队的办公室。李春强又说:“早上,我不太冷静。我也是担心
你对他感情用事,有些情况没问清,错怪你了,可是,我为什么这样你其实也应该能理
解。”
庆春像没听见一样地打断他的话:“联系戒毒所,我自己去吧。”
“庆春!”李春强抓住她的胳膊,似是要她认真听一下自己的心声。欧庆春的两眼
凌厉地盯着他,目光中看不见理解,也没有宽恕。李春强收回了手。庆春转身走了几步,
又回过头来,问:
“能把车给我用一下吗?”
李春强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递给她,庆春接了,说:“谢谢。”
当天,庆春就把戒毒所的事联系好了。傍晚,她亲自开车送肖童去了位于郊区的强
制戒毒所。戒毒所本来已经没有空的床位,庆春请市局法宣处一个同学给所长打了电话。
那同学采访过所长跟他很熟。所长并不知道庆春是刑警队的头目,以为她不过是法宣处
那位干部的亲戚,就帮她硬挤出了一个床位。为了给肖童保密,庆春送肖童的车子,也
用了李春强常开的,不带公安的0字头牌照的那辆。
肖童对去强制戒毒所一直顾虑重重,他虽然想戒毒但觉得那地方大概像关犯人的监
狱。以前那几天拘留所把他关得心有余悸。庆春苦口婆心做了许多说服工作,说戒毒所
不是监狱倒更像个军事化管理的学校或者医院,你去了就知道了。再说戒毒总要有一些
约束和痛苦。
肖童问:“如果我戒了毒,还能和你在一起吗?”
庆春一时无所答。但肖童眼睛里的渴望似乎已不仅仅是为了她,那几乎是在寻找一
种对生命和未来的寄托,于是她点头,说:
“能,当然能。”
于是他就上了她的车,离开家到了戒毒所。戒毒所的围墙铁网和守门的警卫在感观
上使肖童的脸色变得阴沉,他下车时对庆春说这不是学校,学校怎么会是这样。庆春说
这当然不是学校,这是戒毒所,而且还有强制两个字。肖童说你不是说这是学校和医院
吗。庆春说我说像,没说是。肖童拎着自己的被褥,跟着她往里走。说等会我可以跟他
们说你是我女朋友吗?庆春说不行,你就说我是你表姐。你在这儿可别顺嘴乱说,这也
是为了你的安全。这儿全是吸毒的人,万一有人和欧阳家的人勾着,传给他们说你是让
你女朋友送到这儿来的,欧阳兰兰说不定能杀了你。
肖童说,我还想杀了她呢。
进了戒毒所。他们看见戒毒人员正在操场上排队等候吃饭,饭前他们在唱一首像是
自编自谱的歌,唱得极难听也极认真。歌词咬得含糊不清但大意了了,无非是说吸毒的
悔恨和戒毒的决心。
在所长办公室里他们受到了热情的接待。所长还亲自给他们沏了茶,问了情况并叫
医生来做了体检。这一切都和拘留所截然不同。肖童的脸色也随之晴朗了许多。
庆春又随肖童去了分配给他的宿舍,那是一间能住十几个人的大屋。肖童睡在靠里
边的一张床的上铺。庆春爬上去帮他铺好被褥,把他带来换洗的衣服叠好当枕头给他垫
着,上面还盖了块枕中。枕中是庆春自己从家里给他带的。她还给他带了些休闲。体育
和娱乐的杂志。她想这些杂志有时能使人体会到生活的丰富和美好。
肖童看着她爬上爬下地忙活,站在一边一声不响。戒毒所的管教向他交待着这里的
生活设施,每天的活动日程和必须遵守的纪律。肖童似听未听。庆春从床上下来又嘱咐
肖童几句,无非是听管教的话,按时吃药,正常吃饭,多晒太阳,等等等等。肖童问,
你什么时候来看我?庆春说,过些天只要有空我会来的。
庆春和肖童告了别。跟着管教去找医生。路上管教笑着说:“你是他表姐呀?我看
他对你还真有感情。”
庆春问:“你怎么知道他对我有感情?”
管教是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自称在此工作了二年,大概认为自己已可以感受人生
的一切。他洞察秋毫地说:“那还看不出来。你刚才要走他那依依不舍的样儿,都不像
个大小伙子。”
庆春随意搭讪着,“他本来就还是个孩子。”
管教感慨万千地说:“在这儿于久了,人生的悲欢离合,妻离子散,真是见得多了。
这些戒毒的人,大多数都是有钱的主儿,追求刺激醉生梦死糟蹋自己。成了大烟鬼才知
道什么是幸福,因为他得不到了。得不到的东西他才看得见,才懂。”
庆春笑着问:“什么是幸福呀?”
“当了大烟鬼他们才明白,幸福其实太简单了:有份工作,有个家,有心疼自己的
人,行了。这就是幸福!咱们都是平头老百姓,老百姓还不就是这些。这些看起来很简
单,很容易,可对他们来说,咳,难了。”
庆春想此话有理,很多人都无意地陷入这个轮回。当身处寻常时,寻常便是一种无
聊,可以随意蔑视和遗弃。当失去寻常时,寻常就成了幸福,成了渴求的目的。
庆春没再说话。那年轻管教也深刻地沉默着。他把她带到了医疗室,见了刚才给肖
童体检的医生。医生简短地介绍了检查的结果:
“还好,他还没染上别的病。身体有点虚弱,但可能以前的素质比较好,所以能量
还没有耗完。毒瘾也不深,戒毒开始两天他可能比较难受,只要熬过七十二小时,再加
上我们配合药物治疗,用不长的时间让他的身体摆脱对毒品的依赖,还是不难的。”
庆春再三谢了医生,谢了陪她来的年轻管教。管教说你放心吧,你弟弟我会照顾。
她离开戒毒所的时候里边又在唱歌,这回她依稀听清了几句断续的歌词:
亲爱的爸爸,亲爱的妈妈,
想起你们我泪水流啊,
白魔毒害我,
毒害我一生啊。
……



 
 
二十九




一个星期之后,欧庆春到戒毒所去看了肖童。
依然是那首“亲爱的爸爸,亲爱的妈妈”的歌子,响彻在操场。她由所长陪着,站
在操场的边上,看戒毒的学员们出操跑步。年轻的管教高声喊着口令,“一二一,一二
一”,一百多人的脚步,整齐地呼应着他的节拍,显得蛮有气势。在队列中她看见了肖
童,剃着短平的寸头,穿着一身蓝白条的衣服,不时地回头看她。她远远地冲他笑。
操练完毕,管教又训了一会儿话,然后宣布解散。学员们喊了句什么,四散开来,
三三两两走到操场周围的树荫下,仁一群俩一伙地坐下来休息。肖童向她跑过来。他不
愧是踢球的,奔跑的姿态和步伐与众不同。
所长特别给他们找了间屋子,让他们姐弟聊聊。庆春从所长的介绍中已经知道,肖
童进来的头两天,毒瘾发作得很凶。最厉害的时候管教用绳子把他在床上捆了几个小时,
吐了一身一床一地,好歹算挺过来了。这几天身体和气色明显好转,和一个正常人已经
差不多。
庆春看着满头是汗的肖童,说:“怎么热成这样?”
肖童笑了一下,那一瞬间的笑短暂地再现了以往的灿烂,他说:“跑的。”
庆春拿了手绢给他擦汗,他接了,却没擦。庆春问:“身体感觉恢复了吗?”
他低头说:“啊。”
庆春问:“睡眠好不好?”
他答:“有时好。”
又问:“每天在这儿都做些什么?”
又答:“军训,上课,管教找谈话,再就是看病吃药。”
“给你吃什么药?都有什么治疗?”
“漂肠子,吃绿炮弹,大黄片,还有626胶囊,一种中草药,祛邪扶正,以毒攻
毒。”
“在这儿有什么玩儿的吗?”
“打乒乓球、羽毛球,还有卡拉OK,还可以看电视。”
“管教和大夫对你好吗?”
“好。”
“我看这儿真的跟疗养院也差不多了,我都忍不住想来了。”
庆春见他情绪一点点低沉下去,便用玩笑话来撩拨,但肖童没有笑,也没有反应。
停了一下,庆春又问:
“伙食呢,比你过去住医院时怎么样?”
肖童没有回答,他抬头看她一眼,说:“我想出去。在这儿我很闷。”
“你才进来一个星期,按要求至少要三个月呢。”
肖童低头用手绢擦汗,说:“求你了,你带我出去吧,我已经戒了。我向你保证,
我保证再也不吸毒了。”
“戒毒是个漫长的过程。”庆春做着说服工作,“你别看得那么简单,我说三个月
还是短的呢。上次这儿的医生说了,按国际上医学界的理论规定,只有连续三年半不再
复吸的人,才算真正戒除了毒瘾。你才只有一个星期。而且这里床位紧张,你出去了万
一不行再进来可没那么容易了。而且你这次戒毒是我们给你出的费用,你下次复吸了再
来就得自己花钱了。所以我看还是巩固好了再说。”
肖童低着头,不知为什么他不和她正面对视,他说:“这里和监狱差不多,我讨厌
那些吸毒的人,我不愿意和他们住在一个屋子里。我不会再吸了,在这里会把我闷死的。
这些人身上都有很多病,有胃病,有肝病,你不怕他们传染我吗!”
肖童搜遍了一大堆能够说服她的理由,庆春想了一下,只好说:“等会儿我去问问
所长吧,看他怎么说。”
肖童迫不及待地说:“那你快去吧,要不他该下班了。”
“你想今天就走吗,这不可能。”
“你今天带我走吧,怎么不可能?”
肖童孩子一样的性急,以及他对她的毫不掩饰的孤儿般的依赖,都让庆春心动。但
她坚持原则地说:“绝对不行,就是所长同意我也不能今天带你走,我还要回去请示领
导。你出来不出来,出来以后怎么办,得由领导决定。”
“你不是说我已经完成任务了吗,你不是说没我的事了吗,怎么还要去请示领导?”
“可你毕竟为我们工作过。现在这个案子还没有完,那些人还在活动,我们得为你
的安全负责。”
肖童皱着眉苦着脸,他望着窗外操场那边,那些在树下乘凉的学员百无聊赖的姿态,
仿佛再也不想回到他们当中。庆春说:“肖童,我毕竟比你大几岁,我记得你过去答应
过我,在重要问题上不任性,听我的。如果你不想这样做的话,我也就不再管你了。”
她的这句威胁十分管用,肖童不再作声。她把给他带来的一些吃的和几本新杂志给
了他,然后告辞。
走的时候她和所长谈了谈。所长说肖童吸毒原来仅限于吸食,还没有发展到肌肉注
射,而且用量不大。所以目前已经基本完成了生理戒断的任务,也就是说,身体上已经
没有毒瘾反应了。但是吸毒者戒毒后的复吸率之所以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主要是由于
心理毒瘾很难戒断的缘故,心理毒瘾的戒断需要漫长的时间。肖童现在出所可以,但要
保证今后不复吸,家里必须天天有人看着他,教育他,帮助他,监督他。尽量避免他在
生活中再碰上挫折和苦闷。如果碰上了,也要及时开导。所以,有一个健全、幸福。能
帮助他并且让他有生活兴趣的家庭,哪怕是一两个对他有感情的亲人,对于巩固戒毒的
成果,是至关重要的。他有吗?
庆春听罢,心里说不清是轻松是沉重。她从郊区的戒毒所回到家时天色已晚。父亲
还在等她吃饭,因为她早上说好了今天要回家吃饭的。饭桌上父亲照例问她今天干了些
什么,碰上了哪些熟人,听她每天报些流水账似的活动和说点儿单位里的新闻,这是父
亲每天晚上固定的消遣和功课。
吃完了饭,她一边收拾桌子,一边斟酌着探询父亲的口气:“爸爸,我有个事想求
你帮忙。”
父亲问什么事。
她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父亲笑道:“不是又要给我找个伴儿吧。”
庆春说:“差不多,和找个伴儿差不多。”
父亲摆手:“我这事,需要的时候我会考虑。你别净给我操心。你倒是应该考虑考
虑你自己了,还是得早点定一个。李春强行不行?他不行还有没有更合适的?也该有个
数了。”
庆春说:“说您呢,怎么又扯到我这儿来了。你别紧张,我不是想给你找老伴,是
想给你找个小伴。”
父亲摸不着头脑地说:“小伴?我都革命一辈子了,政治上还算坚定,生活上也从
没犯过错误,我还是保持晚节吧。”
庆春说:“我求您的事,不仅是保持晚节,而且还是再立新功的事。但我不知道你
都歇了一两年了,还有没有这个能力。”
父亲说:“你就说,什么事,别卖关子。”
庆春说:“肖童,那个大二的学生,你还记得吗?”
父亲说:“怎么不记得,上次不是还来过。”
“你对他印象怎么样?”
“挺好呀,我挺喜欢他,那孩子挺单纯的。他是叫我爷爷还是叫我伯伯?”
“怎么是爷爷,我和他是平辈!”
“噢,”父亲稀里糊涂地说:“他要来给我做伴?现在是不是在放暑假?还是让我
给他做传统教育?”
庆春琢磨着该怎么开口:“是这样,他呢,他前一阵让学校给开除了。”
“开除了?”父亲惊愕,“为什么?”
“因为他吸毒。”
“什么?”父亲立刻严肃起来,庆春知道肖童那健康活泼的外表,让谁也难以相信
他会吸毒。她说:
“爸爸,他是为我们在工作,因为工作误吸了海洛因,上了瘾。你可能对毒品不太
了解,纯海洛因一次就能上瘾。学校发现以后,把他开除了。”
父亲愣愣地,似乎觉得这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议,“那你们应该到他学校去,向学校
解释一下,这下他的前途不就毁了?”
庆春不知该怎么说清这个过程,她只能简单地说明:“他替我们工作是绝密的,说
出去对他的安全不利,而且现在当务之急是让他戒毒。如果毒戒不掉,别说前途,连生
命也没有保证。”
父亲没有插话,他在听。
庆春说:“我们送他去了戒毒所,生理毒瘾已经戒了,还需要用一段比较长的时间
戒心理毒瘾。这需要有一个环境,要有人管他,监督他。教育他。可他父母都在国外,
他在北京孤身一人。如果他从戒毒所出来,一个人回家去,一旦碰上什么不开心的事,
或者那些小毒贩子再找上他,十有八九还会复吸……”
“你是说,让他到咱们家来,让我管着他,是吗?”
父亲接出了她的下文。她注视着父亲的表情,那表情不置可否,这是父亲谈正事的
一贯作风。
她点头:“是。”
父亲低头,拿出一根烟,想抽,却没有点,抬头问:“他什么时候来?”
庆春心中一喜:“您同意了吗!”
父亲说:“我可以试试,听说吸毒是很难戒的。如果别人都做不成,我也不能保证,
只能说试试。”
庆春忘乎所以地说:“我代表我自己,代表我们刑警队,向您表示衷心的感谢并致
以战斗的敬礼!”
父亲用手指点着她:“你呀,你能把身边所有的人都用上,为你的刑警队服务。人
家上大学上得好好的,你非拉他出来干这个干吗。”
庆春没有反驳。不管怎么说,父亲应承了这个任务,这使她心里宽释了许多。这一
晚她和父亲仔细商量了肖童来以后的安排,从生活起居到学习娱乐,到思想教育。父亲
说就让他和我住在一个屋里吧,他怕不怕我打呼噜?
第二大早上她找处长汇报了这个想法,处长原则同意。处长还表示,现在全国戒毒
时间最长没有复吸的,只有广东的一个女孩,已经三年了,离国际上的彻底戒断的标准
还差半年。现在连全国禁毒委员会都非常关注她,一直在跟踪了解,你爸爸要是有这个
本事让肖童彻底脱离心理毒瘾,那就不仅仅是拯救了一个吸毒者,对整个中国的戒毒工
作,都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范例,可以载人史册的。后来庆春把处长的这段话学给父亲
听了,父亲没动声色,嘴上说那好啊,全国都尚未有彻底成功的范例,我到时候知难而
退,也就有话说了。但庆春看得出来,他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还是深受鼓舞的。
只有李春强对这件事表现出明确的保留。他甚至对庆春提出一个取而代之的方案:
让肖童住到自己家去。他说我爸爸妈妈现在在家都闲着,让他们来干这事也完全可以,
庆脊说队长你怕什皂?你是对我爸爸没信心吗?李春强说不是,我是对你没信心。庆春
转过脸去,说,那我们还是免谈了吧。李春强这次并没有缩回去,他语气冷静,意思却
咄咄逼人:庆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对肖童这样做,纯粹是因为工作还是有某种个人感
情?
庆春沉默了半天,才用同样冷静的语气回答:“这是我的责任,他为我们工作过,
是我负责他的,所以我有这个责任。”
李春强说:“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是刑警队里最好的一个。我承认您过去一直很出
色,也希望今后你永远如此!”停了片刻,他又说:“最好的刑警忠于职务,个人感情
动摇不了他!”
庆春说:“对,这也是我要跟你说的话。”
她不想再和李春强发生辩论。
她开车去接肖童。
到了戒毒所,在所长的安排下,她先和肖童谈了一次话。她先问肖童,你真的想出
去吗?肖童说,真的想。她说,可你的毒瘾并没有断根,除非你答应我几个条件,否则
你必须留在这里。肖童说,什么条件?她说,你出去后要在指定人员的监护下继续戒毒。
我和领导请示了,让你住到我家里去,由我父亲做你的监护人,你同意吗?肖童不相信
似的,住到你家去?庆春说,如果你不同意,我们可以给你另选地方另选监护人。那你
还得在这儿耐心等一等。肖童连声欢呼,不不不,我同意,我同意,但他还是不信,你
真让我住到你们家去吗?庆春说,我家可以收留你,但你必须保证,一切听我父亲的安
排,包括上哪去,看什么书,和什么人来往,连每天几点起床几点睡觉,什么时候锻炼
什么时候吃药,总之生活中的一切,都要听从命令。如果你做不到就算了,就还留在这
里,其实你留在这里效果更好。肖童连声保证:我做得到,一定做得到,我向你保证!
庆春笑了,说:“那好,现在你可以跟我回去了。”
肖童几乎跳起来:“现在吗?现在就走?”
庆春说:“带上你的东西。”
肖童弹簧似地跳起来跑回宿舍去了。只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抱出了自己的全部行李,
出所手续也不太复杂,很快所长和管他的管教就送他们出了戒毒所的大门,并且例行公
事但又不失亲切地叮嘱了肖童几句。
他们告别了所长和年轻的管教,上了车,庆春没有发动,她看着肖童,轻声说:
“你应该,也给我一个保证,给我!”
肖童问:“你要什么保证?”
庆春的声音依然很轻,但异常清晰:“要你永远不再吸毒!”
肖童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说:“好,我保证!”
这仿佛是两个人之间的一个盟约,一个报偿,一个承诺。两人长久对视,用目光沟
通着决心和信任。庆春说:“走吧,跟我回家!”
这是一个秋末冬初的上午。整个儿秋天都难得有这样万里无云,一碧如洗的天空。
北京的郊区,最壮观的就是公路,宽如通衙,直如箭矢。两翼高大的杨柳,夹道而行。
他们打开车窗,在坦荡如砥的大路上疾驶,任清风在耳边和发梢尽情鼓动。望着被林荫
拢成一条笔直长河的蓝天,他们的心情也都格外晴朗。肖童的兴奋,更是溢于言表。他
大声地和庆春谈笑,评论着沿途的每一景物,像个孩童一样忘情于晴空,绿树,和突然
找回的自由。
为了迎接肖童,迎接这个带有世界意义的任务,父亲认真做了准备。重新布置了房
间,替肖童搭了一张单人床,增加了床头灯,还为他在书桌里专门腾了个抽屉,在衣柜
里腾出了相应的空间,准备了新的洗漱用品。父亲在生活上本来就是个相当精细的人,
不仅生活上做了准备和安排,他还搞了不少戒毒学习资料,既有庆春帮他找的戒毒知识
和国际戒毒治疗指南等书籍,还有一些诸如心理学。旅游介绍等书籍,为今后的监护和
治疗,以及娱乐和生活,做了不厌其详的物质和知识的准备。庆春想,老一代的当过干
部的人就是这样,做事高度负责,极端认真,不服不行。
肖童对这个新家的生活似乎非常适应。晨昏起居,一日三餐,都很规律。父亲每天
和他一起起床,出去跑步。两人一起做饭,一起吃,饭毕照例由肖童洗碗,父亲擦桌子。
白天大部分时间是看书。父亲要求肖童还是看法律专业的书,鼓励他在家里继续学完大
学的课程。晚上庆春回来,大家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对电视里的节目一起评头论足,
碰上好的一起感叹,碰上差的一起嘲讽,他们的观点常常惊人的一致,只是肖童的言词
更加尖刻偏颇。每晚十点整,父亲便命令关掉电视,洗漱上床。当然有特别好的节目除
外,可以适当延长至十一点钟。
对肖童的政治教育和思想工作,父亲也没有偏废。指定“新闻联播”要看,国内外
大事要懂。他还带他到电影院看了一场谢晋拍的国产大片《鸦片战争》,算做正面教育。
他和肖童交谈时,从不提吸毒二字,也不提和毒品有关的事。在这方面从没有一句正面
指责和侧面的影射。庆春认为,从心理学的立场上看,父亲这样做当然不无道理。
父亲和肖童讲得最多的,倒是个人品德和为人处事,讲的是做人的规矩。譬如他对
肖童说,庆春比你大好几岁你不应该直呼其名,至少该叫声姐姐,再熟也要有礼貌肖童
对父亲的种种教诲百依百顺,唯独对这条充耳不闻。
常常,父亲也带肖童骑上自行车出去转转,或乘车去郊游。头一个星期他们就去了
位于寿安山麓的樱桃沟和位于西郊法海寺附近的“冰川擦痕”。父亲以前是搞地质的,
他可以滔滔不绝地从这里讲到一亿年前,由于“燕山运动”而造成的地壳出海;讲到几
十万年前北京一带的冰封雪盖;讲到万年冰河时进时退在山体留下的惊心动魄的擦痕。
他可以大声吟诵李四光的诗文:“人兮复何在?石迹耿千秋。”肖童不知是没有兴趣还
是俗眼难开,他说:“伯伯哪儿是冰川擦痕我怎么什么也看不见呀。”父亲便用自己喝
水的水壶,顺着斜坡,向脚下褐色的基岩,慢慢浇下一壶清水。水顺势流下,一道道冰
川擦出的痕迹,果然清晰地显现出来。他说这就是著名的地质学家李四光当年寻找擦痕
时用的办法。
庆春对父亲的用心和方法,对肖童的顺从和配合,都是满意的。肖童和她单独在一
起的时间不多,偶尔父亲有事离开一会儿,肖童便要凑过来对她说些温存的话。而庆春
依然注意着距离。她既不想让肖童的梦幻破灭,对未来失望,以致影响戒毒的心态;也
不想在他和李春强之间,过早地取舍。她想,现在还不是拿定主意谈情说爱的时候。
她有时甚至有一个愿望:李春强和肖童,为什么不能成为一对要好的兄弟和朋友呢。
她希望她身边的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能建立一点起码的交情,至少能够和平共处,正
好:李春强的生日快到了。她想这倒是一个机会,可以让他们在一起聚聚,高高兴兴地
聊聊,慢慢建立些沟通和感情。她相信男人之间总会有许多共同的兴趣和话题。于是她
先找到李春强,以父亲的名义,邀请他来她家吃一顿生日的晚饭。李春强对她的惦记十
分高兴,但他提议咱们还是出去吃吧,到你家你父亲坐在那儿我总是不好意思。况且现
在肖童也住在你家,吃饭时叫他不叫他都不太好。
庆春说:“我过生日时不也是上你家去吃饭吗,你爸爸妈妈也都在,我也没觉得不
好意思。”
李春强说:“要不就叫上你爸爸,咱们出去吃。”
庆春说:“肖童怎么办,他不能离开人。”
李春强沉默,不表态。
庆春说:“和他相比,你算是个大哥,你的胸怀就不能宽阔一点?”
李春强情绪不高地说:“怎么安排,你定吧。反正我希望和你在一起,过个愉快的
生日。”
庆春松口气,她笑了。在李春强这里,她相信她的笑,能够征服一切。她笑吟吟地
问:
“生日你想吃什么?我去准备。”
三十



晚上吃饭的时候,欧庆春向父亲和肖童布置了任务:准备请李春强到家里来过生日。
他们当即研究确定了那一大晚餐的菜单。本来这种任务父亲一向是亲自动手乐此不
疲的。如今有了肖童这么个帮手,他也开始吆三喝四,动口不动手了。他大声计划着要
买的东西。包括葱蒜之类的调料,一一叫肖童记在纸上,并且要求肖童也发表意见。
肖童板着脸,按要求把要买的零碎物品,草草地写在纸上。对于整体策划,却不进
一言。父亲上厕所的时候,他压着声音质。问庆春:
“你干吗非请他到家里来?”
庆春对肖童这种得寸进尺的干涉有点反感,“怎么不能请来?我过生日他也请过
我。”
肖童皱眉说:“你可以约上几个同事和他一起到外边吃,有什么必要请到家里来!”
庆春冷笑一下:“我过生日也是到他家去吃的,礼尚往来嘛。我又没请他到你家
去!”
最后这句话,庆春有意无意地伤害了一下肖童。她看见肖童脸色顿时通红,既而变
白,才有点后悔,觉得在他戒毒期间不该说刺伤他的话。她放下饭碗,把口气缓和下来。
“你是不是觉得我没事先和你商量才不高兴了?我知道现在你也是这家里的一员,
我应该先和你商量,我主要是没以为你会有意见。”
这话她自认为说得很巧妙,极尽亲密之能事了,但肖童并没有从刚才的打击中摆脱
出来。他离开了饭桌,说:
“我没有意见,这是你的家,我没资格有意见。”
她有点狼狈,不知该说什么,剩下的饭也没心情吃完。
为了挽回局面,想到第二天是星期六,她决定让父亲休息一天,去老朋友家串门打
打麻将。她说肖童明天由我来陪。
晚上看电视时,她见肖童还是有些情绪低沉,便主动打开自己的相册,给他看第一
页里夹着的一朵制成标本的玫瑰。这就是她过生日那天夜里,从肖童家带来的那支花。
肖童见他送她的这个生日礼物被如此精心地保存着,马上高兴起来。庆春见他情绪好转,
又锦上添花地提议:“明天我爸爸有事,我陪你出去转转好吗?”
这是肖童从戒毒所出来后,庆春第一次表示要陪他出去。肖童当然兴奋不已,晚饭
时的口角被彻底地置之脑后。他说:“好啊,你想去哪儿,我都奉陪。”
庆春故意板脸:“这明明是我陪你,怎么你要抢这个人情?如果你是为了陪我的话,
那就免了吧,我明天还不如去单位加个班。”
肖童连忙改口:“好好好,是你陪我,你大公无私,救死扶伤,送温暖献爱心,你
说明天去哪儿?”
庆春说:“我天天在外面跑,我去哪儿无所谓。这回放权给你,你说了算。”
“我说了真算吗?”肖童暧昧地一笑:“那咱俩明天哪儿都不去了。你爸爸不是出
去吗,咱俩就在家休息,聊天,做饭,看电视,好不好?”
庆春说:“还是出去走走吧,你的身体也需要有经常的户外活动。”
肖童说:“那就走远一点,我们去爬长城,有兴趣吗?”
庆春说:“星期六星期天,长城人大多吧。”
肖童说:“咱们别去八达岭慕田峪,那地方去的人太多,都俗了。咱们往远了走,
现在爬长城,讲究去金山岭。”
他们当即把父亲刚刚搞来的旅游指南找出来看。金山岭距京城远去一百三十公里,
看来明天还得早点起。于是这一晚不到十点他们就关了电视,准备了一下就各自回屋熄
灯上床休息了。
北京深秋的早晨被一股清澈无比的寒气包围着,灰色的薄雾搭配了树叶的金黄,游
移着油画一样的凝重和迷茫。他们身背简单的行囊出门上路,街头尚不见行人和车辆。
他们乘了早间的火车到达密云与滦县交界的古北口时,太阳刚刚燃亮了司马台和老虎岭。
他们来得太早了,山上山下,不见人迹。司马台长城沿着那一线高峰低岭起伏翻腾,动
感无限。而山野中的那份宁静,又使人发思古之幽情。火一样的朝阳,晖映着满山的秋
黄,让人觉得金山岭正是为秋天和朝阳而名。
他们显然是今天登山索道的第一批乘客,这很让人兴奋。在半山腰下了索道他们又
拾级而上,捷足先登,开始了对顶峰的攀援。从旅游指南上他们知道这里是整个儿万里
长城中,防御工事最密集的一段,一百四十多座敌楼布满二十公里长的每一处峰顶和险
口,看上去可算步步为营。比起八达岭和慕田峪,这里更为山高崖险。在有的城段,台
阶的仰角至少有七十多度,状如天梯,且无扶手。登上这段大梯还要过一道长约数丈。
宽仅半米的“天桥”。看到“天桥”在万丈深渊中凌空飞渡,庆春有些胆寒,说到此为
止吧,别往上爬了,摔死了都没人救。肖童见她望而却步,连忙拽住她的手,大声呐喊
着:嘿嘿嘿!咱们都走到这一步了,谁都不许半途而废。你抓着我的手,跟我在一起,
没有过不去的关口!他不断地用豪言壮语鼓舞着庆春。这让庆春不仅看到了一种令人感
动的男人气概,也看到了胡新民和李春强都不曾有过的天真和朝气,这种天真和朝气有
时几乎就是一种淳朴。她看着他那被强烈的阳光和边塞的劲风熏拂的健康的脸,怎么也
想象不出她在自己的生日之夜看到的那个被毒瘾吞食得病入膏育的肖童,和此刻的这个
大男孩,竟是一人。
他的有力的手,他的大声的吆喝,对庆春都充满了诱惑,她横下心跟他向前走,那
心惊肉跳的几十步,使她有一种毕生难忘的刺激和新奇。
她不敢想,这会不会就是自己所爱的人?
过了天梯天桥,又过了仙女楼,便一举登上了司马台的巅峰——望京楼。他们都出
了汗,站在这千古敌楼上大口喘息着。极目远眺,西边就是天险古北口,往西可以看见
燕山山脉的最高峰,——风起云涌的雾灵山。往南偏一点,烟波浩淼的密云水库碧蓝一
片,尚未封冻。再往南,若隐若现的便是北京城。万千高楼大厦从此看去,只是明暗不
定朦胧不清的一片颜色……
庆春看着北京,她第一次这样审视着自己的北京。她很想分辨出自己的家在哪儿,
在东边还是西边。这时,肖童从她的身后用两只长猿一样的臂膀,轻轻地抱住了她。她
猝不及防全身轰一下热起来,可却打了一个冷战。她明知这里没人。天还早,这里是司
马台的最高点,几乎与世隔绝,但她每一个细胞都在下意识地打颤。她没有动,她肢体
僵硬好像已不能再动。
肖童的脸轻轻靠在她的肩头,他用整个儿怀抱围拢着她。他说这里真美。
战栗之后,她渐渐有点陶醉。是他的怀抱,是他的声音,他说这里真美。是的这里
真美!她感到他在亲她,是那年轻的,柔软而湿润的嘴唇。这感觉与新民的不一样,新
民的亲吻是那么扎实沉稳刻板规矩,而此刻,却飘忽、温润、胆怯,和一种带着罪恶感
的慌乱。
她终于往前走了一步,离开了他的拥抱。她没有回首,像是对迎面的风说,别这样
肖童,我爱你可我是你的姐姐。
肖童再一次抱紧了她,比刚才更加执著有力。他说庆春我爱你,我心里只有你,只
要你高兴,我可以从这儿跳下去。
她再次挣脱开,挣脱开他有力的双臂和满嘴喃喃情话的低语。她说肖童你别强迫我
好不好,你做什么都应该像个大人!
肖童很尴尬地站在那里,阳光把他的全身照得鲜明触目。他说:“你生气了?”
庆春说:“没有,我只是,只是不希望你这样乱来。”
肖童情绪波动,表情黯然地说:“我永远摸不透你,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你。我一
直猜你爱我,你做了很多事都说明你爱我。难道这其实都是游戏?”
庆春说:“我们了解太少了,不应该这么着急谈‘爱’字。爱是一生的承诺,怎么
能只争朝夕。”
肖童平静了一下心情,说:“那好吧,我不急,如果刚才我太用力弄疼你了,求你
不要生气。”
庆春笑了,她主动伸出手,拉了他的手,说:“走,我们下去!”
那天他们带了一个相机,他给她照,她给他照,在每一个险峻处都留一个念。可惜
山上找不到人帮一个忙,以致最后也没有一张两人的合影。多年以后,庆春一直都在感
叹这个遗憾,因为金山岭对她来说,确实是一次难忘的浪漫之旅。
那夭回家之后,在晚餐的饭桌上,父亲问起他们对金山岭司马台的感受,她和肖童
都不约而同很低调地支吾其词。但父亲一离开饭桌,肖童便放肆地去摸她的手。他说:
“说真的,这些年我去了那么多地方,连德国在内,最喜欢的还是司马台。我第一次去
就一见如故,就觉得那儿是我的福地。”
庆春拨开他的手,说:“好好吃饭。”又问:“为什么?”
“那儿那么险峻,那么壮观,而且清静,有灵气。另外,今天在那儿,最重要最难
忘的,是……”
庆春知道他要说什么,制止道:“嘿,你别自作多情没完没了好不好。”
肖童笑道:“那就不说了,就算我自作多情吧。”
他果然一边吃饭一边做思想状。庆春看他,那张像模特一样标致的脸上,一点也看
不出吸毒的痕迹来了。她想,这是父亲的努力,也是自己的影响力,他肯定是为了她才
会戒得这么快,效果这么好!她为自己而暗暗骄傲。
两大之后,到了李春强的生日。庆春那天晚上特别从单位早回来了一会儿,检查一
下生日晚餐准备工作的落实情况。令她感到欣慰的是,肖童虽然对请李春强来过生日心
怀不满,但对各项工作还是任劳任怨。父亲的角色已经从事必躬亲的一线退居到指手划
脚的二线,动手操作的事几乎全是肖童一人包揽。
六点半钟李春强来了,一身便衣。庆春和父亲陪他在客厅里坐,饭桌就设在这里,
肖童因为一直在父亲那个单元的厨房里忙活,所以直到酒菜上桌才过来与李春强见了面。
双方都挺平淡,只点了一下头。
父亲说,今天你过生日,我也借光喝点酒,喝古井贡如何?
李春强说,客随主便。您喝我陪着。
开了酒,菜也都上了桌,肖童又去厨房收拾。庆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见李春强已
面露不快,便让他们先吃,自己跑到这边厨房来叫肖童。肖童说你们先吃我收拾完了再
过去。庆春命令他放下,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明知道大家都在等你你这不是成心吗?
她硬拽了肖童过来入席,也给他的杯里倒了一点酒。大家举杯,祝李春强长命百岁。
四只杯子在一起胡乱地碰了碰,李春强和父亲都是一饮而尽。
李春强说:“叔叔,您是长辈,让您给我祝寿,有点不成体统。”
父亲说:“那有什么,谁过生日谁是寿星佬。将来肖童过生日,我也得祝一声长命
百岁。”
李春强看一眼庆春,别有用心地说:“肖童就更是晚一辈儿的人了。”
肖童目视李春强,那目光并不友好。庆春连忙半开玩笑地拨乱反正,“春强你别净
充大辈的,占人家便宜。”
李春强口无遮拦地说:“本来嘛,咱们都工作多少年了,他还没毕业呢。”
庆春心里怦地一跳,心里骂死了李春强!你明知道肖童已经失学在家还提毕业这种
字限于什么!转脸俏俏看肖童,他似是浑然未觉地在给父亲倒酒。
父亲和李春强又干了一杯。李春强祝父亲身体健康。
开席不到一分钟,已经两杯酒下肚,显然喝得猛了点,李春强脸色微红,又满上了
一杯,面对庆春,说:“来,我祝你永远年轻,永远这么漂亮。另外,把枪练准。”
庆春说:“承蒙吹捧,也承蒙批评。”她抿了一口,李春强又于了。
庆春对肖童说:“你单独敬一杯李大哥。”
肖童听话地端起酒杯,说:“祝李大哥事业发达,官运亨通。”他祝完自己先喝了
一小口,李春强说:“哎,喝完。”肖童也听从地喝干了杯子。
李春强举起杯:“那我也祝你,祝你什么呢?”他转头问父亲:“他现在这病治到
什么程度了,还顺利吧?”
父亲也没想到他会当着肖童的面在这种场合问这个,嘴里塞着食物急得不知先咽先
说。
“唔,唔,还好,好,好……”
李春强转脸对肖童举杯:“我祝你,养好身体,彻底把病根给断了!”
他又是一饮而尽。但肖童此时的脸色比他还要涨红。
父亲咽下嘴里的东西,他显然也注意到了肖童的窘态。不得不发表几句正面的评价。
“肖童这孩子,真是挺好,聪明,人品也好,我挺喜欢,挺喜欢……”
李春强附和着说:“本来嘛,人聪明,年纪又那么轻,所以我刚才说嘛,一定要把
那个瘾给断了,否则就毁了。我也知道难,难也得下决心,十年八年也得下这个决心!”
父亲顾左右而言它,扯开了话题:“来来来,再喝。没关系,这是低度酒。”
庆春和父亲都起劲儿地劝酒,挑选着李春强感兴趣的话题。父亲说,听说你们最近
出差,净拣昆明。桂林这种山明水秀的地方走,你们是办案去了还是旅游去了,警察现
在是不是也越干越潇洒了?李春强说,我们再潇洒也比不过叔叔,您是搞地质的,名山
大川就是你们上班的办公室,游山玩水是你们的本职工作。父亲说那倒也是,我这么多
年,国内的好地方也差不多走遍了,就是一次没出过国。李春强说,现在可以买旅游票
出去,方便得很。父亲说,也贵得很,没上万块钱玩儿不好。李春强说要是出去的话您
最想去哪儿?父亲说我倒是很想去一趟香港,中国自己的地方,没去过是个遗憾。李春
强笑着说叔叔您气派太小。又问庆春要旅游的话最想去哪儿,庆春说想去美国,看看资
本主义发达成什么样儿,腐朽成什么样儿。庆春见肖童有些被冷落,就问他最喜欢哪里。
肖童驴唇不对马嘴地说,最喜欢司马台金山岭。
庆春不去接他这个话茬,她又和父亲夸耀起李春强的枪法,那真是指哪儿打哪儿百
步穿杨。父亲问,那你的枪法怎么样?庆春自甘下风地说,我是打哪儿指哪儿。这射击、
格斗、驾车什么的,都是男同志的强项,女的怎么也不行。李春强说,那不一定,解放
以前华莹山游击队司令双枪老太婆就可以左右开弓,说打你眼珠,不打你眼窝。庆春面
对父亲说,男女生理条件就是有差别。你看今天李春强就三十了,看上去是比我大几岁,
可二十年后我们俩再站到一块儿我就没法看了。女的生理上比男的就是弱,老的快。李
春强说,那也不一定,历史上有名的老寿星净是女的,杨家将里的余太君,一百岁了还
挂帅出征呢。男的这么有精神的还没听说过……
一直低头吃饭的肖童冷不防参加了他们的抬杠,他插嘴说,余太君那是传说人物,
是民间故事,不能真当有这么个女寿星。李春强最讨厌人家当面驳斥他,尤其是他的下
级或晚辈。他皱眉说,你这就是抬杠了,我不过是举个例子,说明年纪大也有老当益壮
的。肖童还真是抬杠,说那你干吗不举孙悟空的例子,他五百岁了还长征呢。
父亲哈哈大笑,庆春也笑。李春强无从发作,悻悻地说现在的大学生都是这个毛病,
都这么好斗,这么自以为是,得理不让人,这么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他一边说一边自己
又干了一杯。
父亲看他的样子,盖了酒瓶。说你差不多了,再喝该回不去了。可惜父亲已经说晚
了,李春强这时已经半醉,他半醉的表现就是话多。他又把酒瓶打开,说反正这是低度
的,低度的酒不醉人,可就是喝起来像酒精掺了水没意思,要真喝还是喝高度酒过瘾。
说到过瘾他又问肖童,说这喝低度酒的滋味是不是像吸掺了面粉的海洛因一样没劲?要
不然稀释的海洛因怎么就那么不值钱。
他说完这话,全场都静了。庆春和父亲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肖童夹菜的手停在空
中,微微颤抖,但他还是把菜夹到了父亲的碟中,说,伯伯,您该多吃点素的。
说完他站起身来,把吃净的盘子收起,拿到厨房去了。他这一去就再不见回来。庆
春坚决不让李春强喝了,为他盛了饭。然后就到父亲那个单元的厨房里来叫肖童。肖童
正在洗碗,他说他吃饱了就不过去了。
庆春还是劝他:“不过去不好,显得不礼貌。”
肖童说:“他总是挤兑我,你都看见了。要在外面我非揍他不可。”
庆春看他脸色,知道他正在火头上,勉强他过去效果也不一定好,就劝慰两句说:
“不想过去就算了,不过你心眼儿也是大小了点。喝酒时说的话,用不着那么当真。你
刚才还拿孙悟空挤兑他呢。”
肖童不说话,低头使劲地刷一只铁锅。
庆春回到饭桌上,父亲问,肖童呢?叫他过来吃饭,不吃主食不行。庆春遮掩地说,
他吃饱了,我叫他洗碗呢。
直到李春强吃完饭,吃完水果,吃完生日蛋糕,喝完茶,和父亲滔滔不绝地聊完了
天,告辞要走的时候,肖童也没有再露面,也没有出来说再见。
李春强一走,父亲马上过去看肖童。他甚至担心他这些天的工作成果会因为李春强
的口不择言而付诸东流。好在李春强一走肖童脸上马上多云转晴,和父亲有说有笑,上
了床他们还聊到很晚。
尽管如此,欧庆春第二天上了班还是直截了当地向李春强表达了不满。不料李春强
对自己昨晚的表现不觉有过反觉有功,他说,我昨天对你那位小弟弟很不错了,我敬他
酒,鼓励他下决心戒毒,我是真心实意的,难道他连这个都接受不了?这种吸了毒的人
就得有人不断在他身边提醒他教育他,我这是替你们做工作。
庆春说,做工作可不是在昨天那种场合,而且你还问他被稀释的掺了假的海洛因是
不是跟喝低度酒一样不过瘾,不值钱,你这样连讽刺带挖苦的会有什么效果?
从表情上李春强有些自认理亏,但他只沉默了一会儿就又说:“连开这么个玩笑都
不能接受,那自尊心也太强了!”
庆春说:“对一个吸毒的人来说,再没有什么比建立他们的自尊心更重要了!”
李春强说:“好,我向你道歉,向你爸爸道歉。”
庆春想说:“你该向肖童道歉。””但想想算了。她想,以后再也不要有这种傻瓜
一样的念头,再也不要一厢情愿地为他们联络感情制造这种机会了。闹了半天男人也不
全是心胸广大,在个人情绪上也不全是绅士风度。她觉得这顿饭纯粹是她搬起石头砸自
己的脚。
李春强同样是一脸的不得志,他说:“庆春,我这生日过得也不痛快,有好多想说
的话,当着他们也不便说。我们还是在外面单聚一次吧,我来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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