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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李春强的生日聚会终于不欢而散,也使欧庆春那个处心积虑的亲和计划彻底破产。
但那天晚上肖童的克制和无辜,进一步加深了她的好感。在她的生活里,肖童越来越成
为一个让人惦念的角色。由此她也证实了情感的力量,她对肖童投入的每一分关爱,如
今都结出了厚重的果实。肖童已经完全走出了吸毒的阴影,她相信她已经让他脱胎换骨
成了一个新人。如果你不说的话,有谁会相信他这样一个有着健康的外表,开朗的性格,
强烈的自尊和正常的克制力的阳光少年,不久前还是一个病恹恹的大烟鬼呢?她觉得李
春强实在没有理由再歧视肖童,而且不管是有意无意,不该再那样刺伤他。
这天上午处里召开6.16案的专题会,处长听了这一段调查工作的汇报,对他们工
作的细致和不计浩繁给予了肯定,但对案情进展,和那些证据的价值,则没有发表正面
的评论,这使李春强和欧庆春都感到了几分难堪。
在会上处长的眉眼也始终未见舒展,散会时他用一种总结性的口吻表达了自己的不
满:“这案子这么弄下去,恐怕不是卜办法,看来对方自我保护的功底和反侦察的手段
是不容轻视的,再加上我们最近几次行动,在客观上惊动了他们,他们比过去就更要藏
头缩尾了。在这种情况下这么按部就班地进行常规调查,收效当然不会太大。桂林方面
把司机都放了,关敬山虽然还押着,但最后能不能判,不好说,材料已经送了g次检察
院,因为证据不充分让检察院给退回来了。再审不出结果来可能也要放人。广州市局对
红发公司的贩毒问题基本上已能认定下来,为首的几个头头都正式逮捕准备起诉了。但
这些人至今也没有把一切都供认出来,因为他们知道这个罪名,一供了就得枪毙。所以
不会放弃侥幸心理,在法庭上也还会装模作样地喊冤,我看是准备一直喊到刑场上去了。
所以指望从他们的口供上翻出关敬山甚至欧阳天的老底,真是一点把握没有。我们不能
吊死在这棵树上。还是得另辟蹊径,自己想想办法。”
处长说说容易,可又从哪儿另辟蹊径?庆春看一眼李春强,李春强低头沉思。她知
道,其实他什么也没想,此时谁也无计可施。
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处长看看李春强,又看看欧庆春,一句话突然脱口而出:
“能不能重新起用肖童?”
李春强霍地抬起头来,愣了一会儿,不解地说:“前一段不是一直在用嘛。可富宁
大捷之后,就没见他再搞出什么东西来。”
处长的话让庆春也吃了一惊,她觉得处长是被逼疯了。
可处长的口气听上去却非常冷静,说:“也许现在的条件允许我们换一个方法,换
一个思路,让他用一个新面目重新登场,主动出击一下。”
处长见他们还是犯愣,如此这般,说了一个大致的想法。李春强听罢拍案叫绝。欧
庆春却没有表态,她脑子一时有点蒙。
李春强虽然为处长的计谋叫好,但对肖童的个人素质和配合的态度,则表示了担忧。
“这小子有时候挺混的,素质比较差,不那么好说服他。”
庆春则对李春强顽固的成见有点反感,忍不住反驳说:“你客观一点好不好,他素
质怎么啦,我觉得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坏。”
李春强还没有来得及争辩,处长已经接过话来,冲李春强笑道:“世界上的事还就
是一物降一物,对这小子你觉得扎手,庆春可有办法。”
庆春对处长调侃式的表扬一点没有得意。对处长的方案她只感到突然和矛盾,态度
也表现得非常迟疑:“他刚刚戒了毒,心情和身体都刚刚稳定,和欧阳兰兰的那一段,
对他本来就不堪回首,再让他旧事重提,我担心他会承受不了的。”
李春强说:“冤有头,债有主,他现在的处境,正是欧阳天和欧阳兰兰一手造成的,
他应该报仇心切才对,怎么叫不堪回首?”
庆春确实有些不忍让肖童再和欧阳家打交道了,但这心情又说不出口。她面色沉重,
听处长又说了些相信她一定能做好肖童的工作,把这一仗拿下来的鼓励的话。她知道,
这也是拍板敲定的意思。
见庆春面有难色,态度消极,李春强自告奋勇对庆春说:“你要没把握的话,咱们
可以一起和他谈。我晓之以理,你动之以情,再不行的话,还可以诱之以利。他要确有
立功表现,咱们公安局完全可以出面找他们学校,帮助他恢复学籍,怎么样?”
庆春想了想,说:“算了吧,还是我一个人先谈谈看吧。你和人谈话太厉害太尖刻,
到时候再问点稀释的海洛因是不是跟低度酒一个味儿之类的问题,熟饭也得让你折腾夹
生了。”
处长问:“什么海洛因低度酒,又是李春强编的段子吧?”
李春强支吾其词:“没有,没有。”然后顾左右而言他。他对庆春又提这事,心里
显然有些恼火。散了会也不和庆春多说,严肃着面孔先行而去。
李春强喜怒哀乐著于心形于色是多年来一以贯之的性格,庆春见怪不怪。这天晚上,
她下班回家较早,心情忐忑地准备和肖童谈话。
她一进家门就听见肖童和父亲热烈的说笑声。她身受感染也笑着问有什么喜事?父
亲答非所问,说你今天倒回来得早,我们还没做饭呢。她说,就随便吃点剩的吧,你们
笑什么呢?肖童一脸顽皮地说,今天你又多了个弟弟,你猜猜是谁?
弟弟?庆春疑惑不解,以为是个笑话,她一脸正经地说,有你一个我就够烦了,再
多一个我还不得跳楼。肖童说,你看!他让开身子,身后露出一个纸箱,纸箱里垫着一
条旧床单,床单上蜷缩着一只巴掌大的黑色的猫崽。
他说:“公的。”
庆春惊奇地叫了一声,惊奇之余又觉得有些突然。她从小家里干干净净的从未养过
猫狗之类,因此对这黑乎乎的不速之客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咱们怎么养这个,这个养不
活的,她说。但看那猫崽毛茸茸的样子,又不能不有怜悯疼爱之心。令人费解的是,父
亲一生只知革命工作,最恨玩物丧志,如今在这小宠物面前,竟也笑逐颜开,童心毕现。
庆春想,这都是肖童搞的!
果然,父亲说,这是下午他们一起上街时看见有人卖的,是肖童坚决主张买才买下
来的。他和肖童经过讨价还价,最后花了八十块钱成的交,父亲说真不算贵,这毕竟也
是个活物,是个生命啊。
看着父亲的兴致,庆春不能不承认肖童确实给这家里带来了从未有过的气氛,活跃
而热烈,充满了生活的情趣。这家里现在到处都能看到肖童独出心裁的小小的布置,这
儿挂一张画,那儿摆一盆花。连厨房厕所里都巧妙地摆了些小玩意儿。他似乎比这房子
的主人更把这里当个家。
接着他们就坐下来商量给这个小家伙起个什么名字,父亲开玩笑说,不如就叫欧小
春吧。庆春大闹,不行不行,那不真成我弟弟了,那还不如叫肖小童呢。她说从一般习
惯出发,还是叫个咪咪呀或者叫小黑呀什么的,名正言顺。父亲征求肖童的意见,肖童
说,那就叫小黑吧。咪咪太女性了,小黑还像个男孩子的名字。
给这个新添的家庭成员议定了名字,父亲提了个塑料桶到外面去找供小黑排泄的沙
子。肖童到厨房里热那些剩饭。庆春蹲在纸盒边上玩儿个新鲜。这小动物可怜巴巴的软
弱的躯体,让庆春油然生出一种对童年和母亲的怀念。
但是很快,她的思绪又回到眼前,她快速地调整了一下心情,离开纸盒,坐在肖童
的床上,想着呆会儿怎样开口和他谈话。她不知此刻最难的究竟是说服肖童还是说服自
己。
肖童的枕边,卷着一卷像是用过的口中纸。她顺手想替他收拾干净,不料那纸里突
然滚出一只一次性的注射器,针头不知到哪去了,针管里还触目地残留着少许乳白色的
液体。
这是什么东西?
她茫然了片刻,马上震惊了。她明白了这东西就是毒品!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
相信这就是她所看见的东西,她甚至依稀觉得这一刻似乎在梦里。她对他那么好,尽心
尽力。她,和父亲,和这个家,都尽心尽力。她是在他最没人要的时候,用自己的心来
收留他的。她甚至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对着新民的遗像,向他讲述这个不期然闯入自己生
活的年轻人。不管李春强怎样怀疑和贬低,她总是维护他,相信他。她现在才意识到她
是让他那迷人的外表给骗了!她始终以为他已经把毒戒了,而且是为她而戒的。她一点
也没想到他竟会躲过她的眼睛,躲过父亲的眼睛,变本加厉,甚至用上了注射器!如果
不是她今天回来早了,他没来得及收好,她也许再过多久也不会发现。
她望着这邪恶的针管,那不干不净的白色的液体,欲哭无泪!在无数案件的现场她
都见到过这肮脏的针管,没想到这一次是在自己的家里。
肖童这时在外面大声喊吃饭啦!声音依然那么饱满。她走到门厅,肖童早已在饭桌
上摆好了碗筷。又端着一盆热好的米饭从厨房里出来,笑着说:“好了。”可他的笑容
随即就疑惑地凝固在脸上,显然他看见了她的脸色。她没办法控制自己脸上的愤恨和痛
心。她把那肮脏的针管戳到肖童面前,浑身发抖地问:
“这是什么?”
“……这个呀,你说这个呀……”
她分辨不出肖童的表情是在继续撒谎还是要解释和承认,她已经将一个耳光重重地
抽在他的脸上。“啪”地一声,冒着热气的饭盆摔在地上,白花花的米饭撒了一片。父
亲恰在这时拎着一桶沙子进来了,大惊失色地看着摔掉的饭盆,看着肖童狼狈不堪地捂
着脸,看着庆春脸上热泪纵横。庆春泣不成声地说:
“你走吧,现在就走!你没有资格住在这里!”
父亲颤虚虚地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庆春指着肖童:“你骗得还不够吗?你还有一句话是真的吗!还有一个表情是真的
吗?你戒不了为什么要骗我!要住到这里来骗我!”
父亲站在两人当中,哆哆嗦嗦地问:“怎么啦,这是怎么啦,”他把庆春推到屋里,
抬高声音劝她:“你不要这样好吧,有话好好说不行吗,你比他大他有不对的地方你也
该让着他。”
庆春这时才痛悔地明白自己原来已经爱上了这个人,她不爱他就不会有这样撕心裂
肺的颤栗,她已经一步一步地走近了他,已经在心里把自己和他摆在了一起。就因为相
信了他的纯真和率直,相信了他的热情和骨气,相信了他的一切伪装。她真想为自己拼
命地哭一场。但她压制住,只向父亲咬牙切齿:“他不该骗我!你让他出去!让他走!”
父亲站在卧室和门厅的中间,向肖童使着眼色,“肖童,你先出去一下,先出去一
下。”庆春知道这不是父亲的逐客令,他只是让肖童回避一下她的歇斯底里。
肖童走了。庆春听到门重重地关上,听到楼梯上混乱而快速的脚步,那声音急促得
如天塌地陷。
父亲关好了门,一声不响收拾了地上的米饭。等庆春停止了唏嘘,才慢慢地问:
“到底为什么,你发这么大火?”
庆春指了指扔在床上的针管,说:“你看那个。”
父亲拿起针管,不解地问:“这又怎么啦?”
庆春疲倦万分地喘口气,说:“他根本没有戒毒,他骗着我从戒毒所领他出来,骗
着我把他带到家里来住,其实他一直在吸,现在已经发展到用针管注射!您天天守着他,
您就看不见吗!”
父亲举着针管,“你说这个?这是我们刚刚买的,是用它给小黑灌奶的,我们刚才
还用过。”
“小黑?”
庆春全身一软靠在了墙上,愣愣地看着父亲半天说不出话来。但内心里随之而来的,
是一阵热烈的狂喜。啊,肖童还是原来的肖童!可父亲发怒了,他把厨房里剩的牛奶,
把扔在垃圾桶里的注射器的包装袋,全都拿过来,摆在庆春的面前。他气得全身哆嗦。
“你这是职业病,你看谁都像骗子,他来咱们家这么多天了,他总的表现是好的,
你怎么就不过脑子分析分析?你神经过敏主观臆断!我辛辛苦苦,辛辛苦苦做了那么多
天的思想感化工作,昨天李春强那么一搞,今天你这么一闹,还有什么作用?他的脾气
我知道,他这一跑能死给你看!他不会再回来!你信不信?”
父亲的话音未落,庆春已经冲出去了。父亲也跟着她跑下了楼。他们在楼前楼后以
至附近的街上四处寻找,发神经一样地大喊:“肖童!肖童!”但肖童不见踪影。
整个儿晚上他们都在找。街上,街心的花园里,肖童的家,……庆春甚至给郑文燕
也打了电话。一直到半夜了肖童也没有回来。她明知道他不会回来,但楼梯上一响起脚
步声,她的全部神经总要条件反射地紧绷起来。晚饭她和父亲谁也没有心情吃。晚上十
二点钟父亲把饭又热了热,叫她。但父亲的脸色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她看着父亲把注
射器里抽进了奶水,塞在小黑的嘴里一点一点地推进去,她看着小黑吮吸有声地鼓动着
小嘴,禁不住潸然泪下。
那一晚庆春几乎彻夜未眠。第二天早上电话铃突然响了,她怕肖童昕到她的声音就
挂断,因此让父亲去接。父亲接了,又把听筒给她,说这是春强。
李春强在电话里问她和肖童谈得怎么样,如果已经谈好的话上午可以带他到据点里
来一起商量一下行动的步骤。庆春答非所问说春强你能不能把车子借我一下?李春强说
没问题,你用车干什么?庆春说,肖童丢了我要去找他。
李春强很快把车子开来了。他问庆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庆春简单地说了事情的原
委,但李春强不信。他说,不会吧,如果你只是怀疑他在吸毒骂他两句他不致于弃家出
走一夜不归吧,你们之间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事,怎么总让人觉得叽叽咕咕神神秘秘。
庆春说:“你别瞎想了,以后再跟你细说,你先把车给我。”
李春强说:“你脸色非常不好,眼睛都是红的,你是不是哭过,他到底对你做了什
么?”
庆春说:“他没对我做什么。是我昨天晚上没睡好。”
李春强半信半疑盯了她一会儿,才闷闷地说:“你这样子怎么开车,还是我来开吧。
你说上哪儿去找他?也许他又找上哪个毒友躲到什么角落里吸上了也说不定。结果你还
以为他在哪儿伤心呢。”
李春强顾自嘟哝着,庆春不想和他争辩。她上了车,说:“走,我知道他上哪儿
了!”
他们开着车,开足马力,开上宽阔的京密公路。两个小时后,他们到达了金山岭的
脚下。李春强疑疑惑惑地问:“他在这儿?”庆春不答。她跳下车,大步流星奔司马台
长城跑去。李春强完全摸不着头脑地紧步后尘。山上没有人。开索道的工人疑惑地看着
这两位严肃而焦急的乘客,也许带着这种表情登山的人非常少见。他们下了缆车继续往
上爬,越往上爬路越难走李春强越不可思议:“肖童怎么会在这儿?你们搞什么名堂?”
他气喘吁吁爬上陡峭的天梯,又跟在庆春身后亦步亦趋如履薄冰地步上天桥。他奇怪为
什么一向冷静务实的欧庆春,在认识了肖童之后这么快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她大早上匪
夷所思地把他领到这里,看上去几乎像个疯子。
风很大,不时在空中发出强劲的撞击。风使这里绝了人迹。风声更增加了庆春的幻
想,她想象着肖童会有怎样一种心情。——如果他伤心了绝望了他一定会来这里。
她几乎是用最后的喘息,登上了司马台之巅——望京楼。
尽管她已经想到了,尽管她已经有了预感,但当她在望京楼看到蜷缩在避风处的肖
童时,仍然觉得这是奇迹。她大口地喘着气,泪花迎风进出,她轻轻地叫了声:“肖
童!”在风的呼啸中犹如耳语。
但肖童听见了。他扶着斑驳残缺的城墙站起来,人显得又脏又瘦。在阳光下那颀长
的轮廓又像一个变形的雕塑。庆春想说,你原谅我吧我错怪了你。但她张开嘴,却什么
也说不出,肖童的双唇也哆嗦着,他向她注视刹那便张开双臂。庆春无法自制地扑过去,
任肖童用尽全力把自己抱在怀里。
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热泪滚滚,湿了彼此的肩头。肖童哽咽地说,你别让我走,
别让我走,我能好好活着,就是为了你。你不要我,我就完了,就完了,庆春没有说话,
她抱着肖童,仿佛怕他再丢了似的,又像抱着一个流浪在外受了惊的小弟弟,不断用手
安抚着他的脊背,他们都忘记了忽略了紧随而来的李春强,他如梦般地站在他们身后。
随即他默默地转身,往山下走,脚下如驾了云一样穿过天桥,万丈深渊如履平地。升高
的太阳给整个儿司马台带来一丝暖意。李春强迎着刺目的阳光只身下山,一个人疯也似
地开走了汽车,把阳光笼罩的司马台远远地甩在身后。刚才目击的一切对他来说已经不
是什么悲痛,而是一种猝不及防避之不及的羞辱!
在路上他把油门踩到了极限,他大声地唱歌,但唱了两句便戛然停下。他想破口大
骂,只骂了句:“妈的!”便气涌胸肋。他把车停在路边,抽了一支烟。又抽了一支。
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他想,我李春强什么没见过。
这也是在后来庆春再见到他的时候,在她试图向他解释的时候,他说的一句话。他
不想听她的解释。他对庆春总是宽纵和袒护肖童一向不满,也表示过一些怀疑和反感。
但他从未预见到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特别是在肖童吸毒之后,她居然还和他发展到这
一步,这不是堕落和自暴自弃又是什么!他认为自己心中的义愤已经不是什么个人恩怨,
而是带有了一种道德的色彩。你欧庆春可以不爱我李春强,但你不能辱没了烈士胡新民
的不瞑之目!
欧庆春并没有意识到李春强走得那么愤怒。她在他身后领着肖童也下了山。他们手
拉着手走在空旷的公路上。公路十分干净,干净得几乎一尘不染。风也不像山上的那般
生硬,变得细致纤弱,来去无声。他们心里都充满了幸福的宁静,一路步行到了古北口
外的巴克什营,在那儿的一个小饭馆里吃了点东西。庆春看着低头咀嚼的肖童,看着他
的苍白的布满灰尘的面容,似乎只能用心疼二字来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她说肖童你怎
么想起司马台了,怎么就想起跑到这儿来?肖童嘴里塞满吃的,腼腆地笑笑,说,我就
这么想了所以就来了。这儿能让我回忆,让我愿意想什么就能想起什么,我心里才舒服。
庆春问,你想起什么来了?肖童说,想和你在一起呗。他说完这活两人都躲避了对方的
眼睛。肖童看着小饭馆外面的金黄落叶,说,司马台是我们的见证。
巴克什营是离司马台最近的一个长途汽车站。他们从这里乘车回到北京。庆春把肖
童带回家已是下午,他们都是一夜未睡,疲惫不堪。父亲对肖童的归来没有表现出预料
之中的惊喜和欣慰,反而有些心事重重。他照顾肖童冲了澡吃了东西然后让他睡下。他
自己到了庆春这边的屋子里,在客厅里坐下。他说庆春你先别着急到班上去,你坐一下。
庆春坐下来,她疲乏的神经仍然可以从父亲的神态中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她心里极其不安地坐下来,但样子却很安静。
父亲说:“刚才,春强来过。”
此话一出庆春就明白了父亲的沉郁,但她仍然没有急着解释。她的沉默使父亲更加
出语踌躇。
“你和他,和肖童,到什么程度了?”
庆春开口,反问:“李春强跟您怎么说的?”
“他说你和肖童,是那种关系。”
“他说我们是哪种关系?”
“你说是哪种关系,我这么问你还不明白吗?”
庆春沉默。
父亲直言不讳地说:“我认为这样不合适,春强也认为不合适。”
庆春眉头一挑,她对李春强的干预有些生气,“他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
父亲严肃地说:“你和李春强成不成,那是你的自由,他来找我也是为你着想。肖
童年纪小你不在乎也可以。你和他是工作关系谈恋爱行不行我也搞不懂你们的规矩。可
你不是不知道,他吸毒啊,这可是一辈子的毛病,你不能不考虑!”
庆春说:“我和肖童今后怎么样还没有定。因为我欠了他的所以我要还他,也许这
是命中注定。”
父亲说:“你欠他的你已经在还,你把他接来,帮他戒毒,你对他已经很好了。就
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也·用不着以身相许。他如果没有吸毒这事我可以不管,可有了这
事,这事明摆着,我不能不提醒你。”
庆春低了头,她说:“他不是戒了吗。”
父亲说:“我原来不懂,肖童来了以后我看了很多这方面的书,戒过毒的人又复吸
的是占绝大多数,克服身体对毒品的依赖很容易,但是断除精神的依赖很少有先例。抽
上一口就是一辈子的事。你一辈子要看住他!一辈子要提心吊胆!你愿意这样一辈子
吗?”
庆春无言以对,心乱如麻。她知道和肖童相爱是多么艰难甚至不现实。但脑子里,
也许从昨天开始,总是赶不开他。
父亲说:“他也不能总住在咱们这里,咱们帮他,总得有个头吧。”
庆春抬头说:“你想赶他走吗?”
父亲沉默了一下,说:“应该尽快让他找份工作。他有了工作,有了寄托,自己回
家住也可以。你不是说他原来有女朋友吗,他们是不是还联系?”
庆春半天没再说话,父亲说:“你到底怎么想?”她站起来,只说:
“我得上班去了。”
她穿起外衣,拿起手包,走出门。在出门的刹那她蓦然回首,看见父亲一个人枯坐
在沙发上,老态毕露,心里不免有些酸楚。她说:“爸,你让我自己好好想想,别急着
逼我。”她又说:“爸,呆会儿你对肖童还像以前那样好吗,别冲他板脸,就算为我。”
父亲长叹一声,说:“你见了春强,也别冲他发火,算是为我吧。”
三十二



在和肖童进行了认真的谈话之后,欧庆春奉命带他出席了6.16案下步工作的部署
会。
这是肖童第一次正式参加警察的内部会议。会议安排在景山附近的一个古色古香的
四合院里,他听警察们管这个地方叫“点儿”。
这座四合院院子不大,但廊庞周接,回环四合,精巧别致而又小有气派。院内种了
许多四季常青的植物,虽已时至初冬,仍然天养地护,枝繁叶茂。特别是当庭一架盘根
错节的藤萝,据说已有百余年的历史,岁月依稀,峥嵘依旧。肖童听庆春说,这儿是过
去一个王府的一角,而这王府的大部分规宅,早已荡然无存。肖童对此将信将疑。虽然
他在历史课中知道北京自明代拓城以来,几百年王府宅邪,多不胜数。而且这院子的垂
花门。石狮子,以及重檐藻井,砖雕彩绘,也是一应俱全,王气宛然。但他仍然疑心把
这粉饰一新的小院子攀附为王府遗址,说不定是警察们自己发思古之幽情。
马处长。李春强,欧庆春和杜长发都参加了这个会。这一天阳光和煦,会就开在了
正房门前的藤萝架下,倒颇像几个邻居茶余饭后的小坐。这在肖童的感觉上,与自己原
来对公安机关森严下苟的想象,谬之千里。
他当然并不知道那位最后才到的年长者就是处长马占福,他只是听警察们都喊他
“老板”。那“老板”的老板派头给人几分神秘,也令人肃然起敬。他能被带到这里与
警察和警察的“老板”促膝而坐,心里多少有些兴奋和新奇。
“老板”很和气,开口先问他的身体是否已经复原。然后又问他对完成这个任务,
有几成信心几分胆量。肖童说,庆春昨天都跟我谈了,信心没有,胆量有一点点。他说
完看一眼庆春,暗以为他这么答一定为庆春在“老板”的面前长了脸。
“老板”说,这事儿下一步主要是你和我们李队长配合。你和李队长熟吗?
肖童没看李春强,他没看他也知道他那张驴脸始终拉着。“老板”似乎倒也并不等
他回答,又转头去问李春强,细节你们都谈透了吗?
李春强说还没有,等您把原则交待完了,细节好谈。
“老板”说,原则还是那些原则,这件事原则好谈,细节难办。成功的关键是细节
的设计和落实到位。你们千万别粗枝大叶,别到时候你们搞砸了又说是上面决策的错误。
李春强说知道了。只要他不掉链子,我看十拿九稳。
肖童这才和李春强对视一眼,李春强说的这个他,当然是指自己。但他默不作声。
“老板”又鼓励了几句,原则了几句,便提着皮包先走了。大家起身送行,杜长发
一直送到门口。藤萝架下只留下肖童。欧庆春和李春强,三人默然相对,谁都不开口说
话。
欧庆春忍不住这份别扭,拿了石桌上的茶壶进屋续水躲开了片刻。肖童和李春强更
是沉默得短兵相接。最后是李春强打破僵局先开了口。
“咱们坐下谈细节吧。”
肖童没有坐,他开口第一句便从从容容的,是个问话:“李队长,你现在非常恨我,
是吗?”
李春强面目冷峻,说:“你还是不是个男的,你心里还有没有正事?”
肖童毫不退让地说:“正因为我是个男的,所以明人不做暗事。你也是个爷们儿,
我应该和你把事情谈清楚。”
李春强盯着他,没接这话。
肖童说:“我爱她。”
李春强眼里是火,但嘴巴关着。
肖童又说:“我敬重你李队长,我不想冒犯你。但这种事,没办法,这是人一生的
感情,没法谦让,没法绕开它。”
李春强说:“你说够了吗?”
肖童张嘴刚要再说什么,李春强便打断他:“如果你说够了,我们谈细节吧。”
肖童说:“我不过是想当面告诉你我的想法,而且我不觉得我的行为有什么可耻。”
李春强有些粗暴地回答:“你听着,我现在和你站在一起是为了我的责任。咱们俩
的问题,等这件事办完了以后再说!”
肖童张嘴想说什么,但这时他们不约而同地,看见了庆春。庆春已经端着茶壶站在
了他们的中间,她显然已经听见他们最后的对话。
杜长发也回来了,肖童和李春强才都板着面孔坐下,言归正传。李春强把已经思考
过准备过的方案细节,一一道来,讲得细致而又简练。肖童也不得不暗暗佩服他的气质
与经验。李春强说完了,让庆春和杜长发补充。两人未即发言,肖童倒先说了话:
“这段时间,我能不能还是和欧伯伯住在一起?我自己家很长时间没人住了,我一
直没有收拾。”
李春强未答话,转脸问欧庆春:“你没跟他谈好吗?”
庆春皱眉对肖童说:“咱们不是都谈好了吗,为了应付他们万一暗中监视你,你得
回家住。等这事完了再回来都成。”
肖童低了头,欲言又止。他的样子似乎有几分可怜,欧庆春安慰似地补充道:“我
想这案子也不会拖得太久,我和李队长都相信你能很快把事情办好。”
肖童依然垂着头,说:“我和欧阳兰兰已经翻了脸,话也说得很绝了,女的都是要
脸面的。何况她的自尊心特别强,你们想没想过她可能不想再和我见面。”
李春强冷淡地说:“女人最大的弱点,就是好奇,没有夏娃的好奇,也就没有了人
类。我看你肖童倒是有这个本事。你能让不同的女人对你产生好奇。说实在的你要是没
跟她翻过脸,假使她随心所欲就得到了你,她可能早觉得你其实没味了。”
肖童的脸有些烧红,他抬头看一眼庆春,几乎猜不出李春强是不是在指桑骂槐。
杜长发则无心地附和道:“没错,结婚的感觉不如恋爱,恋爱的感觉不如偷情,偷
情的感觉不如偷不上手。这是俗理儿。”
他说完自己大笑。可另三个人各怀心事,谁也没露笑脸。
会开完了他们就在这个“点儿”里吃了顿极简单的晚饭。然后,肖童跟上李春强和
杜长发到四季大饭店开了一个房间。就在这个房间里,李春强让肖童呼叫了欧阳兰兰。
一 分钟之后欧阳兰兰便回了电话,她压抑着声音的颤抖,故作平静却连珠炮似地
问,是你吧肖童?你好吗,身体好吗,这一段过的如何?这些天上哪儿去了?怎么又想
起呼我了?
肖童问:“你在哪儿?”
欧阳兰兰说:“在家。”
肖童问:“忙吗?”
欧阳兰兰苦笑一下,说:“你那位郁教授,现在是燕京美食城的副董事长,今天又
给我带来一位。是个副教授呢。你看我嫁个副教授怎么样?”
肖童说:“那挺好。”又问:“什么时候有空,能见个面吗?”
欧阳兰兰问:“行啊,你这是在四季饭店吗?我去找你?”
肖童说:“我不知道你今天要相亲,咱们改日再约也行。”
欧阳兰兰在电话里好像笑了一下:“没事,你等着我去找你。”
挂了电话,肖童抬眼看坐在沙发上的李春强,李春强问:“她情绪怎么样,口气怎
么样?”
肖童说:“还是那样。”
“她马上就来吗?”
“你不是都听见了吗,我们约了半小时以后在楼下的酒吧见面。”
李春强看看表,说:“和她怎么谈,没忘吧。”
肖童没说话,他站起来,说:“我下去等她。”
杜长发说:“不是半小时以后到吗?”
肖童已经打开了门,声音留在了屋里,“屋里闷得慌。”
“等一等!”
李春强喊住了他,他站住了,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李春强走过去,探头看一眼门外,
走廊上空间无人。他拿出五百块钱交给肖童,说:“结完账把发票留着,我们这儿财务
上要。”
肖童看看手上几张崭新的票五,知道这就是今晚接头的经费了。他揣上钱独自下楼,
进了大堂一侧的酒吧。酒吧里没几桌人,生意清淡。但他还是找了个靠墙角的僻静处坐
下来。叫了一杯啤酒。自戒毒后,甚至几乎自吸毒后,他就再没有沾过啤酒。
啤酒端上来,刚喝了一口,李春强和杜长发也溜达着进了酒吧,离他不远不近找座
位坐下来,点了饮料抽烟。他等着欧阳兰兰,他们拿眼睛瞟着他。
晚上八点钟,欧阳兰兰急急地来了,打扮得漂亮人时。肖童没有招呼她,任她在酒
吧门口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终于,她看到角落里的他,快步走了过来,肖童几乎看不出
她脸上有任何表情。
两个人甚至没有一句互相的问候。欧阳兰兰坐下来,盯着他的脸看。他知道她看什
么,她想从他的脸色上判断他的毒瘾到什么程度了。他此时的脸色健康如初。他猜不出
这会使她高兴还是失望。
欧阳兰兰点了饮料,然后态度矜持地先开了口:“好久不见。”她说:“看来你活
得不错。”
肖童心里的怨气又升腾而起,忍不住冷笑着说:“你恨不得我死,对吗?”
他的这句话使欧阳兰兰一下子脸色苍白,目光胆怯。她的矜持顷刻被一种虚弱所代
替,她用尴尬的声音说:“肖童,原谅我吧,都是因为我太爱你了。”
肖童住了声。她又说:“因为那时候,那时候我特绝望,我不想就这样让你离开
我。”
肖童记得他和欧阳兰兰说过,最毒莫过妇人心。当时不过是说说而已,也没想到她
为了达到目的竟真的不择手段。欧阳兰兰似乎看透了他的思想,接着说:
“你别恨我了,恨也没用。你命中注定,离不了我。我就知道你会打电话给我的。
咱们哪怕是怨怨相报,也脱不开这个缘分。”
肖童用眼睛瞟了一下不远的李春强,李春强此时已移身坐到酒吧台上去了,从吧台
那里往这边看可以看得更加近切。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示意,示意他别再拖延,于是
他对欧阳兰兰说:“缘分不缘分别总挂在嘴上,你帮我个忙吧,我正好有个事想求你。”
“求我?”欧阳兰兰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什么事,是想要粉儿吗?”
肖童眨了一下眼,说:“是。”
欧阳兰兰脸上一派忧喜交集,她长出一口气,低头说:“我知道是我害了你。”她
抬头,伸手抓住肖童的手,说:“你答应我吧,和我在一起,不再离开我了,我什么都
能满足你。你不用担心没有粉儿,你要愿意的话我还可以帮你戒了。咱们可以到国外去
戒。只要你同意不再离开我了,你同意吗?”
肖童抽回手,低头,回避开她的逼视,不知该怎么虚应。他说:“你先说,你到底
有没有粉儿?”
欧阳兰兰打开皮包,从里边取出一根粗大的香烟,放到他的面前,然后打着了一只
打火机,那打火机的火一跳一跳的,红得耀目。
肖童说:“我不是给我要。”
欧阳兰兰关掉打火机,疑惑地问:“你给谁要?”
“给我的老板要。”
“你的老板?”
“啊,他是倒这个的。他要的量大,你给他开个好价。”
欧阳兰兰愣了半天,有点如梦方醒,“噢,你找我来是想和我做生意?”
肖童说:“算是求你帮个忙吧。”
欧阳兰兰说:“帮忙可以,你要跟我说实话。你的老板是个干什么的,你怎么认识
他的?”
肖童按照编好的话如此这般学说一遍。他告诉她这老板姓于,叫于春强。自己在毒
瘾发作最熬不下去的时候,是于老板救了他。他一直靠他生活,欠他太多了,所以要替
他做这件事报偿他。
欧阳兰兰问:“这么说,你还在吸吗?”
肖童迟疑一下,点头。
欧阳兰兰又问:“你是吸,还是已经用针管了?”
肖童答:“吸。”
欧阳兰兰压低了声音,几乎用哀求的腔调说:“肖童,你吸可以,只要控制得好,
别用针管,还不致于太伤身子。你千万不能倒腾这东西。你知道吗,倒腾五十克,就能
杀头啊!”
肖童说:“你说得太晚了,我已经在倒腾了。”
欧阳兰兰说:“肖童,那你从现在起,金盆洗手,别再干了。你自己需要粉子,我
可以供你。你可以不靠这个挣钱,我可以一直供着你。你跟我到国外去,我们找个安静
的地方,我陪着你,去过一种普通人的生活,好不好?你愿意到德国去找你的爸爸妈妈,
我也可以陪你去,你千万别干这个事了。”
肖童摇头,“以后我可以跟你去,现在不行。现在我必须替于老板把这事办了。我
得把欠他的,还了。”
“你欠他多少钱,我来还。”
“我欠他的,是人情。”
欧阳兰兰咬着嘴唇,终于问:“他要买多少?”
“你们有多少?”
“他要多少,我可以去问。”
“要一万克,有吗?”
“我不知道,”我可以找人去问,他出多少钱一克?
“你们先开个价吧,如果有,他可以出来和货主当面谈。”
欧阳兰兰说:“如果,你替他办成了这件事,你可以离开他跟我走吗?”
肖童沉闷了一下,看了欧阳兰兰一眼,含糊地虚应了一声。
欧阳兰兰使劲盯着他的眼睛,“可以吗?”
他只好说:“可以。”
欧阳兰兰锐利的目光依然没有离开他的眼睛,“我希望你能把自己的话当作一种承
诺,一个男人的承诺。你能吗?”
肖童的目光也不回避了,他说:“能。”
欧阳兰兰回身抬抬手,服务员来了,她说:“结账。”服务员送上了账单,肖童拿
过去,说:“我来结。”欧阳兰兰没有争。她看着肖童付钱的样子,目光变得温情如水。
“你现在真的有钱了?”
“做生意嘛,总要花钱。”
肖童漫不经心地答着,和她一同步出酒吧,在酒店的大堂告别。肖童说:“我还是
原来的呼机,我等你信儿。对不起今天打搅了你的相亲。”
欧阳兰兰和他握了手,说:“在家是逢场作戏,到这儿来才是真正的相亲。”
欧阳兰兰还是开着她那辆宝马车,走了。肖童返身回到酒吧,李春强和杜长发已不
见人迹。他上了楼,他们已经在房间里等他。他向他们汇报完以后,便先离开了房间。
他独自走出饭店的大堂,走到街上。街上的商店已经关了门。地上虽然还有零星枯黄的
秋叶,但气氛已是一派冬日的萧瑟。他在街的对面,看到预定停在那里的一辆吉普。他
走过去,拉开车门,坐到了驾驶员右手的座位上。
车里只有欧庆春一人。
车子打亮大灯,缓缓启动。欧庆春问:“见着啦?”他点点头。庆春又问:“谈得
顺利吗?”他又点点头。庆春看一眼后座上的提包,说:“你常用的东西,换洗的衣服,
我都给你带来了。还有药,你得按时吃。”
车子向肖童家的方向开,两人路上都不再说话。肖童把后座上的手提包拿过来,打
开看了看里边东西。除了庆春说的之外,还有几盒口服的营养补液。包里的东西更给他
一种离愁别恨,离家越近他反而越觉孤独。
车停了,存在离他家楼区不远的街道上。庆春说:“你得走进去,万一欧阳兰兰或
者他们的人来找你,看见有人送你就不好了。”
肖童点点头,拿起包要下车。庆春又问:“你身上钱够吗?”
肖童说:“够,我妈给我寄的钱还没有花完呢。”
肖童打开了车门,下车时又回了头,他们目光对视了片刻,庆春说:“肖童,别忘
了你给我的保证!永远不再碰那东西!无论我们在不在你的身边,我们相信你都不会再
吸那东西了!”
肖童没有说话,他看得见庆春的双眼闪着动人的光芒。他探过身来把她抱住,她没
有反抗。肖童第一次感觉到她的身体并不像以前那么僵硬,而是出乎意料的柔软。这一
刻他心中涌出无数海誓山盟,一时却激动得无法形成语言,他感到无比的幸福!
庆春伸过手来,也抱了他,她搂着他的脖子,轻轻细语:“我会等你的,等你胜利
完成了任务,那时候再搬过来,我们一起住。”
三十三



在相亲的晚宴上,欧阳兰兰接了一个电话就撇下众人跑了,搞得那位正在高谈阔论
的年轻副教授和媒人郁文涣都有些下不来台。欧阳天只得用不停地敬酒和同样的高谈阔
论,缓解着尴尬的场面,他想,能用一个电话就把兰兰勾跑的人,只能是那个一时没了
音讯的肖童。
他猜的没错。
欧阳兰兰一回来,就说要和他谈谈。他打发开了老黄和所有下人,就在客厅里和女
儿面对面地坐下。他猜想肖童可能出了什么问题或者有了什么困难,女儿要他出力帮忙
或者出钱救急。也可能,女儿是要跟他谈谈她和那男孩子之间的关系,今天晚上她跑出
去找他,他们说不定已经谈定了什么。
可他猜错了。
他万万没想到,肖童摇身一变,竟变成了一个找上门来的大买主。开口就要一万克,
气派非凡。而兰兰,她一直不让她卷进这种事情的独生女儿,竟成了这笔价值几百万的
大买卖的中间人。
父亲的惊愕,是欧阳兰兰已经预见的。因此她反倒显得不慌不乱。她说:“爸爸,
您别再操心给我找对象了,我谁也不爱。我已经和肖童谈好了,办完这件事,他就离开
那位于老板,跟我出国去。”
父亲抽着烟,迟迟疑疑地想了半天,然后冷静地说:“兰兰,你去告诉肖童,就说
你找不到白粉。以前给他的烟,也是在街上买的。你不能参与这种事。那个于老板,我
们不摸底,还是不打交道为好。我不想冒这个险。”
欧阳兰兰知道父亲有多么在乎她,所以她敢于把话往绝了说:“爸,挣这笔钱对你
也没有坏处,我求你帮我。如果你不帮我,我只有自己搞。你就不怕这样对我更危险!”
欧阳天变色道:“你到哪儿去搞,你简直胡来。”
欧阳兰兰说:“你们的买卖,我多少也知道一点,你不信我的能力我就做给你看!”
她说完,站起身走出客厅,回到自己的卧室。不出所料,父亲跟过来了。她从化妆
镜里看见父亲那张显老的脸。多年来提心吊胆的生意使这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成了一种
凝固的焦虑。父亲问:“你知道不知道肖童他自己还吸不吸?”
她点点头,说:“我想到了国外,我可以帮他戒了。是我让他吸上的,所以我也有
责任帮他戒了。”
父亲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如果他还吸,倒还让人放心一点。如果他已经
戒了,还来找你谈这种买卖,那就很可能是让公安局给操纵了。”
欧阳兰兰愣愣地,半懂不懂,她说:“他还吸,我问他来着,他还吸。”
“是他自己这么说的,还是你看见他吸了?”
她摇摇头。她想起刚才在四季饭店的酒吧里她给过他支烟,并且替他打着了火,但
他没有吸。
“那你要试试他。兰兰,我从来没有和不熟悉的人做过这么大的生意。如果你没搅
进去我可以找几个替死的人试着跟他们做一次,但你这回搅进去了,所以我必须慎重。
你想办法把肖童找来,我让人试试他。如果他真的还吸,那我可以叫人去和那个姓于的
谈这笔生意。”
欧阳兰兰马上站起来,面对着父亲,她盯了一句:“爸爸你说话可要算话!”
她第二大就呼了肖童。肖童也很快就回了电话。她约他晚上到帝都夜总会去跳舞,
并且说好到时候她会开车去他家接他。
晚上快到八点钟的时候。欧阳兰兰准时把车子停在了肖童家的楼下,没容她锁好车
门上去,肖童已经下来了。
她开着车穿过城区拥挤的马路向帝都夜总会的方向走。肖童在路上问:“你和货主
谈好了吗?他们有那么多货吗?”
欧阳兰兰觉得没有必要瞒着肖童,有些事本来就可以把阴谋变成阳谋。她索性率直
地说:“货他们大概是有的,可他们对你不放心。所以他们想试试你。”
“怎么试我?”
“想试试你还吸不吸毒了。”
“吸不吸毒跟这事有什么关系?”
“他们神经病呗,你要是个瘾君子,他们就相信你。你要一身正气,五毒不沾,他
们就觉得你弄不好是公安局的线人。做这个买卖的人都有这种疑神疑鬼的职业病。”
她把父亲的计策和盘托出还有另一个意图,那就是怕肖童万一不知根底没按要求做,
引起父亲的猜疑。父亲已不得找点碴子推了这档子底细不清的生意。
肖童不言不语地傻愣了半天,突然又问:“他们想怎么试呀,我要硬是不吸呢?”
欧阳兰兰说:“那他们会杀了你。”她看一眼肖童惨白的脸,一笑,“别害怕,杀
你还不致于,顶多不和你做这笔生意了,你就别跟他们置气了。你今天去了要见到他们,
给你烟你就抽,别的都别问。千万别问有没有货之类的话,今天不谈正题,你要谈的话
就算是不懂规矩了,他们肯定就得装听不懂,就得装傻充愣不跟你谈了。”
肖童犹犹豫豫地说:“兰兰,我刚才,刚才出来的时候刚刚吸过,我现在每天的量
都控制得很少。你跟他们解释一下,我不想超量。你应该相信我,你跟他们解释一下。”
欧阳兰兰斜眼看他,“这是他们的规矩,我没办法,要不然咱们改到明天晚上去也
行。明天晚上你就别在家吸了。”
肖童哑然无声。
欧阳兰兰又说:“还有一个办法,咱俩马上成亲!哪怕是同居,也行。咱们好得成
一家人了,他们还能不信?”
肖童更是无话。
“怎么样?”兰兰问。
肖童支吾地说:“我要是因为做生意的需要就跟你同居了,岂不成了为钱卖身了,
这样的男人你喜欢吗?”
欧阳兰兰认认真真地看着他,说:“只要你同意,我没什么不喜欢的。你同意吗?”
肖童带着几分厌恶地说:“我不同意!”
欧阳兰兰半笑不笑地:“那你说怎么办,这生意你不做我无所谓。”
车子这时已开到了夜总会的大门口,一个“红头阿三”拉开车门,但肖童坐着没动。
欧阳兰兰说:“发什么愣啊,下车吧。”肖童伸手又把车门用力拉上,气呼呼地说:
“今天不跳了!”
欧阳兰兰怔怔地,问:“那你到底想怎么着啊,老袁他们你还见不见?”
肖童狠着脸,憋了半天,说:“明天再说吧,他们要真不相信我就算了,我还不求
他们了。”
肖童此话一出,欧阳兰兰倒是当好事似地笑了一下,“我早说过,你吸点毒倒不算
什么,真犯不上捣腾这玩意儿,这生意还是不做的好。这事我找老袁替你推掉就完了,
他也不会求着你做。”
肖童低头,又有几分犹豫的样子,欧阳兰兰拉住他的手摇了摇,“别想这事儿了,
咱们跳舞去。”
肖童沉闷地说:“不想跳了。”
欧阳兰兰说:“那我陪你去玩儿游戏机,你不是爱玩儿游戏机吗。”
肖童赌着气说:“不去了,我顶腻歪老袁了,要见了这王八蛋非抽他不可!”
欧阳兰兰于是转舵说:“那咱们换个地儿,找个清静的酒吧喝酒去,好不好?”
见肖童吐了口气,未置可否,欧阳兰兰便把车子开动起来。
几个月没见,肖童不知是深沉了还是仅仅变得沉默,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欧阳兰
兰想,也许是海洛因让他变了。虽然这天晚上他们在一个幽静的音乐酒吧里只消磨了短
短的几支曲子,但两人之间的话题却枯燥得难以为继。她对他说,肖童,我到现在也没
闹清楚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反正我觉得你特难伺候。
肖童冷眼看她,懒懒地回道:“我喜欢刘胡兰那样的女人,喜欢圣女贞德那样的女
人,你是吗?”
欧阳兰兰嗤笑,“那种女人,这年头有吗?”
肖童抬杠似的,“当然有了。”
“谁呀?你找出来。”
“找出来你也不信,你理解不了那种女人。”
欧阳兰兰倒是不急不妒,说:“就算有吧,可这种女人,可敬不可爱。你要真碰上
一个就知道了,这种女人能在家里一天到晚陪你过日子吗!你这人太爱幻想。你是不是
小时候看了什么刘胡兰和圣女贞德的书了?”
肖童做出一脸道不同不相为谋的表情,挥挥手,“你不懂,说了你也不懂。”
欧阳兰兰依然不温不愠地笑着:“哟,现在的大学生,还有像你这么天真的吗?”
肖童板着脸:“我不是大学生了。”
欧阳兰兰故意扬扬眉毛:“是吗?”
肖童说:“你装什么傻呀,我要不认识你,这会儿还在学校图书馆里看书呢。”
欧阳兰兰取笑道:“你不是党员吧?”
肖童说:“不配。”
兰兰说:“那你是共青团员吗?”
肖童嗑巴了一下,“以前是。”
兰兰说:“这么说,你是信仰共产主义喽,你懂共产主义吗?”
肖童似乎答不上来,反问:“你都信仰什么?”
兰兰干干脆脆地答道:“我什么都不信仰。”
肖童说:“连西方国家的人都说,什么都不信仰的人是最可怕的人。什么都不信仰,
也就不受任何约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就是这样的人吧?”
欧阳兰兰坦然地说:“那有什么,现在还不都是我这样的。说信仰共产主义那是骗
人。我才不信你每天都是想着共产主义过日子呢。要说什么观音如来上帝,什么伊斯兰
真主吧,咱又不懂。你说咱还能信仰什么,也就是跟着感觉走,走哪儿算哪儿。就说我
对你吧,只要我觉得你好,我就愿意和你在一块儿呆着,谁也拦不住。”
肖童说:“我是不懂共产主义,可做人做事总得堂堂正正,偷鸡摸狗藏着掖着的事
我不干,害人的事我不干。”
欧阳兰兰冷笑:“别把自己说得那么一本正经好不好。你不干,不干你捣腾那玩意
儿干什么?一弄就是一万克,你以为那是给婴儿吃的糕干粉哪!”
肖童干张着嘴,欲辩无词。欧阳兰兰难得看见他这张口结舌的窘态,竟得意地笑出
声来。
尽管话不投机,但对欧阳兰兰来说,这毕竟是与肖童久别重逢的一个难得的小聚,
外面是人冬后第一次大风降温的寒冷,而酒吧里却是缠绵的音乐,哝哝的低语和温暖的
蜡烛。这情调让欧阳兰兰周身舒服,每一根神经都不可抑制地兴奋着。眼前拥有的一切,
包括肖童那张闷闷不乐的面孔,都足以让她陶醉,他毕竟陪着她,共同喝着一瓶浪漫的
红葡萄酒,在这里促膝而坐。
这天晚上她回到家的时候,老袁和老黄都在父亲的书房里没走,他们像是在等她。
见她进来,先是父亲问:你上哪儿去了?随后老袁说:我们那儿的门卫说你去了,怎么
没下车又走了?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欧阳兰兰并不急着回答,她往沙发里一坐,轻轻松松地说:“那生意,肖童不做
了。”
三个男人都愣了,面面相觑,老袁甚至心有不甘地问了一句:“怎么又不做了?”
欧阳兰兰未即答言,老黄却已想到:“你和肖童,是不是又闹别扭了?”但欧阳兰
兰脸上悠然自得的气色,显然否定了这个猜测。
迎着他们追问的目光,欧阳兰兰幸灾乐祸地一笑。老袁和老黄的神态,暴露了他们
对这笔生意实际上也有着同样的渴求。她这时的立场仿佛无意中代表了肖童,脸上流露
出一种你急我不急的优越,慢条斯理地说:
“跟你们做生意太麻烦,还得让人家先吸毒,还得生出各种各样的法儿来考验人家,
人家懒得跟你们玩儿了。跟你们玩儿太累。”
父亲突然变脸,“兰兰,我们要试他,你是不是告诉他了?”
欧阳兰兰让父亲猝然一问,心里有点慌,结结巴巴地说道:“没有啊,我哪儿那么
傻呀。”
“那他怎么突然不做了?”
“也没说不做,反正不是你们想得那么上赶,好像非做不可似的,要不今天晚上我
们去酒吧喝酒他怎么没急着问我呀。”
老袁问:“不是说好了让你把他带到夜总会吗?”
兰兰说:“他说想换个清静地方,你那儿又不清静。”
老黄笑笑,转脸对老袁说:“看看,兰兰的心思都在谈情说爱上呢,已经没兴趣帮
你谈这笔生意了。”
兰兰理直气壮地瞪一眼老黄:“你们是不是恨不得我们俩都和你们一样,成个毒贩
子,到时候让公安局把我们抓起来都枪毙!”
老黄涎脸笑着:“兰兰又冤枉我了,我就算有心把肖童拉下水,也得把你留在岸上
呀,你爸爸这么多年对你的这点心情,我还不懂?连我们都琢磨着什么时候淡出江湖
呢。”
父亲闷声打断了他们:“行了,他不做正好。我本来就不想冒这个险,也省得你没
深没浅地搅进去。不做了好!”
老袁突然阴阴地说:“会不会是肖童察觉了什么,不敢往咱们的套儿里钻了?”
父亲严厉地说:“不管怎么样,兰兰,你以后不要再和肖童来往了,他和以前的那
个大学生可不是一个人了。突然找上门来要做这种生意,转脸又没兴趣了。刚出道就这
么神神秘秘的,你还是躲他远点吧!”
父亲这样说肖童,欧阳兰兰就暴跳起来了,“我还有没有自由了,您干吗老是这样
干涉我!你们谁为我想一想了,我喜欢谁又没碍着你们什么了。得,从现在开始,你们
谁也别管我的事了,我用不着你们管了!”
父亲想制止她的吵闹,“兰兰!”但她不听,她站起来跑出书房,咚咚咚地跑下楼
梯,示威似的把自己卧室的门砰一声重重地关上!
楼上楼下都静了,没人下来劝她。她的愤怒渐渐平息下来,既而有几分委屈扑上心
头,她想:“肖童,你知道不知道我为了你,和我爸翻了多少回脸吗!”

 
 
三十四



从酒吧出来,欧阳兰兰的车把肖童送到了他家的路口。他上了楼,拿出钥匙却找不
到门上那把临畸的挂锁,他在门口盘桓摸索了半天,直到那屋子里有人听见动静打开门
问他,他才知道进错了楼门。
真奇怪他在自家门口居然迷了路。
也许因为这一路上脑子里万念丛生,以致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凝思默想,一遍一遍地
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再吸毒了。因为当欧阳兰兰让他再吸一回毒给老袁看的时候,他的全
部神经几乎在刹那间又被海洛因的魅力笼罩,他怀着深深的罪恶感压制着油然而生的渴
望,反复去想那东西曾经带给他的生理痛苦和心灵的幻灭。一朝吸毒,十年戒毒,终生
想毒,这话真是不假。他能熬着一直不让自己去想那东西,就是不想再次失去他的至爱,
这是能够让他回到正常的生活,成为一个正常人的最重要的依托。
庆春对他一好他就受不了。她的拥抱,她的期望,证明他已不是一个废人了。他不
仅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爱,而且,也可以成为。一个对全社会都有重要作用的人,成为
一个共产党和老百姓都需要的人。这使他感到骄傲!感到带劲!这感觉让他体会到前所
未有的充实。他看到,在这条战壕里的每一个人,都那么投入,互相都像生死与共似的,
这和他以前对人的普遍生存态度的想象,大不相同,让他在无形中深受感染。所以从酒
吧回来他确实有一种迷路的感觉,——他苦熬了那么多天,已经有资格与欧庆春他们并
肩为伍了,他不能再去吸毒毁了自己。可他不吸毒就没法完成他们给他的任务,就会让
庆春失望,让她的老板失望,就会让李春强看不起他,以为他办不成事。他现在太需要
让他们都看到,都承认他的价值了!
此时此刻,他该如何是好?
这一夜他辗转反侧,很晚才睡,断断续续做了些没头没尾不成章法的梦,一会儿梦
见和庆春如胶似漆的缒绪,一会儿又梦见自己吸毒后飘飘欲仙的迷离。醒来后他客观地
想了很久,他想如果没有昨天欧阳兰兰事实上的撩拨,他也许不会又梦见那片烟雾。
一整天欧阳兰兰没再呼他,这使他有点沉不住气了。会不会因为他昨天的态度,导
致她中断了和他的联系?他有点后怕,他怕万一由于他的原因而致使这个快要到手的胜
利功败垂成,那欧庆春和李春强以及他们的老板,不知将怎样地看他,那他对他们还有
什么用?
他眼前仿佛已看到李春强脸上露出了嘲讽的笑,并且在欧庆春的耳边嘀嘀咕咕,他
欲辩无辞,无地自容!他想不如索性就把昨天的情况与庆春如实道来,他甚至可以向他
们表个态,为了这个案子的需要他愿意再去吸毒,愿意再去忍受一次戒毒的痛苦。但这
个做法可能会引出的后果又让他出了一身冷汗:就算欧庆春同意了理解了甚至支持鼓励
他这样做,她内心里还会保留他在她生活中的位置吗。谁都知道毒这玩意儿一旦复吸了
就更难戒!他实在不想再冒险去触动那个好不容易才渐渐弥合的伤口。
下午欧庆春竟意外地呼了他。他回了电话,庆春问他和欧阳兰兰又联系了吗?他含
糊地说见了一面,但没谈正事。庆脊竞也没有再问这件正事,她岔开话题,说:“你知
道吗,我昨天夜里做了一个恶梦。”
肖童一下子想起了自己昨晚的梦了,他问:“什么恶梦?”
“我梦见你又吸那东西了。”
肖童心里形容不清是什么感觉,他问:“那你怎么样了?”
庆春说:“我大哭了一场,对你特失望,后来哭醒了。”
肖童说:“你呼我就为告诉我这个?”
庆春说:“不是,有个朋友送了我两张今天晚上的芭蕾舞票,你有兴趣吗?”
他兴奋起来,一夜的烦恼暂时置诸脑后,说:“当然!”
晚上他们一起在国际剧院看了中央芭蕾舞团演出的《天鹅湖》,座位虽然差了点,
但在这种亲密的氛围下,谁又在乎座位的远近呢。他想起小时候曾经和父母一起看过一
次《天鹅湖》,母亲告诉他,白天鹅是好的,黑天鹅是坏的。现在看来,由柴可夫斯基
作曲的这一不朽名作其实不过是一部儿童文学,它所表现的简单的善恶观念对他来说,
几乎导致了多年以后情感方式的定型。虽然成长后的社会经验告诉他这个世界上的芸芸
众生大都是不好不坏的中间人物,好人也有恶念,坏人也有善心。但他对自己身边种种
人。种种事的态度,却总习惯于非白即黑,爱憎分明。他也知道这一直是自己的幼稚之
处。
散了场,他们肩并肩地,从华丽的剧场走到灯火阑珊的街上,似乎谁也没有急着去
找车站。肖童从小看过很多次芭蕾舞,有中国的也有外国的,对舞者的水平已经很有眼
光。他很内行地评论起今晚谁的功夫不错,谁的“偏腿转”已经超过三十圈了。庆春一
声不响地听着,突然插话说:那个王子长得特像你。说得肖童心花怒放。他回敬道:那
只白天鹅特像你。庆春哈哈大笑,她笑着说你真聪明,也知道恭维人了,不过听起来怎
么像讽刺?肖童赌咒发誓:真的我不骗你。可庆春说:我可不愿当那个白天鹅,让黑天
鹅挤兑得那么可怜,死得窝窝囊囊的。
谈完了芭蕾舞,不知不觉言归正传。庆春问:“昨天欧阳兰兰找你谈了什么?”
肖童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没谈什么。”
“那她找你干什么去了?”
“拉我到酒吧喝酒去了。”
“什么也没谈吗,你没问她要货的事联系得怎么样了?”
“……问了。”
“她怎么说?”
“她说,她说……老袁他们不相信我,得考验考验我。”
“怎么考验?”
“她说,让我,让我和她结婚,或者和她同居,或者让我再吸毒给他们看……”
“你怎么说?”
“我说,我是做生意的,不是卖身的!”
“说得好!那她怎么说?”
“她说,那你就别想做这笔生意了,就这么说。”
“那你怎么说?”
“我说,让我考虑考虑吧。”
庆春站下了,他们之间的对话似乎越来越郑重了。“那你考虑了吗,你打算怎么回
答她呢?”
肖童看着庆春的脸,他反问:“你希望我怎么说呢,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回答她呢?”
庆春不假思索地说:“你当然知道我希望你怎么回答她。”
肖童逼了一句:“可我不这样做他们就不会答应见你的队长!你们定的这个计划,
就搞不成了。你们要想和他们拉上关系,我就得按他们的要求干。”
庆春毫不犹豫地说:“搞不成我们也不能让你去干这种事情。我们是有原则的,我
们不能像国外有些恐怖主义组织那样,为了所谓最高利益可以不择手段。”
这时他们已经走人二环路边沿的林荫便道。便道上冷清无人,夜晚的寒气乘虚逼近,
但庆春的话,她的语气。声音,却感动得肖童热血涌流。他一把揽过庆春,抱在自己的
怀里,他说:“庆春,我知道你心疼我。”
庆春没有脱开他,甚至还伸出双手,自自然然地抱住了他的身子。他情不自禁把手
伸进庆春敞开的短大衣里,甚至探进了粗粗的毛衣,贴着衬衫,抱着她的身体。她的身
体在他怀抱里显得那么娇嫩,那么柔软,那么温暖。肖童用一只手去捧了她的脸,低头
想亲她的嘴唇,她没让,把脸埋进他怀里。他们这样长久地拥抱着。不知多久,欧庆春
双肩竟然在他怀里抖动起来。
“你怎么了,你哭了吗庆春?”
庆春不说话,只是抱往他,脸贴在他的胸口上,他有些慌,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
他一向以为铁一样坚强的女人,为什么像孩子一样地哭了?
“你怎么了,你告诉我,你想什么了?”
庆春抓着他背上的衣服,轻轻抖动着身子,好一会儿才渐渐平静了。她松开他,掏
出手绢擦眼睛,她说没什么,没想什么。
肖童当然不信,他第一次看见庆春的眼泪,而且这眼泪看上去有点无缘无故。
“你肯定想起什么了,你告诉我。”
庆春镇定了一下,回避了他的眼睛,说:“肖童你别介意,我不知道怎么着,突然
想起胡新民来了。”
肖童脸上一暗,说:“我知道我和他没法比。”
“不,不是,我是觉得,这个案子破得怎么就这么难,就差这一步,也许永远就跨
不过去了。我觉得胡新民死不瞑目!”
肖童没有说话,他和她默然相对。
他不知道那位死不瞑目的胡新民,在欧庆春的心里,究竟埋了多深,但无论如何,
庆春对亡友的这份心情,令人感动。他觉得这样的女人,真是令人感动。为了这样的女
人,自己还有什么不能豁出去的呢?
第二天他呼了欧阳兰兰。欧阳兰兰照例很快回了电话,她说:“我还以为你又要消
失了呢,真难得你还能主动呼我。”
肖童在电话里沉默了半天,终于说:“我要见老袁!”
三十五



当天晚上,当欧阳兰兰那辆墨绿色的宝马轿车出现在帝都夜总会大门口的时候,夜
总会里的迪斯科音乐刚刚震天动地响起来。欧阳兰兰下了车,拉着同车而来面色阴沉的
肖童。步上夜总会门前高高的台阶。
圣诞节即将来临,这里到处装点着灯光闪烁的圣诞树,树下堆放着许多五颜六色的
礼品盒,那些徒有其表的盒子其实都是空的,无非虚应着圣诞老人的传说。但墙上挂着
的松圈上,那些饱满的松子倒神形兼备可以乱真。大舞厅里装潢得像个欧洲的城堡,大
柱子上画着白雪公主和七个矮人。一个装扮成圣诞老人的魁梧的胖子,扛着口袋吆喝着
向进来的客人发放着糖果和玩意儿。舞台上,一队小学生正整齐地唱着电影《音乐之声》
里的插曲。
夜总会的那位左右逢源的袁经理,脸上依然挂着诡计多端的笑,一路点头哈腰地把
他们接进一间KTV包房。他叫服务小姐送上果盘,饮料,又问他们喝什么酒。他说,肖
童你可好久不来了,要不要再尝尝“黑白天使”?欧阳兰兰看得出肖童对他横眉冷对,
但对他推荐的东西一概不加拒绝。老袁又问,肖童现在在哪儿发财呀?肖童冷冷地说,
发什么财。就差卖老婆了。老袁半是调侃地说,哟,怎么没把你那位女朋友一起带来玩
儿?肖章指指欧阳兰兰:喏!老袁看一眼欧阳兰兰,低眉讪笑:肖童要真成了我们老板
的乘龙快婿,我们以前多有得罪的地方,可得请您多多包涵了。肖童冷笑,说:以前既
往不咎,从现在起,别再干坑害我的事。我这人心也狠着呢,让我记仇的人,我一辈子
都放不过他。老袁嘿嘿笑着,笑得干干巴巴。笑完了才说:干我们这行的,三教九流,
什么人都得应付,免不了得罪点儿人,没办法,各为其主嘛。话锋一转,他又说,前阵
子听说你也吸口粉子了,现在戒了吗?肖童瞪起眼睛,说:我怎么那么讨厌你,你能不
能出去!老袁脸皮厚厚的,仍然不急不慢,说:我说肖童啊,你要是这么少年气盛,可
就不太适合做生意了。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金光闪闪的金属烟盒,从里边抽出
一支烟来,递到肖童眼前,说:来,抽一支压压火。
肖童眼睛盯着这支烟,盯了半天才用嘴慢慢地靠过去,叼了。老袁旋即“啪”地一
声,打着了手里的打火机。见肖童未动,便主动把火凑过去,火在烟头上烧了三,四秒
钟,肖童才缓缓地吸了一口。老袁心领神会地看一眼欧阳兰兰,欧阳兰兰盯着肖童。
屋里好像突然沉默了,两个人全都看着肖童,看他一口一口地抽那根烟。快要抽完,
老袁突然猛醒似地吆喝了一声。
“啊,现在到迪斯科时间了,要不要去跳舞?”
欧阳兰兰也惊醒似地拉起肖童:“走,咱们去跳舞,你最近跳过舞吗?”
她和肖童出了包房,挤进舞池。烟里的海洛因使肖童变得疯狂。他拼命地跳着,不
和她说一句话,露一个笑脸。跳完一曲,他们便回包房里喝“黑白天使”。然后再跳一
曲,一直跳到深更半夜,她和肖童都喝得酩酊大醉。
那一夜他们就横在包房的沙发上昏昏睡去。欧阳兰兰醒来时肖童还未醒。她拍拍他
的脸叫道起来吧别睡了。他睁开眼懵懵懂懂地叫了一声:“欧伯伯。”
欧阳兰兰笑了,“你是叫我爸吗?要叫得欧阳连着叫,不能只叫一个欧。你现在居
然想着老头儿都不想着我,是不是做梦都梦见做生意?”
肖童似乎这才看清眼前的人物,疑惑地问:“这是哪儿?”
兰兰说:“这是帝都夜总会,昨天晚上的事你都忘了吗?起来吧,咱们出去吃早
饭。”
肖童坐起来,用手抱着脑袋,抱了一会又仰脸靠在沙发上,像是在回忆昨夜的疯狂。
欧阳兰兰把自己的衣服整理好。叫人送来热毛巾,擦了脸,补了妆。然后到沙发上抱起
又要昏睡的肖童,在他脸上深深地亲了一下,她说:
“别睡了宝贝,精神点儿,早上你想吃什么?”
肖童闭上眼,咬了半天牙,才说:“我想再抽一支烟。”
欧阳兰兰走出KTV包房去找烟。几个上白班打扫卫生的工人正在用吸尘器吸地,到
处都响着吸尘器的嗡嗡声。她走进大舞厅,看见父亲的司机建军正坐在沙发里和一位昨
夜没有走的坐台小姐聊大,她问:
“我爸来了?”
建军说:“来了。”
她又问:“老袁呢?”
建军说:“和你爸在办公室谈话呢。”
她于是来到办公室。父亲坐在老板椅上,老袁和黄万平都在,他们显然已经谈了很
长时间。她进门叫了声爸,然后就跟老袁要烟。老袁问还是昨天那种行吗?她说行。老
袁打开保险柜,把那只金光闪闪的金属盒拿出来,从里面取出一支,欧阳兰兰接了,又
一把将金属烟盒也拿在手里,说,都给我吧。老袁看了欧阳天一眼,欧阳天说:
“兰兰,等一会儿叫老袁先跟肖童谈谈,这件事你就不要再参与了。”
欧阳兰兰点了一下头,她知道父亲这样说就意味着他已经准备接下这笔买卖了。
买卖究竟怎么做,老袁很快就和肖童在那间KTV包房里谈开了。欧阳兰兰没有在场
旁听,以表示对父亲旨意的遵从。不过从老袁和肖童走出包房时的神态上,她猜想他们
一定是达成了某种协议。
她开车把肖童送回了家。路上他们在香格里拉饭店的咖啡厅里吃了早餐。等结完账
起身要走的时候,她把那个金灿灿的烟盒子放到了肖童的面前。
“你拿着吧,也可能你现在并不缺这个。”
肖童看着那盒烟,眼神有些呆滞,呆滞得有几分病态,他的手有些抖,在那烟盒上
迟迟疑疑地摩挲了半天,才把它装进了口袋。
她问:“跟老袁谈得顺利吗?你是不是还在记恨他?”
肖童低头,没有回答,良久,他才抬头,说:“走吧。”
欧阳兰兰并没有猜错,老袁和肖童早上确实达成了一项协议,但这项协议只不过是
供求双方进一步洽谈的一个日程安排而已。
下午,肖童主动给她来了一个电话,他说他已经按照老袁指定的时间地点,约了于
老板,今晚在新开张不久的燕京美食城和老袁见面。他问她晚上去不去。她问:那你去
吗?他答:去,我希望你也能去。他们谈他们的生意,咱们可以聊聊天。欧阳兰兰说:
行。要我去接你吗?肖童说:不用,我坐于老板的车去。
晚上,欧阳兰兰早早地去了燕京美食城。虽然这里地处偏僻,但规模宏大,连餐饮
带休闲娱乐,项目很全。也可能是开张不久,生意还没旺起来,所以金碧辉煌的大厅里,
不免有些冷落。连圣诞节的布置,也显得过分简单,她走进美食城的大转门,一眼便看
见肖童已经到了,正和美食城的副董事长郁文涣在大厅里闲谈。郁文涣问肖童这么多日
子都到哪儿去了,怎么也不通个音讯,好多老师同学都惦记你打听你来着。都以为你上
外地去了或者出国找你父母去了,谁知道你还在这儿。转脸又埋怨欧阳兰兰,说你和肖
童还好着怎么也不说一声,害得我还瞎忙着给你找对象。你这可有点不像话了,你说你
怎么补偿吧。欧阳兰兰笑着说,以后我和肖童一起请你吃饭。
肖童在这里还碰上几个同学,穿着服务员的衣服在这里打工。郁文涣向肖童介绍说,
我这儿用了不少特困生来打课余工,还有几个生活并不困难的学生来这儿算是社会实习。
我这儿在替学校增加收入的同时,也算是为学生做一点好事吧。原来我总是打听你也是
怕你找不着工作,想让你上这儿来。看来我也是瞎操心了,你和兰兰以后要真成了事,
说俗点你就是这儿的少东家了,兰兰她爸爸是这儿的大股东。
欧阳兰兰见肖童面带尴尬地和他的几个同窗叙旧,竟不见一丝“少东家”的快乐和
轻松,他甚至比那几个端盘子洗碗在这儿挣辛苦钱的同学,更多了几分邂逅的拘谨和难
堪。他向他们打听学校里的变化,打听熟悉的老师和同学的现况,遮掩着脸上的羡慕和
向往。欧阳兰兰想不通上学难道也像抽海洛因,也能让人上了瘾似的这么恋恋不舍?
老袁姗姗来迟。见到欧阳兰兰便低声问她干吗也来了,你爸爸不是不让你再掺合了
吗!欧阳兰兰说,你们谈你们的,我和肖童有别的事。
肖童见了老袁,把坐在门厅角落里的两个男子介绍给他。欧阳兰兰猜想为首的一位
就是那个于老板。她看见他们握手寒暄然后有说有笑地相跟着上楼去谈。肖童回头招呼
她一起去,她摆摆手说,你们谈吧,我在下面等你。
他们在楼上包房里只谈了不到半顿饭的功夫便结束了。欧阳兰兰在楼下的散座里叫
的一份鱼翅还没吃完,便见肖童陪着于老板和那位人高马大的跟班从楼上下来。郁文涣
放下师道尊严,迎上去一路笑着,极尽亲热地和肖童勾肩搭臂,陪他们走出美食城的大
转门。欧阳兰兰连忙跑出去,问肖童谈得怎么样。肖童说还行吧,给了我们一点样品。
他把她拉到一边,说:兰兰你回去替我打听着点,看老袁他们对我们是什么印象,他们
说他们的货挺纯,你帮我打听打听底价是多少,老袁他们最后肯让到多少钱。欧阳兰兰
说没问题,回头我呼你。
她兴奋地想,这真是一切顺利!她高高兴兴地答应着肖童,然后当着他那位于老板
的面,突然在肖童脸上热情奔放地亲了一下,再然后她几乎要笑出声来,因为肖童的脸
被她闪避不及地一亲,刹那间红得那么迅速。他目瞪口呆的样子在瞬间竟然十分动人。
她想这小子身上的那股子清纯劲儿真是与生俱来,他就是玩过一百个女人也还像是一个
天真的雏儿。
他们走了。她回到座位上吃完了那份红扒鱼翅,又吃了一份水果拼盘。然后充满回
味地开车回到樱桃别墅。让她回味的并不是鱼翅和水果,而是留在红唇上的那份刺激。
回到家她的心情十分轻松。她把小黄和它的几个子女都抱到客厅里,任它们在闪亮
着小灯的圣诞树下大捉迷藏。那些猫崽已经长得半大,玩儿得兴起时总是把一双眼睛睁
得溜圆。那圆圆的眼睛何时何地都挂出几分惊惶和疑问,她觉得那味道很像肖童。而它
们的妈妈小黄,疏懒地蜷在沙发一角,做出深沉厌世的神态,她觉得也像肖童。
院子里汽车声响,老袁也从燕京美食城赶回来了,走进客厅和她打了个招呼,便上
楼钻到父亲的书房里去了。欧阳兰兰灵机一动,想到肖童托她打听的事情,便扔了猫蹑
手蹑脚上了楼。她扒在虚掩的门外,屋里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父亲的声音在问:“样货给了他们多少?”
老袁答道:“给了一克。按您交待的,含量是百分之七十五。”
接下来是父亲的助理老黄的声音:“如果他们下次见面不提出异议,怎么办?”
“那就只能不做。”父亲说:“能一次就要一万克的大买家,不可能不把样品检查
清楚。能要这么大的量,我估计也是往海外运,说不定又给我们开辟了一个新的市场。
省得以后总是吊在香港14K这一棵树上,也是好事。但假使他们拿了这种稀释了的货色
不做反应,还要我们照此出货的话,那就肯定出问题了。你们下次接头一定要选一个有
条件下手的地方,而且预先不能让对方知道地点。如果真让我说中了,你们就先下手为
强搞掉他们,然后老袁要离开北京出去躲一躲。”
父亲的声音虽然照旧沙哑,但欧阳兰兰却听得声声入耳,心里紧张得几乎喘不过气
来。屋里有根长一段时间鸦雀无声。她竭力透过门缝往里看,里面的光线很暗很暗,三
个人面目依稀。她只能从他们熟悉的身形上,辨认出谁是谁。老黄终于打破沉寂,说:
“老板,下次见面如果肖童也在,怎么办?”
“只能一起搞掉。”父亲的口气没有半点犹豫。
老黄说:“兰兰可是迷上他了。”
父亲说:“也未必长得了。不过你们要是干掉肖童,千万别告诉兰兰。”
老黄又说:“会不会,货样不纯的问题被他们忽略了,因为百分之七十五也不算稀
释得过分。”
老袁说:“这就没办法了。咱们也只能先让自己保险了。”
黄万平说:“那倒也是。”
父亲说:“你们可以拖两天再和他们接头,假使他们有这么充分的时间还不认真检
验,只能说明他们对货的成色并不关心。买货的不关心货,那他们关心什么,你们就想
去吧。索性你和他们接头前我们出去避一避,万一发生意外,也免得让他们一锅端了。”
老袁说:“也好,只要您和兰兰安全了,我们会见机行事的。”停了一下,又笑道:
“老黄是担心兰兰的脾气,兰兰要是知道咱们把肖童一起做掉了,非气疯了不可,女孩
子嘛,心里没别的,还不就是儿女情长。”
父亲默不作声。老黄说:“我倒有个主意,如果老板和兰兰要出去避过这段时间,
那就让兰兰拉上肖童。他要不是让雷子收买的,也不会误伤了他。他要是的话,雷子就
不敢对老袁轻举妄动,至少他们会顾忌肖童还在我们手上。等于我们抓了一个人质!”
父亲马上指了一下老黄:“好计。”
这番暗室密谋,直听得欧阳兰兰惊心动魄,继而心乱如麻。难道肖童会是雷子的眼
线吗?欧阳兰兰怎么也不能相信。她屏着气息下楼时,双脚突然发软,一步踏空,整个
儿身子都险些顺着这窄窄的楼梯翻滚下去。
三十六



杜长发开着汽车一离开燕京美食城,李春强便对独自坐在后座的肖童说。“现在我
们和他们联系上了,你的任务也就算完成了。你这一段干得还不错,等将来破了案以后,
我们还会专门表示感谢的。下一阶段的工作基本上你就不用参加了。需要你帮忙的时候,
我们再找你,啊。”
李春强的这段表扬和感谢,在肖童听来,例行公事的味道太过显著。不过他倒无所
谓,他本来也不是为了几句表扬和感谢才干这事的。说实在的,他现在对这个案子的投
入,已经完全是发自内心了。如果说,他起初答应去干这个卧底仅仅是为了讨庆春高兴
的话,那么现在,他觉得正是这份工作让他锻炼得逐渐成熟起来。他的思想感情和生活
态度与过去相比,也有了很大不同。过去不太相信,不太在乎的东西,譬如什么爱国啊,
正义啊,责任啊,等等,现在就不觉得空洞,在心里就挂得很重。
他没想到在美食城会意外地碰到几个旧日的同学。他看到同学真想哭啊。过去的一
切不堪回首。他敏感地察觉到这些同窗旧友显然已队郁文涣那里证实了他和富妞欧阳兰
兰的传闻,因比在他们的眼神中,既有惊奇羡慕,也有冷淡鄙夷。在有的人眼里。他摇
身一变,成了一个出没于高档酒楼豪华饭店的排场阔少。而在另一些人眼里,他又是卖
身求荣靠“吃软饭”过日子的“瘾君子”。那些不屑的眼神令他如芒在背。他真想告诉
他们他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他们不会想到他也是在为国家和社会出生入死啊!同学脸上
的轻蔑使他甚至觉得这个过去他一直当个额外负担的卧底任务,现在竟成了唯一能让他
找回自尊和心里平衡的一份光荣了。
于是他在李春强面前就表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积极。他把身子探到坐在前座的李春
强和杜长发之间,自告奋勇地请示:“你不是让我今天把欧阳兰兰约来假装让她帮忙杀
杀价吗,我顺便又托她替我打听一下老袁他们对今天见面的反应,所以她这两天也许还
会找我。我还要不要再和她接触了?”
李春强说:“你不要主动找她了,如果她找你,也用不着回避。她要是说了什么情
况你可以及时告诉我们。另外,这个案子没结束以前,你还是呆在家里。我们不找你你
不要找我们,也不要去找欧队长。还是得防着他们有人跟你。如果他们发现你和警察来
往就麻烦了。好不好!”
肖童喉咙里唔了一声。
他们用车把他送到家,在街口把他放下,再次说了感谢的话,便轰着油门走了。从
李春强和杜长发在路上的对话中肖童知道,他们是直接到“老板”家里汇报去了。
肖童站在街头,看看表,时间似乎还不算太晚。他没有往家走,而是拦住一辆路过
的“面的”,奔欧庆春家来了。
他上了楼先侧耳听了听庆春父亲房门里的动静,里边隐约传来电视机的声音,但愿
老头儿是自己一个人在屋里看电视呢。他轻轻地敲了敲庆春的房门,然后心神不定地等
了半分钟。庆春打开了门,见他站在黑暗里,有些意外,说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他压
着声音说你小声点,让我进去,别让你爸爸听见。
庆春让他进了屋,她已经穿了薄纱一样的宽松的睡衣,像大使般地纯洁和美丽,以
至让肖童觉得非常性感。他的目光有些发呆地在她身上滞留了一阵,不知怎么搞的他突
然想到帝都夜总会里的那些妓女,他一直搞不懂为什么她们总是清7色地要打扮得那么
俗艳,脸上总是涂抹得那么过份,都爱穿那种黑皮短裤,露着多肉的腰腹,一点也不能
激起他的兴趣,有时甚至还让人觉得恶心。他认为庆春身穿警服时的英武,和她现在的
洁白飘逸,才真正会令男人心动。他认为男人心动全是基于某种幻想。
庆春也在看电视,她让他进了客厅,让到沙发上坐下来,问:“干什么这么鬼鬼祟
祟的,你今天不是跟李队长去燕京美食城了吗?”
肖童说是,也在沙发上坐下来,把刚才在美食城与他们见面的情况扼要地叙述一遍。
庆春问:
“是李队长他们送你到这儿来的?”
“啊,不是,是我自己来的。”肖童说:“我怕你惦记这事,所以跑来告诉你。”
“你小心有人跟你,万一有人跟你到这儿,白天找邻居一打听,知道我是警察,这
案子就麻烦啦。”
肖童闷闷不乐,垂着眼皮说:“你就知道关心案子。”
庆春笑了:“也关心你,你要暴露了,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你自己。我可不是吓唬你,
现在贩毒案的特点是枪毒同流。搞贩毒的都是些提着脑袋玩儿命的家伙,可以说他们什
么都敢于。”
肖童说:“我来的时候都注意了。我老远就下了车,自己一路走进来的,绝对没人
跟着。”
庆春说:“小心没大错,知道吗?”
肖童说:“啊。”
两人的目光都投向电视,但似乎都没在用心真看,一时谁也找不出合适的话题。庆
春问:“喝水吗?”
肖童摇摇头,他说:“庆春,咱们俩相处这么久了,有些话你始终没有直接对我说
过。”
庆春转头看他:“说什么?”
“你到底喜欢我吗?”
“你说呢?”
“我早说过你喜欢我,可你自己没说过。”
庆春停了一下,反问:“不喜欢你我把你接到这儿来往?”
这回答肖童基本满意,但仍心有不足,又问:“那,你爱我吗?”
庆春看电视,不回答。
肖童说:“我不该这么问吗?”
庆春歪过头来,还是反问:“这么晚了你来这儿就是想问这个?”
肖童扭捏了一下,说:“我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我需要你给我一个回答。你爱我
吗?”
可庆春迟迟不答,想了半天,才说:“你想知道吗?那我告诉你:你必须彻底把毒
戒了,彻底!我才会回答你。这是你现在人生中的最重要的任务,在你没有完成这个任
务之前,不该再想别的。想也不现实。”
肖童的脸红了,随即又发白,他怯怯生生地小声说:“我,我不是已经戒了。”
“不,你只是有了个好的开始,还不能说是彻底没有复吸的可能了。这需要时间。”
肖童犹豫了半天,吞吞吐吐地说:“假使,假使,欧阳兰兰他们非逼着我吸,拿这
个来考验我。我为了骗取他们信任,就吸了一点,这,这不能算是复吸吧。当然,我是
说假使。”
庆春笑笑,“你别找这种小儿科的借口了。你可别跟我耍小聪明,别忘了我是干什
么的。”
肖童嗫嚅着不敢往下说了。庆春突然神色认真地问:“你不是又吸上了吧?”
肖童拨浪鼓似地摇头,“没有没有!”
庆春笑着吐口气:“你可别吓我。”
肖童来时兴冲冲的情绪,此时荡然无存。直到离开了庆春的家,他才觉出背上的衣
服,已被汗水湿透。他本想把这次在帝都夜总会被迫吸毒的过程和庆春解释清楚,但和
庆春之间这两句对话把他的胆子弄破了。他想庆春即便是能够理解他,但要是知道他的
瘾又上来了,也不会爱他了。吸毒上瘾的人不难得到一些理解和同情,但有谁会爱呢!
他失魂落魄地坐了一段地铁,又换了一站公共汽车,回到自己家的时候,才发觉腹
中空荡荡的。晚上他在燕京美食城几乎没顾上吃什么,可又并不觉得多么饿。他脑子里
翻来覆去只折腾着一个念头,那就是趁这案子没结束他还一个人独自在家的机会,尽快
把欧阳兰兰和老袁这次逼出来的毒瘾戒了,在回到庆春家之前,把戒毒的成果恢复到原
来的水平。
他深知这一次戒毒比上一次更难,因为上一次是在戒毒所,而这一次则要自己孤军
苦战。这是对自己意志毅力的一次考验。他不断地警告自己,给自己壮胆鼓劲。一遍一
遍地对将要面临的痛苦做着种种心理准备。他并没有去找吃的东西,怀着恐惧的心情坐
立不安地等待着毒瘾的来临。为了避免在执行任务时毒瘾发作,他在傍晚去燕京美食城
前,已经吸了一支,距此已过去了六七个小时,他躺在床上,心里不停地下定决心不停
地发誓:傍晚的那支就是最后的一支,绝不再吸,绝不再吸!凌晨一点他开始明显地头
晕,耳朵里嗡嗡一片,像要失聪,眼泪不停地流淌出来,鼻子里灌满了清鼻涕。浑身一
阵一阵地发紧发冷,四肢的皮肤上像有无数小虫子来回爬行,奇痒不止。而骨头里又发
出一种弄不清源头的疼痛。他拼尽全力熬着,呻吟中呼唤着庆春的名字。他在床上辗转
反侧整整一夜,天明时才精疲力竭地昏睡过去。他睡得并不踏实,睡得断断续续模棱两
可。迷迷糊糊地,他飘飘然又到了樱桃别墅,天上阴雨绵绵,他听到欧阳兰兰雨中凄惨
的哭声,这哭声使他骤然发觉樱桃别墅已变成了一个志怪电影中的废墟,里面风声汨汨,
蛇行狐奔。欧阳兰兰和她的枯瘦的父亲,还有大腹便便的老黄,油头粉面的老袁,青面
獠牙的建军,游魂一样鱼贯而来。荒屋残垣,冷雨青烟,空谷足音,遥远处响着野寺钟
磬。那苍凉的钟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以致后来震耳欲聋。他醒来才知道那是楼下不
知道谁的汽车防盗器出了故障,报警的怪叫声响个没完。他爬起来,在镜子里看自己,
也许他是刚刚走出那个凄厉的鬼梦,他在镜中看到的,竟是一张人鬼不分的枯槁的脸!
BP机这时响了,把他拉回到现实的人间。是庆春呼的,让他回电。他这时不但不能
兴奋起来,而且举步维艰。意识的清醒对他来说又是一个地狱之行的重始。他又全身难
过得不知所措,满脑子只是越来越有力地响着一个声音,那是他自己的声音:“吸一支
吧,吸一支吧,吸一支吧……”当他终于决定再吸一支的那个瞬间,脑子里还苟延残喘
的一点点挣扎抵抗的意识顷刻瓦解。他跌跌撞撞地冲向柜子,拉开抽屉,取出欧阳兰兰
给他的那个金色的盒子,一刻不容迟缓地取出一支烟,哆哆嗦嗦地点上火,迫不及待地
把一大口烟气深深地吸进心底。他闭上眼,连自己都能感觉出眼皮止不住地抖动。他大
口地抽着烟,每一口都把烟闷在肚子里。海洛因的滋味迅速地在身体的每个细胞里渗透,
扩散。他没用几口就抽完了这支烟,他躺在床上,身上开始舒服起来。可当他一恢复了
常态,就又一次地懊悔不堪,又一次发誓这是最后一支,绝不再吸,绝不再吸!
庆春在电话里约他今天回家吃晚饭,庆春热情的声音让他悲喜交集,他心情发苦地
问:“怎么想起让我去吃晚饭?”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再去进入他梦想的幸福了。
庆春说:“今天是个节日。”
“什么节日?”
“你这个大学生,连这个都不知道,现在很时髦的一个节。”
“啊,我知道,是圣诞节。”
“来吗,晚上?”
肖童不知该用什么样的回答来躲避自己矛盾的心情,他胡乱地说道:“你爸爸那么
正统,让你过这个洋节吗?”
“你来的时候别说是这个节。今天正好是我爸爸和我妈妈的结婚纪念日。我每年都
给他过的。你就说是我告诉你的。”
“那我不能给你送圣诞卡了吗?”
“不用了,现在那些卡也都很贵。再说你要送还得送我爸爸一份。他也不讲究这个。
咱们俩也没必要搞这些繁文缛节。”
肖童说:“这怎么是繁文缛节,给自己喜欢的人送张卡,写几句祝愿的话,这是很
浪漫的事。”
庆春笑道:“行,你的浪漫我心领了。你要没事的话,可以早点去,帮我爸爸准备
准备。另外,你还是得注意有没有人跟踪你。”
肖童这时的心情才慢慢安定下来,脸上也晴朗了一些。尽管庆春轻视浪漫,只是很
实际地让他早点去帮忙“准备准备”酒莱之类,但这又给他一种共同居家过日子似的温
馨。去除了繁文缛节,倒也显得亲密无间,因此他很高兴地答应着:
“好!”
下午,他早早地打扮好,准备去庆春家。出门前,犹豫再三,为了防瘾,还是吸了
半支烟垫底。他在头脑完全清醒时吸这烟,心里就充满矛盾,自责和罪恶感。但他还是
吸了,刚刚吸完,就听见房门有节奏地被人敲了几下,他匆忙将剩下的半支放回小金盒
装回抽屉。打开门,门外无人。地上放着一束红色的玫瑰。那束玫瑰上别致地扎着一条
丝带,丝带的扣结是一只花纸叠就的燕子。花的下面有一只装在信封里的圣诞卡。
他知道这是文燕,他似乎也依稀听见了一个纤细的脚步悄悄下楼的声音。他打开圣
诞卡,卡设计得很简单,只画着一棵圣诞树和两只童话里的铃铛。树和铃铛之间,手写
着一行字:
“哭泣的圣诞,与你同在。”
他看了半天,似懂非懂。回到屋里,行色匆匆,竟找不到一个瓶子把花插上。
为了防备万一回来太晚,他又在金盒子里拿了一支烟带在身上,才离开了家。他先
坐了一段公共汽车,下车后去了商店,买了一只专门给小动物喂奶的袖珍型的小奶瓶,
然后换乘地铁。一路上左顾右盼,直到确信无人尾随,才直奔庆春家去了。
庆春还没有下班。她父亲大概早知道了他要来,所以见到他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惊奇
和热情。他让肖童进了屋,问他现在身体怎么样,药是不是还在吃。肖童说身体没事,
药还在吃。他把奶瓶交给庆春的父亲,然后就蹲在纸箱子边上玩猫。他说几天不见这小
东西就长大了。
庆春的父亲坐在床上,看着他嗲声嗲气哄孩子一样逗着小黑玩儿。问道:“肖童啊,
伯伯不在你身边这些天,没人管着你了,你有没有动过那个念头啊?”
肖童回过头来,心里有点慌张,便用明知故问来掩饰:“什么呀?”
父亲看着他,没说话,那意思是不言自明的,肖童结结巴巴地说:
“没有,没有。”
父亲点点头,“啊,那就好。”
肖童转过头来继续逗猫,但心情顿时黯淡下来。庆春父亲的问话和表情在两人之间
投下一道有形无形的阴影。肖童和他几天不见,一时不知这份隔膜和生分从何而来。
父亲又说:“听说你原来有个女朋友,还来往吗?”
肖童说:“伯伯我原来没有女朋友,以前有个邻居家的女孩对我不错,不过现在也
没来往了。”
他说完才回头看了父亲一眼,父亲的眼神说不清是怀疑还是麻木,一动不动地看着
他。肖童做贼似地把目光回避开。父亲说:“是啊,你现在交女朋友,年龄也小了一点,
更何况你现在还有这个病。这个病要想去根儿不容易,需要漫长的时间和坚强的毅力,
你必须全力以赴。这个阶段谈恋爱,会分散你的精力的。再说,你这病能不能彻底去根
儿,你究竟有多大决心和毅力,也还不好说。你这病没治好之前,就找女朋友,对人家
女方也不负责任啊。万一你好不了啦,那不也是害了人家吗。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肖童低着头,心乱如麻地听着,嘴里含含糊糊地附和着:
“是,是。”好在庆春的父亲站起来,说了句:“咱们做饭吧。”他才如释重负。
在帮庆春父亲做饭时,肖童竭力表现得既听话又勤快,但没有了以往的活跃;也不
敢放开闲聊了,厨房内外因此显得有些枯燥和沉寂。甚至,还有一丝紧张,他们烧了鸡
爪子和五花肉,做了凉菜,包了饺子。饺子用了两种馅,猪肉韭菜的和猪肉茴香的。父
亲说他爱吃茴香的那个味儿,肖童说他也爱吃,父亲说现在的速冻水饺一点味儿都没有
完全不是那种感觉,肖童说没错,饺子还是自家包的好吃。
饺子包完,用干净报纸垫着,摆了一片,父亲对肖童说,大蒜没了你去买点吧,吃
饺子不能没有蒜。肖童麻利地答应着,套上外衣便出门去了。父亲在他身后又喊了一句:
你再带几瓶啤酒来!
他下了楼。天色渐晚,楼群拱立在夕阳残照之下,投出一个个红中带紫的巨大阴影。
而迎着晚霞的一切景物,都显得格外娇嫩。肖童此时的心境,被这娇嫩而斑斓的色彩所
感动,觉得生活毕竟是那么美好,但同时又顾影自怜,无尽的伤感。他想,就因为“只
是近黄昏”,所以夕阳中才自然就有一种挥赶不去的伤感。他过去是怎么也不会想到自
己的青春年华就会有这种夕阳心态,看见一抹彩霞也会激起对人生的留恋。
如果这时他不是看见了李春强,他也许会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少年的好胜。忌妒和
激烈。李春强的吉普车触目地停在路边,他和欧庆春正站在车边娓娓交谈。他手里拿了
一束成熟的玫瑰。笑着把它递给庆春。庆春也笑着,不知说了些什么,竟伸手接了那束
玫瑰。肖童看在眼里,妒火中烧。他恨透了李春强!也恨庆春。他挺胸抬头,从他们身
边凶狠地走过,不发一言只用脸色示威。他们看见他了。庆春问肖童你干什么去?他还
是怒目不言,昂首走去。他听见庆春叫他,又听见李春强问庆春:“是你叫他来的吗?”
庆春没有回答。肖童能感觉到她从身后追了上来。这时又听见李春强在叫:“庆春!”
肖童回头看了一眼,李春强面目平静地喊她。庆春张皇反顾,却没有停下脚步,依然向
自己追了过来。
肖童大步走。拐出楼群,庆春追上来,气喘吁吁地问:“你这是干什么,发什么脾
气!”肖童不答,只顾走。庆春拽了他一下,委屈地喊道:“你这是干什么!”
肖童说:“他干吗总缠着你!他明明知道我和你的关系,干吗还缠着你!他还是不
是人民警察,还讲不讲三大纪律八项注音!”
庆春哭笑不得:“他开车送我回来,怎么不行?”
“他干吗送你花,你干吗要他的花?”
“这过节嘛,同志之间表示一下,有什么不行!”
“圣诞节都是送‘一品红’,他干吗送这个花,谁不知道玫瑰花是干吗的!”
庆春也板起脸来,“我跟你现在是什么关系?别人怎么就不能送花给我?过圣诞该
送什么花,有几个中国人搞得清楚,你这样发脾气也太过分了吧!”
肖童心里受到极大打击,他哆嗦着说:“他不懂,可你懂,你可以不要!”
庆春毫不相让地说:“我们在一个屋里上班,我不想驳人家面子扫人家的兴,这不
是我为人处事的原则。你不要事事干涉我好不好。如果有你过去认识的女孩子给你送这
个,我不会当成了不得的大事。”
庆春说完这句,便扔下他返身走了,肖童站在路边,傻傻地发呆。他想起文燕放在
他家门前的玫瑰,哑然无话。
他精神恍惚地买了蒜,忘了买啤酒就往回走。回到家看见庆春为刚才的事还在闷闷
不乐,他便趁她父亲不在眼前的功夫,向她表示了歉意。他说你还生气哪,是我不好,
我心眼儿小,你心眼儿大点儿不就行了。
庆春的脸色松了下来,说:“肖童我是怕伤你自尊心不利于你养病,要不然我早跟
你急了。我跟李春强同学同事,都七八年了,我跟你才几天?我刚觉得你不错你就这么
不讲理,你别让我那么失望行不行。”
肖童低头不语,庆春笑了,说:“也不知道你这算是可爱,还是可气!”
父亲端着凉菜到这边屋里来了。招呼他们摆桌子准备吃饭。他说你们知道吗,今天
是西方的圣诞节,相当于咱们国家的春节。我当初和你妈结婚的时候不懂,要懂的话就
不选这个日子了。肖童和庆春装做意外地说,那太巧了,今天这顿饺子还吃对了,咱们
是洋节中吃。
席间没有酒,他们用饮料碰杯,互相说了祝愿的话。肖童和庆春先是一同祝老头儿
身体健康,精神愉快。然后老头儿祝肖童坚持把大学的课程读完,争取自己把学历考下
来,肖童极尽讨好地笑着,说谢谢伯伯。老头儿又祝庆春,祝她思想越来越成熟,别什
么事都还像小孩子似的心血来潮。庆春和父亲碰了杯,呷了一口,什么都没说。
肖童端起杯,说:“庆春我祝你……”
老头儿打断,“你比她小,别总是直呼其名,你管她应该叫姐姐。我说你们现在年
轻人知识多了,礼貌倒少了,这样可不好。”
肖童看着庆春,好半天才叫出一声:“姐姐,我祝你,祝你永远永远,都幸福!”
庆春和他碰了杯,四目相视,她说:“祝你永远像现在这么有毅力,有热情,永远
这么单纯,诚实。”她祝完,自己先喝了一口,又说:“祝你别忘了给我的保证。”
庆春的这几句祝福,像尖锐的钉子,一根根钉进肖童的心里。他强撑笑脸,将杯中
的饮料一饮而尽,说:“这几句话,我会永远记着。”
接下来开始吃菜,边吃边聊。一如肖童希望的那样,聊得都是些山高水远无关紧要
的话题。从NBA说到甲A,从最惠国待遇说到巴以关系,还说到香港回归后到香港去照样
那么难。父亲说可以跟旅行社组织的旅游团去,除了香港还有新。马。泰,都可以去,
现在很方便。庆春说,可是钱呢,新。马。泰。港转一圈一个人就得上万,再说出去总
不能连个纪念品都不买吧,这又是一笔钱。
父亲说:“你们还年轻,今后总有机会出国转转,我这岁数,也不想了,我一个人
也不愿意去。”
庆春说:“我陪你去。”
父亲摇头:“花两万块钱,就为看几天新鲜,我思想还没解放到这一步呢。”
肖童说:“我以后拼命挣钱,一定要让伯伯和庆春出一趟国。我陪你们一块儿去。”
父亲说:“等你挣够了钱,我也老得走不动了。”
肖童说:“我过些天就出去找工作,多苦多累多脏的事,我都能干。干它三年,我
不信挣不出几万块钱来。到时候我一定让伯伯出去!”
庆春嗤之以鼻,“那么多下岗待业的人还找不着这么高工资的工作呢,你别干什么
都想入非非。”
父亲说:“肖童有这份心,我们领了。肖童也是该找份工作了。我不指着你挣钱让
伯伯和姐姐出国,我只要看到你自食其力,正正常常地生活,那就不容易,就是好样
的。”
肖童想再说两句表决心的话,但他收住了。因为他突然觉得身上有些发紧,他想幸
亏带了烟了。他说你们慢慢喝,我去煮饺子。但他还没起身,庆春的父亲已经站起来,
说我去,你煮非把两种馅弄混了不可。
父亲说着起身去了。庆春见父亲走了,凑近了和肖童说话。可这时肖童耳朵里嗡嗡
作响,他忽而清楚忽而糊涂地听见她在和他商量给他找什么工作的事。他强打精神应付
着,随口说了些什么话自己也不清楚。
他一直熬到庆春的父亲端着饺子回来了,才说要去那边方便一下。老头儿说,你先
趁热吃一口看熟了没有。他拿着筷子伸进盘里,手颤抖得屡夹不中,头上的汗珠子像水
一样地淌下来,呼吸也有些控制不住地粗重和急促起来。他已经顾不得庆春和她父亲面
面相觑的怀疑的目光,他好像憋不住尿似地扔了筷子,胡乱说了句“我去方便一下”便
匆忙起座,向门外走去。庆春和父亲都没有应声,他身后的屋里留下一片死一样的沉寂。
他进了庆春父亲的单元门,冲进厕所,反插了门,手忙脚乱掏出身上藏着的那支烟,
却想起没有带火。他又拉开门冲出厕所,冲到房间里,东翻西找,终于在床头柜上找到
一盒火柴。他连打了两根都断掉,当他终于打着第三根时,他无可逃避地看见了庆春和
她的父亲出现在房间的门口,目光惊恐而绝望地注视着他。他面色惨白,浑身颤抖,尽
管自尊心在生理痛苦面前突然崩溃,但心里还能被无地自容的感觉强烈地刺痛。他的手
已经不听使唤,不能自主地当着他们的面,点燃了那根粗大的烟,不顾羞耻地大口大口
地抽起来。他的泪水也大颗大颗地滚下脸庞,落在地上。这时天地间仿佛绝了声音,一
切都幻化为乌有,他轻飘飘地随欲而走,只依稀听见纸箱里传来小黑尖锐的哭声。
三十七


那天晚上肖童不知怎么就梦见了他的学校。梦中的校园比现实中显得鲜艳多了。一
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新染了五彩的颜色,如夏天里的公园那般明丽。内湖不再是小小
的一潭凝绿,而是变得汪洋恣意,浩森一片,可以把他的视线带得很远很远。而那座原
本高大宏伟使人相形自惭的礼堂,在冥冥中却又成为一个亲切平易的背景。他站在礼堂
的台上,台下鸦雀无声,同学和老师的面孔都似曾相识6他自己的声音像穿透星夜和旷
野般的空冥动人。他知道自己是经过艰苦训练才能朗诵得如此传神!欧庆春和她的父亲
也夹在人群中,严肃地倾听。还有他自己的父母,还有卢林东和郁文涣,还有一群面目
友善表情庄严的警察。这么多亲朋好友藏在人海之中被他一发现,激励着他把每一个词
都念得充满情感和酸楚。
“……我们的祖国有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化,壮美的山河,是世界文明发达最早
的国家之一。然而,我们中华民族在漫长的生存历程里充满了灾难、坎坷,危机和厄运。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就成为我们中国人代代相沿的品格遗传。上下五千年,英雄万万
千,壮士常怀报国心!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就是每个龙的子孙永恒的精
神!……”
朗诵的配乐还是那支钢琴协奏曲——《黄河》。那行云流水,气势磅礴的音乐在耳
畔滚动着,让他的每一句朗诵都显得荡气回肠,撼人心魄。当《东方红》的旋律奔腾而
起,把全曲推向高潮时,他的泪水也夺眶而出。他觉得那一浪高过一浪的旋律好像就代
表了波澜壮阔的中国,代表了每个中国人的振奋和苦难,往昔和觉醒。这种力量和激情
使他心潮起伏热泪滚滚,他一发不可收拾地号啕大哭,直到自己哭醒。他望着黑暗中这
个残破的家,听着自己像患了痨病一样的喘息,他不知道如今自己落到这步田地算不算
为了祖国而献身呢?他为什么哭了?为什么醒来后依然不能止住泪水?他抱着一团被子
抽泣得全身疼痛。在这覆盖了芸芸众生的暗夜中,是不是只有他醒着?有谁还会陪伴他
想着他,知道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他想了半天没有。在所有人的眼里,他只是一个堕
落的吸毒者!是梦中的演讲词把他感动了,也许只有祖国这个母亲会知晓他的伤口,默
默地在心里疼他。梦醒时分他又有些迷茫,祖国是谁?谁是祖国?是党和政府吗,是公
安局吗,是脚下这块土地吗,是遍布城乡每一个角落此刻都在沉睡着的十二亿人吗,是
一个包罗万象,涵纳古今的概念吗?无论祖国是什么,他都渴望着扑向她的怀里。他想
哭诉,想被爱抚,想有人来抱一抱他,哪怕能有一个人代表祖国母亲,在他耳边轻轻地
低语几句……他想,那个人应该就是庆春!想到庆春他知道自己这回肯定是不被原谅了。
他想起昨天晚上天下了小雨,那人冬的小雨纤细无声却有彻骨的寒意。庆春叫了出租车
送他回了家。他注意到她临出门前把手枪带在了身上。他怀疑这是故意做给他看的,像
押送一样。庆春的父亲在他走时竞没有和他说一句告别的话,只是和庆春附耳低语几句,
庆春点头对父亲说不会的你放心吧。
路上庆春一言不发,肖童当着出租车司机的面也没有讲话。司机在车上放送着一盘
圣诞歌曲的磁带,一路上的音乐因此带着一种童话般的祥和,让人的思绪突然飘离了现
实。出租车把他们拉到肖童家附近的街道上,庆春对司机说师傅就是这儿,在这儿停吧,
车停后她把门拉开,示意他下车,自已则是不准备下车的样子,肖童说:“庆春你下来
一下,我要和你解释。”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下来了,付了司机钱,说师傅你不用等
了。
出租车开走了。他们站在清冷湿透的马路旁,远处的街灯把两个人的身影拉得细长。
北京的圣诞节都集中在那些豪华的饭店里,圣诞老人不会驾着梅花鹿把过节的气氛带到
这些无关紧要的街道上。在这些街道上,小雨似停未停,天冷得要命,但没有风。
肖童说:“庆春,我跟你说过是他们逼我吸的,是他们考验我是不是真的还在吸。
我不吸他们就会怀疑我,也怀疑李队长。”
庆春面无表情地说:“你知道吗,吸毒的人,有一个共同的毛病,那就是撒谎。”
肖童说:“我没有撒谎,我干吗要对你撒谎?”
“对我?你对我撒的谎还不够吗!”
“你不信我可以,等破了案你可以去审问他们。看我说得对不对!”
“不用问我也知道是他们让你抽的,让你抽你就抽吗?你对我的保证,你发的誓,
这么随随便便,就都不算数了吗?”
庆春的眼里泪光闪闪.肖童心里乱得不知应该怎样解释清楚。他想试着从头说起:
“欧阳兰兰开始问我的时候我就说我还吸,后来他们就让我吸,我要是不吸他们就会认
为我说话不老实……”
但庆春这时心情激动得听不进去,“你别再找借口了,你怕他们说你老实,那么你
对我们老实吗?你和李队长说过这事吗,你和我说过这事吗?你刚才在饭桌上还在撒谎。
他们说你素质差我总是维护你,我弄不清我怎么就这么相信你!”
庆春的口气激愤难平。泪水也顺着脸颊流下来,越流越不可控制。她双肩抽动,双
手捂脸,往黑暗中走。肖童想抱住她,她说:“你松手!”肖童松了手。默默地站在她
的身边,等她哭完,等她平静了,他说:“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一定会戒的。”
庆春深深地吸着气,说:“肖童,咱们恐怕是没有这个缘分了,你知道,我要是决
定跟你好,那是要下很大决心的。我的同事都会奇怪,我的家里也会反对,因为我们的
年龄和经历,差别太大了,很多人会说三道四的。我承认我喜欢你,但你连最起码的做
个正常人的能力都没有,我们今后怎么能生活在一起。你也该为我想想,我们组织上,
还有我爸爸,就是再通情达理,也不可能答应我和一个吸毒成瘾的人在一起,这不现
实!”
肖童预感到自己刚刚抓住的这个五彩光辉的气泡就要破灭了,他不曾想到过这一切
刚刚开始就大势已去。他怀着一种被遗弃的凄凉苦苦哀求,而语言却干枯得只有一句:
“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庆春抬眼看着他,他的表情现出令人怜悯的凄苦,她忍不住用手轻轻地摸了摸那张
清瘦的脸,摸得那么轻柔,轻柔得肖童五内俱焚。庆春说:“肖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你为我们做了很多工作。我知道你是为我,所以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我本来一
直相信你的毅力,我以为会有一个奇迹,也许我是难为你了,强求你了。以后我会好好
地谢你,帮你的,可我也希望有我的生活,我的幸福,一种最普通最普通的幸福。我没
有过高的要求,我只想要一个正常的家庭。”
肖童痛哭失声:“我只想要你,我只想要你!”
庆春的泪水再一次忍不住喷涌出来,她说了句,“你保重!”便转身向街的对面跑
去,她拦住了一辆刚巧驶过的出租车,那出租车的车门砰然关闭的撞击,透过湿气逼人
的夜雾,刺进肖童的耳膜,车轮轧碎了地面上凝结的雨水,带着沙哑的声音,越来越远。
肖童的眼泪凝在脸上,听着那声音直到消失。他一个人坐在湿漉漉的马路沿上,不想回
家。偶有骑车路过的行人回头看他。他目光呆滞如木偶一样,在路边无动于衷地枯坐,
对过往的一切全都麻木不仁。
在这个穷途末路般的寒冷的雨夜,他居然做了那样一个色彩明丽而又慷慨激昂的梦。
醒来时他还是理不清自己的心情。清晨照常来临,太阳依然升起。他躺在床上,脑子里
似乎已经昼夜不分。对海洛因的需求又成为全身每一条肌肉的唯一渴望。但他想,他还
是得戒,非戒不可!他咬牙切齿仰面而卧,算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把痛苦拉长,他靠着意
识里欧庆春的越来越模糊的面容拼命顽抗,一秒一秒地计算着能不能熬过七十二小时。
为此,他不惜吞下了大量的安眠药和626胶囊,但它们似乎不起一点作用。他度日如年
地耗到中午,直到迷迷糊糊听见有人敲门。
是欧阳兰兰来了。她看见开门的肖童吃了一惊。她问你怎么了,这平安夜你是怎么
过的,怎么脸色这么难看?肖童没有说话,返身又躺回到床上。欧阳兰兰明白了什么似
的,问:“你没烟了?”
他说:“我想戒。”
欧阳兰兰说:“这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且你一个人怎么戒得了。”她坐在肖童
床边,说:“跟我出去玩儿两天吧,等你身体养好一点,我送你到国外那些条件好的戒
毒医院去,听说没有什么痛苦就能把毒戒了。”
欧阳兰兰甜蜜的话语如同在他身上注射了一针腐蚀剂,顿时将他与毒瘾殊死抵抗的
意志腐蚀干净。他从床上挣扎起来,打开柜子里的抽屉,取出金盒取出烟,如饥似渴地
抽起来。抽完一支,意犹未尽,又把昨天剩下的半支也抽了。全身立时感到血脉通畅,
筋络舒展,皮肤不再痛痒,头脑也爽然清醒起来。但清醒之后的自责和矛盾又袭上心头,
他克制不住哭了起来。欧阳兰兰问他怎么了,他压抑着发自肺腑的号啕,万念俱灰地说:
我这辈子完了。
欧阳兰兰从身后抱住了他,说着许多安慰的话,他对她的怀抱没有拒绝,此时孤儿
般的心情使他对一切温暖都丧失了排斥的能力。如同一个毒瘾发作的人对毒品的渴望一
样,他明知道正是这个女人打折了他的腿又送来拐棍,但还是感激涕零地接了。
欧阳兰兰抱着他,说:“明天我要到外地去休息一段时间,你跟我一起去吧。”
肖童摇头,“我哪儿也不想去,我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呆着。”
欧阳兰兰说:“我跟你说实话吧,他们还是不放心你的那位于老板。他们已经和他
约了明天见面,他们让我明天出去避一避,以防万一。他们说让我带着你去。”
肖童摆脱开欧阳兰兰的缠绵,疑惑地站起身来,“为什么?”
欧阳兰兰仰脸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拿你当人质。”
肖童愣着,像是听不明白,“人质?”
“他们怕于老板是雷子,如果于老板不让你跟我走,就说明他心里有鬼,如果让你
跟我走,他再搞什么名堂,你不就成了人质?如果那姓于的真是公安局的密探,他们要
抓我们的时候,总不能不考虑你的死活吧。这都是老袁那帮人瞎分析。不过这倒正好方
便了咱们俩,我真的非常想和你出去玩玩儿。”
“如果,我不去呢?”
“那,老袁他们就不打算冒险跟你们来往了,你叫于老板另找别家做这笔生意吧。”
肖童想不到这件事节外生枝一波三折又冒出这么个枝杈来。他脑子里一下子乱了,
无章无法地问:“于老板什么时候和老袁约的,我怎么不知道。”
欧阳兰兰冷笑,“我看你那位于老板也就是供你一点白粉罢了。生意谈到关键的地
方,就不让你听了,你这还看不出来,他并没把你当成心腹。”
“他们明天在哪儿见面?”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想他们肯定要带他去一个僻静的地方。怎么样,明天跟我
走吗?我可给你订票啦。”
“你要去哪儿?”
“也许往南,也许往北,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肖童转身走进厨房,用嘴巴对着水龙头大口喝水。欧阳兰兰跟进来,从后面抱着他
的腰。他假做赌气地再次甩开她,走出厨房,说:“连地方都不告诉我,我不去,那生
意你们爱做不做。”
欧阳兰兰走过来,扳过他的肩膀,像哄小孩似地说:“咱们往北走,到吉林去。”
肖童记在心里。嘴上嘟哝了一句:“怎么冬天到了,还往北走,你们都是神经兮兮
的。”
他到底去不去,他没有和欧阳兰兰说定。他说要去和于老板商量一下,如果不告而
别,那太不够意思。欧阳兰兰冷笑,说“但愿他也对你够意思。”
中午欧阳兰兰拉他到长城饭店顶层的芸台餐厅去吃川菜。从这里居高临下,可以看
到亮马河两岸高楼林立,壮阔的三环路从摩天大厦的群落中昂然穿过,给人一种势不可
挡的畅快。中午餐厅里人不多,坐在这里看三环路上的车流滚滚,颇有一种闹中取静的
惬意。
欧阳兰兰点了几样菜,自己并不吃,她说我最近有点发胖,苗头不好。因此她只喝
了一碗清汤。肖童寡言少语,低头吃饭,昨天晚上他自己包的饺子最后并没能吃上,到
现在已经粒米未进饿得发慌。
欧阳兰兰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说:“我欠你的钱,也该还你了,你家存折里的人
民币连本带息将近六万,美元存款大约有两千多吧。我给你凑个整数,你愿意要人民币
就还你八万三人民币,你想要美元就还你一万美元。人民币的银行利息高,美元将来用
的时候方便,万一你想出国旅游什么的,也不用找门路换了。各有利弊。你到底要什
么?”
肖童抬眼看她,欧阳兰兰用这种轻描淡写照价赔偿的方式来公开承认她的强盗行径,
显示了她的聪明。用这样的方式,这样的口气,选择这样的场合,一开口就逼使受害者
不了了之。但肖童冷漠的目光仍然给她脸上添了几分尴尬,她解释道:
“你别瞪我,这都是建军找人干的,他们也太狠,把你家弄成那样可真不是我的意
思。但你别忘了你在帝都夜总会开了他的瓢,出手也不轻。他也算一报还一报吧。”
肖童说:“你给我美元吧。你拿了我多少,就还我多少,你用不着在这件事上装大
方。”
欧阳兰兰似笑非笑,“怎么,一点也不想欠我的?”
肖童眼望窗外,他说:“要讲欠,是你欠我,你欠我多了!你是成心想要我家破人
亡!”
欧阳兰兰眼神暗了一下,低声说:“所以我想补偿你。真的,我想用我的一生来补
偿你。如果是我害了你,我愿意跟你一命抵一命!”
肖童从窗外收回目光,他看到欧阳兰兰一张真诚的脸,他想,也许她的真诚仅仅是
因为她喜欢他,是因为一种对异性的少年式的激情。她为了得到他不惜把他折腾得半人
半鬼。他心情矛盾地看着她的脸,那张脸如同一朵盛放的罂粟花,既美丽奔放又充满毒
性。她的性格是攻击性的,而且执著到不择手段的程度。肖童想他们坐在这里真的像一
对恋人吗?至少周围那些服务小姐会用这样的眼光睃他们。也许,他也确实怨怨相报地
做了她的“夺命情人”,正一步步地暗中把她逼上绝境。他和她命中注定是一对冤家对
头,不是你死我活,就是同归于尽。肖童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再次把目光投向窗外,
投向雨后晴朗的天际和温煦的阳光。阳光下的马路上,行人如豆。他心里油然生出一个
强烈的渴望,他想再没有比做一个普通人过寻常而平淡的日子更幸福的事了。
饭后,他们乘坐观景电梯从顶楼一直降至大堂。在饭店的人门口告别。欧阳兰兰说,
你最迟明天下午三点前给我答复。过了这个钟点生意肯定告吹,而且我敢保证你们再也
不会见到老袁他们了。相信我不会骗你的。这是我亲耳听见他们商量的。如果你答应跟
我一起走,就给我来电话。记住,明天下午三点以前,我的手机始终开着。
欧阳兰兰开着她的车走了。肖童在饭店附近的小街小巷里转了一阵,确信无人跟踪,
便闪进了一个挂着公用电话牌子的小饭馆里。
他呼了欧庆春。
他狂呼了三遍但她没有回。
他直接打了她办公室的电话,很巧,接电话的正是她本人。他问她收到呼叫没有为
什么不回?庆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有事我要见你当面谈。庆春说,
肖童,我们都该冷静冷静。再见面对双方都没有好处。等这个案子办完了,你还是得回
戒毒所。到时候我会帮你安排好的,我还可以当一回你的表姐。
肖童态度严肃,说:“我刚刚和欧阳兰兰见过面,有重要情况要和你谈。”
对方像是思考了一下,说:“这样吧,你放下电话,待会在哪儿见面我会呼你。”
肖童挂掉电话,走出这家小饭馆。这条拥挤的街上有很多外地民工模样的人,马路
两旁挤满了低档简陋的地摊,不免给人一种半城半乡的嘈杂感。他无目标地在人群中比
肩按踵地走着,等着欧庆春的传唤。
五分钟后BP机叫起来,他回了电话,庆春在电话里指示他现在就到“点儿”里去,
她说的这个“点儿”,就是上次开会的那个被称做“王府遗址”的四合院。
他当街拦了一辆“面的”,匆匆往景山方向赶。等他赶到那个四合院的时候,他看
见院门口已经停了李春强的吉普,和一辆黑色的奥迪。
李春强、欧庆春、杜长发和他们的“老板”都来了。天太冷了,会开在生了暖气的
正房里。那屋子中间摆了一个长条形的会议桌,配着老式的椅子,四周靠墙围着一圈沙
发。沙发也是老式的那种,套着白色的套子,显得大方、简洁、干净。
李春强和欧庆春见了肖童都很严肃,只有杜长发和他开了两句玩笑并且倒上一杯热
茶。“老板”对他也很亲切,主动和他握手;然后说:“行,小伙子,你前两天又立了
一功!”从他们或严肃或热情的表情上,肖童猜测欧庆春并没把他又吸毒的丑事过早地
张扬。
李春强问:“你不是跟欧队长说有事吗,你说吧,什么事?”
肖童对李春强这种发号施令的官腔照例有点反感。他看一眼庆春,庆春却把眼低下
去,避开了视线。肖童于是便面向“老板”,说:“欧阳兰兰要到吉林去,她说要出去
避几天。”
“老板”和李春强对视一眼,对李春强说:“果然和咱们分析的一样。他们还是不
相信你,又不想放弃这笔生意,所以在和你交易前,做了外逃的准备。”
李春强点点头,问肖童:“她爸爸也去吗?”
肖童说:“不知道。”
“老板”说:“肯定去。要马上通知吉林市局,设法掌握住他们的行踪。”
杜长发插嘴:“这欧阳天一出了北京,能不能控制得住就不能保险了,索性他一到
吉林就先拘了他。”
“老板”摆摆手,说:“明天春强去接头,只是进一步和他们商定价格和交货地点
交货方式。这个案子破案的最佳时间,是在交货的时候。如果提前拘了欧阳天,姓袁的
那帮人也就必须要抓。这种法律规定必杀无疑的罪犯,特别是这种集团犯罪的人,在审
讯中十有八九会硬扛着。到时候让你抓得着人抓不着货,那这案子不又夹生了。”
李春强白了一眼杜长发,说:“欧阳天肯定不能抓早了,就得让吉林市局死盯!”
“老板”吸着气说:“这次看来要难为一下吉林市局了。又得盯死,又不能让他发
觉,发觉了这案子同样得砸。”
看他们一个个眉头紧锁的样子,肖童说:“欧阳兰兰让我和她一起去吉林。”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兴奋了一下,但随即,“老板”犹豫地说:“那太危险了,万
一我们这边露了什么破绽,或者情况有变需要我们提前动手,你在他们手里就不好办了。
所以你不宜跟她去,你就说有事去不了。”
肖童注意到,当“老板”阐述“危险”的时候,欧庆春听得全神贯注。他想,她还
会在乎他有没有危险吗?几乎是为了试试她的反应,他对“老板”说:
“欧阳兰兰的意思是,如果我的于老板不让我去,就说明心里有鬼,那这笔买卖仙
们就不做了。”
李春强说:“如果我让你跟他们去呢?”
肖童说:“那我就是他们手上的人质。他们说如果你们真是雷于,要下手搞他们的
时候就不能不投鼠忌器。”
肖童说了这话,目光突然射向庆春。庆春正紧张地听着他说话,被他的目光突然一
扫,眼睛不禁躲得有些忙乱。
杜长发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这意外的事就是有。这下好了,肖童要是不去,
他们还真可能疑心了,那还就真得提前把他们都摁了不行。”
隔壁屋里响起了电话的铃声,杜长发一边说一边过去接电话。少顷他从隔壁探出头
来,说电话是找“老板”的,在“老板”去接电话时他又往卫生间走,还回过头来强调:
“到时候能审出多少是多少,也比惊了窝全跑了强。”
“老板”的电话很短,但打完后他没有出来,而是把李春强也叫到隔壁商量什么事
去了。屋子里只剩下肖童和庆春两个人,隔着桌子默然相对。
肖童看一眼庆春,问:“你希望我去吗?”
庆春没有回答。
他又问:“你希望这案子破得漂亮,还是希望我安全。”
庆春的眼睛这才移到他的脸上,那眼睛还带着昨天哭过的疲倦。她说:“我希望这
案子破得漂亮。”停了一下,又说:“也希望你能安全。”
他们没有再往下谈,因为“老板”和李春强一前一后又回到这个房间,重又坐在桌
前。“老板”看一眼肖童,斟酌着词句,说:“呃,小肖同志,我刚才和李队长商量了
一下,从案件侦破工作的需要上看,当然是需要先稳住他们。但刚才我们也和你分析了,
这样做有一定危险。你呢,不是我们公安干部,所以这件事,我们想尊重你自己的意见。
你如果愿意去,那我们全力以赴保证你的安全。如果你认为你去了应付不了,心里没有
这个底,那我们也不勉强。那我们会把下一步怎么办重新安排一下。即使你不去,我们
也一样认为你对这个案件的侦破工作,已经做了不少贡献。你是共青团员是吧?现在还
是吗?呃,不管怎么说,你这一段帮助我们工作,确实体现了一个九十年代的年轻人的
基本觉悟,体现了你们这一代青年人的献身精神,这一点是非常值得肯定的。我也可以
负责任地告诉你,等这案子破了以后,我们会到你原来的学校去向组织上反映你的情况
的,让他们重新考虑对你的处理。退一万步说,你就是回不去学校了,你的工作安排,
生活出路,我们也会帮你考虑的,这一点你放心,啊,当然这和你去不去吉林没有关
系。”
大家的目光全集中在肖童的脸上。肖童平静地说:“我去。”
这一刻屋里显得很静,只有处长面露笑容;那笑容在此时显得格外慈祥。
“我们感谢你。”
肖童看了一眼庆春,庆春的脸上说不清是感激还是担忧。她依然避开了和他的目光
碰撞,肖童却死死地看着庆春,他说:“这是我应该做的,是我的光荣!”
肖童和这几个警察在这栋古老的四合院里呆到很晚才走,警察们和他一起仔细研究
了他出去以后的注意事项,联络的方法,并且进一步对他说了不少鼓劲和激励的话,然
后又不厌其烦地对李春强明天的接头再次商量了对策。老袁让李春强明天下午三点在丰
联广场三楼的“伊都锦”专卖店的门口准时等着。那地方是个回形的天井式的建筑,上
上下下的自动电梯有好几部,还有数不清的其他进出的通道。他们可以从多个角度观察
李春强等候时周围的状况,而且进退自如。为了防止他们临时变更接头地点,决定由庆
春带刑警队的部分同志混在丰联广场的大楼里,万一他们带李春强和杜长发去其他地方,
好在后面跟出下落。
他们商量的时间一长,肖童便感到有些困乏,这似乎是毒瘾发作的前兆。他向“老
板”提出是否可以先走,“老板”同意了,站起来和他握手,慷慨激昂地说了壮行的话,
又让庆春把他送到门口。
出了四合院,天已经有些擦黑。他向庆春伸出一只手,说:“再见。”庆春也伸出
手和他握了一下,也只说了一句:“再见。”
肖童回到家里,他吸了烟,精神好起来,然后到街上吃了点东西。晚上十点钟左右,
他的BP机又响了,是欧庆春呼的,她在上面呼了两个字。
“保重。”
肖童反反复复看着那两个字,字里面好像什么都有。
第二天他准备好要带的东西,洗了一个热水澡。中午上街吃了一顿麦当劳。下午两
点多钟他给欧阳兰兰打了电话,他告诉她他已经准备好和她一起出发。
欧阳兰兰在电话里笑起来:“我一猜你就会跟我走的,所以飞机票都替你买好了。
下午五点十分的飞机,我四点钟在机场候机厅等你,你可别晚了。说实在的,我拉你走
是救你命,你要真跟那姓于的去见老袁他们的话,你今天说不定就和那姓于的一块儿让
他们撂平了。”
肖童心里跳了一下,“怎么叫撂平了?”
欧阳兰兰说:“你不知道,那天给你们的那货样,不纯少只有百分之七十五的含量。
你们于老板要真是犯傻看不出来,他今天这条命就搭上了。他花几百万买这么大一批货,
货色好坏都不搞搞清楚,肯定不是个正经买家,就算他不是个雷子,也是个糊涂蛋子。
这种人要真那么没本事,死了你也别可惜,你跟他干不值得。”
肖童心跳加速,又疑惑地说:“那货的含量究竟百分之多少谁能看得那么准,凭这
个你们怎么就能下定论!”
欧阳兰兰说:“只要是专门干这个买卖的,都有办法看出来,否则不早赔光了。老
袁他们又贼又狠的,他们才不会拿命去冒险。”欧阳兰兰在电话里的声音突然变小,
“哎,我爸下楼来了,咱们就这样儿吧。四点整我在候机厅里等你,你别忘了带身份
证。”
挂了电话,肖童马上拨了庆春办公室的电话,没有人接,又拨了她的手持电话,被
告之“用户没有开机”。他又呼她,左等右等都没有回音。抬手看看表,时间已是两点
四十分,离李春强去丰联广场接头只有二十分钟了,他跑出打电话的小商店,外面刮了
西北风,而他却是满头大汗。他几乎是站到街当中想拦住一辆出租车。过来过往的“夏
利”和“面的”都是满载,鸣着喇叭不满地从他身边绕过,有的司机还骂骂咧咧出言不
逊。他知道这二十分针对李春强和杜长发来说,就是生命!这时他听见有一个熟悉的声
音在叫他,“肖童,肖童!”他回身一看,原来是他过去的辅导老师卢林东。卢林东站
在马路边上一一辆破旧的捷达牌汽车的旁边,多少有些惊讶地招呼他。
“嘿,怎么在这儿碰见你了,你这一段干什么去了,怎么也不露一面通个消息呀。”
肖童眼睛只盯着那辆捷达,他甚至忘了应该说两句久别重逢必不可少的寒暄的话。
他上来就急急地说:“卢老师,你能送我去一趟丰联广场吗?我有急事!”
卢林东大概没想到自己的学生一离开学校就变得这么实际,多日不见一见了就开口
求人办事。于是他面露不悦地推托,“不行啊,这是我朋友的车。我现在正学车呢,他
是陪着我出来练练。刚练完,人家马上要开回去。”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解释,旁边饮料店里有个男的探出头来,冲这边喊:“老卢,有
一块钱吗?”
卢林东用下巴指指那男的,给肖童着,那是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他从兜里找出一
块钱跑着递过去了。肖童一瞥之下,发现那辆车子的钥匙竟还插在方向盘的旁边。他看
一眼卢林东,他还在饮料店门口和那男的说着什么,和他不过十步之遥。他把牙一咬,
拉开车门一头钻了进去,快速地打着火,车门都没关上就一踩油门开了出去。他听见卢
林东在身后大叫,他从反光镜上看到他和那个男的都跌跌撞撞地猛追了几步又都站下来
目瞪口呆!
他追风似地开着车直奔丰联广场,甚至不惜闯红灯不惜和抢行的车连刮带蹭。到达
丰联广场时已过了二点,他把车往门口一扔便冲进大楼。大楼的门卫在身后大声责问这
是谁的车怎么停在这儿?他连头也没回不顾一切跳上自动扶梯,冲开梯上站着的绅士小
姐快步向上攀登,假扮着逛商店的欧庆春和她手下的刑警几乎都看见了他的突然闯入,
都紧张万分不知又出了什么意外的变故。
这时肖童看见了李春强。他和杜长发一道,被几个男子簇拥着乘坐旁边的另一部自
动扶梯自上而下,和他反方向地走了一个照面。李春强也看见他了,满脸狐疑一时竟不
知该不该和他打招呼。
肖童高叫了一声:“老板,你怎么到这儿来啦?”
李春强这才回身仰头,越走越远地应道:“哟,你怎么也在这儿,是来买东西吗?”
肖童的电梯已到了二楼,他快步拐到李春强乘坐的这部下行电梯上,这时李春强和
那帮人已经下了电梯,都站在梯口看着他。李春强的脸上已恢复了镇静,说:“你不是
要陪你女朋友出去玩儿吗,你们还没走?”
肖童站在缓缓下行的电梯上,居高临下地反问:“你干什么去,晚上和我们一起吃
饭吗?”
肖童这句像念错了台词的问话,让李春强难以察觉地愣了一下,他指指周围那几个
男的说:“我晚上有饭局,朋友请客。”
肖童看看那几个陌生的男人,冷笑道:“又是老袁那帮人,他们不够朋友,上次在
燕京美食城给你喝的,是低度酒!你别以为那酒是纯的。”
李春强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脸,不解其意地胡乱应答:“你刚开始学喝酒,就非要
喝六十五度的?”
肖童说:“六十五度,七十五度也不能算纯,要喝至少喝九十度以上的!”
李春强似是恍然明白了什么,咧嘴一笑:“你还没喝呢,就说醉话了。”
那几个男的催他了:“走吧于老板。”李春强转身和他们向大门口走去,肖童在他
身后又喊了一句:
“老板,你不是说低度酒不值钱吗!”
李春强回头,会意地一笑。转身出了大门。肖童站在原地,目送他们消失在门外。
他转脸,无意间看见了立于自选店门口的欧庆春。欧庆春穿了一件浅米色的风衣,那风
衣随意地敞开着,在肖童的眼里美丽无比。
三十八


欧庆春没有听见肖童在电梯口和李春强说了些什么,她站在丰联广场大堂右侧的自
选商店的门口,看见他们俩在进行着一场表情古怪的短暂对话,然后李春强扔下肖童,
让那几个男人领着继续走向大门。这使她几乎顾不上细想肖童何以会不速而来,便不得
不目示着散在大堂里的便衣们迅速撤出大楼,走向等在门外的汽车。她看见李春强和杜
长发被那几个男人安排着分别上了两辆桑塔纳,一前一后相跟着驶离了大厦。
那两辆桑塔纳走得并不快,也许是担心走散,所以互相照顾着速度,不疾不徐地向
东直奔了三环路,欧庆春和手下的刑警们共有四部车子跟在后面,这四部车在她的指挥
下,就像进行着一场自行车的公路赛似的,轮换着充当领骑的角色,这种不断变换跟踪
顺位方法,是外线防止暴露的技术中,最基本的一种。
时值下午三点半,三环路上交通顺畅,车流不大,两辆桑塔纳若无其事地绕了半个
三环,来到宽阔的航天桥上。突然紧靠着桥当中的隔离带减速停车,而对面快车道上驶
来的两部银灰色的小本田也突然刹停。庆春看见李春强和杜长发钻出桑塔纳,被那几个
男人拥着,快速越过隔离带,分别上了两辆小本田。庆春带的四部跟踪车怕暴露都没敢
停,开车的侦察员一边在嘴里骂着,一边速度不减地从抛锚的桑塔纳身边一一驶过,她
叫同车的侦察员记下那两辆小本田的车号,然后回过头去,眼睁睁看着它们载着李春强
二人向北走远。
庆春用手持电话通知了侦察指挥中心,指挥中心立即将搜索监控两部银灰色本田的
命令,传达给了全城每一个巡警,他们还没回到处里,指挥中心已经用电话告诉了他们
对这四部汽车牌照的调查结果。原来这两部桑塔纳和两部小本田,都是登记在帝都夜总
会名下的,庆春心想,这次欧阳天也真是机关算尽,对这笔不托底的交易,他连人带车
都只用帝都夜总会一家。万一出了纰漏,也顶多断其一指,不致牵连其余四指,就像有
限责任公司似的,破了产只负有限的连带责任。
他们一直等到吃晚饭也没有接到指挥中心关于那两辆银灰色本田行踪的任何报告,
大家心急如焚。处长马占福也一直呆在刑警队的办公室里等消息。大家不停地琢磨下午
李春强杜长发被带走前肖童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丰联广场,他和李春强之间究竟做了怎样
一种微言大义的交谈,从首都机场回来的外线侦察员说,肖童四点零八分赶到了机场,
在候机大厅和欧阳兰兰见了面。同行的果然还有欧阳天及他的助理黄万平。他们已经乘
五点十分去吉林市的航班准时离港,这会儿一行四人还都在天上。
外线们正说着,电话铃响了,庆春接起来,一听声音,便眉头一展,大声叫道:
“于老板吗,你在哪儿?”
李春强在电话里说他正在回家的路上,让“老板”别着急,等回去再谈。大家这才
一块石头落了地,大大地松了口气,才想起在桌子上摆了半天早就冰凉的晚饭。
李春强和杜长发是晚上八点钟回到处里的。恰在这时吉林市局也打来电话,通报了
欧阳天一行四人到达吉林并且住进松花江宾馆的情况。
李春强和杜长发当然也没吃晚饭,庆春派人去食堂又给他们热了热饭菜,不知谁还
拿出一瓶二锅头,让他们喝两口压压惊。处长说,要喝应该是咱们喝,他们俩倒没什么,
真正受惊的可是咱们。
饭还没吃,酒也没喝,欧庆春和李春强,杜长发三人就都凑到处长屋里碰情况。李
春强情况还没谈,便先感慨万千,说别看肖童这小子平时玩世不恭又吸毒,这次他还真
是把我们俩给救了,把这案子也给救了。这帮王八蛋上次故意拿稀释的海洛因给我们做
样品,这事咱们还真是疏忽了。如果这次接头我们不假装气愤提这档子事的话,他们肯
定会怀疑,他们这次把我们带到郊外一个烧砖的厂子里去了,那地方成片的砖垛,大得
望不到边,工人都下班了,一个人影也没有,要干掉我们很容易。
庆春说,估计肖童知道这个情况以后呼我们来着,我们在丰联广场执行跟踪任务所
以把BP机都关了,李春强说,我去接头就没带BP机,免得有人给我呼上一句话再把我给
暴露了。
大家感慨后怕了一番,都说李春强杜长发吉人天相,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又说这肖
童也是神出鬼没不知什么时候就能出一个惊人之笔。处长收住话题,问:“咱们说正事
吧,这次成果如何?”
李春强拿出一小包白粉,说:“谈好了。大年初一,在天津接头交货。价钱谈到每
克叁佰五十元,这是他们新给的样品,可以送技术部门化验一下。他们说保证含量在百
分之九十左右,我估计这回不会是低度酒了,我提高数量要了两万克,他们居然也答应
了,可见他们也确实有实力。整个儿交易数额是七百万人民币。我跟他们说了,这笔货
我们也是替别人做的,是往美洲运。这次做得双方要是都合适,下次接着做。他们大概
也觉着我们可能会是个长期的买家,所以也确实想冒险做一次。”
处长点点头,迎着大家一致投来的目光,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党的笑意,他说:
“近敌作战就是来的快,我看,可以破案了。”
处长的声音虽不大,但庆春心里却好像响了一声霹雳,她身上的皮肤激动得麻苏苏
的汗毛直竖。处长又自我解嘲地笑了一下,说:“大年初一,这案子真是拖得跨了年。”
庆春提醒道:“处长,破案的现场虽然在天津,但这案子的主犯却在吉林。肖童也
还在他们千里,要不要派人去盯一下,不行我亲自去一趟如何?”
处长想了想,说:“抓欧阳天还是要依靠当地,你去盯着人家弄不好还会有意见,
出了问题责任也分不清,我看目前还是不去人为好。不过可以让他们准备好。大年初一
只要天津方面一得手,在吉林的那几个人可以马上拘捕归案。你们前一阵摸的情况再认
真清理一下,凡是可疑的人都要通知当地公安机关控制起来,证据充分的就可以抓了。
只要他们在天津一交货,欧阳天一落网,桂林的关敬山和广州的红发就可以并案提请起
诉了。”
这个会开得短促而激动人心。欧庆春他们从处长办公室出来以后,又和李春强把下
一步要做的工作简单分了分工。然后李春强、杜长发就被那班兴高采烈的年轻刑警拖去
吃饭喝酒,欧庆春就一个人骑上车子回家了。
回到家她先去了父亲的屋里,父亲这个时间照例还在看电视。她问父亲小黑晚上喂
了没有,父亲说吃晚饭前喂了一次,现在又该喂了,庆春就拿了针管灌上奶,一点点推
着喂小黑吃饭。猫也像婴儿一样,饿了就大哭大叫,一旦叼上针管,又是那么贪婪。父
亲说,别用针管喂了,有奶瓶了,就在那桌子上放着呢。用针管推不好能呛着它。
庆春到桌子上找到了奶瓶,不无惊奇地问:“还有这么小的奶瓶?这是什么时候买
的?”
父亲说:“这是上次肖童买的。”
说到肖童庆春愣了一下,默默把小奶瓶里灌满了奶蹲在纸箱前喂小黑。好久才又问:
“他什么时候买的?”
父亲似是不愿启齿似的,憋了半天,才说:“就是吃饺子那天。”
父女俩又都沉默。家里的气氛从来不是这样的。父亲眼睛在电视上,心里不知在想
什么。点了一支烟,又不抽,拿在手里,烧了一半又掐了。庆春喂完奶仍低头俯在纸箱
前,把自己的一只手指头给小黑抱着玩。她想,小黑无忧无虑,睡醒了就吃,吃饱了就
玩儿。人要是能够如此简单,饮食男女之外,再无更多喜怒哀乐,那也是莫大的幸福。
还是父亲憋不住,开口问:“庆春,这两天你又见着肖童了吗?”
庆春背对父亲蹲着,回答:“见着了。”
“你又去找他了?还是他我的你?”
“我们不是让他帮我们做点事吗,前两天在一块儿开会来着。”
“你们让他帮着做的那事,还得做多长时间呀?”
“快了,没几天就完了。”
父亲停了一下,又抽出一支烟点上,说:“我的意见,你们之间的工作关系结束之
后,你们就不要再来来往往了。总这么藕断丝连的,对你们俩都不好。”
庆春站起身来,坐在父亲斜对面,眼睛还是看着小黑。小黑也仰着脸看她。它玩儿
得刚刚兴起,瞪圆的眼睛意犹未尽。庆春说:“这事办完之后,他还是得去戒毒。”
父亲说:“那你把他送到戒毒所去。这次让他住得时间长一点,太短了看来不行。”
庆春低头不语。
父亲问:“庆春,你得跟我说句实话,你对他,是不是还有那个想法,啊,你现在
是爸爸唯一的亲人,你得跟爸爸说实话。”
庆春依然沉默,眼睛里不知在想些什么。父亲叹了口气,说:
“不是我要干涉你,以前那么多男的追你,有很多人条件相当不错,可你偏偏选了
胡新民,我没有反对。尽管你们俩并不般配。但只要你喜欢,我不干涉。可肖童的情况
就不同了。他比你小五六岁,就算这个不重要。尽管这也确实是个问题,按常规男的应
该比女的大一些,大个五六岁甚至十来岁都不算什么。如果女的比男的大这么多,就不
合适了。现在就算显不出什么来,将来生理情况发生变化,思想上,感觉上就很难同步,
很难协调了。但即便如此,如果仅仅是年龄问题,仅仅是身份经历的差别,我也顶多就
是提点参考意见,也不会横加干涉的。现在问题的关键是,他有吸毒这个毛病,这可是
个要命的事。以前他没到咱们家来,我对这方面还不大懂,这一段我看了那么多书,那
么多资料,我才知道这里面的情况。吸了毒的人,一千个人里也难有一个真正戒断再不
复吸的。这是经过科学调查的结论!你跟他在一块儿,咱们以后就得是倾家荡产,闹不
好还要家破人亡。我不是危言耸听,这已经有成千上万个例子摆在那儿了,而且,吸了
毒的人都会染上一身的病,很多人会丧失劳动能力,变成一个废人。而且,吸了毒的人
大部分都是生活失常,心理变态,人格扭曲,道德败坏,除了吸毒他们对别的都不感兴
趣,骗人撒谎是家常便饭。没钱了就骗,骗不着就偷,就抢。现在的刑事犯罪有相当一
·部分就是吸毒者干的。这毒瘾能把人的意志人格给你剥得一干二净。我知道肖童原本
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他也真心爱你,可你看他现在对你还有一点诚实的态度吗,还不照
样是满嘴瞎话。”
庆春用和父亲同样的严肃,说:“爸,肖童是为了我才吸毒的,他是在为我们工作
的时候被人骗着吸了毒的。他因为这个让学校开除了。他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您说,我
能不管他吗,我能不帮他把毒戒了吗?我可以不爱他,但不能不帮他!”
父亲的脸阴沉着,说:“生理上的瘾好戒,心理上的瘾难戒。你是打算帮他一辈子
吗?”
庆春说:“爸,我也搞了这么些年缉毒工作了,我不是不懂毒瘾是怎么回事。要戒
心瘾,主要是靠亲人的关心帮助体贴,让他对生活充满希望,要靠一个有爱心的家庭环
境,让他有幸福感。如果他在生活中找不到这些,如果他的失落,苦闷,没有人去安慰,
去开导,去化解,他当然就戒不了这个瘾。”
“他前一段住在咱们这儿,难道咱们没有安慰他吗,没有开导他吗,没有关心他吗,
他在咱们家没有幸福感吗?什么都没有吗?他怎么还是改不了?”
父亲的声调越说越高,庆春也提高了嗓音打断他:“这需要时间!”
她的嗓门压过父亲,父亲的声音戛然而止,但他的脸孔仍然激动看。庆春压低了嗓
子,她几乎用恳求的口气又说了句:“这需要耐心!”
父亲似乎没有接受,他哆嗦着说:“我不想和你吵架,这么多年我们从来没有吵过
架,你现在也是大人了,我不能把我的看法强加于你。你的看法,也不能强加于我。这
儿是我们两个人的家。”
这当然已经是吵架了。庆春心里难过极了。她站起来,抱起小黑的纸箱就离开了父
亲的房间。父亲没和她道晚安,甚至也没问她把猫抱走干什么。她回到自己的卧室,把
纸箱放在床头久久端详。心里也知道和肖童的相爱是多么遥不可及。或者,像夹在相册
里的那支干枯的玫瑰,美丽犹存,却早已枯死。只代表了风花雪月的往昔。
夜里她醒了好几次,打着手电去看熟睡的小黑。也许把对小黑的关切当做对肖童的
思念是滑稽的,但她确实一见到它安静地睡着便心潮滚滚想掉眼泪。
早上起来,她来到父亲的单元里,父亲没有像往常那样起来为她做早饭,卧室的门
也紧紧关着。她热了稀饭,炸了馒头片。煮了鸡蛋,摆在门厅的小桌上。又留了一张字
条:
“别不吃早饭。吃完了再喂一次小黑。”
整整一上午她都在开会,研究着元旦行动的每一个细节。这个行动的原则方案已经
由处里报局里,局里报部里,层层批准了。并且由局里出面联系了银行,同意借出七百
万现金,在天津提款,去天津的先头小组预定在十二月三十日当天先期抵达,与当地公
安机关取得联络,安排提款事宜,并做好接货的各项准备工作。
去天津的先头小组由欧庆春带队,三十日下午乘车走京津塘高速路到达天津。而李
春强和杜长发则都留在北京,等候那个没有约定具体时间的电话,那个电话将会通知他
们到天津的什么地方接头取货。
中午出发前庆春回了趟家,父亲的脸色已开始变得平和,但仍然少言寡语。他知道
庆春马上要走所以很快帮她下了点面。吃面时庆春告诉他过元旦自己可能回不来了,问
他一个人这年打算怎么过。他摇摇头,说,你走你的,你别管我。庆春心里老大不忍,
出谋划策说,要不你找几个老战友来打打麻将,或者你到他们那儿去。父亲说,你就别
管我了,新年又不是春节,怎么过无所谓,你春节最好就别出去了。
庆春一直是不希望父亲再续个老伴儿的,她从未主动提过这事。因为她总怕加一个
陌生人进来,这家就不知道是什么味儿了。但每逢她连续加班或者出差在外,父亲一个
人孤独在家的时候,她就觉得欠了他的。去年春节他们破了一个伪钞案,就是大年三十
长途奔袭去四川起的货,不知有几次类似的年夜饭。父亲就是这样独守空房,自斟自饮,
对影成二人的。
忠孝不能两全,她也没办法。吃完午饭,她收拾好东西,父亲和她一起出门。她说
我几天就回来了您还送什么,父亲说我正好要出去散散步今天没风。两人一路走出来,
来接庆春的车已等在路口。庆春站下与父亲告别,父亲迟疑了一下,开口说:
“等过了年,你回来,就让肖童到戒毒所把毒戒了。如果他愿意,戒完毒,我还可
以管他。”
庆春笑了,明知车里同志可能远远的会看见,她还是在父亲脸上亲了一下。父亲也
笑了一下,但笑得很苦,笑得并不开心。
他们到达天津以后,各项准备工作进展得很顺利,同时庆春也在向处长做电话汇报
时,知道了肖童在吉林一切正常。根据吉林市局发来的情况,他和欧阳兰兰父女俩头一
天上午去了骚达沟新石器遗址和文庙参观游览,中午退了酒店的房间去了松花湖滑雪场。
元旦估计是要住在那里了。
庆春空悬着的心多少放下来一些,但又很奇怪地有点隐隐的别扭,她猜不出肖童此
时的心情,他是不是没心没肺玩儿得还挺开心?
十二月三十一日,李春强。杜长发和处长先后到达天津。此前李春强如期接到老袁
的电话,要他三十号晚上到天津的利顺德饭店接头。他们到达天津后,与庆春带队的前
站同志很快会合,又与天津市公安局的同志一起开会碰了情况。会上决定,为了加强力
量,便于掩护,庆春要作为李春强的太大,和李春强假扮夫妻,一起住到利顺德饭店去。
三十九


从飞机一离开地面,欧阳兰兰的心情就显得有些兴奋。起飞时还满是阴霆的天空,
在飞机穿过厚厚的云层之后,立刻变得霞光万道。她和肖童并排坐在飞机上,晚霞透过
椭圆形的机窗,将他们向外张望的脸,镀上了一层饱满的红色,这不免更给人一种蜜月
旅行的味道。
在吉林的机场接他们的,是先期到达的建军。他从他的本地朋友那里借来一辆八成
新的丰田旅行车,把他们从机场直接拉到了松花江边的松花江宾馆。老黄去服务台开房
间的时候,特意表情暧昧地把欧阳兰兰拉到一边,问她开几个房间为好。她仓促间没听
明白,但马上恍然大悟。不由对老黄的善解人意报以不露声色的感激,她点着头说道:
“我和肖童住一间就够了。”
老黄很快办回了房卡和钥匙。欧阳天自己住了个套间,老黄跟建军合住一个标准间。
而另一个标准间,老黄把钥匙交给了欧阳兰兰,不无调侃地笑一下,说:
“我给你要了个大床。”
上了楼,进了房,果然是个大床。肖童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却没坐下来,他疑惑地问:
“我住哪儿?这房是给你的还是给我的?”
“给咱们俩的。”欧阳兰兰歪在宽大的席梦思床上,一本正经地看他。
“咱们俩?咱们俩又不是两口子,怎么能住在一块儿。”
“你年纪不大,怎么那么封建!”
“你爸爸知道吗?他知道咱俩住一块儿吗?”
“他应该知道吧。老黄安排的。”
肖童愣愣地站在屋子当中,两条眉毛皱成了一条直线,依然一动不动,非常不快的
样子,说:“我跟你说兰兰,我有我的生活原则,咱们什么都没有定,我不能和你住在
一间屋里,我答应陪你出来散散心,可没答应跟你这样。我这人就是这脾气,没说好的
事不喜欢别人强迫我!”
欧阳兰兰盯着他那张严肃的脸,一时说不清自己的感受,是恼火,是羞辱,还是愤
恨!也许,还有几分敬佩。连她自己也奇怪,肖童越是难以诱惑,越是坚持本色,她反
倒越是加深了一层喜欢和占据的欲望。但他的态度毕竟让她有些下不来台,幸好这时老
黄过来敲门喊他们下去吃饭,她的尴尬才暂时缓解下来。
吃饭时肖童一直闷闷不乐,搞得一人向隅满座不欢。欧阳兰兰低声对老黄说:“你
再给他开间房吧。”老黄半笑不笑地问:“怎么啦?”她说:“刚才我们俩吵架了,我
不想和他一起住。”老黄说:“咳!”
晚饭后欧阳兰兰以和解的态度,对肖童说要不要我陪你出去走走?肖童没精打采地
说晕飞机想早睡,他谁也不理,进了自己的房间便挂上“请勿打扰”牌再没了声息。欧
阳兰兰没想到头一天便是这么别扭。她一个人呆着无聊,便去找老黄。老黄和建军的屋
里没人,他们这会儿都聚在父亲的屋里。
她走进父亲的房间时他们正在谈着什么,见她进来便中断下来,话题自然转换到肖
童身上。父亲问:“你们俩又吵什么架了,干吗分开住?”
欧阳兰兰往沙发里狠狠一坐,不说话。
父亲又对老黄说:“你以后不能再给他开房让他单独住,这两天他单住还凑合,过
两天离开这儿以后绝对不行。咱们毕竟对那姓于的没把握,万一老袁接头出了问题,肖
童再给姓于的打电话,把咱们的行踪都给露出去,那他就不是咱们的人质倒成人家的卧
底了。”
老黄笑道:“我见过这样的,越嫁到有钱人家越要拿着架子,怕人家小看了他。不
过这种人倒是女的多,男的这么工于心计的还是少见。”
父亲转脸问她:“他到底爱不爱你,他对你到底有没有感情?”
欧阳兰兰嘴硬:“没感情他跟我出来干什么。”停了一下,又说:“他的自尊心比
女的还强。”
一直没说话的建军拉着脸说:“我就看不出他有什么值得你这么呵着他,要学问没
学问要事业没事业,还是个大烟鬼,你跟他以后……”
欧阳兰兰目光凌厉地瞪着建军,把他后面的话硬是给瞪回去了。
父亲说:“我一直就说肖童对你并不合适,既然你死去活来非喜欢他不可,我也只
能是宁拆一座庙,不拆一门亲了。我当初出主意让你给他点儿白粉,一来是看你弄不住
他就寻死觅活的,二来,咳,我还以为只要肖童一吸了毒,一上了瘾,你肯定会很快讨
厌他的。没想到你真是鬼迷心窍了。你得知道,一个吸毒上瘾的人,那不能叫什么人了。
你要爱他,有你后悔的时候。”
欧阳兰兰说:“我会帮他戒的。外国那些电影明星,体育明星,净是吸毒的。全世
界都知道他们吸毒,可人家戏照演,球照踢,大家还是喜欢他们。马拉多纳都五次复出
了,现在踢一场球还五万美金呢。美国的年轻人有百分之二三十都吸大麻吸古柯叶,人
家都不活啦!人家美国前总统福特的夫人也吸毒,后来戒了毒不也过得好好的吗!”
父亲闷了一会儿,说:“他要戒你赶快帮他戒。我都快破产了,我不可能像养个马
拉多纳和总统夫人那么供着他。”
欧阳兰兰有些动气,她觉得父亲不该当着老黄和建军的面给她这种脸色。她站起来
开门就走,说:“我们不用你养,我离开这个家自食其力,我就不信我活不下去!”
老黄照例又担任了调和的角色,拉住她,推上门,说:“你爸爸说的都是实话,今
年夏天公司在广西云南做赔了一笔生意,连老本都搭上了。”
欧阳兰兰随即驳斥道:“公司这么些年开了那么多地方,什么歌厅酒楼夜总会,站
着房子躺着地,噢,一到我用钱的时候钱就没了。我用几个钱了?”
老黄苦笑:“要不说你大小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呢。那些个物业大部分都是靠贷款
搞的,生意也都不景气,能还本付息就不错了,公司现在真没钱了。要不然你爸爸也不
会冒险跟那姓于的搭关系,咱们和他可从没打过交道。”
父亲皱着眉,语气严厉:“你自食其力,你能干什么?”
欧阳兰兰赌着气,拼命把话往狠了说:“你能干什么,我就能干什么!”
父亲愣了半天,终于把气泄下来,说:“兰兰,你现在真是,怎么越大越不懂事了,
我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就是不想让你再和我们似地冒这个风险了,想让你有个家过平平
安安的日子。将来我老了,你黄叔叔、建军,我们都老了,干不动了,也能有个去处。
我们就到你那儿去,平平安安度个晚年,得个善终。我这想法你都知道,你都知道你干
吗还说这种气话,你伤我的心你觉得过瘾是不是?”
欧阳兰兰默默地听完,知道自己错了,但还是拉开父亲的房门,走出屋子。老黄跟
出来,语重心长地说:“兰兰,你爸爸这辈子可全是为了你,你怎么着也不该为一个肖
童伤他的心呀。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最疼你的未了还是你爸爸。”
欧阳兰兰在走廊里站下来,若有所思,老黄又说:
“你跟肖童,你们究竟到什么程度了?他对你到底怎么样?你觉得能靠他一辈子吗?
这种年纪小的人不一定靠得住。”
欧阳兰兰低头说:“没办法,我就是喜欢他。”
老黄做了个虽然含蓄但能看得出来的下流的手势,“你跟他,你们做过没有?”
“什么?”欧阳兰兰先是愣一下,随即皱眉说:“我们的关系是很纯洁的,你们干
吗老把我们想得那么坏!”
老黄用过来人的口气,老于世故地教导她:“兰兰,你要真喜欢他,你得跟他做,
你得让他舒服了,他才离不了你。一次舒服了,他就会要第二次,这跟吸毒是一个道理。
这方面舒服不舒服,对男的很重要。”
欧阳兰兰听了,若有所动,她抬头,犹豫了一下,说:“老黄,你能不能帮我个
忙?”
“干什么呀?”
“你,或者你让建军,把肖童那盒烟给我拿出来。”
“烟?”
“一个镀金的小铁盒,里边装了点那种烟。”
老黄点头:“啊,明白了。不过你要真想让他戒,还是得先跟他说好,他得有这个
心,否则你看不住他。”
欧阳兰兰说:“这你就别管了,我爸不是说了吗,下一站不能让他单独住,我手里
要不拿住这个东西,控制得了他吗!”
老黄会意地笑笑,说:“还是你聪明。”他包打天下地说了句:“这事你放心吧。”
走了。
欧阳兰兰回到房里洗了澡,然后,歪在床上有心无心地看电视。半个小时后,有人
敲门,老黄和建军果然神通广大地带来了那只镀金铁盒前来邀赏。欧阳兰兰不无惊讶地
问道:“你们真是手眼通天,怎么这么快就拿出来了?”
老黄小事一桩他说:“我打电话把肖童叫到我房间里跟他商量这两大的活动安排,
听听他的意见。建军就让服务员打开他房间,进去就拿出来了,还不是和探囊取物一样。
服务员知道我们是一起的。”
欧阳兰兰夸了建军几句,建军沉着脸,不说话。老黄见欧阳兰兰已经穿上了睡衣,
便不再逗留,拉着建军走了。
欧阳兰兰藏好了那只小铁盒,心里多少有些解气和得意,也有了些平衡。她一边胡
思乱想,一边接着看电视。东北酒店的暖气都烧得很热,她只穿一件睡衣,丝毫没有冷
意。刚看到“晚间新闻”,又有人敲门。一听就知道准不是老黄和建军,因为那敲门声
显得格外的脆弱和无力。
她问,谁?
门外答,我。
她跳起来,拉开门,肖童进来了,只穿了薄薄的衬衣,光着脚。她知道他来干什么,
一看他脸色她就知道他嘴里含了什么话语。
“我的烟找不见,就是你给我的那烟,没有了。你这次出来带那种烟了吗。”
他的声音带着克制不住的急切和恐慌,欧阳兰兰若无其事地坐在床上,说:“噢,
那烟呀,是我让建军拿走了。”
肖童大睁着眼,脸微微有点抖,声音也哆嗦着:“你……干吗呀?”
欧阳兰兰说:“我想让你戒了。”
他呆了一呆,出乎意料快地主动过来蹲在了她的跟前,孩子似地拉住她央求道:
“我会戒的,我一定戒,现在我难受极了,真的,你先给我一支好不好,我以后一定戒
好不好。”
欧阳兰兰一脸的严肃不苟,暗地里却心花怒放。她一看见肖童这样匍匐在自己脚下
苦苦哀求便快感无限。她不疾不徐地说:“给你烟,可以。可咱们俩得说说清楚,你说
咱们俩认识到现在了,我对你怎么样?”
“你对我?还行啊。”
“还行?”
“好,你对我好。真的,我现在真的特难受。”
“你说我对你好是吗,那你对我怎么样呢?你对我好不好?”
“也好,也好。”
“怎么好法?”
“我不是陪你出来散心了吗。”
“你说你到底喜欢不喜欢我?”
“喜欢喜欢。”
“怎么喜欢法儿?”
“我不是陪你出来了吗。”
欧阳兰兰突然抱住他,在他汗淋淋的脸上亲着,说:“那你过来好吗?我要你陪在
我身边。”
肖童迟疑了一下,说:“可我现在特难受。我这样儿也没法陪你。”
“我给你烟,你抽完了就留下来陪我好吗?”
“好好,烟放哪儿了?”
欧阳兰兰站起来,从写字台的抽屉里取出一支烟。她是在藏那镀金铁盒的时候,特
意取出来单放在这里的。肖童颤颤抖抖地接了烟,就坐在床边的地毯上,用力地,全心
全意地,一口一口地抽着。欧阳兰兰搂着他不停地摸他的脸,他抽烟的样子,他的每一
个动作,都让她心疼,可怜。肖童抽完烟,脸上气色渐渐好转。他把头仰在床上,闭着
眼休息了片刻,突然站起来,向房门走去。欧阳兰兰心里一急,叫了一声:
“肖童!”
肖童站了一下,还是无情无义地拉开门,欧阳兰兰发着狠地威胁:
“肖童,你要走,就再也别来跟我要烟,我不伺候你了!你要犯瘾了就自己撞墙去
吧!我告诉你,你他妈别再厚着脸皮敲我的门!”
肖童的脚步还是跨出去了,房门砰然关住,欧阳兰兰呆呆地坐在地毯上,整个屋子
显得空空荡荡。电视里,一个醉汉正在哈哈大笑,夸张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而她却欲
哭无泪,恨死了肖童!
这一夜她的梦千奇百怪。她梦见自己手持利刃追杀肖童,又梦见肖童双手使枪追杀
她。她逃到一个青烟缭绕的穷乡僻壤,发现已至穷途末路,转身回眸又见肖童对她含情
脉脉,她心下顿时转危为安,脸上百媚待生,肖童却突然变脸朝她开枪当当当当!在震
耳的枪声中她死了也醒了,惊魂未定听见有人敲门。
外面的大还是黑着的,窗帘的缝隙处泄露着浓浓的夜色。她看看床头柜上的电子表,
却已是早晨六点钟,她惊恐地一时分不清那敲门声是梦是真。
“谁?”她问。
“我。”
又是肖童。
她恨透了肖童,但还是没有一点犹豫地爬起来,给他打开了门。
肖童头发乱乱的,脸色枯黄,他没有进来,站在门外,目光恍惚地说:“对不起。”
欧阳兰兰怨恨地瞪着他,心却忽地软了。她把门完全拉开,说:“进来吧。”
肖童进来了,屋里昏沉沉的只亮着一只床头灯。欧阳兰兰什么都没问,便又从抽屉
里拿出一支烟来递了过去,肖童接了,还是靠床坐在地上吸,和上次连动作姿态全都相
同。欧阳兰兰看着他。心里故态复萌,还是忍不住满腔的怜悯和心疼。她想老黄说的对,
也许我太不像个女人了,不知道该怎么让男人舒服,也许肖童就因为这个才冷淡我,他
以前的那个女朋友有胆子跑到夜总会大庭广众之下和他撒泼,估计上了床也一定浪得不
行。她一定花样翻新让肖童神魂离窍欲仙欲死。老黄四十多了地说的不是至理名言也是
经验之谈,这方面舒服不舒服对男人很重要!她想也许我和那个女人相比,是太保守大
古板太没用了。
于是在肖童吸烟时她就开始抚摸他,她甚至动手解开他的衬衣,把手伸进怀里去触
摸他发热的胸膛。和他虚弱枯瘦的面容相反,他的胸肌依然那么充实和有力。她的手在
他的身上游移着,肆无忌惮地一路往下摸。肖童只顾抽烟,对她的温存无暇顾及。抽完
烟他照例把头仰在床上,享受着海洛因带来的轻松和惬意,他毫无反抗地让她把他的衣
裤全部解开,他闭着双眼仿佛进入了一种幻觉和梦境。
那个凌晨对欧阳兰兰来说是历史性的一页,当一切都安静下来以后,肖童就在她的
床上昏昏睡去,她独自走进卫生间,站在淋浴龙头下面,让热水长久地冲洗,脸上始终
带着笑意。她不知道肖童是不是舒服了,但他刚才那么大口地喘息,似乎证明了他有快
感,而她自己当然也相当地满足。肖童显然不是一个力量型的男子,缺乏那种疾风暴雨
的撞击,同时也不够温柔。细致,他甚至一直处在一种半梦半醒的被动中。但是毕竟,
和肖童的肌肤相亲使她感到一种梦想成真的归宿和胜利,他的每一寸肌肤都让她激动和
新奇。
天亮了,她没有急着穿上衣服,只在赤裸的身上裹了一块浴中。她把窗帘拉开,初
升的阳光平射进来,使她的皮肤金灿灿地十分好看。她对自己的身材一向自信,在男人
的眼里,如果她的相貌被打到八十分的话,那么她的身材,可以打到一百一!
阳光刺醒了肖童,他迷迷糊糊坐起来,发现自己的裸体在阳光下暴露无遗,连忙拉
上被单,结结巴巴问:“昨天,昨天我一直睡在这儿吗?我什么时候来的?”
欧阳兰兰双手抱肩,雍容自得地看着他,声色平静地说:“你昨天找我来要烟抽,
你忘了吗?”
肖童的记忆在迅速地恢复,他倒像是女人破身受了多大刺激似的,神色发呆地说:
“我的衣服呢?”
欧阳兰兰猫玩耗子般地冷笑:“你昨天强奸了我,也忘了吗?现在想穿上衣服一抹
脸就走,是不是?”
出乎欧阳兰兰意料的是,肖童并没有一句争吵和辩解,他竟突然翻身躺下,把被单
蒙在头上,双肩像发病一样抖动着,无声地哭起来。这一下倒把她弄慌了,跑过去拉开
被单,抱住他,不住地哄劝:“这都是我愿意的,是我愿意的,你是不是害怕了?”但
无论她说什么,肖童都一句不答,他拼命压抑着哭泣,伤心得泪流满面。
欧阳兰兰后来想了很久,她始终不敢断定肖童为什么会哭。一般只有少女才会在初
夜之后恐慌落泪,或喜极而泣,想不到肖童这样一个冷面男人竟也有如此脆弱的小儿女
态。也许真是爱屋及乌的惯性,她觉得肖童的每一个性格表现都那么新鲜有趣,她喜欢
他高傲冷酷的神态,喜欢他放荡不羁的行迹,也喜欢他像奴隶一样跪下来好话说尽,还
喜欢他孩子似的慌乱和哭泣,她想肖童真是一个奇特的尤物,女人在他身上可以同时找
到征服和被征服两种截然不同的快感。
整整一天肖童沉默不语,欧阳兰兰也不多和地说话。大概她的本性更偏向于对异性
的征服,所以肖童越沉闷,她就越满足。她突然有一种大女人的自豪,相信以自己的温
情、心智、手段和耐心,对任何男人都可战无不胜。
这一天他们在骚达沟新石器遗址和文庙走马观花地看了看。与其说他们对遗址和庙
有什么兴趣,不如说纯粹是悠闲一下心情。中午,他们回到宾馆里吃了饭,老黄便去退
了房。他们坐上那辆丰田旅行车,去了吉林市郊的丰满水库,也就是著名的滑雪胜地松
花湖。他们住进松花湖畔的一个被称为疗养院的宾馆后,马上就出来去游了湖。
据说今年松花湖的雪格外好,入冬后己下过几场名副其实的大雪。未到隆冬时节,
已是雪满山原,冰封湖面,极目所望,银装素裹,让人心旷神怡。在这一片银白的世界
里,每个人的心都有一种被净化的感觉。欧阳兰兰见肖童冻红的脸上有了一丝神往的笑
意,便问他:
“你喜欢这里吗?”
肖童没有看她,但居然用了一种温和的声音回答:“喜欢。”
“喜欢什么?”
“很,很纯洁吧。”
这也许是此时此地所有人都会有的心情,都会有的感叹。欧阳兰兰说:“我也喜
欢。”
疗养院的大门离湖很近,湖边有一些当地农民租给游客的雪橇,他们就租了两只这
种被当地人称做马拉爬犁的雪橇向湖的深处滑去。拉橇的马是那种古画上清朝皇帝狩猎
时乘坐的矮脚关东马,样子淳朴但步伐稳健。马身上的串串铃铛叮当作响,响出了一种
无忧无虑的欢快和热闹。远处的岸上,有片片白烨。直立的树干,闪着银灰的光泽,
“枯密的树枝,则是烟一样的迷离。整个儿湖面,被崇山峻岭环绕。湖宽处白雪万顷,
有平原般的辽阔。湖窄处巨岩夹峙,又如隘口般险峻。欧阳兰兰大声欢笑着,她的笑声
无遮无拦地传得很远很远。她留意着肖童,他没有笑,白雪的照射使他总是眯着眼睛。
他眯着眼睛就像是在笑一样,脸上的肌肉显得祥和而滑稽。
游了半天的湖,很尽兴。欧阳兰兰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雪原,算是见了世面。但
同是面对雪的壮观,父亲。老黄和建军他们却不为所动,也许因为他们以前都来过这里,
甚至对每一条小路的来龙去脉,都像走了多少遍似地那么谙熟。
回到疗养院,已是吃晚饭的时间,他们在暖烘烘的餐厅里,吃了这松花湖特产的清
蒸白鱼和水煮鳌花鱼,据说这两种鱼都是以前给皇上进贡的无上佳品,肉细且无刺。父
亲一边吃一边说要找一天夜里到湖上去看渔民的凿冰夜钓,钓上来现烧现吃,那才叫别
有风味。
晚上,老黄没再征求任何人的意见便只开了三间房。肖童什么都没说就跟着欧阳兰
兰进了同一间屋子。他进屋关了门,第一件事就是要烟抽。他已经一整天没有吸一口烟
了,也许是松花湖壮美的雪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延缓了毒瘾的发作。
抽完烟,他坐在床上发呆,既不说话,也不脱掉厚重的外衣。欧阳兰兰没好气地说:
“是不是还想一个人睡?要想的话走廊上睡去,我可不拦着你!”
肖童没有说话,默默地脱了外衣,晚上欧阳兰兰如愿以偿地和他同床共枕,尽管肖
童严实地穿了长袖长筒的内衣裤,但毕竟是上了她的床。这是他们一起度过的头一个完
整的夜晚。上床前肖童试探着问她那盒烟放在哪儿了,能不能还给他让他自己保管。欧
阳兰兰自是断然拒绝。她说,放在我这儿还能控制你一下,省得你没节制地抽越抽瘾越
大,到时候中毒太深想戒都难戒了。肖童说,我肯定控制量一天不超过两支还不行吗。
欧阳兰兰说,烟盒在建军那儿,你想要找他要去。她知道肖童与建军有那么点新仇旧恨,
一提建军他准得知难而退地缩回去。
果然他不再纠缠,熄灯躺下,两人一夜无话。肖童背向着她,她也不气,反而很温
柔地从背后抱着他。他一动不动,木头一样,她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
依然是凌晨,她先醒来,看见怀抱里的肖童还在熟睡,她把手伸进他的内衣,轻轻
地摸他,从上到下,他醒了,扭过身依然把背脊给她,嘟哝着说,别闹了我困着呢,但
她的动作并未中止,手指轻轻的,游丝一样,温柔得不可抗拒,没用多久,肖童的身体
终于兴奋起来,老黄说得千真万确,“一次舒服了,他就想要第二次。”只不过一天一
夜的功夫,她和肖童居然来了两次。
事毕,她开了灯,肖童趴在床上,把脸转向另一面,回避着灯光,也回避着她。她
用手轻轻抚摸着他光光的脊背,问道:“喂,昨天早上,你哭什么?”
肖童不理她。
她摇摇他,有点撒娇地说:“告诉我嘛。”
肖童突然撑起身子,转过脸恶狠狠地瞪她,说:“因为我恨你!”
他说完跳下床,气急败坏地快速地往身上穿衣服,然后坐在沙发上闭着眼对她不搭
不理。
她把身子靠在床头板上,缓缓地问:“你是不是,还在想着那个女孩儿?”
肖童没有动,也没有回答,但他睁开了眼睛,显然他留意了这句问话。
“我没说错吧?”
肖童怀疑地看她,“哪个女孩儿?”
“大闹帝都夜总会的那个。”
肖童才想起来似地,不耐烦地又闭上眼睛,“随你怎么想吧。”他说。
他们就这么坐着,有一问没一答地说着些斗气的话,一直到大亮。
天亮了,他们上山去滑雪,这儿有全国数一数二的滑雪场。对滑雪的新奇暂时代替
了两人之间的龃龉。欧阳兰兰看得出来。肖童玩得不能说开心,但很用心,也许滑雪使
他又找回了一个少壮男人的虎虎生气。
滑了一天雪,大家都很疲劳,第二天早上,吃饭时,父亲宣布今天在疗养院里休息
一天,哪儿也不去了。他让大家养精蓄锐,夜里好到湖上去看渔民们破冰捕鱼。
这一天正是阳历的大年三十,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
四十



阳历大年三十的晚上,按照计划,庆春陪着李春强和杜长发,乘出租车来到海河之
滨的利顺德饭店。天津公安局的同志说起利顺德,都有几分天津卫的骄傲。他们说天津
在全国的直辖中中,现在虽比不过北京上海,将来的重庆也可能后来居上,但天津的利
顺德可算得上中国涉外饭店的第一家。他们说的当然是年头,利顺德建店至今大约有将
近一百四十年的历史了,算得上是一个陈年的古董。
庆春他们下了出租车走进大堂,前台迎面一座长形的浮雕极其触目。浮雕上依次绘
刻着百年来出入这块风云聚散之地的名人和伟人们。凸现着利顺德甚至整个几天津的历
史地位。他们在前台登记时,李春强拉着老板的架子,问接待生你们这里有什么特色客
房吗?你们可是百年老店。接待生振振有词地介绍说我们这儿二○八房是总统套房您有
兴趣住住吗?一九一二年孙中山赴京晤袁,一九二四年北上反段,都是住的这套房子。
庆春想巧了,这次他们来也是会晤老袁,当然此老袁非彼老袁也,而且房价也贵得令人
咋舌。接待生又推荐徐世昌、黎无洪。袁世凯用过的房间。杜长发一听都很贵,就说你
能不能给我们挑点好人住过的。怎么净挑些祸国殃民不得好死的家伙,听着那么不吉利。
接待生笑着看看李春强和欧庆春,说:“我们这儿吉利的房子可大多了,大至乾坤
历史,小至风花雪月,不知你们喜欢哪一类。蔡锷在这儿幽会过小凤仙,张学良在这儿
与赵四小姐订下终身,你们二位要不要在他们的房间过一夜?”
杜长发瞪着眼,风马牛不相及地说:“我们老板娘最不喜欢第三者插足了,你别净
搞这种情人约会的房间,有正经的没有?”
接待生说:“那让您老板住三0九房吧,是美国第三十一届总统胡佛住过的,当年
他在这儿谋夺开滦煤矿,后来当了总统,又发财又升官,够吉利了吧。”
李春强不想多啰呷嗦了,对杜长发说:“就是它吧。”
于是杜长发就要了这一间,同时让接待生在同一层再挑个房间给他住。接待生推荐
了三三二房。说这位先生我看您身高体壮,要是愿意沾点文气的话这问最好,这是当年
梅兰芳梅大师住的房子。
他们拿了这两间房的钥匙,让行李员拎着行李乘电梯上楼。在现代化的电梯旁边,
美国奥迪斯公司一九二四年安装的一部手摇升降机,居然还在运行。而大堂拐角处的一
只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雕花长椅,已在那里安坐了百年。行李员一路为他们介绍着饭
店的各种传统陈设,诸如中国人没铰辫子时就亮起来的灯泡和比他祖爷爷的爷爷岁数还
大的电话机之类,引经据典,如数家珍。他们到了房间后,由杜长发统一为那位几乎像
博物馆讲解员一样的行李员付了小费,便各自关了房门在屋里等接头的电话。
欧庆春和李春强在走进这个房间的半分钟后,所有的好奇便消失殆尽。这位美国前
总统住过的房子看上去并无出众之处。也可能他当时只有二十四岁,还是个一文不名的
毛头小子。庆春想,还不如到袁世凯的那个房间看看是什么样子呢。她对李春强说:
“不知道老袁今天是不是也住在这里,咱们要是在窃园大盗的老袁的房间和毒品贩子的
老袁接头的话,出去就能写部小说了。”
李春强没有呼应她的感慨,坐在沙发上歪着头问:“怎么样,初为人妇的感觉,找
着没有?”
庆春先是一愣,然后冷笑一下,说:“我在胡新民那儿早找着了。”
李春强尖锐地跟了一句:“还在谁那儿找着过?”
庆春正视着李春强,沉下脸,说:“春强,我可是一向尊重你。”
屋里的光线似乎有意昏暗着,只亮着床头的两只小灯。李春强坐在阴影里,庆春看
不清他的脸庞。这老式的房子开间很大,屋顶很高,人在其中不免有些渺小。这种空旷
感又给他们一种隔膜,仿佛彼此相距很远,说话的声音也带了些空洞的回声。
李春强说:“我也尊重你。当初,你选择胡新民的时候,咱们熟悉的同学都不信,
我也想不通,但我尊重你的选择。前两天我妈一个朋友来串门儿,给我妈算命,我也加
塞儿让她算了一算。她说我命中福禄财寿都有,唯独缺了喜,我妈当时还不高兴了。我
说妈你别不高兴,她算得对。庆春我知道你喜欢标新立异,你总是要给人惊奇。我有时
确实……,确实会一时接受不了。可这两天我想了很多,我想了咱们相识的这七八年,
我想不管你选择了什么,我都应该尊重你。”
庆春站在窗前,透过纱帘可以看到月光下封冻的海河。李春强的这番话使他在她的
心目中立刻成为一个亲人的角色,成为一个可以承接她的一切委屈和苦闷的宽宏大量的
大哥,是的,他们毕竟如他所说亲密地相处了七八年!她心里的千言万语,好像压抑了
很久很久,她真需要有一个可以信赖的倾听者,好把它们决堤而出,但她还是忍住了,
只吐了几个字:
“肖童,他又复吸了。”
“什么?”李春强坐在阴影里没动,但口气中显然有几分惊讶。他张嘴刚想说什么,
但又吞回去。斟酌了一会儿,才平静地说:“戒毒又复吸的,百分之九十五,他只不过
没能免俗罢了。”
而欧庆春却不能像李春强那样,把这件事当做一种沿途风景,因为这件事可能已经
使她看不到彼岸了,那种孤独的彻痛是刻骨铭心的,她像是自问自说地喃喃道:“他是
答应过我的。他是向我做过保证的。也许我们不该再派他去找欧阳兰兰,他们勾引了他,
他就又吸上了。”
李春强的口气已经不是那种见怪不怪的冷漠,而是变得严肃起来:“那么这个情况
你跟处长说过吗?他又复吸的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你怎么不说呢?”
庆春默不作答,她知道她没有揭发此事对她的职责来说是一个错误,如果处长和李
春强知道他又吸上了毒,他们可能就不会相信他了。甚至可能不会让他跟欧阳兰兰到吉
林去,她也说不清她替他隐瞒是为了他的面子,还是为了自己的面子。
李春强马上用客房里的电话和处长通了话,他在电话里报告了肖童复吸的事,并且
和处长进行了讨论。令庆春感到欣慰的是,他们讨论的结果似乎一致认为肖童还是可信
的,因为他在这个正在执行的计划中几乎没有失误过,而且在去吉林的最后一刻还拯救
了李春强和杜长发,也拯救了整个儿计划。
李春强挂了电话,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彼此依旧远远地坐着。庆春没有问他处长还
说了什么,是李春强自己先开了口:“处长问咱们俩这夫妻装得怎么样。我说咱们俩都
没体会过这种角色,都没找着感觉呢。”
庆春没有接话,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
李春强又说:“我想知道,你和肖童,你们定了吗?”
庆春没有回答,她不知该怎么回答。
李春强说:“我说了我会尊重你的,但肖童,他最终能把毒彻底戒了吗?我没有别
的意思,我只是为你担心。”
庆春说:“春强,今天我不想谈这个,今后我究竟会怎么样。我自己也不知道。”
李春强不再说话,闷闷地打着火抽烟,香烟在昏暗中红光如豆。庆春想,这大概是
6.16案最后的一个夜晚了。这个让她激动,也给她悲伤,在她经历中最为惊心动魄的
案件,终将结束。而它给她带来的这个意外的插曲又将如何曲终人散呢?这插曲的旋律
也许是动人的,因为它的浪漫,也因为它的愁苦。但它的尾声,却不忍卒听。她不止一
次地在最无望的时候想起肖童那充满自信的声音,那声音来自她家夜里伸手不见五指的
楼道,肖童用满不在乎的口吻对她说:“再黑的路我也趟得过去!”那声音也来自司马
台险象环生的悬关断路,他在那陡峭的天梯尽头高声呐喊:“嘿!咱们都走到这一步了,
谁也不许半途而废!”肖童的豪言壮语和浪漫的执迷,总是给她鼓舞。但她也同样不止
一次地看到他无望的眼泪,徒劳的哀求,和难以原谅的失信。他连自己都挽救不了,怎
么还能给她支撑?
晚上八点,他们等待的那个电话来了。电话是打到李春强的手机上的。果然是老袁
那油滑的腔调:“于老板真准时啊,你在几号房?都准备齐了吗?”
李春强说:“齐了,没准备齐能来吗。你在哪儿?在天津吗?”
对方没有透露自己的位置,但表示马上就会赶到饭店楼下的“泰晤士”咖啡厅。李
春强说好啊,我在那儿恭候。
挂断电话,李春强又用庆春的手持电话和处长报告了情况,并且通知了三三二房的
杜长发。然后他和庆春一道离开了房间,去了楼下的“泰晤士”咖啡厅。
他们走进这间古老的咖啡厅才发现,老袁已经坐在一个角落里,正怡然自得地呷着
一杯浓浓的咖啡,欣赏着餐厅里那支西洋乐队的演奏呢。李春强和庆春搭着臂款款而至,
与老袁同桌而坐。杜长发则坐在邻桌,给自己要了一杯啤酒。
对老袁来说,欧庆春是个生面孔,他冷静但又专注地上下打量着这位漂亮的女人。
李春强介绍说,这是我太太,他才伸手和庆春握了一下。
“啊,幸会。”老袁笑笑,随即奉上一句恭维:“于老板精明强干,太太也这么漂
亮。”
李春强开门见山:“咱们怎么着啊?”
老袁用手指捻了一下,不紧不慢地说:“这个你不是都带了吗,带了就好说。”
李春强问:“你们的东西呢,也准备好了吗?”
老袁答非所问,指指上面,“钱在房间里吗?我先上去点一点。”
李春强说:“咱们这不是做买卖吗,没见到东西,我哪儿能把钱拿出来?”
老袁说:“只要钱的数目对,我马上带你去拿东西。”
李春强说:“我先看东西,东西在,我马上交钱。”
老袁想了想,说:“这样吧,你带上钱,跟我走,见了东西,一手钱一手货,同时
清点。”
李春强说:“你想带我上哪儿去?那地方保险吗?”
老袁笑笑:“你跟我走就行了。”
李春强也笑笑:“我跟你走没问题,但钱我不能带。咱们去哪儿,去什么地方我都
不知道,就拖上一麻袋票子跟你走?老袁你没做过生意吧。”
老袁又笑:“不是我没做过生意,我是看你会不会做生意。”他把声音压低一些,
说:“明天早上六点,你们备好一辆车,带上钱,我们会有一辆车在饭店门口等你们,
你们跟着这辆车走。记住,你们只能去一辆车。”
“去哪儿?”
李春强板着脸问。老袁却掏出二百块钱放在桌上,起身离座,笑吟吟地说:“想想
吧,这么好的货,这么便宜的价钱,可没处再找啦。要做不了我们不勉强,今天的咖啡
我请客。”
他说完,手里拨着手持电话,轻轻松松地走了。李春强和欧庆春似乎没有完全反应
过来,他己消失在咖啡厅的门口。
晚上,李春强让庆春留在房间里,以防老袁他们万一打电话来好有人接应。他和杜
长发溜回市局汇报去了,直到半夜才回来。他回来时庆春已经在床上睡着了。他轻轻开
了门轻轻在卫生间里擦了脸,然后和衣躺在沙发上。直到早上五点三十分的叫醒电话将
他们叫醒。
叫醒电话是杜长发在三三二房打来的。他们匆匆洗漱,吃了一点随身带的面包,李
春强边吃边把昨天夜里汇报的情况和对今天行动的布置向庆春简单交待了一遍。凌晨六
点整,他们三人走出饭店大门。天还没有亮,街上也没有人,封冻的海河上弥漫着厚重
的雾气,一切都笼罩在灰色的严寒之中,大门外的马路边上,已经停着两辆车,一辆是
一部五吨的冷柜车,在它的后面,有一辆北京牌照的银灰色的本田。
从本田车里下来几个人,其中一个冲着李春强叫了一声“于老板!”从声音中他们
听出那正是老袁。
李春强走过去,和老袁寒喧。老袁疑惑地看着那辆冷柜车,问道:“这是你们的车
吗?干吗要开这么大个家伙?”
李春强笑笑,说:“钱在里面。”似乎是为了释疑,他叫司机把冷柜的后门打开,
在昏黄的路灯下隐约可以看到,里边除了几只大皮箱外,空空如也,李春强当着老袁的
面,用钥匙打开其中一只皮箱,露出满满一箱灰色的百元大钞,他笑道:“这车就跟银
行的押运车一样,子弹都打不透的。”
李春强关上皮箱,让杜长发坐进冷柜,看着那几只箱子。杜长发一边拖着肥肥的身
子往上爬,一边笑着说:“老板你可别把冷冻开关打开,要不我可就成冻肉了。”李春
强没有搭理他,把重重的车门砰地一声关死,然后冲老袁说了句:“这多保险!”
老袁的神经松下来,也许因为李春强这边加上司机只有四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女的,
似乎不足多虑。他笑着拍拍李春强的肩膀,说:“走吧,你们跟在后面别走丢了,路还
远着呢。”
李春强说了句:“开慢点。”便拉着庆春坐进了冷柜车的驾驶室。欧庆春坐在他和
司机的中间,听见他对司机小声嘱咐:“慢点开,他们会等咱们。”
庆春知道这话的意义,是为照顾跟踪和隐蔽的同志。她看见那辆银色本田已经启动,
缓缓滑过冷柜车的左舷,向前开去,冷柜车也就随之开动起来。
汽车穿过天津凌晨冷清的街道,路灯依稀,星月宛然。他们跟着前边那辆不明终点
的幽灵一样的本田,驶过一条条大街和小巷,一直开上了京津塘高速公路,很快就把天
津市区甩在了身后。
李春强用手持电话向处长通报着去向和位置。庆春知道处长此时正在他们身后望不
见的地方,率领着主力部队紧步后尘。这个案子的跟踪一直是采取宁丢勿暴的原则,包
括吉林方面,他们都要求不能死跟,万一,让欧阳天察觉已被警方监视,那几乎可以肯
定他会取消这笔预定的生意。包括昨天晚上老袁从利顺德出去,因为他明显地采取了反
跟踪的手段,所以天津市局的外线跟到一半也放弃了。
他们沿着京津塘高速公路向海的方向行进。当天色泛白,浓雾散去,前面的银灰本
田便离开高速路向北塘方向驶去。当东方天际出现了一片华丽的红晕时,他们驶入了一
片望不到边际的像滩涂一样的盐场。汽车顺着一条冻土小路颠簸着向盐场的深处开去。
两边是井字形的一畦畦整齐划一的晒盐池。冬天的土地是黑色的,除了偶而能看到一两
堆小山一样的盐堆在远处被晨曦点染着,泛出一些娇柔的粉色外,整个儿滩涂只能看见
几片匍匐在黑土上的白亮亮的冰碴。李春强骂道:“这帮兔崽子,弄这么个地方交货,
是他妈怎么琢磨出来的,也真够难为他们了。”开车的侦察员和欧庆春都没有搭腔,可
心里都知道这地方的险恶之处,在于后续人马不能明目张胆地跟进盐场,即便他们提前
知道这个地点,也没法事先隐蔽任何力量。这里四面一望无垠,三公里以内的所有景物,
皆是一览无余。他们此时的视线所及,除了前方不远出现了两辆轿车之外,竟再也见不
到一个人影,前方出现的那两部汽车因此而给人几分神秘和恐怖。开车的侦察员说:
“他们来了!”声音中显然透出一丝紧张。
那两辆汽车已经停了下来。等候着他们越走越近。这是一处晒盐池之间的空地。从
远处飘来的阵阵腥气中,可以衡量出大海的距离。
前面的小本田也停下来,老袁几乎是和对面两部车里的人同时拉开了车门。李春强
也拉开门下去了。司机也下去了。只有庆春还留在车里,她紧张地数着对方的人数,观
察着整个儿场面,右手紧紧地在下面握着枪柄。
连老袁在内,对方一共来了十个人。
李春强和司机跟着老袁过去,与那帮人说了几句什么,又跟他们走到其中一辆轿车
的尾部,有人把车的后盖打开。后盖遮住了李春强的身体。但庆春知道这是那帮人在让
他验货,也许因为这周围空空荡荡没有一点人气,而且他们以十比四占尽优势,所以那
帮人的神态显得相当的轻松和懈怠。老袁笑呵呵地陪李春强走过来,拍着肩膀递着香烟
谈笑风生。庆春知道这会儿自己该下去了。
她跳下冷柜车高高的驾驶室,显然立即吸引了一些目光。李春强招呼着他们走到冷
柜车的尾部,他自己不动手,假意点烟,大声吆喝着让他们把车门打开。
庆春知道再过几秒钟战斗就要打响。她踱到车头占住了有利的位置,裤兜里握枪的
手已经热得出汗。她看见一个身高马大的年轻人上去转动冷柜车后门的手柄,转到一半
那门突然砰地一声从里边被撞开。庆春按照自己想好的动作,等那门砰地一开就拔出了
手枪,她想说:“举起手来别动!”可声音还未出口,车尾处已经响起一片震天动地的
呐喊。数不清有多少身穿橄榄绿的武警战士天兵天将般地从车上跃下,冲锋枪叭叭叭的
射击声在清晨旷野的寒气中惊魂夺魄!
庆春不清楚怎么一下子就开起枪来了,枪声也许说明了有人拒捕。这使这场抓捕行
动从一开始便显现了残酷和血腥。庆春和那个司机将枪平端着,断了这帮人的退路。她
同时也提防了身后,她早注意到那两部车的旁边还留着一个人,她用枪逼着他双手过顶,
同时喝令他趴在地上,大多数毒贩此时已经都在武警战士的威喝声中双手抱头趴在地上。
只有一个毒贩的叫喊压过一切声音,像什么东西爆炸了一样响亮:
“你们都把枪放下!都放下!把枪放下!”
庆春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她看见这个膀大腰圆的家伙不知怎么抱住了李春强,
用枪顶着他的头部,以他的身体做掩护,慢慢地,一步一步移向装着毒品的轿车。她看
见,李春强不知何时已经负了伤,移动的脚步拖出一道长长的血迹,红血渗入黑土,转
眼间也变成了黑色。
她这时也看清了,一共有六个身强力壮的武警突击队员,此刻都将冲锋枪端至齐肩,
对准了那个敢于顽抗的毒贩,杜长发的手枪也夹在其中。庆春上前叫了一声:“都别开
枪!”她突然意识到在李春强已被敌人控制之后,她已经责无旁贷地成为这场战斗的指
挥员。
双方用枪,用人质,用嘶声的叫喊对峙着,那毒贩已经拖着流血不止的李春强移至
汽车的门边。在这十几秒钟的过程中,老袁曾一度想从地上爬起来和挟持者一起走,被
一个突击队员用枪狠狠戳了一下脑袋,他噢地叫了一声又趴下了。
突击队员和杜长发仍然用武器和喊声威胁着趴在地上的人,“趴好,不许动!”欧
庆春则冲挟持者叫道:
“你别开枪,我们可以谈判,你可以先让他上你们的车。我和你谈!”
挟持者依然用枪顶住李春强的脑袋,看上去李春强已经处在半昏迷的状态。趴在汽
车边上的那个家伙被挟持者示意着跳起来,钻进汽车,把车子轰地一声发动起来。欧庆
春嘴里不停地说着:“你别伤害他,我们和你谈判,你可以提条件。他已经不行了你先
让他上车。你有什么条件……”挟持者一句话不答,拉开车的后门,拖着李春强往车里
钻,这时,庆春的枪迅雷不及掩耳地响了!她在挟持者上车时半个身子无意问暴露出来
的一刹那果断扣动扳机,那一刻她自己的呼吸也随着头脑中瞬间的空白和紧张而窒息,
但耳朵里却还可以听见自己手枪沙哑的枪声。一条腿已经进了车厢的挟持者往后一仰,
直直地摔在地上。汽车却不顾一切地开动起来,把已经断气的挟持者甩在车门外,呼扇
着那扇没有关上的车门夺路而逃。庆春和扮装成司机的侦察员连忙奔向另一辆车准备去
追。车还未发动就听见前面逃走的车里发出沉闷的一声枪响,那车子随后七扭八歪冲进
晒盐池里,瘫痪似地熄了火。
庆春和那侦察员冲向晒盐池里的车子。杜长发也冲过来了。他们看见驾驶座上,那
毒贩的身子趴在方向盘上,鲜血从脑后的一只枪眼里汨汨流出,染红了半个肩头,李春
强手里握一把手枪,昏迷在后座上。
事后庆春才知道,冷柜车的后门一开,毒匪中有人一眼看见车里有武警,便首先开
了枪,反应之快令人难以置信。武警突击队员是随后才开的枪。后来查明,虽然开始的
混战只延续了四五秒钟,但六个武警中有四名开了枪,毒贩中有两个,包括那个挟持者,
开了枪。当时李春强正站在老袁身边点烟,枪还没有掏出来肩部就中了一弹,子弹深深
地嵌入肩胛,所幸离心脏甚远。
李春强和庆春原来都认为老袁这帮人一见到武警一定全蒙了。武警是藏在这辆经过
特别改装的冷柜车的夹层中的,夹层设在冷柜的头端和顶部,不上车仔细察看,只远远
睃一眼是发现不了这道夹皮墙的。老袁这帮人见李春强三男一女开了辆空载的冷柜车,
以为敌寡我众,都有些掉以轻心。而李春强也以为用这辆特洛伊木马式的冷柜车坚壁着
六个突击队员肯定出其不意,因此,也多少有些松懈,他后来承认自己确实没想到这帮
亡命徒会开枪这么快。
这是庆春从警六年来,经历的第一次有严重伤亡的战斗。毒贩两死两伤,但生擒了
匪首老袁。李春强伤在左肩,虽然一度失血昏迷,但送医院抢救后,很快脱离了危险。
处长率领的后续人马在战斗结束的二十分钟后,才赶到这里,那时李春强和两个受伤的
毒贩已被运走,只留了杜长发和三个武警弹押着其余毒贩,守护着七百万现金和毒品。
把李春强送到医院是庆春亲自开的车。她顺着京津塘高速路疯了似地往天津方向开,
把另一辆拉着那两个受伤毒贩的车远远地甩在后面。她那时不知道李春强的伤到底有多
重。她刚刚在他生日那天祝过他长命百岁,她执著地相信他能如愿地闯过这一关。
医院里这一天人很多,欧庆春冲进急救室,拉住一个医生就亮出证件说明情况。医
生们马上找来担架,没办任何手续就直接把李春强推进了手术室。
在进手术室之前李春强苏醒了。他第一眼就看见了跟着担架车往手术室走的欧庆春,
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艰难的笑意。那笑意让庆春激动得几乎难以言语。
他颤抖着向庆春伸出一只手,庆春接过来紧紧握住,他嘴角动了动,好像说了句什
么。庆春俯下身来,终于听清了他微弱的声音:
“你……你的枪法,很准了……”
庆春点点头,她冲他会意地笑了笑。他又说:“我,可能不行了……”庆春轻轻地
温柔地摇着头,说;“你一定行的,做了手术你就会好的。我们还得在二起干呢!”
担架车快推到手术室门口了。医生打断他们:“不要讲话了,不要讲话了,你要节
约体力,啊!”但李春强仍然挣扎着用轻得像耳语般的声音,对庆春说道:
“你,一定要让他戒了,这样对你,才行……”
庆春没有接话,担架就推进手术室了。她听懂了他说的是肖童。她那时不知道李春
强还能不能活着被推出这个大门。如果他牺牲了,难道这句话就成了他的临终遗言?
庆春的鼻子发酸。
两个小时后李春强被推出了手术室,他像死人一样昏睡着。这时处长和杜长发以及
天津市局的领导都已赶来,和庆春一起迎在手术室的门外。随后出来的医生神情坦然地
告诉他们手术非常顺利,病人已脱离危险。大家的心情这才放饿下来,一齐顺着手术室
外长长的走廊向楼外走去。
处长问庆春:“李春强情绪怎么样,手术前都说了什么?”
庆春说:“他没说什么只是问罪犯都抓到没有,任务是不是都完成了。”
处长说:“你们任务完成得很好,在这么不利的地形条件下制服这批亡命之徒,缴
获价值数百万的毒品,应该说战果辉煌。立功受奖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大家都笑。
处长也笑。笑完,他面孔严肃下来,把庆春拉到一旁说:“有个不好的消息。刚才
我们正要通知吉林中局采取行动,他们先来了电话……”
“怎么了?”庆春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不测,不由紧张起来。处长停了一下,小声说:
“欧阳天和欧阳兰兰,失踪了。”
“肖童呢?”
“如果他还活着,”处长不敢肯定地说,“那他应该还是和他们在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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