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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鴦鴛錦帕

  一燈大師低低歎了口氣道:“其實真正的禍根,還在我自己。我大理國小君,雖不如中華天子那般後宮三千,但後妃嬪禦,人數也是眾多,唉,這當真作孽。想我自來好武,少近婦人,連皇后也數日難得一見,其餘貴妃宮嬪,哪里還有親近的日子?”說到此處,向四名弟子道:“這事的內裏因由,你們原也不知其詳,今日好教你們明白。”
  黃蓉心道:“他們當真不知,總算沒有騙我。”只聽一燈說道:“我眾妃嬪見我日常練功學武,有的瞧著好玩,纏著要學。我也就隨便指點一二,好教她們練了健身延年。內中有一個姓劉的貴妃,天資特別穎悟,竟然一教便會,一點即透,難得她年紀輕輕,整日勤修苦練,武功大有進境。也是合當有事,那日她在園中練武,卻給周伯通周師兄撞見了。那位周師兄是個第一好武之人,生性又是天真爛漫,不知男女之防,眼見劉貴妃練得起勁,立即上前和她過招。周師兄得自他師哥王真人的親傳,劉貴妃哪里是他對手……”黃蓉低聲道:“啊喲,他出手不知輕重,定是將劉貴妃打傷了?”一燈大師道:“人倒沒有打傷,他是三招兩式,就以點穴法將劉貴妃點倒,隨即問她服是不服。劉貴妃自然欽服。周師兄解開她的穴道,甚是得意,便即高談闊論,說起點穴功夫的秘奧來。劉貴妃本來就在求我傳她點穴功夫,可是你們想,這門高深武功,我如何能傳給後宮妃嬪?她聽周師兄這麽說,正是投其所好,當即恭恭敬敬的向他請教。”黃蓉道:“咳,那老頑童可得意啦。”一燈道:“你識得周師兄?”黃蓉笑道:“咱們是老朋友了,他在桃花島上住了十多年沒離開一步。”一燈道:“他這樣的性兒,怎能耽得住?”黃蓉笑道:“是給我爹爹關著的,最近才放了他。”一燈點頭道:“這就是了。周師兄身子好罷?”黃蓉道:“身子倒好,就是越老越瘋,不成樣兒。”指著郭靖,抿嘴笑道:“老頑童跟他拜了把子,結成了義兄義弟。”
  一燈大師忍不住莞爾微笑,接著說道:“這點穴功夫除了父女、母子、夫婦,向來是男師不傳女徒,女師不傳男徒的……”黃蓉道:“為甚麽?”一燈道:“男女授受不親啊。你想,若非周身穴道一一摸到點到,這門功夫焉能授受?”黃蓉道:“那你不是點了我周身穴道麽?”那漁人與農夫怪她老是打岔,說些不打緊的閒話,齊向她橫了一眼。黃蓉也向兩人白了一眼,道:“怎麽?我問不得麽?”一燈微笑道:“問得問得。你是小女孩兒,又是救命要緊,那自作別論。”黃蓉道:“好罷,就算如此。後來怎樣?”一燈道:“後來一個教一個學,周師兄血氣方剛,劉貴妃正當妙齡,兩個人肌膚相接,日久生情,終於鬧到了難以收拾的田地……”黃蓉欲待詢問,口唇一動,終於忍住,只聽一燈接著道:“有人前來對我稟告,我心中雖氣,礙于王真人面子,只是裝作不曉,哪知後來卻給王真人知覺了,想是周師兄性子爽直,不善隱瞞……”黃蓉再也忍不住,問道:“甚麽事啊?甚麽事鬧到難以收拾?”一燈一時不易措辭,微一躊躇才道:“他們並非夫婦,卻有了夫婦之事。”黃蓉道:“啊,我知道啦,老頑童和劉貴妃生了個兒子。”一燈道:“唉,那倒不是。他們相識才十來天,怎能生兒育女?王真人發覺之後,將周師兄捆縛了,帶到我跟前來讓我處置。我們學武之人義氣為重,女色為輕,豈能為一個女子傷了朋友交情?我當即解開他的捆縛,並把劉貴妃叫來,命他們結成夫婦。哪知周師兄大叫大嚷,說道本來不知這是錯事,既然這事不好,那就殺他頭也決計不幹,無論如何不肯娶劉貴妃為妻。當時王真人歎道:若不是早知他傻裏傻氣,不分好歹,做出這等大壞門規之事來,早已一劍將他斬了。”黃蓉伸了伸舌頭,笑道:“老頑童好險!”一燈接著道:“這一來我可氣了,說道:‘周師兄,我確是甘願割愛相贈。豈有他意?自古道:兄弟如手足,夫妻如衣服。區區一個女子,又當得甚麽大事?’”
  黃蓉急道:“呸,呸,伯伯,你瞧不起女子,這幾句話簡直胡說八道。”那農夫再也忍不住了,大聲道:“你別打岔,成不成?”黃蓉道:“他說話不對,我定然要駁。”在漁、樵、耕、讀四人,一燈大師既是君,又是師,對他說出來的話,別說口中決不會辯駁半句,連心中也是奉若神聖,這時聽得黃蓉信口恣肆,都不禁又驚又怒。
  一燈大師卻並不在意,繼續講述:“周師兄聽了這話,只是搖頭。我心中更怒,說道:‘你若愛她,何以堅執不要?倘若並不愛她,又何以做出這等事來?我大理國雖是小邦,難道容得你如此上門欺辱?’周師兄呆了半晌不語,突然雙膝跪地,向著我磕了幾個響頭,說道:‘段皇爺,是我的不是,你要殺我,也是該的,我不敢還手。’我萬料不到他竟會如此,一時無言可對,只道:‘我怎會殺你?’他道:‘那麽我走啦!’從懷中抽出一塊錦帕,遞給劉貴妃道:‘還你。’劉貴妃慘然一笑,卻不接過。周師兄松了手,那錦帕就落在我的足邊。周師兄更不打話,揚長出宮,一別十餘年,此後就沒再聽到他的音訊。王真人向我道歉再三,跟著也走了,聽說他是年秋天就撒手仙遊。王真人英風仁俠,並世無出其右,唉……”黃蓉道:“王真人的武功或許比你高些,但說到英風仁俠,我看也就未必勝得過伯伯。他收的七個弟子就都平平無奇,差勁得很。那塊錦帕後來怎樣?”四弟子心中都怪她女孩兒家就只留意這些手帕啦、衣服啦的小事,卻聽師父說道:“我見劉貴妃失魂落魄般的呆著,心中好生氣惱,拾起錦帕,只見帕上織著一幅鴦鴛戲水之圖,咳,這自是劉貴妃送給他的定情之物啦。我冷笑一聲,卻見一對鴦鴛之旁,還繡著一首小詞……”黃蓉心中一凜,忙問:“可是‘四張機,鴦鴛織就欲雙飛’?”那農夫厲聲喝道:“連我們也不知,你怎麽又知道了?老是瞎說八道的打岔!”哪知一燈大師卻歎道:“正是這首詞,你也知道了?”此言一出,四大弟子相顧駭然。
  郭靖跳了起來,叫道:“我想起啦。那日在桃花島上,周大哥給毒蛇咬了,神智迷糊,嘴裏便反來覆去的念這首詞。正是,正是……四張機,鴦鴛織就……又有甚麽甚麽頭先白。蓉兒,還有甚麽?我記不得了。”黃蓉低聲念道:“四張機,鴦鴛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郭靖伸掌一拍大腿,道:“一點兒也不錯。周大哥曾說美貌女子見不得,一見就會得罪好朋友,惹師哥生氣,又說決不能讓她摸你周身穴道,否則要倒大黴。蓉兒,他還勸我別跟你好呢。”黃蓉嗔道:“呸,老頑童,下次見了,瞧我擰不擰他耳朵!”忽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道:“那天在臨安府,我隨口開了個玩笑,說他娶不成老婆,老頑童忽然發了半天脾氣,顛倒為了這個。”郭靖道:“我聽瑛姑念這首詞,總好像是聽見過的,可是始終想不起來。咦,蓉兒,瑛姑怎麽也知道?”黃蓉歎道:“唉,瑛姑就是那位劉貴妃啊。”四大弟子中只有那書生已猜到了五六成,其餘三人都極是驚異,一齊望著師父。一燈低聲道:“姑娘聰明伶俐,果真不愧是藥兄之女。劉貴妃小名一個‘瑛’字。那日我將錦帕擲了給她,此後不再召見。我鬱鬱不樂,國務也不理會,整日以練功自遣……”黃蓉插嘴道:“伯伯,你心中很愛她啊,你知不知道?若是不愛,就不會老是不開心啦。”四大弟子惱她出言無狀,齊聲叫道:“姑娘!”黃蓉道:“怎麽?我說錯了?伯伯,你說我錯了麽?”一燈黯然道:“此後大半年中,我沒召見劉貴妃,但睡夢之中卻常和她相會。一天晚上半夜夢回,再也忍耐不住,決意前去探望。我也不讓宮女太監知曉,悄悄去她寢宮,想瞧瞧她在幹些甚麽。剛到她寢宮屋頂,便聽得裏面傳出一陣兒啼之聲。咳,屋面上霜濃風寒,我竟怔怔的站了半夜,直到黎明方才下來,就此得了一場大病。”
  黃蓉心想他以皇帝之尊,深更半夜在宮裏飛簷走壁,去探望自己妃子,實在大是奇事。四弟子卻想起師父這場病不但勢頭兇猛,而且纏綿甚久,以他這身武功,早就風寒不侵,縱有疾病,也不致久久不愈,此時方知當年是心中傷痛,自暴自棄,才不以內功抵禦病魔。
  黃蓉又問:“劉貴妃給你生了個兒子,豈不甚好?伯伯你幹麽要不開心?”一燈道:“傻孩子,這孩子是周師兄生的。”黃蓉道:“周師兄早就走啦,難道他又偷偷回來跟她相會?”一燈道:“不是的。你沒聽見過‘十月懷胎’這句話嗎?”黃蓉恍然大悟,道:“啊,我明白啦。那小孩兒一定生得很像老頑童,兩耳招風,鼻子翹起,否則你怎知不是你生的呢?”一燈大師道:“那又何必見到方知?這些日子中我不曾和劉貴妃親近,孩子自然不是我的了。”黃蓉似懂非懂,但知再問下去必定不妥,也就不再追問。
  只聽一燈道:“我這場病生了大半年,痊愈之後,勉力排遣,也不再去想這回事。過了兩年有餘,一日夜晚,我正在臥室裏打坐,忽然門帷掀起,劉貴妃沖了進來。門外的太監和兩名侍衛急忙阻攔,但哪里攔得住,都被她揮掌打了開去。我擡起頭來,只見她臂彎裏抱著孩子,臉上神色驚恐異常,跪在地下放聲大哭,只是磕頭,叫道:‘求皇爺開恩,大慈大悲,饒了孩子!’“我起身一瞧,只見那孩子滿臉通紅、氣喘甚急,抱起來細細查察,他背後肋骨已折斷了五根。劉貴妃哭道:‘皇爺,賤妾罪該萬死,但求皇爺赦了孩子的小命。’我聽她說得奇怪,問道:‘孩子怎麽啦?’她只是磕頭哀求。我問:‘是誰打傷他的?’劉貴妃不答,只哭叫:‘求皇爺開恩饒了他。’我摸不著頭腦。她又道:‘皇爺踢我的死,我決無半句怨言,這孩子,這孩子……’我道:“誰又來踢你死啦?到底孩子是怎生傷的?’劉貴妃擡起頭來,顫聲道:‘難道不是皇爺派侍衛來打死這孩子麽?’我知事出蹺蹊,忙問:‘是侍衛打傷的?哪個奴才這麽大膽?’劉貴妃叫道:‘啊,不是皇爺的聖旨,那麽孩子有救啦!’說了這句話,就昏倒在地下。
  “我將她扶起,放在床上,把孩子放在她身邊。過了半晌,她才醒了轉來,拉住我手哭訴。原來她正拍著孩子睡覺,窗中突然躍進一個蒙了面的禦前侍衛,拉起孩子,在他背上拍了一掌。劉貴妃急忙上前阻攔,那侍衛一把將她推開,又在孩子胸口拍了一掌,這才哈哈大笑,越窗而出。那侍衛武功極高,她又認定是我派去殺她兒子,當下不敢追趕,徑行來我寢宮哀求。“我越聽越是驚奇,再細查孩子的傷勢,卻瞧不出是被甚麽功夫所傷,只是帶脈已被震斷,那刺客實非庸手。可是他又顯然手下留情,嬰兒如此幼弱,居然身受兩掌尚有氣息。當下我立即到她的臥室查看,瓦面和窗檻上果然留著極淡的足印。我對劉貴妃道:‘這刺客本領甚高,尤其輕功非同小可。大理國中除我之外,再無第二人有此功力。’劉貴妃忽然驚呼:‘難道是他?他幹麽要殺死自己兒子?’她此言一出,臉色登時有如死灰。”黃蓉也是低低驚呼一聲,道:“老頑童不會這麽壞罷?”一燈大師道:“當時我卻以為定是周師兄所為。除他之外,當世高手之中,又有誰會無緣無故的來加害一個嬰兒?料得他是不願留下孽種,貽羞武林。劉貴妃說出此言,又羞又急,又驚又愧,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又道:‘不,決不是他!那笑聲定然不是他!’我道:‘你在驚惶之中,怎認得明白?’她道:‘這笑聲我永遠記得,我做了鬼也忘不了!不,決不是他!’”眾人聽到這裏,身上都驟感一陣寒意。郭靖與黃蓉心中泛起瑛姑的言語容貌,想像當日她說那幾句話時咬牙切齒的神情,不禁凜然畏怖。一燈大師接著道:“當時我見她說得如此斬釘截鐵,也就信了。只是猜想不出刺客到底是誰。我也曾想,難道是王真人的弟子馬鈺、丘處機、王處一他們之中的一個?為了保全全真教的令譽,竟爾千里迢迢的趕來殺人滅口……”郭靖口唇動了一下,要待說話,只是不敢打斷一燈大師的話頭。一燈見了,道:“你想說甚麽,但說不妨。”郭靖道:“馬道長、丘道長他們都是俠義英雄,決不會做這等事。”一燈道:“王處一我曾在華山見過,人品確是很不錯的。旁人如何就不知了。不過若是他們,輕輕一掌就打死了嬰兒,卻何以又打得他半死不活?”他擡頭望著窗子,臉上一片茫然,十多年前的這個疑團,始終沒能在心中解開,禪院中一時寂靜無聲,過了片刻,一燈道:“好,我再說下去……”
  黃蓉忽然大聲說道:“確然無疑,定是歐陽鋒。”一燈道:“後來我也猜想到他。但歐陽鋒是西域人,身材極是高大,比常人要高出一個頭。據劉貴妃說,那兇手卻又較常人矮小。”黃蓉道:“這就奇了。”一燈道:“我當時推究不出,劉貴妃抱著孩子只是哭泣。這孩子的傷勢雖沒黃姑娘這次所受的沈重,只是他年紀幼小,抵擋不起,若要醫愈,也要我大耗元氣。我躊躇良久,見劉貴妃哭得可憐,好幾次想開口說要給他醫治,但每次總想到只要這一出手,日後華山二次論劍,再也無望獨魁群雄,《九陰真經》休想染指。唉,王真人說此經是武林的一大禍端,傷害人命,戕賊人心,實是半點不假。為了此經,我仁愛之心竟然全喪,一直沈吟了大半個時辰,方始決定為他醫治。唉,在這大半個時辰之中,我實是個禽獸不如的卑鄙小人。最可恨的是,到後來我決定出手治傷,也並非改過遷善,只是抵擋不住劉貴妃的苦苦哀求。”
  黃蓉道:“伯伯,我說你心中十分愛她,一點兒也沒講錯。”一燈似乎沒聽見她的話,繼續說道:“她見我答應治傷,喜得暈了過去。我先給她推宮過血,救醒了她,然後解開孩子的繈褓,以便用先天功給他推拿,哪知繈褓一解開,露出了孩子胸口的肚兜,登時教我呆在當地,做聲不得。但見肚兜上織著一對鴦鴛,旁邊繡著那首‘四張機’的詞,原來這個肚兜,正是用當年周師兄還給她那塊錦帕做的。“劉貴妃見到我的神情,知道事情不妙,她臉如死灰,咬緊牙關,從腰間拔出一柄匕首對著自己胸口,叫道:‘皇爺,我再無面目活在人世,只求你大恩大德,准我用自己性命換了孩子性命,我來世做犬做馬,報答你的恩情。’說著匕首一落,猛往心口插入。”眾人雖明知劉貴妃此時尚在人世,但也都不禁低聲驚呼。
  一燈大師說到此處,似乎已非向眾人講述過去事跡,只是自言自語:“我急忙使擒拿法將她匕首奪下,饒是出手得快,但她匕首已傷了肌膚,胸口滲出大片鮮血。我怕她再要尋死,點了她手足的穴道,包紮了她胸前傷口,讓她坐在椅上休息。她一言不發,只是望著我,眼中盡是哀懇之情。我們兩人都不說一句話,那時寢宮中只有一樣聲音,就是孩子急促的喘氣聲。“我聽著孩子的喘氣,想起了許多許多往事:她最初怎樣進宮來,我怎樣教她練武,對她怎樣寵愛。她一直敬重我、怕我,柔順的侍奉我,不敢有半點違背我的心意,可是她從來沒真心愛過我。我本來不知道,可是那天見到她對周師兄的神色,我就懂了。一個女子真正全心全意愛一個人的時候,原來竟會這樣的瞧他。她眼怔怔的望著周師兄將錦帕投在地下,眼怔怔的望著他轉身出宮。她這片眼光教我寢不安枕、食不甘味的想了幾年,現在又見到這片眼光了。她又在為一個人而心碎,不過這次不是為了情人,是為她的兒子,是她跟情人生的兒子!“大丈夫生當世間,受人如此欺辱,枉為一國之君!我想到這裏,不禁怒火填膺,一提足,將面前一張象牙圓凳踢得粉碎,擡起頭來,不覺呆了,我道:‘你……你的頭發怎麽啦?’她好似沒聽見我的話,只是望著孩子。我以前真的不懂,一個人的目光之中,能有這麽多的疼愛,這麽多的憐惜。她這時已知我是決計不肯救這孩子的了,在他還活著的時候,多看一刻是一刻。“我拿過一面鏡子,放在她面前,道:‘你看你的頭發!’原來剛才這短短幾個時辰,在她宛似過了幾十年。那時她還不過十八九歲,這幾個時辰中驚懼、憂愁、悔恨、失望、傷心,諸般心情夾攻,鬢邊竟現出了無數白發!“她全沒留心自己的容貌有了甚麽改變,只怪鏡子擋住了她眼光,使她看不到孩子,她說:‘鏡子,拿開。’她說得很直率,忘了我是皇爺,是主子。我很奇怪,心裏想:她一直愛惜自己的容顏,怎麽這時卻全不理會?當下將鏡子擲開,只見她目不轉瞬的凝視著孩子,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會盼望得這麽懇切,只盼那孩子能活著。我知道,她恨不得自己的性命能鑽到孩子的身體裏,代替他那正在一點一滴失卻的性命。”說到這裏,郭靖與黃蓉同時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想:“當我受了重傷,眼見難愈之時,你也是這樣的瞧著我啊。”兩人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握住了對方的手,兩顆心勃勃跳動,感到全身溫暖,當聽到別人傷心欲絕的不幸之時,不自禁想到自己的幸福,因為親愛的人就在自己身旁坐著,因為她的傷勢已經好了,不會再死。是的,不會再死,在這兩個少年人的心中,對方是永遠不會死的。
  只聽一燈大師繼續說道:“我實在不忍,幾次想要出手救她孩子,但那塊錦帕平平正正的包在孩子胸口。錦帕上繡著一對鴦鴛,親親熱熱的頭頸偎倚著頭頸,這對鴦鴛的頭是白的,這本來是白頭偕老的口彩,但為甚麽說‘可憐未老頭先白’?我一轉頭見到她鬢邊的白發,忽然出了一身冷汗,我心中又剛硬起來,說道:‘好,你們倆要白頭偕老,卻把我冷冷清清的撇在宮裏做皇帝!這是你倆生的孩子,我為甚麽要耗損精力來救活他?’“她向我望了一眼,這是最後的一眼,眼色中充滿了怨毒與仇恨。她以後永遠沒再瞧我,可是這一眼我到死也忘不了。她冷冷的道:‘放開我,我要抱孩子!’她這兩句話說得十分嚴峻,倒像她是我的主子,教人難以違抗,於是我解開了她穴道。她把孩子抱在懷裏,孩子一定痛得難當,想哭,但哭不出半點聲音,小臉兒脹得發紫,雙眼望著母親,求她相救。可是我心中剛硬,沒半點兒慈心。我見她頭發一根一根的由黑變灰,由灰變白,不知這是我心中的幻象,還是當真如此,只聽她柔聲道:‘孩子,媽沒本事救你,媽卻能教你不再受苦,你安安靜靜的睡罷,睡罷,孩子,你永遠不會醒啦!’我聽她輕輕的唱起歌兒來哄著孩子,唱得真好聽,喏喏,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你們聽!”眾人聽他如此說,卻聽不到半點歌聲,不禁相顧駭然。那書生道:“師父,你說得累了,請歇歇罷。”
  一燈大師恍若不聞,繼續說道:“孩子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但隨即又痛得全身抽動。她又柔聲道:‘我的寶貝心肝,你睡著了,身上就不痛啦,一點兒也不苦啦!’猛聽得波的一聲,她一匕首插在孩子心窩之中。”
  黃蓉一聲驚呼,緊緊抓住郭靖手臂,其餘各人也是臉上均無半點血色。一燈大師卻不理會,又道:“我大叫一聲,退了幾步,險些摔倒,心中混混沌沌,一片茫然。只見她慢慢站起身來,低低的道:‘總有一日,我要用這匕首在你心口也戳一刀。’她指著自己手腕上的玉環,說道:‘這是我進宮那天你給我的,你等著罷,哪一天我把玉環還你,哪一天這匕首跟著也來了!’”一燈說到這裏,把玉環在手指上又轉了一圈,微微一笑,說道:“就是這玉環,我等了十幾年,今天總算等到了。”黃蓉道:“伯伯,她自己殺死兒子,與你何干?孩子又不是你打傷的。況且她用毒藥害你,縱使當年有甚麽仇怨,也是一報還一報的清償了。我到山下去打發她走路,不許她再來騷擾……”她話未說完,那小沙彌匆匆進來,道:“師父,山下又送來這東西。”雙手捧著一個小小的布包。一燈接過揭開,眾人齊聲驚呼,原來包內正是那錦帕所做的嬰兒肚兜。錦緞色已變黃,上面織著的那對鴦鴛卻燦然如新。兩只鴦鴛之間穿了一個刀孔,孔旁是一灘已變成黑色的血跡。一燈呆望肚兜,淒然不語,過了良久,才道:“鴦鴛織就欲雙飛,嘿,欲雙飛,到頭來總成一夢。她抱著兒子的屍體,縱聲長笑,從窗中一躍而出,飛身上屋,轉眼不見了影蹤。我不飲不食,苦思了三日三夜,終於大徹大悟,將皇位傳給我大兒子,就此出家為僧。”
  他指著四個弟子道:“他們跟隨我久了,不願離開,和我一起到大理城外的天龍寺住。起初三年,四人輪流在朝輔佐我兒,後來我兒熟習了政務,國家清平無事。我們又遇上大雪山采藥、歐陽鋒傷人之事,大夥兒搬到了這裏,也就沒再回大理去。“我心腸剛硬,不肯救那孩子性命,此後十來年中,日日夜夜教我不得安息,總盼多救世人,贖此大罪。他們卻不知我的苦衷,總是時加阻攔。唉,其實,就算救活千人萬人,那孩子總是死了,除非我把自己性命還了他,這罪孽又哪能消除得了?我天天在等候瑛姑的消息,等她來把匕首刺入我心窩之中,怕只怕等不及她到來,我卻壽數已終,這場因果難了。好啦,眼下總算給我盼到了。她又何必在九花玉露丸中混入毒藥?我若知她下毒之後跟著就到,這幾個時辰總支援得住,也不用師弟費神給我解毒了。”
  黃蓉氣憤憤的道:“這女人心腸好毒!她早已查到伯伯的住處,就怕自己功夫不濟,處心積慮的在等待時機,剛巧碰到我給裘鐵掌打傷,就指引我來求治。雙管齊下,既讓你耗損了真力,再乘機下毒,真想不到我竟成了這惡婦手中害人的利器。伯伯,歐陽鋒那幅畫又怎到了她的手裏?這畫又有甚麽干系?”一燈大師取過小幾上那部《大莊嚴論經》,翻到一處,讀道:“畫中故事出於天竺角城:昔有一王,名曰屍毗,精勤苦行,求正等正覺之法。一日有大鷹追逐一鴿,鴿飛入屍毗王腋下,舉身戰怖。大鷹求王見還,說道:‘國王救鴿,鷹卻不免餓死。’王自念救一害一,於理不然,於是即取利刀,自割股肉與鷹。那鷹又道:‘國王所割之肉,須與鴿身等重。’屍毗王命取天平,鴿與股肉各置一盤,但股肉割盡,鴿身猶低。王續割胸、背、臂、脅俱盡,仍不及鴿身之重,王舉身而上天平。於是大地震動,諸天作樂,天女散花,芳香滿路。天龍、夜叉等俱在空中歎道:‘善哉善哉,如此大勇,得未曾有。’”這雖是神話,但一燈說得慈悲莊嚴,眾人聽了都不禁感動。黃蓉道:“伯伯,她怕你不肯為我治傷,是以用這幅畫來打動你的心。”
  一燈微笑道:“正是如此。她當日離開大理,心懷怨憤,定然遍訪江湖好手,意欲學藝以求報仇,由此而和歐陽鋒相遇。那歐陽鋒得悉了她的心意,想必代她籌劃了這個方策,繪了這圖給她。此經在西域流傳甚廣,歐陽鋒是西域人,也必知道這故事。”黃蓉恨恨的道:“老毒物利用瑛姑,那瑛姑又來利用我,這是借刀殺人的連環毒計。”一燈歎道:“你也不須煩惱,你若不與她相遇,她也必會隨意打傷一人,指點他來求我醫治。只是若無武功高強之人護送,輕易上不得山來。歐陽鋒此圖繪成已久,安排下這個計謀,少說也已有十年。這十年之中竟遇不著一個機緣,那也是運數該當如此了。”黃蓉道:“伯伯,我知道啦。她還有一件心事,比害你更是要緊。”一燈“啊”了一聲:“甚麽事?”黃蓉道:“老頑童被我爹爹關在桃花島上,她要去救他出來。”於是將她苦學奇門術數之事說了一遍,又道:“後來得知縱使再學一百年,也難及得上我爹爹,又見我正好受了傷,於是……”一燈一聲長笑,站起身來,說道:“好了,好了,一了百了,諸事湊合,今日總算得遂她的心願。”沈著臉向四弟子道:“你們好好去接引劉貴妃,不,接引瑛姑上山,不得有半句不敬的言語。”四弟子不約而同的伏地大哭,齊叫:“師父!”一燈歎道:“你們跟了我這許多年,難道還不明白師父的心事麽?”轉頭向靖、蓉二人道:“我求兩位一件事。”靖、蓉齊道:“但教所命,無有不遵。”一燈道:“好。現下你們這就下山去。我一生負瑛姑實多,日後她如遇到甚麽危難艱險,務盼兩位瞧在老僧之臉,盡力援手。兩位如能玉成她與周師兄的美事,老僧更是感激無量。”
  靖、蓉兩人愕然相顧,不敢答應。一燈見兩人不作聲,又追問一句:“老僧這個懇求,兩位難以答允麽?”黃蓉微一猶豫,說道:“伯伯既這麽說,我們遵命就是。”一扯郭靖的衣袖,下拜告別。一燈又道:“你們不必和瑛姑見面,從後山下去罷。”黃蓉又答應了,牽著郭靖的手轉身出門。四弟子見她並無戚容,都暗罵她心地涼薄,眼見自己救命恩人危在頃刻,竟然漠不關心的說走就走。郭靖卻知黃蓉決不肯袖手不顧,必然另有計謀,當下跟著她出門。走到門口,黃蓉俯口到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話。郭靖停步遲疑,終於點頭,轉過身來,慢慢走回。一燈道:“你宅心忠厚,將來必有大成。瑛姑的事,我重托你了。”郭靖道:“好!大師之事,晚輩自當盡心竭力。”突然反手抓出,拿住了一燈身旁那天竺僧人的手腕,左手乘勢戳去,閉住了他“華蓋”“天柱”兩個大穴。這兩穴一主手,一主足,兩穴被閉,四肢登時動彈不得。這一著大出人人意料之外,一燈與四大弟子俱各大驚失色,齊叫:“幹甚麽?”郭靖更不打話,左手又往一燈肩頭抓去。
  一燈大師見郭靖抓到,右掌翻過,快似閃電,早已拿住他左手手腕。郭靖吃了一驚,心想此際一燈全身已在自己掌力籠罩之下,竟能破勢反擊,而且一擊正中要害,這功夫確是高深之極,只是一燈手掌與他手脈寸關尺甫觸,立顯真力虛弱,這一拿虛晃不穩。郭靖立時奪位逆拿,翻掌扣住他手背麻筋,右掌“神龍擺尾”,擊退漁人與樵子從後攻來的兩招,左手食指前伸,點中了一燈大師脅下的“鳳尾”“精促”二穴,說道:“伯伯,對不住之至。”
  此時黃蓉已使開打狗棒法,將那農夫直逼到禪房門外。那書生以變起倉卒,未明靖、蓉二人用意,連呼:“有話請說,不必動手。”那農夫見師父為人所制,勢如瘋虎,不顧性命的向禪房猛沖,但那打狗棒法何等精妙,連沖三次,都給黃蓉逼得退回原位。郭靖雙掌呼呼風響,使成一個圈子,從禪房裏打將出來,漁人、樵子、書生三人被他掌力所迫,一步一步退出房門。黃蓉猛地遞出一招,直取農夫眉心。這一棒迅捷無倫,那農夫一聲“啊也”,向後急仰,平平躍出數尺。黃蓉叫聲:“好!”反手關上背後的房門,笑眯眯的道:“各位住手,我有話說。”那樵子和漁人每接郭靖一掌,都感手臂酸麻,足下踉蹌,眼見郭靖又是揮掌擊來,兩人並肩齊上,只待合力抵擋。郭靖聽得黃蓉此言,這一掌發到中途,忽地收住,抱拳說道:“得罪得罪。”漁、樵、耕、讀愕然相顧。黃蓉莊容說道:“我等身受尊師厚恩,眼見尊師有難,豈能袖手不顧?适才冒犯,實是意圖相救。”那書生上前深深一揖,說道:“家師對頭是我們四人的主母,尊卑有別,她找上山來,我們不敢出手。何況家師為了那……那小皇爺之死,十餘年來耿耿於心,這一次就算功力不損,身未中毒,見到那劉貴妃前來,也必袖手受她一刀。我們師命難違,心焦如焚,實是智窮力竭,不知如何是好。姑娘絕世才華,若能指點一條明路,我輩粉身碎骨,亦當相報大恩大德。”黃蓉聽他說得如此懇切,倒也不便再如先前那樣和他嬉皮笑臉,說道:“我師兄妹對尊師感恩之心,與四位無異,定當全力以赴。如能阻止瑛姑踏進禪院,自是最好不過,但想她處心積慮,在山下黑泥沼中苦候十餘年,此次必是有備而來,只怕不容易阻擋。小妹想到的法子要冒一個奇險,若能成功,倒可一勞永逸,更無後患。只是風險甚大,那瑛姑精明狡猾,武功又高,此計未必能成。但我才智庸愚,實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漁、樵、耕、讀齊道:“願聞其詳。”黃蓉秀眉微揚,說出一番話來,只把四人聽得面面相覷,半晌做聲不得。酉牌時分,太陽緩緩落到山後,山風清勁,只吹得禪院前幾排棕櫚樹搖擺不定,荷塘中殘荷枯葉簌簌作響。夕陽余暉從山峰後面映射過來,照得山峰的影子宛似一個極大怪人,橫臥在地。漁、樵、耕、讀四人盤膝坐在石梁盡處的地下,睜大了眼睛,只是向前望去,每人心中都是忐忑不安。等了良久,天漸昏暗,幾隻烏鴉啞啞鳴叫,飛入下面山谷,谷中白霧濛濛升起,但石梁彼端的山崖轉角處仍是無人出現。那漁人心道:“但願得劉貴妃心意忽變,想起此事怪不得師父,竟然懸崖勒馬,從此不來。”那樵子心想:“這劉貴妃狡詐多智,定是在使甚奸計。”那農夫最是焦躁,心道:“早一刻來,早一刻有個了斷,是禍是福,是好是歹,便也有個分曉。說來卻又不來,好教人惱恨。”那書生卻想:“她來得愈遲,愈是凶險,這件事也就愈難善罷。”他本來足智多謀,在大理國做了十餘年宰相,甚麽大陣大仗都見過了,但這時竟然心頭煩躁,思潮起伏,拿不出半點主意,眼見周圍黑沈沈地,遠處隱隱傳來幾聲梟鳴,突然想起兒時聽人說過的一番話來:“那夜貓子躲在暗處裏,偷偷數人的眉毛。誰的眉毛根數給數清楚了,那就活不到天亮。”這明明是騙小孩兒的瞎說,但這時聽到這幾聲梟鳴,全身竟然不寒而慄:“難道師父當真逃不過這番劫難,要死在這女子手裏麽?”正想到此處,忽聽那樵子顫聲低呼:“來啦!”一擡頭,只見一條黑影在石梁上如飛而至,遇到缺口,輕飄飄的縱躍即過,似乎絲毫不費力氣。四人心中更是駭然:“她跟我師學藝之時,我們早已得了我師的真傳。怎麽她的武功忽然勝過了我們?這十餘年之中,她又從甚麽地方學得這身功夫?”眼見那黑影越奔越近,四人站起身來,分立兩旁。轉瞬之間,那黑影走完石梁,只見她一身黑衣,面目隱約可辨,正是段皇爺當年十分寵愛的劉貴妃。四人跪倒磕頭,說道:“小人參見娘娘。”瑛姑“哼”了一聲,橫目從四人臉上掃過,說道:“甚麽娘娘不娘娘?劉貴妃早死了,我是瑛姑。嗯,大丞相,大將軍,水軍都督,禦林軍總管,都在這裏。我道皇爺當真是看破世情,削發為僧,卻原來躲在這深山之中,還是在做他的太平安樂皇帝。”這番話中充滿了怨毒,四人聽了,心下栗然。那書生道:“皇爺早不是從前的模樣了。娘娘見了他必定再也認不出來。”瑛姑冷笑道:“你們娘娘長、娘娘短的,是譏刺我麽?直挺挺的跪在這裏,是想拜死我麽?”漁、樵、耕、讀四人互視一眼,站起身來,說道:“小的向您請安。”瑛姑把手一擺,道:“皇爺是叫你們阻攔我來著,又鬧這些虛文幹麽?要動手快動手啊。你們君的君,臣的臣,不知害過多少百姓,對我這樣一個女子還裝甚麽假?”
  那書生道:“我皇愛民如子,寬厚仁慈,大理國臣民至今無不稱頌。我皇別說生平絕無殘害無辜,就是別人犯了重罪,我皇也常常法外施恩。娘娘難道不知?”瑛姑臉上一紅,厲聲道:“你敢出言挺撞我麽?”那書生道:“微臣不敢。”瑛姑道:“你口中稱臣,心中豈有君臣之份?我要見段智興去,你們讓是不讓?”那“段智興”正是一燈大師俗家的姓名,漁、樵、耕、讀四人心中雖知,但從來不敢出之於口,耳聽得瑛姑直斥其名,都是不禁凜然。那農夫在朝時充任段皇爺的禦林軍總管,這時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喝道:“一日為君,終身是尊,你豈可出言無狀?”瑛姑縱聲長笑,更不打話,向前便闖,四人各伸雙臂相攔,心想:“她功夫雖高,我四人合力,盡也阻攔得住。今日縱然違了師命,事急從權,那也說不得了。”豈知瑛姑既不出掌相推,也不揮拳毆擊,施展輕功,迎面直撞過來。那樵子見她沖到,不敢與她身子相碰,微向旁閃,伸手便抓她肩頭。這一抓出手極快,抓力亦猛,但掌心剛觸到她肩頭,卻似碰到一件異常油膩滑溜之物一般,竟然抓之不住。就在此時,農夫與漁人齊聲猛喝,雙雙從左右襲到。瑛姑一低頭,人似水蛇,已從漁人腋下鑽了過去。漁人鼻中只聞到一陣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的幽香,心中略感慌亂,手臂非但不敢向內壓夾她身子,反而向外疾張,生怕碰著她身上甚麽地方。農夫怒道:“你怎麽啦!”十指似鉤,猛向瑛姑腰間插去。樵子急喝:“不得無禮!”那農夫充耳不聞,剎時之間,十指的指端都已觸及瑛姑腰間,但不知怎的,指端觸處只覺油光水滑,給她一溜便溜了開去。
  瑛姑以在黑沼中悟出來的泥鰍功連過三人,已知這四人無法阻攔自己,反手發掌,猛向農夫拍去。書生回臂出指,徑點她手腕穴道。豈知瑛姑突然伸出食指,快如電光石火,手指尖和他手指尖在空中對准了一碰。此時書生全身精力盡集於右手指,突然間指尖正中一麻,身如電震,叫聲“啊喲”,一交跌翻在地。樵夫與漁人忙俯身相救。農夫左拳直出,猶似鐵錘般往瑛姑身上擊去。
  這一拳勢挾勁風,力道驚人,瑛姑眼見拳風撲面,竟不避讓。那農夫一驚,心想這一拳勢必將她打得腦漿迸裂,急忙收招,但拳面已然碰到瑛姑鼻尖。瑛姑腦袋微側,拳鋒便從她鼻尖滑落,在她臉頰上擦了過去。那農夫左臂不及回縮,手腕已被對方拿住,急忙後奪,只聽得喀的一聲,尚未覺得疼痛,卻知手肘關節已被她反拳打脫。那農夫一咬牙,更不理會,右手食指急往敵人臂彎裏點去。
  漁、樵、耕、讀四人的點穴功夫都得自一燈大師的親傳,雖不及乃師一陽指的出神入化,但在武林中也算得是第一流的功夫,豈知遇著瑛姑,剛好撞正了克星。她處心積慮的要報喪子之仇,深知一燈大師手指功夫厲害,於是潛心思索克制的手段。她是刺繡好手,竟從女紅中想出了妙法,在右手食指尖端上戴了一個小小金環,環上突出一枚三分來長的金針,針上喂以劇毒,她眼神既佳,手力又穩,苦練數年之後,空中飛過蒼蠅,伸指戳去,金針能將蒼蠅穿身而過。此際臨敵,她一針先將書生的食指傷了,待見那農夫手指點到,冷笑一聲,纖指輕曲,指尖對准指尖,一針又刺在他食指尖端的中心。常言道:“十指連心”,那食指尖端屬手陽明大腸經,金針刺入,即抵“商陽穴”。那農夫敗中求勝,這一指點出時出了全力,瑛姑卻毫不使勁,只是在恰好時際將金針擺在恰好的處所,不是以針刺他指尖,卻是讓他用指尖自行戳在金針之上。這一針刺入,那農夫也是虎吼一聲,撲翻在地。瑛姑冷笑道:“好個大總管!”搶步往禪院奔去。那漁人大呼:“娘娘留步。”瑛姑止步回身,冷笑道:“你待怎地?”這時她已奔至荷塘之前,荷塘與禪寺只有一條小石橋相通,瑛姑站在橋頭,瞪目而視,雖在黑夜,僅有微光可辨面目,但那漁人與她一對面,只覺兩道目光冷森森的直射過來,不禁心中凜然,不敢上前動手。瑛姑冷冷的道:“大丞相、大總管兩人中了我的七絕針,天下無人救得。你也想送死嗎?”說罷也不待他答話,轉身緩緩而行,竟不回頭,不理他是否從後偷襲。一條小石橋只二十來步,將到盡頭,忽然黑暗中轉出一人,拱手道:“前輩您好。”
  瑛姑吃了一驚,暗道:“此人悄無聲息的突然出現,我怎麽竟未知覺?若是他暗施毒手,此刻只怕我已非死即傷。”定睛看時,只見他身高膀闊、濃眉大眼,正是自己指點上山的郭靖,當下說道:”小姑娘的傷治好了嗎?”郭靖躬身說道:“多謝前輩指點,我師妹的傷蒙一燈大師治好了。”瑛姑哼了一聲道:“她怎麽不親來向我道謝?”口中說著,腳下不停,徑自前行。郭靖站在橋頭,見她筆直走來,忙道:“前輩請回!”瑛姑哪來理他,身形微側,展開泥鰍功,從他身側急滑而過。郭靖雖在黑沼茅屋中曾與她動過手,但料不到她說過就過,身子滑溜如此,情急之下,左臂後抄,回振反彈,卻是周伯通所授“空明拳”的奇妙家數。瑛姑眼見已然滑過他的身側,哪知一股柔中帶韌的拳風忽地迎面撲至,逼得她非倒退不可。她此來有進無退,不管郭靖拳勢猛烈,仍是鼓勇向前直沖。郭靖急叫:“留神!”只感一個女子溫軟的身軀已撲入自己臂彎,大驚之下,足下被瑛姑一勾,兩人同時落向荷塘。兩人身在半空之時,瑛姑左手從郭靖右腋下穿過,繞至背後抓住他左肩,中指捲曲,扣向郭靖咽喉,大指食指施勁捏落。這是小擒拿手中的“前封喉閉氣”之法,只要一捏而中,敵人氣管封閉,呼吸立絕,最是厲害不過。郭靖身子斜斜下跌,又覺肩頭被拿,心知不妙,右臂立彎,挾向瑛姑頭頸,這也是小擒拿手中閉氣之法,稱為“後挾頸閉氣”。瑛姑知他臂力厲害,己所不及,雖然搶了先著,卻不能跟他硬碰硬的對攻,急忙鬆手放開他的肩頭,伸指戳出。郭靖左臂撞開了她手腕。從石橋落入荷塘,只是一瞬間,但兩人迅發捷收,頃刻間已各向對方施了三招,這近身肉搏,使的都是快速無倫的小擒拿手。瑛姑功力深厚,郭靖卻是力大招精,這三招誰也奈何不了誰,撲通一聲,雙雙落入塘中。
  塘中污泥約有三尺來深,塘水直浸至兩人胸間。瑛姑左手下抄,撈起一把污泥往郭靖口中抹去。郭靖一怔,急忙低頭閃避。瑛姑在泥濘遍地的黑沼一居十餘年,見泥鰍穿泥遊行而悟出了一身泥鰍功,在陸上與人動手過招已是滑溜異常,一入軟泥浮沙,更是如虎添翼,她將郭靖拉入荷塘,也是知他武功勝已,非逼得他身處困境,難以過橋。她指戳掌打,在污泥中比陸上還要迅捷數倍,有時更撈起一團團爛泥,沒頭沒腦的向郭靖抹去。郭靖雙足深陷,又不敢猛施掌力將她打傷,只拆了四五招,立時狼狽萬分。但聽風聲響處,一團塘泥挾著臭氣撲面而至,急忙側頭閃避,哪知瑛姑數泥同擲,閃開了兩團污泥,第三團卻給迎面擲個正中,口鼻雙眼登被封住。他久經江南六怪指點,知道身上如中了暗器,若是手忙腳亂的去拔暗器,看傷口,敵人必然乘機搶攻,痛下殺手,此時呼吸已閉,眼目難開,當下呼呼呼連推三掌,教敵人不能近到自己五尺之內,這才伸左手抹去臉上污泥,睜開眼來,卻見瑛姑已躍上石橋,走向禪院。瑛姑闖過郭靖這一關,心中暗叫:“慚愧!若非此處有個荷塘,焉能打退這傻小子?想來是老天爺今日教我得報此仇。”當下腳步加快,走向寺門,伸手推去,那門竟未上閂,呀的一聲,應手而開。這一下倒出乎她意料之外,生怕門後設有埋伏,在外面待了片刻,見屋內並無動靜,這才入內,只見大殿上佛前供著一盞油燈,映照著佛像寶相莊嚴。瑛姑心中一酸,跪倒在蒲團上暗暗禱祝。
  剛默祝得幾句,忽聽身後格格兩聲輕笑,當即左手後揮,劃了個圈子,防敵偷襲,右手在蒲團上一按,借力騰起,在空中輕輕巧巧的一個轉身,落下地來。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喝了聲彩:“好俊功夫!”定睛看時,只見她青衣紅帶,頭上束發金環閃閃發光,一雙美目笑嘻嘻的凝視著自己,手中拿著一根晶瑩碧綠的竹棒,正是黃蓉。
  只聽她說道:“瑛姑前輩,我先謝你救命之恩。”瑛姑森然道:“我指點你前來求醫,志在害人,並非為了救你,又何必謝我?”黃蓉歎道:“世間恩仇之際,原也難明。我爹爹在桃花島上將老頑童周伯通關了一十五年,終也救不活我媽媽的性命。”瑛姑聽她提到“周伯通”三字,登時身子劇震,厲聲喝問:“你媽媽與周伯通有甚麽干系?”
  黃蓉一聽她的語氣,即知她懷疑周伯通與自己母親有甚情愛糾纏,致被父親關在桃花島上,看來雖然事隔十餘年,她對老頑童並未忘情,否則怎麽憑空會吃起這份幹醋來?當下垂首淒然道:“我媽是給老頑童累死的。”
  瑛姑更是懷疑,燈光下見黃蓉肌膚勝雪,眉目如畫,自己當年容顏最盛之時,也遠不及她美貌,她母親若與她相似,難保周伯通見了不動心,不禁蹙眉沈思。
  黃蓉道:“你別胡思亂想,我媽媽是天人一般,那周伯通頑劣如牛,除了有眼無珠的女子,誰也不會對他垂青。”瑛姑聽她嘲罵自己,但心中疑團打破,反而欣慰,臉上卻仍是冷冷的不動聲色,說道:“既有人愛蠢笨如豬的郭靖,自也有人喜歡頑劣如牛之人。你媽媽又怎麽給老頑童害死了?”黃蓉慍道:“你罵我師哥,我不跟你說話啦。”說著拂袖轉身,佯作動怒。瑛姑一心要問明究竟,忙道:“好啦,我以後不說就是。你師哥聰明得很。”黃蓉停步回頭,道:“那老頑童也不是存心害死我媽,可是我媽不幸謝世,卻是從他身上而起。我爹爹一怒之下,將他關在桃花島上,可是關到後來,心中卻也悔了。冤有頭,債有主,是誰害死你心愛之人,你該走遍天涯海角,找這兇手報仇才是。遷怒旁人,又有何用?”這幾句話猶如當頭棒喝,把瑛姑說得呆在當地,做聲不得。黃蓉又道:“我爹爹早已將老頑童放了……”瑛姑驚喜交集,說道:“那麽不用我去救他啦?”黃蓉微笑道:“倘若我爹爹不肯放人,你又救得了老頑童嗎?”瑛姑默然。瑛姑當年離了大理,即去找尋周伯通,起初幾年打探不到消息,後來才無意中從黑風雙煞口裏,得知他被黃藥師囚禁在桃花島上,只是為了甚麽原因,卻打探不出。那日周伯通在大理不顧她而去,甚是決絕,她知若非有重大變故,勢難重圓,這時得悉他失手被禁,不由得又悲又喜,悲的是意中人身遭劫難,喜的是這卻是個機緣,若是自己將他救出,他豈能不念恩情?哪知桃花島上道路千回百轉,別說救人,連自己也陷了三日三夜,險些餓死。還是黃藥師派啞仆帶路,才送她離島。她於是隱居黑沼,潛心修習術數之學。這時聽說周伯通已經獲釋,不禁茫然若失,甜酸苦辣諸般滋味,一齊湧上心來。黃蓉笑吟吟的道:“老頑童最肯聽我的話,我說甚麽他從來不敢駁回。你若想見他,這就跟我下山。我為你們撮合良緣,就算是我報答你的救命之恩如何?”這番話只把瑛姑聽得雙頰暈紅,怦然心動。眼見這場仇殺就可轉化為一樁喜事,黃蓉正自大感寬慰,忽聽拍的一聲,瑛姑雙掌反向背後相互一擊,臉上登似罩了一層嚴霜,厲聲說道:“憑你這黃毛丫頭,就能叫他聽你的話?他幹麽要聽你指使?為了你美貌嗎?我無恩於你,也不貪圖你的甚麽報答。快快讓路,再遲片刻,莫怪我下手無情。”黃蓉笑道:“啊喲喲,你要殺我麽?”瑛姑雙眉豎起,冷冷的道:“殺了你又怎樣?別人忌憚黃老邪,我可是天不怕地不怕。”黃蓉笑嘻嘻的道:“殺了我不打緊,誰給你解那三道算題啊?”那日黃蓉在黑沼茅屋的沙地上寫下了三道算題,瑛姑日夜苦思,絲毫不得頭緒。她當初研習術數原是為了相救周伯通,豈知任何複雜奧妙的功夫,既經鑽研,便不免令人廢寢忘食,欲罷不能。她明知這些算題即令解答得出,與黃藥師的學問仍是相去霄壤,對救人之事毫無裨益,但好奇之心迫使她殫精竭慮,非解答明白,實是難以安心,這時聽黃蓉提及,那三道算題立時清清楚楚的在腦海中顯現,不由得臉生躊躇之色。黃蓉道:“你別殺我,我教了你罷。”從佛像前取過油燈,放在地下,取出一枚金針,在地下方磚上劃出字跡,登時將第一道“七曜九執天竺筆算”計了出來,只把瑛姑看得神馳目眩,暗暗贊歎。黃蓉接著又解明瞭第二道“立方招兵支銀給米題”,這道題目更是深奧。瑛姑待她寫出最後一項答數,不由得歎道:“這中間果然機妙無窮。”頓了頓,說道:“這第三道題呢,說易是十分容易,說難卻又難到了極處。‘今有物不知其數,三三數之剩二,五五數之剩三,七七數之剩二,問物幾何?’我知道這是二十三,不過那是硬湊出來的,要列一個每數皆可通用的算式,卻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
  黃蓉笑道:“這容易得緊。以三三數之,餘數乘以七十;五五數之,餘數乘以二十一;七七數之,餘數乘十五。三者相加,如不大於一百零五,即為答數;否則須減去一百零五或其倍數。”瑛姑在心中盤算了一遍,果然絲毫不錯,低聲記誦道:“三三數之,餘數乘以七十;五五數之……”黃蓉道:“也不用這般硬記,我念一首詩給你聽,那就容易記了: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樹梅花廿一枝,七子團圓正半月,餘百零五便得知。”瑛姑聽到“三人同行”、“團圓半月”幾個字,不禁觸動心事,暗道:“這丫頭既識得他,自是早知我的陰私。三人同行是刺我一女事奉二男,團圓半月卻譏我與他只有十餘日的恩情?”她昔年做下了虧心之事,不免處處多疑,當下沈著聲音道:“好啦,多謝你指點。朝聞道,夕死可矣。你再羅唆,我可容你不得啦?”黃蓉笑道:“朝聞道,夕死可矣。死的是聞道之人啊,倒不曾聽說是要弄死那傳道之人的。”瑛姑瞧那禪院情勢,知道段皇爺必居後進,眼見黃蓉跟自己不住糾纏,必有詭計,心想這丫頭年紀雖小,精靈古怪實不在乃父之下,莫要三十老娘倒繃嬰兒,運糧船撞翻在陰溝裏,為了看她計算,已耽擱了不少時刻,大事當前,怎地還在術數上耗那無謂的心思?當下更不打話,舉步向內。轉過佛殿,只見前面黑沈沈的沒一星燈火。她孤身犯險,不敢直闖,提高聲音叫道:“段智興,你到底見我不見?在黑暗裏縮頭藏尾,算得是甚麽大丈夫的行徑?”
  黃蓉跟在她身後,介面笑道:“你嫌這裏沒燈麽?大師就怕燈火太多,點出來嚇壞了你,才教人熄了的。”瑛姑道:“哼,我是個命中要下地獄之人,還怕甚麽刀山油鍋?”黃蓉拍手笑道:“那好極了,我正要跟你玩玩刀山的玩意。”從懷中取出火折晃亮了,俯身點燃了地下一個火頭。豈知自己足邊就有油燈,這倒大出瑛姑意料之外,定睛看時,其實也不是甚麽油燈,只是一隻瓦茶杯中放了小半杯清油,浸著一根棉芯作燈心,茶杯旁豎著一根削尖的竹簽,約有一尺來長,一端插在土中,另一端向上挺立,甚是鋒銳。黃蓉足不停步,不住點去,片刻之間,地下宛似滿天繁星,布滿了燈火與竹簽,每只茶杯之旁,必有一根尖棒。待得黃蓉點完,瑛姑早已數得明白,共是一百一十三隻茶杯、一百一十三根竹簽,不禁大為狐疑:“若說這是梅花樁功夫,不是七十二根,就該是一百零八根,一百一十三根卻是什麽道理?排列得又零零落落,既非九宮八卦,又不是梅花五出。而且這竹簽如此鋒利,上面哪里站得人?是了,她必是穿了鐵底的鞋子。”心想:“小丫頭有備而作,在這上面我必鬥她不過,且假作不知,過去便是。”當下大踏步走去,竹簽布得密密麻麻,難以通行,她橫腳踢去,登時踢倒了五六根,口中說道:“搗甚麽鬼?老娘沒空陪小娃娃玩。”黃蓉急叫:“咦,咦,使不得,使不得。”瑛姑毫不理會,繼續踢去。黃蓉叫道:“好啊,你蠻不講理,我可要熄燈啦。快用心瞧一遍,把竹簽方位記住了。”瑛姑心中一驚:“若是數人合力在此處攻我,他們早已記熟了方位,黑暗裏我可要喪生在竹簽之上。快快離此險地!”一提氣,加快腳步,踢得更是急了。黃蓉叫道:“也不怕醜,胡賴!”竹棒起處,擋在瑛姑面前。油燈映照下一條綠幽幽的棒影從面前橫掠而過,瑛姑哪把這個十幾歲的少女放在心上,左掌直劈,就想一掌震斷竹棒。哪知黃蓉這一棒使的是“打狗棒法”中的“封”字訣,棒法全是橫使,並不攻擊敵身,一條竹棒化成一片碧牆,擋在面門,只要敵人不踏上一步,那就無礙,若施攻擊,立受反打。瑛姑這一掌劈去,嗒的一聲,手背上反被棒端戳了一下,急忙縮手,已感又疼又麻。
  這一下雖非打中要害穴道,痛得卻也甚是厲害,瑛姑本不把黃蓉的武功放在眼裏,鬥然間受了這一下,不禁又驚又怒。她吃了這個小虧,毫不急躁,反而沈住了氣,先守門戶,要瞧明白對方武功的路子再說,暗道:“當年我見到黑風雙煞,功夫果然甚是了得,但他們都是三四十歲的壯年,怎麽這小小丫頭也有如此造詣?必是黃藥師已把生平絕藝授了他這獨生愛女。”她當年在桃花島上吃過大虧,沒見到黃藥師一面,便已險些命喪島上,對這位桃花島主心中向來著實忌憚。她卻不知這“打狗棒法”是丐幫幫主的絕技,即令是黃藥師親至,一時之間也未必破解得了。就在她這只守不攻、暗自沈吟之際,黃蓉竹棒仍是使開那“封”字訣,擋住瑛姑的進路,足下卻不住移動走位,在竹簽之間如穿花蝴蝶般飛舞來去,片刻之間,已用足尖把一百一十三盞油燈踢滅了大半。妙的是只踢熄火頭,不但作燈的茶杯並未踏翻踢碎,連清油也濺出不多。她足上使的是桃花島的“掃葉腿法”,移步迅捷,落點奇准,但瑛姑已瞧出她功夫未臻上乘,遠不如竹棒使得變化莫測,何況她傷勢雖愈,元氣未複,若是攻她下盤,數十招即可取勝,可是心中計算方定,那油燈已被踢得剩下七八盞,這幾盞油燈盡數留在東北角,在夜風中微微顫動,其餘三隅已是漆黑一片,突然間黃蓉竹棒搶攻兩招,瑛姑一怔,借著昏黃的燈光看准竹簽空隙,退後一步。黃蓉竹棒在地下一撐,身子平掠而起,長袖拂去,七八盤油燈應手而滅。瑛姑暗暗叫苦,“我雖已有取勝之法,可是在這竹簽叢中,每踏一步都能給簽子刺穿足背,那又如何動手?”黑暗中只聽得黃蓉叫道:“你記住竹簽方位了吧?咱們在這裏拆三十招,只要你傷得了我,就讓你入內見段皇爺如何?”瑛姑道:“竹簽是你所布,又不知在這裏已練了多少時候,別人一瞬之間,怎能記得這許多油燈的方位。”黃蓉年幼好勝,又自恃記心過人,笑道:“這有何難?你點著油燈,將竹簽拔出來重行插過,你愛插在哪里就插哪兒,然後熄了燈再動手過招如何?”瑛姑心想:“這不是考較武功,卻是考較記心來了。這機伶小鬼聰明無比,我大仇未報,豈能拿性命來跟她賭賽記心?”靈機一動,已有計較,說道:“好,那倒也公平,老娘就陪你玩玩。”取出火折晃亮,點燃油燈。
  黃蓉笑道:“你何必自稱老娘?我瞧你花容月貌,還勝過二八佳人,難怪段皇爺當年對你如此顛倒。”瑛姑正在拔著一根根竹簽挪移地位,聽了此言,呆了一呆,冷笑道:“他對我顛倒?我入宮兩年,他幾時理睬過人家?”黃蓉奇道:“咦,他不是教你武功了嗎?”瑛姑道:“教武功就算理踩人家了?”黃蓉道:“啊,我知道啦。段皇爺要練先天功,可不能跟你太要好啊。”瑛姑哼了一聲,道:“你懂什麽?怎麽他又生皇太子?”黃蓉側過了頭,想了片刻,道:“皇太子是從前生的,那時他還沒練先天功呢。”瑛姑又哼了一聲,不再言語,只是拔著竹簽移動方位。黃蓉見她插一根,心中便記一根,不敢有絲毫怠忽,此事性命攸關,只要記錯了數寸地位,待會動起手來,立時有竹簽穿腳之禍。過了一會,黃蓉又道:“段皇爺不肯救你兒子,也是為了愛你啊。”瑛姑道:“你都知道了?哼,為了愛我?”語意中充滿怨毒。黃蓉道:“他是喝老頑童的醋。若是不愛你,為什麽要喝醋?他見到你那塊‘四張機’的鴛鴦錦帕,實是傷心之極。”瑛姑從沒想到段皇爺對己居然有這番情意,不禁呆呆出神。黃蓉道:“我瞧你還是好好回去吧。”瑛姑冷冷的道:“除非你有本事擋得住我。”黃蓉道:“好,既是定要比劃,我只得捨命陪君子。只要你闖得過去,我決不再擋。若是闖不過呢?”瑛姑道:“以後我永不再上此山。要你陪我一年之約,也作罷論。”黃蓉拍手道:“妙極,要我在黑沼的爛泥塘裏住上一年,也真難熬得緊。”說話之間,瑛姑已將竹簽換插了五六十根,隨即逐一踢滅油燈,說道:“其餘的不用換了。”黑暗中五指成抓,猛向黃蓉戳來。黃蓉記住方位,斜身竄出,左足不偏不倚,剛好落在兩根竹簽之間,竹棒抖出,點她左肩。哪知瑛姑竟不回手,大踏步向前,只聽格格格一連串響聲過去,數十根竹簽全被她踏斷,徑入後院去了。
  黃蓉一怔,立時醒悟:“啊也!上了她當。原來她換竹簽時手上使勁,暗中將簽條都捏斷了。”只因好勝心盛,於這一著竟沒料到,不由得大是懊惱。
  瑛姑闖進後院,伸手推門,只見房內蒲團上居中坐著一個老僧,銀須垂胸,厚厚的僧衣直裹到面頰,正自低眉入定。漁、樵、耕、讀四大弟子和幾名老和尚、小沙彌侍立兩旁。那樵子見瑛姑進來,走到老僧面前,合十說道:“師父,劉娘娘上山來訪。”那老僧微微點了點頭,卻不說話。禪房中只點著一盞油燈,各人面目都看不清楚。瑛姑早知段皇爺已經出家,卻想不到十多年不見,一位英武豪邁的皇爺竟已成為如此衰頹的老僧,想起黃蓉适才的話,似乎皇爺當年對自己確也不是全無情意,不禁心中一軟,握著刀柄的手慢慢松了開來。一低頭,只見那錦帕所制的嬰兒肚兜正放在段皇爺蒲團之前,肚兜上放著一枚玉環,正是當年皇爺賜給她的。瞬時之間,入宮、學武、遇周、絕情、生子、喪兒的一幕幕往事都在眼前現了出來,到後來只見到愛兒一臉疼痛求助的神色,雖是小小嬰兒,眼光中竟也似有千言萬語,似在埋怨母親不為他減卻些微苦楚。她心中鬥然剛硬,提起匕首,勁鼓腕際,對准段皇爺胸口一刀刺了進去,直沒至柄。她知段皇爺武功了得,這一刀未必刺得他死,而且匕尖著肉之際,似乎略有異樣,當下向裏回奪,要拔出來再刺第二刀,哪知匕首牢牢嵌在他肋骨之中,一時竟沒能拔動。只聽得四大弟子齊聲驚呼,同時搶上。
  瑛姑十餘年來潛心苦修,這當胸一刺不知已練了幾千幾萬遍。她明知段皇爺必定衛護周密,右手白刃刺出,左手早已舞成掌花,守住左右與後心三面,這一奪沒將匕首拔出,眼見情勢危急,雙足一點,已躍向門口,回頭一瞥,只見段皇爺左手撫胸,想是十分痛楚。
  她此刻大仇已報,心中卻殊無快慰之意,忽然想起:“我與人私通生子,他沒一言半語相責,仍是任由我在宮中居住,不但沒將我處死,一切供養只有比前更加豐厚。他實在一直待我好得很啊。”她向來只記住段皇爺不救自己兒子性命,心中全是怨毒,此刻當胸一刃,才想到他的諸般好處,長歎一聲,轉身出門。這一轉過身來,不禁尖聲驚呼,全身汗毛直豎,但見一個老僧合十當胸,站在門口。燈光正映在他的臉上,隆准方口,眼露慈光,雖然作了僧人裝束,卻明明白白是當年君臨南詔的段皇爺。瑛姑如見鬼魅,一個念頭如電光般在心中一閃:“适才定是殺錯了人。”眼光橫掃,但見被自己刺了一刀的僧人慢慢站起身來,解去僧袍,左手在頦下一扯,將一把白鬍子盡數拉了下來。瑛姑又是一聲驚呼,這老僧竟是郭靖假裝的。這正是黃蓉安排下的計謀。郭靖點了一燈大師的穴道,就是存心要代他受這一刀。他只怕那天竺僧人武功厲害,是以先出手攻他,豈如此人竟是絲毫不會武藝。當黃蓉在院子中向瑛姑解明三道算題、以“打狗棒法”阻路、再布油燈竹簽之時,四弟子趕速給郭靖洗去身上泥汙,剃光頭發。他頦下白須,也是剃了一燈的鬍子黏上去的。四大弟子本覺這事戲弄師父,大大不敬,而且郭靖本身須得幹冒大險,各人心中也感不安,可是為了救師父之命,除此實無別法,若是由四弟子中一人出來假扮,他們武功不及瑛姑,勢必被她一刀刺死。瑛姑挺刀刺來之時,郭靖眼明手快,在僧袍中伸出兩指,捏住了刃鋒扁平的兩側。哪知瑛姑這一刺狠辣異常,饒是郭靖指力強勁,終於刃尖還是入肉半寸,好在未傷肋骨,終無大礙。他若將軟蝟甲披在身上,原可擋得這一刀,只是瑛姑機伶過人,匕首中甲,定然知覺,那麽禍胎終是不去,此次一擊不中,日後又會再來尋仇。
  這“金蟬脫殼之計”眼見大功告成,哪知一燈突然在此時出現,不但瑛姑吃驚,余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原來一燈元氣雖然大傷,武功未失,郭靖又怕傷他身子,只點了他最不關緊要的穴道。一燈在隔房潛運內功,緩緩解開了自身穴道,恰好在這當口到了禪房門口。
  瑛姑臉如死灰,自忖這番身陷重圍,定然無幸。一燈向郭靖道:“把匕首還她。”郭靖不敢違拗,將匕首遞了過去。瑛姑茫然接過,眼望一燈,心想他不知要用甚麽法子來折磨我,只見他緩緩解開僧袍,又揭開內衣,說道:“大家不許難為她,要好好讓她下山。好啦,你來刺罷,我等了你很久很久了。”這幾句話說得十分柔和,瑛姑聽來卻如雷轟電掣一般,呆了半晌,手一松,當的一聲,匕首落在地下,雙手掩面疾奔而出。只聽她腳步逐漸遠去,終於杳無聲息。
  眾人相互怔怔的對望,都是默不作聲。突然間咕咚、咕咚兩聲,那書生和農夫一俯一仰的跌倒在地。原來兩人手指中毒,強自撐住,這時見師父無恙,心中一喜,再也支援不住。那樵子叫道:“快請師叔!”
  話猶未了,黃蓉已陪同那天竺僧人走了進來。他是療毒聖手,取出藥來給二人服了,又將二人手指頭割開,放出黑血,臉上神色嚴重,口中嘰哩咕嚕的說道:“阿馬裏,哈失吐,斯骨爾,其諾丹基。”一燈懂得梵語,知道二人性命不妨,但中毒甚深,須得醫治兩月,方能痊愈。此時郭靖已換下僧服,裹好胸前傷口,向一燈磕頭謝罪。一燈忙伸手扶起,歎道:“你捨命救我,真是罪過罪過。”他轉頭向師弟說了幾句梵語,簡述郭靖的作為。那天竺僧人道:“斯裏星,昂依納得。”郭靖一怔,這兩句話他是會背的,當下依次背了下去,說道:“斯熱確虛,哈虎文缽英……”當日周伯通教他背誦《九陰真經》,最後一篇全是這些古怪說話,郭靖不明其意,可是心中囫圇吞棗的記得滾瓜爛熟,這時便順口接了下去。一燈與那天竺僧人聽他居然會說梵語,都是一驚,又聽他所說的卻是一篇習練上乘內功的秘訣,更是詫異。一燈問起原委,郭靖照實說了。一燈驚歎無已,說道:“此中原委,我曾聽重陽真人說過。撰述《九陰真經》的那位高人黃裳不但讀遍道藏,更精通內典,識得梵文。他撰完真經,上卷的最後一章是真經的總旨,忽然想起,此經若是落入心術不正之人手中,持之以橫行天下,無人制他得住。但若將這章總旨毀去,總是心有不甘,於是改寫為梵文,卻以中文音譯,心想此經是否能傳之後世,已然難言,中土人氏能通梵文者極少,兼修上乘武學者更屬稀有。得經者如為天竺人,雖能精通梵文,卻不識中文。他如此安排,其實是等於不欲後人明他經義。因此這篇梵文總綱,連重陽真人也是不解其義。豈知天意巧妙,你不懂梵文,卻記熟了這些咒語一般的長篇大論,當真是難得之極的因緣。”當下要郭靖將經文梵語一句句的緩緩背誦,他將之譯成漢語,寫在紙上,授了郭靖、黃蓉二人。
  這《九陰真經》的總綱精微奧妙,一燈大師雖然學識淵博,內功深邃,卻也不能一時盡解,說道:“你們在山上多住些日子,待我詳加鑽研,轉授你二人。”又道:“我玄功有損,原須修習五年,方得複元,但依這真經練去,看來不用三月,便能有五年之功。雖然我所習是佛門功夫,與真經中所述的道家內功路子頗不相同,但看這總綱,武學到得最高處,殊途同歸,與佛門所傳亦無大別。”
  黃蓉說起洪七公為歐陽鋒擊傷之事,一燈大師甚是關心,說道:“你二人將這九陰神功告知你們師父,他必可由此恢復功力。”郭、蓉二人聽了更是歡喜。
  二人在山上一連住了十餘日,一燈大師每日裏講解九陰神功的要旨,黃蓉更借此養傷。
  這一日兩人正在禪寺外閒步,忽聽空中雕鳴啾急,那對白雕遠遠從東而至。黃蓉拍手叫道:“金娃娃來啦。”只見雙雕斂翼落下,神態甚是委頓。兩人不由得一驚,但見雌雕左胸血肉模糊,受了箭傷,箭枝已然不在,想是雕兒自行拔去了,雄雕腳上縛了一塊青布,卻無金娃娃的蹤跡。黃蓉認得這青布是從父親衫上撕下,那麽雙雕確是已去過桃花島了。瞧這情形,莫非桃花島來了強敵,黃藥師忙於迎敵,無暇替女兒做那不急之務?雙雕神駿異常,雌雕卻被射中一箭,發箭之人武功自必甚是高強。郭靖忙替雌雕裹創敷藥。黃蓉推詳半天,不得端倪。雙雕不會言語,雖然目睹桃花島上情景,也不能透露半點消息。兩人挂念黃藥師安危,當即向一燈大師告別。一燈道:“本期尚有多日相聚,桃花島上既然有事,我也不能再留你們了。但藥兄神通廣大,足智多謀,料來當世也無人能加害於他,兩位不必多慮。”當下將漁、樵、耕、讀四人都傳來,命靖、蓉二人坐在面前蒲團之上,講述武學中的精義,直說了一個多時辰,這才講畢。
  靖、蓉二人依依不捨的告別下山。書生與農夫未曾痊愈,送到山門。那漁人與樵子直送到山腳,待二人找到小紅馬,這才執手互道珍重而別。回程熟路,景物依然,心境卻已與入山時大不相同。想起一燈大師的深恩厚意,黃蓉情不自禁的向著山峰盈盈下拜,郭靖跟著跪倒磕頭。一路上黃蓉雖然挂念父親,但想他一生縱橫天下,罕有受挫,縱遇強敵,即或不勝,也必足以自保,正如一燈大師所雲:“料來當世也無人能加害於他”,是以也不怎麽擔心。兩人坐在小紅馬背上,談談說說,甚是暢快。
  黃蓉笑道:“咱倆相識以來,不知遇了多少危難,但每吃一次虧,多少總有點好處,像這次我挨了裘千刃那老傢夥兩掌,卻換得了九陰神功的秘奧,就算當年王重陽,卻也不知。”郭靖道:“我寧可一點兒武功也沒有,只要你平平安安。”黃蓉心中甚是喜歡,笑道:“啊喲,要討好人家,也不用吹這麽大的氣!你若是不會武功,早就給打死啦,別說歐陽鋒、沙通天他們,就是鐵掌幫的一名黑衣漢子,也一刀削了你的腦袋。”郭靖道:“不管怎樣,我可不能再讓你受傷啦。上次在臨安府自己受傷倒不怎樣,這幾天瞧著你挨痛受苦,唉,那當真不好過。”黃蓉笑道:“哼,你這人沒心肝的。”郭靖奇道:“怎麽?”黃蓉道:“你寧可自己受傷,讓我心裏不好過。”郭靖無言可答,縱聲長笑,足尖在小紅馬肋上輕輕一碰,那馬電馳而出,四足猶似淩空一般。中午時分,已到桃源縣治。黃蓉元氣究未恢復,騎了半天馬,累得雙頰潮紅,呼吸頓促。桃源城中只有一家像樣的酒家,叫作“避秦酒樓”,用的是陶淵明《桃花源記》中的典故。兩人入座叫了酒菜。郭靖向酒保道:“小二哥,我們要往漢口,相煩去河下叫一艘船,邀梢公來此處說話。”酒保道:“客官若是搭人同走,省錢得多,兩人單包一艘船花銀子可不少。”黃蓉白了他一眼,拿出一錠五兩的銀子往桌上一拋,道:“夠了麽?”店小二忙陪笑道:“夠了,夠了。”轉身下樓。
  郭靖怕黃蓉傷勢有變,不讓她喝酒,自己也就陪她不飲,只吃飯菜。剛吃得半碗飯,那酒保陪了一個梢公上來,言明直放漢口,管飯不管菜,共是三兩六錢銀子。黃蓉也不講價,把那錠銀子遞給梢公。那梢公接了,行個禮道謝,指了指自己的口,嘶啞著嗓子“啊”了幾聲,原來是個啞巴。他東比西指的做了一陣手勢,黃蓉點點頭,也做了一陣手勢,姿式繁複,竟是長篇大論,滔滔不絕。啞巴喜容滿臉,連連點頭而去。郭靖問道:“你們兩個說些甚麽?”黃蓉說道:“他說等我們吃了飯馬上開船。我叫他多買幾隻雞、幾斤肉,好酒好菜,盡管買便是,回頭補錢給他。”郭靖歎道:“這啞梢公若是遇上我,可不知怎生處了。”原來桃花島上侍仆均是啞巴,與啞巴打手勢說話,黃蓉在兩歲上便已會了。那酒樓的一味蜜蒸臘魚做得甚是鮮美,郭靖吃了幾塊,想起了洪七公,道:“不知恩師現在何處,傷勢如何,教人好生挂懷。”恨不得將臘魚包起來,拿去給洪七公吃。黃蓉正待回答,只聽樓梯腳步聲響,上來一個道姑,身穿灰布道袍,用遮塵布帕蒙著口鼻,只露出了眼珠。那道姑走到酒樓靠角裏的一張桌邊坐下,酒保過去招呼,那道姑低低說了幾句話,酒保吩咐下去,不久端將上來,是一份素面。黃蓉見這道姑身形好熟,卻想不出曾在哪里見過。郭靖見她留上了神,也向那道姑望了一眼,只見她急忙轉過頭去,似乎也正在打量著他。黃蓉低聲笑道:“靖哥哥,那道姑動了凡心,說你英俊美貌呢。”郭靖道:“呸,別瞎說,出家人的玩笑也開得的?”黃蓉笑道:“你不信就算啦。”說著兩人吃完了飯,走向樓梯。黃蓉心中狐疑,又向那道姑一望,只見她將遮在臉上的布帕揭開一角,露出臉來。黃蓉一看之下,險些失聲驚呼。那道姑搖一搖手,隨即將帕子遮回臉上,低頭吃面。郭靖走在前頭,並未知覺。
  下樓後會了飯帳,那啞梢公已等在酒樓門口。黃蓉做了幾下手勢,意思說要去買些物事,稍待再行上船。那啞梢公點點頭,向河下一艘烏篷大船指了一指。黃蓉會意,卻見那梢公並不走開,於是與郭靖向東首走去。走到一個街角,在牆邊一縮,不再前行,注視著酒樓門口。過不多時,那道姑出了酒樓,向門口的紅馬雙雕望了一眼,似在找尋靖、蓉二人,四下一瞥未見人影,當即徑向西行。黃蓉低聲道:“對,正該如此。”一扯郭靖衣角,向東疾趨。郭靖莫名其妙,卻不詢問,只跟著她一股勁兒的走著。那桃源縣城不大,片刻間出了東門,黃蓉折而南行,繞過南門後,又轉向西。郭靖低聲道:“咱們去跟蹤道姑嗎?你可別跟我鬧著玩。”黃蓉笑道:“甚麽鬧著玩兒?這天仙般的道姑,你不追那才是悔之晚矣。”郭靖急了,停步不走,道:“蓉兒,你再說這些話我要生氣啦。”黃蓉道:“我才不怕呢,你倒生點兒氣來瞧瞧。”郭靖無奈,只得跟著又走,約莫走出五六裏路,遠遠見那道姑坐在一株槐樹底下,她見靖蓉來到,便即站起身來,循著小路走向山坳。黃蓉拉著郭靖的手跟著走向小路。郭靖急道:“蓉兒,你再胡鬧,我要抱你回去啦。”黃蓉道:“我當真走得累了,你一個人跟罷。”郭靖滿臉關切之容,蹲低身子,道:“莫累壞了,我背你回去。”黃蓉格格一笑,道:“我去揭開她臉上手帕,給你瞧瞧。”加快腳步,向那道姑奔去。那道姑回轉身子等他。黃蓉撲過去一把抱住了她,伸手去揭她臉上布帕。
  郭靖隨後跟來,只叫:“蓉兒,莫胡鬧!”突然見到道姑的臉,一驚停步,說不出話來,只見她蛾眉深蹙,雙目含淚,一副楚楚可憐的神色,原來卻是穆念慈。
  黃蓉抱著她的腰道:“穆姊姊,你怎麽啦?楊康那小子又欺侮了你嗎?”穆念慈垂首不語。郭靖走近來叫了聲:“世妹。”穆念慈輕輕嗯了一聲。黃蓉拉著穆念慈的手,走到小溪旁的一株垂柳下坐了,道:“姊姊,他怎樣欺侮你?咱們找他算帳去。我和靖哥哥也給他作弄得苦,險些兒兩條性命都送在他手裏。”穆念慈低頭不語,她和黃蓉二人的倒影映在清可見底的溪水之中,水面一瓣瓣的落花從倒影上緩緩流過。郭靖坐在離二人數尺外的一塊石上,滿腹狐疑:穆家世妹怎麽作了道姑打扮?在酒樓中怎麽又不招呼?楊康卻不知到哪里去了?黃蓉見了穆念慈傷心的神色,也不再問,默默的握著她手。過了好一陣,穆念慈才道:“妹子,郭世哥,你們雇的船是鐵掌幫的。他們安排了鬼計,要加害你們。”靖、蓉二人吃了一驚,齊聲道:“那啞巴梢公的船?”穆念慈道:“正是。不過他不是啞巴。他是鐵掌幫裏的好手,說話聲音響得很,生怕一開口引起你們的疑心,因此假裝啞巴。”黃蓉暗暗心驚,說道:“不是你說,我還真瞧不出來。這傢夥手勢倒打得好,想來他時時裝啞巴。”郭靖飛身躍上柳樹,四下張望,見除了田中二三農人之外,再無旁人,心想:“若非她二人大兜圈子,只怕鐵掌幫定有人跟來。”
  穆念慈歎了一口長氣,緩緩的道:“我跟楊康的事,以前的你們都知道了。後來我運義父義母的靈柩南下,在臨安牛家村冤家路狹,又遇上了他。”黃蓉介面道:“那回事我們也知道,還親眼見他殺了歐陽克。”穆念慈睜大了眼睛,難以相信。黃蓉當下將她與郭靖在密室養傷之事簡略說了,又說到楊康如何冒認丐幫幫主、兩人如何脫險等事。這回事經過曲折,說來話長,黃蓉急於要知道穆念慈的經歷,只扼要一提。穆念慈切齒道:“這人作惡多端,日後總沒好下場,只恨我有眼無珠,命中有此劫難,竟會遇上了他。”黃蓉摸出手帕,輕輕替她拭去頰上淚水。穆念慈心中煩亂,過去種種紛至遝來,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定了定神,待心中漸漸寧定,才說出一番話來。
第三十二回 湍江險灘

  穆念慈右手讓黃蓉握著,望著水面的落花,說道:“我見他殺了歐陽克,只道他從此改邪歸正,又見丐幫兩位高手恭恭敬敬的接他西去,那兩位丐幫大叔我本來相識,知道是七公他老人家的親信下屬,對他既如此相待,我心中喜歡,就和他同行。“到了嶽州後,丐幫大會君山。他事先悄悄對我說道:洪恩師曾有遺命,著他接任丐幫的幫主。我又驚又喜,實在難以相信,但見丐幫中連輩份最高的眾長老對他也是十分敬重,卻又不由得我不信。我不是丐幫的人,不能去參預大會,便在嶽州城裏等他,心裏想著,他一旦領袖丐幫群雄,必能為國為民,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出來,將來也必能手刃大寇,為義父義母報仇。這一晚我東想西想,竟沒能安枕,只覺事事都美滿之極,直到黎明時分,才有倦意,正要朦朧睡去,他忽然從窗中跳了進來。“我嚇了一跳,還道他忽又起了胡鬧的念頭。他卻低聲道:‘妹子,大事不好啦,咱們快走。’我驚問原委,他道:‘丐幫中起了內叛,汙衣派不服洪幫主的遺命。淨衣派與汙衣派為了立新幫主的事,大起爭鬥,已打死了好多人。’我大吃一驚,問道:‘那怎麽辦?’他道:‘我見傷人太多,甘願退讓,不做幫主了。’我想顧全大局,也只有如此。他又道:‘可是淨衣派的長老們卻又不放我走,幸得鐵掌幫裘幫主相助,才得離開君山。眼下咱們且上鐵掌山去避一避再說。’我也不知鐵掌幫是好是歹,他既這麽說,便跟了他同去。“到了鐵掌山上,那鐵掌幫的裘幫主也沒見著,只是我冷眼旁觀,見那鐵掌幫行事鬼鬼祟祟,到處透著邪門,就對他說:‘你雖退讓不做丐幫的幫主,可也不能一走了之。我瞧還是去找你師父長春子丘道長,請他約齊江湖好漢,主持公道,由丐幫眾英雄在幫中推選一位德高望重之人出任幫主,免得幫中自相殘殺,負了洪恩師對你的重托。’他支支吾吾的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卻只提跟我成親的事。我疾言厲色的數說了他幾句,他也生氣了,兩人吵了一場。
  “過了一天,我漸漸後悔起來,心想他雖然輕重不分,不顧親仇,就只念著兒女之情,但總是對我好,而且我責備他的話確是重了些,也難怪他著惱。這天晚上我愈想愈是不安,點燈寫了個字條,向他陪個不是。我悄悄走到他的窗下,正想把字條從窗縫中塞進去,忽然聽得他正在跟人說話。我從窗縫中張望,見另一人是個身材矮小的白鬍子老頭,身穿黃葛短衫,手裏拿著一柄大葵扇。”
  郭靖與黃蓉對視一眼,均想:“不知是裘千仞還是裘千丈?”只聽穆念慈續道:“那老頭兒從懷裏摸了一個小瓷瓶出來,放在桌上,低聲道:‘楊兄弟,你那位沒過門的夫人不肯就範,這事容易得緊,你將瓶裏的藥粉在清茶裏放下一些,給她喝了,我包你今晚就洞房花燭。’”靖、蓉兩人聽到這裏,心中都道:“是裘千丈。”穆念慈續道:“楊康這小子居然眉花眼笑,連聲道謝。我氣得幾乎要暈了過去。過不多時,那老頭兒便告辭出來。我悄悄跟在他後面,走遠之後,撲上去在他背心上一拳,打倒在地。若不是身在險地,真便要一刀殺了他。我接連幾拳將他打暈了,在他身上一搜,這老傢夥懷裏的東西倒也真多,甚麽戒指、斷劍、磚塊,古裏古怪一大套,想來都是害人的物事,另外有一本冊子,我想其中或許有甚麽名堂,便取了揣在懷裏,心裏越想越惱,決意去跟楊康理論。“我重到楊康的房外,哪知他已站在門口,笑吟吟的道:‘妹子,請進來罷。’我早打定了主意,這晚非一切說個清楚不可,到了他房裏,他便指著桌上的瓷瓶,笑道:‘妹子,你猜,這瓶子裏裝的是甚麽?’我怒道:‘誰知道是甚麽髒東西了。’他笑道:‘一個朋友剛才送給我的,說道這藥粉只要在清茶裏放上一些,騙你喝了,一切便能如我所願。’這句話倒是大出我意料之外,我登時消了氣,拿起瓷瓶,推開窗子丟了出去,說道:‘你留著幹麽?’他說:‘我敬重妹子猶如天人一般,怎會幹這種卑鄙齷齪的勾當?’”
  郭靖點頭道:“楊兄弟這件事可做對了。”穆念慈哼了一聲,並不答話。黃蓉回想那日在鐵掌山上隔窗窺探,曾見到楊康坐在床沿,摟著穆念慈喁喁細語,當時穆念慈臉含微笑,神色溫柔,想來便是擲去瓷瓶之後的事。
  郭靖問道:“後來怎樣?”他得周伯通教誨,凡是別人述說故事,中途停頓,便須追問“後來怎樣?”以助人談興,不料穆念慈突然滿臉通紅,轉過了頭去,垂頭不答。黃蓉叫了出來:“啊,姊姊,我知道啦,後來你就跟他拜天地,做了夫妻。”穆念慈回過頭來,臉色卻已變得蒼白,緊緊咬住了下唇,眼中發出奇異的光芒。黃蓉嚇了一跳,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忙道:“對不起,我胡說八道,好姊姊,你別見怪。”穆念慈低聲道:“你沒胡說八道,是我自己糊塗。我……我跟他做了夫妻,可是沒……沒有拜天地。只恨我自己把持不定……”說到這裏,淚水簌簌而下。黃蓉見她神情淒苦,伸左臂摟住她肩頭,想說些話來安慰,過了好一會,指著郭靖道:“姊姊,你不用難過,那也沒甚麽。那天在牛家村,靖哥哥也想跟我做夫妻。”此言一出,郭靖登時張口結舌,忸怩不堪,說道:“我們……沒有……沒有……”黃蓉笑道:“那你想過沒有呢?”郭靖連耳根子也都羞得通紅,低頭道:“是我不好。”黃蓉右手伸過去拍拍他肩頭,柔聲道:“你想跟我做夫妻,我喜歡得很呢,你有甚麽不好了?”穆念慈歎了口氣,心想:“黃家妹子雖然聰明伶俐,畢竟年紀幼小,於男女之事還不大懂。她遇上了這個忠厚老實的郭大哥,真是福氣。”黃蓉問道:“姊姊,後來怎樣?”穆念慈望著溪水,低聲道:“後來……後來……我聽得窗外有打鬥呼喝的聲音,他叫我別作聲,說是鐵掌幫他們幫裏自己的事,跟我們不相干。過了好一會,有人來敲房門,說是裘幫主求見。他急忙起身,叫我躲在被窩裏別動。他點亮了燈,進來一人,我隔著紗帳望出去,竟然便是剛才那糟老頭兒。我想原來他是鐵掌幫的幫主,心裏很是不安,怕他來責問我為甚麽暗算他。我那時候怎……怎見得人?幸好他也不提那回事,卻跟楊康商量怎生覆滅丐幫,怎樣迎接金兵南下。”黃蓉笑道:“姊姊,這兩個老頭兒不是一個人。”穆念慈奇道:“不是一個人?”黃蓉笑道:“他兩個是雙生兄弟,相貌一模一樣。你打倒的那個叫裘千丈,武功稀鬆平常,淨會吹牛騙人。這個裘幫主裘千仞可了不起啦。幸好你打的是假幫主,倘若遇到的是真幫主,他鐵掌一揮,你的小命兒可難保得住了。”穆念慈黯然道:“原來如此。那日我遇上的若是那裘幫主,給他一掌打死了,倒也幹淨。”黃蓉笑道:“咱們的楊大哥可捨不得。”穆念慈一扭身,將她手臂從自己肩頭摔了下來,怫然道:“你別再跟我說這些話。”黃蓉伸了伸舌頭,笑道:“好吧,是我捨不得。”
  穆念慈站起身來,道:“郭大哥,黃家妹子,我走了。兩位保重,留神鐵掌幫船上的鬼計。”黃蓉忙站起來拉住她手,央求道:“好姊姊,你別生氣,以後我不敢跟你胡說了。”穆念慈歎道:“我不是生你的氣,是……是我自己傷心。”黃蓉道:“怎麽?楊康這小子惹惱你了?”拉她又坐了下來。穆念慈道:“那天晚上,我隔著帳子聽楊康和那姓裘的老兒商量諸般賣國害民的奸謀,越聽越是生氣,恨不得跳出來便將那老兒殺了。他們說了好久,忽然外面呼喊的聲音大作。那老兒說道:‘小王爺,我出去瞧瞧,咱們再談。’說著便走出房去。”黃蓉插口道:“是了,他是來追我和靖哥哥。”
  穆念慈道:“那老兒走後,楊康又來跟我羅唆。我問他,剛才跟那老兒說的這一番話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他說:‘我跟你已做了夫妻,一切都不用瞞你啦。大金國大軍不日南下,咱們得了鐵掌幫這樣的大援,裏應外合,兩湖唾手可得。’他說得興高采烈,說大金滅了宋朝後,他父王趙王爺將來必登大寶,做大金國皇帝,他便是皇太子,那時候富貴榮華,不可限量。“我一言不發地聽著。他忽然說:‘妹子,那時候你就是皇后娘娘了。’我……我再也忍耐不住,狠狠打了他一個耳光,奪門而出,直向山下急奔。這時鐵掌峰上已鬧得天翻地覆,無數幫眾嘍羅拿了燈籠火把,齊向那座最高的山峰上奔去。我獨自下山,倒也無人攔阻。
  “經了這番變故,我心如死灰,只想一死了之。那時候也不知東西南北,只是亂走。後來見到一所道院,就闖了進去,剛踏進門,便暈倒了。幸好那裏的老道姑收留了我,我一場大病,病了十多天,這幾天才好了些。我換上了這身道裝,啟程回臨安牛家村去,不想在這裏遇上了你們。”黃蓉喜道:“姊姊,我們要回桃花島,正好同路。咱三個兒一塊走罷,道上也熱鬧些。你若不嫌棄,一路上我跟你說幾套武功。”穆念慈搖了搖頭,道:“不,我……我一個人走。妹子的好意可多謝了。”站起身來,從懷中取出一本冊子,交給郭靖,說道:“郭大哥,這本冊子中所記的事,跟鐵掌幫有關。你們見到七公之時,請交了給他老人家,說不定有些用處。”郭靖道:“是。”伸手接過。
  穆念慈快步走遠,頭也不回的去了。
  郭靖和黃蓉眼望她的背影在一排大柳樹後消失,兩人都是默然半晌。郭靖道:“她孤身一人,千里迢迢的回兩浙去,只盼她道上別再受歹人欺侮。好在她武功不弱,尋常壞人,她也不怕。”黃蓉道:“那也難說得很,就是像你我這樣,也免不了受歹人欺侮。”郭靖歎道:“二師父常說:亂世之際,人不如狗,那也是沒法的事。”
  黃蓉道:“好,咱們殺那啞巴狗去。”郭靖道:“甚麽啞巴狗?”黃蓉口中咦咦啊啊,指手劃腳的比了一陣。郭靖笑道:“咱們還坐這假啞巴的船?”黃蓉道:“自然要坐。裘千仞那老賊打得我好痛,怎麽能就此算了?老賊打不過,先去殺他幾個徒子徒孫再說。”當下兩人又回酒樓來,只見那啞巴梢公正在酒樓前探頭探腦的張望,見到兩人回轉,臉露喜色,忙迎上來。靖、蓉二人只作不知,隨他到碼頭落船。那船是一艘不大不小的烏篷船,載得八九十石米。沅江中這般船隻最多,湘西山貨下放,湖濱稻米上運,用的都是這些烏篷木船。只見船上兩名後生赤了膊正在洗刷甲板。
  靖、蓉二人上了船,那梢公解開船纜,把船撐到江心,張起布帆。這時南風正急,順風順水,那船如箭般向下游駛去。郭靖想到楊康和穆念慈之事,不勝感歎,心想:“楊康是我義弟,結義兄弟該當是有福共用,有難同當。他如今誤入歧途,我不能不理,說甚麽也要勸得他改邪歸正才是。”斜倚在艙內船板之上,呆呆的出神。
  黃蓉忽道:“穆姊姊給你的那本冊子讓我瞧瞧,不知寫著些甚麽。”郭靖從懷中取出給她。黃蓉一頁頁的翻閱,忽然叫道:“啊,原來如此。你快來瞧。”
  郭靖挪動身子,坐到她身旁,從她手裏瞧那冊子。此時天已向晚,朱紅的晚霞映射江心,水波又將紅霞反射到了黃蓉的臉上、衣上、書上,微微顫動。原來這冊子是鐵掌幫第十三代幫主上官劍南所書,記著幫中逐年大事。那上官劍南原是韓世忠部下的將領。秦檜當權後嶽飛遭害,韓世忠被削除兵權,落職閒住。他部下的官兵大半也是解甲歸田。上官劍南憤恨奸臣當道,領著一批兄弟在荊襄一帶落草,後來入了鐵掌幫。不久老幫主去世,他接任幫主之位。這鐵掌幫本來只是個小小幫會,經他力加整頓,多行俠義之事,兩湖之間的英雄好漢、忠義之士聞風來歸,不過數年聲勢大振,在江湖上駸尋已可以與北方的丐幫分庭抗禮。上官劍南心存忠義,雖然身在草莽,卻是念念不忘衛國殺敵、恢復故土,經常派遣部屬在臨安、汴梁等地打探消息,以待時機。事隔多年,鐵掌幫中一名兄弟與當年看守嶽飛的一名獄卒交好,得悉嶽飛死後遺物入官,其中有一部兵法遺書,輾轉打聽之下,竟得悉是在皇宮之中。這訊息快馬報到鐵掌峰上,上官劍南即日盡點幫中高手,傾巢東下,夜入深宮,毫不費力的便將遺書盜了出來,當晚持書去見舊主韓世忠。此時韓世忠年紀已老,與夫人梁紅玉在西湖邊上隱居,見到上官劍南送來的嶽飛遺書,想起英雄冤死、壯志未酬,不由得拔劍斫案、扼腕長歎。他為紀念舊友,曾將岳飛生平所作的詩詞、書啟、奏議等等鈔成一卷,於是將這一卷鈔本也贈給了上官劍南,勉他繼承岳武穆的遺志,相率中原豪傑,盡驅異族,還我河山。韓世宗與上官劍南談論之際,忽然想到:嶽飛這部兵法中處處勉人忠義報國,以他生平抱負,此書定是有所為而作,決不是寫了要帶入墳墓的,料想因秦檜防範周密,以致無法傳遞出外。但想岳飛智計非凡,定有對策,卻不知他傳出來的消息輾轉落在何處,若是他所欲傳授之人得訊遲了,再到宮中去取,豈非要撲一個空?兩人商談之後,上官劍南於是繪了一幅鐵掌山的圖形,在夾層之中只藏一紙,上書:“武穆遺書,在鐵掌山,中指峰上,第二指節”十六個字。韓世忠只怕後來之人不解,又在畫上題了一首嶽飛的舊詩,心想這部兵法的傳人若非嶽飛的子弟,亦必是他舊部,自然知道此詩,當會對這畫細細參詳了。上官劍南再入皇宮,留下圖畫,以便後來者據此線索而到鐵掌幫取書。
  上官劍南回到鐵掌山上,大會群雄,計議北伐。豈知朝廷只是畏懼金人,對鐵掌幫一夥義士非但不加獎助,反而派兵圍剿。鐵掌幫畢竟人少勢弱,終於被打破山寨。上官劍南身受重傷,死在鐵掌峰上。
  郭靖翻完冊子,喟然歎道:“想不到這位上官幫主竟是一位好漢子。他臨死之時還牢牢抱著那部遺書。我只道他也和裘氏兄弟一般,勾結大金,賣國求榮,心中對他十分卑視,早知如此,對他的遺骨倒要恭恭敬敬的拜上幾拜。當年鐵掌幫中都是忠臣義士,到今卻變成了一夥奸賊。上官幫主地下有靈,不知要怎麽生氣了。”
  說話之間,天已向黑,梢公駛船在一個村子旁攏了岸,殺雞做飯。黃蓉怕他在飯菜中做甚手腳,假意嫌他飯菜肮髒,自行拿了雞肉蔬菜,與郭靖上岸到村中農家做飯。那梢公吹須瞪眼,極是惱怒,苦於自裝啞巴,既無法出言相勸,又不便譏刺泄憤,又見黃蓉打起手勢來“妙語如珠、伶牙俐齒”,自己無論如何“辯”她不過,只得暗暗咬牙切齒,待靖、蓉二人上了岸後,才在船艙中壓低了嗓子大罵。
  飯罷,二人在農舍前樹蔭下乘涼。郭靖道:“那上官幫主當年逃上鐵掌峰後,官兵怎麽不上峰追捕?”黃蓉道:“這個我也想不通,多半中指峰地形險惡,眾官兵懶得要命,就不上去了;也說不定幫中好手扼守住峰上險要之處,官兵攻打不上,也就鳴金奏凱而去。”過了一會,又道:“想不到曲靈風曲師哥無意之中建了這個大功。”郭靖愕然不解。黃蓉道:“這《武穆遺書》本來藏在大內翠寒堂旁的水簾石洞之中,上官劍南既將書盜了來,他畫的那幅畫,自然是放在原來藏書之處,是不是?”郭靖點頭道:“不錯。”黃蓉道:“我曲師哥被逐出桃花島後,眷戀師門,知道我爹爹喜愛書畫古玩,又想天下奇珍異寶,自然以皇宮之中最多,於是冒險入宮,盜了不少名畫法帖……”
  郭靖介面道:“是啦,是啦。你曲師哥將這幅畫連同別的書畫一起盜了來,藏在牛家村密室之中,要想送給你爹爹,不幸被宮中侍衛打死。待完顏洪烈那奸賊到得皇宮之時,非但武穆遺書不見,連指點線索的這幅圖畫也不在了。唉,早知如此,咱們在水簾洞前大可不必拚命阻攔,我不會給老毒物打傷,你也不用操這七日七夜的心了。”黃蓉道:“那卻不然。你若不在牛家村密室養傷,又怎能見到這幅畫?又怎能……”她想到也就是在牛家村中與華箏相見,不禁黯然,隔了一陣才道:“不知爹爹現今怎樣啦?”擡頭望著天邊一彎新月,輕輕的道:“八月中秋快到了。嘉興煙雨樓比武之後,你就回蒙古大漠了罷?”郭靖道:“不,我先得殺了完顏洪烈那奸賊,給我爹爹和楊叔叔報仇。”黃蓉凝望月亮,道:“殺了他之後呢?”郭靖道:“還有很多事啊,要醫好師父身上的傷,要請周大哥到黑沼去找瑛姑。要到六位師父家裏,一家家的去瞧瞧;再得去找到我爹爹的墳墓。”黃蓉道:“這一切全辦好之後,你總得回蒙古去了罷?”郭靖不能說去,又不能說不去,實在也不知該如何是好。黃蓉忽然笑道:“我真傻,盡想這些幹麽?乘著咱倆在一塊兒,多快活一刻是一刻,這樣的好日子過一天便少一天。咱們回船去,捉弄那假啞巴玩兒。”
  兩人回到船中,梢公和兩個後生卻已在後梢睡了。郭靖在黃蓉耳邊道:“你睡罷,我留神著他們。”黃蓉低聲道:“我教你幾個啞巴罵人的手勢,明天你做給他看。”郭靖道:“你自己幹麽不做?”黃蓉輕笑道:“那是粗話,女孩兒家說不出口。”郭靖心想:“原來啞巴也會罵人。”說道:“你先休息一會,明天再罵他不遲。”黃蓉傷後元氣未複,確感倦怠,把頭枕在郭靖腿上,慢慢睡著了。
  郭靖本擬打坐用功,但恐梢公起疑,當下橫臥艙板,默默記誦一燈大師所授《九陰真經》中梵文所錄內功,依法照練,練了約莫半個時辰,只覺四肢百骸都充塞勁力,正自歡喜,忽聽得黃蓉迷迷糊糊的道:“靖哥哥,你別娶那蒙古公主,我自己要嫁給你的。”郭靖一怔,不知如何回答,只聽她又道:“不,不,我說錯了。我不求你甚麽,我知道你心中喜歡我,那就夠啦。”郭靖低聲叫了兩聲:“蓉兒,蓉兒。”黃蓉卻不答應,鼻息微聞,又沈沈睡去,原來剛才說的是夢話。郭靖又愛又憐,但見淡淡的月光舖在黃蓉臉上,此時她重傷初痊,血色未足,臉肌被月光一照,白得有似透明一般。郭靖呆呆的望著,過了良久,只見她眉尖微蹙,眼中流出幾滴淚水來。郭靖心道:“她夢中必是想到了咱倆的終身之事,莫瞧她整日價似乎無憂無慮,嘻嘻哈哈的,其實心中卻不快活。唉,是我累得她這般煩惱,當日在張家口她若不遇上我,於她豈不是好?可是我呢?我又捨得撇下她嗎?”一個人在夢中傷心,一個睜著眼兒愁悶,忽聽得水聲響動,一艘船從上游駛了下來。郭靖心想:“這沅江之中水急灘險,甚麽船隻恁地大膽,竟在黑夜行舟?”正想探頭出去張望,忽聽得坐船後梢上有人輕輕拍了三下手掌,拍掌之聲雖輕,但在靜夜之中,卻在江面上遠遠傳了出去。接著聽得收帆扳槳之聲,原來江心下航的船向右岸靠將過來,不多時,已與郭靖的坐船並在一起。郭靖輕輕拍醒黃蓉,只覺船身微微一晃,忙掀起船篷向外張望,見一個黑影從自己船上躍往來船,瞧身形正是那啞巴梢公模樣。郭靖道:“我過去瞧瞧,你守在這兒。”黃蓉點了點頭。郭靖矮著身子,躡足走到船首,見來船搖晃未定,縱身躍起,落在桅杆的橫桁之上,落點正好在那船正中,船身微微往下一沈,並未傾側,船上各人絲毫未覺。他貼眼船篷,從縫隙中向下瞧去,只見船艙中站著三名黑衣漢子,都是鐵掌幫的裝束,其中一人身形高大,頭纏青布,似是首領。郭靖身法好快,那假裝啞巴的梢公雖比他先躍上來船,但此時也剛走入船艙向那大漢躬身行禮,叫了聲:“喬寨主。”那喬寨主問道:“兩個小賊都在麽?”梢公道:“是。”喬寨主又問:“他們可起甚麽疑心?”那梢公道:“疑心倒沒有。只是兩個小賊不肯在船上飲食,做不得手腳。”喬寨主哼了一聲,道:“左右叫他們在青龍灘上送命。後日正午,你們船過青龍灘,到離灘三裏的青龍集,你就折斷船舵,咱們候在那裏接應。”那啞梢公應了。喬寨主又道:“這兩個小賊功夫厲害得緊,可千萬小心。事成之後,幫主必有重賞。你從水裏回去,別晃動船隻,驚動了他們。”那梢公道:“是。喬寨主還有甚麽吩咐?”喬寨主擺擺手道:“沒有了。”那梢公行禮退出,從船舷下水,悄悄遊回。郭靖雙足在桅杆上一撐,回到了坐船,將聽到的言語悄悄與黃蓉說了。黃蓉冷笑道:“一燈大師那裏這般的急流,咱倆也上去了,還怕甚麽青龍險灘、白虎險灘?睡罷。”既知賊人陰謀,兩人反而寬懷,次日在舟中觀賞風景,安心休息,晚上也不必守夜。
  到第三日早晨,那梢公正要啟錨開船,黃蓉道:“且慢,先把馬匹放上岸去,莫在青龍灘中翻船,送了性命。”那梢公微微變色,只是假裝不懂。黃蓉雙手揚起,忍不住要“說”幾句粗話罵他,桃花島上的啞仆個個邪惡狠毒,罵人的“言語”自也不凡,黃蓉幼時學會,其實也不明其中含意,這時她左手兩指剛圍成圓圈,終覺不雅,格格幾聲輕笑,放下手來,自與郭靖牽馬上岸。郭靖忽道:“蓉兒,別跟他們鬧著玩了。咱們從這裏棄船乘馬就是啦。”黃蓉道:“為甚麽?”郭靖道:“鐵掌幫陰險小人,何必跟他們計較?咱倆只要太太平平的廝守在一起,比甚麽都強。”黃蓉道:“難道咱倆當真能太太平平的廝守一輩子?”郭靖默然,眼見黃蓉松開小紅馬的韁繩,指著向北的途徑。那小紅馬甚有靈性,數次離開主人,這時知道主人又要暫離,當下更不遲疑,放開足步向北奔去,片刻間沒了蹤影。黃蓉拍手道:“上船去罷。”郭靖道:“你身子尚未復原,何必定要幹冒危險?”黃蓉道:“你不來就算了。”自行走下江邊斜坡,上了烏篷船。郭靖無奈,只得跟著上船。黃蓉笑道:“傻哥哥,咱們此刻在一起多些希奇古怪的經歷,日後分開了,便多有點事情回想,豈不是好?”郭靖道:“咱們日後難道……難道當真非分開不可?”黃蓉凝視著他臉不答。郭靖心頭一片茫然,當時在牛家村一時意氣,答應了拖雷要娶華箏,此後才體會到其中的傷痛慘酷。
  又駛了一個多時辰,眼見日將當午,沅江兩旁群山愈來愈是險峻,料想那青龍灘已不在遠。靖、蓉二人站在船頭眺望,只見上行的船隻都由人拉纖,大船的纖夫多至數十人,最小的小船也有三四人。每名纖夫躬身彎腰,一步步的往上挨著,額頭幾和地面相觸,在急流沖激之下,船隻竟似釘住不動一般。眾纖夫都是頭纏白布,上身赤膊,古銅色的皮膚上滿是汗珠,在烈日下閃閃發光,口中大聲吆喝,數裏長的河谷間呼聲此伏彼起,綿綿不絕。下行的船隻卻是順流疾駛而下,剎那間掠過了一群群纖夫。
  郭靖見了這等聲勢,不由得暗暗心驚,低聲向黃蓉道:“蓉兒,我先前只道沅江水勢縱險,咱倆卻也不放在心上。現下瞧這情勢,只怕急灘極長,若是坐船翻了,你身子沒好全,怕有不測。”黃蓉道:“依你說怎生處?”郭靖道:“打倒啞巴梢公,攏船靠岸。”黃蓉搖頭道:“那不好玩。”郭靖急道:“現下怎是玩的時候?”黃蓉抿嘴笑道:“我就是愛玩嘛!”郭靖見混濁的江水束在兩旁陡峰之間,實是湍急已極,心中暗自計議,但他心裏遲鈍,又計議得出甚麽來?那江轉了個彎,遠遠望見江邊有數十戶人家,房屋高高低低的倚山而建。急流送船,勢逾奔馬,片刻間就到了房屋邊。只見岸上有數十名壯漢沿江相候,啞梢公將船上兩根纜索拋上岸去,眾壯漢接住了,套在一個大絞盤上。十多人扳動絞盤。把船拉到岸邊。這時下游又駛上一艘烏篷船,三十多名纖夫到這裏都是气喘吁吁,有的便躺在江邊,疲累之極,再也動彈不得。郭靖心道:“瞧來下面的江水比這裏更急得多。”又見纖夫中有幾個是花白頭發的老者,有幾個卻是十四五歲的少年,都是面黃肌瘦,胸口肋骨根根凸出,驀地裏覺得世上人人皆苦,不由得喉頭似乎有物哽住了。
  船靠岸後,那梢公拋下鐵錨,郭靖見山崖邊還泊著二十幾艘船。黃蓉問身旁一個男子道:“大哥,這兒是甚麽地方?”那男子道:“青龍集。”黃蓉點點頭,留神啞梢公的神情,只見他與斜坡上一名大漢做了幾下手勢,突然取出一柄斧頭,兩下猛砍,便斬斷了纜索,跟著伸手提起了鐵錨。那船給湍急的江水一沖,驀地裏側身橫斜,轉了個圈子,飛也似的往下游沖去。岸上眾人都大聲驚呼起來。一過青龍集,河床陡然下傾,江水噴濺注瀉。啞梢公雙手掌舵,雙眼目不轉睛的瞪視著江面。兩名後生各執長篙,分站在他兩側,似是預防急流中有甚不測,又似護衛啞梢公,怕靖、蓉二人前來襲擊。郭靖見水流愈來愈急,那船狂沖而下,每一瞬間都能撞上山石,碰成碎片,高聲叫道:“蓉兒,搶舵!”說著拔步奔往後梢。兩名後生聽見叫聲,長篙挺起,各守一舷。郭靖哪把這兩人放在眼裏,疾往右舷沖去。
  黃蓉叫道:“慢著!”郭靖停步回頭,問道:“怎麽?”黃蓉低聲道:“你忘了雕兒?待船撞翻,咱倆乘雕飛走,瞧他們怎麽辦。”郭靖大喜,心想:“蓉兒在這急流中有恃無恐,原來早就想到了這一著。”招手將雙雕引在身旁。那啞梢公見他正要縱身搶來,忽又止步,不知兩人已有避難之法,還道兩個乳臭未乾的娃娃被湍急的江水嚇得手足無措,沒了主意,心中暗暗歡喜。轟轟水聲之中,忽然遠處傳來纖夫的齊聲吆喝,剎時之間,已瞧見迎面一艘烏篷船逆水駛來,桅杆上一面黑旗迎風招展。啞梢公見了這船,提起利斧,喀喀幾聲,砍斷了舵柄,站在左舷,只待那黑旗船擦身而過時便即躍上。
  郭靖按著雌雕的背叫道:“蓉兒,你先上!”黃蓉卻道:“不用急!”心念一轉,叫道:“靖哥哥,擲鐵錨打爛來船。”郭靖依言搶起鐵錨。這時坐船失了舵掌,順水猛往來船沖去。眼見兩船相距已只丈餘,來船轉舵避讓,江上船夫與山邊纖夫齊聲大呼,郭靖奮力一擲,鐵錨疾飛出去,撞向來船船頭的纖杆。那纖杆被幾條百丈竹索拉得緊緊的,扳成了弓形,鐵錨這麽攔腰撞到,喀喇一聲巨響,斷成了兩截。數十名纖夫正出全力牽引,竹索鬥然松了,人人俯跌在地。那船登時有如紙鷂斷線,在水面上急轉幾圈,便即尾前首後的向下游沖去。眾人更是大聲驚呼,頃刻間人聲水聲,在山峽間響成一片。啞梢公出其不意,驚得臉色慘白,縱聲大叫:“喂,救人哪,救人哪!”黃蓉笑道:“啞巴會說話啦,當真是天下奇聞。”郭靖擲出一錨,手邊尚有一錨,只見坐船與來船並肩順流沖下,相距甚近,當下吸一口氣,雙手舉錨揮了幾揮,身子連轉三個圈子,一半運力,一半借勢,脫手將鐵錨拋向前船尾舵。眼見這一下要將舵柄打得粉碎,兩船俱毀已成定局,忽然前船艙中躍出一人,搶起長篙刺出,篙身輕顫,貼在鐵錨柄上,那人勁力運處,竹篙彎成弧形,拍的一聲,篙身中折,但鐵錨被長篙這麽一掠,去勢偏了,只見水花飛濺,鐵錨和半截長篙都落入了江心。持篙那人身披黃葛短衫,一部白鬍子在疾風中倒卷到耳邊,站在顛簸起伏的船梢上穩然不動,威風凜凜,正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
  靖、蓉二人見他鬥然間在這船上現身,不由得吃了一驚,心念甫轉,只聽喀喇喇一聲巨響,坐船船頭已迎面撞上一座礁石,這一下把兩人震得直飛出去,後心撞在艙門之上。江水來得好快,頃刻間已沒至足踝,這時要騎上雕背,也已不及。當此緊急關頭更無餘暇思索,郭靖飛身縱起,叫道:“跟我來!”一招“飛龍在天”,和身直撲,猛向裘千仞撞去。他知這時候生死間不容發,若在敵船別處落足,裘千仞定然不待他站穩即行從旁襲擊,以他功力,自己必然禁受不起,現下迎面猛攻,逼他先取守勢,便有間隙在敵船取得立足之地。裘千仞知他心意,半截竹篙一擺,在空中連刺數點,叫他拿不准刺來方向,虛虛實實,變幻不定。郭靖暗叫:“不好。”伸臂格向篙頭,身子續向敵船落去,但這麽出臂一格,那一招“飛龍在天”的勢頭立時減弱。裘千仞一聲長嘯,竹篙脫手,並掌往郭靖當胸擊去,已踏實地,敵在半空,掌力一交上了,非將他震入江中不可。
  那竹篙尚在半空未落,突然橫來一根竹棒在篙上一搭,借勢躍來一人,正是黃蓉。她人未至,棒先到,淩虛下擊,連施三下殺手。裘千仞料不到她來勢竟是這般迅捷,左眼險被棒端戳中,只得還掌擋格。郭靖乘機站上船梢,出招夾擊。裘千仞不敢怠慢,側身避過竹棒,右腿橫掃,將郭靖逼開一步,隨即呼呼拍出兩掌。這鐵掌功夫豈同尋常?鐵掌幫開山建幫,數百年來揚威中原,靠的就是這套掌法,到了上官劍南與裘千仞手裏,更多化出了不少精微招術,威猛雖不及降龍十八掌,可是掌法精奇巧妙,猶在降龍十八掌之上。兩人頃刻之間已在後梢頭拆了七八招,心中各存忌憚,掌未使足,已然收招,水聲雖響,卻也蓋不了四張手掌上發出的呼呼風聲。這時鐵掌幫中早有幫眾搶上來掌住了舵,慢慢轉過船來,頭前尾後,向下游急駛。啞梢公所乘那船早已碎成兩截,船板、布帆、啞梢公和兩個後生都在一個大淤渦中團團打轉。啞梢公大聲慘呼,遠遠傳送過來,果然是聲音洪亮。黃蓉百忙中左手向身後揮出,做個手勢,終於還是“罵”了他一句,反正無人瞧見,也就不算不雅。啞梢公等三人雖竭力掙紮,哪逃得出水流的牽引,轉眼間捲入了漩渦中心,直沒江底。黑旗船順水疾奔。黃蓉回頭一望,漩渦已在兩三裏之外。雙雕在空中盤旋飛翔,不住啼鳴。黃蓉揮動竹棒,把船上幫眾逼向船頭,返身正要相助郭靖雙戰裘千仞,眼角間瞥見船艙中刀光閃動,有人舉刀猛向甚麽東西砍了下去。她也不及看清那人要砍的是甚麽,左手一揚,一把金針飛出,都釘上他手腕手臂。那人的鋼刀順勢落下,卻砍在自己右腿之上,大聲叫了起來。黃蓉搶入船艙,舉腳將他踢開,只見艙板上橫臥著一人,手足被縛,動彈不得。只見那人一對眼冷冷的望著自己,卻是神算子瑛姑。
  黃蓉萬料不到竟會在此處救了她性命,當即拾起艙板上鋼刀,割斷她手上繩索。瑛姑雙手脫縛,右手鬥地伸出,施展小擒拿手從黃蓉手裏奪過鋼刀。黃蓉猝不及防,但見刀光閃動,瑛姑已一刀將那黑衣漢子殺死,這才彎腰割斷她自己腳上繩索,說道:“你雖救了我,可別盼我將來報答。”黃蓉笑道:“誰要你報答了?你救過我,今日我也救你一次,正好扯直,以後咱們誰也不欠誰的情。”
  黃蓉說著後半句時,已搶到船梢,伸竹棒上前相助郭靖。裘千仞腹背受敵,掌上加勁,倒也支援得住。但聽得撲通、撲通、啊喲、啊唷之聲連響,瑛姑持刀將船上幫眾一一逼入了江中。在這激流之中,再好的水性也逃不了性命。裘千仞與郭靖對掌,本已漸占上風,但黃蓉使打狗棒法上來加攻,他以一敵二,十餘招以後,不由得左支右絀,繞著船舷不住倒退,他背心向著江面,教黃蓉攻不到他後背。郭靖連使狠招,裘千仞雙足猶似釘在船舷上一般,再也逼不動他半寸,這時只消退得一步,立時身墮江心。黃蓉心道:“你雖然外號“鐵掌水上飄’,但這‘水上飄’三字也只是你自吹輕功了得,莫說在這江中的駭浪驚濤之上,就是湖平如鏡,畢竟也不能在水面飄行。除非學了你老兄的法子,先在水底下打上幾千幾百根木樁。”又見他出掌沈穩,目光不住向江面上跳望,似在盼望再有船隻駛來援手,心想:“你這傢夥武功雖高,但今日是以三敵一之局,若再奈何不了你,咱們也算得膿包之至了。”這時瑛姑已將船上幫眾掃數驅入水中,只留下掌舵的一人,見靖、蓉二人一時不能得手,冷笑道:“小姑娘讓開了,我來。”黃蓉聽她言語中意存輕視,不禁有氣,竹棒前伸,連攻兩招,這是以進為退,待裘千仞側身相避,便即躍後兩步,拉了拉郭靖的衣襟,說道:“讓她來打。”郭靖收掌護身,退了下來。瑛姑冷笑道:“裘幫主,你在江湖上也算名氣不小,卻乘我在客店中睡著不防,用迷香害我。這般下三濫的勾當,虧你也做得出來。”裘千仞道:“你給我手下人擒住,還說甚麽嘴?若是我自己出馬,只憑這雙肉掌,十個神算子也拿住了。”瑛姑冷冷的道:“我甚麽地方得罪鐵掌幫啦?”裘千仞道:“這兩個小賊擅闖我鐵掌峰聖地,你幹麽收留在黑沼之中?我好言求你放人,你竟敢謊言包庇,你當我裘千仞是好惹的麽?”瑛姑道:“啊,原來是為了這兩個小賊。你有本事盡管拿去,我才不理會這些閒事呢。”說著退後幾步,抱膝坐在船舷,神情閒逸,竟是存定了隔山觀虎鬥之心,要靖、蓉二人和裘千仞拚個兩敗俱傷。她這麽一來,倒教裘千仞、郭靖、黃蓉三人都大出意料之外。原來瑛姑當時行刺一燈大師,被郭靖以身相代,又見一燈袒胸受刃,忽然天良發現,再也不忍下手,下得山來,愛兒慘死的情狀卻又在腦際縈繞不去。她在客店中心煩意亂,憤怨糾結,於神不守舍之際,竟被鐵掌幫用迷藥做翻,否則以她的精明機伶,豈能折在無名小輩之手?這時見了靖、蓉二人,滿腔怨毒無處發泄,竟盼他們三人在這急流中同歸於盡。黃蓉心道:“好,我們先對付了裘千仞,再給你瞧些好的。”向郭靖使個臉色,兩人一使竹棒,一發雙掌,並肩向裘千仞攻去,頃刻間三人又打了個難解難分。瑛姑凝神觀鬥,見裘千仞掌力雖然淩厲,終是難勝二人,但見他不住移動腳步,似是要設法出奇制勝。郭靖怕黃蓉重傷初愈,鬥久累脫了力,說道:“蓉兒,你且歇一會,待一忽兒再來助我。”黃蓉笑道:“好!”提棒退下。瑛姑見二人神情親密,郭靖對黃蓉體貼萬分,心想:“我一生之中,幾時曾有人對我如此?”由羨生妒,因妒轉恨,忽地站起身來,叫道:“以二敵一,算甚麽本事?來來來,咱四人兩對兩的比個輸贏。”雙手在懷中一探,取出兩根竹籌,不待黃蓉答話,雙籌縱點橫打,向她攻了過去。黃蓉罵道:“失心瘋的婆娘,難怪老頑童不愛你。”瑛姑雙眉倒豎,攻勢更厲。她這一出手,船上形勢立變。黃蓉打狗棒法雖然精妙,畢竟遠不如她功力深厚,何況重傷之後,內力未複,身法頗減靈動,只得以“封”字訣勉力擋架。瑛姑滑溜如魚,在這顛簸起伏、搖晃不定的船上,更能大展所長。
  那邊郭靖與裘千仞對掌,一時倒未分勝敗。郭靖自得一燈大師指點武學精要,這些日子來功力又深了一層,勉力支撐,居然尚能自保。裘千仞見瑛姑先由敵人變為兩不相助、忽又由兩不相助變為出手助己,雖感莫名其妙,卻不禁暗暗叫好,精神一振,掌力更為沈狠,料得定時候稍長,對手終究會抵擋不住,眼見郭靖揮掌猛擊而來,當即側身,避過正面鋒銳,右掌高,左掌低,同時拍出。郭靖回掌兜截,四掌相接,各使內勁。兩人同時“嘿”的一聲呼喊,都退出了三步。裘千仞退向後梢,拿住了勢子。郭靖左腳卻在船索上一絆,險些跌倒,他怕敵人乘虛襲擊,索性乘勢翻倒,一滾而起,使掌護住門戶。裘千仞勝算在握,又見他跌得狼狽,不由得哈哈一聲長笑,踏步再上。瑛姑已把黃蓉逼得气喘吁吁,額頭見汗,正感快意,突然間聽到笑聲,不由得心頭大震,臉色劇變,左手竹籌發出了竟忘記撤回。黃蓉見此空隙,正是良機難逢,竹棒急轉,點向她的前胸,棒端正要戳中她胸口“神藏穴”,驀見瑛姑身子顫動,如中風邪,大叫一聲:“原來是你!”勢若瘋虎般直撲裘千仞。裘千仞見她雙臂猛張,這一撲直已把性命置之度外,口中惡狠狠的露出一口白牙,似要牢牢將自己抱住,再咬下幾口肉來,他雖武功高強,見了這般拚命的狠勁,也不由得吃驚,急忙旁躍避開,叫道:“你幹甚麽?”
  瑛姑更不打話,一撲不中,隨即雙足一登,又向他撲去。裘千仞左掌掠出,往她肩頭擊落,滿似她定要伸手相格,豈知瑛姑不顧一切,對敵人來招絲毫不加理會,仍是向他猛撲。裘千仞大駭,心想只要給這瘋婦抱住了,只怕急切間解脫不開,那時郭靖上來一掌,自己哪有性命?當下顧不得掌擊敵人,先逃性命要緊,疾忙矮身竄向左側。
  黃蓉拉著郭靖的手,讓在一邊,見瑛姑突然發瘋,不禁甚感驚懼,但見她狂縱狠撲,口中荷荷發聲,張嘴露牙,拚著命要抱住裘千仞。裘千仞武功雖高,但瑛姑豁出了性命不要,實是奈何她不得,只得東閃西避,眼見她臉上肌肉扭曲,神情猙獰,心中愈來愈怕,暗叫:“報應,報應!今日當真要命喪這瘋婦之手。”瑛姑再撲幾次,裘千仞已避到了舵柄之旁。瑛姑眼中如要噴血,一抓又是不中,手掌起處,蓬的一聲把掌舵漢子打入江中,接著飛起一腳,又踢斷了舵柄。
  那船一失掌舵,在急流中立時亂轉。黃蓉暗暗叫苦:“這女子遲不遲,早不早,偏在這時突然發起瘋來,看來咱們四人都難逃命。”當下撮唇作嘯,要召雙雕下來救命。就在此時,那船突然打橫,撞向岸邊岩石,砰的一聲巨響,船頭破了一個大洞。裘千仞見瑛姑踢斷舵柄,已知她決意與己同歸於盡,眼見離岸不遠,心想不管是死是活,非冒險逃命不可,鬥然提氣向岸上縱去。這一躍雖然使了全力,終究上不了岸,撲通一聲,跌入水裏,立時沈至江底,他知道身子一冒上來,立時被急流沖走,再也掙紮不得,當即牢牢攀住水底岩石,手足並用,急向岸邊爬去,仗著武功卓絕,岸邊水勢又遠不如江心湍急,雖吃了十多口水,終於爬上了岸。他筋疲力盡,坐在石上喘氣,但見那船在遠處已成為一個黑點,想起瑛姑咬牙切齒的神情,兀自心有餘悸。
  瑛姑見裘千仞離船逃脫,大叫:“惡賊,逃到哪里去?”奔向船舷,跟著要躍下水去。這時那船又已給急流沖回江心,在這險惡的波濤之中,下去哪有性命?郭靖心下不忍,奔上抓住她後心。瑛姑大怒,回手揮去,郭靖急忙低頭避過。黃蓉見雙雕已停在艙面,叫道:“靖哥哥,理這瘋婦作甚?咱們快走。”江水洶湧,轉瞬間便要浸到腳面,郭靖松開了手,只見瑛姑雙手掩面,放聲大哭,不住慘呼:“兒啊!兒啊!”黃蓉連聲催促。郭靖想起一燈大師的囑咐,命他照顧瑛姑,叫道:“你快乘雕上岸,再放回來接我們。”黃蓉急道:“那來不及啊。”郭靖道:“你快走!咱們不能負了一燈大師的託付。”黃蓉想起一燈的救命之恩,登感躊躇,正自徬徨無計,突然身子一震,轟的一聲猛響,船身又撞中了江心一塊大礁,江水直湧進艙,船身頃刻間沈下數尺。黃蓉叫道:“跳上礁去!”郭靖點點頭,躍過去扶住瑛姑。
  這時瑛姑如醉如癡,見郭靖伸手來扶,毫不抗拒,雙眼發直,望著江心。郭靖右手托住她的腋下,叫道:“跳!”三人一齊躍上了礁石。那礁石在水面下約有尺許,江水在三人身周奔騰而過,濺得衣衫盡濕,待得三人站定,那艘烏篷船已沈在礁石之旁。黃蓉雖然自幼與波濤為伍,但見滾滾濁流掠身瀉注,也不禁頭暈目眩,擡頭向天,不敢平視江水。郭靖作哨呼雕,要雙雕下來背人。不料雙雕怕水,盤旋來去,始終不敢停到浸在水面下的礁石上來。黃蓉四下一望,見左岸挺立著一棵大柳樹,距礁石不過十來丈遠,當下心生一計,道:“靖哥哥,你拉住我手。”郭靖依言握住她左手,只聽咕咚一響,黃蓉溜入了江中。郭靖大驚,見她向水下沈船潛去,忙伏低身子,自己的上身也浸入了水中,盡量伸長手臂,雙足牢牢鉤住礁石上一塊凸出的尖角,右手用勁握住她左腕,唯恐江水沖擊之力太強,一個脫手,那她可永遠不能上來了。黃蓉潛向沈船桅杆,扯下帆索,回身上礁,雙手交互將船上的帆索收了上來。待收到二十餘丈,她取出匕首割斷繩索,然後伸出臂去,招呼雌雕停在她肩頭。這時雙雕身量已長得頗為沈重,郭靖怕她禁受不起,伸臂接過。黃蓉將繩索一端縛在雌雕足上,向大柳樹一指,打手勢叫它飛去。雌雕托著繩索在柳樹上空打了幾個盤旋,重又飛回。黃蓉急道:“唉,我是叫你在樹上繞一轉再回來。”可是那雕不懂言語,只急得她不住歎氣。直試到第八次上,那雕才碰巧繞了柳樹一轉回來。靖、蓉二人大喜,將繩索的兩端用力拉緊,牢牢縛在礁石凸出的尖角上。
  郭靖道:“蓉兒,你先上岸罷。”黃蓉道:“不,我陪你,讓她先去。”瑛姑向兩人瞪了一眼,也不說話,雙手拉著繩子,交互換手,上了岸去。黃蓉笑道:“小的侍候一套玩意兒,郭大爺,你多賞賜罷!”一躍上繩,施展輕身功夫,就像賣藝的姑娘空中走繩一般,揮舞竹棒,橫過波濤洶湧的江面,到了柳樹枝上。郭靖沒練過這功夫,只怕失足,不敢依樣葫蘆,也如瑛姑那般雙手攀繩,身子懸在繩下,吊向岸邊,眼見離岸尚有數丈,忽聽黃蓉叫道:“咦,你到哪里去?”聽她語氣之中頗有驚訝之意,郭靖怕瑛姑神智未清,出了甚麽亂子,急忙雙手加快,不等攀到柳樹,已一躍而下。黃蓉指著南方,叫道:“她走啦。”郭靖凝目而望,只見瑛姑在亂石山中全力奔跑,說道:“她心神已亂,一個人亂走只怕不妥,咱們追。”黃蓉道:“好罷!”提足要跑,突然雙腿酸軟,隨即坐倒,搖了搖頭。郭靖知她傷後疲累過度,不能再使力奔跑,說道:“你坐著歇歇,我去追她回來。”當下向瑛姑奔跑的方向發足急趕,轉過一個山坳,前面共有三條小路,瑛姑卻已人影不見,不知她從何而去。此處亂石嵯峨,長草及胸,四野無人,眼見夕陽下山,天漸昏暗,又怕黃蓉有失,只得廢然而返。兩人在亂石中忍饑過了一宵,次晨醒來,沿著江邊小路而下,要尋到小紅馬再上大路。走了半日,找到一家小飯店打尖,買了三隻雞,一隻自吃,兩只喂了雙雕。雙雕停在高樹之上,把兩頭公雞啄得毛羽紛飛,酣暢吞食,驀地裏那雌雕縱身長鳴,拋下半隻沒吃完的公雞,振翅向北飛去。那雄雕飛高一望,鳴聲啾急,隨後急趕。郭靖道:“兩頭雕兒的叫聲似乎甚是忿怒,不知見到了甚麽?”黃蓉道:“瞧瞧去。”兩人跑上大路,只見雙雕在遠處盤翔兩周,突然同時猛撲而下,一撲即起,打了幾個圈子,又再撲下。郭靖道:“遇上了敵人。”兩人加快腳步趕去,追出兩三裏,只見前面房屋櫛比鱗次,是個市鎮,雙雕卻在空中交叉來去,似是失了敵蹤。二人趕到鎮外,招手命雙雕下來,雙雕卻不理會,只是四下盤旋找尋。郭靖道:“這雕兒不知跟誰有這麽大的仇。”過了好一陣,雙雕才先後下來。只見雄雕左足上鮮血淋漓,一條刀痕著實不淺,若非筋骨堅硬,那只腳已給砍了來了,再看雌雕,卻見它右爪牢牢抓著一塊黑黝黝之物,取出看時,原來是塊人的頭皮,帶著一大叢頭發,想來是被它硬生生從頭上抓下來的,頭皮的一邊鮮血斑斑。
  黃蓉替雄雕在傷足上敷了金創藥。郭靖將頭皮翻來翻去的細看,沈吟道:“這對雕兒自小十分馴良,若不是有人相犯,決不會輕意傷人,怎會突然跟人爭鬥?”黃蓉道:“其中必有蹊蹺,只要找到這失了一塊頭皮之人就明白了。”兩人在鎮上客店中宿了,分頭出去打聽。但那市鎮甚大,人煙稠密,兩人訪到天黑,絲毫不見端倪。郭靖道:“我到處找尋沒了一片頭皮之人,始終找不到。”黃蓉微笑道:“那人沒了頭皮,想必要戴上頂帽兒遮住。”郭靖大叫一聲:“咦!”恍然大悟,想起适才在鎮上所見,戴帽之人著實不少,卻也無法再去一一揭下他們的帽子來察看。
  次晨雙雕飛出去將小紅馬引到。兩人記挂洪七公的傷勢,又想中秋將屆,煙雨樓頭有比武之約,雙雕與人結仇,也非大事,當即啟程東行。兩人同騎共馳,小紅馬奔行迅速,雙雕飛空相隨。一路上黃蓉笑語盈盈,嬉戲歡暢,尤勝往時,雖至午夜,仍是不肯安睡。郭靖見她疲累,常勸她早些休息,黃蓉只是不理,有時深夜之中,也抱膝坐在榻上,尋些無關緊要的話頭,和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胡扯。這日從江南西路到了兩浙南路境內,縱馬大奔了一日,已近東海之濱。兩人在客店中歇了,黃蓉向店家借了一隻菜籃,要到鎮上買菜做飯。郭靖勸道:“你累了一天,將就吃些店裏的飯菜算啦。”黃蓉道:“我是做給你吃,難道你不愛吃我做的菜麽?”郭靖道:“那自然愛吃,只是我要你多歇歇,待將養好了,慢慢再做給我吃也不遲。”黃蓉道:“待我將養好了,慢慢再做……”臂上挽了菜籃,一隻腳跨在門檻之外,竟自怔住了。郭靖尚未明白她的心思,輕輕從她臂上除下菜籃,道:“是啊,待咱們找到師父,一起吃你做的好菜。”黃蓉呆立了半晌,回來和衣倒在床上,不久似乎是睡著了。店家開飯出來。郭靖叫她吃飯。黃蓉一躍而起,笑道:“靖哥哥,咱們不吃這個,你跟我來。”郭靖依言隨她出店,走到鎮上。黃蓉揀一家白牆黑門的大戶人家,繞到後牆,躍入院中。郭靖不明所以,跟著進去。黃蓉徑向前廳闖去,只見廳上燈燭輝煌,主人正在請客。黃蓉大喜,叫道:“妙極!這可找對了人家。”笑嘻嘻的走向前去,喝道:“通通給我滾開。”廳上筵開三席,賓主三十餘人一齊吃了一驚,見她是個美貌少女,個個相顧愕然。黃蓉順手揪住一個肥胖客人,腳下一勾,摔了他一個筋斗,笑道:“還不讓開?”眾客一轟而起,亂成一團。主人大叫:“來人哪,來人哪!”嘈雜聲中,兩名教頭率領十多名莊客,掄刀使棒,打將入來。黃蓉笑吟吟地搶上,不兩招已將兩名教頭打倒,奪過一把鋼刀,舞成一團白光,假意向前沖殺。眾莊客發一聲喊,跌跌撞撞,爭先恐後地都逃了出去。
  主人見勢頭不對,待要溜走,黃蓉縱上去一把扯住他鬍子,右手掄刀作勢便砍。那主人慌了手腳,雙膝跪倒,顫聲道:“女……女大王……好……姑娘……你要金銀,立時……馬上取出獻上,只求你饒我一條老命……”黃蓉笑道:“誰要你金銀?快起來陪我們飲酒。”左手揪著他鬍子提了上來。那主人吃痛,卻是不敢叫喊。
  黃蓉一扯郭靖,兩人居中在主賓的位上坐下。黃蓉叫道:“大家坐啊,怎麽不坐了?”手一揚,一把明晃晃的鋼刀插在桌上。眾賓客又驚又怕,擠在下首兩張桌邊,無人敢坐到上首的桌旁來。黃蓉喝道:“你們不肯陪我,是不是?誰不過來,我先宰了他?”眾人一聽,紛紛擁上,你推我擠,倒把椅子撞翻了七八張。黃蓉喝道:“又不是三歲小孩,好好兒坐也不會嗎?”眾賓客推推擠擠,好半晌才分別在三張桌邊坐定了。黃蓉自斟自飲,喝了一杯酒,問主人道:“你幹麽請客,家裏死了人嗎?死了幾個?”主人結結巴巴的道:“小老兒晚年添了個孩兒,今日是彌月湯餅之會,驚動了幾位親友高鄰。”黃蓉笑道:“那很妙啊,把小孩抱出來瞧瞧。”那主人面如土色,只怕黃蓉傷害了孩子,但見到席上所插的鋼刀,卻又不敢不依,只得命奶媽抱了孩子出來。黃蓉抱過孩子,在燭光下瞧瞧他的小臉,再望望主人,側頭道:“一點也不像,只怕不是你生的。”那主人神色尷尬,全身顫抖,只道:“是,是!”也不知他說確是他自己生的,還是說:“姑娘之言甚是。”眾賓客覺得好笑,卻又不敢笑。黃蓉從懷裏掏出一錠黃金,交給奶媽,又把孩子還給了她,道:“小意思,算是他外婆的一點見面禮罷。”眾人見她小小年紀,竟然自稱外婆,又見她出手豪闊,個個面面相覷。那主人自是喜出望外,連聲稱謝。黃蓉道:“來,敬你一碗!”取一隻大碗來斟了酒,放在主人面前。那主人道:“小老兒量淺,姑娘恕罪則個。”黃蓉秀眉上揚,伸手一把扯住他鬍子喝道:“你喝是不喝?”主人無奈,只得端起碗來,咕嘟咕嘟的喝了下去。黃蓉笑道:“是啊,這才痛快,來,咱們來行個酒令。”她要行令就得行令,滿席之人誰敢違拗?但席上不是商賈富紳,就是腐儒酸丁,哪有一個真才實學之人?各人戰戰兢兢的胡謅,黃蓉一會兒就聽得不耐煩了,喝道:“都給我站在一旁!”眾人如逢大赦,急忙站起來。只聽得咕咚一聲,那主人連人帶椅仰天跌倒,原來他酒力發作,再也支援不住了。黃蓉哈哈大笑,自與郭靖飲酒談笑,傍若無人,讓眾人眼睜睜的站在一旁瞧著,直吃到初更已過,郭靖勸了幾次,這才盡興而歸。回到客店,黃蓉笑問:“靖哥哥,今日好玩嗎?”郭靖道:“無端端的累人受驚擔怕,卻又何苦來?”黃蓉道:“我但求自己心中平安舒服,哪去管旁人死活。”郭靖一怔,覺得她語氣頗不尋常,但一時也不能體會到這言語中的深意。黃蓉忽道:“我要出去逛逛,你去不去?”郭靖道:“這陣子還到哪里?”黃蓉道:“我想起剛才那孩兒倒也有趣,外婆去抱來玩上幾天,再還給人家。”郭靖驚道:“這怎使得?”
  黃蓉一笑,已縱出房門,越牆而出。郭靖急忙追上,拉住她手臂勸道:“蓉兒,你已玩了這麽久,難道還不夠麽?”黃蓉站定身子,說道:“自然不夠!”她頓了一頓,又道:“要你陪著,我才玩得有興致。過幾天你就要離開我啦,你去陪那華箏公主,她一定不許你再來見我。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過得一天,就少了一天。我一天要當兩天、當三天、當四天來使。這樣的日子我過不夠。靖哥哥,晚間我不肯安睡休息,卻要跟你胡扯瞎談,你現下懂了罷?你不會再勸我了罷?”郭靖握著她的手,又憐又愛,說道:“蓉兒,我生來心裏糊塗,一直不明白你對我這番心意,我……我……”說到這裏,卻又不知如何說下去。
  黃蓉微微一笑,道:“從前爹爹教我念了許多詞,都是甚麽愁啦、恨啦。我只道他念著我那去世了的媽媽,因此盡愛念這些話。今日才知在這世上,歡喜快活原只一忽兒時光,愁苦煩惱才當真是一輩子的事。”
  柳梢頭上,淺淺一彎新月,夜涼似水,微風拂衣。郭靖心中本來一直渾渾噩噩,雖知黃蓉對自己一片深情,卻不知情根之種,惱人至斯,這時聽了她這番言語,回想日來她的一切光景,心想:“我是個粗魯直肚腸的人,將來與蓉兒分別了,雖然常常會想著她、念著她,但總也能熬得下來。可是她呢?她一個人在桃花島上,只有她爹爹相伴,豈不寂寞?”隨即又想:“將來她爹爹總是要去世的,那時只有幾個啞巴僕人陪著她,她小心眼裏整日就愛想心思、轉念頭,這可不活活的坑死了她?”思念及此,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雙手握住了她手,癡癡望著她臉,說道:“蓉兒,就算天塌下來了,我也在桃花島上陪你一輩子!”
  黃蓉身子一顫,擡起頭來,道:“你……你說甚麽?”郭靖道:“我再也不理甚麽成吉思汗、甚麽華箏公主,這一生一世,我只陪著你。”黃蓉低呼一聲,縱體入懷。郭靖伸臂摟住了她,這件事一直苦惱著他,此時突然把心一橫,不顧一切的如此決定,心中登感舒暢。兩人摟抱在一起,一時渾忘了身外天地。過了良久,黃蓉輕輕道:“你媽呢?”郭靖道:“我接她到桃花島上住。”黃蓉道:“你不怕你師父哲別、義兄拖雷他們麽?”郭靖道:“他們對我情深義重,但我的心分不成兩個。”黃蓉道:“你江南的六位師父呢?馬道長、丘道長他們又怎麽說?”郭靖歎了口氣道:“他們定要生我的氣,但我會慢慢求懇。蓉兒,你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你呢。”
  黃蓉笑道:“我有個主意。咱們躲在桃花島上,一輩子不出來,島上我爹爹的佈置何等玄妙,他們就是尋上島來,也找不到你來責罵。”郭靖心想這法兒可不妥當,正要叫她另籌妙策,忽聽十餘丈外腳步聲響,兩個夜行人施展輕身功夫,從南向北急奔而去,依稀聽得一人說道:“老頑童已上了彭大哥的當,不用怕他,咱們快去。”
第三十三回 來日大難

  郭靖與黃蓉此刻心意歡暢,原不想理會閒事,但聽到“老頑童”三字,心中一凜,同時躍起,忙隨後跟去。前面兩人武功平平,並未知覺。出鎮後奔了五六裏,那兩人轉入一個山坳,只聽得呼喊叫罵之聲,不斷從山後傳出。靖蓉二人足下加勁,跟入山坳,只見一堆人聚在一起,有兩人手持火把,人叢中周伯通坐在地下,僵硬不動,不知生死;又見周伯通對面盤膝坐著一人,身披大紅袈裟,正是靈智上人,也是一動不動。周伯通左側有個山洞,洞口甚小,只容一人彎腰而入。洞外有五六人吆喝叫罵,卻是不敢走近離山洞數丈之內,似乎怕洞中有甚麽東西出來傷人。
  郭靖記起那夜行人曾說“老頑童上了彭大哥的當”,又見周伯通坐著宛如一具僵屍,只怕他已然遭難,心下惶急,縱身欲上。黃蓉拉住他手臂,低聲道:“瞧清楚了再說。”二人縮身在山石之後,看那洞外幾人時,原來都是舊相識:參仙老怪梁子翁、鬼門龍王沙通天、千手人屠彭連虎、三頭蛟侯通海,還有兩人就是适才所見的夜行人,火光照在他們臉上,認得是梁子翁的弟子,郭靖初學降龍十八掌時曾和他們交過手。黃蓉心想這幾人現下已不是郭靖和自己的對手,四下一望,不見再有旁人,低聲道:“以老頑童的功夫,這幾個傢夥怎能奈何得了他?瞧這情勢,西毒歐陽鋒必定窺伺在旁。”正擬設法探個明白,只聽彭連虎喝道:“賊廝鳥,再不出來,老子要用煙來薰了。”洞中一人沈著聲音道:“有甚麽臭本錢,盡數抖出來罷。”郭靖聽得聲音正是大師父柯鎮惡,哪里還理會歐陽鋒是否在旁,大聲叫道:“師父,徒兒郭靖來啦!”人隨聲至,手起掌落,已抓住侯通海的後心甩了出去。
  這一出手,洞外眾人登時大亂。沙通天與彭連虎並肩攻上,梁子翁繞到郭靖身後,欲施偷襲。柯鎮惡在洞中聽得明白,揚手一枚毒菱往他背心打去。暗器破空,風聲勁急,梁子翁急忙低頭,毒菱從頂心掠過,割斷了他頭髻的幾絡頭發,只嚇得他背上冷汗直冒,知道柯鎮惡的暗器喂有劇毒,當日彭連虎就險些喪生於此下,急忙躍開丈許,伸手一摸頭頂,幸未擦破頭皮,當即從懷中取出透骨釘,從洞左悄悄繞近,要想射入洞中還報;手剛伸出,突然腕上一麻,已被甚麽東西打中,錚的一聲,透骨釘落地,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笑道:“快跪下,又要吃棒兒啦!”
  梁子翁急忙回頭,只見黃蓉手持竹棒笑吟吟的站著,不覺又驚又怒,左手發掌擊她肩頭,右手徑奪竹棒。黃蓉閃身避開他左手一掌,卻不移動竹棒,讓他握住了棒端。梁子翁大喜,伸手回奪,心想這小姑娘若不放手,定是連人帶棒拖將過來。一奪之下,竹棒果然是順勢而至,豈知棒端忽地抖動,滑出了他手掌。這時棒端已進入他守禦的圈子,他雙手反在棒端之外,急忙回手抓棒,哪里還來得及,眼前青影閃動,拍的一聲,夾頭夾腦給竹棒猛擊一記。總算他武功不弱,危急中翻身倒地,滾開丈餘,躍起身來,怔怔望著這個明眸皓齒的小姑娘,頭頂疼痛,心中糊塗,臉上尷尬。黃蓉笑道:“你知道這棒法的名字,既給我打中了,你可變成甚麽啦?”梁子翁當年吃過這“打狗棒法”的苦頭,曾給洪七公整治得死去活來,雖然事隔多年,仍是心有餘悸。眼見棒是洪七公的打狗棒,棒法是洪七公的打狗棒法,打中的偏偏是自己身子,看來這小姑娘確已得了洪七公的真傳,瞥眼又見沙彭二人不住倒退,在郭靖掌力催迫下只剩招架之功,叫道:“沖著洪老幫主的面子,咱們就避一避罷!”招呼了兩名弟子,轉身便奔。郭靖左肘回撞,把沙通天逼得倒退三步,左手隨勢橫掃。彭連虎見掌風淩厲,不敢硬接,急忙避讓。郭靖右手勾轉,已抓住他後心,提將起來。彭連虎身子矮小,被他高高提起,登時雙足淩空,想要揮拳踢足抗禦,但四肢全然沒了力氣,眼見郭靖左手握拳,就要如鐵椎般當胸擊來,這一下如何經受得起,急忙叫道:“今兒是八月初幾?”郭靖一怔,問道:“甚麽?”彭連虎又道:“你顧不顧信義?男子漢大丈夫說了話算不算數?”郭靖再問:“甚麽?”右手仍將他身子提著。彭連虎道:“咱們約定八月十五在嘉興煙雨樓比武決勝,此刻地非嘉興,時非中秋,你怎能傷我?”
  郭靖心想不錯,正要放開他,忽然想起一事,問道:“你們把我周大哥怎麽了?”彭連虎道:“老頑童跟那藏僧賭賽誰先動彈誰輸,關我甚事?”
  郭靖向地下坐著的兩人望了一眼,登時寬懷,心道:“原來如此。”當下高聲叫道:“大師父,您老人家安好罷?”柯鎮惡在洞中哼了一聲。郭靖怕放手時彭連虎突然出足踢己前胸,右手向外揮出,將他擲開數尺,叫道:“去罷!”彭連虎借勢縱躍,落在地下,只見沙通天與梁子翁早已遠遠逃走,心中暗罵他們不夠朋友,向郭靖抱拳道:“七日之後,煙雨樓頭再決勝負。”轉身施展輕功,疾馳而去。一路之上心中大惑不解:“每見一次這小子,他武功便增長了幾分,那是甚麽古怪?到底是服了靈丹妙藥,還是得了仙法秘笈?”黃蓉走到周伯通與靈智上人身旁,只見兩人各自圓睜雙眼,互相瞪視,真是連眼皮也不眨一眨。黃蓉見到這情勢,再回想那夜行人的說話,已知是彭連虎的奸計,必是他們忌憚老頑童武功了得,出言相激,讓這藏僧與他賭賽誰先動彈誰輸。靈智上人的武功本來與他相去何止倍蓰,但用這法兒卻可將他穩穩絆住,旁人就可分手去對付柯鎮惡了。老頑童既喜有人陪他嬉耍,又無機心,自不免著了道兒,旁邊雖然打得天翻地覆,他卻坐得穩如泰山,連小指頭兒也不敢動一動,一心要贏靈智上人。黃蓉叫道:“老頑童,我來啦!”周伯通耳中聽見,只怕輸了賭賽,卻不答應。黃蓉道:“你們倆這般對耗下去,再坐幾個時辰,也未必分得出勝敗,那有甚麽勁兒?這樣罷,我來做個見證。我同時在你們笑腰穴上呵癢,雙手輕重一模一樣,誰先笑出聲來,誰就輸了。”周伯通正坐得不耐煩,聽黃蓉這麽說,大合心意,只是不敢示意贊成。
  黃蓉更不打話,走到二人之間,蹲下身來,將打狗棒放在地下,伸直雙臂,兩手食指分別往兩人笑腰穴上點去。她知周伯通內功遠勝藏僧,是以並未使詐,雙手勁力果真不分輕重,但說也奇怪,周伯通固然並未動彈,靈智上人竟也渾如不覺,毫不理會。黃蓉暗暗稱奇,心想:“這和尚的閉穴功夫當真了得,若是有人如此相呵,我早已大笑不止了。”當下雙手加勁。周伯通潛引內力,與黃蓉點來的指力相抗,只是那笑腰穴位於肋骨末端,肌肉柔軟,最難運勁,若是挺腰反擊,借力卸力,又怕是動彈身子,輸了賭賽,但覺黃蓉的指力愈來愈強,只得拚命忍耐,忍到後來實在支援不住了,肋下肌肉一縮一放,將黃蓉手指彈開,躍起身來,呵呵大笑,說道:“胖和尚,真有你的,老頑童服了你啦!”
  黃蓉見他認輸,心中好生後悔:“早知如此,我該作個手腳,在胖和尚身上多加些勁。”站直身子,向靈智上人道:“你既贏了,姑奶奶也不要你性命啦,快走,快走!”靈智上人渾不理會,仍是一動不動的坐著。黃蓉伸手往他肩頭推去,喝道:“誰來瞧你這副蠢相,作死麽?”她這麽輕輕一推,靈智上人胖大的身軀竟應手而倒,橫在地下,卻仍擺著盤膝而坐的姿態,竟似一尊泥塑木雕的佛像。
  這一來周伯通和靖、蓉二人都吃了一驚。黃蓉心道:“難道他用勁閉穴,功夫不到,竟把自己閉死了?”伸手探他的鼻息,好端端的卻在呼吸,一轉念間,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向周伯通道:“老頑童,你上了人家的大當還不知道,真是蠢才!”周伯通圓睜雙眼,氣鼓鼓的道:“甚麽?”黃蓉笑道:“你先解開他的穴道再說。”周伯通一楞,俯身在靈智上人身上摸了幾下,拍了幾拍,發覺他周身八處大穴都已被人閉住,跳起身來,大叫:“不算,不算!”黃蓉道:“甚麽不算?”周伯通道:“他同黨待他坐好後點了他的穴道,這胖和尚自然不會動彈。咱們便再耗三天三夜,他也決不會輸。”轉頭向弓身躺在地下的靈智上人叫道:“來來來,咱們再比過。”郭靖見周伯通精神奕奕,並未受傷,心中記挂師父,不再聽他胡說八道,徑自鑽進山洞中去看柯鎮惡。周伯通彎腰替靈智上人解開了穴道,不住口的道:“來,再比,再比!”黃蓉冷冷的道:“我師父呢?你把他老人家丟到哪里去了?”周伯通一呆,叫聲:“啊也!”轉身就往山洞奔去。這一下去勢極猛,險些與從洞中出來的郭靖撞個滿懷。郭靖把柯鎮惡從洞中扶出,見師父白布纏頭,身穿白衣,不禁呆了,問道:“師父,您家裏有喪事麽?二師父他們哪里去啦?”柯鎮惡擡頭向天,並未回答,兩行眼淚從面頰上籟籟流下。郭靖愈是驚疑,不敢再問,忽見周伯通從山洞中又扶出一人,那人左手持葫蘆,右手拿著半隻白雞,口裏咬著條雞腿,滿臉笑容,不住點頭,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靖蓉二人大喜,齊聲叫道:“師父!”
  柯鎮惡臉上突現煞气,舉起鐵杖,猛向黃蓉後腦擊落。這一杖出手又快又狠,竟是“伏魔杖法”中的毒招,是他當年在蒙古大漠中苦練而成,用以對付失了目力的梅超風,叫她雖聞杖上風聲,卻已趨避不及。黃蓉乍見洪七公,驚喜交集,全沒提防背後突然有人偷襲,待得驚覺,鐵杖上的疾風已將她全身罩住。郭靖眼見這一杖要打得她頭敲骨碎,情急之下,左手疾帶,把鐵杖撥在一邊,右手伸出,已抓住杖頭,只是他心慌意亂之際用力過猛,又沒想到自己此時功力大進,左掌這一帶使的是“降龍十八掌”中的手法,柯鎮惡只覺一股極大力量突然逼來,勢不可當,登時鐵杖撒手,俯沖摔倒。郭靖大驚,急忙彎腰扶起,連叫:“大師父!”只見他鼻子青腫,撞落了兩顆門牙。柯鎮惡呸的一聲,把兩顆門牙和血吐在手掌之中,冷冷的道:“給你!”郭靖一呆,雙膝跪地,說道:“弟子該死,求師父重重責打。”柯鎮惡仍是伸出了手掌,說道:“給你!”郭靖哭道:“大師父……”語音哽咽,不知如何是好。周伯通笑道:“自來只見師父打徒弟,今日卻見徒弟打師父,好看啊好看!”柯鎮惡聽在耳裏,怒火愈盛,說道:“好啊,常言道:打落牙齒和血吞。我給你作甚?”伸手將兩顆牙齒拋入口中,仰頭一咽,吞進了肚子。周伯通拍手大笑,高聲叫好。黃蓉眼見事起非常,柯鎮惡神情悲痛決絕,又不知他何以要殺死自己,心下驚疑,慢慢靠向洪七公身畔,拉住了他手。郭靖磕頭道:“弟子萬死也不敢冒犯大師父,一時糊塗失手,只求大師父責打。”柯鎮惡道:“師父長、師父短,誰是你的師父,你有了桃花島主做岳父,還要師父作甚?江南七怪這點微末道行,哪配做你郭大爺的師父?”郭靖聽他愈說愈厲害,只是磕頭。洪七公在旁瞧得忍不住了,插口說道:“柯大俠,師徒過招,一個失手也是稀鬆平常之事。适才靖兒帶你這一招是我所授,算是老叫化的不是,這廂跟你賠禮了。”說著作了一揖。周伯通聽洪七公如此說,心想我何不也來說上幾句,於是說道:“柯大俠,師徒過招,一個失手也是稀鬆平常之事,适才郭靖兄弟抓你鐵杖這下手法是我所授,算是老頑童的不是,這廂跟你賠禮了。”說著也是一揖。
  他如此依樣葫蘆的說話原意是湊個熱鬧,但柯鎮惡正當狂怒不可抑制,聽來卻似有意譏刺,連洪七公一片好心也當作了歹意,當下大聲說道:“你們東邪西毒,南帝北丐,自恃武藝蓋世,就可橫行天下了?哼,我瞧多行不義,必無善果。”周伯通奇道:“咦,南帝又犯著你甚麽了,連他也罵在裏頭?”黃蓉在一旁聽著,知道愈說下去局面愈僵,有這老頑童在這裏糾纏不清,終是難平柯鎮惡的怒火,介面說道:“老頑童,‘鴛鴦織就欲雙飛’找你來啦,你還不快去見她?”周伯通大驚,一躍三尺,叫道:“甚麽?”黃蓉道:“她要和你‘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周伯通更驚,大叫:“在哪里?在哪里?”黃蓉向南一指,說道:“就在那邊,快找她去。”周伯通道:“我永不見她。好姑娘,以後你叫我做甚麽我就做甚麽,可千萬別跟她說曾見到過我……”話未說完,已拔足向北奔去。黃蓉叫道:“你說了話可要作數。”周伯通遠遠的道:“老頑童一言既出,決無反悔。”“反悔”兩字一出口,早已一溜煙般奔得人影不見。黃蓉本意是要騙他去找瑛姑,豈知他對瑛姑畏若蛇蠍,避之惟恐不及,倒是大出意料之外,但不管怎樣,總是將他騙開了。
  這時郭靖仍然跪在柯鎮惡面前,垂淚道:“七位師父為了弟子,遠赴絕漠,弟子縱然粉身碎骨,也難報七位師父的大恩。這只手掌得罪了大師父,弟子也不能要啦!”從腰間拔出短劍,就往左腕上砍去。柯鎮惡鐵杖橫擺,擋開了這一劍,雖然劍輕杖重,但兩件兵刃相交,火花迸發,柯鎮惡虎口隱隱發麻,知道郭靖這一劍用了全力,確是真心,說道:“好,既然如此,那就須得依我一件事。”郭靖大喜,道:“大師父但有所命,弟子豈敢不遵?”柯鎮惡道:“你若不依,以後休得再見我面,咱們師徒之義,就此一刀兩斷。”郭靖道:“弟子盡力而為,若不告成,死而後已。”柯鎮惡鐵杖在地上重重一頓,喝道:“去割了黃老邪和他女兒的頭來見我。”郭靖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顫聲道:“大……師……師父……”柯鎮惡道:“怎麽?”郭靖道:“不知黃島主怎生得罪了你老人家?”柯鎮惡歎道:“咳,咳!”突然咬牙切齒道:“我真盼老天爺賜我片刻光明,讓我見見你這忘恩負義小畜生的面目!”舉起鐵杖,當頭往郭靖頭頂擊落。
  黃蓉當他要郭靖依一件事時,便已隱約猜到,突見他舉杖猛擊,郭靖卻不閃讓,心想不管如何,救人要緊,竹棒從旁遞出,一招“惡狗攔路”,攔在鐵杖與郭靖頭頂之間,待鐵杖擊到,竹棒側抖旁纏,向外斜甩。這“打狗棒法”實是精妙無比,她雖力弱,但順勢借力,將鐵杖掠在一旁。柯鎮惡一個踉蹌,不等站穩,便伸手在自己胸口猛捶兩拳,向北疾馳而去。郭靖發足追上,叫道:“大師父慢走。”柯鎮惡停步回頭,厲聲喝道:“郭大爺要留下我的老命麽?”臉色猙獰。郭靖一呆,不敢攔阻,低垂了頭,耳聽得鐵杖點地之聲愈來愈遠,終于完全消失,想起師父的恩義,不禁伏地大哭。洪七公攜著黃蓉的手,走到他身邊,說道:“柯大俠與黃老邪的性子都古怪得很,兩人總是結了甚麽極深的梁子。說不得,只好著落在老叫化身上給他們排解。”郭靖收淚起身,說道:“師父,你可知……可知為了甚麽?”
  洪七公搖頭道:“老頑童受了騙,要跟人家賭賽身子不動。那些奸賊正要害我,你大師父在牛家村外撞見了,護著我躲進了這山洞之中,仗著他毒菱暗器厲害,眾奸賊不敢強闖,才支撐了這些時候。唉,你大師父為人是極仗義的,他陪著我在洞中拒敵,明明是決意饒上了自己一條性命。”說到這裏,喝了兩大口酒,把一隻雞腿都塞入了口裏,三咬兩嚼,吞入肚中,伸袖一抹口邊油膩,這才說道:“适才打得猛惡,我又失了功夫,不能插手相助,和你大師父見了面,還沒空和他說甚麽呢。瞧他這生著惱,決非為了你失手摔他一交。他是俠義英雄,豈能如此胸襟狹小?好在沒幾天就到八月中秋,待煙雨樓比武之後,老叫化給你們說開罷。”郭靖哽咽著連聲稱謝。洪七公笑道:“你兩個娃娃功夫大進了啊,柯大俠也算是武林中響當當的腳色,兩個娃娃一出手就叫他下不了臺,那是怎麽一回子事?”郭靖心中慚愧,一時說不出話來。黃蓉卻咭咭咯咯的將別來諸般情由說了個大概。洪七公聽得楊康殺死了歐陽克,大聲叫好;聽丐幫長老受楊康欺騙,連罵:“小雜種!四個老糊塗!魯有腳有腳沒腦子。”待聽到一燈大師救治黃蓉、瑛姑子夜尋仇等等事端,只呆呆出神,最後聽到瑛姑在青龍灘上忽然發瘋,不覺面色微變,“噫”了一聲。黃蓉道:“師父,怎麽?你也識得瑛姑?”心想:“師父一生沒娶妻,難道也給瑛姑迷上了?哼,這瑛姑又有甚麽好了?陰陽怪氣、瘋瘋癲癲的,卻迷倒了這許多武林高手?”
  幸好聽洪七公接下去道:“沒甚麽。我不識瑛姑,但段皇爺落發出家之時,我就在他身旁。那日他送信到北邊來,邀我南下。我知他若無要事,決不致驚動老叫化,又想起雲南火腿、過橋米線和餌塊的美味,當即動身。會面之後,我瞧他神情頹傷,與華山論劍時那生龍活虎的模樣已大不相同,心中好生奇怪。我到達後數日,他就藉口切磋武功,要將先天功和一陽指傳給我。老叫化心想:他當日以一陽指和我的降龍十八掌、老毒物的蛤蟆功、黃老邪的劈空掌與彈指神通打成平手,如今又得王重陽傳授了先天功,二次華山論劍,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非他莫屬,為甚竟要將這兩門絕技平白無端的傳給老叫化?如說切磋武功,為甚麽又不肯學我的降龍十八掌,其中必有蹺蹊。後來老叫化細細琢磨,又背著他與他的四大弟子一商量,終於瞧出了端倪,原來他把這兩門功夫傳了給我之後,就要自戕而死。至於他為甚麽如此傷心,他的弟子卻不知情。”黃蓉道:“師父,段皇爺怕他一死之後,沒人再制得住歐陽鋒。”洪七公道:“是啊,我瞧出了這一節,說甚麽也不肯學他的。他終於吐露真情,說他的四個弟子雖然忠誠勤勉,可是長期來分心於國事政務,未能專精學武,難成大器。全真七子的武功似也不能臻登峰造極之境。一陽指我不肯學,那也罷了,先天功倘若失傳,他卻無面目見重陽真人于地下。我想此事他已深思熟慮,勸也無用,只有堅執不學,方能留得他的性命。段皇爺無法可施,只得退一步退位為僧。他落發那日,我就在他旁邊。說起來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唉,這場仇冤如此化解,那也很好。”
  黃蓉道:“師父,我們的事說完了,現下要聽你說啦。”洪七公道:“我的事麽?嗯,在禦廚裏我連吃了四次鴛鴦五珍膾,算是過足了癮,又吃了荔枝白腰子、鵪子羹、羊舌簽、薑醋香螺、牡蠣釀羊肚……”不住口的將禦廚中的名菜報將下去,說時不住價大吞饞涎,回味無窮。黃蓉插嘴道:“怎麽後來老頑童找你不到啦?”
  洪七公笑道:“禦廚的眾廚師見煮得好好的菜肴接二連三的不見,都說又鬧狐狸大仙啦,大家插香點燭的來拜我。後來給侍衛的頭兒知道了,派了八名侍衛到禦廚來捉狐狸。老叫化心想這可乖乖不得了,老頑童又人影不見,只得溜到一個偏僻的處所躲了起來。那地方叫甚麽‘萼綠華堂’,種滿了梅樹,瞧來是皇帝小子冬天賞梅花的地方,這大熱天,除了每天早晨有幾名老太監來掃掃地,平時鬼影兒也沒一個,落得老叫化一個兒逍遙自在。皇宮中到處都是吃的,就是多一百個老叫化也餓不了,正好安安靜靜的養傷。在那兒呆了十來天,半夜裏忽聽得老頑童裝鬼哭,又裝狗叫貓叫,在宮中吵了天翻地覆,又聽得幾個人大叫:‘洪七公洪老爺子,洪七公洪老爺子!’我出去一張,原來是彭連虎、沙通天、梁子翁這一夥鬼傢夥。”黃蓉奇道:“咦,他們找你幹麽?”洪七公道:“我也是奇怪得很啊。我一見他們,立刻縮身,哪知已給老頑童瞧見了。他十分歡喜,奔上來抱住我,說道:‘謝天謝地,總算讓老頑童找著啦。’他當即命梁子翁他們殿后……”
  黃蓉奇道:“梁子翁他們怎能聽老頑童的指派?”洪七公笑道:“當時我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總之這夥奸賊見了老頑童害怕得緊,他說甚麽,大家不敢違拗。他命梁子翁他們殿后,自己負了我到牛家村去,要來尋你們兩個。在路上他才對我說起,他到處尋我不著,心中著急,卻在城中撞到了梁子翁他們,情急無奈之際,便抓著那些人個個飽打一頓,叫他們白天夜晚不斷在大街小巷中尋找。他說他們在皇宮中已搜尋了幾遍,只是地方太大,我又躲得隱秘,始終找我不著。”黃蓉笑道:“瞧不出老頑童倒有這手,將那些魔頭制得服服貼貼,不知他們怎麽又不逃走?”洪七公笑道:“老頑童自有他的頑皮法兒。他在身上推下許多污垢來,搓成了十幾顆藥丸,逼他們每人服上三顆,說道這是七七四十九天後發作的毒藥,劇毒無比,除他之外,天下無人解得。他們若能聽話,到第四十八天上就給解藥。這些惡賊雖然將信將疑,但性命可不是鬧著玩的,終於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只得乖乖地聽老頑童呼來喝去,不敢違抗。”郭靖本來心裏難過,聽洪七公說到這裏,也不禁笑了出來。
  洪七公又道:“到了牛家村後,找你們兩個不見,老頑童仍是逼他們出去尋找。昨兒晚上,個個又垂頭喪氣地回來,老頑童臭罵了他們一頓。他罵得起興,忽然說道:‘倘若明天仍是找不到郭靖與黃蓉那兩個娃娃,老子再撒泡尿搓泥丸給你們吃!’這句話引起了他們疑心,不住用話套問。老頑童越說越露馬腳,他們才知上了當,所服藥丸壓根兒不是毒藥。我知情勢危險,這批奸賊留著終究後患不小,叫老頑童盡數殺了算啦。哪知彭連虎也瞧出情形不妙,便使詭計,要那西藏胖和尚跟老頑童比試打坐的功夫。我攔阻不住,只得逃出牛家村,在村外遇到柯大俠,他護著我逃到這裏,彭連虎他們一路追了下來。老頑童雖然糊塗,也知離了我不妥,忙趕到這裏。那些奸賊不住用言語相激,老頑童終於忍不得,跟那和尚比賽起來了。”黃蓉聽了這番話,又好氣又好笑,說道:“若不是撞得巧,師父你的性命是送在老頑童手裏啦。”洪七公道:“我的性命本就是撿來的,送在誰手裏都是一樣。”
  黃蓉忽然想起一事,道:“師父,那日咱們從明霞島回來……”洪七公道:“不是明霞島,是壓鬼島。”黃蓉微微一笑,道:“好罷,壓鬼島就壓鬼島,那歐陽克這會兒是半點不假的成了鬼啦。那日咱們在木筏上救了歐陽鋒叔侄,曾聽老毒物說道,天下只一人能治得你的傷,可是此人武功蓋世,用強固然不行,你又不願損人利己,求他相救。當時你不肯說出此人姓名,現下我和靖哥哥湘西一行,自然知道此人除了當年的段皇爺、今日的一燈大師,再無別個。”
  洪七公歎道:“他若以一陽指功夫打通我的奇經八脈,原可治我之傷,只是這一出手,他須得大傷元氣,多則五年,少則三年,難以恢復。就算他把世情看得淡了,不在乎二次華山論劍的勝負,但他已是六十幾歲的人了,還能有幾年壽數?老叫化又怎能出口相求?”
  郭靖喜道:“師父,這可好了,原來不須旁人相助,奇經八脈自己也能通的。”洪七公奇道:“甚麽?”黃蓉道:“靖哥哥背熟了的那篇嘰哩咕嚕、咕嚕嘰哩,一燈大師譯出來教給了我們。他吩咐我們跟你老人家說,可以用這功夫打通自己的奇經八脈。”當下將一燈的譯文念了一遍。洪七公傾聽之後,思索良久,大喜躍起,連叫:“妙,妙!瞧來這法兒能行,只是至少也得一年半載才見功效。”
  黃蓉道:“煙雨樓比武,對方定會邀歐陽鋒前來壓陣。老頑童的功夫雖不輸於他,但此人瘋瘋癲癲,臨場時難保不出亂子,須得到桃花島去請我爹爹來助戰,才有必勝把握。”洪七公道:“這話不錯。我先赴嘉興,你們兩個同到桃花島去罷。”郭靖不放心,定要先護送洪七公到嘉興。
  洪七公道:“我騎你這小紅馬去,路上有甚危難,老叫化拍馬便走,任誰也追趕不上。”說著便上了馬,骨都都喝了一大口酒,雙腿一夾。小紅馬向靖蓉二人長嘶一聲,似是道別,向北風馳而去。郭靖望著洪七公影蹤不見,又想起柯鎮惡欲殺黃蓉之事,心中悶悶不樂。黃蓉也不相勸,自去雇了船,揚帆直赴桃花島來。到得島上,打發船夫走後,黃蓉道:“靖哥哥,我求你一件事,你答不答允?”郭靖道:“你先說出來聽聽,別又是我做不到的。”黃蓉笑道:“我可不是要你去割你六位師父的頭。”郭靖不悅道:“蓉兒,你還提這個幹麽?”黃蓉道:“我為甚麽不提?這事你忘得了,我可忘不了。我雖然跟你好,卻也不願給你割下腦袋來。”郭靖歎道:“我真不明白大師父幹麽生這麽大的氣。他知道你是我心愛之人,我寧可自己死一千次一萬次,也決不肯傷害你半點。”黃蓉聽他說得真誠,心裏感動,拉住他手,靠在他身上,指著水邊的一排柳樹,輕聲問道:“靖哥哥,你說這桃花島美麽?”郭靖道:“真像是神仙住的地方。”黃蓉歎道:“我只想在這兒活下去,不願給你殺了。”郭靖撫著她的頭發道:“好蓉兒,我怎會殺你?”黃蓉道:“要是你六位師父、你的媽媽,你的好朋友們都逼你來殺我,你動不動手?”郭靖昂然道:“就是普天下的人要一齊跟你為難,我也始終護著你。”黃蓉把他的手握得更緊了,問道:“你為了我,肯把這一切人都捨下麽?”郭靖遲疑不答。黃蓉微微仰頭,望著他的雙眼,臉上神色焦慮,等他回答。
  郭靖道:“蓉兒,我說過要在這桃花島上陪你一輩子,我說的時候,便已打定了主意,可不是一時興起而信口說的。”黃蓉道:“好!那麽從今天起,你就不離開這島啦。”郭靖奇道:“打從今天起?”黃蓉道:“嗯,打從今天起!我會求爹爹去煙雨樓助戰,我和爹爹去殺了完顏洪烈給你報仇,我和爹爹到蒙古去接你媽媽。甚至,我求爹爹去向你六位師父賠不是。我要叫你心裏再沒一件放不下的事。”
  郭靖見她神色甚是奇特,說道:“蓉兒,我跟你說過的話,決沒說了不作數的,你放心好啦,那又何必這樣。”黃蓉歎道:“天下的事難說得很。當初你答允那蒙古公主的婚事,何嘗想到日後會要反悔?從前我只知道自己愛怎麽就怎麽,現今才知道……唉!你想得好好的,老天偏偏盡跟你鬧別扭。”說到這裏不禁眼圈兒紅了,垂下頭去。郭靖不語,心中思潮起伏,見黃蓉對自己如此情深愛重,原該在這島上陪她一輩子才是,但就此把世事盡數拋開,實是異常不妥,可是甚麽地方不妥,一時卻又想不明白。黃蓉輕輕的道:“我不是不信你,也不是定要強你留在這兒,只是,只是……我心裏害怕得緊。”說到這裏,忽然伏在他肩頭啜泣了起來。這一下大出郭靖意料之外,呆了一呆,忙道:“蓉兒,你害怕甚麽?”黃蓉不語,只是低頭哭泣。郭靖與她相識以來,一起經歷過不少艱險困苦,始終見她言笑自若,這時她回到故居,立時就可與爹爹見面,怎麽反而害怕起來?問道:“你怕你爹爹有甚不測麽?”黃蓉搖搖頭。郭靖再問:“你怕我離開此島後,永遠不肯再回來?”黃蓉又搖頭。郭靖連問四五句,她總是搖頭。過了好一陣,黃蓉擡起頭來,說道:“靖哥哥,到底害怕甚麽,我也說不上來。只是我想到你大師父要殺我的神情,便忍不住心中慌亂,總覺得有一天,你會聽他話而殺了我的。因此我求你別再離開這裏。你答允我吧!”
  郭靖笑道:“我還道甚麽大事,原來只為了這個。那日在北京,我六位師父不也罵你小妖女甚麽的?後來我跟著你走了,到後來也沒怎樣。我六位師父好似嚴厲兇狠,心中卻是再也慈祥不過。你跟他們熟絡了,他們定會喜歡你的。二師父摸人家口袋的本事神妙無比,你跟他學學,一定有趣得緊。七師父更是溫柔和氣……”
  黃蓉截斷他的話,問道:“這麽說,你定是要離開這兒的了?”郭靖道:“咱倆一起離開,一起到蒙古去接我母親,一起去殺完顏洪烈,再一起回來,豈不很好?”黃蓉怔怔的道:“若是這樣,咱倆永遠不會一起回來,永遠不會廝守一輩子。”郭靖奇道:“為甚麽?”黃蓉搖頭道:“我不知道。但我見了你大師父的模樣,我猜想得到的。他單是殺了我也還不夠,他已把我恨到了骨頭裏去。”
  郭靖見她說這話時似乎心也碎了,臉上雖然還帶著那股孩子的稚氣,但眉梢眼角間的神情,似乎已親見了來日的不測大禍,心想她料事向來不錯,這次我若不聽她的話,日後若是有甚災難降臨到她頭上,這便如何是好?言念及此,心中一酸,再也顧不得旁的,一句話沖口而出:“好!我不離開這裏就是!”黃蓉聽了這話,向他呆望半晌,兩道淚水從面頰上緩緩的流了下來。郭靖低聲道:“蓉兒,你還要甚麽?“黃蓉道:“我還要甚麽?甚麽也不要啦!”秀眉微揚,叫道:“若是再要甚麽,老天爺也不容我。”長袖輕舉,就在花樹底下舞蹈起來。但見她轉頭時金環耀日,起臂處白衣淩風,到後來越舞越急,又不時伸手去搖動身邊花樹,樹上花瓣亂落,紅花、白花、黃花、紫花,如一只只蝴蝶般繞著她身子轉動,好看煞人。她舞了一會,忽地縱起身子,躍到一株樹上,隨即跳到另一株樹上,舞蹈中央雜著“燕雙飛”與“落英神劍掌”的身法,想見喜悅已極。郭靖心想:“媽媽從前給我講故事,說東海裏有座仙山,山上有許多仙女。難道世上還能有甚麽仙山比桃花島更好看,有甚麽仙女比蓉兒還美?”
第三十四回 島上巨變

  黃蓉飛舞正急,忽然“咦”的一聲低呼,躍下樹來,向郭靖招招手,拔步向林中奔去。郭靖怕迷失道路,在後緊緊跟隨,不敢落後半步。黃蓉曲曲折折的奔了一陣,突然停住腳步,指著前面地下黃鼓鼓的一堆東西,問道:“那是甚麽?”郭靖搶上幾步,只見一匹黃馬倒在地下,急忙奔近俯身察看,認得是三師父韓寶駒的坐騎黃馬,伸手在馬腹上一摸,著手冰涼,早已死去多時了。這馬當年隨韓寶駒遠赴大漠,郭靖自小與它相熟,便似是老朋友一般,忽見死在這裏,心中甚是難過,尋思:“此馬口齒雖長,但神駿非凡,這些年來馳驅南北,腳步輕健,一如往昔,絲毫不見老態,怎麽竟會倒斃在此?三師父定要十分傷心了。”
  再定神看時,見那黃馬並非橫臥而死,卻是四腿彎曲,癱成一團。郭靖一凜,想起那日黃藥師一掌擊斃華箏公主的坐騎,那馬死時也是這副神態,急忙運力左臂,擱在馬項頸底下一擡,伸右手去摸死馬的兩條前腿,果覺腿骨都已碎裂,鬆手再摸馬背,背上的脊骨也已折斷了。他愈來愈是驚疑,提起手來,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滿手是血。血跡已變紫黑,但腥氣尚在,看來染上約莫已有三四天。他忙翻轉馬身細細審視,卻見那馬全身並無傷口,不禁坐倒在地,心道:“難道是三師父身上的血?那麽他在哪里?”
  黃蓉在旁瞧著郭靖看馬,一言不發,這時才低聲道:“你別急,咱們細細的查個水落石出。”拂開花樹,看著地下,慢慢向前走去。郭靖只見地下斑斑點點的一道血跡,再也顧不得迷路不迷路,側身搶在黃蓉前面,順著血跡向前急奔。血跡時隱時現,好幾次郭靖找錯了路,都是黃蓉細心,重行在草叢中岩石旁找到,有時血跡消失,她又在地下尋到了蹄印或是馬毛。追出數裏,只見前面一片矮矮的花樹,樹叢中露出一座墳墓。黃蓉急奔而前,撲在墓旁。郭靖初次來桃花島時見過此墓,知是黃蓉亡母埋骨的所在,見墓碑已倒在地下,當即扶起,果見碑上刻著“桃花島女主馮氏埋香之塚”一行字。
  黃蓉見墓門洞開,隱約料知島上已生巨變。她不即進墳,在墳墓周圍察看,只見墓左青草被踏壞了一片,墓門進口處有兵器撞擊的痕跡。她在墓門口傾聽半晌,沒聽到裏面有甚響動,這才彎腰入門。郭靖恐她有失,亦步亦趨的跟隨。眼見墓道中石壁到處碎裂,顯見經過一番惡鬥,兩人更是驚疑不定。走出數丈,黃蓉俯身拾起一物。墓道中雖然昏暗,卻隱約可辨正是全金發的半截秤桿。這秤桿乃鑌鐵鑄成,粗若兒臂,這時卻被人生生折成兩截。黃蓉與郭靖對望了一眼,誰也不敢開口,心中卻知能空手折斷這鐵秤的,舉世只寥寥數人而已,在這桃花島上,自然除了黃藥師外更無旁人。黃蓉拿著斷秤,雙手只是發抖。
  郭靖從黃蓉手裏接過鐵秤,插在腰帶裏,彎腰找尋另半截,心中只如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又盼找到,又盼找不著。再走幾步,前面愈益昏暗,他雙手在地下摸索,突然碰到一個圓鼓鼓的硬物,正是秤桿上的秤錘,全金發臨敵之時用以飛錘打人的。郭靖放在懷裏,繼續摸索,手上忽覺冰涼,又軟又膩,似乎摸到一張人臉。他大驚躍起,蓬的一聲,在墓道頂上結結實實的撞了一頭,這時卻也不知疼痛,忙取出火折晃亮,只叫得一聲苦,腦中猶似天旋地轉,登時暈倒在地。火折卻仍拿在他手中,兀自燃著,黃蓉在火光下見全金發睜著雙眼,死在地下,胸口插著另外半截秤桿。到此地步,真相終須大白,黃蓉定一定神,鼓起勇氣從郭靖手裏接過火折,在他鼻子下薰炙。煙氣上冒,郭靖打了兩個噴嚏,悠悠醒來,呆呆的向黃蓉望了一眼,站起身來徑行入內。兩人走進墓室,只見室中一片淩亂,供桌打缺了一角,南希仁的鐵扁擔斜插在地。墓室左角橫臥一人,頭戴方巾,鞋子跌落,瞧這背影不是朱聰是誰?
  郭靖默默走近,扳過朱聰身子,火光下見他嘴角仍留微笑,身上卻早已冰涼。當此情此境,這微笑顯得分外詭異,分外淒涼。郭靖低聲道:“二師父,弟子郭靖來啦!”輕輕扶起他身子,只聽得玎玎琤琤一陣輕響,他懷中落下無數珠寶,散了一地。黃蓉撿起些珠寶來看了一眼,隨即拋落,長歎一聲,說道:“是我爹爹供在這裏陪我媽媽的。”郭靖瞪視著她,眼中如要噴出血來,低沈著聲音道:“你說……說我二師父來偷珠寶?你竟敢說我二師父……”
  在這目光的逼視下,黃蓉毫不退縮,也怔怔的凝望著他,只是眼神中充滿了絕望與愁苦。
  郭靖又道:“我二師父是鐵錚錚的漢子,怎會偷你爹爹的珠寶?更不會……更不會來盜你媽媽墓中的物事。”但眼看著黃蓉的神色,他語氣漸漸從憤怒轉為悲恨,眼前事物俱在,珠寶確是從朱聰懷中落下,又想二師父號稱“妙手書生”,別人囊中任何物事,都能毫不費力的手到拿來。難道他當真會來偷盜這墓中的珠寶麽?不,不,二師父為人光明磊落,決不能作此等卑鄙勾當,其中定然另有別情。他又悲又怒,腦門發脹,眼前但覺一陣黑一陣亮,雙掌只捏得格格直響。黃蓉輕輕的道:“我那日見你大師父的神色,已覺到你我終是難有善果。你要殺我,就下手罷。我媽媽就在這裏,你把我葬在她身邊。葬我之後,你快快離島,莫讓我爹爹撞見了。”郭靖不答,只是大踏步走來走去,呼呼喘氣。黃蓉凝望壁上亡母的畫像,忽見畫像的臉上有甚麽東西,走近瞧時,原來釘著兩枚暗器。她輕輕拔了下來,交給郭靖,正是柯鎮惡所用的毒菱。她拉開供桌後的帷幕,露出亡母的玉棺,走到棺旁,不禁“啊”的一聲,只見韓寶駒與韓小瑩兄妹雙雙死在玉棺之後。韓小瑩是橫劍自刎,手中還抓著劍柄。韓寶駒半身伏在棺上,腦門正中清清楚楚的有五個指孔。
  郭靖走過去抱起韓寶駒的屍身,自言自語:“我親眼見到梅超風已死,天下會使這九陰白骨爪的,除了黃藥師還能有誰?”把韓寶駒的屍身輕輕放在地下,又把韓小瑩的屍身扶得端正,邁步向外走去,經過黃蓉時眼光茫然,竟似沒見到她。黃蓉心中一陣冰涼,呆立半晌,突然眼前一黑,火摺子竟已點完,這墓室雖是她來慣之地,但現下墓內多了四個死人,黑暗之中不由得又驚又怕,急忙奔出墓道,腳下一絆,險些摔了一交,奔出墓門後才想起是絆到了全金發的屍身。眼見墓碑歪在一旁,伸手放正,待要扳動機括關上墓門,心中忽然一動:“我爹爹殺了江南四怪之後,怎能不關上墓門?他對媽媽情深愛重,即令當時匆忙萬分,也決計不肯任由墓門大開。”想到此處,疑惑不定,隨即又想:“爹爹怎能容四怪留在墓內與媽媽為伴?此事萬萬不可。莫非爹爹也身遭不測了?”當下將墓碑向右推三下,又向左推三下,關上墓門,急步往居室奔去。郭靖雖比她先出,但只走了數十步,就左轉右圈的迷失了方向,眼見黃蓉過來,當即跟在她身後。兩人一言不發的穿過竹林,跨越荷塘,到了黃藥師所居的精舍之前,但見那精舍已給打得東倒西歪,遍地都是斷梁折柱。黃蓉大叫:“爹爹,爹爹!”奔進屋中,室內也是桌傾凳翻,書籍筆硯散得滿地,壁上懸著的幾張條幅也給扯爛了半截,卻哪里有黃藥師的人影?
  黃蓉雙手扶著翻轉在地的書桌,身子搖搖欲倒,過了半晌,方才定神,急步到眾啞仆所居房中去找了一遍,竟是一個不見。廚房竈中煙消灰冷,眾人就算不死,也已離去多時,看來這島上除了她與郭靖之外,更無旁人。
  她慢慢回到書房,只見郭靖直挺挺的站在房中,雙眼發直,神情木然。黃蓉顫聲道:“靖哥哥,你快哭罷,你先哭一場再說!”她知郭靖與他六位師父情若父子,此時心中傷痛已到極處,他內功已練至上乘境界,突然間大悲大痛而不加發泄,定致重傷。哪知郭靖宛似不聞不見,只是呆呆的瞪視著她。黃蓉欲待再勸,自己卻也已經受不起,只叫得一聲“靖哥哥”,再也接不下去了。
  兩人呆了半晌,郭靖喃喃的道:“我不殺蓉兒,不殺蓉兒!”黃蓉心中又是一酸,說道:“你師父死了,你痛哭一場罷。”郭靖自言自語:“我不哭,我不哭。”
  這兩句話說罷,兩人又是沈寂無聲。遠處海濤之聲隱隱傳來,剎時之間,黃蓉心中轉過了千百種念頭,從兒時直到十五歲之間在這島上種種經歷,突然清清楚楚的在腦海中一晃而過,但隨即又一晃而回。只聽得郭靖又自言自語:“我要先葬了師父。是嗎?是要先葬了師父嗎?”黃蓉道:“對,先葬了師父。”她當先領路,回到母親墓前。郭靖一言不發的跟著。黃蓉伸手待要推開墓碑,郭靖突然搶上,飛起右腿,掃向碑腰。那墓碑是極堅硬的花崗石所制,郭靖這一腿雖然使了十成力,也只把墓碑踢得歪在一旁,並不碎裂,右足外側卻已碰得鮮血直流,但他竟似未感疼痛,雙掌在碑上一陣猛拍猛推,從腰間拔出生金發的半截秤桿,撲上去在墓碑上亂打。只見石碑上火星四濺,石屑紛飛,突然拍的一聲,半截秤桿又再折斷,郭靖雙掌奮力齊推,石碑斷成兩截,露出碑中的一根鐵杆來。他抓住鐵杆使力搖晃,鐵杆尚未拗斷,呀的一聲,墓門卻已開了。郭靖一呆,叫道:“除了黃藥師,誰能知道這機關?誰能把我恩師騙入這鬼墓之中?不是他是誰?是誰?”仰天大喊一聲,鑽入墓中。斷碑上裂痕斑斑,舖滿了鮮血淋漓的掌印。黃蓉見他對自己母親的墳墓怨憤如此之深,心意已決:“他若毀我媽媽玉棺出氣,我先一頭撞死在棺上。”正要走進墓去,郭靖卻已抱了全金發的屍體走出。他放下屍體,又進去逐一將朱聰、韓寶駒、韓小瑩的屍體恭恭敬敬的抱了出來。黃蓉偷眼望去,只見他一臉虔誠愛慕的神色,登時心中冰涼:“他愛他眾位師父,遠勝於愛我。我要去找爹爹,我要去找爹爹!”
  郭靖將四具屍身抱入樹林,離墳墓數百步之遙,這才俯身挖坑。他先用韓小瑩的長劍掘了一陣,到後來愈掘愈快,長劍拍的一聲,齊柄而斷,猛然間胸中一股熱氣上湧,一張口,吐出兩大口鮮血,俯身雙手使勁抓土,一把把的抓了擲出,勢如發瘋。黃蓉到種花啞仆的居中去取了兩把鏟子,一把擲給了他,自己拿了一把幫著掘坑。郭靖一語不發的從她手中搶過鏟子,一拗折斷,拋在地下,拿另一把鏟子自行挖掘。到此地步,黃蓉也不哭泣,只坐在地下觀看。郭靖全身使勁,只一頓飯工夫,已掘了大小兩坑。他把韓小瑩的屍體放在小坑之中,跪下磕了幾個頭,呆呆的望著韓小瑩的臉,瞧了半晌,這才捧土掩上,又去搬朱聰的屍身。他正要將屍體放入大坑,心念一動:“黃藥師的肮髒珠寶,豈能陪我二師父入土?”於是伸手到朱聰懷內,將珠玉珍飾一件件的取了出來,看也不看,順手拋在地下,取到最後,卻見囊底有一張白紙,展開看時,見紙上寫道:“江南下走柯鎮惡、朱聰、韓寶駒、南希仁、全金發、韓小瑩拜上桃花島島主前輩尊前:頃聞傳言,全真六子過信人言,行將有事于桃花島。晚生等心知實有誤端,唯恨人微言輕,不足為兩家解憾言和耳。前輩當世高人,唯可與王重陽王真人爭先賭勝,豈能紆尊自降,與後輩較一日之短長耶?昔藺相如讓路以避廉頗,千古傳為盛事。蓋豪傑之士,胸襟如海,雞蟲之爭,非不能為,自不屑為也。行見他日全真弟子負荊于島主階下,天下英雄皆慕前輩高義,豈不美哉?”郭靖眼見二師父的筆跡,捧著紙箋的雙手不住顫抖,心下沈吟:“全真七子與黃藥師在牛家村相鬥,歐陽鋒暗使毒計,打死了長真子譚處端。當時歐陽鋒一番言語,嫁禍於黃藥師,這黃老邪目中無人,不屑分辯,全真教自然恨他入骨。想是我六位師父得知全真教要來大舉尋仇,生怕兩敗俱傷,是以寫這信勸黃藥師暫且避開,將來再設法言明真相。我師實是一番美意,黃藥師這老賊怎能出手加害?”
  轉念又想:“二師父既寫了這封信,怎麽並不送出,仍是留在衣囊之中?是了,想是事機緊迫,全真六子來得快了,送信已然不及,因此我六位師父也匆匆趕來,要想攔阻雙方爭鬥。”隨即又想:“黃老邪啊黃老邪,你必道我六位師父是全真教邀來的幫手,便不分青紅皂白的痛下毒手。”他呆呆的想了一陣,折起紙箋要待放入懷中,忽見紙背還寫得有字,忙翻過來,心中怦的一跳,只見歪歪斜斜的寫著:“事情不妙,大家防備門……”最後一字只寫了三筆,想是禍事突作,未及寫完。郭靖叫道:“這明明是個‘東’字,二師父叫大家防備‘東邪’,可惜來不及了。”順手把紙箋捏成一團,咬牙切齒的道:“二師父,二師父,你滿腔好心,卻全教黃老邪看成惡意了。”手一松,紙團跌在地下,俯身又去抱朱聰的屍身。黃蓉當他觀看紙箋之時,見他神色閃爍不定,心知紙上必有重大關鍵,見紙團落下,便慢慢走近拾起展開,正反兩面看了一遍,心道:“他六位師父到桃花島來,原是一番美意。恨只恨這妙手書生為德不卒,生平做慣了賊,見到我媽這許多奇珍異寶,不由得動心,終於犯了我爹爹的大忌……”正自悲怨,見郭靖又放下朱聰的屍身,扳開他左手緊握著的拳頭,取出一物,托在手中。黃蓉凝目看去,見是一隻翠玉琢成的女鞋,長約寸許,晶瑩碧綠,雖然是件玩物,但雕得與真鞋一般無異,精致玲瓏,確是珍品,只是在母親墓中從未見過,不知朱聰從何處得來。
  郭靖翻來翻去一看,見鞋底刻著一個“招”字,鞋內底下刻著一個“比”,此外再無異處。他恨極了這些珍寶,籲的一聲,拋在地下。他呆立一陣,緩緩將朱聰、韓寶駒、全金發三人的屍身搬入坑中,要待掩土,但望著三位師父的臉,終是不忍,叫道:“二師父,三師父、六師父,你們……你們死了!”聲音柔和,卻仍是帶著往昔和師父們說話時的尊敬語氣。過了半晌,他斜眼見到坑邊那堆珍寶,怒從心起,雙手捧了,拔足往墳墓奔去。黃蓉怕他入墓侵犯母親玉棺,忙急步趕上,張開雙臂,攔在墓前之門,凜然道:“你待怎地?”郭靖不答,左臂輕輕推開她身子,雙手用力往裏摔出,只聽得珠寶落地,琮琤之聲好一陣不絕。黃蓉見那翠玉小鞋落在腳邊,俯身拾起,說道:“這不是我媽的。”說著將玉鞋遞了過去。郭靖木然瞪視,也不理睬。黃蓉便順手放在懷裏,只見郭靖轉身又到坑邊,鏟了土將三人的屍體掩埋了。
  忙了半日,天漸昏暗,黃蓉見他仍是不哭,越來越是擔憂,心想讓他獨自一人,或許能哭出聲來,當下回到屋中找些醃魚火腿,胡亂做了些飯菜,放在籃中提來,只見他仍是站在師父的墳邊。她這一餐飯做了約莫半個時辰,可是他不但站立的處所未曾移動,連姿式亦未改變。黑暗中望著他石像一般的身子,黃蓉大是驚懼,叫道:“靖哥哥,你怎麽了?”郭靖不理。黃蓉又道:“吃飯罷,你餓了一天啦!”郭靖道:“我餓死也不吃桃花島上的東西。”黃蓉聽他答話,稍稍放心,知他性子執拗,這一次傷透了心,這島上的東西說甚麽也不吃的了,於是緩緩放下飯籃,緩緩坐在地下。一個站,一個坐,時光悄悄流轉,半邊月亮從海上升起,漸漸移到兩人頭頂。籃中飯菜早已冰涼,兩大心中也是一片冰涼。就在這淒風冷月、濤聲隱隱之中,突然遠處傳來了幾聲號叫,聲音淒厲異常,似是狼嗥虎嘯,卻又似人聲呼叫。叫聲隨風傳來,一陣風吹過,呼號聲隨即消失。黃蓉側耳傾聽,隱約聽到那聲音是在痛苦掙紮,只不知是人是獸,當下辨明瞭方向,發足便奔。她本想叫郭靖同去,但一個念頭在心中一轉:“這多半不是好事,讓他見了徒增煩惱。”身當此境,黑夜獨行委實害怕,好在桃花島上一草一木盡皆熟識,雖然心下驚懼,還是鼓勇前行。
  走出十余步,突覺身邊風聲過去,郭靖已搶在前面。他不識道路,迅即迷了方向,只見他掌劈足踢,猛力摧打攔在身前的樹木,似乎又失了神智。黃蓉道:“你跟我來。”郭靖大叫:“四師父,四師父!”他已認出這叫聲是四師父南希仁所發。黃蓉心中又是一涼,尋思:“他四師父見了我,不要了我性命才怪。”但這時她早已不顧一切,明知大禍在前,亦不想趨避,領著郭靖奔到東邊樹叢之中,但見桃樹下一個人扭曲著身子正在滾來滾去。郭靖大叫一聲,搶上抱起,只見南希仁臉露笑容,口中不住發出荷荷之聲。郭靖又驚又喜,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邊哭邊叫:“四師父,四師父。”
  南希仁一語不發,反手就是一掌。郭靖全沒防備,不由自主的低頭避開。南希仁一掌不中,左手跟著一拳,這一次郭靖想到是師父在責打自己,心中反而喜歡,一動不動的讓他打了一拳。哪知南希仁這一拳力道大得出奇,砰的一聲,把郭靖打了個筋斗。郭靖自幼與他過招練拳也不知已有幾千百次,於他的拳力掌勁熟知於胸,料不到這一拳竟然功力突增,不由得大是驚疑。他剛站定身子,南希仁跟著又是一拳,郭靖仍不閃避。這一拳勁力更大,郭靖只覺眼前金星亂冒,險些就要暈去。南希仁俯身拾起一塊大石,猛往他頭頂砸下。郭靖仍不閃避,這塊大石擊將下去,勢非打得他腦漿迸裂不可。黃蓉在旁看得凶險,急忙飛身搶上,左手在南希仁臂上一推。南希仁連人帶石,摔在地下,口中荷荷呼叫,竟然爬不起來了。郭靖怒喝:“你幹麽推我四師父?”黃蓉只是要救郭靖,不提防南希仁竟如此不濟,一推便倒,忙伸手去扶,月光下見他滿臉笑容,但這笑容似是強裝出來的,反而顯得異樣可怖。黃蓉驚呼一聲,伸出了手不敢碰他身子。驀然間南希仁回手一拳,打中她的左肩,兩人同聲大叫。黃蓉雖然身上披著軟蝟甲,這一拳也給打得隱隱作痛,跌開幾步。南希仁的拳頭卻被甲上尖刺戳得鮮血淋漓。兩人大叫聲中夾著郭靖連呼“四師父”。南希仁向郭靖望了一眼,似乎忽然認出是他,張口要待說話,嘴邊肌肉牽動,出盡了力氣,仍是說不出話,臉上兀自帶著笑容,眼神中卻流露出極度失望之色。郭靖叫道:“四師父,你歇歇,有甚麽話,慢慢再說。”南希仁仰起脖子,竭力要想說話,但嘴唇始終無法張開,撐持片刻,頭一沈,往後便倒。郭靖叫了幾聲“四師父”,搶著要去相扶。黃蓉在旁看得清楚,說道:“你師父在寫字。”郭靖眼光斜過,果見南希仁右手食指慢慢在泥上劃字,月光下見他一個字一個字的寫道:“殺……我……者……乃……”黃蓉看著他努力移動手指,心中怦怦亂跳,突然想起:“他身在桃花島上,就是最笨之人,也會知道是我爹爹殺他。可是他命在頃刻,還要盡最後的力氣來寫殺他之人的姓名,難道兇手另有其人嗎?”凝神瞧著他的手指,眼見手指越動越是無力,心中不住禱祝:“如他要寫別人姓名,千萬快寫出來。”只見他寫到第五個字時,在左上角短短的一劃一直,寫了個小小的“十”字,手指一顫,就此僵直不動了。郭靖一直跪在地上抱著他,只覺得他身子一陣劇烈的抽搐,再無呼吸,眼望著這小小的“十”字,叫道:“四師父,我知道你要寫個‘黃’字,你是要寫個‘黃’字!”撲在南希仁身上,縱聲大慟。這一場捶胸痛哭,才把他悶了整天的滿腔悲憤盡情發泄,哭到後來,竟伏在南希仁的屍身上暈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他悠悠醒來,但見日光耀眼,原來天已大明。起身四下一望,黃蓉已不知去了哪里,南希仁的屍身仍是睜著雙眼。郭靖想到“死不瞑目”那句話,不禁又流下淚來,伸手輕輕把他眼皮合下,想起他臨終時神情十分奇特,不知到底受了甚麽傷而致命,於是解開他衣服全身檢視。說也奇怪,除了昨晚拳擊黃蓉而手上刺傷之外,自頂至踵竟然一無傷痕,前胸後心也無受了內功擊傷的痕跡,皮色不黑不焦,亦非中毒。郭靖抱起南希仁的屍身,要想將他與朱聰等葬在一起,但樹林中道路怪異,走出數十步便已覓不到來路,只得重行折回,就在桃樹下掘了個坑,將他葬了。
  他一天不食,腹中饑餓之極,欲待覓路到海濱乘船回歸大陸,卻愈走愈是暈頭轉向。他坐著休息片刻,鼓起精神再走,這時打定主意,不管前面有路無路,只是筆直朝著太陽東行。走了一陣,前面出現一片無法穿過的密林,這林子好不古怪,每株樹上都生滿了長藤鉤刺,實難落腳,尋思:“今日有進無退!”縱身躍上樹頂。
  只在樹上走得一步,就聽嗤的一聲,褲腳被鉤刺撕下了一塊,小腿上也被劃了幾條血痕。再走兩步,幾條長藤又纏住了左腿。他拔出匕首割斷長藤,放眼遠望,前面刺藤樹密密層層,無窮無盡,叫道:“就算腿肉割盡了,也要闖出這鬼島去!”正要縱身躍出,忽聽黃蓉在下面叫道:“你下來,我帶你出去。”低下頭來,只見她站在左首的一排刺藤樹下。郭靖也不答話,縱下地來,見黃蓉容顏慘白,全無血色,不由得心中一驚,要待相問是否舊傷複發,卻又強行忍住。黃蓉見他似欲與自己說話,但嘴唇皮微微一動,隨即轉過了頭。她等了片刻不見動靜,輕輕歎了口氣,說道:“走罷!”兩人曲曲折折向東而行。黃蓉傷勢尚未全愈,鬥然遭此重大變故,一夜之間柔腸百轉,心想這事怨不得靖哥哥,怨不得爹爹,只怕也怨不得江南六怪。可是自己好端端的,幹麽要受老天爺這等責罰?難道說老天爺當真妒恨世人太快活了麽?她引著郭靖走向海灘,心知他此去永無回轉之日,兩人再難見面,每走一步,似乎自己的心便碎裂了一塊。待穿出刺藤樹叢,海灘就在面前,再也支援不住,不禁搖搖欲倒,忙伸竹杖在地下一撐,哪知手臂也已酸軟無力,竹杖一歪,身子往前直摔下去。郭靖疾伸右手去扶,手指剛要碰到她臂膀,師父的大仇猛地在腦海中閃過,左手疾出,拍的一聲,在自己右腕上擊了一拳。這是周伯通所授的雙手左右互搏之術,右手被擊,翻掌還了一招,隨即向後躍開。黃蓉已一交摔倒。眼見她這一交摔下,登時悔恨、愛憐、悲憤,種種激情一時間湧向郭靖胸臆,他再是心似鐵石,也禁不住俯身抱了她起來,要待找個柔軟的所在將她放下,四下一望,只見東北岩石中有些青布迎風飄揚。
  黃蓉睜開眼來,見到郭靖的眼光正凝望遠處,順著他眼光望去,也即見到了青布,驚呼一聲:“爹爹!”郭靖放下她身子,兩人攜手奔過去,卻見一件青布長袍嵌在岩石之中,旁邊還有一片人皮面具,正是黃藥師的服飾。
  黃蓉驚疑不定,俯身拾起,只見長袍襟上清清楚楚有一張血掌之印,指痕宛然,甚是怕人。郭靖鬥然想起:“這是黃藥師使九陰白骨爪害了我三師父後揩拭的。”他本來握著黃蓉的手,此際胸口熱血上湧,使勁摔開她手,搶過長袍,嗤的一聲,撕成了兩截,又見袍角已被扯去了一塊,瞧那模樣,所缺的正是縛在雕足上的那塊青布。
  這血掌印清清楚楚,連掌中紋理也印在布面,在日光下似要從衣上跳躍而出,撲面打人一掌,只把郭靖看得驚心動魄,悲憤欲狂。他卷起自己長袍的下擺塞入懷裏,涉水走向海邊一艘帆船。船上的聾啞水手早已個個不知去向。他終不回頭向黃蓉再瞧一眼,拔出匕首割斷船纜,提起鐵錨,升帆出海。黃蓉望著帆船順風西去,起初還盼他終能回心轉意,掉舵回舟,來接她同行,但見風帆越來越小,心中越來越是冰涼。她呆呆望著大海,終於那帆船在海天相接處消失了蹤影,突然想起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留在島上,靖哥哥是見不到了,也不知爹爹是否還會回來,今後的日子永遠過不完,難道就一輩子這樣站在海邊麽?蓉兒,蓉兒,你可千萬別尋死啊!郭靖獨駕輕舟,離了桃花島往西進發,駛出十數裏,忽聽空中雕鳴聲急,雙雕飛著追來,停在帆桁之上。郭靖心想:“雕兒隨我而去,蓉兒一個兒在島上,那可更加寂寞了!”憐惜之念,不禁油然而生,忍不住轉過了舵,要去接她同行,駛出一程,忽想:“大師父吩咐我割了黃藥師與蓉兒的頭去見他。大師父和二師父他們同到桃花島,黃藥師痛下毒手,他雖目不能見,卻是清清楚楚聽到了的。不知如何,他天幸逃得性命。他舉鐵杖要打死蓉兒,要我殺死蓉兒,這事還有甚麽錯?我不能殺蓉兒,二師父他們不是蓉兒害死的。可是我怎麽還能跟她在一起?我要割了黃藥師的頭,拿去見大師父。打不過黃老邪,我就讓他殺了便是。”當下又轉過舵來。坐船在海面上兜了個圈子,又向西行。
  第三日上,帆船靠岸,他恨極了桃花島上諸物,舉起鐵錨在船底打了個大洞,這才躍上岸去,眼見帆船漸漸頃側,沈入海底,心中不禁茫然若有所失。西行找到農家,買米做飯吃了,問明路程,徑向嘉興而去。
  這一晚他宿在錢塘江邊,眼見明月映入大江,水中冰輪已有團欒意,驀地心驚,只怕錯過了煙雨樓比武之約,一問宿處的主人,才知這日已是八月十三,急忙連夜過江,買了一匹健馬,加鞭奔馳,午後到了嘉興城中。
  他自幼聽六位師父講述當年與丘處機爭勝的情景,醉仙樓頭銅缸賽酒、逞技比武諸般豪事,六人都是津津樂道,是以他一進南門即問醉仙樓所在。
  醉仙樓在南湖之畔,郭靖來到樓前,擡頭望去,依稀仍是韓小瑩所述的模樣。這酒樓在他腦中已深印十多年,今日方得親眼目睹,但見飛簷華棟,果然好一座齊楚閣兒。店中直立著塊大木牌,寫著“太白遺風”四字,樓頭蘇東坡所題的“醉仙樓”三個金字只擦得閃閃生光。郭靖心跳加劇,三腳兩步搶上樓去。一個酒保迎上來道:“客官請在樓下用酒,今日樓上有人包下了。”郭靖正待答話,忽聽有人叫道:“靖兒,你來了!”郭靖擡起頭來,只見一個道人端坐而飲,長須垂胸,紅光滿臉,正是長春子丘處機。郭靖搶上前去,拜倒在地,只叫了一句:“丘道長!”聲音已有些哽咽。丘處機伸手扶起,說道:“你早到了一天,那可好得很。我也早到了一天。我想明兒要跟彭連虎、沙通天他們動手,早一日到來,好跟你六位師父先飲酒敘舊。你六位師父都到了麽?我已給他們定下了酒席。”郭靖見樓上開了九桌臺面,除丘處機一桌放滿了杯筷之外,其餘八桌每桌都只放一雙筷子,一隻酒杯。丘處機道:“十八年前,我在此和你七位師父初會,他們的陣杖就這麽安排。這一桌素席是焦木大師的,只可惜他老人家與你五師父兩位已不能在此重聚了。”言下甚有憮然之意。郭靖轉過頭去,不敢向他直視。
  丘處機並未知覺,又道:“當日我們賭酒的銅缸,今兒我又去法華寺裏端來了。待會等你六位師父到來,我們再好好喝上一喝。”郭靖轉過頭去,只見屏風邊果然放著一口大銅缸。缸外生滿黑黝黝的銅綠,缸內卻已洗擦幹淨,盛滿佳釀,酒香陣陣送來。郭靖向銅缸呆望半晌,再瞧著那八桌空席,心想:“除大師父之外,再也沒人來享用酒席了,只要我能眼見七位恩師再好端端的在這裏喝酒談笑,盡一日之醉,就是我立刻死了,也是喜歡不盡。”只聽丘處機又道:“當初兩家約定,今年三月廿四,你與楊康在這兒比武決勝。我欽服你七位師父雲天高義,一起始就盼你能得勝,好教江南七怪名揚天下,加之我東西飄遊,只顧鋤奸殺賊,實是不曾在楊康身上花多少心血。沒讓他學好武功,那也罷了,最不該沒能將他陶冶教誨,成為一條光明磊落的好漢子,實是愧對你楊叔父了。雖說他現下已痛改前非,究屬邪氣難除,此刻想來,好生後悔。”
  郭靖待要述說楊康行止不端之事,但說來話長,一時不知從何講起。丘處機又道:“人生當世,文才武功都是末節,最要緊的是忠義二字。就算那楊康武藝勝你百倍,論到人品,醉仙樓的比武還是你師父勝了。嘿嘿,丘處機當真是輸得心服口服啊。”說著哈哈大笑,突見郭靖淚如雨下,奇道:“咦,幹麽這麽傷心?”郭靖搶上一步,拜伏在地,哭道:“我……我……我五位恩師都已不在人世了。”丘處機大吃一驚,喝問:“甚麽?”郭靖哭道:“除了大師父,其餘五位都……都不在了。”這兩句話只把丘處機聽得猶如焦雷轟頂,半晌做聲不得。他只道指顧之間就可與舊友重逢歡聚,哪知驀地裏竟起禍生不測。他與江南七怪雖聚會之時甚暫,但十八年來肝膽相照,早已把他們當作生死之交,這時驚聞噩耗,心中傷痛之極,大踏步走到欄幹之旁,望著茫茫湖水,仰天長嘯,七怪的身形面貌,一個個在腦海中一晃而過。他轉身捧起銅缸,高聲叫道:“故人已逝,要你這勞什子作甚?”雙臂運勁,猛力往外摔去。撲通一聲大響,水花高濺,銅缸跌入了湖中。
  他回頭抓住郭靖手臂,問道:“怎麽死的?快說!”郭靖正要答話,突然眼角瞥處,見一人悄沒聲的走上樓頭,一身青衣,神情瀟灑,正是桃花島主黃藥師。郭靖眼睛一花,還道看錯了人,凝神定睛,卻不是黃藥師是誰?黃藥師見他在此,也是一怔,突覺勁風撲面,郭靖一招“亢龍有悔”隔桌沖擊而來。這一掌他當真是使盡了平生之力,聲勢猛惡驚人。黃藥師身子微側,左手推出,將他掌勢卸在一旁。只聽得喀喇喇幾聲響,郭靖收勢不住,身子穿過板壁,向樓下直墮而落。也是醉仙樓合當遭劫,他這一摔正好跌在碗盞架上,乒乓乒乓一陣響聲過去,碗兒、碟兒、盤兒、杯兒,也不知打碎了幾千百隻。
  這日午間,酒樓的老掌櫃聽得丘處機吩咐如此開席,又見他托了大銅缸上樓,想起十八年前的舊事,心中早就惴惴不安,這時只聽得樓上樓下響成一片,不由得連珠價的叫苦,顛三倒四的只念:“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玉皇大帝,城隍老爺……”郭靖怕碗碟碎片傷了手掌,不敢用手去按,腰背用勁,一躍而起,立時又搶上樓來。只見灰影閃動,接著青影一晃,丘處機與黃藥師先後從窗口躍向樓下。郭靖心想:“這老賊武功在我之上,空手傷他不得。”從身上拔出兩般武器,口中橫咬丘處機所贈短劍,右手持著成吉思罕所賜金刀,心道:“拚著挨那老賊一拳一腳,好歹也要在他身上刺兩個透明窟窿。”奔到窗口,湧身便跳。這時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聽得酒樓有人跳下,都擁來觀看,突見窗口又有人淩空躍落,手上兵刃白光閃閃,眾人發一聲喊,互相推擠,早跌倒了數人。
  郭靖在人叢中望不見黃、丘二人,忙取下口中短劍,向身旁一個老者問道:“樓上跳下來的兩人哪里去了?”那老者大吃一驚,只叫:“好漢饒命,不關老漢的事。”郭靖連問數聲,只把那老者嚇得大叫“救命”。郭靖展臂輕輕將他推開,闖出人叢,丘黃二人卻已影蹤不見。
  他又奔上酒摟,四下瞭望,但見湖中一葉扁舟載著丘黃二人,正向湖心土洲上的煙雨樓劃去。黃藥師坐在船艙,丘處機坐在船尾蕩漿。郭靖見此情景,不由得一怔,心道:“二人必是到煙雨樓去拚個你死我活,丘道長縱然神勇,哪能敵此老賊?”當下急奔下樓,搶了一艘小船,撥槳隨後跟去。眼見大仇在前,再也難以寧定,可是水上之事,實是性急不得,一下子使力大了,拍的一聲,木槳齊柄折斷。他又急又怒,搶起一塊船板當槳來劃,這時欲快反慢,離丘黃二人的船竟越來越遠。好容易將小船撥弄到岸邊,二人又已不見。郭靖自言自語:“得沈住了氣,可別大仇未報,先送了性命。”深深吐納三下,凝神側耳,果聽得樓後隱隱有金刃劈風之聲,夾著一陣陣吆喝呼應,卻是不止丘黃二人。
  郭靖四下觀看,摸清了周遭情勢,躡足走進煙雨樓去,樓下並無人影,當即奔上樓梯,只見窗口一人憑欄而觀,口中尚在嚼物,嗒嗒有聲,正是洪七公。郭靖搶上去叫聲:“師父!”洪七公點了點頭,向窗下一指,舉起手中半隻熟羊腿來咬了一口。郭靖奔到窗邊,只見樓後空地上劍光耀眼,八九個人正把黃藥師圍在垓心,眼見敵寡己眾,心中稍寬,但得看清了接戰眾人的面目,卻又不覺一驚。
  只見大師父柯鎮惡揮動鐵杖,與一個青年道士靠背而立,心道:“怎麽大師父也在此處?”再定睛看時,那青年道士原來是丘處機的弟子尹志平,手挺長劍,護定柯鎮惡的後心,卻不向黃藥師進攻。此外尚有六個道人,便是馬鈺,丘處機等全真六子了。郭靖看了片刻,已瞧出全真派乃是布了天罡北斗陣合戰,只是長真子譚處端已死,“天璿”之位便由柯鎮惡接充,想是他武功較遜,又不諳陣法,是以再由尹志平守護背後,臨時再加指點。但見全真六子各舞長劍,進退散合,圍著黃藥師打得極是激烈。那日牛家村惡鬥,全真七子中只二人出劍,餘人俱是赤掌相搏,戰況已凶險萬狀,此時七柄長劍再加一根鐵杖,更是猛惡驚人。黃藥師卻仍是空手,在劍光杖影中飄忽來去,似乎已給逼得只有招架之功,卻無還手之力,數十招中只是避讓敵刃,竟未還過一拳一腳。郭靖心中暗喜:“任你神通廣大,今日也叫你難逃公道。”突然見黃藥師左足支地,右腿繞著身子橫掃二圈,逼得八人一齊退開三步。郭靖暗贊:“好掃葉腿法!”黃藥師回過頭來,向樓頭洪、郭兩人揚了揚手,點頭招呼。郭靖見他滿臉輕松自在,渾不是給迫得喘不過氣來的神氣,不禁起了疑竇,只見黃藥師左掌斜揮,向長生子劉處玄頭頂猛擊下去,竟是從守禦轉為攻擊。這一掌劈到,劉處玄原是不該格擋,須由位當天權的丘處機和位當天璿的柯鎮惡從旁側擊解救,可是柯鎮惡目不見物,與常人接戰自可以耳代目,遇著黃藥師這般來無影去無蹤的高明掌法,哪里還能隨機應變?丘處機劍光閃閃,直指黃藥師的右腋,柯鎮惡待得聽到尹志平指點出杖,已然遲了一步。劉處玄只覺風聲颯然,敵人手掌已拍到頂門,大駭之下,急忙倒地滾開。馬鈺與王處一在旁眼見這一下手實是千鈞一發之險,雙劍齊出。劉處玄危難雖脫,天罡北斗之陣卻也已散亂,黃藥師哈哈一笑,向孫不二疾沖過去,沖出三步,突然倒退,背心撞向廣甯子郝大通。郝大通從未見過這般怪招,不禁微一遲疑,待要挺劍刺他脊梁,黃藥師動如脫兔,早已闖出了圈子,在兩丈外站定。
  洪七公笑道:“黃老邪這一手可帥得很啊!”郭靖叫道:“我去!”發足向樓梯奔去。洪七公道:“不忙,不忙!你岳丈初時老不還手,我很為你大師父擔心,現在瞧來他並無傷人之意。”郭靖回到窗邊,問道:“怎見得?”洪七公道:“若是他有意傷人,适才那瘦皮猴道士哪里還有命在?小道士們不是對手,不是對手。”他咬了一口羊腿,又道:“你岳丈與丘處機未來之時,我見那幾個老道和你大師父在那邊排陣,可是這天罡北斗陣豈是頃刻之間便能學得成的?那幾個老道勸你大師父暫不插手助陣,你大師父咬牙切齒的只是不答應。不知你大師父為了甚麽事,跟你岳丈結了那麽大的冤家。他跟那小道士合守天璿,終究擋不住你岳丈的殺手。”郭靖恨恨的道:“他不是我岳丈。”洪七公奇道:“咦,怎麽又不是岳丈了?”郭靖咬牙切齒的道:“他,他,哼!”洪七公道:“蓉兒怎麽啦?你們小兩口吵架了,是不是?”郭靖道:“不關蓉兒的事。這老賊,他,他害死了我五位師父,我跟他仇深似海。”洪七公嚇了一跳,忙問:“這話當真?”這句話郭靖卻沒聽見,他全神貫注的正瞧著樓下的惡鬥。這時情勢已變,黃藥師使出劈空掌法,只聽得呼呼風響,對手八人攻不進身去。若論馬鈺、丘處機、王處一等人的武功,黃藥師原不能單憑一對肉掌便將他們擋在丈許之外,但那天罡北斗陣是齊進齊退之勢,孫不二、柯鎮惡、尹志平三人武功較弱,只要有一人給逼退了,餘人只得跟著後卻。只見眾人進一步退兩步,和黃藥師愈離愈遠,但北斗之勢仍是絲毫不亂。到這時全真派的長劍已及不著黃藥師身上,他卻可以俟隙而攻。再拆數招,洪七公道:“嗯,原來如此。”郭靖忙問:“怎麽?”洪七公道:“黃老邪故意引逗他們展開陣法,要看清楚天罡北斗陣的精奧,是以遲遲不下殺手。十招之內,他就要縮小圈子了。”洪七公功力雖失,眼光仍是奇准,果然黃藥師劈出去的掌力一招弱似一招,全真諸子逐漸合圍,不到一盞茶功夫,眾人似已擠成一團。眼見劉處玄、丘處機、王處一、郝大通四人的劍鋒便可同時插在黃藥師身上,不知怎的,四柄長劍卻都貼身而過,終究差了數寸,若不是四人收劍迅捷,竟要相互在同門師兄弟身上刺個透明窟窿。
  在這小圈子中相鬥,招招相差只在毫發之間。郭靖心知黃藥師只要一熟識陣法,就不會再跟眾人磨耗,破陣破弱,首當其沖的自然是大師父與尹志平兩人,此處離眾人太遠,危急時不及相救,眼見陣中險象環生,向洪七公道:“弟子下去。”也不等他答話,飛奔下樓。
  待得奔近眾人,卻見戰局又變,黃藥師不住向馬鈺左側移動,越移越遠,似乎要向外逃遁。郭靖手執短劍,只待他轉身發足,只時猛撲而上。忽聽得王處一撮唇而嘯,他與郝大通、孫不二三人組成的鬥柄從左轉了上去,仍將黃藥師圍在中間。黃藥師連移三次方位,不是王處一轉動鬥柄,就是丘處機帶動鬥魁,始終不讓他搶到馬鈺左側,到第四次上,郭靖猛然醒悟:“啊,是了,他要搶北極星位。”那日他在牛家村療傷,隔牆見到全真七子布“天罡北斗陣”,先後與梅超風、黃藥師相鬥,其後與黃蓉參詳天上的北斗星宿與北極星,得知若將北斗星宿中“天樞”“天璿”兩星聯一直線,向北伸展,即遇北極星。此星永居正北,北斗七星每晚環之而轉。其後他在洞庭湖君山為丐幫所擒,又再仰觀天文,悟到天罡北斗陣的不少訣竅,但也只是將北斗陣連環救援、此擊彼應的巧妙法門用入自己武功而已。黃藥師才智勝於郭靖百倍,又精通天文術數、陰陽五行之學,牛家村一戰未能破得全真七子的北斗陣,事後凝思多日,即悟到了此陣的根本破綻之所在。郭靖所想的只是“學”,黃藥師不屑去學王重陽的陣法,所想的卻是“破”,知道只須搶到北極星的方位,北斗陣散了便罷,否則他便要坐鎮中央,帶動陣法,那時以逸待勞,自是立於不敗之地。
  全真諸子見他窺破陣法的關鍵,各自暗暗心驚,若是譚處端尚在,七子渾若一體,決不容他搶到北極星位。此時“天璿”位上換了柯鎮惡與尹志平二人,武功固然遠遜,陣法又是不熟,天罡北斗陣的威力登時大減。馬鈺等明知纏鬥下去必無善果,而且郭靖窺伺在旁,只要黃藥師當真遇到危險,他翁婿親情,豈有不救?但師叔與同門被殺之仇不能不報,重陽先師當年武功天下第一,他的弟子合六人之力尚且鬥不過一個黃藥師,全真派號稱武學正宗,那實是威名掃地了。只聽黃藥師笑道:“不意重陽門下弟子,竟不知好歹至此!”鬥然間欺到孫不二面前,刷刷刷連劈三掌。馬鈺與郝大通挺劍相救。黃藥師身子略側,避開二人劍鋒,刷刷刷,向孫不二又劈三掌。桃花島主掌法何等精妙,這六掌劈將下來,縱然王重陽複生,洪七公傷愈,也得避其鋒銳,孫不二如何抵擋得住?眼見掌來如風,只得連挽劍花,奮力守住門面。黃藥師驀地裏雙腿連環,又向她連踢六腿。這“落英神劍掌”與“掃葉腿”齊施,正是桃花島的“狂風絕技”,六招之下敵人若是不退,接著又是六招,招術愈來愈快,六六三十六招,任是英雄好漢,也要教他避過了掌擊,躲不開腿踢。馬鈺等見他專對孫不二猛攻,團團圍上相援,在這緊迫之際,陣法最易錯亂。柯鎮惡目不見物,鬥魁橫過時起步稍遲,黃藥師一聲長笑,已越過他的身後。忽所得一人在半空中大叫“啊喲”,飛向煙雨樓屋角,原來尹志平被他捉住背心,擲了上去。這一來陣法破綻更大,黃藥師哪容對方修補,立時低頭向馬鈺疾沖,滿以為他必定避讓,哪知馬鈺劍守外勢,左手的劍訣卻直取敵人眉心,出手沈穩,勁力渾厚。黃藥師側身避過,贊了聲:“好,不愧全真首徒。”猛地裏回身一腳,把郝大通踢了個筋斗,俯身搶起長劍,當胸直刺下去。劉處玄大驚,揮劍來格。黃藥師哈哈大笑,手腕震處,拍的一聲,雙劍齊斷。但見青影閃動,桃花島主疾趨北極星位。此時陣法已亂,無人能阻。諸子不住價叫苦,眼見他要恃主驅奴,全真派潰於今日。馬鈺一聲長歎,正要棄劍認輸,任憑敵人處置,忽見青影閃晃,黃藥師反奔而回,北極星位上多了一人,原來卻是郭靖。諸子中只有丘處機大喜過望,他在醉仙樓上曾見郭靖與黃藥師拚命。馬鈺與王處一識得郭靖,知他心地純厚,縱然相助岳丈,也決不致向師父柯鎮惡反噬。餘人卻更是心驚,眼見郭靖已占住北極星位,他翁婿二人聯手,全真派實無死所,正驚疑間,卻見郭靖左掌右劍,已與黃藥師鬥在一起,不由得驚詫不已。黃藥師破亂了陣法,滿擬能將全真派打得服輸叫饒,哪知北極星位上突然出現了一人。他全神對付全真諸子,並未轉身去看此人面目,反手施展劈空掌手段,當胸就是一掌。那人伸左掌卸開來勢,身子卻穩凝不動。黃藥師大吃一驚,心想:“世上能憑一人之力擋得住我一掌的,實是寥寥可數。此人是誰?”回過頭來,卻見正是郭靖。
  此時黃藥師後前受敵,若不能驅開郭靖,天罡北斗陣從後包抄上來,實是危險萬分。他向郭靖連劈三掌,一掌猛似一掌,但每一掌都被郭靖運勁化開。第四掌他虛實並用,料著郭靖要乘隙還手,哪知郭靖仍是只守不攻,短劍豎擋胸口,左掌在自己下腹緩緩掠過,叫他雖是一招雙攻,但雙攻都失了標的。黃藥師一驚更甚:“這傻小子竟也窺破了陣法的秘奧,居然穩守北極星位,竟不移動半步。是了,他必是受了全真諸子傳授,在這裏合力對我。”
  他自不知這一下隻猜對了一半。郭靖確是通悉了天罡北斗陣的精要,然而是從《九陰真經》中習得,卻非全真諸子所授。郭靖面對殺師大仇,卻沈住了氣堅守要位,雙足猶似用鐵釘在地下牢牢釘住,任憑黃藥師故意露出多大的破綻誘敵,他只是視而不見。黃藥師暗暗叫苦,心道:“傻小子不識進退!哼!拚著給蓉兒責怪,今日也只有傷你了,否則不能脫身。”他左掌劃了個圈子,待劃到胸前七寸之處,右掌鬥地搭上了左掌,借著左掌這一劃之勁,力道大了一倍,正要向郭靖面門拍去,心念忽動:“若是他仍然呆呆的不肯讓開,這掌勢必將他打成重傷。真要有甚麽三長兩短,蓉兒這一生可永遠不會快活的了。”郭靖見他借勁出掌,眼看這一下來勢非同小可,咬一咬牙,出一招“見龍在田”,只得以降龍十八掌的功夫硬拚,自知武功遠為不及,硬碰硬的對掌有損無益,但若不強接對方這一招而閃身避開,他必占住北極星位,那時再要除他可就千難萬難了。這一招出去,實是豁出了性命的蠻幹,哪知黃藥師掌出尺許,突然收回,叫道:“傻小子,快讓開,你為甚麽跟我過不去?”郭靖弓背挺劍,凝神相望,防他有甚麽詭計,卻不答話。這時全真諸子已整頓了陣勢,遠遠的圍在黃藥師身後,俟機攻上。黃藥師又問:“蓉兒呢?她在哪里?”郭靖仍是不答,臉色陰沈,眼中噴出怒火。黃藥師見了他的臉色,疑心大起,只怕女兒已有甚不測,喝道:“你把她怎麽樣了?快說!”郭靖牙齒咬得更緊,持劍的右手微微發抖。
  黃藥師凝目相視,郭靖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逃不過他的眼光,見他神色大異,心中更是驚疑,叫道:“你的手幹麽發抖?你為甚麽不說話?”郭靖想起桃花島上諸位師父慘死的情狀,悲憤交迸,全身不由自主的劇烈顫動,眼眶也自紅了。黃藥師見他始終不語,目中含淚,愈想愈怕,只道女兒與他因華箏之事起了爭鬧,被他害死,雙足一點,和身直撲過去。他這麽忽地縱起,丘處機長劍揮動,天罡北斗陣同時發難,王處一、郝大通兩人一劍一掌,左右攻上。郭靖掌卸來勢,短劍如電而出,還擊一招。黃藥師卻不閃避,反手徑拿他手腕奪劍。這一拿雖然既狠且准,但王處一長劍已抵後心,不得不挺腰躲過,就此一讓,奪劍的五指差了兩寸,郭靖已乘機回劍剁刺。這一番惡鬥,比适才更是激烈數倍。全真諸子初時固欲殺黃藥師而甘心,好為周伯通與譚處端報仇,黃藥師卻明知其中生了誤會。只是他生性傲慢,又自恃長輩身分,不屑先行多言解釋,滿擬先將他們打得一敗塗地、棄劍服輸,再行說明真相,重重教訓他們一頓,是以動武之際手底處處留情。否則馬鈺、丘處機等縱然無礙,孫不二、尹志平哪里還有命在?哪知郭靖突然出現,不但不出手相助,反而舍死狠拚,心想他如不是害死了黃蓉,何必如此懼怕自己。這時黃藥師再不容情,一意要抓住郭靖問個明白,若是當真如己所料,雖將他碎屍萬段亦不足以泄心中之憤。但此際郭靖占了北極星位,尹志平雖在煙雨樓頂上尚未爬下來,雙方優劣之勢已然倒轉。天罡北斗陣法滾滾推動,攻勢連綿不絕。黃藥師連搶數次,始終不能將郭靖逼開,心中焦躁起來,每當用強猛沖,全真諸子必及時救援,欲待回身下殺手先破陣法,北斗陣越縮越小,合圍之勢已成,自忖雖有震古爍今的能為,亦已難脫厄運。鬥到分際,馬鈺長劍一指,叫道:“且住!”全真諸子各自收勢,牢牢守住方位。馬鈺說道:“黃島主,你是當代武學宗主,後輩豈敢妄自得罪?今日我們恃著人多,占了形勢,我周師叔、譚師弟的血債如何了斷,請你說一句罷!”黃藥師冷笑一聲,說道:“有甚麽說的?爽爽快快將黃老邪殺了,以成全真派之名,豈不美哉?看招!”身不動,臂不擡,右掌已向馬鈺面門劈去。
  馬鈺一驚閃身,但黃藥師這一掌發出前毫無先兆,發出後幻不可測,虛虛實實,原是落英神劍掌法中的救命絕招,他精研十年,本擬在二次華山論劍時用以爭勝奪魁,這一招群毆之際使用不上,單打獨鬥,丹陽子功力再深,如何能是對手?馬鈺不避倒也罷了,這向右一閃,剛好撞上他的後著,暗叫一聲:“不好!”待要伸手相格,敵掌已抵在胸口,只要他勁力一發,心肺全被震傷。
  全真五子盡皆大驚,劍掌齊上,卻哪里還來得及?眼見馬鈺立時要命喪當場,那知黃藥師哈哈一笑,撤掌回臂,說道:“我如此破了陣法,諒你們輸了也不心服。黃老邪死則死耳,豈能讓天下英雄笑話?好道士,大夥兒齊上吧!”劉處玄哼了一聲,揮拳便上,王處一長劍緊跟遞出,天罡北斗陣又已發動。這時使的是第十七路陣法,王處一之後該由馬鈺攻上。王處一疾刺一劍後讓出空擋,但馬鈺不向前攻,反而退後兩步,叫道:“且慢!”眾人又各住手。馬鈺道:“黃島主,多承你手下容情。”黃藥師道:“好說。”馬鈺道:“按理說,此時晚輩命已不在,先師遺下的這個陣法,已然為你破了,我們若知好歹,該當垂手服輸,聽憑處置。只是師門深仇,不敢不報,了結此事之後,晚輩自當刎頸以謝島主。”黃藥師臉色慘然,揮手道:“多說無益,動手罷。世上恩仇之事,原本難明。”
  郭靖心想:“馬道長等與他動手,是為了要報師叔師弟之仇。其實周大哥好端端的活著,譚道長之死也與黃島主無涉。但若我出言解釋明白,全真諸子退出戰團,單憑大師父和我二人,哪里還是他對手?別說殺師大仇決計難報,連自己的性命也必不保。”轉念一想:“我若隱瞞此事,豈非成了卑鄙小人?眾位師父時時言道:頭可斷,義不可失。”於是朗聲說道:“馬道長,丘道長,王道長,你們的周師叔並沒死,譚道長是歐陽鋒害死的。”丘處機奇道:“你說甚麽?”郭靖於是述說當時如何在牛家村密室養傷,隔牆如何耳聞目睹裘千丈造謠、雙方激鬥、歐陽鋒誣陷等情。他雖口齒笨拙,於重大關節之處卻也說得明明白白。
  全真諸子聽得將信將疑。丘處機喝道:“你這話可真?”郭靖指著黃藥師道:“弟子恨不得生啖這老賊之肉,豈肯助他?只是實情如此,弟子不得不言。”六子知他素來誠信,何況對黃藥師這般切齒痛恨,所說自必是實。
  黃藥師聽他居然為自己分辯,也是大出意料之外,說道:“你幹麽如此恨我?蓉兒呢?”柯鎮惡介面道:“你自己做的事難道還不明白?靖兒,咱們就算打不贏,也得跟這老賊拚了。”說著舉起鐵杖,向黃藥師橫掃過去。
  郭靖聽了師父之言,知他已原諒了自己,心中感到一陣喜慰,隨即眼淚流了下來,叫道:“大師父,二師父他們……他們五位,死得好慘!”黃藥師伸手抓住柯鎮惡鐵杖的杖頭,問郭靖道:“你說甚麽?朱聰、韓寶駒他們好好在我島上作客,怎會死了?”柯鎮惡奮力回奪,鐵杖紋絲不動。黃藥師又問郭靖道:“你目無尊長,跟我胡說八道,動手動腳,是為了朱聰他們麽?”郭靖眼中如要出血,叫道:“你親手將我五位師父害了,還要假作不知?”提起短劍,挺臂直刺。
  黃藥師揮手將鐵杖甩出,當的一聲,杖劍相交,火花四濺,那短劍鋒銳無倫,鐵杖上給砍了一條缺口。黃藥師又道:“是誰見來?”郭靖道:“五位師父是我親手埋葬,難道還能冤了你不成?”黃藥師冷笑道:“冤了又怎樣?黃老邪一生獨來獨往,殺了幾個人難道還會賴帳?不錯,你那些師父通統是我殺的!”
  忽聽一個女子聲音叫道:“不,爹爹,不是你殺的,你千萬別攬在自己身上。”眾人一齊轉頭,只見說話的正是黃蓉。眾人全神酣鬥,竟未察覺她何時到來。
  郭靖乍見黃蓉,呆了一呆,霎時間不知是喜是愁。黃藥師見女兒無恙,大喜之下,痛恨郭靖之心全消,哈哈大笑,說道:“好孩子,過來,讓爹疼你。”這幾日來黃蓉受盡了熬煎,到此時才聽到一句親切之言,飛奔過去,投入父親懷中,哭道:“爹,這傻小子冤枉你,他……他還欺負我。”
  黃藥師摟著女兒笑道:“黃老邪自行其是,早在數十年前,無知世人便已把天下罪孽都推在你爹頭上,再加幾樁,又豈嫌多了?江南五怪是你梅師姊的大仇人,當真是我親手殺了。”黃蓉急道:“不,不,不是你,我知道不是你。”黃藥師微微一笑,道:“傻小子這麽大膽,竟敢欺侮我的好孩子,你瞧爹爹收拾他。”一言甫畢,突然回手出掌,快似電閃,當真來無影、去無蹤。郭靖正自琢磨他父女倆的對答,突然拍的一聲,左頰熱辣辣的吃了一記耳光,待要伸手擋架,黃藥師的手掌早已回了黃蓉頭上,輕輕撫摸她的秀發。這一掌打得聲音甚響,勁力卻弱,郭靖撫著面頰,茫然失措,不知該上前動手,還是怎地。柯鎮惡聽到郭靖被打之聲,只怕黃藥師已下毒手,急問:“靖兒,你怎麽?”郭靖道:“沒事。”柯鎮惡道:“別聽妖人妖女一搭一檔的假撇清,我雖沒有眼珠,但你四師父親口說道:他目睹這老賊害死你二師父,逼死你七……”郭靖不等他說完,已和身猛向黃藥師撲去。柯鎮惡鐵杖也已疾揮而出。黃藥師放下女兒,閃開郭靖手掌,搶步來奪鐵杖,這次柯鎮惡已有了防備,便沒給他抓到。師徒二人聯手,剎時間已與黃藥師鬥得難解難分。郭靖雖屢逢奇人,學得不少神妙武功,但與這位武學大宗師的桃花島主相較,究竟相去甚遠,縱有柯鎮惡相助,亦是無濟於事,只拆得二三十招,已被逼得難施手腳。丘處機心道:“全真派危急時他師徒出手相助,眼下二人落敗,我們豈可坐視?且不管周師叔生死若何,先打服了黃老邪再定分曉。”長劍一指,叫道:“柯大俠退回原陣!”此時尹志平已從煙雨樓頂爬下,雖被摔得臉青鼻腫,卻無大傷,奔到柯鎮惡身後仗劍守護。天罡北斗陣再行推動,將黃藥師父女圍在垓心。黃藥師大是惱怒,心想:“先前誤會,攻我尚有可說,傻小子既已說明真相,你這群雜毛仍是恃眾胡來,黃老邪當真不會殺人嗎?”身形閃處,直撲柯鎮惡左側。
  黃蓉見父親臉露殺氣,知他下手再不容情,心中一寒,卻見王處一、馬鈺已擋開父親掌勢,柯鎮惡的鐵杖卻惡狠狠的向自己肩頭壓下,口中還在罵:“十惡不赦的小賤人、鬼妖女!桃花島上的賤貨!”黃蓉從來不肯吃半點小虧,聽他破口亂罵,怒從心起,叫道:“你有膽子再罵我一句?”
  江南七怪都是生長市井的屠沽之輩,出口傷人有甚難處?柯鎮惡恨極了黃藥師父女,聽她如此說,當下甚麽惡毒的言語都罵了出來。黃蓉自幼獨居,哪里聽到過這些粗言穢語,饒是她聰明絕頂,柯鎮惡每罵一句,她都得一怔之後方明白言中之意,到後來越聽越不成話,越聽越是不解,啐了一口,說道:“虧你還做人家師父,也不怕說髒了嘴。”柯鎮惡罵道:“老子跟幹淨人說幹淨話,跟臭賤人說臭話!你這人越髒,老子的話跟著也是越髒。”黃蓉大怒,提起竹棒迎面直點。柯鎮惡還了一杖,哪知打狗棒法神妙絕倫,數招一過,鐵杖已被黃蓉用“引”字訣拖住,跟著她竹棒揮舞,棒東杖東,棒西杖西,全然不得自由。柯鎮惡在北斗陣中位居“天璿”,他一受制,陣法登時呆滯。丘處機劍光閃閃,刺向黃蓉背後,本來這招原可解了柯鎮惡之厄,可是黃蓉恃著身披寶甲,竟不理會,棒法一變,連打三招。丘處機長劍已指到她背心,心念一動:“丘某是何等樣人,豈能傷這小小女孩?”劍尖觸背,卻不前送。就這麽救援稍遲,黃蓉已搶到空隙,竹棒疾搭急回,借著伏魔杖法外崩之力,向左甩出。柯鎮惡力道全使反了,鐵杖不由自主的脫出掌握,飛向半空,噗通一聲,跌入了南湖。王處一怕她乘勢直上,早已搶在柯鎮惡身前,挺劍擋住。他雖見多識廣,卻從未見過這打狗棒法,不禁大是驚疑。郭靖見師父受挫,叫道:“大師父,你請歇歇,我來替你。”縱身離開北斗星位,搶到“天璿”。他此時武功已勝全真諸子,兼之精通陣法奧妙,一加推動,陣勢威力大增。北斗陣本以“天權”為主,但他一入陣,樞紐移至“天璿”,陣法立時變幻。這奇勢本來不及正勢堅穩,但黃藥師一時之間參詳不透,雖有女兒相助,仍是難以抵擋,幸而全真諸子下手各守分寸,只郭靖一人性命相搏,黃藥師勉強還可支撐。鬥到分際,郭靖愈逼愈近。他有諸子為援,黃藥師傷他不得,只得連使輕功絕技,方避開了他勢若瘋虎的連環急攻。黃蓉見郭靖平素和善溫厚的臉上這時籠罩著一層殺氣,猙獰可怖,似乎突然換了一人,變得從不相識,心中又驚又怕,擋在父親面前,向郭靖道:“你先殺了我罷!”郭靖怒目而視,喝道:“滾開!”黃蓉一呆,心想:“怎麽你也這樣對我說話?”郭靖搶上前去,伸臂將她推在一旁,縱身直撲黃藥師。忽聽得身後一人哈哈大笑,叫道:“藥兄不用發愁,做兄弟的助你來啦!”語聲鏗鏗然十分刺耳。眾人不敢就此回身,將北斗陣轉到黃藥師身後,這才見到湖邊高高矮矮的站著五六人,為首一人長手長腿,正是西毒歐陽鋒。全真七子齊聲呼嘯。丘處機道:“靖兒,咱們先跟西毒算帳!”長劍一揮,全真六子都圍到了歐陽鋒身周。哪知郭靖全神貫注在黃藥師身上,對丘處機這話恍然不聞。全真六子一抽身,他已撲到黃藥師身前,兩人以快打快,倏忽之間拆了五六招。雙方互擊不中,均各躍開,沈肩拔背,相向瞪視。只聽郭靖大喊一聲,攻將上去,數招一過,又分別退開。此時全真六子已布成陣勢,看柯鎮惡時,但見他赤手空拳,守在黃藥師身旁,側耳傾聽,雙掌張開,顯是要不顧自己安危,撲上去牢牢將他抱住,讓郭靖搏擊他的要害。丘處機向尹志平一招手,命他占了“天璿”之位。馬鈺高聲吟道:“手握靈珠常奮筆,心開天籟不吹簫!”這是譚處端臨終之時所吟的詩句,諸子一聽,敵愾之心大起,劍光霍霍,掌影飄飄,齊向歐陽鋒攻去。歐陽鋒手中蛇杖倏伸倏縮,把全真派七人逼開。他在牛家村見過全真派天罡北斗陣的厲害,心中好生忌憚,先守緊門戶,以待敵方破綻。北斗陣一經展開,前攻後擊,連環不斷。歐陽鋒遇招拆招,見勢破勢,片刻間已看出尹志平的“天璿”是陣法一大弱點,心想此陣少了一環,實不足畏,當下使開蛇杖堅守要害,遊目四顧,觀看周圍情勢。郭靖與黃藥師貼身肉搏。黃蓉揮動竹棒,將柯鎮惡擋在距兩人丈餘之外,連叫:“且慢動手,聽我說幾句話。”但郭靖充耳不聞,一掌接著一掌的拍出,狠命撲擊。黃蓉見父親初時尚手下容情,但給郭靖纏得急了,臉上怒色漸增,出手愈重,眼見局勢危急,只要他兩人之中任誰稍有疏神,定有人遭致傷亡,一擡頭見洪七公在煙雨樓頭憑欄觀戰,忙叫:“師父,師父,你快來分說明白。”
  洪七公也早瞧出情形不妙,苦於武功全失,無力排難解紛,正自焦急,聽得黃蓉叫喚,心想:“只要黃老邪對我有幾分故人之情,此事尚有可為。”雙手在欄幹上一按,從半空輕飄飄的落下地來,叫道:“大家住手,老叫化有話說。”九指神丐在江湖上何等威名,眾人見他忽然現身,個個心中一凜,不由自主的住手罷鬥。
  歐陽鋒第一個暗暗叫苦,心道:“怎麽老叫化的武功回來了?”他不知洪七公聽郭靖口述九陰真經中梵文書寫的神功之後,這幾日來照法而行,自通奇經八脈。洪七公武功原已精絕,既得聞上乘內功訣竅,如法修為,自是效驗如神,短短數日之中,已將八脈打通一脈,輕身功夫已回復了三四成。若論拳勁掌力、搏擊廝鬥,仍還不如一個全然不會武功的壯漢,但縱躍起伏,身法輕靈,即以歐陽鋒如此眼力,亦瞧不出他徒具虛勢,全無實勁。洪七公見眾人對自己居然仍是如此敬畏,尋思:“老叫化若不裝腔作勢一番,難解今日危局,可是該當說些甚麽話,方能讓全真諸道俯首聽命、叫老毒物知難而退?”一時無計,且仰天打個哈哈再說,猛擡頭,卻見明月初升,圓盤似的冰輪上緣隱隱缺了一邊,心念忽動,說道:“眼前個個是武林高手,不意行事混帳無賴,說話如同放屁。”
  眾人一怔,知他向來狂言無忌,也不以為忤,但既如此見責,想來必有緣故。馬鈺行了一禮,說道:“請前輩賜教。”洪七公怒道:“老叫化早聽人說,今年八月中秋,煙雨樓畔有人打架,老叫化最怕耳根子不清淨,但想時候還早,盡可在這兒安安穩穩睡個懶覺,哪知道今兒一早便聽得砰砰彭彭的吵個不休。又是擺馬桶陣、便壺陣啦,又是漢子打婆娘、女婿打丈人啦,殺豬屠狗一般,鬧得老叫化睡不得個太平覺。你們擡頭瞧瞧月亮,今兒是甚麽日子?”
  眾人聽了他這幾句話,鬥然間都想起今天還是八月十四,比武之約尚在明日,何況彭連虎、沙通天等正主兒未到,眼下動手,確是有點兒于理不合。丘處機道:“老前輩教訓得是。我們今日原是不該在此騷擾。”他轉頭向歐陽鋒道:“歐陽鋒,咱們換個地方去拚個死活。”歐陽鋒笑道:“妙極,妙極,該當奉陪。”洪七公把臉一沈,說道:“王重陽一歸天,全真教的一群雜毛鬧了個烏七八糟。我跟你們說個好的,五個男道士加個女道姑,再湊上個武功低微的小道士,滿不是老毒物對手。王重陽沒留下甚麽好處給我,全真教的雜毛死光了也不放在老叫化心上,可是我倒要問一聲:你們訂下了比武約會,明兒怎生踐約啊?七個死道士跟人家打甚麽?”
  這番話明裏是嘲諷全真諸子,暗中卻是好意點醒,與歐陽鋒動上了手實是有死無生。他全真派七道鬥不過黃藥師,自也不是歐陽鋒的對手。六子久歷江湖,怎不明他話中含意,只是大仇當前,焉能退縮?洪七公眼角一橫,見郭靖向黃藥師瞪目怒視,黃蓉泫然欲淚,心知其中糾葛甚多,尋思:“待老頑童到來,憑他這身功夫,當可藝壓全場,那時老叫化自有話說。”於是喝道:“老叫化要睡覺,誰再動手動腳,就是跟我過不去。到明晚任你們鬧個天翻地覆,老叫化誰也不幫。馬鈺,你這夥雜毛都給我坐下來練練功夫,內力強得一分是一分,臨時抱佛腳,也勝於不抱。靖兒、蓉兒,來跟我捶腿。”
  歐陽鋒對他心存忌憚,暗想他若與全真諸子聯手,實是難以抵敵,當即說道:“老叫化,藥兄與我哥兒倆跟全真教結上了梁子。九指神丐言出如山,今日給你面子,明兒你可得誰也不幫。”洪七公暗暗好笑:“現在你伸個小指頭兒也推倒了我,居然怕我出手。”於是大聲說道:“老叫化放個屁也比你說話香些,不幫就不幫,你准能勝麽?”說著仰天臥倒,把酒葫蘆枕在腦後,叫道:“兩個孩兒,快捶腳!”
  這時他啃著的羊腿已只剩下一根骨頭,可是還在戀戀不舍的又咬又舔,似乎其味無窮,望著天邊重重疊疊的雲層,說道:“這雲好不古怪,只怕要變天呢!”又見湖面上水氣瀰漫,用力吸了幾口氣,搖搖頭道:“好氣悶!”轉頭對黃藥師道:“藥兄,借你閨女給我捶腿成不成?”黃藥師微微一笑。黃蓉走過來坐在洪七公身畔,在他腿上輕輕捶著。洪七公歎道:“唉,這幾根老骨頭從來沒享過這般福氣!”瞪著郭靖道:“傻小子,你的狗爪子沒給黃老邪打斷罷?”郭靖應了一聲:“是。”坐在另一邊給他捶腿。柯鎮惡倚著水邊的一株柳樹,一雙無光的眼珠牢牢瞪著黃藥師。他以耳代目,黃藥師在湖邊走來走去,走到東他轉頭跟到東,走到西也跟到西。黃藥師並不理會,嘴角邊微帶冷笑。全真六子與尹志平各自盤膝坐在地下,仍是布成天罡北斗之陣,低目垂眉,靜靜用功。歐陽鋒手下的蛇奴卻在船中取出桌椅酒菜,安放在煙雨樓下。歐陽鋒背向眾人,飲酒吃菜,只是凝思洪七公中了自己沈重之極的掌力之後,何以能得迅速康復。其時天氣悶熱,小蟲四下亂飛,湖面上白霧濛濛。洪七公道:“我大腿骨發酸,非有大風雨不可,明天中秋若有月亮,老子把大腿砍了給你們。”斜眼看靖、蓉兩人,見他們眼光始終互相避開,從沒對望一次,他生性爽直,見了這般尷尬之事,心裏怎別得住?但問了幾次,兩人支支吾吾的總是不答。洪七公高聲向黃藥師道:“藥兄,這南湖可還有個什麽名稱?”黃藥師道:“又叫作鴛鴦湖。”洪七公道:“好啊!怎麽在這鴛鴦湖上,你女兒女婿小兩口鬧別扭,老丈人也不給勸勸?”郭靖一躍而起,指著黃藥師道:“他……他……害死了我五位師父,我怎麽還能叫他丈人?”黃藥師冷笑道:“希罕麽?江南七怪沒死清,還剩一個臭瞎子。我要叫他也活不過明天……”柯鎮惡沒等他說完,已縱身撲將過去。郭靖搶在頭裏,竟是後發先至。黃藥師還了一招,雙掌相交,蓬的一聲,將郭靖震得倒退了兩步。洪七公喝道:“我說過別動手,老叫化說話當真是放屁麽?”郭靖不敢再上,恨恨的瞪視黃藥師。洪七公道:“黃老邪,江南六怪英雄俠義,你幹麽殺害無辜?老叫化瞧著你這副樣兒挺不順眼。”黃藥師道:“我愛殺誰就殺誰,你管得著麽?”黃蓉叫道:“爹,他五個師父不是你害死的,我知道。你說不是你害的。”黃藥師在月光下見女兒容色憔悴,不禁大為愛憐,橫眼向郭靖一瞪,見到他滿臉殺氣,心腸又複剛硬,說道:“是我殺的。”黃蓉哽咽道:“爹,你為甚麽硬要自認殺人?”黃藥師大聲道:“世人都說你爹邪惡古怪,你難道不知?歹徒難道還會做好事?天下所有的壞事都是你爹幹的。江南六怪自以為是仁人俠士,我見了這些自封的英雄好漢們就生氣。”歐陽鋒哈哈大笑,朗聲道:“藥兄這幾句話真是痛快之極,佩服佩服。”舉起酒杯一飲而盡,說道:“藥兄,兄弟送你一件禮物。”右手微揚,將一個包袱擲了過去。他與黃藥師相隔數丈之遙,但隨手揮擲,包袱便破空而至,旁觀眾人均感駭異。黃藥師接在手中,觸手似覺包中是個人頭,打將開來,赫然是個新割下的首級,頭戴方巾,額下有須,面目卻不相識。歐陽鋒笑道:“兄弟今晨西來,在一所書院歇足,聽得這腐儒在對學生講書,說甚麽要做忠臣孝子,兄弟聽得厭煩,將這腐儒殺了。你我東邪西毒,可說是臭味相投了。”說罷縱聲長笑。黃藥師臉上色變,說道:“我平生最敬的是忠臣孝子。”俯身抓土成坑,將那人頭埋下,恭恭敬敬的作了三個揖。歐陽鋒討了個沒趣,哈哈笑道:“黃老邪徒有虛名,原來也是個為禮法所拘之人。”黃藥師凜然道:“忠孝乃大節所在,並非禮法!”一言甫畢,半空突然打了個霹靂。眾人一齊擡頭,只見烏雲遮沒了半爿天,眼見雷雨即至。便在此時,只聽得鼓樂聲喧,七八艘大船在湖中劃來,船上挂了紅燈,船頭豎著“肅靜”“回避”的硬牌,一副官宦的氣派。
第三十五回 鐵槍廟中

  船靠岸邊,走上二三十人來,彭連虎、沙通天等人均在其內。最後上岸的一高一矮,高的是大金國趙王完顏洪烈,矮的卻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看來完顏洪烈恃有歐陽鋒、裘千仞兩人出馬,這番比武有勝無敗,居然親自再下江南。黃蓉指著裘千仞道:“爹,女兒曾中了這老兒一掌,險些送了性命。”黃藥師在歸雲莊上見過裘千仞出醜,卻不知是裘千丈冒充,心想憑他這點微末道行,怎能把女兒打傷,頗覺奇怪。這時歐陽鋒已與完顏洪烈等人會在一起,低聲計議。過了半晌,歐陽鋒走到洪七公身前,說道:“七兄,待會比武,你兩不相助,這可是你親口說過的?”洪七公心想:“我是有心無力,要助也無從助起。”只得答道:“甚麽待會不待會的,我是說八月十五。”歐陽鋒道:“就是這樣。藥兄,全真派與江南七怪尋你晦氣,你是一代宗主,跟這些人動手失了身分,待兄弟給你打發,你只袖手旁觀如何?”黃藥師眼看雙方陣勢:洪七公倘不出手,全真諸子勢必盡遭歐陽鋒的毒手,全真派不免就此覆滅;要是郭靖助守“天璿”,歐陽鋒就不是北斗陣的對手;但如這傻小子仍是一味與自己糾纏,形勢又自不同,心想:“郭靖這小子乳臭未乾,全真一派的存亡禍福卻系於他一念之間,王重陽地下有知,也只有苦笑了。”歐陽鋒見他神色漠然,不答自己的問話,心想時機稍縱即逝,若是老頑童周伯通到來,倒是不易對付,長嘯一聲,叫道:“大家動手啊,還等甚麽?”洪七公怒道:“你是說人話還是放狗屁?”歐陽鋒向天上一指,笑道:“子時早過,現下已是八月十五清晨了。”洪七公擡起頭來,只見月亮微微偏西,一半被烏雲遮沒,果然已是子末醜初。歐陽鋒蛇杖點處,鬥然間襲到了丘處機胸前。全真六子見大敵當前,彭連虎又在旁虎視眈眈,心想今日只要稍有不慎,勢必一敗塗地,當下抖擻精神,全力與歐陽鋒周旋,只接戰數合,六人不禁暗暗叫苦。這時西毒有意要在眾人之前逞威,施展的全是淩厲殺手,尤其蛇杖上兩條毒蛇或伸或縮,忽吞忽葉,更是令人防不勝防。丘處機、王處一等數次出劍攢刺,卻哪里刺得著?
  黃蓉見郭靖怒視父親,只是礙著洪七公,遲遲不敢出手,靈機一動,說道:“整日價嚷甚麽報仇雪恨,哼,當真是殺父仇人到了,卻又害怕。”郭靖被她一言提醒,瞪了她一眼,心想:“先殺金狗,再找黃藥師不遲。”拔出匕首,向完顏洪烈直奔過去。沙通天與彭連虎同時搶上,擋在完顏洪烈面前。郭靖匕首反腕斜刺,彭連虎舉起判官雙筆封架,錚的一響,只震得虎口發麻,郭靖卻已搶過二人。沙通天“移形換位”之術沒將他擋住,忙飛步追去。靈智上人與梁子翁各挺兵刃在前攔截。
  郭靖閃過梁子翁發出的兩枚透骨釘,雙手連劍帶掌,使一招“羝羊觸藩”,和身沖將過去。梁子翁見來勢淩厲,急忙臥地滾避。靈智上人身驅肥大,行動不便,又想自己若也閃開,敵人便已搶到趙王爺面前,當即舉起雙鈸強擋他這一招,卻聽得當當兩聲大響,雙鈸被掌力震得飛向半空,郭靖的掌風卻又迎面劈到。靈智上人自恃掌力造詣深厚,兼之手上有毒,當即揮掌拍出,鬥覺胸口氣窒,臂膀酸麻,手掌軟軟垂下,腕上關節已被震脫,毒掌功夫竟是半點也沒能使上。他頭腦中一團混亂,呆立不動。郭靖此時若乘勢補上一掌,立時便要了這藏僧的性命,但他志在擊殺完顏洪烈,更不向靈智上人多瞧一眼。兩面大銅鈸從空中黃光閃閃的先後落將下來。當的一聲,第一面銅鈸正中靈智上人頭頂,幸好是平平跌落,否則鈸邊鋒利如刀,勢須將這藏僧的光頭一分為二,跟著又是當的一聲,這一次更是響亮,卻是第二面銅鈸落下,雙鈸互擊,響聲嗡嗡不絕,從湖面上遠遠傳送出去。完顏洪烈見郭靖足不停步的連過四名高手,倏忽間搶到面前,不禁大駭,叫聲:“啊也!”拔步飛奔。郭靖挺劍趕去,只追出數步,眼前黃影閃動,雙掌從斜刺裏拍到。郭靖側身避過,短劍刺出,身子卻被來掌帶得一晃,急忙踏上一步,見敵人正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郭靖知他武功在自己之上,顧不得再追殺仇人,當下右劍左掌,凝神接戰。彭連虎見郭靖被裘千仞纏住,梁子翁與沙通天雙雙守在完顏洪烈身前,險境已過,當下縱到柯鎮惡身前,笑道:“柯大俠,怎麽江南七怪只來了一怪?”
  柯鎮惡的鐵仗已被黃蓉甩入南湖,耳聽得敵人出言奚落,揮手發出一枚鐵菱,隨即向後躍開。月色朦朧下鐵菱來勢勁急,彭連虎吃過這劇毒暗器的大苦頭,當真是驚弓之鳥,實不敢揮判官筆去擋擊,忙挺雙筆在地下急撐,憑空躍起,只聽嗤的一聲,鐵菱剛好從腳底擦過。他見柯鎮惡手中並無兵刃,一咬牙,提筆疾上。柯鎮惡足有殘疾,平時行走全靠鐵仗撐持,耳聽得敵人如風而至,只得勉力再向旁躍開兩步,落地時左足一軟,險些摔倒。彭連虎大喜,左筆護身,防他突施救命絕招,右筆便往他背心猛砸下去。柯鎮惡聽聲辨形,打滾避開。彭連虎的鑌鐵判官筆打在地下石上,濺起數點火星,罵道:“賊瞎子,恁地奸滑!”左筆跟著遞出。
  柯鎮惡又是一滾,嗤的一聲,還了一枚鐵菱。靈智上人左手捧著右手手腕,正自以藏語嘰哩咕嚕地罵人,陡見柯鎮惡滾到身旁,便提腳直踹下去。柯鎮惡聽得風聲,左手在地下一撐,斜斜竄出。可是他避開了藏僧這一踹,再躲不開了雙筆齊至,只覺後心一痛,暗叫不好,只得閉目待死,卻聽一聲嬌叱:“去罷!”接著一聲:“啊唷!”又是蓬的一聲。原來黃蓉使打狗棒法帶住鐵筆,順勢旁甩,摔了彭連虎一交。這棒法便是适才甩去柯鎮惡鐵仗那一招,只是彭連虎緊緊抓住判官筆,說甚麽也不肯脫手,便連人帶筆一齊摔出。彭連虎又驚又怒,爬起身來,見黃蓉使開竹棒護著柯鎮惡,讓他站起身來。柯鎮惡罵道:“小妖女,誰要你救我?”黃蓉叫道:“爹,你照顧這瞎眼渾人,別讓人傷了。”說著奔去相助郭靖,雙戰裘千仞。柯鎮惡呆立當地,一時迷茫不知所措。
  彭連虎見黃藥師站得遠遠的,背向自己,似乎沒聽到女兒的言語,當下悄悄掩到柯鎮惡身後,判官筆鬥然打出。這一招狠毒迅猛,兼而有之,即令柯鎮惡鐵仗在手,也未必招架得了,眼見得手,突聽嗤的一聲,一物破空飛至,撞在他判官筆上,炸得紛碎,卻是小小一粒石子。這一下隻震得他虎口疼痛,判官筆摔在地下。彭連虎大吃一驚,不知此石從何而至,怎地勁力大得這般出奇,但見黃藥師雙手互握,放在背後,頭也不回的望著天邊烏雲。
  柯鎮惡在歸雲莊上聽到過這彈指神通的功夫,知是黃藥師出手相救,反而怒火大熾,向他身後猛撲過去,叫道:“七兄弟死剩一個,留著何用?”黃藥師仍不回頭,待他欺近背心尚有三尺,左手向後輕輕揮出。柯鎮惡但覺一股大力推至,不由自主的向後仰跌,坐倒在地,只感氣血翻湧,一時再也站不起來。此時天空愈黑,湖上迷迷濛濛的起了一陣濃霧,湧上土洲,各人雙腳都已沒入霧中。
  郭靖得黃蓉相助,已與裘千仞戰成平手。那邊全真派卻已迫蹙異常,郝大通腿上給蛇仗掃中,孫不二的道袍給撕去了半邊。王處一暗暗心驚,知道再鬥下去,過不多時己方必有人非死即傷,乘著馬鈺與劉處玄前攻之際,從懷中取出一個流星點起,只聽嘶的一聲,一道光芒劃過長空。原來全真七子每人均收了不少門徒,是以教中第三代弟子人數眾多,除尹志平外,如李志常、張志敬、王志坦、祁志誠、張志仙、趙志敬等均是其中的佼佼者。這次嘉興煙雨樓比武,七子深恐彭連虎、沙通天等攜帶大批門徒嘍羅企圖倚多為勝,是以將門下弟子也都攜來嘉興,要他們候在南湖之畔,若見流星升起,便趕來應援。這時王處一見局面不利,便放出了流星。但大霧瀰漫,相隔數尺便即人形難辨,只怕眾弟子未必能沖霧而至。再鬥一陣,白霧愈重,各人裹在濕氣之中都感窒悶。天上黑雲也是越積越厚,穿過雲層透射下來的月光漸漸微弱,終于全然消失。眾人各自驚心,雖不罷鬥,卻是互相漸離漸遠,出招之際護身多而相攻少。
  郭靖、黃蓉雙鬥裘千仞,突然一陣濃霧湧到,夾在三人之間。郭靖見裘、黃二人身形忽隱,當即抽身去尋完顏洪烈。他睜大雙目,要找完顏洪烈頭頂金冠的閃光,但大霧密密層層,看不出三尺之外,正東奔西突尋找間,忽聽霧中一人叫道:“我是周伯通,誰找我打架啊?”郭靖大喜,要待答話,丘處機已叫了起來:“周師叔,你老人家好啊?”就在此時,烏雲中露出一個空隙,各人突見敵人原來近在咫尺,一出手就可傷到自己,不約而同的驚叫後躍。周伯通笑嘻嘻的站在眾人之間,高聲說道:“人這麽多啊,熱鬧得緊,妙極,妙極!”右手在左臂彎裏推了幾下,搓下一團泥垢,說道:“給你吃毒藥!”往身旁沙通天嘴裏塞去。沙通天急閃,饒是他移形換位之術了得,仍是沒能閃開,被周伯通左手揪住,將泥垢塞入了口中。他吃過老頑童的苦頭,知道若是急忙吐出,勢須挨一頓飽打,只得悶聲不響的含在口裏,料知此丸無毒,倒也並不害怕。
  王處一見周伯通突然到來,大喜過望,叫道:“師叔,原來你當真沒給黃島主害死。”周伯通怒道:“誰說我死了?黃老邪一直想害我,十多年來從沒成功。哈,黃老邪,你倒再試試看。”說著揮拳向黃藥師肩頭打去。
  黃藥師不敢怠慢,還了一招神劍落英掌,叫道:“全真教的雜毛老道怪我殺了你,跟我纏夾不清,說是要為你報仇。”周伯通怒道:“你殺得了我?別吹牛!我幾時給你殺死過了?你瞧清楚了,我是人還是鬼?”胡言亂語,越打越快。黃藥師見他不可理喻,真正纏夾不清的倒是此公,但出招卻是精妙奇幻,只得全力接戰。全真諸子滿以為師叔一到,他與黃藥師就可聯手對付歐陽鋒,哪知這位師叔不會聽話,霎時之間與黃藥師鬥了個難解難分。馬鈺連叫:“師叔,別跟黃島主動手!”歐陽鋒介面道:“對,老頑童,你決不是黃老邪敵手,快逃命要緊。快逃,快逃!”周伯通被他一激,越加不肯罷手。黃蓉叫道:“老頑童,你用《九陰真經》上的功夫與我爹爹過招,你師兄在九泉之下怎生說?”周伯通哈哈大笑,得意之極,說道:“你瞧我使的是經上功夫麽?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經文忘記了。嘿嘿,學學容易,忘記可真麻煩!我使的是七十二路空明拳,老頑童自己想出來的,跟《九陰真經》有屁相干?”黃藥師在桃花島上與他動手之時,覺得他拳腳勁力大得出奇,這時見他拳法雖然精奇,勁力卻已較前減弱,只堪堪與自己打了個平手,正自奇怪,聽他這麽說,不禁暗暗納悶,不知他使了甚麽希奇古怪法兒,方能將一門上乘武功硬生生從自身驅除出去。歐陽鋒從霧中隱約見到周伯通與黃藥師鬥得緊急,暗自心喜,但又怕他打敗黃藥師後便與全真諸子聯手對付自己,心想乘此良機,正好先破北斗陣,當下揮動蛇杖,著著進擊,北斗陣頃刻間險象環生。王處一與劉處玄大叫:“周師叔,先殺歐陽鋒!”周伯通見眾師侄情勢危急,於是左掌右拳,橫劈直攻,待打到黃藥師面前時,忽地哈哈一笑,拳變掌,掌成拳,橫直互易。黃藥師萬料不到他出此怪招,急伸臂相格時,眉梢已被他掌尖拂中,雖未受傷,卻是熱辣辣的一陣疼痛。周伯通一掌拂中對方,倏地驚覺,左手拍的一聲,在自己右腕上打了一記,罵道:“該死,該死,這是《九陰真經》中的功夫!”黃藥師微微一怔,手掌已遞了出去,這一招也是快速無倫,無聲無息的在周伯通肩上一拍。周伯通彎腰沈肩,叫聲:“哎唷!報應得好快。”濃霧瀰漫,越來越難見物。郭靖怕兩位師父遭逢不測,伸手扶起柯鎮惡,挽著他臂膀走到洪七公身旁,低聲道:“兩位師父且到煙雨樓上歇歇,等大霧散了再說。”
  只聽黃蓉叫道:“老頑童,你聽不聽我的話?”周伯通道:“我打不贏你爹爹,你放心。”黃蓉叫道:“我要你快去打老毒物,可不許殺了他。”周伯通道:“為甚麽?”他口中不停,拳腳上絲毫不緩。黃蓉叫道:“你不聽我吩咐,我可要將你的臭史抖出來啦。”周伯通道:“甚麽臭史?胡說八道。”黃蓉拖長了聲音道:“好,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這兩句話只把周伯通嚇得魂飛魄散,忙道:“行,行,聽你話就是。老毒物,你在哪里?”只聽馬鈺的聲音從濃霧中透了出來:“周師叔,你占北極星位圍他。”黃蓉又道:“爹,這裘千仞私通番邦,是個大大奸賊,快殺了他。”黃藥師道:“孩子,到我身邊來。”重霧之中,卻不見裘千仞到了何處。但聽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叫道:“老毒物,快跪下來給你爺爺磕頭,今日才饒你性命。”
  郭靖將洪、柯二人送到樓邊,回身又來尋找完顏洪烈,豈知适才只到煙雨樓邊這一轉身,不但完顏洪烈影蹤不見,連沙通天、裘千仞等也不知去向。又聽得周伯通叫道:“咦,老毒物呢?逃到哪里去啦?”
  此時濕霧濃極,實是罕見的異象,各人近在身畔,卻不見旁人面目,只影影綽綽的見到些模糊的人形,說話聲音聽來也是重濁異常,似是相互間隔了甚麽東西。眾人雖屢經大敵,但這時鬥然間都似變了瞎子,心中無不惴惴。黃蓉靠在父親身旁,馬鈺低聲發號施令,縮小陣勢。人人側耳傾聽敵人的動靜。一時之間,四下裏寂靜無聲。過了一會,丘處機忽然叫道:“聽!這是甚麽?”只聽得周圍嗤嗤噓噓,異聲自遠而近。黃蓉驚叫:“老毒物放蛇,真不要臉!”洪七公在樓頭也已聽到,高聲叫道:“老毒物布蛇陣,大夥快到樓上來。”周伯通的武功在眾人中算得第一,可是他生平怕極了蛇,發一聲喊,搶先往煙雨樓狂奔。他怕毒蛇咬自己腳跟,樓梯也不敢上了,施展輕功躍上樓去,坐在樓頂最高的屋脊之上,兀自心驚膽戰。過不多時,蛇聲愈來愈響。黃蓉拉著父親的手奔上煙雨樓。全真諸子手牽著手,摸索上樓。尹志平踏了個空,一個倒栽蔥摔了下去,跌得頭上腫了一個瘤,忙爬起來重新搶上。黃蓉沒聽到郭靖聲音,心中挂念,叫道:“靖哥哥,你在哪里?”叫了幾聲,不聽答應,更是擔心,說道:“爹,我去找他。”只聽郭靖冷冷的道:“何必你找?以後你也不用叫我。我不會應你的!”原來他就在身邊。
  黃藥師大怒,罵道:“渾小子,臭美麽?”橫臂就是一掌。郭靖低頭避開,正要還手,卻聽嗖嗖箭響,幾枝長箭騰騰騰的釘在窗格之上。眾人吃了一驚,只聽得四下裏喊聲大作,羽箭紛紛射來,黑暗中不知有多少人馬,又聽得樓外人聲喧嘩,高叫:“莫走了反賊!”王處一怒道:“定是金狗勾結嘉興府貪官,點了軍馬來對付咱們!”丘處機叫道:“沖下去殺他個落花流水。”郝大通叫道:“不好,蛇,蛇!”眾人聽得箭聲愈密,蛇聲愈近,才知原來完顏洪烈與歐陽鋒暗中安排下了毒計,只是這場大霧卻不在眾人意料之中,是禍是福,倒也難說。洪七公叫道:“擋得了箭,擋不了蛇;避得了蛇,又避不了箭!大夥兒快退。”只聽周伯通在樓頂破口大罵,雙手接住了兩枝長箭,不住撥打來箭。那煙雨樓三面臨水。官軍乘了小舟圍著煙雨樓放箭,只因霧大,一時卻也不敢逼近。
  洪七公叫道:“咱們向西,從陸路走。”他是天下第一大幫會的首領,隨口兩下呼喝,自有一股威勢。混亂之中,眾人都依言下樓,摸索而行,苦在睜目瞧不出半尺,哪里還辨東西南北?當下只得揀箭少處而行,各人手拉著手,只怕迷路落單。丘處機、王處一手持長劍,當先開路,雙劍合璧,舞成一團劍花,抵擋箭雨。
  郭靖右手拉著洪七公,左手伸出去與人相握,觸手處溫軟油膩,握到的卻是黃蓉的小手。他心中一怔,急忙放下,只聽黃蓉冷冷的道:“誰要你來睬我?”
  猛聽得丘處機叫道:“快回頭,前面遍地毒蛇,闖不過去!”黃藥師與馬鈺殿后,阻擋追兵,聽到丘處機叫聲,急忙轉頭。黃藥師折下兩根竹枝,往外掃打。煙霧中只聽得蛇聲吱吱,一股腥臭迎面撲來。黃蓉忍耐不住,哇的一聲,嘔了出來。黃藥師歎道:“四下無路可走,大家認了命罷!”擲下竹枝,把女兒橫抱在手。以眾人武功,官兵射箭原本擋不住去路,但西毒的蛇陣中毒蛇成千成萬,只要給咬上一口,立時便送了性命。眾人聽到蛇聲,無不毛骨悚然。黃藥師玉簫已折,洪七公金針難施,最難的還是在大霧迷蒙,目不見物,縱然有路可逃,也是無從尋找。正危急間,忽聽一個人冷冷的道:“小妖女,竹棒給我瞎子。”卻是柯鎮惡的聲音。黃蓉聽他說到“瞎子”二字,即明其意,心中一喜,忙將打狗棒遞了過去。柯鎮惡不動聲色,接棒點地,說道:“大夥兒跟著瞎子逃命罷。煙雨樓邊向來多煙多霧,有啥希奇?否則又怎會叫作煙雨樓?
  他是嘉興本地人氏,於煙雨樓旁所有大道小路自幼便皆爛熟於胸,他雙目盲了,平時不及常人,這時大霧瀰漫、烏雲滿天,對他卻毫無障礙。他察辨蛇嘶箭聲,已知西首有條小路並無敵人,當下一蹺一拐的領先沖出。豈知這小路近數年來種滿青竹,其實已無路可通。柯鎮惡幼時熟識此路,數十年不來,卻不知小路已成竹林,只走出七八步便竹叢擋道,無法通行。丘處機、王處一雙劍齊出,竹杆紛紛飛開,眾人隨後跟來。馬鈺大叫:“周師叔,快來,你在哪里?”周伯通坐在樓頂,聽得四周都是蛇聲,哪敢答應?只怕毒蛇最愛咬的便是老頑童身上之肉,若給群蛇聽到自己聲音,那還了得?眾人行出十余丈,竹林已盡,前面現出小路,耳聽得蛇聲漸遠,但官軍的吶喊聲卻愈來愈響,似是有人繞道從旁包抄。群雄怕的只是蛇群,區區官軍怎放在眼內。劉處玄道:“郝師弟,你我去沖殺一陣,殺幾名狗官出氣。”郝大通應道:“好!”兩人提劍欲上,突然箭如蝗至,兩人忙舞劍擋架。再走一會,已至大路,電光亂閃,霹靂連響,大雨傾盆而下,只一陣急雨,霧氣轉瞬間給沖得幹幹淨淨,雖然仍是烏雲滿天,但人影已隱約可辨。眾人都道:“好了,好了,大霧可散啦。”柯鎮惡道:“危難已過,各位請便。”將竹棒遞給黃蓉,頭也不回的徑向東行。
  郭靖叫道:“師父!”柯鎮惡道:“你送洪老俠往安穩處所養傷,再到柯家村來尋我。”郭靖應道:“是!”黃藥師接住一枝射來的羽箭,走到柯鎮惡面前,說道:“若非你今日救我性命,我也不願對你明言……”柯鎮惡不待他話完,迎面一口濃痰,正好吐在他鼻梁正中,罵道:“今日之事,我死後無面目對六位兄弟!”黃藥師大怒,舉起手掌。郭靖見狀大驚,飛步來救,心想這一掌拍將下去,大師父哪里還有性命?他與柯、黃二人相距十余步,眼見相救不及,微光中卻見黃藥師舉起了的手緩緩放下,哈哈大笑,說道:“我黃藥師是何等樣人,豈能跟你一般見識?”舉袖抹去臉上痰沫,轉身向黃蓉道:“蓉兒,咱們走罷!”郭靖聽了他這幾句話,心下大疑,疑心甚麽卻是模糊難明,只隱隱覺得有甚麽事情全然不對,霎時之間,又如眼前出現了一團濃霧。猛聽得喊聲大作,一群官兵沖殺過來。全真六子各挺長劍,殺入陣去。黃藥師不屑與官兵動手,回身挽著洪七公手臂,說道:“七兄,咱們老兄弟到前面喝幾杯再說。”洪七公正合心意,笑道:“妙極,妙極!”轉瞬間兩人沒入黑暗之中。郭靖欲去相扶柯鎮惡,一小隊官兵已沖到跟前。他不欲多傷人命,只伸雙臂不住將官兵推開。混亂中但聽得丘處機等大呼酣鬥,原來官兵隊中雜著完顏洪烈帶來的親軍,還有裘千仞手下的鐵掌幫眾,強悍殊甚,一時殺之不退,郭靖只怕師父在亂軍中遭害,大叫:“大師父,大師父,你在哪里?”這時廝殺聲、兵刃聲亂成一片,始終不聞柯鎮惡答應。黃蓉從柯鎮惡手中接過竹棒後,便一直在他身旁,見他唾吐父親,爭端又起,心想這事鬧到這個地步,一生美夢,總是碎成片片了。此後軍馬沖殺過來,她卻倚樹悄然獨立,大隊兵馬在她身旁奔馳來去,她恍似不聞不見,只是呆呆出神,忽聽得“啊喲”一聲呼叫,正是柯鎮惡口音。她循聲望去,只見他倒在路邊,一名軍官舉起長刀,向他後心砍落。柯鎮惡滾地避開,坐起身子回手一拳,將那軍官打得昏了過去,剛挺腰想要站起,又即摔倒。黃蓉奔近看時,原來他腿上中了一箭,當下拉住他臂膀扶了起來。柯鎮惡用力摔脫她手,可是他一足本跛,另一足中箭後酸軟無力,身子搖晃幾下,向前撲出,又要跌倒。黃蓉伸右手抓住他後領,冷笑道:“逞甚麽英雄好漢?”左手輕揮,已使“蘭花拂穴手”拂中了他右肩“肩貞穴”,這才放開他衣領,抓住他左臂。柯鎮惡待要掙紮,但半身酸麻,動彈不得,只得任由她扶住,口中不住喃喃咒罵。黃蓉扶著他走出十余步,躲在一株大樹背後,只待喘息片刻再行,官兵忽然見到二人,十餘枝羽箭嗖嗖射來。黃蓉搶著擋在前面,舞竹棒護住頭臉,羽箭都射在她軟蝟甲上。柯鎮惡聽著箭聲,知她捨命相救,心中一軟,低聲道:“你不用管我,自己逃罷!”黃蓉哼了一聲,道:“我偏要救你,偏要你承我的情。瞧你有甚麽法子?”二人邊說邊行,避到了一座矮牆之後。羽箭雖已不再射來,但柯鎮惡身子沈重,黃蓉只累得心跳氣喘,沒奈何倚牆稍息。柯鎮惡歎道:“罷罷罷,你我之間,恩怨一筆勾銷。你去罷,柯瞎子今後算是死了。”黃蓉冷冷的道:“你明明沒死,幹麽算是死了?你不找我報仇,我卻偏要找你。”竹棒倏伸倏縮,已點中了他雙腿彎裏的兩處“委中穴”。這一下柯鎮惡全沒防備,登時委頓在地,暗暗自罵糊塗,不知這小妖女要用甚麽惡毒法兒折磨自己,心中急怒交迸,只聽得腳步細碎,她已轉出矮牆。
  這時廝殺之聲漸遠漸低,似乎全真諸子已將這一路官兵殺散,人聲遠去之中,隱隱又聽得郭靖在大叫“大師父”,只是呼聲越來越遠,想是找錯了方向,待要出聲招呼,自己傷後中氣不足,料來他也難以聽見。又過片刻,四下一片寂靜,遠處公雞此起彼和。柯鎮惡心想:“這是我最後一次聽到雞啼了!明天嘉興府四下裏公雞啼聲仍是一般啼鳴,我卻已死在小妖女手下,再也聽不到了。”
  想到此處,忽聽腳步聲響,有三人走來,一人腳步輕巧,正是黃蓉,另外兩人卻是落腳重濁,起步拖遝。只聽黃蓉道:“就是這位大爺,快擡他起來。”說著伸手在他身上推拿數下,解開他被封的穴道。柯鎮惡只覺身子被兩個人擡起,橫放在一張竹枝紮成的擡床之上,隨即擡了行走。
  他大是詫異,便欲詢問,忽想莫再給她搶白幾句,自討沒趣,正遲疑間,只聽刷的一響,前面擡他的那人“啊喲”叫痛,定是吃黃蓉打了一棒,又聽她罵道:“走快些,哼哼唧唧的幹麽?你們這些當官軍的就會欺侮老百姓,沒一個好人!”接著刷的一響,後面的人也吃了一棒,那人可不敢叫出聲來了。柯鎮惡心想:“原來她去捉了兩名官軍來擡我,也真虧她想得出這個主意。”這時他腿上箭傷越來越疼,只怕黃蓉出言譏嘲,咬緊了牙關半聲不哼,但覺身子高低起伏,知是走上了一條崎嶇的小道。又走一陣,樹枝樹葉不住拂到身上臉上,顯是在樹林之中穿行。兩名官軍跌跌撞撞,呼呼喘氣,但聽黃蓉揮竹棒不住鞭打,只趕得兩人拚了命支撐。約莫行出三十余裏,柯鎮惡算來已是巳末午初。此時大雨早竭,太陽將濕衣曬得半幹,耳聽得蟬鳴犬吠,田間男女歌聲遙遙相和,一片太平寧靜,比之适才南湖惡鬥,宛似到了另一個世界。一行人來到一家農家休息。黃蓉向農家買了兩個大南瓜,和米煮了,端了一碗放在柯鎮惡面前。柯鎮惡道:“我不餓。”黃蓉道:“你腿疼,當我不知道麽?甚麽餓不餓的。我偏要你多痛一陣,才給你治。”柯鎮惡大怒,端起那碗熱騰騰的南瓜迎面潑去,只聽她冷笑一聲,一名官兵大聲叫痛,想是她閃身避開,這碗南瓜都潑在官兵身上。黃蓉罵道:“嚷嚷甚麽?柯大爺賞南瓜給你吃,不識擡舉嗎?快吃幹淨了。”那官兵給她打得怕了,肚中確也饑餓,當下忍著臉上燙痛,拾起地下南瓜,一塊塊的吃了下去。這一來,柯鎮惡當真惱也不是,笑也不是,半站半坐的倚在一隻板凳邊上,心下極是尷尬,要待伸手去拔箭,卻怕創口中鮮血狂噴,她當然見死不救,多半還會嘲諷幾句。正自沈吟,聽黃蓉說道:“去倒一盆清水來,快快!”話剛說完,拍的一聲,清清脆脆的打了一名官兵一個耳括子。柯鎮惡心道:“小妖女不說話則已,一開口,總是叫人吃點苦頭。”黃蓉又道:“拿這刀子去,給柯大爺箭傷旁的下衣割開。”一名官兵依言割了。黃蓉道:“姓柯的,你有種就別叫痛,叫得姑娘心煩,可給你來個撒手不理。”柯鎮惡怒道:“誰要你理了?快給我滾得遠遠的。”話未說完,突覺創口一陣劇痛,顯是她拿住箭杆,反向肉裏插入。柯鎮惡又驚又怒,順手一拳,創口又是一下劇痛,手裏卻多了一枝長箭。原來黃蓉已將箭枝拔出,塞在他的手中。
  只聽她說道:“再動一動,我打你老大個耳括子!”柯鎮惡知她說得出做得到,眼前不是小妖女的對手,給她一刀殺了,倒也幹淨爽脆,但若讓她打上幾個耳括子,臨死之前卻又多蒙一番恥辱,當下鐵青著臉不動,聽得嗤嗤聲響,她撕下幾條布片,在他大腿的創口上下用力縛住,止住流血,又覺創口一陣冰涼,知她在用清水洗滌。
  柯鎮惡驚疑不定,尋思:“她若心存惡念,何以反來救我?倘說是並無歹意,哼,哼,桃花島妖人父女難道還能安甚麽好心?定是她另有毒計。唉,這種人詭計百出,要猜她的心思實是千難萬難。”轉念之間,黃蓉已在他傷處敷上金創藥,包紮妥當;只覺創口清涼,疼痛減了大半,可是腹中卻餓得咕嚕咕嚕的響了起來。黃蓉冷笑道:“我道是假餓,原來當真餓得厲害,現下可沒甚麽吃的啦,好罷,走啦!”拍拍兩響,在兩名官軍頭上各擊一棒,押著兩人擡起柯鎮惡繼續趕路。
  又走三四十裏,天已向晚,只聽得鴉聲大噪,千百隻烏鴉在空中飛鳴來去。柯鎮惡聽得鴉聲,已知到了鐵槍廟附近。那鐵槍廟祀奉的是五代時名將鐵槍王彥章。廟旁有座高塔,塔頂群鴉世代為巢,當地鄉民傳說鐵槍廟的烏鴉是神兵神將,向來不敢侵犯,以致生養繁殖,越來越多。
  黃蓉問道:“喂,天黑啦,到哪里投宿去?”柯鎮惡尋思:“若投民居借宿,只怕泄漏風聲,引動官兵捉拿。”說道:“過去不遠有座古廟。”黃蓉罵道:“烏鴉有甚麽好看?沒見過麽?快走!”這次不聽棒聲,兩名官軍卻又叫痛,不知她是指戳還是足踢。不多時來到鐵槍廟前,柯鎮惡聽黃蓉踢開廟門,撲鼻聞到一陣鴉糞塵土之氣,似乎廟中久無人居,只怕她埋怨嫌髒,哪知她竟沒加理會。耳聽她命兩名官軍將地下打掃幹淨,又命兩人到廚下去燒熱水;耳聽她輕輕唱著小曲,甚麽“鴛鴦雙飛”,又是甚麽“未老頭白”的。過了一會,官軍燒來了熱水。黃蓉先替柯鎮惡換了金創藥,這才自行洗臉洗腳。柯鎮惡躺在地下,拿個蒲團當作枕頭,忽聽她啐道:“你瞧我的腳幹麽?我的腳你也瞧得的?挖了你一對眼珠子!”那官軍嚇得魂不附體,咚咚咚的直磕響頭。黃蓉道:“你說,你幹麽眼睜睜的瞧著我洗腳?”那官軍不敢說謊,磕頭道:“小的該死,小的見姑娘一雙腳生得……生得好看……”柯鎮惡一驚,心想:“這賊廝鳥死到臨頭,還存色心!小妖女不知要抽他的筋,還是剝他的皮。”哪知黃蓉笑道:“憑你這副蠢相,也知道好看難看。”砰的一聲,伸棒絆了他一個筋斗,居然沒再追究。兩名官軍躲向後院,再也沒敢出來。柯鎮惡一語不發,靜以待變。只聽黃蓉在大殿上上下下走了一周,說道:“王鐵槍威震當世,到頭來還是落得個為人所擒,身首異處,又逞甚麽英雄?說甚麽好漢?嗯,這杆鐵槍只怕還當真是鐵鑄的。”
  柯鎮惡幼時常與朱聰、韓寶駒、南希仁、張阿生等到這廟裏來玩耍,幾人雖是孩子,俱都力大異常,輪流擡了那杆鐵槍舞動玩耍,這時聽黃蓉如此說,介面道:“自然是鐵打的,還能是假的麽?”黃蓉“嗯”了一聲,伸手抽起鐵槍,說道:“倒有三十來斤。我弄丟了你的鐵杖,一時也鑄不及賠你。明兒咱們分手,各走各的,你沒兵器防身,暫且就拿這杆槍當鐵杖使罷。”也不等柯鎮惡答話,到天井中拿了一塊大石,砰砰彭彭的將鐵槍槍頭打掉,遞在他手中。
  柯鎮惡自兄長死後,與六個結義弟妹形影不離,此時卻已無一個親人,與黃蓉相處雖只一日,不知不覺之間已頗捨不得與她分離,聽她說到“明兒咱們分手,各走各的”,不禁一陣茫然,迷迷糊糊的接過鐵槍,覺得比用慣了的鐵杖是沈了些,卻也將就用得,心想:“她給我兵器,那當真是不存惡意了。”只聽她又道:“這是我爹爹配製的田七鯊膽散,對你傷口很有好處。你恨極了我父女,用不用在你!”說著遞了一包藥過來。柯鎮惡伸手接了,緩緩放入懷中,想說甚麽話,口中卻說不出來,只盼她再說幾句,卻聽她道:“好啦,睡罷!”柯鎮惡側身而臥,將鐵槍放在身旁,心中思潮起伏,哪里睡得著。但聽塔頂群鴉噪聲漸竭,終於四下無聲,卻始終不聽她睡倒,聽聲音她一直坐著,動也不動。又過半晌,聽她又輕輕吟道:“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聽她翻複低吟,似是咀嚼詞中之意。柯鎮惡不通文墨,不懂她吟的甚麽,但聽她語音淒婉,似乎傷心欲絕,竟不覺呆了。
  又過良久,聽她拖了幾個蒲團排成一列,側身臥倒,呼吸漸細,慢慢睡熟,柯鎮惡手撫身旁鐵槍,兒時種種情狀,突然清清楚楚的現在眼前。他見到朱聰拿著一本破書,搖頭晃腦的誦讀;韓寶駒與全金發騎在神像肩頭,拉扯神像的鬍子;南希仁與自己並力拉著鐵槍一端,張阿生拉著鐵槍另一端,三人鬥力;韓小瑩那時還只四五歲,拖著兩條小辯子,鼓掌嘻笑。她小辮子上結著鮮紅的頭繩,在眼前一晃一晃的不住搖動。突然之間,眼前又是漆黑一團。六個結義弟妹,還有親兄長,自己的一雙眼珠,都是先後毀在黃藥師和他門人的手下。胸中一叢仇恨之火,再也難以抑制。
  他提著鐵槍,悄沒聲的走到黃蓉身前,只聽她輕輕呼吸,睡得正沈,尋思:“我這麽一槍下去,她就無知無覺的死了。嘿,若非如此,黃老邪武功蓋世,我今生怎能報得深仇?他女兒睡在這裏,正是天賜良機,教他嘗一嘗喪女之痛。”轉念又想:“這女子救我性命,我豈能恩將仇報?咳,殺她之後,我撞死她身旁,以酬今日之情就是。”言念及此,意下已決,心道:“我柯鎮惡一生正直,數十年來無一事愧對天地。此刻於人睡夢之中暗施偷襲,自非光明磊落的行徑,但我一死以報,也對得住她了。”舉起鐵槍,正要向黃蓉當頭猛擊下去,忽聽遠處有人哈哈大笑,聲音極是刺耳,靜夜之中更令人毛骨悚然。黃蓉給笑聲驚醒,躍起身來,突見柯鎮惡高舉鐵槍,站在身前,不覺吃了一驚,叫道:“歐陽鋒!”
  柯鎮惡聽她驚醒,這一槍再也打不下去,又聽得有數人說著話漸漸行近,只是隔得遠了,言語卻聽不清楚。再過片刻,腳步聲也隱隱聽到了,竟有三四十人之多。這廟中前殿后院他無一處不熟,當下低聲道:“老毒物他們定是見到了鴉塔,向這邊走來,咱們且躲一躲。”黃蓉道:“是。”將睡過的一列蒲團踢散。柯鎮惡牽著她手,走向後殿,伸手推門,通向後殿的門卻給閂上了。柯鎮惡罵道:“這兩個賊官軍!”料想兩名官軍乘黑逃走,怕黃蓉發覺,先行閂上了門。這時已不及舉槍撞門,耳聽得大門被人推開,知道大殿中無處可以躲藏,低聲道:“神像背後。”
  兩人剛在神像後坐定,便有十餘人走入殿中,跟著嗤的一響,柯鎮惡聞到一陣硫磺氣息,知道已有人晃亮火折。只聽歐陽鋒道:“趙王爺,今日煙雨樓之役雖然無功,但也已大挫敵人的銳氣。”完顏洪烈笑道:“這全仗先生主持全局。”歐陽鋒嘿嘿的笑了數聲,說道:“小王爺安排下妙計,調集嘉興府官兵,萬箭齊發,本可將這批傢夥一網打盡,不料遲不遲,早不早,剛好有這場大霧,卻給群奸溜了。”
  一個年輕的聲音道:“有歐陽先生與裘幫主兩位出馬,群奸今日雖然逃走,日後終能一一殲滅。只恨晚輩來遲了一步,沒能見到歐陽先生大展神威,實是可惜之極。”柯鎮惡認得是楊康的聲音,不由得怒火填膺,又聽梁子翁、彭連虎、沙通天等各出諛言,紛紛奉承欲陽鋒,說他如何獨鬥全真群道,殺得眾道士狼狽不堪。裘千仞卻並未同來。
  柯鎮惡聽這許多高手群集于此,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适才他要與黃蓉同歸於盡,不知怎的,此時卻又惟恐給敵人發現,傷了黃蓉與自己的性命。只聽完顏洪烈的從人打開舖蓋,請完顏洪烈、歐陽鋒、楊康三人安睡。
  楊康長長歎了口氣,說道:“歐陽先生,令侄武功既高,人品又是瀟灑俊雅,晚輩與他投緣得很,只盼從此結成好友,不料他竟為全真教眾雜毛所害。晚輩每一想起,總是難過之極。全真教那群惡道,晚輩立誓要一個個親手殺了,以慰歐陽世兄在天之靈。只可惜晚輩武功低微,實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歐陽鋒默然良久,緩緩的道:“我侄兒不幸慘死,先前我還道是郭靖這小子下的毒手,适才聽你轉述丘處機之言,方知是全真教一群惡道所為。現今我白駝山已無傳人,我收了你做徒兒罷。”楊康高聲叫道:“師父,徒兒磕頭。”聲音中充滿了喜悅之情,跟著咚咚咚咚幾聲,想是爬在地下向歐陽鋒磕頭。柯鎮惡心想這人好好一個忠良之後,豈知不但認賊作父,更拜惡人為師,陷溺愈來愈深,只怕是再難回頭的了,心中愈益憤怒。只聽完顏洪烈道:“客地無敬師之禮,日後再當重謝。”歐陽鋒喟然道:“珍珠寶物,白駝山也有一些,歐陽鋒只是瞧著這孩子聰明,盼望我一身功夫將來有個傳人罷了。”完顏洪烈道:“小王失言,先生勿罪。”梁子翁等紛紛向三人道喜。正亂間,忽然一人叫了起來:“傻姑餓了,餓死啦,怎不給我吃的?”柯鎮惡聽得傻姑叫喊,大是驚詫,心想此人怎會與完顏洪烈、歐陽鋒等人混在一起。只聽楊康笑道:“對啦,快找些點心給大姑娘吃,莫餓壞了她。”過了片刻,傻姑大聲咀嚼,吃起東西來。她一邊吃,一邊道:“好兄弟,你說帶我回家去,叫我乖乖的聽你話,怎麽還不到家?”楊康道:“明兒就到啦,你吃得飽飽的睡覺罷。”又過一會,傻姑忽道:“好兄弟,那寶塔上悉悉索索的,是甚麽聲音?”楊康道:“不是鳥兒,就是老鼠。”傻姑道:“我怕。”楊康笑道:“傻姑娘,怕甚麽!”傻姑道:“我怕鬼。”楊康笑道:“這裏這許多人,鬼怪哪里敢來?”傻姑道:“我就是怕那個矮胖子的鬼。”楊康強笑道:“別胡說八道啦,甚麽矮胖子不矮胖子的。”傻姑道:“哼,我知道的。矮胖子死在婆婆墳裏,婆婆的鬼會把矮胖子的鬼趕出來,不讓他住在墳裏。他要來找你討命。”楊康喝道:“你再多嘴,我叫你爺爺來領你回桃花島去。”傻姑不敢再說。忽聽沙通天喝道:“喂,踏著我的腳啦。給我安安靜靜的坐著別動!”想是傻姑怕鬼,在人叢中亂挨亂擠。
  柯鎮惡聽了這番說話,疑雲大起:傻姑所說的矮胖子,定是指三弟韓寶駒了,他命喪桃花島上,明明是為黃藥師所殺,他的鬼魂怎會來找楊康討命?傻姑雖然癡呆,但這番話中必有原因,苦於強敵當前,無法出去問個明白。忽又想到:“黃藥師在煙雨樓前對我言道:‘我黃藥師是何等樣人,豈能跟你一般見識?’他既不屑殺我,又怎能殺我五個弟妹?但若不是黃藥師,四弟又怎說親眼見他害死二弟、七妹?”正自心中琢磨,忽覺黃蓉拉過自己左手,伸手指在他掌心中寫了一字:“求”,接著一字一字的寫道:“……你一事”。柯鎮惡在她掌心中寫道:“何事”。黃蓉寫道:“告我父何人殺我”。柯鎮惡一怔,不明她用意何在,正想拉過她手掌來再寫字詢問,突覺身旁微風一動,黃蓉已躍了出去,只聽她笑道:“歐陽伯伯,您好啊。”眾人萬料不到神像後面竟躲得有人,只聽得擦擦、錚錚一陣響處,各人抽出兵刃,將她團團圍住,紛紛呼喝:“是誰?”“有刺客!”“甚麽人?”黃蓉笑道:“我爹爹命我在此相候歐陽伯伯大駕,你們大驚小怪的幹甚麽?”
  歐陽鋒道:“令尊怎知我會來此?”黃蓉道:“我爹爹醫卜星相,無所不通,起個文王先天神課,自然知曉。”歐陽鋒有九成不信,但知就算再問,她也不會說真話,便笑笑不語。沙通天等到廟外巡視了一遍,不見另有旁人,當下環衛在完顏洪烈身旁。黃蓉坐在一個蒲團上,笑吟吟的道:“歐陽伯伯,你害得我爹爹好苦!”歐陽鋒微笑不答,他知黃蓉雖然年幼,卻是機變百出,只要一個應對不善,給她抓住了岔子譏嘲一番,在眾人之前可是難以下臺,當下只靜待她說明來意,再定對策。只聽她說道:“歐陽伯伯,我爹爹在新塍鎮小蓬萊給全真教的眾老道圍住啦,你若不去解救,只怕他難以脫身。”歐陽鋒微微一笑,說道:“哪有此事?”黃蓉急道:“你說得好輕描淡寫!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明明是你殺了全真教的譚處端,不知怎的,那些臭道士始終糾纏著我爹爹。再加上個老頑童周伯通從中胡攪,我爹爹又不肯分辯是非,那怎麽得了?”
  歐陽鋒暗暗心喜,說道:“你爹爹武功了得,全真教幾個雜毛,怎奈何得了他?”黃蓉道:“全真教的牛鼻子再加上個老頑童,我爹爹便抵擋不住。我爹爹又命我前來對你說,他苦思了七日七夜,已參透了一篇文字的意思。”歐陽鋒道:“甚麽文字?”黃蓉道:“斯裏星,昂依納得。斯熱確虛,哈虎文缽英。”這幾句嘰哩咕嚕的話,柯鎮惡與完顏洪烈等都聽得不明所以,歐陽鋒卻是大吃一驚,這是《九陰真經》上卷最後一篇中的古怪言語,難道黃藥師當真參詳透了?他心中雖怦然而動,臉上卻絲毫不動聲色,淡然說道:“小丫頭就愛騙人,這些胡言亂語,誰又懂得了?”黃蓉道:“爹爹已把這篇古怪文字逐句譯出,從頭至尾,明明白白。我親眼所見,怎會騙你?”歐陽鋒素服黃藥師之能,心想這篇古怪文字要是始終無人能解,那便罷了,若有一人解識得出,則普天下舍黃藥師之外更無旁人,仍是淡淡說道:“那可要恭賀你爹爹了。”黃蓉聽他言中之意,仍是將信將疑,又道:“我看了之後,現下還記得幾句,不妨背給你聽聽。”當下念道:“或身搔動,或時身重如物鎮壓,或時身輕欲飛,或時如縛,或時奇寒壯熱,或時歡喜躁動,或時如有惡物相觸,身毛驚豎,或時大樂昏醉。凡此種種,須以下法導入神通。”
  這幾句經文只把歐陽鋒聽得心癢難搔。原來黃蓉所念的,正是一燈大師所譯《九陰真經》總綱中的一段。這諸般怪異境界,原是修習上乘內功之人常所經歷,只是修士每當遭逢此境,總是戰戰兢兢的鎮懾心神,以防走火入魔,豈知竟有妙法將心魔導化而為神通,那真是無上寶訣了。只因黃蓉所念確是真經經文,並非胡亂杜撰,歐陽鋒內功精湛,入耳即知真偽,至此更無疑念,問道:“下面怎樣說?”黃蓉道:“下面有一大段我忘了,只記得下面又說甚麽‘遍身毛孔皆悉虛疏,即以心眼見身內三十六物,猶如開倉見諸麻豆等,心大驚喜,寂靜安快。’”她所背經文,頭一段是怪異境界,次一段是修習後的妙處,偏偏將中間修習之法漏了。歐陽鋒默然,心想憑你這等聰明,豈能忘了,必是故意不說,但不知你來說這番話是何用意。
  黃蓉又道:“我爹爹命我來問歐陽伯伯,你是要得五千字呢,還是得三千字?”歐陽鋒道:“請道其詳。”黃蓉道:“若是你去助我爹爹,二人合力,一鼓滅了全真數,那麽這篇九陰神功的五千字經文,我盡數背給你聽。”歐陽鋒微笑道:“倘若我不去呢?”黃蓉道:“爹爹請你去給他報仇,待殺了周伯通與全真六子後,我說三千字與你。”歐陽鋒笑道:“你爹爹跟我交情向來平平,怎地這般瞧得起老毒物?”黃蓉道:“我爹爹說道:第一,害死你侄兒的,是全真教的嫡派門人,想來你該報仇……”楊康聽了這話,不由得打個寒噤,他是丘處機之徒,黃蓉這話明明說的是他。傻姑正在他的身旁,問道:“好兄弟,你冷麽?”楊康含含糊糊的應了一聲。
  黃蓉接著道:“第二,他譯出經文後就與全真道士動手,不及細細給我講解,想這部奇書曠世難逢,豈能隨他湮沒?當今只有你與他性情相投。承歐陽伯伯瞧得起,當日曾駕臨桃花島求親,你侄兒雖不幸為全真派門人所害,但我爹爹說,諒來你也還會顧念你侄兒,因此要你修習神功之後再轉而授我。”歐陽鋒胸口一酸,心下琢磨:“這番話倒也可信,若無高人指點,諒這小丫頭縱把經文背得滾瓜爛熟,也是無用。”轉念一想,說道:“我怎知你背的是真是假?”黃蓉道:“郭靖這渾小子已將經文寫與你了,我說了譯文的關鍵決竅,你一加核對,自知真假。”歐陽鋒道:“話倒不錯,讓我養養神,明兒趕去救你爹爹。”黃蓉急道:“救兵如救火,怎等得明日?”歐陽鋒笑道:“那麽我給你爹爹報仇,也是一樣。”他算計已定,經文在自己掌握之中,將來逼著黃蓉說出經文關鍵,自能參詳得透全篇文義,此時讓黃藥師與全真教鬥個兩敗俱傷,豈不妙哉?
  柯鎮惡在神像背後,聽兩人說來說去,話題不離《九陰真經》,尋思黃蓉在他掌中寫了“告我父何人殺我”七字,不知是何用意。只聽黃蓉又道:“那你明日一早前去,好麽?”歐陽鋒笑道:“這個自然,你也歇歇罷!”
  只聽黃蓉拖動蒲團,坐在傻姑身旁,說道:“傻姑,爺爺帶了你到桃花島上,怎麽你在這裏?”傻姑道:“我不愛跟著爺爺,我要回自己家去。”黃蓉道:“是這個姓楊的好兄弟到島上來,帶你坐船,一起來的,是不是?”傻姑道:“是啊,他待我真好。”柯鎮惡心念一動:“楊康幾時到過桃花島上?”只聽黃蓉問道:“爺爺哪里去啦?”傻姑驚道:“你別說我逃走啊,爺爺要打我的。”黃蓉笑道:“我不說,不過我問你甚麽話,你須得好好回答。”傻姑道:“你可不能跟爺爺說,他要來捉我回去,教我認字。”黃蓉笑道:“我一定不說。你說爺爺要你認字?”傻姑道:“是啊,那天爺爺在書房裏教我認字,說我爹爹姓曲曲兒,我也姓曲曲兒,他寫了個曲曲兒的字,叫我記住。又說我爹爹的名字叫曲曲兒甚麽風。我老是記不得,爺爺就生氣了,罵我傻得厲害。我本來就叫傻姑嘛!”黃蓉笑道:“傻姑自然是傻的。爺爺罵你,爺爺不好,傻姑好!”傻姑聽了很是高興。黃蓉道:“後來怎樣?”傻姑道:“我說我要回家,爺爺更加生氣。忽然一個啞巴僕人進來東指西指、咿咿啊啊的,爺爺說:‘我不見客,叫他們回去罷!’過了一會,那啞巴送了一張紙來,爺爺看了一看,放在桌上,就叫我跟啞巴出去接客人。哈哈,那矮胖子生得真難看,我向他乾瞪眼,他也向我乾瞪眼。”
  柯鎮惡回想當日赴桃花島求見之時,情景果真如此,初時黃藥師拒見六人,待朱聰將事先寫就的書信送入,傻姑才出來接待,可是三弟現時已不在人世,心中不禁酸痛。只聽黃蓉又問:“爺爺見了他們麽?”傻姑道:“爺爺叫我陪客人吃飯,他自己走了。我不愛瞧那矮胖子,偷偷溜了出來,見爺爺坐在石頭後面向海裏張望,我也向海裏張望,看見一艘船遠遠開了過來,船裏坐的都是道士。”柯鎮惡心道:“當日我們得悉全真派大舉赴桃花島尋仇,搶在頭裏向黃藥師報訊,請他暫行避讓,由江南六怪向全真派說明原委。可是在島上始終沒見全真諸子到來,怎麽這傻姑又說有道士坐船而來?”
  只聽黃蓉又問:“爺爺就怎樣?”傻姑道:“爺爺向我招手,叫我過去。我嚇了一跳,原來我溜了出來玩,他早就瞧見啦。我不敢過去,怕他打。他說我不打你,你過來。我就過去。他說他要坐船出海釣魚,叫我等那些道士上岸之後,領他們進去,和矮胖子他們六個人一起吃飯。我說我也要去釣魚。爺爺說不許我去釣,叫我領道士進屋去,他們認不得島上的路。”黃蓉道:“後來呢?”傻姑道:“後來爺爺就到大石頭後面去開船,我知道的,那些道士生得難看,爺爺不愛見他們。”黃蓉贊道:“是啊,你說得一點兒也不錯。爺爺甚麽時候再回來?”傻姑道:“甚麽回來?他沒回來。”
  柯鎮惡身子一震,只聽黃蓉問道:“你記得清楚麽?後來怎麽?”只聽她問話的聲音也微微發顫,顯是問到了重大的關節所在。傻姑道:“爺爺正要開船,忽然飛來了一對大鳥,就是你那對鳥兒啊。爺爺向鳥兒招手呼哨,這對鳥兒就飛了下來,鳥腳上還縛著甚麽東西,那真好玩呢。我大叫:‘爺爺,給我,給我!’……”說到這裏,當真大叫起來。楊康叱道:“別吵啦,大家要睡覺。”黃蓉道:“傻姑,你說下去好了。”傻姑道:“我輕輕的說。”果真放低了聲音說道:“爺爺不理我,在袍子上撕下一塊布來,縛在大鳥足上,把大鳥又放走了。”黃蓉嗯了一聲,自言自語:“爹爹要避開全真諸子,怪不得無暇去取金娃娃,但不知雌雕身上那枝短箭是誰射的?”問道:“誰射了鳥兒一箭?”傻姑道:“射箭?沒有啊。”說著呆呆出神。黃蓉道:“好,再說下去。”傻姑道:“爺爺見袍子撕壞了,就脫了下來,叫我回去給他拿過一件。等我拿來,爺爺卻不見啦,道士的船也不見啦,只有那件撕壞的袍子拋在地下。”
  她說到這裏,黃蓉不再詢問,似在靜靜思索,過了半晌,才道:“他們去了哪里呢?”傻姑道:“我瞧見的。我大叫爺爺,聽不到他答應,就跳到大樹頂上去張望,我見爺爺的小船在前面,道士的大船跟在後面,慢慢的就都開得不見了。我不愛去見那矮胖子,就在沙灘上踢石子玩,直到天黑,才領這爺爺和好兄弟回去。”黃蓉問道:“這爺爺,不是教你認字的那個爺爺罷?”傻姑嘻嘻笑了幾聲,說道:“這個爺爺好,不要我認字,還給我吃糕兒。”黃蓉道:“歐陽伯伯,你糕兒還有麽?再給她幾塊。”歐陽鋒乾笑道:“有啊!”柯鎮惡一顆心似乎要從腔子中跳躍而出:“原來歐陽鋒那日也在桃花島上。”猛聽得傻姑“啊喲”一聲叫,接著拍拍兩響,有人交手,又是躍起縱落之聲,只聽黃蓉叫道:“你想殺她滅口嗎?”歐陽鋒笑道:“這事瞞得了旁人,卻瞞不過你爹爹。我又何必殺這傻姑娘?你要問,痛痛快快的問個清楚罷。”但聽得傻姑哼哼唧唧的不住呻吟,卻再也說不出話來,想是被歐陽鋒打中了甚麽所在。黃蓉道:“我就是不問,也早已猜到,只是要傻姑親口說出來罷了。”歐陽鋒笑道:“你這小丫頭也真鬼機伶,但你怎能猜到,倒說給我聽聽。”
  黃蓉道:“我初時見了島上的情形,也道是爹爹殺了江南五怪。後來想到一事,才知決然不是。你想,我爹爹怎能讓這些臭男子的屍身留在我媽媽墓中陪她?又怎能從墓中出來之後不掩上墓門?”歐陽鋒伸手在大腿上一拍,叫道:“啊喲,這當真是我們疏忽了。康兒,是不是?”
  柯鎮惡只聽得心膽欲裂,這時才悟到黃蓉原來早瞧出殺人兇手是歐陽鋒、楊康二人,她突然出去,原是舍了自己性命揭露真相,好為她爹爹洗清冤枉。她明知這一出去凶多吉少,是以要柯鎮惡將害死她之人去告知她爹爹。他又悲又悔,心道:“好姑娘,你只要跟我說明兇手是誰,也就是了,何必枉自送了性命?”轉念一想:“我飛天蝙蝠性兒何等暴躁,瞎了眼珠,卻將罪孽硬派在她父女身上。她縱然明說,我又豈肯相信?柯鎮惡啊柯鎮惡,你這殺千刀的賊廝鳥,臭瞎子,是你生生逼死這位好姑娘了!”
  他自怨自艾,正想舉手猛打自己耳光,只聽歐陽鋒又道:“你怎麽又想到我身上?”黃蓉道:“想到你並不難,掌斃黃馬、手折秤桿,當世有這功力的寥寥無幾。不過初時我還當是別人。南希仁臨死時用手指在地下劃了幾個字,是‘殺我者乃十’,第五個字沒寫完就斷了氣。我想你的姓名並非是‘十’字開頭,只道是裘千仞的‘裘’字。”
  歐陽鋒呵呵大笑,說道:“南希仁這漢子倒也硬朗,竟然等得到見你。”黃蓉道:“我見他臨死時的情狀,必是中了怪毒,心想裘千仞練毒掌功夫,是以猜到了他的身上。”歐陽鋒笑道:“裘千仞武功了得,卻是在掌力不在掌毒。他掌上無毒,用毒物熬練手掌,不過是練掌力的法門,將毒氣逼將出來,掌力自然增強。那南希仁死時口中呼叫,說不出話,臉上卻露笑容,是也不是?”黃蓉道:“是啊,那是中了甚麽毒?”歐陽鋒不答,又問:“他身子扭曲,在地下打滾,力氣卻大得異乎尋常,是也不是?”黃蓉道:“是啊。如此劇毒之物,我想天下舍鐵掌幫外,再也無人能有。”
  黃蓉這話明著相激,歐陽鋒雖心知其意,仍是忍耐不住,勃然怒道:“人家叫我老毒物,難道是白叫的嗎?”蛇仗在地下重重一頓,喝道:“就是這杖上的蛇兒咬了他,是咬中了他的舌頭,是以他身上無傷,說不出話。”柯鎮惡聽得熱血直湧入腦,幾欲暈倒。黃蓉聽得神像後微有響動,急忙咳嗽數聲,掩蓋了下去,緩緩說道:“當時江南五怪給你盡數擊斃,逃掉的柯鎮惡又沒眼珠,以致到底是誰殺人都辨不清楚。”
  柯鎮惡聽了此言,心中一凜:“她這話是點醒於我,叫我不可輕舉妄動,以免兩人一齊送命,死得不明不白。”卻聽歐陽鋒乾笑道:“這個臭瞎子能逃得出我的手掌?我是故意放他走的。”黃蓉道:“啊,是啦。你殺了五人,卻教他誤信是我爹爹殺的,讓他出去宣揚此事,好令天下英雄群起而攻我爹爹。”歐陽鋒笑道:“這倒不是我的主意,是康兒想出來的,是麽?”楊康又含含糊糊的應了聲。黃蓉道:“這當真是神機妙算,佩服佩服。”歐陽鋒道:“咱們可把話題岔開去啦。後來你怎麽又想到是我?”黃蓉道:“我想裘千仞曾在兩湖南路和我交手,雖說他也可趕在頭裏,先到桃花島,但要快過小紅馬,終究難能。我再想朱聰在信後寫的那句話,他叫大家防備,後面那個字沒寫完,只寫了三筆,一劃、一直,再是一劃連鉤,說是‘東’字的起筆固然可以,是‘西’字也何嘗不能?若非東邪,定是西毒了。這一點我在桃花島上早就想到,但當時尚有許多枝節想不明白。”歐陽鋒歎道:“我只道一切都做得天衣無縫,原來仍是留下了這許多線索。那肮髒書生見機倒快,我就沒瞧見他動筆寫字。”黃蓉道:“他號稱妙手書生,動手做甚麽事自然不會讓你看破。我苦苦思索南希仁所寫的那個小‘十’字,到底他想寫甚麽字。只因我想這位小王爺武藝低微,決沒本事一舉殺了江南五怪,是以始終想不到是他。”楊康哼了一聲。黃蓉道:“那天我孤身一人留在桃花島上,迷迷糊糊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始終猜不透。我夢見了很多人,後來夢到穆家姊姊,夢見她在北京比武招親。我突然從夢中驚醒,跳了起來,才知兇手原來是這位小王爺!”
  楊康聽了她這幾句語音尖銳顫抖的話,不由得嚇出一身冷汗,強笑道:“難道是穆念慈托夢給你?”黃蓉道:“是啊,若不是這個夢,我怎會想到是你?你那只翡翠小鞋呢?”楊康一怔,厲聲道:“你怎麽知道?又是穆念慈在夢中說的?”黃蓉冷笑道:“那何用說?你們二人將朱聰打死後,把我媽媽墓裏的珠寶放在他懷裏,好教旁人見了,只道他盜寶被我爹爹見到,因而喪生。這栽贓之計原本大妙,只是你忘了一節,朱聰的外號叫作妙手書生。”
  歐陽鋒好奇心起,問道:“是妙手書生便又怎地?”黃蓉道:“哼,知道在他身上放寶,卻不知從他身上取寶。”歐陽鋒不解,問道:“甚麽取寶?”黃蓉道:“朱聰武功雖不及你,但他在臨死之前施展妙手,在這位小王爺身上取了一物,握在手中,你們居然始終不覺。若非此物,我萬萬料想不到小王爺竟曾光降過桃花島。”
  歐陽鋒笑道:“此事有趣得緊,這妙手書生倒也厲害,性命雖已不在,卻能留下話來。他取的那物,想必是甚麽翡翠小鞋了。”黃蓉道:“不錯。媽媽墓中寶物,我自幼見熟,這翡翠小鞋卻從未見過。朱聰死後仍是牢牢握住,其中必有緣故。這小鞋正面鞋底有個‘比’字,反面有個‘招’字,我苦苦思索,總是猜想不透,那晚做夢,見到穆家姊姊在北京街頭賣藝,豎一面‘比武招親’的錦旗,這一下教我豁然而悟,全盤想通了。”歐陽鋒笑道:“這鞋底的兩個字,原來尚有此香艷典故,哈哈,哈哈!”他笑得高興,柯鎮惡卻愈聽愈是忿怒,只是黃蓉如何想通,尚未全然明白。黃蓉料他不懂,當下明裏說給歐陽鋒聽,實則向他解釋:“那日穆姊姊在北京比武招親,小王爺下場大顯身手,我湊巧也趕上瞧這場熱鬧。比到後來,小王爺搶下了穆姊姊腳上一對繡鞋。這場比武是他勝了,說到招親,卻是糾葛甚多。”只因這場比武招親,日後生出許多事來。當時梁子翁、沙通天等固在旁目睹,此後完顏洪烈喪妻、楊康會見本生親父等等情由,亦均從此而起。眾人聽到此處,心中各生感慨。黃蓉道:“既然想到了此事,那就再也明白不過。小王爺與穆姊姊日後私訂終身,定情之物,最好自然是雕一雙玉鞋了。這雙玉鞋想來各執一隻,這一只有‘比、招’二字,那一隻鞋上定是‘武、親’二字。小王爺,我猜得不錯罷?”楊康不答。黃蓉又道:“這個關節既然解開,其他更無疑難。韓寶駒身中九陰白骨爪身亡,世上練這武功的原只黑風雙煞,可是這兩人早已身故,旁人只道黑風雙煞的師父亦必精擅,豈知我爹爹固然從未練過《九陰真經》中的任何武功,而銅屍梅超風生前卻還收過一位高足。至於南希仁所寫的那個小小‘十’字,自然是‘楊’字的起筆,想不到郭靖那渾小子定要說是個‘黃’字。”說到此處,不禁黯然。
  歐陽鋒縱聲長笑,說道:“怪不得郭靖那小子在煙雨樓前要和你爹爹拚命。”黃蓉歎道:“你們的計策原本大妙,那渾小子悲怒之中更難明是非。我先前還道是你擒住了島上啞仆,逼著帶路,到今日才知是傻姑領你們進內。想必小王爺答應帶她回牛家村,傻姑喜歡之極,便對你們惟命是從。嗯,定是你們兩人埋伏在我媽媽墓內,命傻姑托言是我爹爹邀請,騙江南六怪進墓。歐陽伯伯攔在墓門,那江南六怪如何能再逃脫毒手?這是個甕中捉鱉之計啊。”柯鎮惡聽她所說,宛若親見,當日在墓室中鬥逢強敵的情況,立時又在腦中出現,只聽黃蓉又道:“歐陽伯伯在海邊撿了我爹爹的長袍,穿戴起來,墓室之中本甚昏暗,六怪一上來就給傷了幾人,餘人危急之中哪里還辨得出敵人是誰?是以南希仁親口對柯鎮惡言道,動手殺人的是我爹爹。朱聰與全金發是歐陽伯伯所殺,韓寶駒是小王爺所殺,韓小瑩自刎而死,柯南二人卻逃出墓穴,在精舍之中又苦鬥一場。你們故意放柯鎮惡逃命,待得南希仁最後得悉兇手姓楊之時,已然身中劇毒了。”歐陽鋒歎道:“小丫頭也算得料事如神,此事機緣湊合,也是六怪命該如此。我與康兒前赴桃花島之時,倒不知六怪是在島上。”黃蓉道:“是啊,想江南六怪在江湖上名頭雖響,卻也只憑得俠義二字,若說到功夫武藝,如何在你歐陽伯伯眼裏。你們兩人這般大費周章,定是另有圖謀。”歐陽鋒笑道:“小丫頭聰明機伶,料來也瞞你不過。”
  黃蓉道:“我猜上一猜,若是錯了,歐陽伯伯莫怪。我想你到島上之初,本盼全真諸子和我爹爹鬥得兩敗俱傷,你來個卞莊刺虎,一舉而滅了全真教和桃花島。哪知到得遲了一步,我爹爹和全真教道士都已離島他往。小王爺盤問傻姑,得知六怪卻在,嗯,於是你們兩位大顯身手殺了五怪,裝作是我爹爹所為,再將島上啞仆盡數殺死,毀屍滅跡,從此更無對證。日後事發,洪七公、段皇爺等豈能不與我爹爹為難?小王爺又怕我爹爹回桃花島後毀去你們留下的種種痕跡,是以故意放柯鎮惡逃生。這人眼睛瞎了,嘴裏舌頭卻沒爛掉。他真相瞧不見,胡言亂語卻是會說的。”
  柯鎮惡聽了這番話,不由得又是悲憤,又是羞愧。只聽歐陽鋒歎道:“我真羡慕黃老邪生了個好女兒。諸般經過,委實曲折甚多,你卻一切猜得明明白白,有如親眼目睹一般。小女娃兒,你當真聰明得緊啊。”
第三十六回 大軍西征

  黃蓉幽幽的道:“歐陽伯伯贊得我可太好了。現下郭靖中你之計,和我爹爹勢不兩立。等你明兒救了我爹爹,若是你侄兒尚在,唉,當日婚姻之約,難道不能舊事重提麽?”歐陽鋒心中一凜:“她忽提此事,是何用意?”
  卻聽黃蓉說道:“傻姑,這個好兄弟待你好得很,是不是?”傻姑道:“是啊,他要帶我回家去。我不愛在那個島上玩。我要回家去。”黃蓉道:“你回家幹甚麽?你家裏死過人,有鬼。”傻姑“啊”的一聲,驚道:“啊,我家裏有鬼,有鬼!我不回去啦。”黃蓉道:“那個人是誰殺的?”
  傻姑道:“我見到的,是好兄弟……”只聽叮當兩響,兩件暗器跌落在地。黃蓉笑道:“小王爺,你讓她說下去好了,又何必用暗器傷她?”楊康怒道:“這傻子胡說八道,甚麽鬼話都說得出來。”黃蓉道:“傻姑,你說好啦,這位爺爺愛聽。”傻姑道:“不,好兄弟不許我說,我就不說。”楊康道:“是啊,快躺下睡覺,你再開口說一個字,我叫惡鬼來吃了你。”傻姑很是害怕,連聲答應:“噢,噢。”只聽得衣服悉索之聲,她已蒙頭睡倒。
  黃蓉道:“傻姑,你不跟我說話解悶兒,我叫爺爺來領你去。”傻姑叫道:“我不去,我不去。”黃蓉道:“那麽你說,好兄弟在你家裏殺人,他殺了個甚麽人?”
  眾人聽她忽問楊康殺人之事,都覺甚是奇怪。楊康卻是心下怦怦亂跳,右手暗自運勁,心想這傻姑倘若當真要吐露他在牛家村的所作所為,縱然惹起歐陽鋒疑心,也只得以九陰白骨爪殺手將她斃於當場,又想:“我殺歐陽克時,只穆念慈、程瑤迦、陸冠英三人見得,難道消息終於泄漏了出去?嗯,多半這傻姑當時也瞧見了,只是我沒留意到她。”這時古廟中寂靜無聲,只待傻姑開口。柯鎮惡更是連大氣也不敢透。過了半晌,傻姑始終不說,只聽得鼾聲漸響,她竟是睡著了。楊康松了一口氣,但覺手心中全是冷汗,尋思:“這傻姑留著終是禍胎,必當想個甚麽法兒除了她。”斜目瞧歐陽鋒時,見他閉目而坐,月光照著他半邊的臉,顯得神情漠然,似乎對适才的對答全未留意。眾人都道黃蓉信口胡說,傻姑既已睡著,此事當無下文,於是或臥或倚,漸入睡鄉。正蒙朧間,忽聽傻姑大喊一聲,躍起身來,叫道:“別扭我?好痛啊!”
  黃蓉尖聲叫道:“鬼,鬼,斷了腿的鬼!傻姑,是你殺了那斷腿的公子爺,他來找你啦!”靜夜之中,這幾句話聽來當真令人寒毛直豎。傻姑叫道:“不,不是我殺的,是好兄弟殺……”一言未畢,呼、蓬、啊喲三聲連響,原來楊康突然躍起,伸手往傻姑天靈蓋上抓落,卻被黃蓉以打狗棒法甩了個筋斗。這一動手,殿上立時大亂,沙通天等將黃蓉團團圍住。
  黃蓉只如不見,伸左手指著廟門,叫道:“斷腿的公子爺,你來,傻姑在這兒!”傻姑向廟門望去,黑沈沈的不見甚麽,但她自幼怕鬼,忙扯住黃蓉的袖子,急道:“別來找我討命,是好兄弟用鐵槍頭殺的,我躲在廚房門後瞧見的……斷腿鬼,你,你別找我啊!”歐陽鋒萬料不到愛子竟是楊康所殺,但想別人能說謊,傻姑所言必定不假,悲怒之下,反而哈哈大笑,橫目向楊康道:“小王爺,我侄兒當真該死,殺得好啊,殺得好!”笑聲森寒,話聲淒厲,各人耳中嗡嗡作響,似有無數細針同時在耳內鑽刺一般,忍不住身子顫抖,牙齒相擊。只聽得群鴉亂噪,呀呀啞啞,夾著滿空羽翼振撲之聲,卻是塔頂千百頭烏鴉被歐陽鋒笑聲驚醒,都飛了起來。
  楊康暗想此番我命休矣,雙目斜睨,欲尋逃路。完顏洪烈也是暗暗心驚,待鴉聲稍低,說道:“這女子瘋瘋癲癲,歐陽先生怎能信她的話?令侄是小王爺禮聘東來,小王父子倚重得緊,豈能無緣無故的傷他?”
  歐陽鋒腳上微一用勁,人未站直,身子已鬥然躍起,盤著雙膝輕輕落在傻姑身畔,左手抓住她的臂膀,喝道:“他幹麽要殺我侄兒?快說!”傻姑猛吃一驚,叫道:“不是我殺的,別捉我,別捉我。”她用力掙紮,但歐陽鋒手如鋼鉗,哪里掙紮得脫,又驚又怕,不由得哭出聲來,大叫:“媽呀!”歐陽鋒連問數聲,只把傻姑嚇得哭也不敢哭了,只瞪著一雙眼睛發呆。黃蓉柔聲道:“傻姑別怕,這位爺爺要給糕子你吃。”這一語提醒了歐陽鋒,想到愈是強力威嚇,傻姑愈是不敢說,於是從懷中掏出一個作幹糧的冷饅頭來,塞在她手裏,左手又松開了她手臂,笑道:“是啊!給你吃糕!”傻姑抓住了饅頭,兀自驚懼,說道:“爺爺,你抓得我好痛,你別抓我。”歐陽鋒溫言道:“傻姑乖,傻姑聽話,爺爺不抓你了。”黃蓉道:“那天斷了腿的公子爺抱著一個姑娘,你說她長得標致麽?”傻姑道:“標致得很啊,她到哪里去啦?”黃蓉道:“你知她是誰?你不知道的,是不是?”傻姑甚是得意,拍手笑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她是好兄弟的老婆!”此言一出,歐陽鋒更無半點疑心,他素知自己的私生子生性風流,必是因調戲穆念慈起禍,只是歐陽克武功高強,雖然雙腿受傷,楊康也仍然遠不是他敵手,不知如何加害,當下轉頭向楊康道:“我侄兒不知好歹,冒犯了小王妃,真是罪該萬死了。”楊康道:“不……不……不是我殺的。”歐陽鋒厲聲喝問:“是誰殺的?”楊康只嚇得手腳麻軟,額頭全是冷汗,平時的聰明機變突然消失,竟說不出半句話來。黃蓉歎道:“歐陽伯伯,你不須怪小王爺狠心,也不須怪你侄兒風流,只怪你自己本領太高。”歐陽鋒奇道:“為甚麽?”黃蓉道:“我也不知道為甚麽。只是我在牛家村時,曾聽得一男一女在隔壁說話,心中好生不解。”歐陽鋒聽了這幾句渾沒來由的話,如墮五裏霧中,連問:“甚麽話?”黃蓉道:“我一字一句的說給你聽,決不增減一字,請你解給我聽。我沒見兩人的面,不知那男的是誰,也不知女的是誰。只聽得那男的說道:‘我殺了歐陽克之事,若是傳揚出去,那還了得。’那女的道:‘大丈夫敢作敢為,你既害怕,昨日就不該殺他。他叔父雖然厲害,咱們遠走高飛,他也未必能找得著。’”
  歐陽鋒聽黃蓉說到這裏便住了口,接著道:“這女子說得不錯啊,那男的又怎麽說?”
  他們二人一問一答,只把楊康聽得更是驚懼。這時月光從廟門中斜射進來,照在神像之前,楊康避開月光,悄悄走到黃蓉背後,但聽她道:“那男的說道:‘妹子,我心中另有一個計較。他叔父武功蓋世,我是想拜他為師。我早有此意,只是他門中向來有個規矩,代代都是一脈單傳。此人一死,他叔父就能收我啦!’”黃蓉雖未說出那說話之人的姓名,但語言音調,將楊康的口吻學得維妙維肖。楊康自幼長於中部,母親包惜弱卻是臨安府人氏,是以語言兼混南北,黃蓉這麽一學,無人不知那人便是楊康。
  歐陽鋒嘿嘿冷笑,一轉頭不見了楊康所在,忽聽拍的一響,又是“啊喲”一聲驚呼,只見楊康站在月光之下,右手鮮血淋漓,臉色慘白。原來楊康聽黃蓉揭破自己秘密,再也忍耐不住,猛地躍起,伸手爪疾往她頭頂抓下。黃蓉學著他腔調說話之時,料知他必來暗算,早有提防,她武功遠比楊康為高,聽得風聲,當即側頭避過,這一抓便落在她肩頭。楊康這一下“九陰白骨爪”用上了全力,五根手指全插在軟蝟甲的刺上,十指連心,痛得他險些立時昏暈。
  旁人在黑暗中沒看明白,都道他中了暗算,只不知是黃蓉還是歐陽鋒所為。眾人忌憚歐陽鋒了得,個個不敢出聲。完顏洪烈上前扶住,問道:“康兒,怎麽啦?哪里受了傷?”隨手拔出腰刀,遞在他的手裏,料想歐陽鋒決計不能善罷,只盼仗著人多勢眾,父子倆今晚能逃得性命。楊康忍痛道:“沒甚麽。”剛接過腰刀,突然手一麻,嗆啷一響,那刀跌在地上,急忙彎腰去拾,說也奇怪,手臂僵直,已是不聽使喚。這一驚非同小可,左手在右手背上用力一捏,竟然絲毫沒有知覺。他擡頭望著黃蓉,叫道:“毒!毒!你用毒針傷我。”彭連虎等雖然礙著歐陽鋒,但想完顏洪烈是金國王爺,歐陽克的仇怨總能設法化解,眼見楊康神色惶急,當下或搶上慰問,或奔至黃蓉眼前,連叫:“快取解藥來救治小王爺。”卻都盡量離得歐陽鋒遠遠地。
  黃蓉淡淡的道:“我軟蝟甲上沒毒,不必庸人自擾。這裏自有殺他之人,我又何必傷他?”
  卻聽楊康忽然大叫:“我……我……我動不來啦!”但見他雙膝彎曲,身子慢慢垂下,口中發出似人似獸的荷荷之聲。黃蓉好生奇怪,一回頭見歐陽鋒臉上也有驚訝之色,再瞧楊康時,卻見他忽然滿面堆歡,裂嘴嘻笑,銀白色的月光映照之下,更顯得詭異無倫,心中突然一動,說道:“原來是歐陽伯伯下的毒手。”歐陽鋒奇道:“瞧他模樣,確是中了我怪蛇之毒,我原是要他嘗嘗這個滋味,小丫頭給我代勞,妙極妙極。只是這怪蛇天下唯我獨有,小丫頭又從何處得來?”黃蓉道:“我哪有怪蛇?這原是你下的毒,說不定你自己尚且不知。”歐陽鋒道:“這倒奇了。”黃蓉道:“歐陽伯伯,我記得你曾跟老頑童打過一次賭。你將怪蛇的毒液給一條鯊魚吃了,這魚中毒死後,第二條鯊魚吃它的肉,又會中毒,如此傳布,可說得上流毒無窮,是也不是?”歐陽鋒笑道:“我的毒物若無特異之處,那‘西毒’二字豈非浪得虛名?”黃蓉道:“是啊。南希仁是第一條鯊魚。”這時楊康勢如發瘋,只在地下打滾。梁子翁想要抱住他,卻哪里抱持得住?歐陽鋒皺眉思索,仍是不解,說道:“願聞其詳。”黃蓉道:“嗯,你用怪蛇咬了南希仁,那日我在桃花島上與他相遇,給他打了一拳。這拳打在我的左肩,軟蝟甲的尖刺上留了他的毒血。我這軟蝟甲便是第二條鯊魚。适才小王爺出掌抓我,天網恢恢,正好抓在這些尖刺之上,南希仁的毒血進了他的血中。嘿嘿,他是第三條鯊魚。”眾人聽了這幾句話,心想歐陽鋒的怪蛇原來如此厲害,又想楊康設毒計害死江南五怪,到頭來卻沾上了南希仁的毒血,當真報應不爽,身上都感到一陣寒意。
  完顏洪烈走到歐陽鋒面前,突然雙膝跪地,叫道:“歐陽先生,你救小兒一命,小王永感大德。”
  歐陽鋒哈哈大笑,說道:“你兒子的性命是命,我侄兒的性命就不是命!”目光在彭連虎等人臉上緩緩橫掃過去,陰沈沈的道:“哪一位英雄不服,請站出來說話!”眾人不由得同時後退,哪敢開口?楊康忽從地上躍起,砰的一聲,發拳將梁子翁打了一個筋斗。完顏洪烈站起身來,叫道:“快扶小王爺去臨安,咱們趕請名醫給他治傷。”歐陽鋒笑道:“老毒物下的毒,天下有哪一個名醫治得?又有哪一個名醫不要性命,敢來壞我的事?”完顏洪烈不去理他,向手下的家將武師喝道:“還不快扶小王爺?”
  楊康突然高高躍起,頭頂險些撞著橫梁,指著完顏洪烈叫道:“你又不是我爹爹,你害死我媽,又想來害我!”完顏洪烈急退幾步,腳下一個踉蹌。
  沙通天道:“小王爺,你定定神。”走上前去拿他雙臂,哪知楊康右手反勾,擒住他的手腕,左手在他手臂上狠狠抓了一把。沙通天吃痛,急忙摔脫,呆了一呆,只覺手臂微微麻癢,不禁心膽俱裂。黃蓉冷冷的道:“第四條鯊魚。”彭連虎與沙通天素來交好,他又善使毒藥,知道沙通天也已中毒,危急中抽出腰刀,嗖的一聲,已將沙通天半條臂膀砍了下來。侯通海還未明白他的用意,大叫:“彭連虎,你敢傷我師哥?”和身撲上,要和他拚命。沙通天忍住疼痛,叫道:“傻子,快站住!彭大哥是為我好!”
  此時楊康神智更加糊塗,指東打西,亂踢亂咬。眾人見了沙通天的情景,哪里還敢逗留,發一聲喊,一擁出廟。這一陣大亂,又將塔上群鴉驚起,月光下只見廟前空地上鴉影飛舞,啞啞聲中混雜著楊康的嘶叫。
  完顏洪烈跨出廟門,回過頭來,叫道:“康兒,康兒!”楊康眼中流淚,叫道:“父王,父王!”向他奔去。完顏洪烈大喜,伸出手臂,兩人抱在一起,說道:“孩子,你好些了?”月光下猛見楊康面目突變,張開了口,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齒咬將過來,完顏洪烈大駭,左手使勁推出。楊康力道全失,仰天摔倒,再也爬不起來。完顏洪烈不敢再看,急奔出廟,飛身上馬,眾家將前後簇擁,剎時間逃得影蹤不見。歐陽鋒與黃蓉瞧著楊康在地下打滾,各自轉著念頭,都不說話。過了一會,楊康全身一陣扭曲,就此不動。
  歐陽鋒冷冷的道:“鬧了半夜,天也快亮啦。咱們瞧瞧你爹去。”黃蓉道:“這會兒爹爹已回桃花島了罷,有甚麽好瞧的?”歐陽鋒一怔,冷笑道:“原來小丫頭這番言語全是騙人。”黃蓉道:“起初那些話自然是騙你。我爹爹是何等樣人,豈能給全真教的臭道士們困住了?我若不說《九陰真經》甚麽的,諒你也不容我盤問傻姑。”
  此時柯鎮惡對黃蓉又是佩服,又是憐惜,只盼她快些使個甚麽妙計,脫身逃走,卻聽歐陽鋒道:“你的謊話中夾著三分真話,否則老毒物也不能輕易上當。好罷,你將你爹爹的譯文從頭至尾說給我聽,不許漏了半句。”黃蓉道:“要是我記不得呢?”歐陽鋒道:“最好你能記得。否則你這般美貌伶俐的一個小丫頭給我怪蛇咬上幾口,可就大煞風景了。”黃蓉從神像後躍出之時,原已存了必死之心,但這時親見楊康臨死的慘狀,不禁心驚膽戰,尋思:“即使我將一燈大師所授的經文說與他知曉,他仍是不能放過我,怎生想個法兒得脫此難?”一時彷徨無計,心想只有先跟他敷衍一陣再作打算,於是說道:“我見了原來的經文,或能譯解得出。你且一句句背來,讓我試試。”
  歐陽鋒道:“這些嘰哩咕嚕的話,誰又背得了?你不用跟我胡混。”黃蓉聽他背誦不出,靈機一動,已有了計較,心道:“他既背不出,自然將經文當作性命。”當即說道:“好罷,你取出來讀。”歐陽鋒一意要聽她譯解,當下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裹,連接打開三層,這才取出郭靖所默寫的經文。黃蓉暗暗好笑:“靖哥哥胡寫一氣,這老毒物竟然當作至寶。”歐陽鋒晃亮火折,在神臺上尋到半截殘燭點著了,照著經文念道:“忽不爾,肯星多得,斯根六補。”黃蓉道:“善用觀相,運作十二種息。”歐陽鋒大喜,又念:“吉爾文花思,哈虎。”黃蓉道:“能愈諸患,漸入神通。”歐陽鋒道:“取達別思吐,恩尼區。”黃蓉沈吟片刻,搖頭道:“錯了,你讀錯啦!”歐陽鋒道:“沒錯,確是這麽寫的。”黃蓉道:“那卻奇了,這句渾不可解。”左手支頤,假裝苦苦思索。歐陽鋒甚是焦急,凝視著她,只盼她快些想通。過了片刻,黃蓉道:“啊,是了,想是郭靖這傻小子寫錯了,給我瞧瞧。”歐陽鋒不虞有他,將經文遞了過去。黃蓉伸右手接著,左手拿過燭台,似是細看經文,驀地裏雙足急登,向後躍開丈餘,將那幾張紙放在離燭火半尺之處,叫道:“歐陽伯伯,這經文是假的,我燒去了罷。”
  歐陽鋒大駭,忙道:“喂,喂,你幹甚麽?快還我。”黃蓉笑道:“你要經文呢,還是要我性命?”歐陽鋒道:“要你性命作甚?快還我!”語音急迫,大異常時,作勢撲上搶奪。黃蓉將經文又移近燭火兩寸,說道:“站住了!你一動我就燒,只要燒去一個字,就要你終身懊悔。”歐陽鋒心想不錯,哼了一聲,說道:“我鬥不過你這鬼靈精,將經文放下,你走你的罷!”黃蓉道:“你是當代宗師,可不能食言。”歐陽鋒沈著臉道:“我說快將經文放下,你走你的路。”黃蓉知他是大有身分之人,雖然生性歹毒,卻不失信於人,當下將經文與燭台都放在地下,笑道:“歐陽伯伯,對不住啦。”提著打狗棒轉身便走。歐陽鋒竟不回頭,鬥然躍起,反手出掌,蓬的一聲巨響,已將鐵槍王彥章的神像打去了半邊,喝道:“柯瞎子,滾出來。”黃蓉大吃一驚,回過頭來,只見柯鎮惡已從神像身後躍出,舞槍杆護住身前。黃蓉登時醒悟:“以老毒物的本領,柯大爺躲在神像背後,豈能瞞得了他?想來呼吸之聲早給他聽見了。只是他沒將柯大爺放在眼裏,是以一直隱忍不發。”當即縱身上前,竹棒微探,幫同守禦,向歐陽鋒道:“歐陽伯伯,我不走啦,你放他走。”柯鎮惡道:“不,蓉兒你走,你去找靖兒,叫他給我們六兄弟報仇。”黃蓉淒然道:“他若肯相信我的話,早就信了。柯大爺,你若不走,我和爹爹的冤屈終難得明。你對郭靖說,我並不怪他,叫他別難過。”柯鎮惡怎肯讓她捨命相救自己,兩人爭持不已。歐陽鋒焦躁起來,罵道:“小丫頭,我答應放你走,你又囉皂甚麽?”黃蓉道:“我卻不愛走啦。歐陽伯伯,你把這惹厭的瞎子趕走,我好好陪你說話兒解悶。可別傷了他。”歐陽鋒心想:“你不走最好,這瞎子是死是活跟我有甚相干?”大踏步上前,伸手往柯鎮惡胸口抓去。柯鎮惡橫過槍杆,擋在胸前。歐陽鋒振臂一格,柯鎮惡雙臂發麻,胸口震得隱隱作痛,嗆啷一聲,鐵槍杆直飛起來,戳破屋瓦,穿頂而出。柯鎮惡急忙後躍,人在半空尚未落地,領口一緊,身子已被歐陽鋒提了起來。他久經大敵,雖處危境,心神不亂,左手微揚,兩枚毒菱往敵人面門釘去。歐陽鋒料不到他竟有這門敗中求勝的險招,相距既近,來勢又急,實是難以閃避,當即身子後仰,乘勢一甩,將柯鎮惡的身子從頭頂揮了出去。柯鎮惡從神像身後躍出時,面向廟門,被歐陽鋒這麽一拋,不由自主的穿門而出。這一擲勁力奇大,他身子反而搶在毒菱之前,兩枚毒菱飛過歐陽鋒頭頂,緊跟著要釘在柯鎮惡自己身上。黃蓉叫聲:“啊喲!”卻見柯鎮惡在空中身子稍側,伸右手將兩枚毒菱輕輕巧巧的接了過去,他這聽風辨形之術實已練至化境,竟似比有目之人還更看得清楚。歐陽鋒喝了聲彩,叫道:“真有你的,柯瞎子,饒你去罷。”柯鎮惡落下地來,猶是遲疑。黃蓉笑道:“柯大爺,歐陽鋒要拜我為師,學練《九陰真經》。你還不走,也想拜我為師麽?”柯鎮惡知她雖然說得輕松自在,可是處境其實十分險惡,站在廟前,只是不走。歐陽鋒擡頭望天,說道:“天已大明瞭,走罷!”拉著黃蓉的手,走出廟門。黃蓉叫道:“柯大爺,記著我在你手掌裏寫的字。”說到最後幾個字時,人已在數丈之外。柯鎮惡呆了良久,耳聽得烏鴉一群群的撲入古廟,啄食屍身,於是躍上屋頂,找到了鐵槍的槍杆。拄槍在廟頂呆立片刻,心想天地茫茫,我這瞎子更到何處去安身?忽聽得群鴉悲鳴,撲落落的不住從半空跌落,原來群鴉食了楊康屍身之肉,相繼中毒而死,不由得歎了一口長氣,縱下地來,綽槍北行。走到第三日上,忽聽空中雕唳,心想雙雕既然在此,只怕靖兒亦在左近,當下在曠野中縱聲大呼:“靖兒,靖兒!”過不多時,果聽馬蹄聲響,郭靖騎了小紅馬奔來。他與柯鎮惡在混戰中失散,此時見師父無恙,欣喜不已,不等馬停,便急躍下馬,奔上來抱住,連叫:“大師父!”
  柯鎮惡左右開弓,打了他兩記耳光。郭靖不敢閃避,愕然放開了手。柯鎮惡左手繼續撲打郭靖,右手卻連打自己耳光。這一來郭靖更是驚訝,叫道:“大師父,你怎麽了?”柯鎮惡罵道:“你是小糊塗,我是老糊塗!”他連打了十幾下,這才住手,兩人面頰都已紅腫。柯鎮惡破口將郭靖與自己痛罵半天,才將古廟中的經歷一一說了出來。
  郭靖又驚又喜,又痛又愧,心想:“原來真相如此,我當真是錯怪蓉兒了。”柯鎮惡喝道:“你說咱倆該不該死?”郭靖連聲稱是,又道:“是弟子該死。大師父眼睛不便,可怪不得你。”柯鎮惡怒道:“他媽的,我也該死!我眼睛瞎了,難道心裏也瞎了?”郭靖道:“咱們得趕緊想法子搭救蓉兒。”柯鎮惡道:“她爹呢?”郭靖道:“黃島主護送洪恩師到桃花島養傷去了。大師父,你說歐陽鋒把蓉兒帶到了哪里?”柯鎮惡默然不語,過了一陣方道:“蓉兒給他捉了去,就算不死,也不知給他折磨成甚麽樣子。靖兒,你快去救她,我是要自殺謝她的了。”郭靖驚叫:“不行!你千萬別這麽想。”只是他素知師父性情剛愎,不聽人言,說死就死,義無反顧,於是道:“大師父,你到桃花島去報訊,待見到黃島主,請他急速來援,弟子實在不是歐陽鋒的對手。”
  柯鎮惡一想不錯,持槍便行。郭靖戀戀不舍,跟在後面。柯鎮惡橫槍打去,罵道:“還不快去!你不把我乖蓉兒好好救回,我要了你的小命。”郭靖只得止步,眼望著師父的背影在東邊桑樹叢中消失,實不知到哪里去找黃蓉,思索良久,策馬攜雕,尋路到鐵槍廟來。只見廟前廟後盡是死鴉,殿上只餘一攤白骨殘屍。郭靖雖恨楊康戕害師父,但想他既已身死,怨仇一筆勾消,念著結義一場,撿起骸骨到廟後葬了,拜了幾拜,祝道:“楊兄弟,你若念我今日葬你之情,須當佑我找到蓉兒,以補你生前之過。”此後郭靖一路打聽,找尋黃蓉的蹤跡。這一找就是半年,秋去冬來,冬盡春回,他策紅馬,攜雙雕,到處探訪,問遍了丐幫、全真教,以及各地武林同道,黃蓉的音訊竟是半點俱無。想到這半年中黃蓉不知已受了多少苦楚,真是心如刀割,自是決心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她找到。他一赴燕京,二至汴梁,連完顏洪烈竟也不知去向。丐幫群丐聽得幫主有難,也是全幫出動尋訪。這一日郭靖來到歸雲莊,卻見莊子已燒成一片白地,不知陸乘風、陸冠英父子已遭到了甚麽劫難。一日行至山東境內,但見沿途十室九空,路上行人紛紛逃難,都說蒙古與金兵交戰,金兵潰敗,退下來的殘兵姦淫擄掠,無所不為。郭靖行了三日,越向北行,越是瘡痍滿目,心想兵凶戰危,最苦的還是百姓。
  這天來到濟水畔山谷中的一個村莊,正想借個地方飲馬做飯,突然前面喧嘩之聲大作,人喊馬嘶,數十名金兵沖進村來。兵士放火燒村,將眾百姓逼出屋來,見有年輕女子,一個個用繩縛了,其餘不問老幼,見人便砍。
  郭靖見了大怒,縱馬上前,夾手將帶隊軍官手中大槍奪過,左手反掌揮出,正打在他太陽穴上。這些時日中他朝晚練功不輟,內力大進,這掌打去,那軍官登時雙睛突出而死。眾金兵齊聲呼喊,刀槍並舉,沖殺上來。小紅馬見遇戰陣,興高采烈,如飛般迎將上去。郭靖左手又奪過一柄大砍刀,右刺左砍,竟以左右互搏之術,大呼酣戰。
  眾金兵見此人兇猛,敗軍之餘哪里還有鬥志,轉過身來奔逃出村。突然迎面飄出一面大旗,煙霧中一小隊蒙古兵急沖而至。金兵給蒙古兵殺得嚇破了膽,不敢迎戰,仗著人多,回頭又鬥郭靖,只盼奪路而逃。
  郭靖惱恨金兵殘害百姓,縱馬搶先出村,一人單騎,神威凜凜的守在山谷隘口。十余名金兵奮勇沖上,被他接連戳死數人。餘眾不敢上前,進又不得,退又不能,亂成一團。蒙古兵見前面突然有人相助,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一陣沖殺,將十幾名金兵盡數殲於村中。帶兵的百夫長正要詢問郭靖來歷,隊中一名什長識得郭靖,大叫:“金刀駙馬!”拜伏在地。百夫長聽得是大汗的駙馬爺,哪敢怠慢,急忙下馬行禮,命人快馬報了上去。
  郭靖急傳號令,命蒙古兵急速撲滅村中各處火頭。眾百姓扶老攜幼,紛紛來謝。正亂間,村外蹄聲急響,無數軍馬湧至。眾百姓大驚,不由得面面相覷。只見一匹棗騮馬如風馳到,馬上一個少年將軍大叫:“郭靖安答在哪里?”
  郭靖見是拖雷,大喜叫道:“拖雷安答。”兩人奔近,抱在一起。雙雕識得拖雷,上前挨挨擦擦,也是十分親熱。拖雷命一名千夫長率兵追擊金兵,下令在山坡上支起帳篷,與郭靖互道別來情事。拖雷說起北國軍務,郭靖才知別來年餘,成吉思汗馬不停蹄的東征西伐,拓地無數。術赤、察合台、窩闊台、拖雷四王子、木華黎、博爾術、博爾忽、赤老溫四傑,都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現下拖雷與木華黎統兵攻打金國,出東數場大戰,將金兵打得潰不成軍。金國余兵集於潼關,閉關而守,不敢出山東迎戰。郭靖在拖雷軍中住了數日,快馬傳來急訊,成吉思汗召集諸王眾將,大會漠北。拖雷與木華黎不敢怠慢,將令旗交了副將,連夜北上。郭靖想念母親,當下與拖雷同行。不一日來到斡難河畔,極目遠望,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之上,營帳一座連著一座,成千成萬的戰馬奔躍嘶叫,成千成萬的矛頭耀日生輝。千萬座灰色的營帳之中,聳立著一座黃綢大帳,營帳頂子以黃金鑄成,帳前高高懸著一枝九旄大纛。郭靖策馬立在沙岡之上,望著這赫赫兵威,心想金帳威震大漠,君臨絕域,想像成吉思汗在金帳中傳出號令,快馬一匹接著一匹,將號令送到萬裏外的王子和大將手中,於是號角鳴響,草原上烽火瀰天,箭如蝗發,長刀閃動,煙塵中鐵蹄奔踐。他正想:“大汗要這許多土地百姓,不知有甚麽用?”忽見塵頭起處,一隊騎兵馳來相迎。拖雷、木華黎、郭靖三人進金帳謁見大汗,但見諸王諸將都已群集在帳,排列兩旁。成吉思汗見三人到來,心中甚喜。拖雷與木華黎稟報了軍情。郭靖上前跪下請罪,說道:“大汗命我去割金國完顏洪烈的腦袋,但數次相見,都給他逃了,甘受大汗責罰。”成吉思汗笑道:“小鷹長大了,終有一天會抓到狐狸,我罰你作甚?你來得正好,我時時記著你。”當下與諸將共議伐金大計。木華黎進言:金國精兵堅守潼關,急切難下,上策莫如聯宋夾擊。成吉思汗道:“好,就是這麽辦。”當下命人修下書信,遣使南下。大會至晚間始散。
  郭靖辭出金帳,暮色蒼茫中正要去母親帳中,突然間身後伸過一雙手掌,掩向他眼睛。以他此時武功,哪能讓人在身後偷襲,側身正要將來人推開,鼻中已聞到一股香氣,又見那人是個女子,急忙縮手,叫道:“華箏妹子!”只見華箏公主似笑非笑的站在當地。
  兩人睽別經年,此番重逢,只見她身材更高了些,在勁風茂草之中長身玉立,更顯得英姿颯爽。郭靖又叫了一聲:“妹子!”華箏喜極而涕,叫道:“你果然回來啦!”郭靖見她真情流露,心中也甚感動。一時間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過了良久,華箏道:“去看你媽去。你活著回來,你猜是我歡喜多些呢,還是你媽歡喜多些?”郭靖道:“我媽定然歡喜萬分。”華箏嗔道:“難道我就不歡喜了?”蒙古人性子直率,心中想到甚麽,口裏就說了出來。郭靖與南人相處年餘,多歷機巧,此時重回舊地,聽到華箏這般說話口氣,不禁深有親切之感。兩人手挽手的同到李萍帳中。郭靖母子相見,自有一番悲喜。又過數日,成吉思汗召見郭靖,說道:“你的所作所為,我都已聽拖雷說了。你這孩子守信重義,我很歡喜。再過數日,我給你和我女兒成親罷!”郭靖大吃一驚,心想:“蓉兒此時存亡未卜,我如何能背她與別人結親?”但見成吉思汗儀容威嚴,滿心雖想抗命,卻是期期艾艾,半句話也說不出來。成吉思汗素知他樸實,只道他歡喜得傻了,當下賞了他一千戶奴隸,一百斤黃金,五百頭牛,二千頭羊,命他自去籌辦成親。華箏是成吉思汗的嫡生幼女,自小得父王鐘愛。此時蒙古國勢隆盛,成吉思汗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各族諸汗聽得大汗嫁女,自是紛紛來賀,珍貴禮物堆滿了數十座營帳。華箏公主喜上眉梢,郭靖卻是滿腹煩惱,一臉愁容。眼見喜期已在不遠,郭靖垂頭喪氣,不知如何是好。李萍見兒子神色有異,這天晚上在帳中問起。郭靖當下將黃蓉的種種情由,從頭細說了一遍。李萍聽了,半晌做聲不得。郭靖道:“媽,孩兒為難之際,不知該怎麽辦才是?”李萍道:“大汗對我們恩深義重,豈能相負?但那蓉兒,那蓉兒,唉,我雖未見過她,想來也是萬般的惹人愛憐。”郭靖忽道:“媽,若是我爹爹遇上此事,他該怎地?”李萍不料他突然有此怪問,呆了半晌,想起丈夫生平的性情,當即昂然說道:“你爹爹一生甘願自己受苦,決不肯有半點負人。”郭靖站起身來,凜然道:“孩兒雖未見過爹爹,但該學爹爹為人。若是蓉兒平安,孩兒當守舊約,與華箏公主成親。倘若蓉兒有甚不測,孩兒是終身不娶的了。”
  李萍心想:“當真如此,我郭氏宗嗣豈非由你而絕?但這孩子性兒與他爹爹一般,最是執拗不過,既經拿定了主意,旁人多說也是無用。”於是問道:“你如何去稟告大汗?”郭靖道:“我跟大汗也是說這幾句話。”李萍有心要成全兒子之義,說道:“好,此地也不能再留,你去謝過大汗,咱娘兒倆即日南歸。”郭靖點頭稱是。母子倆當晚收拾行李,除了隨身衣物和些少銀兩,其餘大汗所賜,盡數封在帳中。
  郭靖收拾已畢,道:“我去別過公主。”李萍躊躇道:“這話如何說得出口?你悄悄走了就是,免她傷心。”郭靖道:“不,我要親口對她說。”出了營帳,徑往華箏所住的帳中而來。華箏公主與母親住在一個營帳之中,這幾日喜氣洋洋的正忙於籌辦婚事,忽聽郭靖在帳外叫喚,臉上一紅,叫了聲:“媽!”她母親笑道:“沒多幾天就成親啦,連一日不見也不成。好罷,你會會他去。”華箏微笑著出來,低聲叫道:“郭靖哥哥。”郭靖道:“妹子,我有話跟你說。”引著她向西走去。兩人走了數裏,離大營遠了,這才在草地上坐下。華箏挨著郭靖身子,低聲道:“靖哥哥,我也正有話要跟你說。”郭靖微微一驚,道:“啊,你都知道了?”心想她知道了倒好,否則真不知如何啟齒。華箏道:“知道甚麽?我是要跟你說,我不是大汗的女兒。”郭靖奇道:“甚麽?”
  華箏擡頭望著天邊初升的眉月,緩緩道:“我跟你成親之後,我就忘了是成吉思汗的女兒,我只是郭靖的妻子。你要打我罵我,你盡管打罵。別為了想到我爹爹是大汗,你就委屈了自己。”郭靖胸口一酸,熱血上湧,道:“妹子,你待我真好,只可惜我配不上你。”華箏道:“甚麽配不上?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除了我爹爹,誰也及不上你。我的四位哥哥,連你的一半也沒有。”郭靖呆了半晌,自己明日一早就要離開蒙古南歸的事,這當兒再也說不出口。
  華箏又道:“這幾天我真是高興啦。想到那時候我聽說你死了,真恨不得自己也死了方好。多虧拖雷哥哥從我手裏奪去了刀子,不然這會兒我怎麽還能嫁給你呢?郭靖哥哥,我若是不能做你妻子,我寧可不活著。”郭靖心想:“蓉兒不會跟我說這些話,不過兩人對我都是很好很好的。”想到黃蓉,不禁長長歎了口氣。華箏奇道:“咦,你為甚麽歎氣?”郭靖遲疑道:“沒甚麽。”華箏道:“嗯,我大哥二哥不喜歡你,三哥四哥卻同你好。我在爹爹面前,就老說大哥二哥不好,說三哥四哥好,你不用愁。”郭靖道:“為甚麽?”華箏很是得意,道:“我聽媽媽說,爹爹年紀老了,這些時在想立汗太子,你猜會立誰?”郭靖道:“自然是你大哥術赤了。他年紀最長,功勞又最大。”華箏搖頭道:“我猜不會立大哥,多半是三哥,再不然就是四哥。”郭靖知道成吉思汗的長子術赤精明能幹,二子察合台勇悍善戰,兩人互不相下,素來爭競極烈。三子窩闊台卻好飲愛獵,性情寬厚,他知將來父王死後,繼承大汗位子的不是大哥就是二哥,而父王在四個兒子之中,最寵愛的卻是幼弟拖雷,這大汗之位決計落不到自己身上,因此一向與人無爭,三個兄弟都跟他好。郭靖聽了華箏這話,難以相信,道:“難道憑你幾句話,大汗就換立了汗太子?”華箏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是瞎猜。不過就算大哥還是二哥將來做大汗,你也不用擔心。他們若是難為你,我跟他們動刀子拚命。”華箏自幼得成吉思汗寵愛,四個哥哥向來都讓她三分。郭靖知她說得出做得到,微微一笑,道:“那也不必。”華箏道:“是啊,哥哥們若是待咱們不好,咱倆就一起回南去。”郭靖沖口說出:“我正要跟你說,我要回南去。”
  華箏一呆,道:“就只怕爹爹媽媽捨不得我。”郭靖道:“是我一個人……”華箏道:“嗯,我永遠聽你的話。你說回南,我總是跟你走。爹媽要是不許,咱們偷偷的走。”郭靖再也忍耐不住,跳起身來,叫道:“是我和媽媽兩個人回南邊去。”此言一出,一個站著,一個坐著,四目交視,突然都似泥塑木雕一般,華箏滿臉迷惘,一時不明白他的意思。郭靖道:“妹子,我對不起你!我不能跟你成親。”華箏急道:“我做錯了甚麽事嗎?你怪我沒為你自殺,是不是?”郭靖叫道:“不,不,不是你不好。我不知道是誰錯了,想來想去,定然是我錯了。”當下將黃蓉與他之間的根由一事不隱的說了。待說到黃蓉被歐陽鋒擒去、自己尋她大半年不見諸般經過,華箏聽他說得動情,也不禁掉下淚來。郭靖道:“妹子,你忘了我罷,我非去找她不可。”華箏道:“你找到她之後,還來瞧我不瞧?”郭靖道:“若是她平安無恙,我定然北歸。若是你不嫌棄我,仍然要我,我就跟你成親,決無反悔。”華箏緩緩的道:“你不用這麽說,你知道我是永遠想嫁給你的。你去找她罷,找十年,找二十年,只要我活著,我總是在這草原上等你。”郭靖心情激動,說道:“是的,找十年,找二十年,我總是要去找她。找十年,找二十年,我總時時刻刻記得你在這草原上等我。”華箏躍起身來,投入他的懷裏,放聲大哭。郭靖輕輕抱著她,眼圈兒也自紅了。兩人相偎相倚,更不說話,均知事已如此,若再多言,徒惹傷心。
  過了良久,只見四乘馬自西急奔而來,掠過兩人身旁,直向金帳馳去。一匹馬馳到離金帳數十丈時忽然撲地倒了,再也站不起來,顯是奔得筋疲力盡,脫力倒斃。乘者從地下翻身躍起,對地下死馬一眼也沒看,毫不停留的向金帳狂奔。只過得片刻,金帳中奔出十名號手,分站東南西北四方,嗚嗚嗚的吹了起來。郭靖知道這是成吉思汗召集諸將最緊急的號令,任他是王子愛將,若是大汗屈了十個手指還不趕到,立時斬首,決不寬赦,當即叫道:“大汗點將!”不及跟華箏多說,疾向金帳奔去,只聽得四方八面馬蹄急響。
  郭靖奔到帳裏,成吉思汗剛屈到第三個手指,待他屈到第八根手指,所有王子大將全已到齊,只聽他大聲叫道:“那狗王摩訶末有這般快捷的王子麽?有這麽英勇的將軍麽?”諸王眾將齊聲叫道:“他沒有。”成吉思汗捶胸叫道:“你們瞧,這是我派到花剌子模去的使者的衛兵,那狗王摩訶末把我忠心的僕人怎麽了?”諸將順著大汗的手指瞧去,只見幾名蒙古人個個面目青腫,鬍子被燒得精光。鬍子是蒙古武士的尊嚴,只要被人一碰都是莫大侮辱,何況燒光?諸將見到,都大聲怒叫起來。成吉思汗叫道:“花剌子模雖然國大兵多,咱們難道便害怕了?咱們為了一心攻打金狗,才對他萬分容讓。術赤我兒,你跟大夥兒說,摩訶末那狗王怎生對付咱們了。”術赤走上一步,大聲道:“那年父王命孩兒征討該死的蔑兒乞惕人,得勝班師。那摩訶末狗王派了大軍,也來攻打蔑兒乞惕人。兩軍相通,孩兒命使者前去通好,說道父王願與花剌子模交朋友。那紅鬍子狗王卻道:‘成吉思汗雖命你們不打我,真主卻命我打你們。’一場惡戰,咱們打了勝仗,但因敵人十倍於我,咱們半夜裏悄悄的退了兵。”
  博爾忽說道:“雖然如此,大汗對這狗王仍是禮敬有加。咱們派去商隊,但貨物被狗王搶了,商人被狗王殺了。這次派使者去修好,那狗王聽了金狗王子完顏洪烈的唆使,把大汗的忠勇使者殺了,將使者的衛兵殺了一半,另一半燒了鬍子趕回來。”郭靖聽到完顏洪烈的名字,心中一凜,問道:“完顏洪烈在花剌子模麽?”一個被燒了鬍子的使者護衛道:“我認得他,他就坐在狗王的旁邊,不住跟狗王低聲說話。”成吉思汗叫道:“金狗聯了花剌子模,要兩邊夾擊我們,咱們害怕了麽?”眾將齊聲叫道:“咱們大汗天下無敵。你領我們去打花剌子模,去攻破他們的城池,燒光他們的房屋,殺光他們的男人,擄走他們的女人牲口!”成吉思汗叫道:“要捉住摩訶末,要捉住完顏洪烈。”眾將齊聲吶喊,帳幕中的燭火被喊聲震得搖晃不已。成吉思汗拔出佩刀,在面前虛砍一刀,奔出帳去,躍上馬背。諸將蜂湧出帳,上馬跟在後面。成吉思汗縱馬奔了數裏,馳上一個山岡。諸將知他要獨自沈思,都留在岡下,繞著山岡圍成圈子。成吉思汗見郭靖在旁不遠,叫道:“孩子,你來。”郭靖馳馬上岡。成吉思汗望著草原上軍營中繁星般的火堆,揚鞭道:“孩子,那日咱們給桑昆和劄木合圍在山上,我跟你說過幾句說,你還記得麽?”郭靖道:“記得。大汗說,咱們蒙古人有這麽多好漢,只要大家不再自相殘殺,聯在一起,咱們能叫全世界都做蒙古人的牧場。”成吉思汗揮動馬鞭,吧的一聲,在空中擊了一鞭,叫道:“不錯,現今蒙古人聯在一起了,咱們捉那完顏洪烈去。”郭靖本已決定次日南歸,忽然遇上此事,殺父之仇如何不報,又想起自己母子受大汗厚遇,正好為他出力,以報恩德,當下叫道:“咱們這次定要捉住完顏洪烈這狗賊。”成吉思汗道:“那花剌子模號稱有精兵百萬,我瞧六七十萬總是有的。咱們卻只有二十萬兵,還得留下幾萬打金狗。十五萬人敵他七十萬,你說能勝麽?”郭靖於戰陣攻伐之事全然不懂,但年少氣盛,向來不避艱難,聽大汗如此相詢,昂然說道:“能勝!”成吉思汗叫道:“定然能勝。那天我說過要當你是親生兒子一般相待,鐵木真說過的話,從來不會忘記。你隨我西征,捉了摩訶末和完顏洪烈,再回來和我女兒成親。”此言正合郭靖心意,當即連聲答應。成吉思汗縱馬下岡,叫道:“點兵!”親兵吹起號角,成吉思汗急馳而回。沿途只見人影閃動,戰馬奔騰,卻不聞半點人聲。待他到得金帳之前,三個萬人隊早已整整齊齊的列在草原上,明月映照一排排長刀,遍野閃耀銀光。成吉思汗進入金帳,召來書記,命他修寫戰書。那書記在一大張羊皮紙上寫了長長一大篇,跪在地下朗誦給大汗聽:“上天立朕為各族大汗,拓地萬里,滅國無數,自古德業之隆,未有如朕者。朕雷霆一擊,汝能當乎?汝國祚存亡,決於今日,務須三思,若不輸誠納款,行見蒙古大軍……”成吉思汗越聽越怒,飛起一腳,將那白鬍子書記踢了個筋斗,罵道:“你跟誰寫信?成吉思汗跟這狗王用得著這麽羅唆?”提起馬鞭,夾頭夾腦劈了他十幾鞭,叫道:“你聽著,我怎麽念,你就怎麽寫。”那書記戰戰兢兢的爬起來,換了一張羊皮紙,跪在地下,望著大汗的口唇。
  成吉思汗從揭開著的帳門望出去,向著帳外三萬精騎出了一會神,低沈著聲音道:“這麽寫,只要六個字。”頓了一頓,大聲道:“你要戰,便作戰!”
  那書記吃了一驚,心想這牒文太也不成體統,但頭臉上吃了這許多鞭子,兀自熱辣辣的作痛,如何敢多說一句,當下依言在牒文上大大的寫了這六個字。成吉思汗道:“蓋上金印,即速送去。”木華黎上來蓋了印,派一名千夫長領兵送去。諸將得悉大汗牒文中只寫了這六個字,都是意氣奮揚,耳聽得信使的蹄聲在草原上逐漸遠去,突然不約而同的叫道:“你要戰,便作戰!”帳外三萬兵士跟聲呼叫:“呵呼,呵呼!”這是蒙古騎兵沖鋒接戰時慣常的吶喊。戰馬聽到主人呼喊,跟著嘶鳴起來。剎時間草原上聲震天地,似乎正經歷著一場大戰。成吉思汗遣退諸將士兵,獨自坐在黃金椅上出神。這張椅子是攻破金國中都時搶來的,椅背上鑄著盤龍搶珠,兩個把手上各雕有一隻猛虎,原是金國皇帝的寶座。成吉思汗支頤沈思,想到自己多苦多難的年輕日子,想到母親、妻子、四個兒子和愛女,想到無數美麗的妃子,想到百戰百勝的軍隊,無邊無際的帝國,以及即將面臨的強敵。
  他年紀雖老,耳朵卻仍是極為靈敏,忽聽得遠處一匹戰馬悲鳴了幾聲,突無聲息。他知道是一匹老馬患了不治之症,主人不忍它纏綿痛苦,一刀殺了。他突然想起:“我年紀也老了,這次出征,能活著回來嗎?要是我在戰場上送命,四個兒子爭做大汗,豈不吵得天翻地覆?唉,難道我就不能始終不死麽?”任你是戰無不勝、無所畏懼的大英雄,待得精力漸衰,想到這個“死”字,心中總也不禁有栗栗之感。他想:“聽說南邊有一班人叫做‘道士’,能教人成仙,長生不老,到底是不是真的?”手掌擊了兩下,召來一名箭筒衛士,命傳郭靖入帳。須臾郭靖到來,成吉思汗問起此事。郭靖道:“長生成仙,孩兒不知真假,若說練氣吐納,延年益壽,那確是有的。”成吉思汗大喜,說道:“你識得有這等人麽?快去找一個來見我。”郭靖道:“這等有道之士,隨便徵召,他是決計不來的。”成吉思汗道:“不錯,我派一個大官,去禮聘他北來。你說該去請誰?”郭靖心想:“天下玄門正宗,自是全真派。全真六子中丘道長武功最高,又最喜事,或許請得他動。”當下說了長春子丘處機的名字。成吉思汗大喜,當即召書記進來,將情由說了,命他草詔。那書記适才吃了他一頓打,想了良久,寫詔道:“朕有事,便即來。”學著大汗的體裁,詔書上也只有六字,自以為這一次定然稱旨。哪知成吉思汗一聽大怒,揮鞭又打,罵道:“我跟狗王這生說,對有道之士也是這生說麽?要寫長的,寫得謙恭有禮。”那書記伏在地下,草詔道:“天厭中原驕華大極之性,朕局北野嗜欲莫生之情,反樸還淳,去奢從儉。每一衣一食,與牛豎馬圉共弊同饗。視民如赤子,養士如兄弟,謀素和,恩素畜。練萬眾以身人之先,臨百陣無念我之後,七載之中成大業,六合之內為一統。非朕之行有德,蓋金之政無恒,是以受天之佑,獲承至尊。南連趙宋,北接回紇,東夏西夷,悉稱臣佐。念我單於國千載百世之來,未之有也。然而任大守重,治平猶懼有缺。且夫刳舟剡楫,將欲濟江河也。聘賢選佐,將以安天下也。朕踐祚已來,勤心庶政,而三九之位,未見其人。訪聞丘師先生,體真履規,博物洽聞,探頤窮理,道沖德著,懷古君子之肅風,抱真上人之雅操,久棲岩穀,藏身隱形。闡祖宗之遺化,坐致有道之士,雲集仙徑,莫可稱數。自干戈而後,伏知先生猶隱山東舊境,朕心仰懷無已。”那書記寫到這裏,擡頭問道:“夠長了麽?”成吉思汗笑道:“這麽一大橛,夠啦。你再寫我派漢人大官劉仲祿去迎接他,請他一定要來。”那書記又寫道:“豈不聞渭水同車,茅蘆三顧之事?奈何山川懸闊,有失躬迎之禮。朕但避位側身,齋戒沐浴,選差近侍官劉仲祿,備輕騎素車,不遠千里,謹邀先生暫屈仙步,不以沙漠悠遠為念,或以憂民當世之務,或以恤朕保身之術。朕親侍仙座,欽惟先生將咳唾之餘,但授一言,斯可矣。今者,聊發朕之微意萬一,明于詔章,誠望先生既著大道之端,要善無不應,亦豈違眾生之願哉?故茲詔示,惟宜知悉。”成吉思汗道:“好,就是這樣。”賞了那書記五兩黃金,又命郭靖親筆寫了一信,務懇丘處機就道,即日派劉仲祿奉詔南行。
  (按:成吉思汗征請丘處機之詔書,系根據史書所載原文。)
  次日,成吉思汗大會諸將,計議西征,會中封郭靖為“那顏”,命他統率一個萬人隊。“那顏”是蒙古最高的官銜,非親貴大將,不能當此稱號。
  此時郭靖武功大進,但說到行軍打仗,卻是毫不通曉,只得向哲別、速不台等大將請教。但他資質本就魯鈍,戰陣之事又是變化多端,一時三刻之間哪能學會?眼見眾大將點兵備糧,選馬揀械,人人忙碌。十五萬大軍西征,遠涉苦寒不毛之地,這番籌劃的功夫卻也非同小可。此等事務他全不通曉,只得吩咐手下十名千夫長分頭辦理。哲別與拖雷二人又時時提示指點。過得月餘,越想越是不妥,自知拙于用智使計,攻打敵軍百萬之師,降龍十八掌與《九陰真經》可全然用不上,只要一個號令不善,立時敗軍覆師,不但損折成吉思汗威名,而且枉自送了這一萬人的性命。這一日正想去向大汗辭官,甘願做個小兵,臨敵之際只單騎陷陣殺將便是,忽然親兵報道,帳外有一千多名漢人求見。
  郭靖大喜,心道:“丘道長來得好快。”急忙迎出帳去,只見草原上站著一群人,都是化子裝束,心中一怔。三個人搶上來躬身行禮,原來是丐幫的魯有腳與簡、梁兩個長老。郭靖急問:“你們得知了黃蓉姑娘的訊息麽?”魯有腳道:“小人等到處訪尋,未得幫主音訊,聽說官人領軍西征,特來相助。”郭靖大為奇怪,問道:“你們怎地得知?”魯有腳道:“大汗派人去徵召丘處機丘道長,我幫自全真教處得獲官人消息。”郭靖呆了半晌,望著南邊天上悠悠白雲,心想:“丐幫幫眾遍於天下,連他們也不知蓉兒下落,只怕是凶多吉少。”言念及此,眼圈兒不禁紅了,當下命親兵安頓了幫眾,自去稟報大汗。成吉思汗道:“好,都編在你麾下就是。”郭靖說起辭官之事,成吉思汗怒道:“是誰生下來就會打仗的?不會嘛,打得幾仗也就會了。你從小跟著我長大,怕甚麽帶兵打仗?成吉思汗的女婿豈有不會打仗的?”
  郭靖不敢再說,回到帳中,只是煩惱。魯有腳問知此事,勸慰了幾句。到了傍晚,魯有腳進帳說道:“早知如此,小人從南邊帶部《孫子兵法》,或是《太公韜略》來,那就好了。”這一言提醒了郭靖,猛然想起自己身邊有一部《武穆遺書》,此是軍陣要訣,怎地忘了?當即從衣囊中取將出來,挑燈夜讀,直讀到次日午間,方始微有倦意。
  這書中諸凡定謀、審事、攻伐、守禦、練卒、使將、布陣、野戰,以及動靜安危之勢,用正出奇之道,無不詳加闡述。當日郭靖在沅江舟中匆匆翻閱,全未留心,此刻當用之際,只覺無一非至理名言。
  書中有些處所看不明白,便將魯有腳請來,向他請教。魯有腳道:“小人一時不明,待下去想想。”他只出帳片刻,立刻回來解釋得清清楚楚。郭靖大喜,繼續向他請教。但說也奇怪,魯有腳當面總是回答不出,只要出去思索一會,便即心思機敏,疑難立解。郭靖初時也不在意,但一連數日,每次均是如此,不禁奇怪起來。
  這日晚間,郭靖拿書上一字問他。魯有腳只說記不起了,須得出去想想。郭靖心道:“書上疑難,你慢侵的想也就罷了。一個字若是不識,豈難道想想就會識得的?”他雖身為大將,究屬年輕,童心猶盛,等魯有腳一出帳,立即從帳後鑽了出去,伏在草長之中,要瞧他到底鬧的是甚麽玄虛。只見他匆匆走進一個小小營帳,不久便即回出。郭靖急忙回帳。魯有腳跟著進來,說道:“小人想著了。”接著說了那字的音義。郭靖笑道:“魯長老,你既另有師傅,何不請來見我?”魯有腳一怔,說道:“沒有啊。”郭靖握了他手掌,笑道:“咱們出去瞧瞧。”說著拉了他出帳,向那小帳走去。小帳前有兩名丐幫的幫眾守著,見郭靖走來,同時咳嗽了一聲。郭靖聽到咳聲,忙撇下魯有腳,急步往小帳奔去。一掀開帳幕,只見後帳來回抖動,顯是剛才有人出去。郭靖搶步上前,掀開後帳,但見一片長草,卻無人影,不禁呆在當地,做聲不得。郭靖回身向魯有腳詢問,他說這營帳是他的居所,並無旁人在內。郭靖不得要領,再問他《武穆遺書》上的疑難,魯有腳卻直到第二日上方始回復。郭靖心知這帳中人對己並無惡意,只是不願相見,料來必是江湖上的一位高人,也就不便強人所難,當下將這事擱在一邊。
  他晚上研讀兵書,日間就依書上之法操練士卒。蒙古騎兵素習野戰,對這列陣為戰之法深感不慣,但主帥有令,不敢違背,只得依法操練。又過月餘,成吉思汗兵糧俱備,而郭靖所統的萬人隊,也已將天複、地載、風揚、雲垂、龍飛、虎翼、鳥翔、蛇蟠八個陣勢演習純熟。這八陣原為諸葛亮依據古法而創,傳到嶽飛手裏,又加多了若干變化。岳飛少年時只喜野戰,上司宗澤說道:“爾勇智才藝,古良將不能過。然好野戰,非萬全計。”因授以布陣之法。嶽飛說道:“陣而後戰,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宗澤對他的話也頗為首肯。但嶽飛後來征伐既多,也知執泥舊法固然不可,但以陣法教將練卒,再施之於戰場,亦大有制勝克敵之功。這番經過也都記在《武穆遺書》之中。這日天高氣爽,長空萬里,一碧如洗。蒙古十五個萬人隊一列列的排在大草原之上。成吉思汗祭過天地,誓師出征,對諸王諸將道:“石頭無皮,人命有盡。我頭發鬍子都白了,這次出征,未必能活著回來。我的妃子也于昨晚跟我提起,我想著不錯,今日我要立一個兒子,在我死後高舉我的大纛。”開國諸將隨著成吉思汗東征西討,到這時身經百戰,盡已白發蒼蒼,聽到大汗忽要立後,都不禁又驚又喜,一齊望著他的臉,靜候他說出繼承者的名字。
  成吉思汗道:“術赤,你是我的長子,你說我該當立誰?”術赤心裏一跳,他精明幹練,立功最多,又是長子,向來便以為父王死後自然由他繼位,這時大汗忽然相問,卻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成吉思汗的次子察合台性如烈火,與大哥向來不睦,聽父王問他,叫了起來:“要術赤說話,要派他作甚?我們能讓這蔑兒乞惕的雜種管轄麽?”原來成吉思汗初起時兵力微弱,妻子曾被仇敵蔑兒乞惕人擄去,數年後待得奪回,已然生了術赤,只是成吉思汗並不以此為嫌,對術赤自來視作親子。術赤聽兄弟如此辱罵,哪里忍耐得住,撲上前去,抓住察合台胸口衣襟,叫道:“父王並不將我當作外人,你卻如此辱我!你有甚麽本事強過我?你只是暴躁傲慢而已。咱倆這就出去比個輸贏。要是我射箭輸給你,我將大姆指割掉。要是我比武輸給你,我就倒在地上永遠不起來!”轉頭向成吉思汗道:“請父王降旨!”兩兄弟互扭衣襟,當場就要拚鬥。眾將紛紛上前勸解,博爾術拉住術赤的手,木華黎拉著察合台的手。成吉思汗想起少年之時數為仇敵所窘,連妻子也不能保,以致引起今日紛爭,不禁默然。眾將都責備察合台不該提起往事,傷了父母之心。成吉思汗道:“兩人都放手。術赤是我長子,我向來愛他重他,以後誰也不許再說。”察合台放開了術赤,說道:“術赤的本事高強,誰都知道。但他不及三弟窩闊台仁慈,我推舉窩闊台。”成吉思汗道:“術赤,你怎麽說?”術赤見此情形,心知汗位無望,他與三弟向來和好,又知他為人仁愛,日後不會相害,於是道:“很好,我也推舉窩闊台。”四王子拖雷更無異言。窩闊台推辭不就。成吉思汗道:“你不用推讓,打仗你不如你大哥二哥,但你待人親厚,將來做了大汗,諸王諸將不會自相紛爭殘殺。咱們蒙古人只要自己不打自己,天下無敵,還有甚麽好擔心的?”當日成吉思汗大宴諸將,慶祝新立太子。
  眾將士直飲至深夜方散。郭靖回營時已微有酒意,正要解衣安寢,一名親兵突然匆匆進帳,報道:“駙馬爺,不好啦,大王子、二王子喝醉了酒,各自帶了兵廝殺去啦。”郭靖吃了一驚,道:“快報大汗。”那親兵道:“大汗醉了,叫不醒他。”郭靖知道術赤和察合台各有親信,麾下都是精兵猛將,若是相互廝殺起來,蒙古軍力非大傷元氣不可,但日間兩人在大汗之前尚且毆鬥,此時又各醉了,自己去勸,如何拆解得開。一時徬徨無計,在帳中走來走去,以手擊額,自言自語:“若是蓉兒在此,必能教我一個計策。”只聽得遠處吶喊聲起,兩軍就要對殺,郭靖更是焦急,忽見魯有腳奔進帳來,遞上一張紙條,上寫:“以蛇蟠陣阻隔兩軍,用虎翼陣圍擒不服者。”這些日子來,郭靖已將一部《武穆遺書》讀得滾瓜爛熟,鬥然間見了這兩行字,頓時醒悟,叫道:“怎地我如此愚拙,竟然計不及此,讀了兵書何用?”當即命軍中傳下令去。蒙古軍令嚴整,眾將士雖已多半飲醉,但一聞號令,立即被甲上馬,片刻之間,已整整齊齊的列成陣勢。
  郭靖令中軍點鼓三通,號角聲響,前陣發喊,向東北方沖去。馳出數裏,哨探報道,大王子和二王子的親軍兩陣對圓,已在廝殺,只聽呵呼、呵呼之聲已然響起。郭靖心中焦急:“只怕我來遲了一步,這場大禍終於阻止不了。”忙揮手發令,萬人隊的右後天軸三隊沖上前去,右後地軸三隊列後為尾,右後天沖,右後地沖,西北風,東北風各隊居右列陣,左軍相應各隊居左,隨著郭靖軍中大纛,布成蛇蟠之陣,向前猛沖過去。術赤與察合台屬下各有二萬餘人,正手舞長刀接戰,郭靖這蛇蟠陣突然自中間疾馳而至,軍容嚴整。兩軍一怔之下,微見散亂。只聽得察合台揚聲大呼:“是誰?是誰?是助我呢,還是來助術赤那雜種?”郭靖不理,令旗揮動,各隊旋轉,蛇蟠陣登時化為虎翼陣,陣面向左,右前天沖四隊居為前首,其餘各隊從察合台軍兩側包抄了上來,只左天前沖二隊向著術赤軍,守住陣腳。察合台這時已看清楚是郭靖旗號,高聲怒罵:“我早知賊南蠻不是好人。”下令向郭靖軍沖殺。但那虎翼陣變化精微,兩翼威力極盛,乃當年韓信在垓下大破項羽時所創。兵法雲:“十則圍之。”本來須有十倍兵力,方能包圍敵軍,但此陣極盡變幻,竟能以少圍多。察合台的部眾見郭靖一小隊一小隊的縱橫來去,不知有多少人馬,心中各存疑懼。片刻之間,察合台的二萬餘人已被割裂阻隔,左右不能相救。他們與術赤軍相戰之時,鬥志原本極弱,一來對手都是族人,大半交好相識,二來又怕大汗責罵,這時被郭靖軍沖得亂成一團,更是無心拚鬥,只聽得郭靖中軍大聲叫道:“咱們都是蒙古兄弟,不許自相殘殺。快拋下刀槍弓箭,免得大汗責打斬首。”眾將士正合心意,紛紛下馬,投棄武器。察合台領著千餘親信,向郭靖中軍猛沖,只聽三聲鑼響,八隊兵馬從八方圍到,零時地下盡都布了絆馬索,千餘人一一跌下馬來。那八隊人四五人服侍一個,將察合台的親信掀在地下,都用繩索反手縛了。
  術赤見郭靖揮軍擊潰了察合台,不由得又驚又喜,正要上前敘話,突聽號角聲響,郭靖前隊變後隊,後隊變前隊,四下裏圍了上來。術赤久經陣戰,但見了這等陣仗,也是驚疑不已,急忙喝令拒戰,卻見郭靖的萬人隊分作十二小隊,不向前沖,反向後卻。術赤更是奇怪,哪知道這十二隊分為大黑子、破敵醜、左突寅、青蛇卯、摧凶辰、前沖巳、大赤午、先鋒未、右擊申、白雲酉、決勝戌、後衛亥,按著十二時辰,奇正互變,奔馳來去。十二隊陣法倒轉,或右軍左沖,或左軍右擊,一番沖擊,術赤軍立時散亂。不到一頓飯工夫,術赤也是軍潰被擒。術赤想起初遇郭靖時曾將他鞭得死去活來,察合台想起當時曾嗾使猛犬咬他,都怕他乘機報複,驚嚇之下,酒都醒了,又怕父王重責,心中均悔恨不已。
  郭靖擒了兩人,心想自己究是外人,做下了這件大事,也不知是禍是福,正要去和窩闊台、拖雷協議,突聽號角大鳴,火光中大汗的九旄大纛遠遠馳來。
  成吉思汗酒醒後得報二子統兵拚殺,驚怒交迸之下,不及穿衣披甲,散著頭發急來阻止。馳到臨近,只見兩軍將士一排排坐在地下,郭靖的騎軍監視在側,又見二子雖然騎在馬上,每人都被八名武士執刀圍住,不禁大奇。郭靖上前拜伏在地,稟明原由。成吉思汗見一場大禍竟被他消弭於無形,欣喜不已。他趕來之時,心想兩子所統蒙古精兵自相殘殺,必已死傷慘重,兩個兒子說不定都已屍橫就地,豈知兩子無恙,三軍俱都完好,實是喜出望外。當即大集諸將,把術赤與察合台狠狠責罵了一頓,重賞郭靖和他屬下將士,對郭靖道:“你還說不會帶兵打仗?這一仗的功勞,可比打下金國的中都還大。敵人的城池今天打不下,明天還可再打。我的兒子和精兵若是死了,怎麽還活得轉來?”郭靖將所得的金銀牲口都分給了士卒,一軍之中,歡聲雷動。諸將見郭靖立了大功,都到他營中賀喜。郭靖送了來客後,取出魯有腳交來的字條細看,見字跡扭曲,甚是拙劣,多半確是魯有腳所寫,但又起疑心:“蛇蟠、虎翼兩陣,我雖用以教練士卒,卻未和魯長老說起過陣勢的名字,我向他請教兵書上的疑難,也沒和這幾個陣勢是有關的。他怎知有此兩陣?難道是偷讀了我的兵書?”當下將魯有腳請到帳中,說道:“魯長老,這兵書你若愛看,我借給你就是。”魯有腳笑道:“窮叫化這一輩子是決計不會做將軍的,帶領些小叫化也不用講兵法,兵書讀了無用。”郭靖指著字條道:“你怎知蛇蟠、虎翼之陣?”魯有腳道:“官人曾與小人說過,怎地忘了?”郭靖知他所言不實,越想越是奇怪,始終不明他隱著何事。次日成吉思汗升帳點將。前軍先鋒由察合台、窩闊台統領;左軍由術赤統領;右軍由郭靖統領。前、左、右三軍各是三個萬人隊。成吉思汗帶同拖雷,自將主軍六個萬人隊隨後應援。每名軍士都攜馬數匹,交替乘坐,以節馬力,將官攜馬更多。十五個萬人隊,馬匹將近百萬。
  號角齊鳴,鼓聲雷動,先鋒前軍三萬,士壯馬騰,浩浩蕩蕩的向西進發。大軍漸行漸遠,入花剌子模境後,一路勢如破竹。摩訶末兵力雖眾,卻遠不是蒙古軍的敵手。郭靖攻城殺敵,也立了不少功勞。
第三十七回 從天而降

  這一日郭靖駐軍那密河畔,晚間正在帳中研讀兵書,忽聽帳外喀的一聲輕響,帳門掀處,一人鑽了進來。帳前衛兵上前喝止,被那人手臂輕揮,一一點倒在地。那人擡頭而笑,燭光下看得明白,正是西毒歐陽鋒。郭靖離中土萬里,不意在此異邦絕域之地竟與他相遇,不禁驚喜交集,躍起身來,叫道:“黃姑娘在哪里?”歐陽鋒道:“我正要問你,那小丫頭在哪里?快交出人來!”郭靖聽了此言,喜不自勝:“如此說來,蓉兒尚在人世,而且已逃脫他的魔手。”歐陽鋒厲聲又問:“小丫頭在哪里?”郭靖道:“她在江南隨你而去,後來怎樣?她……她很好嗎?你沒害死她,這可真要多謝你啦!我……我真要謝謝你。”說著忍不住喜極而泣。歐陽鋒知他不會說謊,但從諸般跡象看來,黃蓉必在郭靖營中,何以他全然不知,一時思之不解,盤膝在地上舖著的氈上坐了。郭靖拭了眼淚,解開衛兵的穴道,命人送上乳酒酪茶。歐陽鋒喝了一碗馬乳酒,說道:“傻小子,我不妨跟你明言。那丫頭在嘉興府鐵槍廟中確是給我拿往了,哪知過不了幾天就逃走了。”郭靖大喜叫好,說道:“她聰明伶俐,若是想逃,定然逃得了。她是怎生逃了的?”歐陽鋒恨恨的道:“在太湖邊歸雲莊上……,呸,說他作甚,總之是逃走了。”郭靖知他素來自負,這等失手受挫之事豈肯親口說出,當下也不再追問,得知黃蓉無恙心中喜樂不勝,只是大叫:“好極!好極!”歐陽鋒道:“好甚麽?她逃走之後,我緊追不舍,好幾次差點就抓到了,總是給她狡猾兔脫。但我追得緊急,這丫頭卻也沒能逃赴桃花島去。我們兩個一追一逃,到了蒙古邊界,忽然失了她的蹤跡。我想她定會到你軍中,於是反過來使個守株待兔之計。”郭靖聽說黃蓉到了蒙古,更是驚喜交集,忙問:“你見到了她沒有?”歐陽鋒怒道:“若是見到了,我還不抓回去?我日夜在你軍中窺伺,始終不見這丫頭人影。傻小子,你到底在搗甚麽鬼?”郭靖呆了半晌,道:“你日夜在我軍中窺伺?我怎地半點也不知道?”歐陽鋒笑道:“我是你天前沖隊中的一名西域小卒。你是主帥,怎認得我?”蒙古軍中本多俘獲的敵軍,歐陽鋒是西域人,混在軍中,確是不易為人察覺。郭靖聽他這麽說,不禁駭然,心想:“他若要傷我,我這條命早已不在了。”喃喃的道:“你怎說蓉兒在我軍中?”歐陽鋒道:“你擒大汗二子,攻城破敵,若不是那丫頭從中指點,憑你這傻小子就辦得了?可是這丫頭從不現身,那也當真奇了。現下只得著落在你身上交出人來。”郭靖笑道:“倘若蓉兒現身,那我真是求之不得。可是你倒想想,我能不能將她交給你?”歐陽鋒道:“你不肯交人,我自有對付之道。你雖手綰兵符,統領大軍,可是在我歐陽鋒眼中,嘿嘿,這帳外帳內,就如無人之境,要來便來,要去便去,誰又阻得了我?”郭靖點點頭,默然不語。歐陽鋒道:“傻小子,咱倆訂個約怎樣?”郭靖道:“訂甚麽約?”歐陽鋒道:“你說出她的藏身之處,我擔保決不傷她一毫一發。你若不說,我慢慢總也能找到,那時候啊,哼哼,可就沒甚麽美事啦。”郭靖素知他神通廣大,只要黃蓉不在桃花島藏身,總有一日能給他找著擒去,這番話卻也不是信口胡吹,沈吟了片刻,說道:“好,我跟你訂個約,但不是如你所說。”歐陽鋒道:“你要如何?”郭靖道:“歐陽先生,你現下功夫遠勝於我,可是我年紀比你小,總有一天,你年老力衰,會打我不過。”郭靖以前叫他“歐陽伯伯”,但他害死了五位恩師,仇深似海,那“伯伯”兩字是再也不會出口了。
  歐陽鋒從未想到“年老力衰”四字,給他一提,心中一凜:“這傻小子這幾句話倒也不傻。”說道:“那便怎樣?”郭靖道:“你與我有殺師深仇,此仇不可不報,你便走到天邊,我也總有一日要找上你。”
  歐陽鋒仰頭哈哈大笑,說道:“乘著我尚未年老力衰,今日先將你斃了!”語聲甫畢,雙腿一分,人已蹲起,雙掌排山倒海般劈將過來。此時郭靖早已將《九陰真經》上的《易筋鍛骨篇》練成,既得一燈大師譯授了真經總綱,經上其他的功夫也已練了不少,內力的精純渾厚更是大非昔比,身子略側,避開掌勢,回了一招“見龍在田”。歐陽鋒回掌接住,這降龍十八掌的功夫他本知之已稔,又知郭靖得洪七公真傳,掌力極強,但讓之自己終究還差著一截,不料這下硬接硬架,身子竟然微微晃動。高手對掌,只要真氣稍逆,立時會受重傷,他略有大意,險些輸在郭靖手裏,不由得吃了一驚:“只怕不等我年老力衰,這小子就要趕上我了。”當即左掌拍出。
  郭靖又側身避過,回了一掌。這一招歐陽鋒卻不再硬接,手腕回勾,將他掌力卸開。郭靖不明他掌力運用的秘奧,只道他是消解自己去招,哪知歐陽鋒寓攻於守,一勾之中竟是蓄有回力,郭靖只覺一股大力撲面而來,閃避不及,只得伸右掌抵住。要論到兩人功力,郭靖仍略遜一籌,此時形勢,已與當日臨安皇宮水簾洞中抵掌相似,雖然郭靖已能支援較久,但時刻長了,終究非死即傷。歐陽鋒依樣葫蘆,再度將他誘入彀中,心下正喜,突覺郭靖右掌微縮,勢似不支,當即掌上加勁,哪知他右掌輕滑,竟爾避開,歐陽鋒猛喝一聲,掌力疾沖而去,心想:“今日是你死期到了。”
  眼見指尖要掃到他胸前,郭靖左掌橫過,在胸口一擋,右手食指伸出,猛向歐陽鋒太陽穴點去。這是他從一燈大師處見到的一陽指功夫,但一燈大師並未傳授,他當日只見其形,全不知其中變化訣竅,此時危急之下,以雙手互搏之術使了出來。一陽指正是蛤蟆功的克星,歐陽鋒見到,如何不驚?立即躍後避開,怒喝:“段智興這老兒也來跟我為難了?”其實郭靖所使指法並非真是一陽指,如何能破蛤蟆功,但歐陽鋒大驚之下,不及細辨,待得躍開,才想起這一陽指後招無窮,怎麽他一指戳過,就此縮手,想是並未學全,不等郭靖回答,雙掌一上一下,一放一收,鬥然擊出。這一下來得好快,郭靖念頭未轉,已然縱身躍起,只聽得喀喇一聲巨響,帳中一張矮幾已被西毒雙掌劈成數塊。
  歐陽鋒重占上風,次掌繼發,忽覺身後風聲颯然,有人偷襲,當下竟不轉身,左腿向後反踢。身後那人也是舉腿踢來,雙足相交,那人一交摔了出去,但腿骨居然並未折斷,倒是大出歐陽鋒意料之外。他回過身來,只見帳們處站著三個年老乞丐,原來是丐幫的魯、簡、梁三長老。魯有腳縱身躍起,雙臂與簡、梁二人手臂相挽,這是丐幫中聚眾禦敵、以弱抗強之術,當日君山大會選立幫主,丐幫就曾以這功夫結成人牆,將郭靖與黃蓉逼得束手無策。
  歐陽鋒從未和這三人交過手,但适才對了一腳,已試出魯有腳內力不弱,其餘二丐想來也都相類,自己與郭靖單打獨鬥雖穩操勝券,但加上一群臭叫化,自己就討不了好去,當下哈哈一笑,說道:“傻小子,你功夫大進了啊!”曲起雙腿,雙膝坐在氈上,對魯有腳等毫不理會,說道:“你要和我訂甚麽約,且說來聽聽。”郭靖道:“你要黃姑娘給你解釋《九陰真經》,她肯與不肯,只能由她,你不能傷她毫發。”歐陽鋒笑道:“她若肯說,我原本捨不得加害,難道黃老邪是好惹的麽?但她如堅不肯說,豈不許我小小用點兒強?”郭靖搖頭道:“不許。”歐陽鋒道:“你要我答應此事,以甚麽交換?”郭靖道:“從今而後,你落在我手中之時,我饒你三次不死。”
  歐陽鋒站起身來,縱聲長笑。笑聲尖厲奇響,遠遠傳送出去,草原上的馬匹聽了,都嘶鳴起來,好一陣不絕。
  郭靖雙眼凝視著他,低聲道:“這沒甚麽好笑。你自己知道,總有一日,你會落入我的手中。”
  歐陽鋒雖然發笑,其實卻也當真忌憚,暗想這小子得知《九陰真經》秘奧,武功進境神速,委實輕視不得,口中笑聲不絕,心下計議已定,笑道:“我歐陽鋒竟要你這臭小子相饒?好罷,咱們走著瞧。”郭靖伸出手掌,說道:“丈夫一言。”歐陽鋒笑道:“快馬一鞭。”在他掌上輕拍了三下。這三擊掌相約是宋人立誓的儀式,若是負了誓言,終身為人不齒。三掌擊過,歐陽鋒正要再盤問黃蓉的蹤跡,一瞥眼間,忽在營帳縫中見有一人在外飛掠而過,身法快捷異常,心中一動,急忙揭帳而出,卻已不見人影。他回過頭來,說道:“十日之內,再來相訪,且瞧是你饒我,還是我饒你?”說罷哈哈大笑,倏忽之間,笑聲已在十數丈外。
  魯、簡、梁三長老相顧駭然,均想:“此人武功之高,世所罕有,天怪能與洪幫主齊名當世。”郭靖將歐陽鋒來訪的原由向三人說了。魯有腳道:“他說黃幫主在咱們軍中,全是胡說八道。倘若黃幫主在此,咱們豈能不知?再說……”郭靖坐了下來,一手支頤,緩緩道:“我卻想他的話也很有些道理。我常常覺得,黃姑娘就在我的身邊,我有甚麽疑難不決之事,她總是給我出個極妙的主意。只是不管我怎麽想念,卻始終見不著她。”說到這裏眼眶中已充滿淚水。魯有腳勸道:“官人也不須煩惱,眼下離別一時,日後終能團聚。”郭靖道:“我得罪了黃姑娘,只怕她再也不肯見我。不知我該當如何,方能贖得此罪?”魯、簡、梁三人相顧無語。郭靖又道:“縱使她不肯和我說話,只須讓我見上一面,也好令我稍解思念的苦楚。”簡長老道:“官人累了,早些安歇。明兒咱們須得計議個穩妥之策,防那歐陽鋒再來滋擾。”次日大軍西行,晚開安營後,魯有腳進帳道:“小人年前曾在江南得到一畫,想我這等粗野鄙夫,怎領會得畫中之意?官人軍中寂莫,正可慢慢鑒賞。”說著將一卷畫放在案上。郭靖打開一看,不由得呆了,只見紙上畫著一個簪花少女,坐在布機上織絹,面目宛然便是黃蓉,只是容顏瘦損,顰眉含眄,大見憔悴。郭靖怔怔的望了半晌,見畫邊又提了兩首小詞。一詞雲:“七張機,春蠶吐盡一生絲,莫教容易裁羅綺。無端剪破,仙鸞彩鳳,分作兩邊衣。”另一詞雲:“九張機,雙飛雙葉又雙枝,薄情自古多離別。從頭到底,將心縈系,穿過一條絲。”這兩首詞自是模仿瑛姑“四張機”之作,但苦心密意,語語雙關,似又在“四張機”之上。郭靖雖然難以盡解,但“薄情自古多離別”等淺顯句子卻也是懂的,回味半日,心想:“此畫必是蓉兒手筆,魯長老卻從何處得來?”擡頭欲問時,魯有腳早已出帳。郭靖忙命親兵傳他進來。魯有腳一口咬定,說是在江南書肆中購得。郭靖就算再魯鈍十倍,也已瞧出這中間定有玄虛,魯有腳是個粗魯豪爽的漢子,怎會去買甚麽書畫?就算有人送他,他也必隨手拋棄。他在江南書肆中購得的圖畫,畫中的女子又怎會便是黃蓉?只是魯有腳不肯吐露真相,卻也無可奈何。正沈吟間,簡長老走進帳來,低聲道:“小人适才見到東北角上人影一晃,倏忽間不知去向,只怕歐陽鋒那老賊今晚要來偷襲。”郭靖道:“好,咱們四人在這裏合力擒拿。”簡長老道:“小人有條計策,官人瞧著是否使得。”郭靖道:“想必是好的,請說罷。”簡長老道:“這計策說來其實平常。咱們在這裏掘個深坑,再命二十名士卒各負沙包,守在帳外。那老賊不來便罷,若是再來與官人羅皂,管教他有來無去。”郭靖大喜,心想歐陽鋒素來自負,從不把旁人放在眼裏,此計雖舊,對付他倒是絕妙。當下三長老督率士兵,在帳中掘了個深坑,坑上蓋以毛氈,氈上放了張輕便木椅。二十名健卒各負沙包,伏在帳外。沙漠中行軍常須掘地取水,是以帳中掘坑,毫不引人注目。
  安排已畢,郭靖秉燭相候。哪知這一晚歐陽鋒竟不到來,次日安營後,三長老又在帳中掘下陷阱,這晚仍無動靜。到第四天晚上,郭靖耳聽得軍中刁鬥之聲此起彼息,心中也是思潮起伏。猛聽得帳外如一葉落地,歐陽鋒縱聲長笑,踏進帳來,便往椅中坐落。
  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他連人帶椅跌入坑中。這陷阱深達七八丈,徑窄壁陡,歐陽鋒功夫雖高,落下後急切間哪能縱得上來?二十名親兵從帳邊蜂湧搶出,四十個大沙包迅即投入陷阱,盡數壓在歐陽鋒身上。
  魯有腳哈哈大笑,叫道:“黃幫主料事如神……”簡長老向他瞪了一眼,魯有腳急忙住口。郭靖忙問:“甚麽黃幫主?”魯有腳道:“小人說溜了嘴,我是說洪幫主。若是洪幫主在此,定然歡喜。”郭靖凝目瞧他,正要再問,突然帳外親兵發起喊來。郭靖與三長老急忙搶出,只見眾親兵指著地下,喧嘩叫嚷。郭靖排眾看時,見地下一個沙堆漸漸高起,似有甚麽物事要從底下湧出,登時醒悟:“歐陽鋒好功夫,竟要從地下鑽將上來。”當即發令,數十名騎兵翻身上馬,往沙堆上踹去。眾騎兵連人帶馬份量已然不輕,再加奔馳起落之勢,歐陽鋒武功再強,也是禁受不起,只見沙堆緩緩低落,但接著別處又有沙堆湧起。眾騎兵見何處有沙堆聳上,立時縱馬過去踐踏,過不多時,不再有沙堆隆起,想是他支援不住,已然閉氣而死。郭靖命騎兵下馬掘屍。此時已交子時,眾親兵高舉火把,圍成一圈,十余名兵士舉鏟挖沙,挖到丈餘深處,果見歐陽鋒直挺挺站在沙中。此處離帳中陷坑已有數丈之遙,雖說沙地甚是松軟,但他竟能憑一雙赤手,閉氣在地下挖掘行走,有如鼴鼠一般,內功之強,確是罕見罕聞。眾士卒又驚又佩,將他擡了起來,橫放地下。魯有腳探他已無鼻息,但摸他胸口卻尚自溫暖,便命人取鐵鏈來捆縛,以防他醒轉後難制。哪知歐陽鋒在沙中爬行,頭頂始終被馬隊壓住,無法鑽上,當下假裝悶死,待上來時再圖逃走。這時他悄沒聲的呼吸了幾下,見魯有腳站在身畔,大聲命人取鏈,突然躍起,大喝一聲,伸手扣住了魯有腳右手脈門。這一下變起倉卒,死屍復活,眾人都是大吃一驚。郭靖卻已左手按住歐陽鋒背心“陶道穴”,右手按住他腰間“脊中穴”。這兩個穴道都是人身背後的大穴,他若非在沙下被壓得半死不活,筋疲力盡,焉能輕易讓人按中?他一驚之下,欲待反手拒故,只覺穴道上微微一麻,知道郭靖留勁不發,若是他掌力送出,自己髒腑登時震碎,何況此時手足酸軟,就算並非要穴被制,與郭靖平手相鬥也是萬萬不敵,只得放開了魯有腳手腕,挺立不動。
  郭靖道:“歐陽先生,請問你見到了黃姑娘麽?”歐陽鋒道:“我見到她的側影,這才過來找她。”郭靖道:“你當真看清楚了?”歐陽鋒恨恨的道:“若非鬼丫頭在此,諒你也想不出這裝設陷阱的詭計。”郭靖呆了半晌,道:“你去罷,這次饒了你。”右掌輕送,將他彈出丈餘之外。他忌憚歐陽鋒了得,如若貿然放手,只怕他忽施反擊。
  歐陽鋒回過身來,冷然道:“我和小輩單打獨鬥,向來不使兵刃。但你有鬼丫頭暗中相助,詭計多端,此例只好破了。十日之內,我攜蛇杖再來。杖頭毒蛇你親眼見過,可須小心了。”說罷飄然而去。郭靖望著他的背影倏忽間在黑暗中隱沒,一陣北風過去,身上登感寒意,想起他蛇杖之毒,杖法之精,不禁栗栗危懼,自己雖跟江南六怪學過多般兵刃,但俱非上乘功夫,欲憑赤手對付毒杖,那是萬萬不能,但若使用兵器,又無一件擅長。一時徬徨無計,擡頭望天,黑暗中但見白雪大片大片的飄下。回到帳中不久,寒氣更濃。親兵生了炭火,將戰馬都牽入營帳避寒。丐幫眾人大都未攜皮衣,突然氣候酷寒,只得各運內力抵禦。郭靖急令士卒宰羊取裘,不及硝制,只是擦洗了羊血,就令幫眾披在身上。
  次日更冷,地下白雪都結成了堅冰。花剌子模軍乘寒來攻,郭靖早有防備,以龍飛陣大勝了一仗,連夜踐雪北追。古人有詩詠寒風西征之苦雲:“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又雲:“虜塞兵氣連雲屯,戰場白骨纏草根。劍河風急雲片闊,沙口石凍馬蹄脫。”郭靖久在漠北,向習寒凍,倒也不以為苦,但想黃蓉若是真在軍中,她生長江南,如何經受得起?不由得愁思倍增。翌晚宿營後他也不驚動將士,悄悄到各營察看,但查遍了每一座營帳,又哪里有黃蓉的影子?
  回到帥帳,卻見魯有腳督率士兵,正在地下掘坑,郭靖道:“這歐陽鋒狡猾得緊,吃了一次虧,第二次又怎再能上鉤?”魯有腳道:“他料想咱們必使別計,哪知咱們卻給他來個依樣葫蘆。這叫作虛者實之,實者虛之,虛虛實實,人不可測。”郭靖橫了他一眼,心道:“你說帶領小叫化不用讀兵法,這兵書上的話,卻又記得好熟。”魯有腳道:“但如再用沙包堆壓,此人必有解法。咱們這次給他來個同中求異。不用沙包,卻用滾水澆淋。”郭靖見數十名親兵在帳外架起二十餘隻大鐵鍋,將凍成堅冰的一塊塊白雪用斧頭敲碎,鏟入鍋中,說道:“那豈不活活燙死了他?”魯有腳道:“官人與他相約,若是他落入官人手中,你饒他三次。但如一下子便燙死了,算不得落入官人手中,要饒也無從饒起,自不能說是背約。”過不多時,深坑已然掘好,坑上一如舊狀,舖上毛氈,擺了張木椅。帳外眾親兵也已在鍋底生起了柴火,燒冰化水,只是天時實是寒冷過甚,有幾鍋柴薪添得稍緩,鍋面上轉眼又結起薄冰。魯有腳不住價催促:“快燒,快燒!”突然間雪地裏人影一閃,歐陽鋒舉杖挑開帳門,叫道:“傻小子,這次再有陷阱,你爺爺也不怕了!”說著飛身而起,穩穩往木椅上一坐。魯、簡、梁三長老料不到歐陽鋒來得這般快法,此時鍋中堅冰初熔,尚只是一鍋鍋冰涼的雪水,莫說將人燙死,即是用來洗個澡也嫌太冷,眼見歐陽鋒往椅上一坐,不禁連珠價叫苦。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歐陽鋒大罵聲中,又是連人帶椅的落入陷阱。此時連沙包也未就手,以歐陽鋒的功夫,躍出這小小陷阱真是易如反掌,三長老手足無措,只怕郭靖受害,齊叫:“官人,快出帳來。”忽聽背後一人低喝道:“倒水!”魯有腳聽了這聲音,不須細想,立即遵從,叫道:“倒水!”眾親兵擡起大鍋,猛往陷阱中潑將下去。
  歐陽鋒正從阱底躍起,幾鍋水忽從頭頂瀉落,一驚之下,提著的一口氣不由得松了,身子立即下墮。他將蛇杖在阱底急撐,二次提氣又上,這次有了防備,頭頂灌下來的冷水雖多,卻已沖他不落。哪知天時酷寒,冷水甫離鐵鍋,立即結冰,歐陽鋒躍到陷阱中途,頭上腳底的冷水都已凝成堅冰。他上躍之勁極是猛烈,但堅冰硬逾鋼鐵,咚的一下,頭上撞得甚是疼痛,欲待落下後蓄勢再沖,雙腳卻已牢牢嵌在冰裏,動彈不得。他這一驚非同小可,大喝一聲,運勁猛力掙紮,剛把雙腳掙松,上半身又已被冰裹住。
  眾親兵于水灌陷阱之法事先曾演練純熟,四人擡鍋倒水後退在一旁,其餘四人立即上前遞補,此來彼去,猶如水車一般,迅速萬分。只怕滾水濺潑開來燙傷了,各人手上臉上都裹布相護。豈知雪水不及燒滾,冷水亦能團敵,片刻之間,二十餘大鍋雪水灌滿了陷阱,結成一條四五丈長、七尺圓徑的大冰柱。這一下誤打誤撞,竟然一舉成功,眾人都是驚喜交集。三長老督率親兵,鏟開冰柱旁的泥沙,垂下巨索縛住,趕了二十匹馬結隊拉索,那冰柱拖將上來。
  四營將士得訊,均到主帥帳前觀看奇景。眾人一齊用力,豎起冰柱。火把照耀下但見歐陽鋒露齒怒目,揮臂擡足,卻是困在冰柱中段,半點動彈不得。眾將士歡聲雷動。魯有腳生怕歐陽鋒內功精湛,竟以內力熔冰攻出,命親兵繼續澆水潑上,將那冰柱加粗。郭靖道:“我曾和他立約,要相饒三次不殺。打碎冰柱,放了他罷!”三長老都感可惜,但豪傑之士無不重信守義,當下也無異言。
  魯有腳提起鐵錘正要往冰柱上擊去,簡長老叫道:“且慢!”問郭靖道:“官人,以這歐陽鋒的功力,在這冰柱中支援得幾時?”郭靖道:“一個時辰諒可挨到,過此以外,只怕性命難保了。”簡長老道:“好,咱們過一個時辰再放他。性命能饒,苦頭卻不可不吃。”郭靖想起殺師之仇,點頭稱是。訊息傳到,別營將士也紛紛前來觀看。郭靖對三長老道:“自古道:士可殺不可辱。此人雖然奸惡,究是武學宗師,豈能任人嬉笑折辱?”當下命士卒用帳篷將冰柱遮住,派兵守禦,任他親貴大將亦不得啟帳而觀。
  過了一個時辰,三長老打碎冰柱,放歐陽鋒出來。歐陽鋒盤膝坐在地下,運功良久,嘔出三口黑血,恨恨而去。郭靖與三長老見他在冰中困了整整一個時辰,雖然神情委頓,但隨即來去自如,均各歎服。
  這一個時辰之中,郭靖一直神情恍惚,當時只道是歐陽鋒在側,以致提心吊膽,但破冰釋人之後,在帳中亦自難以寧靜。他坐下用功,鎮攝心神,約莫一盞茶時分,萬念俱寂,心地空明,突然之間,想到了适才煩躁不安的原因。原來當魯有腳下令倒水之前,他清清楚楚的聽到一人低喝:“倒水!”這聲音熟悉異常,竟有八九分是黃蓉的口音,只是當時正逢歐陽鋒落入陷阱,事勢緊急,未及留心,但此後這“倒水”兩個字的聲音,似乎始終在耳邊縈繞不去,而心中卻又捉摸不著。他躍起身來,脫口叫道:“蓉兒果然是在軍中。我盡集將士,不教漏了一個,難道還查她不著?”但隨即轉念:“她既不肯相見,我又何必苦苦相逼?”展開圖畫,呆望畫中少女,心中悲喜交集。靜夜之中,忽聽遠處快馬馳來,接著又聽得親衛喝令之聲,不久使者進帳,呈上成吉思汗的手令。原來蒙古大軍分路進軍,節節獲勝,再西進數百里,即是花剌子模的名城撒麻爾罕。成吉思汗哨探獲悉,此城是花剌子模的新都,結集重兵十余萬守禦,城精糧足,城防完固,城牆之堅厚更是號稱天下無雙,料得急切難拔,是以傳令四路軍馬會師齊攻。次晨郭靖揮軍沿那密河南行。軍行十日,已抵撒麻爾罕城下。城中見郭靖兵少,全軍開關出戰,卻被郭靖布下風揚、雲垂兩陣,半日之間,殺傷了敵人五千餘名。花剌子模軍氣為之奪,敗回城中。第三日成吉思汗大軍,以及術赤、察合台兩軍先後到達。十余萬人四下環攻,哪知撒麻爾罕城牆堅厚,守禦嚴密,蒙古軍連攻數日,傷了不少將士,始終不下。
  又過一日,察合台的長子莫圖根急於立功,奮勇迫城,卻被城上一箭射下,貫腦而死。成吉思汗素來鐘愛此孫,見他陣亡,悲怒無已。親兵將王孫的屍體擡來,成吉思汗眼淚撲簌而下,抱在懷中,將他頭上的長箭用力拔出,只見那箭狼牙雕翎、箭杆包金,刻著“大金趙王”四字。左右識得金國文字的人說了,成吉思汗怒叫:“啊,原來是完顏洪烈這奸賊!”躍上馬背,傳令道:“大小將士聽著:任誰鼓勇先登,破城擒得完顏洪烈為王孫復仇,此城子女玉帛,盡數賞他。”一百名親兵站在馬背之上,將大汗的命令齊聲喊出。三軍聽到,盡皆振奮踴躍,一時箭如飛蝗,殺聲震天,或疊土搶登,或豎立雲梯,或拋擲鉤索攀援,或擁推巨本沖門。但城中將士百計守禦,攻到傍晚,蒙古軍折了四千餘人,撒麻爾罕城卻仍是屹立如山。成吉思汗自進軍花剌子模以來,從無如此大敗,當晚在帳中悲痛愛孫之亡,怒如雷霆。郭靖回帳翻閱《武穆遺書》,要想學一個攻城之法,但那撒麻爾罕的城防與中國大異,遺書所載的戰法均無用處。郭靖請魯有腳入帳商議,知他必去就教黃蓉,待他辭出後悄悄跟隨,豈知魯有腳前後布滿丐幫幫眾,一見郭靖便都大聲喝令敬禮。郭靖尋思:“這當然又是蓉兒的計謀,唉,她總有避我之法,我的一舉一動,無不在她料中。”過了一個多時辰,魯有腳回報道:“這大城急切難攻,小人也想不出妙計。且過幾日,看敵軍有無破綻,再作計較。”郭靖點頭不語。他初離蒙古南下之時,只是個渾渾噩噩,誠樸木訥的少年,但一年來叠經憂患,數歷艱險,見識增進了不少,這晚在帳中細細咀嚼畫上兩首詞的詞義,但覺纏綿之情不能自已,心想:“蓉兒決非對我無情,定是在等我謝罪。只是我生來愚蠢,卻不知如何補過,方合她的心意。”想到此處,不禁煩惱不已。這晚睡在帳中,翻來覆去思念此事,直到三更過後,才迷迷糊糊的睡去,夢中卻與黃蓉相遇,當即問她該當如何謝罪,只見她在自己耳邊低聲說了幾句。郭靖大喜,便即醒轉,卻已記不起她說的是幾句甚麽話。他苦苦思索,竟連一個字也想不起來,要待再睡,得以與黃蓉重在夢中相會,卻偏偏又睡不著了。焦急懊悶之下,連敲自己腦袋,突然間靈機一動:“我記不起來,難道不能再問她?”大叫:“快請魯長老進帳。”魯有腳只道有甚麽緊急軍務,披著羊裘赤足趕來。郭靖道:“魯長老,我明晚無論如何要與黃姑娘相見,不管是你自己想出來的也好,還是去和別人商量也好,限你明日午時之前,給我籌劃一條妙策。”魯有腳吃了一驚,說道:“黃幫主不在此間,官人怎能與她相見?”郭靖道:“你神機妙算,定有智計。明日午時若不籌劃妥善,軍法從事。”自覺這幾句話太也蠻橫,不禁暗暗好笑。
  魯有腳欲待抗辯,郭靖轉頭吩咐親兵:“明日午時,派一百名刀斧手帳下伺候。”親兵大聲應了。魯有腳愁眉苦臉,轉身出帳。次日一早大雪,城牆上堅冰結得滑溜如油,如何爬得上去?成吉思汗收兵不攻,心想此時甫入寒冬,此後越來越冷,非至明春二三月不能轉暖,如舍此城而去,西進時在後路留下這十幾萬敵軍精兵,隨時會被截斷歸路,腹背受敵;但若屯兵城下,只怕敵人援軍雲集,倘是寡不敵眾,一戰而潰,勢不免覆軍異域,匹馬無歸。他負著雙手在帳外來回踱步,徬徨無計,望著城牆邊那座高聳入雲的雪峰皺起了眉頭出神。眼見這雪峰生得十分怪異,平地鬥然拔起,孤零零的聳立在草原之上,就如一株無枝無葉的光幹大樹,是以當地土人稱之為“禿木峰”。撤麻爾罕城倚峰而建,西面的城牆借用了一邊山峰,營造之費既省,而且堅牢無比,可見當日建城的將作大匠極具才智。這山峰陡削異常,全是堅石,草木不生,縱是猿猴也決不能攀援而上。撒麻爾罕得此屏障,真是固若金湯。成吉思汗心想:“我自結發起事,大小數百戰,從未如今日之困,難道竟是天絕我麽?”眼見大雪紛紛而下,駝馬營帳盡成白色,城中卻是處處炊煙,不由得更增愁悶。郭靖卻另有一番心事,只怕這蠻幹之策被黃蓉一舉輕輕消解,再說魯有腳若是當真不說,自己也決不能將他斬首。時近正午,他沈著臉坐在帳中,兩旁刀斧手各執大刀侍立,只聽得軍中號角吹起,午時已屆。魯有腳走進帳來,說道:“小人已想得一個計策,但怕官人難以照計行事。”郭靖大喜,說道:“快說,就是要我性命也成,有甚麽難行?”魯有腳指著禿木峰的峰頂道:“今晚子時三刻,黃幫主在峰頂相候。”郭靖一呆,道:“她怎上得去?你莫騙我。”魯有腳道:“我早說官人不肯依言,縱然想得妙計,也是枉然。”說罷打了一躬,轉身出帳。郭靖心想:“果然蓉兒隨口一句話,就叫我束手無策。這禿峰山比鐵掌山中指峰尚高數倍,蒙古的懸崖更是不能與之相比。難道峰上當真有甚麽神仙,能垂下繩子吊我上去麽?”當下悶悶不樂的遣去刀斧手,單騎到禿木峰下察看,但見那山峰上下便似一般粗細,峰周結了一層厚冰,晶光滑溜,就如當日凍困歐陽鋒的那根大冰柱一般,料想自有天地以來,除了飛鳥之外,決無人獸上過峰頂。他仰頭望峰,忽地拍的一聲,頭上皮帽跌落雪地,剎那間心意已決:“我不能和蓉兒相見,生不如死。此峰雖險,我定當捨命而上,縱然失足跌死了,也是為她的一番心意。”言念及此,心下登時舒暢。這晚他飽餐一頓,結束停當,腰中插了匕首,背負長索,天未全黑,便即舉步出帳。只見魯、簡、梁三長老站在帳外,說道:“小人送官人上峰。”郭靖愕然道:“送我上峰?”魯有腳道:“正是,官人不是與黃幫主有約,要在峰頂相會麽?”郭靖大奇,心道:“難道蓉兒並非騙我?”又驚又喜,隨著三人走到禿木峰下。只見峰下數十名親兵趕著數十頭牛羊相候。魯長老道:“宰罷!”一名親兵舉起尖刀,將一頭山羊的後腿割了下來,乘著血熱,按在峰上,頃刻間鮮血成冰,將一條羊腿牢牢的凍在峰壁,比用鐵釘釘住還要堅固。
  郭靖尚未明白此舉用意,另一名親兵又已砍下一條羊腿,粘上峰壁,比先前那條羊腿高了約有四尺。郭靖大喜,才知三長老是用羊腿建搭梯級,當斯酷寒,再無別法更妙於此。只見魯有腳縱身而起,穩穩站在第二條羊腿之上。簡長老砍下一條羊腿,向上擲去,魯有腳接住了又再粘上。過不多時,這“羊梯”已高達十餘丈,在地下宰羊傳遞上去,未及粘上峰壁,已然凍結。郭靖與三長老垂下長索,將活羊吊將上去,隨殺隨粘。待“羊梯”建至山峰半腰,罡風吹來比地下猛烈倍增,幸好四人均是武功高手,身子雖微微搖晃,雙腳在羊腿上站得極穩,兀自生怕滑溜失足,四人將長索縛在腰間,互為牽援,直忙到半夜,這“羊梯”才建到峰頂。三長老固然疲累之極,郭靖也已出了好幾身大汗。魯有腳喘了好幾口氣,笑道:“官人,這可饒了小人麽?”郭靖又是歉仄,又是感激,說道:“真不知該當如何報答三位才好。”魯有腳道:“這是幫主之令,再為難的事也當遵辦。誰教我們有這麽一位刁鑽古怪的幫主呢。”三長老哈哈大笑,面向山峰,緩緩爬下。郭靖望著三人一步步的平安隆到峰腰,這才回身,只見那山峰頂上景色瑰麗無比,萬年寒冰結成一片琉璃世界,或若瓊花瑤草,或似異獸怪鳥,或如山石嶙峋,或擬樹枝椏槎。郭靖越看越奇,贊歎不已。料想不久黃蓉便會從“羊梯”上峰,霎時之間不禁熱血如沸,面頰通紅,正自出神,忽聽身後格格一聲輕笑。這一笑登時教他有如雷轟電震,立即轉過身來,月光下只見一個少女似笑非笑的望著他,卻不是黃蓉是誰?郭靖雖明知能和她相見,但此番相逢,終究是乍驚乍喜,疑在夢中。兩人凝望片刻,相互奔近,不提防峰頂寒冰滑溜異常,兩人悲喜交集,均未留意,嗤嗤兩響,同時滑倒。郭靖生怕黃蓉跌傷,人未落地,運勁向前急縱,搶著將她抱住。兩人睽別經年,相思欲狂,此時重會,摟住了哪里還能分開?過了好一陣子,黃蓉輕輕掙脫,坐在一塊高凸如石凳的冰上,說道:“若不是見你想得我苦,才不來會你呢。”郭靖傻傻的望著她,半句話也說不出來。隔了良久,才叫了聲:“蓉兒。”黃蓉應了他一聲。郭靖喜悅萬分,又叫道:“蓉兒。”黃蓉笑道:“你還叫不夠麽?這些日子來,我雖不在你眼前,難道你每天不是叫我幾十遍麽?”郭靖道:“你怎知道?”黃蓉微笑道:“你見不著我,我卻常常見你。”郭靖道:“你一直在我軍中,幹麽不讓我相見?”黃蓉嗔道:“虧你還有臉問呢?你一知道我平安無恙,就會去和那華箏公主成親。我寧可不讓你知曉我的下落好。你道我是傻子麽?”郭靖聽她提到華箏的名字,狂喜之情漸淡,惆悵之心暗生。黃蓉四下一望,道:“那座水晶宮多美,咱們到裏面坐下說話。”郭靖順著她眼光瞧去,只見一大塊堅冰中間空了一個洞穴,于月光下暗影朦朧,掩映生姿,真似是一座整塊大水晶雕成的宮殿。兩人攜手走進冰洞,挨著身子坐下。黃蓉道:“想到你在桃花島上這般待我,你說我該不該饒你?”郭靖站起身來,說道:“蓉兒,我給你磕一百個響頭賠罪。”他一本正經,當真就跪了下來,重重的磕下頭去。
  黃蓉嫣然微笑,伸手扶起,道:“算了罷,若是我不饒你,你就是砍掉魯有腳一百個頭,我也懶得爬這高峰呢!”郭靖喜道:“蓉兒,你真好。”黃蓉道:“有甚麽好不好的?先前只道你一心一意就想給師父報仇,心裏沒我這個人半點影子,我自然生氣啦!後來見你與歐陽鋒立約,為了我肯饒他三次不死,這麽說,你倒當真把我放在心上。”
  郭靖搖頭道:“你到這時候才知道我的心。”黃蓉又抿嘴一笑,道:“你瞧我穿的是甚麽?”郭靖的眼光一直望著她臉,聽到這句話才看她身上,只見她穿著一襲黑色貂裘,正是當日兩人在張家口訂交時自己所贈,心中一動,伸手握住了她手。兩人偎倚著坐了片刻,郭靖道:“蓉兒,我聽大師父說,你在鐵槍廟裏被歐陽鋒逼著同行,後來怎生逃出了他手掌?”黃蓉歎道:“就只可惜了陸師哥好好一座歸雲莊。老毒物那日逼我跟他講解《九陰真經》,我說講解不難,但須得有個清淨所在。老毒物說這個自然,咱們去僻靜之地找所寺院。我說寺院中和尚討厭,我又不愛吃素。老毒物說那怎麽辦。我說太湖旁有座歸雲莊,風景既美,酒菜又好,只不過莊主是我朋友,未免令他放心不下。”
  郭靖道:“是啊,他定然不肯去。”黃蓉道:“不,他這人可有多自大,哪把旁人放在眼內。我越是這麽說,他越是要去。他說不管那莊上你有多少朋友,老毒物全對付得了。兩人到了歸雲莊上,陸師哥父子卻全不在家,原來一齊到江北寶應程大小姐府上探訪親家去啦。你知道那莊子是按著我爹爹五行八卦之術建造的。老毒物一踏進莊子,就知不妙,正想拉了我退出,可是我東一鑽西一拐,早就躲了個沒影沒蹤。他找我不到,怒起上來,一把火將歸雲莊燒成了白地。”郭靖“啊”的一聲,道:“我去歸雲莊找過你的,只見到滿地瓦礫,哪料到竟是老毒物幹的好事。”黃蓉道:“我料到他要燒莊,要大夥兒事先躲開啦。老毒物雖抓我不到,可是他當真歹毒,守著去桃花島的途徑候我,幾次險些兒給他撞到,後來我索性北赴蒙古,他又隨後跟著。傻哥哥,幸好你傻裏傻氣的,若是跟老毒物一般機靈,來個前後合圍,我可不知該躲到哪里去啦。”郭靖赧然呆笑。
  黃蓉道:“但最後還是你聰明,知道逼魯有腳想計策。”郭靖道:“蓉兒,是你教我的啊。”黃蓉奇道:“我教你的?”郭靖道:“你在夢裏教我的。”當下把夢中情境說了一遍。黃蓉這次卻不笑他,心中甚是感動,幽幽的道:“古人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你這般思我念我,我其實早該與你相見了。”郭靖道:“蓉兒,以後你永遠別離開我,好不好?”黃蓉望著團團圍繞山峰的雲海出了一會神,忽道:“靖哥哥,我冷。”郭靖忙將身上皮裘解下,給她披在身上,道:“咱們下去罷。”黃蓉道:“好,明晚我們再來這裏,我把《九陰真經》的要義詳詳細細說給你所。”郭靖大感詫異,問道:“甚麽?”黃蓉的右手本來與他的左手握著,這時用力捏了一把,說道:“我爹爹譯出了真經最後那一篇中嘰哩咕嚕的文字,明晚我來說給你聽。”郭靖心想:“這篇梵文明明是一燈大師譯出來的,怎麽說是她爹爹?”心頭疑惑,正要再問,黃蓉又在他手上捏了一把。他心知其間必有緣故,當下隨口答應,兩人一齊下峰。回到帳中,黃蓉在他耳邊低聲道:“歐陽鋒也到了禿木峰上,咱們說話之時,他就躲在後面偷聽。”郭靖大吃一驚,道:“啊,我竟沒發覺。”黃蓉道:“他躲在一塊冰岩後面。老毒物老奸巨猾,這次卻忘了冰山透明,藏不了人。我也是直到月光斜射,才隔著冰山隱隱看到他稀淡的人影。”郭靖道:“原來你提《九陰真經》甚麽,是說給他聽的。”黃蓉道:“嗯,我要騙他到山峰絕頂,咱們卻撤了羊梯,教他在山峰頂上修仙練氣,做一輩子活神仙。”郭靖大喜,鼓掌叫好。
  次日成吉思汗下令攻城,又折了千餘精銳。城頭守軍嘻笑辱罵。只氣得成吉思汗暴跳如雷,放眼又見滿野都是凍斃的蒙古馬匹屍體,更是心驚。
  當晚郭靖、黃蓉與丐幫三老安排停當,只待歐陽鋒上得峰去,就在下面毀梯。豈知歐陽鋒狡猾殊甚,卻也防到了這著,遠遠守在一旁,不等靖蓉二人上峰,他竟不現身。黃蓉微一沈吟,又生一計,令人備了幾條長索,用石油浸得濕透。花剌子模國地底到處遍藏石油。千餘年前,當地居民掘井取水,卻得了石油,遇火即焚,此後便用以煮飯燒物。蒙古軍亦自花剌子模百姓處奪得石油,作為燃料。靖蓉二人背負油索上峰,將索子藏在岩石之後,然後坐在水晶宮中談論。過不多時,歐陽鋒的人影果在冰岩後面隱約顯現。他輕功已練至爐火純青之境,上峰履冰,竟是悄無聲息,料想二人定難知覺。黃蓉當即說了幾節經文,兩人假意研討。研討是假,談論的經文要旨卻句句是真。歐陽鋒聽在耳裏,但覺妙義無窮,不由得心花怒放,心想我若逼那丫頭,她縱然無奈說了,也必不肯說得這般詳盡,在此竊聽,那真是妙不可言。黃蓉慢慢講解,郭靖假意詢問。歐陽鋒心道:“這麽淺顯的道理也不明白,當真笨得可以。”忽聽峰下號角聲響,甚是緊逼。郭靖一躍而起,叫道:“大汗點將,我得下去。”其實這號角聲卻是他事先安排下的。黃蓉道:“那麽咱們明兒再來。”郭靖道:“上峰下峰,極是費事,在帳中說不好嗎?”黃蓉道:“不,歐陽鋒那老兒到處找我,此人狡獪已極,沒地方躲得了他。可是憑他再奸猾十倍,也決想不到咱倆會到這山峰絕頂上來。”歐陽鋒暗自得意:“嘿,莫說小小一個山峰,就是逃到天邊,我也追得到你。”
  郭靖道:“那麽你在這裏等著,半個時辰之內,我必可趕回。”黃蓉點頭答應。郭靖徑自下峰。他把黃蓉一人留在峰上,心中究是惴惴不安,但想到歐陽鋒一意要偷聽真經,必不致現身相害。過了一頓飯時分,黃蓉站起身來,自言自語:“怎麽靖哥哥還不上來?這峰上不知有鬼沒有?想起楊康和歐陽克,當真心裏害怕,我且下去一會,再跟靖哥哥一起上來。”歐陽鋒只怕被她發覺,縮在冰岩後面不敢絲毫動彈,眼見她也攀下山峰去了。郭靖與三長老守在峰腳,一見黃蓉下來,立刻舉火把點燃長索。原來郭靖下峰之時,將浸了石油的長索繞在一隻只冰凍的羊腿之上。長索一路向上焚燒,羊腿受熱,附在峰壁上的血冰熔化,每步梯級自下而上的逐一跌落。眼見一條火蛇向上蜿蜒爬去,黑夜中映著冰雪,煞是好看。黃蓉拍掌叫好,道:“靖哥哥,你說這次還饒不饒他?”郭靖道:“這是第三次,咱們不能失信背約。”黃蓉笑道:“我有個法兒,既不背約,又能殺了他給你師父報仇。”郭靖大喜,叫道:“蓉兒,你當真全身是計。怎麽能這般妙法?”
  黃蓉笑道:“那一點也不難。咱們讓老毒物在峰上喝十天十夜西北風,叫他又凍又餓,熬個筋疲力盡,然後搭羊梯救他下峰,那是第三次饒他了,是不是?”郭靖道:“是啊。”黃蓉道:“你既饒了他三次,那就不用再跟他客氣。一等他下峰,踏上平地,咱倆同時動手,再加上三位長老相助,咱們五人打一個半死不活的病夫,你說能不能殺他?”郭靖道:“那當然能夠。只是這般殺了他,未免勝之不武。”黃蓉道:“嘿,跟這般歹毒狠惡之人,還講甚麽武不武呢?他害你五位師父之時,手下可曾容情了?”想到恩師的血海深仇,郭靖不由目眥欲裂,又想歐陽鋒本領高強,若是這次放過了他,以後未必再有復仇機會,當下咬牙道:“好,就是這麽辦。”
  兩人回到帳中,這番當真研習起《九陰真經》上的武功來,談論之下,均覺對方一年來武功大有長進,均感欣慰。說到後來,郭靖道:“完顏洪烈那奸賊就在這城內,我們眼睜睜的瞧著,卻拿他無可如何。你倒想個攻城的妙法。”黃蓉沈吟道:“這幾日我一直在想,籌劃過十幾條計策,卻沒一條當真管用。”郭靖道:“丐幫兄弟之中,總有十幾個輕身功夫甚是了得,再加上你我二人,咱們試試爬城如何?”黃蓉搖頭道:“這城牆每一丈之內都有十幾把強弓守著,別說不易爬城,即令十幾人個個都沖進了城去,裏面十多萬守軍擋住了,也必無法斬關破門。”兩人長夜縱談,這一晚竟沒睡覺。次日清晨成吉思汗又下令攻城,一萬餘名蒙古兵扳起彈石機,只見石彈如雨般落向城中。但守軍藏身於碉堡之中,石彈摧破民房甚眾,守軍傷亡卻少。一連三日,蒙古軍百計攻擊,始終不逞。到第四日上,天空又飄下鵝毛大雪。郭靖望著峰頂道:“只怕等不到十日,歐陽鋒就凍得半死了。”黃蓉道:“他內功精湛,可以熬上十天。”一語甫畢,突然兩人同時驚叫,只見山峰上落下一物,正是歐陽鋒的身形。黃蓉拍手喜叫:“老毒物熬不住,自行尋死啦!”隨即奇道:“咦,奇怪!怎麽會這樣?”只見他並非筆直下墮,身子在空中飄飄蕩蕩,就似風箏一般。靖、蓉二人驚詫萬分,心想從這千丈高峰落下,不跌到粉身碎骨才怪,可是他下降之勢怎地如此緩慢,難道老毒物當真還會妖法不成?片刻之間,歐陽鋒又落下一程,二人這才看清,只見他全身赤裸,頭頂縛著兩個大圓球一般之物。黃蓉心念一轉,已明其理,連叫:“可惜!”
  原來歐陽鋒被困禿木峰頂,他武功雖高,終究無法從這筆立千丈的高峰上溜下來,熬了幾日凍餓,情急智生,忽然想到一法。他除下褲子,將兩只褲腳都牢牢打了個結,又怕褲子不牢,將衣衫都除下來縛在褲上,雙手持定褲腰,咬緊牙關縱身一躍,從山峰上跳將下來。這法子原本極為冒險,只是死中求生,除此更無他策,果然一條褲子中鼓滿了氣,將他下降之勢大為減弱。他不穿衣褲,雙手幾乎凍僵,當下仗著一身卓絕內功,強自運氣周流全身,與寒氣冰雪相抗。黃蓉又好氣又好笑,一時倒想不出奈何他之法。此時城內城外兩軍盡已瞧見,數十萬人一齊仰起了頭望著這空中飛人。許多小兵只道是神仙下凡,都跪在地下磕頭膜拜。郭靖看著歐陽鋒落下的方向,必是墮入城中,待他離地尚有數十丈,搶過一張鐵胎弓,連珠箭發,往他身上射去,心想他身在半空,無可騰挪閃避,只是想到相饒三次之約,箭頭對准他大腿非致命之處。歐陽鋒人在半空,卻是眼觀四方,見箭射到,當即彎腰弓身,雙足連揮,把郭靖射上來的箭枝一一踢開。三軍喧嘩聲中,成吉思汗已聽到郭靖的約略稟報,下令放箭。登時萬弩同張,箭似飛蝗,齊向歐陽鋒射去。眼見他就是有千手萬腿,也難以逐一撥落。他全身赤裸,在空中又無可騰挪閃避,勢必要將他射得刺蝟相似。歐陽鋒見情勢危急,突然鬆手,登時頭下腳上的倒墮下來。數十萬人齊聲呼喊,當真驚天動地。
  只見他在半空腰間一挺,撲向城頭的一面大旗。此時西北風正厲,將那大旗自西至東張得筆挺。歐陽鋒左手前探,已抓住了旗角,就這麽稍一借力,那大旗已中裂為二。歐陽鋒一個筋斗,雙腳勾住旗杆,直滑下來,消失在城牆之後。兩軍見此奇事,無不駭然,一時談論紛紛,竟忘了廝殺。郭靖心想:“此次不算饒他,下次豈非尚要相饒一次?蓉兒定然極為不快。”哪知一轉頭,卻見黃蓉眼含笑意,忙問:“蓉兒,甚麽事高興?”黃蓉雙掌一拍,笑道:“我送一份大禮給你,你喜不喜歡?”郭靖道:“甚麽禮啊?”黃蓉道:“撒麻爾罕城。”郭靖愕然不解。黃蓉道:“老毒物教了我一個破城妙法,你去調兵遣將,今晚大功可成。”當下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只把郭靖喜得連連鼓掌。
  是日未正,郭靖傳下密令,命部屬割破帳篷,製成一頂頂圓傘,下系堅牢革索,限一個半時辰縫成一萬頂。將士盡皆起疑,心想帳篷割破,如此嚴寒,在這冰天雪地之中一夜也是難熬,但主帥有令,只得遵從。
  郭靖又令調集軍中供食用的牛羊,在雪峰下候命。令一個萬人隊在北門外布成天覆、地載、風揚、雲垂四陣,專等捕帥捉將;令一個萬人隊在北門兩側布成龍飛、虎翼、鳥翔、蛇蟠四陣,勒逼敵軍投向天地風雲四陣之中;令第三個萬人隊輕裝勁束,以候調用。當晚飽餐戰飯,兩個萬人隊依令北開。待到戌末亥初,郭靖派親兵稟報大汗,敵城眼下可破,請調重兵沖城。成吉思汗得報,將信將疑,急令郭靖進帳回報。親兵稟告:“金刀駙馬此時已率部出擊,只待大汗接應。”
  郭靖陣中吹動號角,千餘軍士宰牛殺羊,將肉塊凍結在高峰之上。丐幫中高來高去的好手甚多,互相傳遞牽援,架成了數十道“羊梯”。郭靖一聲令下,當先搶上,一萬名將士以長索系腰,慢慢爬上峰頂。此刻嚴令早傳,不得發出絲毫聲息。黑夜中但見數十條夭矯巨龍蜿蜒上峰。這山峰絕頂方圓不廣,一萬人擁得密密層層,後來者幾無立足之地。郭靖令將士在腰裏系上革傘,各執兵刃,躍入城中,齊攻南門。他手掌一拍,首先躍下,數百名丐幫幫眾跟著湧身躍落。這般高峰下躍,自是極險,但蒙古將士素來勇悍,日間又曾見歐陽鋒從峰上降落,各人身上革傘比他鼓氣入褲之法更是穩當得多,再見主帥身先士卒,當下個個奮勇。一時之間,空中宛似萬花齊放,一頂頂革傘張了開來,帶著將士穩穩下墮。黃蓉坐在峰頂冰岩之上,眼見大功告成,不由得心花怒放,尋思:“成吉思汗破城與否,原本與我無關。但若靖哥哥能聽我言語,倒可乘機了結一件大事。”
  郭靖足一著地,立即扯下背後革傘,舞動大刀,猛向守軍掃去。此時城中已有少數守軍驚覺,但鬥然間見到成千成萬敵軍從天而降,駭惶之餘,哪里還有鬥志?最先著地的又是丐幫幫眾,個個武藝高強,接戰片刻,早已攻近城門。接著蒙古軍先後降落,雖有數百名軍士因傘破跌斃,但十成中倒有九成多平安著地,大半受風吹蕩,落入城中各處,被花剌子模軍圍住,或擒或殺,但落在城門左近的也有一二千人。郭靖令半數抵擋敵軍,半數斬關開城。
  成吉思汗見到郭靖所部飛降入城,驚喜交集,當即盡點三軍,攻向城邊,只見南門大開,數百名蒙古軍執矛守住。當下幾個千人隊蜂湧沖入,裏應外合,奮勇攻殺。十余萬守軍張惶失措,不知敵軍從何而來。蒙古軍一面廝殺,一面到處澆潑石油放火。城中大火沖天,花剌子模兵更是亂成一團。未及天明,守軍大潰。花剌子模國王摩訶末得報北門尚無敵軍,當即開城北奔。哪知郭靖的一個萬人隊早就候在兩側,箭矛齊施,大殺一陣。摩訶末無心戀戰,命完顏洪烈率兵殿后,自己在親兵擁護下當先逃命。
  郭靖一心要拿完顏洪烈,亂軍中見他金盔閃動,率軍急追。花剌子模軍雖敗,畢竟人數眾多,此時困獸之鬥,個個情急拚命。郭靖兵少,阻攔不住,前面快馬不住報來,說道敵軍即將突圍。郭靖想起兵法有雲:“餌兵勿食,歸師勿遏。圍師必闕,窮寇莫追。”當即下令變陣,令旗展處,天地風雲四陣讓開通路,數萬花剌子模軍疾沖而過,又見令旗揚起,號炮響動,四陣重又合圍。此時敵軍只剩殿后萬餘人,雖皆精銳,然敗軍之餘,士無鬥志,盡數為郭靖部屬所擒。郭靖檢點俘虜,卻不見完顏洪烈在內,此仗雖獲全勝,仍是不免怏怏。待到天明,城中殘敵肅清。成吉思汗在摩訶末王宮大集諸將。郭靖正在整軍,查點慰撫部下傷亡,聽得大汗的金角吹動,忙循聲趕去,奔到王宮前面廣場,見宮門旁站著一小隊軍士,黃蓉與魯有腳等三長老都在其內。黃蓉雙手一拍,兩名小軍擡上一隻大麻袋。她笑道:“喂,你猜猜這裏面是甚麽?”郭靖笑道:“這城中千奇百怪的物事都有,怎猜得著?”黃蓉道:“這是我送給你的,定要教你歡喜。”
  郭靖忽地想起,莫非她在城中尋到甚麽美貌女子,來開自己一個玩笑?當下搖頭道:“我不要。”黃蓉笑道:“你當真不要?見到了可別改口。”
  她將麻袋一抖,袋中果然跌出一個人來,只見他頭發散亂,滿臉血污,披著一件花剌子模兵所穿的皮襖。看他面目時,赫然是大金國趙王完顏洪烈。郭靖大喜,道:“妙極了,你從哪里捉來?”黃蓉道:“我見敗兵從北門出來,一隊兵打著趙王旗號,一個金盔錦袍的將軍領軍奔東。我想完顏洪烈這廝狡猾得緊,敗軍之後決不會公然打起趙王旗號,定是個金蟬脫殼之計。旗號打東,他必定向西遁逃,當下與魯長老等在西邊埋伏,果然拿到這廝。”郭靖向她深深打了一躬,說道:“蓉兒,你為我報了先父之仇,我真不知說甚麽好。”黃蓉抿嘴笑道:“那也是碰巧罷啦。你立下此功,大汗必有重賞,那才教好呢。”郭靖道:“我也沒甚麽想要的。”黃蓉向旁走開,低聲道:“你過來。”郭靖跟了過去。黃蓉道:“這世上難道你當真沒甚麽想要的了?”郭靖一怔,道:“我只要一樣,就是盼望永遠不和你分離。”黃蓉微笑道:“今日你立此大功,縱然有甚麽事觸犯大汗,我想他也決不會生氣發作。”郭靖“嗯”了一聲,還未明白。黃蓉道:“此刻你若是求他封甚麽官爵,他必答應。但若求他不封你甚麽官爵,他也難以拒絕。要緊的是須得要他先行親口言明,不論你求甚麽,他都允可。”郭靖道:“是啊!”
  黃蓉聽他說了“是啊”兩字,不再介面,只是搔頭,惱道:“你這金刀駙馬做得挺美,是不是?”這句話才把郭靖說得恍然大悟,叫道:“嗯,我明白啦。你叫我去向大汗辭婚,叫他答允在先,待我說出口後難以拒絕。”黃蓉慍道:“那可全憑你自己了,說不定你想做駙馬爺呢?”郭靖道:“蓉兒,華箏妹子待我一片真心,可是我對她始終情若兄妹。起初我拘於信義,不便背棄婚約,若是大汗肯收回成命,那當真兩全其美。”黃蓉心中甚喜,向他微笑斜睨。郭靖欲待再說,忽聽宮中二次金角響起,伸手在黃蓉手上一提,說道:“蓉兒,你聽我好音。”當下押著完顏洪烈進宮朝見大汗。
  成吉思汗見郭靖進來,心中大喜,親下寶座迎接,攜著他手上殿,命左右搬來一張錦凳,叫他坐在自己身旁。待聽郭靖說起拿到完顏洪烈,成吉思汗更喜,見完顏洪烈俯伏在地,提起右足踏在他的頭上,笑道:“當時你到蒙古來耀武揚威,可曾想到也有今日?”完顏洪烈自知不免一死,擡頭說道:“當時我金國兵力強盛,恨不先滅了你小小蒙古,致成今日之患。”成吉思汗大笑,命親兵牽將出去,就在殿前斬首。郭靖想起父親大仇終於得複,心中又喜又悲。
  成吉思汗道:“我曾說破城擒得完顏洪烈者,此城子女玉帛全數賞他,你領兵點收去罷。”郭靖搖頭道:“我母子受大汗恩庇,足夠溫飽,奴僕金帛,多了無用。”成吉思汗道:“好,這正是英雄本色。那麽你要甚麽?但有所求,我無不允可。”郭靖離座打了一躬,說道:“欲求大汗一事,請大汗勿怒。”成吉思汗笑道:“你說罷。”
  郭靖正欲說出辭婚之事,忽聽得遠處傳來成千成萬人的哭叫呼喊之聲,震天撼地,驚心動魄。殿上諸將盡皆躍起,抽出長刀,只道城中投降了的花剌子模軍民突然起事,都要奔出去鎮壓。成吉思汗笑道:“沒事,沒事。這狗城不服天威,累得我損兵折將,又害死了我愛孫,須得大大洗屠一番。大家都去瞧瞧。”當下離座步出,諸將跟隨在後。眾人出宮後上馬馳向西城。但聽得哭叫之聲愈來愈是慘厲。一出城門,只見數十萬百姓奔逃哭叫,推擁滾撲,蒙古兵將乘馬來回奔馳,手舞長刀,向人群砍殺。原來蒙古人命令居民盡數出城,不得留下一個。當地居民初時還道是蒙古人點閱戶口,以防藏匿奸細,哪知蒙古軍先搜去居民全部兵器,再點出諸般巧手工匠,隨即在人叢中拉出美貌的少婦少女,以繩索縛起。撒麻爾罕居民此時才知大難臨頭,有的欲圖抵抗,當場被長刀長矛格斃。蒙古軍十幾個千人隊齊聲吶喊,向人叢沖去,舉起長刀,不分男女老幼的亂砍。這一場屠殺當真是慘絕人寰,自白發蒼蒼的老翁,以至未離母親懷抱的嬰兒,無一得以倖免。當成吉思汗率領諸將前來察看時,早已有十余萬人命喪當地,四下裏血肉橫飛,蒙古馬的鐵蹄踏著遍地屍首,來去屠戳。成吉思汗哈哈大笑,叫道:“殺得好,殺得好,叫他們知道我的厲害。”郭靖看了片刻,再也忍耐不住,馳到成吉思汗馬前,叫道:“大汗,你饒了他們罷。”成吉思汗手一擺,喝道:“盡數殺光,一個也不留。”郭靖不敢再說,只見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從人叢中逃了出來,撲在一個被戰馬撞倒的女子身上,大叫:“媽媽!”一名蒙古兵疾沖而過,長刀揮處,母子兩人斬為四段。那孩子的雙手尚自牢牢抱著母親。郭靖胸中熱血沸騰,叫道:“大汗,你說過這城中的子女玉帛都是我的,怎麽你又下令屠城?”成吉思汗一怔,笑道“你自己不要的。”郭靖道:“你說不論我求你甚麽,你都允可,是麽?”成吉思汗點頭微笑。郭靖大聲道:“大汗言出如山,我求你饒了這數十萬百姓的性命。”
  成吉思汗大為驚詫,萬想不到他會懇求此事,但既已答應,豈能反悔?心中極為惱怒,雙目如要噴出火來,瞪著郭靖,手按刀柄,喝道:“小傢夥,你當真求我此事?”諸王眾將見大汗發怒,都是嚇得心驚膽戰。成吉思汗左右一列排開,無一不是身經百戰的勇將,剛猛剽悍,視死如歸,但大汗一怒,卻是人人不寒自栗。
  郭靖從未見成吉思汗如此兇猛的望著自己,也是極為害怕,身子不由得微微打戰,說道:“只求大汗饒了眾百姓的性命。”成吉思汗低沈著嗓子道:“你不後悔?”郭靖想起黃蓉教他辭婚,現下放過這個良機,終身要失去大汗的歡心,那也罷了,而自己與黃蓉的良緣卻也化為流水,但眼見這數十萬百姓呼叫哀號的慘狀,如何能見死不救?當即昂然道:“我不後悔。”成吉思汗聽他聲音發抖,知道他心中害怕,但仍是鼓勇強求,也不禁佩服他的倔強,拔出長刀,叫道:“收兵!”親兵吹起號角,數萬蒙古騎兵身上馬上都是濺滿鮮血,從人叢中縱馬而出,整整齊齊的排列成陣。
  成吉思汗自任大汗以來,從無一人敢違逆他的旨意,這次被郭靖硬生生的將他屠城之令扼住,心中甚是惱怒,大叫一聲,將長刀重重擲在地下,馳馬回城。諸將都向郭靖橫目而視,心想大汗盛怒之下,不知是誰倒楣,難免要大吃苦頭。攻破撒麻爾罕城後本可大掠大殺數日,這麽一來,破城之樂是全盤落空了。郭靖知道諸將不滿,也不理會,騎著小紅馬慢慢向僻靜之處走去。此時大戰初過,城內城外成千成萬座房屋兀自焚燒,遍地都是屍駭,雪滿平野,盡染赤血。他想:“戰禍之慘,一至於斯。我為了報父親之仇,領兵來殺了這許多人。大汗為了要征服天下,殺人更多。可是千萬將士百姓卻又犯了甚麽罪孽,落得這般肝腦塗地,骨棄荒野?”他越想心中越是不安:“我破城為父報仇,卻害死了這許多人,到底該是不該?”他一人一騎,在荒野中走來走去,苦苦思索,直到天黑,才回到城中宿營之處。來到營門,只見大汗的兩名親兵候在門外,上前行禮,稟道:“大汗宣召駙馬爺,小人相候已久,請駙馬爺快去。”郭靖心想:“我日間逆了大汗旨意,他要將我斬首也未可知。事已如此,只好相機行事。”當下招手命自己的一名親兵過來,低聲囑咐了幾句,叫他急速報與魯有腳知道,自己徑行入宮。他惴惴不安,但打定了主意:“不管大汗如何威逼震怒,我總是不收回饒赦滿城百姓的求懇。他是大汗,不能食言。”他滿心以為成吉思汗必在大發脾氣,哪知走到殿門,卻聽得大汗爽朗的大笑之聲一陣陣從殿中傳出。郭靖不由得微感詫異,加快腳步走進殿去,只見成吉思汗身旁坐著一人,腳邊又坐著一個少女,倚在他的膝上。坐著的童顏白發,原來是長春子丘處機,腳邊的少女卻是華箏公主。郭靖大喜,忙奔上相見。成吉思汗從侍從手中搶過一枝長戟,掉過頭來,戟杆往郭靖頭上猛擊下去。郭靖一驚,側頭讓開,這一杆打在他的左肩,崩的一聲,戟杆斷為兩截。成吉思汗哈哈大笑,叫道:“小傢夥,就這麽算了。若不是瞧在丘道長和女兒份上,今日要殺你的頭。”
  華箏跳起身來,叫道:“爹,我不在這兒,你定是盡欺侮我郭靖哥哥。”成吉思汗將斷戟往地下一擲,笑道:“誰說的?”華箏道:“我親眼見啦,你還賴呢。因此我不放心,要和丘道長一起來瞧瞧。”成吉思汗一手拉著女兒,一手拉著郭靖,笑道:“大家坐著別吵,聽丘道長讀詩。”
  原來丘處機在煙雨樓鬥劍後,眼見周伯通安好無恙,又知害死了譚處端的正兇是歐陽鋒,當下與馬鈺等向黃藥師鄭重謝罪。全真六子後來遇到柯鎮惡,得悉備細,都是不勝浩歎。丘處機想起收徒不慎,對楊康只授武功而不將他帶出王府,少年人習于富貴,把持不定,終於落此下場,更是自責甚深。這日得到成吉思汗與郭靖來信,心想蒙古人併吞中國之勢已成,難得成吉思汗前來相邀,正好乘機進言,若能啟他一念之善,便可令普天下千千萬萬百姓免于屠戮,實是無量功德,心中又挂念郭靖,當下帶了十余名弟子冒寒西來。丘處機見郭靖經歷風雪,面目黝黑,身子卻更為壯健,甚是欣喜。郭靖未到之時,他正與成吉思汗談論途中見聞,說有感於風物異俗,做了幾首詩,當下捋須吟道:“十年兵災萬民愁,千萬中無一二留。去歲幸逢慈詔下,今春須合冒寒遊。不辭嶺北三千里,仍念山東二百州。窮急漏誅殘喘在,早教生民得消憂。”一名通曉漢語的文官名叫耶律楚材,將詩義譯成蒙古語。成吉思汗聽了,點頭不語。
  丘處機向郭靖道:“當年我和你七位師父在煙雨樓頭比武,你二師父從我懷中摸去了一首未成律詩。此番西來,想念七位舊友,終于將這首詩讀成了。”當下吟道:“‘自古中秋月最明,涼風屆候夜彌清,一天氣象沈銀漢,四海魚龍耀水精。’這四句是你二師父見過的,下面四句是我新作,他卻見不到了:‘吳越樓台歌吹滿,燕秦部曲酒肴盈。我之帝所臨河上,欲罷干戈致太平。’”郭靖想到江南七怪,不禁淚水盈眶。成吉思汗道:“道長西來,想必已見我蒙古兵威,不知可有詩歌贊詠否?”丘處機道:“一路見到大汗攻城掠地之威,心中有感,也做了兩首詩。第一首雲:‘天蒼蒼兮臨下土,胡為不救萬靈苦?萬靈日夜相淩遲,飲氣吞聲死無語。仰天大叫天不應,一物細瑣徒勞形。安得大千複混沌,免教造物生精靈。’”耶律楚材心想大汗聽了定然不喜,一時躊躇不譯。丘處機不予理會,續念道:“我第二首是:‘嗚呼天地廣開辟,化生眾生千萬億。暴惡相侵不暫停,循環受苦知何極。皇天後土皆有神,見死不救知何因?下士悲心卻無福,徒勞日夜含酸辛?’”這兩首詩雖不甚工,可是一股悲天憫人之心,躍然而出。郭靖日間見到屠城的慘狀,更是感慨萬分。成吉思汗道:“道長的詩必是好的,詩中說些甚麽,快譯給我聽。”耶律楚材心想:“我曾向大汗進言,勸他少殺無辜百姓,他哪里理睬。幸得這位道長深有慈悲心腸,作此好詩,只盼能說動大汗。”當下照實譯了。成吉思汗聽了不快,向丘處機道:“聽說中華有長生不老之法,盼道長有以教我。”
  丘處機道:“長生不老,世間所無,但道家練氣,實能卻病延年。”成吉思汗問道:“請問練氣之道,首要何在?”丘處機道:“天道無親,常與善人。”成吉思汗問道:“何者為善?”丘處機道:“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成吉思汗默然。丘處機又道:“中華有部聖書,叫作《道德經》,吾道家奉以為寶。‘天道無親’、‘聖人無常心’云云,都是經中之言。經中又有言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而美之者,是樂殺人。夫樂殺人者,則不可以得志於天下矣。’”丘處機一路西行,見到戰禍之烈,心中惻然有感,乘著成吉思汗向他求教長生延年之術,當下反復開導,為民請命。成吉思汗以年事日高,精力駸衰,所關懷的只是長生不老之術,眼見丘處機到來,心下大喜,只道縱不能修成不死之身,亦必可獲知增壽延年之道,豈知他翻來覆去總是勸告自己少用兵、少殺人,言談極不投機,說到後來,對郭靖道:“你陪道長下去休息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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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一、花剌子模為回教大國,國境在今蘇聯南部、阿富汗、伊朗一帶。撒麻爾罕城在今蘇聯烏孜別克共和國境內。據《元史》載,成吉思汗攻花剌子模舊都玉龍傑赤時,曾以石油澆屋焚燒,城因之破。
  二、據史籍載,丘處機與成吉思汗來往通信三次,始攜弟子十八人經昆侖赴雪山相見。弟子李志常撰有《長春真人西遊記》一書,備記途中經歷,此書今尚行世。
第三十八回 錦囊密令

  郭靖陪了丘處機與他門下十八名弟子李志常、尹志平、夏志誠、於志可,張志素、王志明、宋德方等辭出。來到宮外,只見黃蓉與魯、簡、梁三長老以及千余名丐幫幫衆,都騎了馬候在宮外。眼見郭靖出宮,黃蓉拍馬迎上,笑問:“沒事嗎?”郭靖笑道:“運氣不錯,剛碰著丘道長到來,大汗心情正好。”黃蓉向丘處機行禮見過,對郭靖道:“我怕大汗發怒要殺你,領人在這裏相救。大汗怎么說?答應了你辭婚么?”郭靖躊躇半晌,道:“我沒辭婚。”黃蓉一怔,道:“爲甚么?”郭靖道:“蓉兒你千萬別生氣,因爲……”剛說到這裏,華箏公主從宮中奔出,大聲叫道:“郭靖哥哥。”
  黃蓉見到是她,臉上登時變色,立即下馬,閃在一旁。郭靖待要對她解釋,華箏卻拉住了他手,說道:“你想不到我會來罷?你見到我高不高興?”郭靖點點頭,轉頭尋黃蓉時,卻已人影不見。華箏一心在郭靖身上,並未見到黃蓉,拉著他手,咭咭呱呱的訴說別來相思之情。郭靖暗暗叫苦:“蓉兒必道我見到華箏妹子,這才不肯向大汗辭婚。”華箏所說的話,他竟一句也沒有聽進耳裏。華箏說了一會,見他呆呆出神,嗔道:“你怎么啦?我大老遠的趕來瞧你,你理也不理人家?”郭靖道:“妹子,我挂念著一件要事,先得去瞧瞧,回頭再跟你說話。”囑咐親兵款待丘處機,徑行奔回營房去找黃蓉。親兵說道:“黃姑娘回來拿了一幅畫,出東門去了。”郭靖驚問:“什么畫?”那親兵道:“就是駙馬爺常常瞧的那幅。”郭靖更驚,心想:“她將這畫拿去,顯是跟我決絕了。我什么都不顧啦,隨她南下便是。”匆匆留了字條給丘處機,跨上小紅馬出城追去。那小紅馬腳力好快,郭靖生怕找不著黃蓉,心中焦急,更是不住的催促,轉眼之間,已奔出數十裏,城郊人馬雜遝,屍骸縱橫,一到數十裏外,放眼但見一片茫茫白雪,雪地裏卻有一道馬蹄印筆直向東。郭靖心中甚喜:“小紅馬腳力之快,天下無雙,再過片刻,必可追上蓉兒。我和她同去接了母親,一齊南歸。華箏妹子縱然怪我,那也顧不得了。”又奔出十餘裏,只見馬蹄印轉而向北,蹄印之旁突然多了一道行人的足印。這足印甚是奇特,雙腳之間相距幾有四尺,步子邁得如此之大,而落地卻輕,只陷入雪中數寸。郭靖吃了一驚:“這人輕身功夫好生厲害。”隨即想到:“左近除歐陽鋒外,更無旁人有此功夫,難道他在追趕蓉兒?”想到此處,雖在寒風之下,不由得全身出汗。那小紅馬甚通靈性,知道主人追蹤蹄印,不待郭靖控繮指示,順著蹄印一路奔了下去。只見那足印始終是在蹄印之旁,但數裏之後,這一對印痕在雪地中忽爾折西,忽爾轉南,彎來繞去,竟無一段路是直行的。郭靖心道:“蓉兒必是發現歐陽鋒在後追趕,故意繞道。但雪中蹄痕顯然,極易追蹤,老毒物自是緊追不捨。”又馳出十餘裏,蹄印與足印突然與另外一道蹄印足形重疊交叉。郭靖下馬察看,瞧出一道在先,一道在後,望著雪地中遠遠伸出去的兩道印痕,鬥然醒悟:“蓉兒使出她爹爹的奇門之術,故意東繞西轉的迷惑歐陽鋒,教他兜了一陣,又回上老路。”他躍上馬背,心中又喜又憂,喜的是歐陽鋒多半再也追不上黃蓉,憂的是蹄印雜亂,自己卻也失了追尋他的線索,站在雪地中呆了一陣,心想:“蓉兒繞來繞去,終究是要東歸,我只是向東追去便了。”躍上馬背,認明了方位,徑向東行。賓士良久,果然足印再現,接著又見遠處青天與雪地相交之處有個人影。郭靖縱馬趕去,遠遠望見那人正是歐陽鋒。這時歐陽鋒也已認出郭靖,叫道:“快來,黃姑娘陷進沙裏去啦。”郭靖大吃一驚,雙腿一夾,小紅馬如箭般疾沖而前。待離歐陽鋒數十丈處,只感到馬蹄忽沈,踏到的不再是堅實硬地,似乎白雪之下是一片泥沼。小紅馬也知不妙,急忙拔足斜著奔出,再繞彎奔到臨近,只見歐陽鋒繞著一株小樹急轉圈子,片刻不停。郭靖大奇:“他在鬧什么玄虛?”一勒繮繩,要待駐馬相詢,哪知小紅馬竟不停步,疾沖奔去,隨又轉回。郭靖隨即醒悟:“原來地下是沼澤軟泥,一停足立即陷下。”轉念一想,不由得大驚:“莫非蓉兒闖到了這裏?”向歐陽鋒叫道:“黃姑娘呢?”歐陽鋒足不停步的賓士來去,叫道:“我跟著她馬蹄足印一路追來,到了這裏,就沒了蹤迹。你瞧!”說著伸手向小樹上一指。郭靖縱馬過去,只見樹枝上套著一個黃澄澄的圈子。小紅馬從樹旁擦身馳過,郭靖手一伸,拿起圈子,正是黃蓉束發的金環。他一顆心幾乎要從腔子中跳了出來,圈轉馬頭,向東直奔,馳出裏許,只見雪地裏一物熠熠生光。他從馬背上俯下身來,長臂拾起,卻是黃蓉襟頭常佩的一朵金鑲珠花。他更是焦急,大叫:“蓉兒,蓉兒,你在哪里?”極目遠望,白茫茫的一片無邊無際,沒見一個移動的黑點,又奔出數裏,左首雪地裏鋪著一件黑貂裘,正是當日在張家口自己所贈的。他令小紅馬繞著貂裘急兜圈子,大叫:“蓉兒!”聲音從雪地上遠遠傳送出去,附近並無山峰,竟連回音也無一聲。郭靖大急,幾欲哭出聲來。過了片刻,歐陽鋒也跟著來了,叫道:“我要上馬歇歇,咱們一塊尋黃姑娘去。”郭靖怒道:“若不是你追趕,她怎會奔到這沼澤之中?”雙腿一夾,小紅馬急竄而出。歐陽鋒大怒,身子三起三落,已躍到小紅馬身後,伸手來抓馬尾。郭靖沒料想他來得如此迅捷,一招“神龍擺尾”,右掌向後拍出,與歐陽鋒手掌相交,兩人都是出了全力。郭靖被歐陽鋒掌力一推,身子竟離鞍飛起,幸好紅馬向前直奔,他左掌伸出,按在馬臀,借力又上了馬背。
  歐陽鋒卻向後倒退了兩步,由於郭靖這一推之力,落腳重了,左腳竟深陷入泥,直沒至膝。歐陽鋒大驚,知道在這流沙沼澤之地,左腳陷了,若是用力上拔提出左腳,必致將右腳陷入泥中,如此愈陷愈深,任你有天大本事也是難以脫身。情急之下橫身倒臥,著地滾轉,同時右腳用力向空踢出,一招“連環鴛鴦腿”,憑著右腳這一踢之勢,左足跟著上踢,泥沙飛濺,已從陷坑中拔出。
  他翻身站起,只聽得郭靖大叫“蓉兒,蓉兒!”一人一騎,已在裏許之外,遙見小紅馬跑得甚是穩實,看來已走出沼澤,當下跟著蹄印向前疾追,愈跑足下愈是鬆軟,似乎起初尚是沼澤邊緣,現下已踏入了中心。他連著了郭靖三次道兒,最後一次在數十萬人之前赤身露體,狼狽不堪,旁人佩服他武藝高強,他自己卻認爲是生平的奇恥大辱。此時與郭靖單身相逢,好歹也要報了此仇,縱冒奇險,也是不肯放過這個良機,何況黃蓉生死未知,也決不能就此罷休,當下施展輕功,提氣直追。這番輕功施展開來,數裏之內,當真是疾逾奔馬。郭靖聽得背後踏雪之聲,猛回頭,只見歐陽鋒離馬尾已不過數丈,一驚之下,急忙催馬。一人一騎,頃刻間奔出十多裏路。郭靖仍是不住呼叫:“蓉兒!”但眼見天色漸暗,黃蓉出現的機緣愈來愈是渺茫,他呼喊聲自粗嗄而嘶啞,自哽咽而變成哭叫。小紅馬早知危險,足底愈軟,起步愈快,到得後來竟是四蹄如飛,猶似淩空禦風一般。汗血寶馬這般風馳電掣般全速而行,歐陽鋒輕功再好,時刻一長,終於呼吸迫促,腿勁消減,腳步漸漸慢了下來。小紅馬身上也是大汗淋漓,一點點的紅色汗珠濺在雪地上,鮮豔之極,顆顆蹄印之旁,宛如開了朵朵櫻花。待馳到天色全黑,紅馬已奔出沼澤,早把歐陽鋒拋得不知去向。郭靖心想:“蓉兒的坐騎無此神駿,跑不到半裏,就會陷在沼澤中動彈不得。我寧教性命不在,也要設法救他。”他明知黃蓉此時失蹤已久,若是陷在泥沙之中,縱然救起,也已返魂無術,這么想也只是自行寬慰而已。他下馬讓紅馬稍息片刻,撫著馬背叫道:“馬兒啊馬兒,今日休嫌辛苦,須得拚著命兒再走一遭。”他躍上馬鞍,勒馬回頭。小紅馬害怕,不肯再踏入軟泥,但在郭靖不住催促之下,終於一聲長嘶,潑剌剌放開四蹄,重回沼澤。它知前途尚遠,大振神威,越奔越快。正急行間,猛聽得歐陽鋒叫道:“救命,救命。”郭靖馳馬過去,白雪反射微光下只見他大半個身子已陷入泥中,雙手高舉,在空中亂抓亂舞,眼見泥沙慢慢上升,已然齊胸,一抵口鼻,不免窒息斃命。郭靖見他這副慘狀,想起黃蓉臨難之際亦必如此,胸中熱血上湧,幾乎要躍下馬來,自陷泥中。歐陽鋒叫道:“快救人哪!”郭靖切齒道:“你害死我恩師,又害死了黃姑娘,要我相救,再也休想。”歐陽鋒厲聲道:“咱們曾擊掌爲誓,你須饒我三次。這次是第三次,難道你不顧信義了?”郭靖垂淚道:“黃姑娘已不在人世,咱們的盟約還有何用處?”歐陽鋒破口大駡。郭靖不再理他,縱馬走開。奔出數十丈,聽得他慘厲的呼聲遠遠傳來,心下終是不忍,歎了口氣,回馬過來,見泥沙已陷到他頸邊。郭靖道:“我救你便是。但馬上騎了兩人,馬身吃重,勢必陷入泥沼。”歐陽鋒道:“你用繩子拖我。”郭靖未攜帶繩索,轉念間解下長衣,執住一端,縱馬馳過他身旁。歐陽鋒伸手拉住長衣的另一端,郭靖雙腿一夾,大喝一聲。小紅馬奮力前沖,波的一聲響,將歐陽鋒從軟沙之中直拔出來,在雪地裏拖曳而行。
  若是向東,不久即可脫出沼澤,但郭靖懸念黃蓉,豈肯就此罷休?當下縱馬西馳。歐陽鋒仰天臥在雪上,飛速滑行,乘機喘息運氣。小紅馬駸駸非非,奔騰駿發,天未大明,又已馳過沼澤,只見雪地裏蹄印點點,正是黃蓉來時的蹤迹,可是印在人亡,香魂何處?郭靖躍下馬來,望著蹄印呆呆出神。他心裏傷痛,竟忘了大敵在後,站在雪地裏左手牽著馬繮,右手挽了貂裘,極目遠眺,心搖神馳,突覺背上微微一觸,待得驚覺急欲回身,只覺歐陽鋒的手掌已按在自己背心“陶道穴”上。歐陽鋒那日從沙坑中鑽出,也是被郭靖如此制住,此時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禁樂得哈哈大笑。郭靖哀傷之餘,早將性命置之度外,淡然道:“你要殺便殺,咱們可不曾立約要你饒我。”歐陽鋒一怔,他本想將郭靖盡情折辱一番,然後殺死,哪知他竟無求生之想,當即了然:“這傻小子和那丫頭情義深重,我若殺他,倒遂了他殉情的心願。”轉念又想:“那丫頭既已陷死沙中,倒要著落在他身上譯解經文。”當下提著郭靖手膀,躍上馬背,兩人並騎,向著南邊山谷中馳去。行到巳牌時分,見大道旁有個村落。歐陽鋒縱馬進村,但見遍地都是屍骸,因天時寒冷,屍身盡皆完好,死時慘狀未變,自是被蒙古大軍經過時所害的了。歐陽鋒大叫數聲,村中靜悄悄地竟無一人,只有幾十頭牛羊高鳴相和。歐陽鋒大喜,押著郭靖走進一間石屋,說道:“你現下爲我所擒,我也不來殺你。只要打得過我,你就可出去。”說著去牽了一條羊來宰了,在廚下煮熟。郭靖望著他得意的神情,越看越是憤恨。歐陽鋒拋一隻熟羊腿給他,說道:“等你吃飽了,咱們就打。”郭靖怒道:“要打便打,有甚么飽不飽的?”飛身而起,劈面就是一掌。歐陽鋒舉手擋開,回了一拳。頃刻之間,兩人在石屋之間打得桌翻凳倒。拆了三十余招,郭靖究竟功力不及,被歐陽鋒搶上半步,右掌抹到了脅下。郭靖難以閃避,只得停手待斃,哪知歐陽鋒竟不發勁,笑道:“今日到此爲止,你練幾招真經上的功夫,明日再跟你打過。”郭靖“呸”了一聲,坐在一張翻轉的凳上,拾起羊腿便咬,心道:“他有心要學真經功夫的訣竅,盼我演將出來,便可從旁觀摩,我偏不上當。他要殺我,就讓他殺好了……嗯,他剛才這一抹,我該當如何拆解?”遍思所學的諸般拳術掌法,並無一招可以破解,卻想起真經上載得有一門“飛絮勁”的巧勁,似可將他這一抹化於無形。
  他心想:“我自行練功,他要學也學不去。”當下將一隻羊腿吃得乾乾淨淨,盤膝坐在地下,想著經中所述口訣,依法修習。他自練成《易筋鍛骨篇》後,基礎紮穩,又得一燈大師傳授,經中要旨早已了然於胸,如“飛絮勁”這等功夫只是末節,用不到兩個時辰,已然練就,斜眼看歐陽鋒時,見他也坐著用功,當下叫道:“看招!”身未站直,已揮掌劈將過去。歐陽鋒回掌相迎,鬥到分際,他依樣葫蘆又是伸掌抹到了郭靖脅下。突覺手掌一滑,斜在一旁,身子不由自主的微微前傾,郭靖左掌已順勢向他頸中斬落。歐陽鋒又驚又喜,索性加力前沖,避過了這一招斬勢,回身叫道:“好功夫,這是經中的么?叫甚么名字?”郭靖道:“沙察以推,愛末琴兒。”歐陽鋒一怔,隨即想到這是經中的古怪文字,心想:“這傻小子一股牛勁,只可巧計詐取,硬逼無用。”掌勢一變,又和他鬥在一起。兩人纏鬥不休,郭靖一到輸了,便即住手,另練新招。當晚郭靖坦然而臥,歐陽鋒卻是提心吊膽,既害怕半夜偷襲,又恐他乘黑逃走。兩人如此在石屋中一住月餘,將村中的牛羊幾乎吃了一半。這一個多月之中,倒似歐陽鋒硬逼郭靖練功。歐陽鋒武學深邃,瞧著郭靖練功前後的差別,也悟到了不少經中要旨,但以之與所得的經文參究印證,卻又全然難以貫通。他越想越是不解,便逼得郭靖越緊,這么一來,郭靖的功夫在這月餘之中竟然突飛猛進。歐陽鋒不由得暗暗發愁:“如此下去,我尚未參透真經要義,打起來卻要不是這傻小子的對手了。”郭靖初幾日滿腔憤恨,打到後來,更激起了克敵制勝之念,決意和他拚鬥到底,終究要憑真功夫殺了他才罷,明知此事極難,卻是毫不氣餒,怒火稍抑,堅毅愈增。這一日他在村中死屍身畔拾到一柄鐵劍,便即苦練兵刃,使劍與歐陽鋒的木杖過招。歐陽鋒本使蛇杖,當日與洪七公舟中搏鬥,蛇杖沈入大海,後來另鑄鋼杖,纏上怪蛇,被困冰柱後又被魯有腳收了毀去。現下所用的只是一根尋常木棍,更無怪蛇助威,然而招術奇幻、變化無窮,累次將郭靖的鐵劍震飛,若是杖上有蛇,郭靖自是更難抵擋了。
  耳聽得成吉思汗的大軍東歸,人喧馬嘶,數日不絕,兩人激鬥正酣,于此毫不理會。這一晚大軍過完,耳邊一片清靜。郭靖挺劍而立,心想:“今晚雖然不能勝你,但你的木杖卻無論如何震不掉我的劍了。”他急欲一試練成的新招,靜候敵手先攻,忽聽得屋外有人喝道:“好奸賊,往哪里逃?”清清楚楚是老頑童周伯通的口音。
  歐陽鋒與郭靖相顧愕然,均想:“怎么他萬里迢迢的也到西域來啦?”兩人正欲說話,只聽得腳步聲響,兩個人一先一後的奔近石屋。村中房屋不少,可是僅這石屋中點著燈火。歐陽鋒左手揮處,一股勁氣飛出,將燈滅了。就在此時,大門呀的一聲推開,一人奔了進來,後面那人跟著追進,自是周伯通了。聽這兩人的腳步聲都是輕捷異常,前面這人的武功竟似不在周伯通之下。歐陽鋒大是驚疑:“此人居然能逃得過老頑童之手,當世之間,有此本領的屈指可數。若是黃藥師或洪七公,老毒物可大大不妙。”當即籌思脫身之計。只聽得前面那人縱身躍起,坐在梁上。周伯通笑道:“你跟我捉迷藏,老頑童最是開心不過,可別再讓你溜出去了。”黑暗中只聽他掩上大門,搬起門邊的大石撐在門後,叫道:“喂,臭賊,你在哪里?”一邊說,一邊走來走去摸索。郭靖正想出聲指點他敵人是在梁上,周伯通突然高躍,哈哈大笑,猛往梁上那人抓去。原來他早聽到那人上梁,故意在屋角裏東西摸索,教敵人不加提防,然後突施襲擊。梁上那人也是好生了得,不等他手指抓到,已一個筋斗翻下,蹲在北首。周伯通嘴裏胡說八道,心中對他卻也甚是忌憚,留神傾聽那人所在,不敢貿然逼近。靜夜之中,他依稀聽到有三個人呼吸之聲,心想這屋中燈火戛然而滅,果然有人,只是幹么不作聲,想是嚇得怕了,於是叫道:“主人別慌,我是來拿一個小賊,捉著了馬上出去。”他想常人喘氣粗重,內功精湛之人呼吸緩而長,輕而沈,稍加留心,極易分辨。哪知側耳聽去,東西北三面三人個個呼吸低緩。周伯通一驚非小,叫道:“好賊子,原來在這裏伏下了幫手。”郭靖本待開言招呼,轉念一想:“歐陽鋒窺伺在旁,周大哥所追的也是個勁敵,我且不表露身分,俟機助他的爲是。”周伯通一步一步走近門邊,低聲道:“看來老頑童捉人不到,反要讓人捉了去。”心下計議已定,只要局勢不妙,立時奪門而出。就在此時,遠處喊聲大作,蹄聲轟轟隆隆,有如秋潮夜至,千軍萬馬,殺奔前來。
  周伯通叫道:“你們幫手越來越多,老頑童可要失陪了。”說著伸手去搬門後的大石,似要出門逃走,突然雙手舉起大石,往他所追之人的站身處擲去。這塊大石份量著實不輕,歐陽鋒每晚搬來撐在門後,郭靖若是移石開門,他在睡夢中必可醒覺。歐陽鋒耳聽得風聲猛勁,心想老頑童擲石之際,右側必然防禦不到,我先將他斃了,眼前少了禍患,日後華山二次論劍更去了一個勁敵。心念甫動,身子已然蹲下,雙手齊推,運“蛤蟆功”直擊過去。他蹲在西端,這一推自西而東,勢道淩厲之極。郭靖與他連鬥數十日,於他一舉一動都已了然於胸,雖在黑夜之中,一聽得這股勁風,已知他忽向周伯通施襲,當即跨步上前,一招“亢龍有悔”急拍而出。站在北首那人聽到大石擲來,也是彎腿站定馬步,雙掌外翻,要以掌力將大石反推出去傷敵。
  四人分站四方,勁力發出雖有先後,力道卻幾乎不分上下。那大石被四股力道從東南西北一逼,飛到屋子中心落下,砰的一聲大響,將一張桌子壓得粉碎。
  這一聲巨響震耳欲聾,周伯通覺得有趣,不禁縱聲大笑。但他的笑聲到後來竟連自己也聽不見了,原來成千成萬的軍馬已奔進村子。但聽得戰馬嘶叫聲、兵器撞擊聲、士兵呼喊聲亂成一團。郭靖聽了軍士的口音,知是花剌子模軍隊敗入村中,意圖負隅固守。但布陣未定,蒙古軍已隨後趕到,只聽馬蹄擊地聲、大旗展風聲、吶喊衝殺聲、羽箭破空聲自遠而近。跟著短兵相接,肉搏廝殺,四下裏不知有多少軍馬在大呼酣鬥。突然有人推門,沖了進來。周伯通一把抓起,甩了出去,捧起大石,又擋在門後。歐陽鋒一擊不中,心想反正已被他發現蹤迹,叫道:“老頑童,你知我是誰?”周伯通隱約聽到人聲,但分辨不出說話,左手護身,右手伸出去便抓。歐陽鋒右手勾住他手腕,左手反掌拍出。周伯通接了一招,驚叫:“老毒物,你在這裏?”身形微晃,搶向左首,身子已側了過來,就在那時,北首那人乘隙而上,發掌向他背後猛擊。周伯通右手向歐陽鋒攻去,左拳回擋身後來掌,心想自在桃花島上練得左右互搏之術,迄今未有機緣分鬥兩位高手,雖然今日情勢急迫,卻也是個試招良機,拳頭正與敵掌相接,突然郭靖從東撲至,右手架開了周伯通的拳頭,左手代接了這一掌。
  三人同聲驚呼,周伯通叫的是“郭兄弟”,那人叫的是“郭靖”,郭靖叫的卻是“裘千仞”!
  周伯通那日在煙雨樓前比武,他最怕毒蛇,眼見無路可走,於是橫臥樓頂,將屋面的瓦爿一片片蓋在身上,遮得密密層層,官兵的羽箭固然射他不著,歐陽鋒的青蛇也沒遊上屋頂來咬他。待得日出霧散,蛇陣已收,衆人也都走得不知去向。他百無聊賴,四下閒逛,過了數月,丐幫的一名弟子送了一封信來,卻是黃蓉寫的。信中說道:他曾親口答應,不論她有何所求,必當遵命,現下要他去殺了鐵掌幫幫主裘千仞;此人與段皇爺的劉貴妃有深仇大怨,殺了他後,劉貴妃就不會再來找他,否則的話,劉貴妃就是尋到天涯海角,也非嫁給他不可。信中還書明鐵掌峰的所在。
  周伯通心想“不論何事,必當遵命”這句話,確是對黃蓉說過的。裘千仞那老兒與金國勾結,原本不是好人,殺了他也是應該。至於自己和劉貴妃這番孽緣,更是一生耿耿於懷,自覺虧負她實多,她既與裘千仞有仇,自當代她出力,而她能不來跟自己羅唆,更是上上大吉,當下便找到鐵掌峰上。裘千仞與他一動手,初時尚打成平手,待他使出左右互搏之術,登時不敵,只得退避。高手比武,若有一人認輸,勝負已決,本應了結,哪知周伯通竟然窮追不捨。裘千仞數次問他爲了何事,周伯通卻又瞠目結舌,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要知“劉貴妃”三字,那是殺他頭也不肯出口的。兩人打打停停,逃逃追追,越走越遠。周伯通的武功雖比裘千仞略勝一籌,但要傷他性命,卻也大非易易。裘千仞千方百計難以擺脫,萬般無奈之餘,心想:“我若逃到絕西苦寒之地,難道你仍窮追不捨?”周伯通心想:“倒要瞧你逃到哪里才走回頭路子。”可是一到了塞外大漠,平野莽莽,追蹤極易,裘千仞更是無所遁形。好在周伯通很顧信義,裘千仞只要躺下睡覺,坐下吃飯,或是大便小解,他決不上前侵犯,自己也就跟著照做。可是不論裘千仞如何行奸使詐,老頑童始終陰魂不散,糾纏不休。周伯通一路與裘千仞鬥智鬥力,越來越是興味盎然,幾次已制住了他,竟已不捨得下手殺卻。這一日也真湊巧,兩人竟誤打誤撞的闖到了石屋之中。
  此時周郭兩人已知其餘三人是誰,但三人的呼聲爲門外廝殺激鬥之聲淹沒,歐陽鋒與裘千仞卻還認不出對方。歐陽鋒尚知此人是周伯通的對頭,裘千仞卻認定屋中兩人自是一路。周、裘、歐三人武功卓絕,而郭靖與歐陽鋒鬥了這數十日後,刻苦磨練,駸駸然已可與三人並駕齊驅。這四大高手密閉在這漆黑一團、兩丈見方的斗室之中,目不見物,耳不聞聽,言語不通,四人都似突然變成又聾又啞又瞎。郭靖心想:“我擋住歐陽鋒,讓周大哥先結果了裘千仞。那時咱兩人合力,殺歐陽鋒不難。”心中算計已定,雙掌虛劈出去,右掌打空,左掌卻與一個人的手掌一碰。郭靖在桃花島上與周伯通拆解有素,雙手一交,已知是他,當即縱上前去,待要拉他手臂示意,哪知周伯通童心忽起,左臂疾縮,右手鬥然出拳,一下擊在郭靖肩頭,這一拳並沒使上內勁,但郭靖絕無提防,倒給他打得隱隱作痛。周伯通道:“好兄弟,你要試試大哥的功夫來著?小心了!”左手跟著一掌。郭靖雖未聽到他的話聲,卻已有備,當下揮臂格開。這時歐陽鋒與裘千仞也已拆了數招,均已從武功中認出對方。他兩人倒無仇怨,但想到日後華山論劍,勢須拚個你死我活,此時相逢,若能傷了對手,自是大妙,是以手上竟也毫不放鬆。鬥了片刻,只覺面上背後疾風掠來掠去,一愕之下,立時悟到周伯通在與郭靖過招。兩人心中奇怪,但想周伯通行事顛三倒四,人所難測,有此良機,如何不喜?當下不約而同的攻了上去。周伯通與郭靖拆了十餘招,覺得他武功已大非昔比,又驚又喜,連問:“兄弟,你從哪里學來的功夫?”但門外廝殺正酣,郭靖怎能聽見?周伯通怒道:“好,你不肯說,卻賣甚么關子?”只覺勁風撲面,歐、裘兩人同時攻到,當即足下一點,躍到了梁上,叫道:“讓你一人鬥鬥他們兩個。”歐陽鋒與裘千仞從他袍袖拂風之勢中,察覺周伯通上梁暫息,心想正好合力斃了這傻小子,當下一左一右,分進合擊。郭靖先前被周伯通纏住了,連變四五般拳法始終無法抽身,好容易待他退開,兩個強敵卻又攻上,不禁暗暗叫苦,只得打起精神,以左右互搏術分擋二人。鬥得片刻,歐陽鋒與裘千仞都不禁暗暗稱奇。均知以郭靖功力,單是歐、裘一人都能勝他,哪知兩人聯手,他竟左掌擋歐、右拳擊裘,兩人一時之間竟然奈何他不得。周伯通在梁上坐了一陣,心想再不下去,只怕郭靖受傷,當下悄悄從牆壁溜下,雙手亂抓,一下子恰好抓到歐陽鋒後心。他蹲在地下,正以蛤蟆功向郭靖猛攻,突覺背後有人,急忙回掌抵擋。郭靖乘機向裘千仞踢出一腿,躍入屋角,不住喘氣,若是周伯通來遲了一步,歐陽鋒适才這一推定是擋架不住了。四人在黑暗中倏分倏合,一時周伯通與裘千仞鬥,一時郭靖與裘千仞鬥,一時歐陽鋒與裘千仞鬥,一時周伯通與歐陽鋒鬥,一時郭靖又和周伯通交手數招。四人這一場混戰,就中周伯通最是興高采烈,覺得生平大小各場戰鬥,好玩莫逾於此。鬥到分際,他忽然纏住郭靖不放,說道:“我兩隻手算是兩個敵人,歐、裘兩個臭賊自然也是兩個敵人。你以一敵四,試試成不成?這新鮮玩意兒你可從來沒玩過罷?”郭靖聽不到他說話,忽覺三人同時向自己猛攻,只得拚命閃躲。周伯通不住鼓勵:“別怕,別怕。危險時我會幫你。”但在這漆黑一團之中,只要著了任誰的一拳一足,都有性命之憂,周伯通縱然事後相救,哪里還來得及?再拆數十招,郭靖累得筋疲力盡,但覺歐、裘兩人的拳招越來越沈,只得邊架邊退,要待躍到梁上暫避,卻始終給周伯通的掌力罩住了無法脫身,驚怒交集之下,再也忍耐不住,破口罵道:“周大哥你這傻老頭,盡纏住我幹甚么?”但苦於屋外殺聲震天,說出來的話別人一句也聽不見。郭靖又退幾步,忽在地下的大石上一絆,險些跌倒。他彎著腰尚未挺直,裘千仞的鐵掌已拍了過來。郭靖百忙之中不及變招,順手抱起大石擋在胸前。裘千仞一掌擊在石上,郭靖雙臂運勁,往外推出,接了他這一掌。只覺左側風響,歐陽鋒掌力又到,郭靖力透雙臂,大喝一聲,將大石往頭頂擲了上去,跟著側身避過來掌。大石穿破屋頂飛出,磚石泥沙如雨而下,天空星星微光登時從屋頂射了進來。周伯通怒道:“瞧得見了,還有甚么好玩?”郭靖疲累已極,雙足力登,從屋頂的破洞中穿了出去。歐陽鋒急忙飛身追出。周伯通大叫:“別走,別走,陪我玩兒。”長臂抓他左足。歐陽鋒一驚,急忙右足回踢,破解了他這一抓,但身子不能在空中停留,又複落下。裘千仞不待他著地,飛足往他胸間踢去。歐陽鋒胸口微縮,伸指點他足踝。三人連環邀擊,又惡鬥起來。只是此時人影已隱約可辨,門外殺聲也漸漸消減,遠不如适才胡鬥時的驚險。周伯通大爲掃興,一口惡氣都出在兩人身上,拳法陡變,向兩敵連下殺手。郭靖逃出石屋,眼裏只見人馬來去賓士,耳中但聽金鐵鏗鏘撞擊,不時夾著一聲雙方士卒中刀中箭時的慘呼號叫。他沖過人叢,飛奔出村,在一處小樹林裏躺下休息。惡鬥了這半夜,這一躺下來,只覺全身筋骨酸痛欲裂,回想石屋中的情景更是栗栗危懼,雖然記挂周伯通的安危,但想以他武功,至不濟時也可脫身逃走,躺了一陣,便即沈沈睡去。睡到第二日清晨,忽覺臉上冰涼,有物蠕蠕而動。他不及睜開眼睛,立即躍起,只聽一聲歡嘶,原來适才是小紅馬在舐他的臉。郭靖大喜,抱住紅馬,一人一馬劫後重逢,親熱了一陣。他被歐陽鋒囚在石屋之時,這馬自行在草地覓食,昨晚大軍激戰,它仗著捷足機敏,居然逃過了禍殃,此刻又把主人找到。郭靖牽了紅馬走回村子,只見遍地折弓斷箭,人馬屍骸枕藉,偶爾有幾個受傷未死的士兵發出幾聲慘呼。他久經戰陣,見慣死傷,但這時想起自己身世,不禁感慨良多。悄悄回到石屋,在屋外側耳聽去,寂無人聲,再從門縫向內張望,屋中早已無人。推門入內前後察看,周伯通、歐陽鋒、裘千仞三人早已不知去向。他呆立半晌,上馬東行。小紅馬奔跑迅速,不久就追上了成吉思汗的大軍。此時花剌子模各城或降或破,數十萬雄師如土崩瓦裂。花剌子模國王摩訶末素來傲慢暴虐,衆叛親離之餘,帶了一群殘兵敗將,狼狽西遁。成吉思汗令大將速不台與哲別統帶兩個萬人隊窮追,自己率領大軍班師。速不台與哲別直追到今日莫斯科以西、第聶伯河畔基輔城附近,大破俄羅斯和欽察聯軍數十萬人,將投降的基輔大公及十一個俄羅斯王公盡數以車轅壓死。這一戰史稱“迦勒迦河之役”,俄羅斯大片草原自此長期呻吟於蒙古軍鐵蹄之下。摩訶末日暮途窮,後來病死于里海中的一個荒島之上。
  成吉思汗那日在撒麻爾罕城忽然不見了郭靖,甚是憂急,擔心他孤身落單,死於亂軍之中,見他歸來,不禁大喜。華箏公主自是更加歡喜。丘處機隨大軍東歸,一路上力勸大汗愛民少殺。成吉思汗雖然和他話不投機,但知他是有道之士,也不便過拂其意,因是戰亂之中,百姓憑丘處機一言而全活的不計其數。花剌子模與蒙古相距數萬里,成吉思汗大軍東還,歷時甚久,回到斡難河畔後大宴祝捷,休養士卒。丘處機與魯有腳等丐幫幫衆分別辭別南歸。又過數月,眼見金風肅殺,士飽馬騰,成吉思汗又興南征之念,這一日大集諸將,計議伐金。郭靖自黃蓉死後,忽忽神傷,長自一個兒騎著小紅馬,攜了雙雕,在蒙古草原上信步漫遊,癡癡呆呆,每常接連數日不說一句話。華箏公主溫言勸慰,他就似沒有聽見。衆人得悉情由,知他心中悲苦,無人敢提婚姻之事。成吉思汗忙於籌劃伐金,自也無暇理會。這日在大汗金帳之中計議南征,諸將各獻策略,郭靖卻始終不發一言。
  成吉思汗遣退諸將,獨自在山岡上沈思了半天,次日傳下將令,遣兵三路伐金。其時他長子術赤、次子察合台均在西方統轄新征服的諸國,是以伐金的中路軍由三子窩闊台統率,左軍由四子拖雷統率,右軍由郭靖統率。成吉思汗宣召三軍統帥進帳,命親衛暫避,對窩闊台、拖雷、郭靖三人道:“金國精兵都在潼關,南據連山、北限大河,難以遽破。諸將所獻方策雖各有見地,但正面強攻,不免曠日持久。現下我蒙古和大宋聯盟,最妙之策,莫如借道宋境,自唐州、鄧州進兵,直搗金國都城大梁。”
  窩闊台、拖雷、郭靖三人聽到此處,同時跳了起來,互相擁抱,大叫:“妙計!”成吉思汗向郭靖微笑道:“你善能用兵,深得我心。我問你,攻下大梁之後怎樣?”郭靖沈思良久,搖頭道:“不攻大梁。”窩闊台與拖雷明明聽父王說直搗大梁,怎地郭靖卻又說不攻,心下疑惑,一齊怔怔的望著他。成吉思汗仍是臉露微笑,問道:“不攻大梁便怎樣?”郭靖道:“既不是攻,也不是不攻;是攻而不攻,不攻而攻。”這幾句話把窩闊台與拖雷聽得更加糊塗了。成吉思汗笑道:“‘攻而不攻,不攻而攻。’這八個字說得很好,你跟兩位兄長說說明白。”
  郭靖道:“我猜測大汗用兵之策,是佯攻金都,殲敵城下。大梁乃金國皇帝所居之地,可是駐兵不多,一見我師迫近,金國自當從潼關急調精兵回師相救。中華的兵法上說:‘卷甲而趨,日夜不處,倍道兼行,百里而爭利,則擒三將軍。勁者先,疲者後,其法十一而至。’百里疾趨,士卒尚且只能趕到十分之一。及潼關到大梁,千里赴援,精兵銳卒,十停中到不了一停,加之人馬疲敝,雖至而弗能戰。我軍以逸待勞,必可大破金兵。金國精銳盡此一役而潰,大梁不攻自下。若是強攻大梁,急切難拔,反易腹背受敵。”
  成吉思汗拊掌大笑,叫道:“說得好,說得好!”取出一輻圖來,攤在案上,三人看後,無不大爲驚異。原來那是一幅大梁附近的地圖,圖上畫著敵我兩軍的行軍路線,如何拊敵之背,攻敵腹心,如何誘敵自潼關勞師遠來,如何乘敵之疲,聚殲城下,竟與郭靖所說的全無二致。窩闊台與拖雷瞧瞧父王,又瞧瞧郭靖,都是又驚又佩。郭靖心下欽服,尋思:“我從《武穆遺書》學得用兵的法子,也不算希奇。大汗不識字不讀書,卻是天生的英明。”成吉思汗道:“這番南征,破金可必。這裏有三個錦囊,各人收執一個,待攻破大梁之後,你們三人在大金皇帝的金鑾殿上聚會,共同開拆,依計行事。”說著從懷裏取出錦囊,每人交付一個。郭靖接過一看,見囊口用火漆密封,漆上蓋了大汗的印章。成吉思汗又道:“未入大梁,不得擅自拆開。啓囊之前,三人相互檢驗囊口有無破損。”三人一齊拜道:“大汗之命,豈敢有違?”成吉思汗問郭靖道:“你平日行事極爲遲鈍,何以用兵卻又如此機敏?”郭靖當下將熟讀《武穆遺書》之事說了。成吉思汗問起嶽飛的故事,郭靖將嶽飛如何在朱仙鎮大破金兵、金兵如何稱他爲“岳爺爺”、如何說“撼山易,撼岳家軍難”等語一一述說。成吉思汗不語,背著手在帳中走來走去,歎道:“恨不早生百年,與這位英雄交一交手。今日世間,能有誰是我敵手?”言下竟是大有寂寞之意。
  郭靖從金帳辭出,想起連日軍務倥傯,未與母親相見,明日誓師南征,以報大宋歷朝世仇,今日這一日該當陪伴母親了,當下走向母親營帳。卻見帳中衣物俱已搬走,只剩下一名老軍看守,一問之下,原來他母親李氏奉了大汗之命,已遷往另一座營帳。郭靖問明所在,走向彼處,見那座營帳比平時所居的大了數倍,揭帳進內,不由得吃了一驚,只見帳內金碧輝煌,花團錦簇,儘是蒙古軍從各處掠奪來的珍貴寶物。華箏公主陪著李萍,正在閒談郭靖幼年時的趣事。她見郭靖進來,微笑著站起迎接。郭靖道:“媽,這許多東西哪里來的?”李萍道:“大汗說你西征立了大功,特地賞你的。其實咱們清寒慣了,哪用得著這許多物事?”郭靖點點頭,見帳內又多了八名服侍母親的婢女,都是大軍擄來的女奴。
  三個人說了一會閒話,華箏告辭出去。她想郭靖明日又有遠行,今日跟她必當有許多話說,哪知她在帳外候了半日,郭靖竟不出來。李萍道:“靖兒,公主定是在外邊等你,你也出去和她說一會話兒。”郭靖答應了一聲,卻坐著不動。李萍歎道:“咱們在北國一住二十年,雖然多承大汗眷顧,我卻是想家得緊。但願你此去滅了金國,母子倆早日回歸故鄉。咱倆就在牛家村你爹爹的舊居住下,你也不是貪圖榮華富貴之人,這北邊再也休來了。只是公主之事,卻不知該當如何,這中間實有許多難處。”郭靖道:“孩兒當日早跟公主言明,蓉兒既死,孩兒是終生不娶的了。”李萍歎道:“公主或能見諒,但我推念大汗之意,卻是甚爲耽心。”郭靖道:“大汗怎樣?”李萍道:“這幾日大汗忽然對咱娘兒優遇無比,金銀珠寶,賞賜無數。雖說是酬你西征之功,但我在漠北二十年,大汗性情,頗有所知,看來此中另有別情。”郭靖道:“媽,你瞧是甚么事?”李萍道:“我是女流之輩,有甚高見?只是細細想來,大汗是要逼咱們做甚么事。”郭靖道:“嗯,他定是要我和公主成親。”李萍道:“成親是件美事,大汗多半不知你心中不願,也不須相逼。我看啊,你統率大軍南征,大汗是怕你忽起異心叛他。”郭靖搖頭道:“我無意富貴,大汗深知。我叛他作甚?”李萍道:“我想到一法,或可探知大汗之意。你說我懷念故鄉,欲與你一同南歸,你去稟告大汗,瞧他有何話說。”郭靖喜道:“媽,你怎么不早說?咱們共歸故鄉,那是何等美事,大汗定然允准。”他掀帳出來,不見華箏,想是她等得不耐煩,已怏怏離去。郭靖去了半晌,垂頭喪氣的回來。李萍道:“大汗不准,是不是?”郭靖道:“這個我可不懂啦,大汗定要留你在這兒幹甚么?”李萍默然。郭靖道:“大汗說,待破金之後,讓我再奉母回鄉,那時衣錦榮歸,豈非光彩得多?我說母親思鄉情切,但盼早日南歸。大汗忽有怒色,只是搖頭不准。”李萍沈吟道:“大汗今日還跟你說了些甚么?”郭靖將大汗在帳中指點方略、傳交錦囊等情說了。李萍道:“唉,若是你二師父和蓉兒在世,定能猜測得出。只恨我是個蠢笨的鄉下女子,只越想越是不安,卻又不知爲了何事。”郭靖將錦囊拿在手裏玩弄,道:“大汗授這錦囊給我之時,臉上神色頗爲異樣,只怕與此有關也未可知。”李萍接過錦囊,細細檢視,隨即遣開侍婢,說道:“拆開來瞧瞧。”郭靖驚道:“不!破了火漆上金印,那可犯了死罪。”李萍笑道:“臨安府織錦之術,天下馳名。你媽媽是臨安人,自幼學得此法。又何須弄損火漆,只消挑破錦囊,回頭織補歸原,決無絲毫破綻。”郭靖大喜。李萍取過細針,輕輕挑開錦鍛上的絲絡,從縫中取出一張紙來,母子倆攤開一看,面面相覷,不由得都是身上涼了半截。原來紙上寫的是成吉思汗一道密令,命窩闊台、拖雷、郭靖三軍破金之後,立即移師南向,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段攻破臨安,滅了宋朝,自此天下一統於蒙古。密令中又說,郭靖若能建此大功,必當裂土封王,不吝重賞,但若懷有異心,窩闊台與拖雷已奉有令旨,立即將其斬首,其母亦必淩遲處死。郭靖呆了半晌,方道:“媽,若不是你破囊見此密令,我母子性命不保。想我是大宋之人,豈能賣國求榮?”李萍道:“爲今之計,該當如何?”郭靖道:“媽,你老人家只好辛苦些,咱倆連夜逃回南邊去。”李萍道:“正是,你快去收拾,可別泄露了形迹。”郭靖點頭,回到自己帳中,取了隨身衣物,除小紅馬外,又挑選八匹駿馬。若是大汗點兵追趕,便可和母親輪換乘坐,以節馬力,易於脫逃。他于大汗所賜金珠一介不取,連同那柄虎頭金刀都留在帳中,除下元帥服色,換上了尋常皮裘。他自幼生長大漠,今日一去,水不再回,心中不禁難過,對著居住日久的舊帳篷怔怔的出了會神,眼見天色已黑,又回母親帳來。掀開帳門,心中突的一跳,只見地下橫著兩個包裹,母親卻已不在。郭靖叫了兩聲:“媽!”不聞應聲,心中微感不妙,待要出帳去找。突然帳門開處,光火耀眼,大將赤老溫站在帳門外叫道:“大汗宣召金刀駙馬!”他身後軍士無數,均是手執長矛。郭靖見此情勢,心中大急,若憑武功強沖,料那赤老溫攔阻不住,但尋思:“母親既已被大汗擒去,我豈能一人逃生?”當下跟著赤老溫走向金帳。只見帳外排列著大汗的兩千名箭筒衛士,手執長矛大戟,隊伍遠遠伸展出去。赤老溫道:“大汗有令將你綁縛。這可要得罪了,駙馬爺莫怪。”郭靖點點頭,反手就縛,走進帳中。
  帳內燃著數十枝牛油巨燭,照耀有如白晝。成吉思汗虎起了臉,猛力在案上一拍,叫道:“我待你不薄,自小將你養大,又將愛女許你爲妻。小賊,你膽敢叛我?”郭靖見那只拆開了的錦囊放在大汗案上,知道今日已是有死無生,昂然道:“我是大宋臣民,豈能聽你號令,攻打自己邦國?”成吉思汗聽他出言頂撞,更是惱怒,喝道:“推出去斬了。”郭靖雙手被粗索牢牢綁著,八名刀斧手舉刀守在身旁,無法反抗,大叫:“你與大宋聯盟攻金,中途背棄盟約,言而無信,算甚么英雄?”成吉思汗大怒,飛腳踢翻金案,喝道:“待我破了金國,與趙宋之盟約已然完成。那時南下攻宋,豈是背約?快快斬了!”諸將雖多與郭靖交好,但見大汗狂怒,都不敢求情。郭靖更不打話,大踏步出帳。
  忽見拖雷騎馬從草原上急奔而來,大叫:“刀下留人!”他上身赤裸,下身套著一條皮褲,想是睡夢中得到訊息,趕來求情。他直闖進帳,叫道:“父王,郭靖安答立有大功,曾救你救我性命,雖犯死罪,不可處斬。”成吉思汗想起郭靖之功,叫道:“帶回來。”刀斧手將郭靖押回。
  成吉思汗沈吟半晌,道:“你心念趙宋,有何好處?你曾跟我說過嶽飛之事,他如此盡忠報國,到頭來仍被處死。你爲我平了趙宋,我今日當著衆人之前,答應封你爲宋王,讓你統禦南朝江山。”郭靖道:“我非敢背叛大汗。但若要我賣國求榮,雖受千刀萬箭,亦不能奉命。”成吉思汗道:“帶他母親來。”兩名親兵押著李萍從帳後出來。
  郭靖見了母親,叫道:“媽!”走上兩步,刀斧手舉刀攔住。郭靖心想:“此事只我母子二人得知,不知如何泄漏。”成吉思汗道:“若能依我之言,你母子俱享尊榮,否則先將你母親一刀兩段,這可是你害的。你害死母親,先做不孝之人。”郭靖聽了他這幾句話,只嚇得心膽俱裂,垂頭沈思,不知如何是好。拖雷勸道:“安答,你自小生長蒙古,就與蒙古人一般無異。趙宋貪官勾結金人,害死你的父親,逼得你母親無家可歸。若非父王收留,你焉有今日?你我兄弟情深義重,我不能累你做個不孝之人,盼你回心轉意,遵奉大汗令旨。”郭靖望著母親,就欲出口答應,但想起母親平日的教誨,又想起西域各國爲蒙古征服後百姓家破人亡的慘狀,實是左右爲難。成吉思汗一雙老虎般的眼睛凝望著他,等他說話。金帳中數百人默無聲息,目光全都集于郭靖身上。郭靖道:“我……”走上一步,卻又說不下去了。
  李萍忽道:“大汗,只怕這孩子一時想不明白,待我勸勸他如何?”成吉思汗大喜,連說:“好,你快勸他。”李萍走上前去,拉著郭靖臂膀,走到金帳的角落,兩人一齊坐下。李萍將兒子摟在懷裏,輕輕說道:“二十年前,我在臨安府牛家村,身上有了你這孩子。一天大雪,丘處機丘道長與你爹結識,贈了兩把匕首,一把給你爹,一把給你楊叔父。”一面說,一面從郭靖懷中取出那柄匕首,指著柄上“郭靖”兩字,說道:“丘道長給你取名郭靖,給楊叔父的孩子取名楊康,你可知是什么意思?”郭靖道:“丘道長是叫我們不可忘了靖康之恥。”李萍道:“是啊。楊家那孩子認賊作父,落得個身敗名裂,那也不用多說了,只可惜楊叔父一世豪傑,身後子孫卻玷污了他的英名。”歎了口氣,又道:“想我當年忍辱蒙垢,在北國苦寒之地將你養大,所爲何來?難道爲的是要養大一個賣國奸賊,好叫你父在黃泉之下痛心疾首么?”郭靖叫了聲:“媽!”眼淚從面頰上流了下來。
  李萍說的是漢語,成吉思汗與拖雷、諸將都不知她語中之意,但見郭靖流淚,只道李萍貪生怕死,已將兒子說動,均各暗喜。李萍又道:“人生百年,轉眼即過,生死又有甚么大不了?只要一生行事無愧於心,也就不枉了在這人世走一遭。若是別人負了我們,也不必念他過惡。你記著我的話罷!”她凝目向郭靖望了良久,臉上神色極是溫柔,說道:“孩子,你好好照顧自己罷!”說著舉起匕首割斷他手上繩索,隨即轉過劍尖,刺入自己胸膛。郭靖雙手脫縛,急來搶奪,但那匕首鋒銳異常,早已直沒至柄。成吉思汗吃了一驚,叫道:“快拿!”那八名刀斧手不敢傷害駙馬,拋下手中兵刃,縱身撲上。
  郭靖傷痛已極,抱起母親,一個掃堂腿,兩名刀斧手飛跌出去。他左肘後挺,撞正在一名刀斧手胸口,格的一響,肋骨斷折。諸將大呼,猱身齊上。郭靖急撲後帳,左手扯住帳幕用力拉扯,將半座金帳拉倒,罩在諸將頭上。混亂之中,他抱起母親直奔而出。但聽得號角急吹,將士紛紛上馬追來。郭靖哭叫數聲:“媽!”不聽母親答應,探她鼻息,早已斷氣。他抱著母親屍身在黑暗中向前急闖,但聽四下裏人喊馬嘶,火把如繁星般亮了起來。他慌不擇路的奔了一陣,眼見東南西北都是蒙古的將士,他縱然神勇,但孤身一人,如何能敵十多萬蒙古的精兵?若是騎在小紅馬背上,憑著寶馬腳力或能遠遁,現下抱了母親的屍身步行,那是萬難脫險了。
  他一言不發,邁步疾奔,心想只要能奔到懸崖之下,施展輕功爬上崖去,蒙古兵將雖多,卻無人能爬得上來,當可暫且避得一避,再尋脫身之計。正奔之間,忽聽前面喊聲大振,一彪軍馬沖到,火光中看得明白,當先一員大將紅臉白須,正是開國四傑之一的赤老溫。郭靖側身避開赤老溫砍來的一刀,不轉身奔逃,反而直沖入陣。蒙古兵齊聲大呼。郭靖左手前伸,拉住一名什長右腿,同時右足一點,人已縱起。他翻身騎上馬背,放穩母親屍身,隨手將那什長摔在馬下,搶過他手中長矛。上馬、放母、摔敵、搶矛,四件事一氣呵成,此時如虎添翼,雙腿一挾,搖動長矛,從陣後直沖了出去。赤老溫大聲發令,揮軍自後追來。敵陣雖已沖出,但縱馬所向,卻與懸崖所在恰恰相反,越奔相距越遠。該當縱馬南逃,還是先上懸崖?心下計議未定,大將博爾忽又已領軍殺到。此時成吉思汗暴跳如雷,傳下將令,務須將郭靖活捉。大隊人馬一層一層的圍上,更有數千軍馬遠遠向南賓士,先行布好陣勢,防他逃逸。郭靖沖出博爾忽所領的千人隊,衣上馬上,全是斑斑血迹。若不是大汗下令必須活捉,蒙古兵將不敢放箭,廝殺時又均容讓三分,否則郭靖縱然神勇,又怎能突出重圍?他手上只覺母親身子已然冰涼,強行忍淚,縱馬南行。後面追兵漸遠,但天色也已明亮。身處蒙古腹地,離中土萬里,匹馬單槍,如何能擺脫追兵,逃歸故鄉?
  行不多時,前面塵土飛揚,一彪軍馬沖來,郭靖忙勒馬向東。但那坐騎衝殺了半夜,已然支援不住,忽地前腿跪倒,再也無力站起。是對情勢危急已極,但他仍是不肯舍卻母親屍身,當下左手抱母,右手持矛,反身迎敵。眼見軍馬奔近,煙塵中嗖嗖聲響,一箭飛來,正中長矛。這一箭勁道極猛,郭靖只覺手中長矛一震,矛頭竟被射斷。接著又是一箭射向前胸。郭靖拋開長矛,伸手接住,卻見那箭箭頭已然折去。他一怔之下,擡起頭來,只見一名將軍勒住部屬,單騎過來,正是當年教他箭法的神箭將軍哲別。郭靖叫道:“師父,你來拿我回去么?”哲別道:“正是。”郭靖心想:“反正今日難脫重圍,與其爲別人所擒,不如將這場功勞送給師父。”便道:“好,讓我先葬了母親。”四下一望,見左首有個土岡,抱著母親走上岡去,用斷矛掘了個坑,把母親屍身放入,眼見匕首深陷胸口,他不忍拔出,跪下拜了幾拜,捧沙土掩上,想起母親一生勞苦,撫育自己成人,不意竟葬身於此,傷痛過甚,卻哭不出來。哲別躍下馬來,跪在李萍墓前拜了四拜,將身上箭壺、鐵弓、長槍,盡數交給郭靖,又牽過自己坐騎,把馬繮塞在他手裏,說道:“你去罷,咱們只怕再也不能相見了。”郭靖愕然,叫道:“師父!”哲別道:“當年你捨命救我,難道我不是男子漢大丈夫,就不會捨命救你?”郭靖道:“師父,你干犯大汗軍令,爲禍不小。”哲別道:“想我東征西討,立下不少汗馬功勞。大汗最多打我軍棍,不至砍頭。你快快去罷。”郭靖猶自遲疑。哲別道:“我只怕部屬不聽號令,這番帶來的都是你的西征舊部。你且過去問問,他們肯不肯貪圖富貴拿你?”郭靖牽著馬走近,衆軍一齊下馬,拜伏在地,叫道:“小人恭送將軍南歸。”郭靖舉目望去,果然儘是曾隨他出生入死、衝鋒陷陣的舊部將士,心下感動,說道:“我得罪大汗,當受嚴刑。你們放我逃生,若是大汗知道,必受重罰。”衆軍道:“將軍待我等恩義如山,不敢有負。”郭靖歎了口氣,舉手向衆軍道別,持槍上馬。
  正要縱馬而行,忽然前面塵頭起處,又有一路軍馬過來。哲別、郭靖與衆軍盡皆變色。哲別心道:“我拚受重責,放走郭靖,但若與本軍廝殺,那可是公然反叛了。”叫道:“郭靖快走!”只聽前軍中發喊:“莫傷了駙馬爺。”衆人一怔,只見來軍奔近,打著四王子的旗號。
  煙塵中拖雷快馬馳來,倏忽即至,原來騎的是郭靖的小紅馬。他策馬馳近,翻身下馬,說道:“安答,你沒受傷么?”郭靖道:“沒有。哲別師父正要擒我去見大汗。”他故意替哲別掩飾,以免成吉思汗知曉內情。
  拖雷向哲別橫了一眼,說道:“安答,你騎了這小紅馬快去罷。”又將一個包袱放在鞍上,道:“這裏是黃金千兩,你我兄弟後會有期。”豪傑之士,當此時此情,也不須多言。郭靖翻身上了小紅馬馬背,說道:“你叫華箏妹子多多保重,另嫁他人,勿以我爲念。”拖雷長歎一聲,說道:“華箏妹子是永遠不肯另嫁別人的。我瞧她定會南下找你,那時我自當派人護送。”郭靖忙道:“不,不用來找我。且別說天下之大,難以找著,即令相逢,也只有徒增煩惱。”拖雷默然,兩人相顧無語。隔了半晌,拖雷道:“走罷,我送你一程。”
  兩人並騎南馳,直行出了三十餘裏。郭靖道:“安答,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你請回罷!”拖雷道:“我再送你一程。”又行十餘裏,兩人下馬互拜,灑淚而別。
  拖雷眼望著郭靖的背影漸行漸小,在大漠中縮成一個黑點,終於消失,悵望南天,悄立良久,這才鬱鬱而回。
第三十九回 是非善惡

  郭靖縱馬急馳數日,已離險地。緩緩南歸,天時日暖,青草日長,沿途兵革之餘,城破戶殘,屍骨滿路,所見所聞,盡是怵目驚心之事。一日在一座破亭中暫歇,見壁上題著幾行字道:“唐人詩雲:‘水自潺潺日自斜,盡無雞犬有鳴鴉。千村萬落如寒食,不見人煙盡見花。’我中原錦繡河山,竟成胡虜鏖戰之場。生民塗炭,猶甚於此詩所雲矣。”郭靖瞧著這幾行字怔怔出神,悲從中來,不禁淚下。
  他茫茫漫遊,不知該赴何處,只一年之間,母親、黃蓉、恩師,世上最親厚之人,一個個的棄世而逝。歐陽鋒害死恩師與黃蓉,原該去找他報仇,但一想到“報仇”二字,花剌子模屠城的慘狀立即湧上心頭,自忖父仇雖複,卻害死了這許多無辜百姓,心下如何能安?看來這報仇之事,未必就是對了。諸般事端,在心頭紛至遝來:“我一生苦練武藝,練到現在,又怎樣呢?連母親和蓉兒都不能保,練了武藝又有何用?我一心要做好人,但到底能讓誰快樂了?母親、蓉兒因我而死,華箏妹子因我而終生苦惱,給我害苦了的人可著實不少。“完顏洪烈、魔訶末他們自然是壞人。但成吉思汗呢?他殺了完顏洪烈,該說是好人了,卻又命令我去攻打大宋;他養我母子二十年,到頭來卻又逼死我的母親。“我和楊康義結兄弟,然而兩人始終懷有異心。穆念慈姊姊是好人,為甚麽對楊康卻又死心塌地的相愛?拖雷安答和我情投意合,但若他領軍南攻,我是否要在戰場上與他兵戎相見,殺個你死我活?不,不,每個人都有母親,都是母親十月懷胎、辛辛苦苦的撫育長大,我怎能殺了別人的兒子,叫他母親傷心痛哭?他不忍心殺我,我也不忍心殺他。然而,難道就任由他來殺我大宋百姓?
  “學武是為了打人殺人,看來我過去二十年全都錯了,我勤勤懇懇的苦學苦練,到頭來只有害人。早知如此,我一點武藝不會反而更好。如不學武,那麽做甚麽呢?我這個人活在世上,到底是為甚麽?以後數十年中,該當怎樣?活著好呢,還是早些死了?若是活著,此刻已是煩惱不盡,此後自必煩惱更多。要是早早死了,當初媽媽又何必生我?又何必這麽費心盡力的把我養大?”翻來覆去的想著,越想越是糊塗。接連數日,他白天吃不下飯,晚上睡不著覺,在曠野中躑躅來去,盡是思索這些事情。又想:“母親與眾位恩師一向教我為人該當重義守信,因此我雖愛極蓉兒,但始終不背大汗婚約,結果不但連累母親與蓉兒枉死,大汗、拖雷、華箏他們,心中又哪里快樂了?江南七俠七位恩師與洪恩師都是俠義之士,竟沒一人能獲善果。歐陽鋒與裘千仞多行不義,卻又逍遙自在。世間到底有沒有天道天理?老天爺到底生不生眼睛?”這日來到山東濟南府的一個小鎮,他在一家酒家中要了座頭,自飲悶酒,剛吃了三杯,忽然一條漢子奔進門來,指著他破口大罵:“賊韃子,害得我家破人亡,今日跟你拚了。”說著揮拳撲面打來。郭靖吃了一驚,左手一翻,抓住他的手腕,輕輕一帶,那人一交俯跌下去,竟是絲毫不會武功。郭靖見無意之中將他摔得頭破血流,甚是歉仄,忙伸手扶起,說道:“大哥,你認錯人了!”那人哇哇大叫,只罵:“賊韃子!”門外又有十餘條漢子擁進店來,撲上來拳打足踢。郭靖這幾日來常覺武功禍人,打定主意不再跟人動手,兼之這些人既非相識,又不會武,只是一味蠻打,當下東閃西避,全不還招。但外面人眾越來越多,擠在小酒店裏,他身上終於還是吃了不少拳腳。他正欲運勁推開眾人,闖出店去,忽聽得門外有人高聲叫道:“靖兒,你在這裏幹甚麽?”郭靖擡頭見那人身披道袍,長須飄飄,正是長春子丘處機,心中大喜,叫道:“丘道長,這些人不知為何打我。”丘處機雙臂向旁推擠,分開眾人,拉著郭靖出去。眾人隨後喝打,但丘、郭二人邁步疾行,郭靖呼哨招呼紅馬,片刻之間,兩人一馬已奔到曠野,將眾人拋得影蹤不見。郭靖將一眾市人無故聚毆之事說了。丘處機笑道:“你穿著蒙古人裝束,他們只道你是蒙古韃子。”接著說起,蒙古兵與金兵在山東一帶鏖戰,當地百姓久受金人之苦,初時出力相助蒙古,哪知蒙古將士與金人一般殘虐,以暴易暴,燒殺擄掠,也是害得眾百姓苦不堪言。蒙古軍大隊經過,眾百姓不敢怎樣,但官兵只要落了單,往往被百姓打死。丘處機又問:“你怎由得他們踢打?你瞧,鬧得身上這許多瘀腫。”郭靖長歎一聲,將大汗密令南攻、逼死他母親等諸般情事一一說了。丘處機驚道:“成吉思汗既有攻宋之計,咱們趕快南下,好叫朝廷早日防備。”郭靖搖頭道:“那有甚麽好處?結果只有打得雙方將士屍如山積,眾百姓家破人亡。”丘處機道:“若是宋朝亡了給蒙古,百姓可更加受苦無窮了。”郭靖道:“丘道長,我有許多事情想不通,要請你指點迷津。”丘處機牽著他手,走到一株槐樹下坐了,道:“你說罷!”郭靖當下將這幾日來所想的是非難明、武學害人種種疑端說了,最後歎道:“弟子立志終生不再與人爭鬥。恨不得將所學武功盡數忘卻,只是積習難返,适才一個不慎,又將人摔得頭破血流。”丘處機搖頭道:“靖兒,你這就想得不對了。數十年前,武林秘笈《九陰真經》出世,江湖上豪傑不知有多少人為此而招致殺身之禍,後來華山論劍,我師重陽真人獨魁群雄,奪得真經。他老人家本擬將之毀去,但後來說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是福是禍,端在人之為用。’終於將這部經書保全了下來。天下的文才武略、堅兵利器,無一不能造福於人,亦無一不能為禍於世。你只要一心為善,武功愈強愈好,何必將之忘卻?”郭靖沈吟片刻,道:“道長之言雖然不錯,但想當今之世,江湖好漢都稱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武功最強。弟子仔細想來,武功要練到這四位前輩一般,固是千難萬難,但即令如此,于人於己,又有甚麽好處?”
  丘處機呆了一呆,說道:“黃藥師行為乖僻,雖然出自憤世嫉俗,心中實有難言之痛,但自行其是,從來不為旁人著想,我所不取。歐陽鋒作惡多端,那是不必說了。段皇爺慈和寬厚,若是君臨一方,原可造福百姓,可是他為了一己小小恩怨,就此遁世隱居,亦算不得是大仁大勇之人。只有洪七公洪幫主行俠仗義,扶危濟困,我對他才佩服得五體投地。華山二次論劍之期轉瞬即至,即令有人在武功上勝過洪幫主,可是天下豪傑之士,必奉洪幫主為當今武林中的第一人。”郭靖聽到“華山論劍”四字,心中一凜,道:“我恩師的傷勢全愈了麽?他老人家是否要赴華山之約?”丘處機道:“我從西域歸來後亦未見過洪幫主,但不論他是否出手,華山是定要去的。我也正為此而路過此地,你就隨我同去瞧瞧如何?”郭靖這幾日心灰意懶,對這等爭霸決勝之事甚感厭煩,搖頭道:“弟子不去,請道長勿怪。”丘處機道:“你要到哪里去?”郭靖木然道:“弟子不知。走到哪里算哪里罷啦!”丘處機見他神情頹喪,形容枯槁,宛似大病初愈,心中很是擔憂,雖然百般開導,郭靖總是搖頭不語。丘處機尋思:“他素來聽洪幫主的言語,他若去到華山,師徒相見,或能使他重行振作,好好做人。但怎能勸他西去?”忽然想起一事,說道:“靖兒,你想全盤忘卻已經學會了的武功,倒有一個法兒。”郭靖道:“當真?”丘處機道:“世上有一個人,他無意中學會了《九陰真經》中的上乘武功,但後來想起此事違背誓約,負人囑托,終於強行將這些功夫忘卻。你要學他榜樣,非去請教他不可。”郭靖一躍而起,叫道:“對,周伯通周大哥。”隨即想起周伯通是丘處機的師叔,自己脫口而叫他大哥,豈非比丘處機還僭長一輩,不禁甚是尷尬。
  丘處機微微一笑,說道:“周師叔向來也不跟我們分尊卑大小,你愛怎麽稱呼就怎麽稱呼,我毫不在乎。”郭靖道:“他在哪里?”丘處機道:“華山之會,周師叔定是要去的。”郭靖道:“好,那我隨道長上華山去。”
  兩人行到前面市鎮,郭靖取出銀兩,替丘處機買了一匹坐騎。兩騎並轡西去,不一日來到華山腳下。那華山在五嶽中稱為西嶽,古人以五嶽比喻五經,說華山如同“春秋”,主威嚴肅殺,天下名山之中,最是奇險無比。兩人來到華山南口的山蓀亭,只見亭旁生著十二株大龍藤,夭矯多節,枝幹中空,就如飛龍相似。郭靖見了這古藤枝幹騰空之勢,猛然想起了“飛龍在天”那一招來,只覺依據《九陰真經》的總綱,大可從這十二株大龍藤的姿態之中,創出十二路古拙雄偉的拳招出來。正自出神,忽然驚覺:“我只盼忘去已學的武功,如何又去另想新招、鑽研傷人殺人之法?我陷溺如此之深,實是不可救藥。”
  忽聽丘處機道:“華山是我道家靈地,這十二株大龍藤,相傳是希夷先生陳摶老祖所植。”郭靖道:“陳摶老祖?那就是一睡經年不醒的仙長麽?”丘處機道:“陳摶老祖生於唐末,中歷梁唐晉漢周五代,每聞換朝改姓,總是愀然不樂,閉門高臥。世間傳他一睡經年,其實只是他憂心天下紛擾,百姓受苦,不願出門而已。及聞宋太祖登基,卻哈哈大笑,喜歡得從驢子背上掉了下來,說道天下從此太平了。宋太祖仁厚愛民,天下百姓確是得了他不少好處。”
  郭靖道:“陳摶老祖若是生於今日,少不免又要窮年累月的閉門睡覺了。”丘處機長歎一聲,說道:“蒙古雄起北方,蓄意南侵,宋朝君臣又昏庸若斯,眼見天下事已不可為。然我輩男兒,明知其不可亦當為之。希夷先生雖是高人,但為憂世而袖手高臥,卻大非仁人俠士的行徑。”郭靖默然。兩人將坐騎留在山腳,緩步上山,經桃花坪,過希夷匣,登莎夢坪,山道愈行愈險,上西玄門時已須援鐵索而登,兩人都是一身上乘輕功,自是頃刻即上。又行七裏而至青坪,坪盡,山石如削,北壁下大石當路。丘處機道:“此石叫作回心石,再上去山道奇險,遊客至此,就該回頭了。”遠遠望見一個小小石亭。丘處機道:“這便是賭棋亭了。相傳宋太祖與希夷先生曾奕棋於此,將華山作為賭注,宋太祖輸了,從此華山上的土地就不須繳納錢糧。”郭靖道:“成吉思汗、花剌子模國王、大金大宋的皇帝他們,都似是以天下為賭注,大家下棋。”丘處機點頭道:“正是。靖兒,你近來潛思默念,頗有所見,已不是以前那般渾渾噩噩的一個傻小子了。”又道:“這些帝王元帥們以天下為賭注,輸了的不但輸去了江山,輸去了自己性命,可還害苦了天下百姓。”
  再過千尺峽、百尺峽,行人須側身而過。郭靖心想:“若是有敵人在此忽施突擊,那可難以抵擋。”
  心念方動,忽聽前面有人喝道:“丘處機,煙雨樓前饒你性命,又上華山作甚?”丘處機忙搶上數步,占住峰側凹洞,這才擡頭,從見沙通天、彭連虎、靈智上人、侯通海等四人並排擋在山道盡頭。
  丘處機上山之時,已想到此行必將遇到歐陽鋒、裘千仞等大敵,但周伯通、洪七公、郭靖等既然都至,也盡可敵得住,卻不料到沙通天等人竟也有膽上山。他站身之處雖略寬闊,地勢仍是極險,只要被敵人一擠,非墮入萬丈深谷不可,事當危急,不及多想,刷的一聲拔出長劍,一招“白虹經天”,猛向侯通海刺去,眼前四敵中以侯通海最弱,又已斷了一臂,這一劍正是攻敵之弱。侯通海見劍招淩厲,只得側身略避,單手舉三股叉招架。彭連虎的判官筆與靈智上人的銅鈸左右側擊,硬生生要將丘處機擠入穀底。
  丘處機長劍與侯通海的三股叉一粘,勁透劍端,一借力,身子騰空而起,已從侯通海頭頂躍過。彭連虎與靈智上人的兵刃擊在山石之上,火花四濺。沙通天在王鐵槍廟中失去一臂,此刻臂傷已然全愈,眼見師弟誤事,立施“移形換位”之術,要想擋在丘處機之前。只見丘處機劍光閃閃,疾刺數招。沙通天身子一晃沒擋住,已被他急步搶前。沙、彭兩人高聲呼喝,隨後追去。丘處機回劍擋架數招,靈智上人揮鈸而上。三般兵刃,綿綿急攻。眼見丘處機情勢危急,郭靖本當上前救援,但總覺與人動武是件極大壞事,見雙方鬥得猛烈,甚覺煩惡,當下轉過頭不看,攀藤附葛,竟從別處下山。他信步而行,內心兩個念頭不住交戰:“該當前去相助丘道長?還是當真從此不與人動武?”他越想越是糊塗,尋思:“丘道長若被彭連虎等害死,豈非全是我的不是?但如上前相助,將彭連虎等擊下山谷,又到底該是不該?”他越行越遠,終於不聞兵刃相接之聲,獨自倚在石上,呆呆出神。過了良久,忽聽身旁松樹後簌的一響,一人從樹後探出身來。郭靖轉過身來,見那人白發紅臉,原來是參仙老怪梁子翁,當下也不理會,仍是苦苦思索。梁子翁卻大吃一驚,知道郭靖武功大進,自己早已不是敵手,立即縮回,藏身樹後。躲了一會,見他並不追來,又見他失魂落魄,愁眉苦臉,不斷喃喃自語,似乎中邪著魔一般,心想:“今日這小子怎地這般怪模怪樣,且試他一試。”他不敢走近,拾起一塊石子向郭靖背後投去。郭靖聽到風聲,側身避過,仍是不理。梁子翁膽子大了些,從樹後出來,走近幾步,輕聲叫道:“郭靖,你在這裏幹甚麽?”郭靖道:“我在想,我用武功傷人,該是不該?”梁子翁一怔,隨即大喜,心想:“這小子當真傻得厲害。”又走近幾步,道:“傷人是大大惡事,自然不該。”郭靖道:“你也這麽想?我真盼能把學過的功夫盡數忘了。”梁子翁見他眼望天邊出神,緩步走到他背後,柔聲道:“我也正在盡力要忘了自己的武功,待我助你一臂之力如何?”郭靖說道:“好啊,你說該當如何?”梁子翁道:“嗯,我有妙法。”雙手猛出,突以大擒拿手扣住了他後頸“天柱”和背心“神堂”兩大要穴。郭靖一怔之下,只感全身酸麻,已然無法動彈。梁子翁獰笑道:“我吸幹你身上鮮血,你就全然不會武功了。”一張口,已咬住郭靖咽喉,用力吮吸血液,心想自己辛苦養育的一條蝮蛇被這小子吸去了寶血,以致他武功日強,自己卻全無長進,不飲他的鮮血,難以補償。雖然事隔已久,蝮蛇寶血的功效未必尚在,卻也不必理會了。
  這一下變生不測,郭靖只感頸中劇痛,眼前金星亂冒,急忙運勁掙紮,可是兩大要穴被敵人狠狠拿住,全身竟使不出半點勁力。但見梁子翁雙目滿布紅絲,臉色狠惡之極,咬住自己頭頸,越咬越狠,只要喉管被他咬斷,哪里還有性命?情急之下,再無餘暇思索與人動武是否應當,立即使出《易筋鍛骨篇》中的功夫,一股真氣從丹田中沖上,猛向“天柱”“神堂”兩穴撞去。梁子翁雙手抓得極緊,哪知對方穴道中忽有一股力量自內外鑠,但覺兩手虎口大震,不由自主的滑了下來。郭靖低頭聳肩,腰脅使力,梁子翁立足不住,身子突從郭靖背上甩了過去,慘呼聲中,直墮入萬丈深谷之中,這慘呼聲山谷鳴響,四下回音愈傳愈多,愈傳愈亂,郭靖聽了不由得毛骨悚然。直過好半晌,他驚魂方定,撫著頸中創口,才想起無意中又以武功殺了一人,但想:“我若不殺他,他必殺我。我殺他若是不該,他殺我難道就該了麽?”探頭往穀底望去,山谷深不見底,參仙老怪已不知葬身何處。
  郭靖坐在石上,撕下衣襟包住頸中創傷,忽聽鐸、鐸、鐸,數聲斷續,一個怪物從山後轉了出來。他嚇了一跳,定睛看時,原來是一個人。只是這人頭下腳上的倒立而行,雙手各持一塊圓石,以手代足,那鐸、鐸、鐸之聲就是他手中圓石與山道撞擊而發出。郭靖詫異萬分,蹲下身子去瞧那人面貌,驚奇更甚,這怪人竟是西毒歐陽鋒。
  他适才受到襲擊,見歐陽鋒這般裝神弄鬼,心想定有詭計,當下退後兩步,嚴神提防。只見歐陽鋒雙臂先彎後挺,躍到一塊石上,以頭頂地,雙臂緊貼身子兩側,筆直倒立,竟似僵屍一般。郭靖好奇心起,叫道:“歐陽先生,你在幹甚麽?”歐陽鋒不答,似乎渾沒聽到他的問話。郭靖又退後數步,離得遠遠的,左掌揚起護身,防他忽出怪招,這才細看動靜。過了一盞茶時分,歐陽鋒只是倒立不動。郭靖欲知原委,苦於他全身上下顛倒,不易查看他的臉色,當下雙足分開,低頭從自己胯下倒望下去,只見歐陽鋒滿頭大汗,臉上神色痛苦異常,似是在修習一項怪異內功,突然之間,他雙臂平張,向外伸出,身子就如一個大陀螺轉將起來,越轉越快,但聽呼呼聲響,衫袖生風。郭靖心想:“他果然是在練功,這門武功倒轉身子來練,可古怪得緊。”但想修習這等上乘內功最易受外邪所侵,蓋因其時精力內聚,對外來侵害無絲毫抗禦之力,是以修習時若不是有武功高強的師友在旁照料,便須躲於僻靜所在,以免不測。但歐陽鋒獨自在此修習,似乎無人防護,實是大出於意料之外。眼下是華山二次論劍之期,高手雲集,人人對他極為相忌,即令善自防護,尚不免招人暗算,怎敢如是大膽,在這處所獨自練功?當此之時,別說高手出招加害,只要一個尋常壯漢上前一拳一腳,他也非遭重傷不可。眼見歐陽鋒如肉在俎,靜候宰割,郭靖心想此時再不報仇,更待何時?只是他适才殺了梁子翁,心下正大有自咎之意,走上兩步後便即站定,竟然下不了殺手。
  歐陽鋒轉了約莫一盞茶功夫,漸漸緩了下來,終於不動,僵直倒立片刻,然後雙手抓起圓石撐地,又是鐸、鐸、鐸的從原路回去。郭靖好奇心起,要瞧他走向何處,這倒立而轉又是甚麽奇妙功夫,當下悄悄跟隨在後。
  歐陽鋒以手行走,竟然不慢於雙腳,上山登峰,愈行愈高。郭靖跟著他一路上山,來到一座青翠秀冶的峰前,只見他走到一個山洞之前,停下不動。
  郭靖躲在一塊大石後面,忽聽歐陽鋒厲聲喝道:“哈虎文缽英,星爾吉近,斯古耳。你解得不對,我練不妥當。”郭靖大奇,心想起初那三句明明是《九陰真經》總綱中的梵語,但與經中所載卻又有不同,一轉念,想起自己那日在海舟中被逼默經,受洪恩師之教故意默錯,這三句定是自己隨意所寫的了,卻不知他是在與誰說話?
  只聽得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自洞中傳出:“你功夫未到,自然不成,我又怎會解錯?”
  郭靖一聽這聲音,險些兒驚呼出聲,卻不是他日夜感懷悼念的黃蓉是誰?難道她並未喪生大漠?難道此刻是在夢中,是在幻境?難道自己神魂顛倒,竟把聲音聽錯了?歐陽鋒道:“我依你所說而練,絕無錯失,何以任脈與陽維脈竟爾不能倒轉?”那女子道:“火候不足,強求亦是枉然。”這聲音明明白白是黃蓉,更無絲毫可疑,郭靖驚喜交集,身子搖晃,幾欲暈去,激奮之下,竟將頸中創口迸破,鮮血從包紮下的布片不絕滲出,卻全然不覺。
  只聽歐陽鋒怒道:“明日正午,便是論劍之期,我怎等得及慢慢修習?快將全部經文盡數譯與我聽,不得推三阻四。”郭靖這才明白他所以幹冒奇險修習內功,實因論劍之期迫在眉睫,無可延緩。
  只聽黃蓉笑道:“你與我靖哥哥有約,他饒你三次不死,你就不能逼我,須得任我樂意之時方才教你。”郭靖聽她口中說出“我靖哥哥”四字,心中舒暢甜美,莫可名狀,恨不得縱起身來大叫大嚷,以抒快意。
  歐陽鋒冷然道:“事機緊迫,縱然有約在先,今日之事也只好從權。”說著雙手一挺,一個筋斗,身子已然站立,拋下手中圓石,大踏步跨進洞去。黃蓉叫道:“不要臉,我偏不教你!”歐陽鋒連聲怪笑,低聲道:“我瞧你教是不教。”只聽得黃蓉驚呼一聲:“啊喲”,接著嗤的一聲響,似是衣衫破裂,當此之時,郭靖哪里還想到該不該與人動武,大叫:“蓉兒,我在這裏!”左掌護身,搶進山洞。歐陽鋒左手抓住了黃蓉的竹棒,右手正要伸出去拿她左臂,黃蓉使一招“棒挑癩犬”,前伸斜掠,忽地將竹棒從他掌中奪出。歐陽鋒喝一聲彩,待要接著搶攻,猛聽得郭靖在洞外呼叫。他是武學大宗師,素不失信於人,此時為勢所逼,才不得不對黃蓉用強,忽然聽得郭靖到來,不由得面紅過耳,料想他定會質問自己為何棄信背約,當下袍袖一拂,遮住臉面,從郭靖身旁疾閃而過,出洞急竄,頃刻間人影不見。郭靖奔過去握住黃蓉雙手,叫道:“蓉兒,真想死我了!”心中激動,不由得全身發顫。
  黃蓉兩手一甩,冷冷的道:“你是誰?拉我幹麽?”郭靖一怔,道:“我……我是郭靖啊。你……你沒有死,我……我……”黃蓉道:“我不識得你!”徑自出洞。郭靖趕上去連連作揖,求道:“蓉兒,蓉兒,你聽我說!”黃蓉哼了一聲,道:“蓉兒的名字,是你叫得的麽?你是我甚麽人?”郭靖張大了口,一時答不出話來。黃蓉向他看了一眼,見他身形枯槁,容色憔悴,心中忽有不忍之意,但隨即想起他累次背棄自己,恨恨碎了一口,邁步向前。郭靖大急,拉住她的衣袖道:“你聽我說一句話。”黃蓉道:“說罷!”郭靖道:“我在流沙中見到你的金環貂裘,只道你……”黃蓉道:“你要我聽一句話,我已經聽到啦!”衣袖往裏一奪,轉身便行。郭靖又窘又急,見她決絕異常,生怕從此再也見不著她,但實不知該當說些甚麽話方能表明自己心意,見她衣袂飄飄,一路上山,只得悶聲不響的跟隨在後。
  黃蓉乍與郭靖相遇,心情也是激蕩之極,回想自己在流沙中拋棄金環貂裘,引開歐陽鋒的追蹤,從西域東歸,萬念俱灰,獨個兒孤苦伶仃,只想回桃花島去和父親相聚,在山東卻又生了場大病。病中無人照料,更是淒苦,病榻上想到郭靖的薄情負義,真恨父母不該將自己生在世上,以致受盡這許多苦楚煎熬。待得病好,在魯南卻又給歐陽鋒追到,被逼隨來華山,譯解經文。回首前塵,盡是恨事,卻聽得郭靖的腳步一聲聲緊跟在後。她走得快,郭靖跟得快,走得慢,郭靖也跟得慢。她走了一陣,忽地回身,大聲道:“你跟著我幹麽?”郭靖道:“我永遠要跟著你,一輩子也不離開的了。”
  黃蓉冷笑道:“你是大汗的駙馬爺,跟著我這窮丫頭幹麽?”郭靖道:“大汗害死了我母親,我怎能再做他駙馬?”黃蓉大怒,一張俏臉兒脹得通紅,道:“好啊,我道你當真還記著我一點兒,原來是給大汗攆了出來,當不成駙馬,才又來找我這窮丫頭。難道我是低三下四之人,任你這麽欺侮的麽?”說到這裏不禁氣極而泣。郭靖見她流淚,更是手足無措,欲待說幾句辯白之言、慰藉之辭,卻不知如何啟齒,呆了半晌,才道:“蓉兒,我在這裏,你要打要殺,全憑你就是。”
  黃蓉淒然道:“我幹麽要打你殺你?算咱們白結識了一場,求求你,別跟著我啦。”郭靖見她始終不肯相諒,臉色蒼白,叫道:“你要怎麽,才信我對你的心意?”黃蓉道:“今日你跟我好了,明兒甚麽華箏妹子、華箏姊姊一來,又將我拋在腦後。除非你眼下死了,我才信你的話。”
  郭靖胸中熱血上湧,一點頭,轉過身子,大踏步就往崖邊走去。這正是華山極險處之一,叫做“捨身崖”,這一躍下去自是粉身碎骨。黃蓉知他性子戇直,只怕說幹就幹,急忙縱前,一把抓住他背心衣衫,手上一使勁,登足從他肩頭躍過,站在崖邊,又氣又急,流淚道:“好,我知道你一點也不體惜我。我隨口說一句氣話,你也不肯輕易放過。跟你說,你不用這般惱我,乾脆永不見我面就是。”
  她身子發顫,臉色雪白,憑虛淩空的站在崖邊,就似一枝白茶花在風中微微晃動。郭靖當時管不住自己,憑著一股蠻勁,真要湧身往崖下跳落,這會兒卻又怕她失足滑下,忙道:“你站進來些。”黃蓉聽他關懷自己,不禁愈是心酸,哭道:“誰要你假情假意的說這些話?我在山東生病,沒一個人理會,那時你就不來瞧我?我給歐陽鋒那老賊撞到了,使盡心機也逃不脫他掌握,你又不來救我?我媽不要我,她撇下我自顧自死了。我爹不要我,他也沒來找我。你自然更加不要我啦!這世上沒一個人要我,沒一個人疼我!”說著連連頓足,放聲大哭,這些日子來的孤苦傷心,至此方得盡情一泄。
  郭靖心中萬般憐愛,但覺她說得句句不錯,越聽越是惱恨自己。一陣風來,黃蓉只覺身上一寒,縮了一縮。郭靖解下外衣,正要給她披上,忽聽崖邊大喝道:“誰這麽大膽,竟敢欺侮咱們黃姑娘?”只見一人白須長發,從崖邊轉了上來,卻是老頑童周伯通。郭靖只是凝望著黃蓉,是誰來了,全不理會。黃蓉心中正沒好氣,喝道:“老頑童,我叫你去殺裘千仞,人頭呢?”周伯通嘻嘻一笑,沒法交代,只怕她出言怪責,要想個法兒哄她歡喜,說道:“黃姑娘,誰惹你惱啦?老頑童替你出氣。”黃蓉向郭靖一指道:“不是他是誰?”周伯通一意要討好黃蓉,更不打話,反手一記,順手一記,拍拍兩下,重重的打了郭靖兩個耳光。郭靖正當神不守舍之際,毫沒防備,老頑童出手又重,只感眼前一黑,雙頰立時紅腫。周伯通道:“黃姑娘,夠了麽?若是不夠,我給你再打。”黃蓉見郭靖兩邊面頰上都腫起了五個紅紅的指印,滿腔怒意登時化為愛憐,愛憐之情又轉為對周伯通大感惱怒,嗔道:“我自生他的氣,又關你甚麽事?誰叫你出手打人了?我叫你去殺裘千仞,幹麽你不聽我吩咐?”
  周伯通伸出了舌頭,縮不回來,尋思:“原來老頑童拍馬屁拍在馬腳上。”正自狼狽,忽聽身後崖邊兵刃聲響,隱隱夾著呼叱之聲,心想此時不溜,更待何時?當即叫道:“多半是裘千仞那老兒來了,我這就去殺他。”語音甫畢,已一溜煙的奔到了崖後。若是裘千仞當真趕到,周伯通避之惟恐不及,哪敢前去招惹?那日他與裘千仞、歐陽鋒、郭靖三人在西域石屋中盲目瞎戰,郭靖與歐陽鋒先後脫身,裘千仞終於也俟機沖了出去。周伯通仍是緊追不舍。裘千仞被他迫得筋疲力盡,恚恨交迸,心想自己是武林大幫的幫主,竟然遭此羞辱,只盼尋個痛快法兒自戕而死,免得落入他的手中慘遭荼毒,一眼瞥見沙石裏盤著幾條毒蛇。他知道這類蛇劇毒無比,只要被咬中一口,立時全身麻木,死得最無痛苦,當即抓起一條,伸指捏住毒蛇七寸,叫道:“周伯通老賊,你好!”正要將蛇口放向自己手腕,哪知周伯通生平怕極了蛇,大叫一聲,轉身便逃。裘千仞一怔,過了半晌,方始會意他原來怕蛇。這一來,局面立時逆轉,裘千仞左手再捉了一條蛇,大喊大叫,隨後趕來。周伯通嚇得心膽俱裂,發足狂奔。裘千仞號稱“鐵掌水上飄”,輕身功夫還在他之上,若非對他心有忌憚,不敢過份逼近,早已追上。兩人一逃一追,鬧到天黑,周伯通才得乘機脫身。裘千仞這番追趕其實也是以進為退,心中只有暗暗好笑,卻不敢當真追逐。第二日周伯通搶到一匹駿馬,加鞭東歸,只怕給裘千仞追上了。
  黃蓉見周伯通溜走,向郭靖凝望一會,歎了口氣,低下頭不再言語。郭靖叫了聲“蓉兒!”黃蓉輕輕“嗯”了一聲。郭靖欲待說幾句謝罪告饒的話,但自知笨拙,生怕一句話說錯了,卻又惹得她生氣。兩人迎風而立,黃蓉忽然打了個噴嚏。郭靖本已解下外衣,當即給她披在身上。黃蓉低下了頭,只不理會。猛聽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大叫:“妙極,妙極!”黃蓉伸出手來,握住了郭靖的手,低聲道:“靖哥哥,咱們瞧瞧去。”郭靖喜極而涕,說不出話來。黃蓉伸衣袖給他抹去淚水,笑道:“臉上又是眼淚,又是手指印,人家還道我把你打哭了呢。”這麽盈盈一笑,兩人方始言歸於好,經此變故,情意卻又轉而深了一層。兩人手拉著手轉過山崖,只見周伯通抱腹翹足,大是得意。丘處機按劍侍立在旁。沙通天、彭連虎、靈智上人、侯通海四人或持兵器撲擊,或縮身退避,神態各不相同,但都似泥塑木雕般動也不動,原來均被周伯通點中了穴道。周伯通道:“那時我推下身上泥垢,做成丸藥給你們服下,你們這幾個臭賊倒也鬼機靈,瞧出無毒,竟然不聽你爺爺的話,哼哼,今日怎麽樣了?”他雖將這四人制住,但一時卻也想不出處置之法,見靖、蓉二人過來,說道:“黃姑娘,這四個臭賊我送給你罷!”黃蓉道:“我要來有甚麽用?哼,你不想殺人,又不想放人,捉住了臭賊卻沒法使喚,你叫我三聲好姊姊,我就教你一個乖。”周伯通大喜,連叫三聲:“好姊姊!”每叫一聲,又加上一個揖。黃蓉抿嘴一笑,指著彭連虎道:“你搜他身上。”周伯通依言搜檢,從彭連虎身上搜出一枚上生毒針的指環,兩瓶解藥。黃蓉道:“他曾用這針刺你師侄馬鈺,你在他身上刺幾下罷。”
  彭連虎等耳中聽得清清楚楚,只嚇得魂不附體,苦於穴道被點,動彈不得,但覺身上連連劇痛,各自已被周伯通刺了幾下。黃蓉道:“解藥在你手裏,你叫他們幹甚麽,瞧他們敢不敢違抗?”周伯通大喜,側頭一想,從身上又推下許多污垢,將解藥倒在裏面,搓成一顆顆小丸,交給丘處機道:“你押這四個臭賊,到終南山重陽宮去幽禁二十年。他們路上若是乖乖的,就給一丸我的靈丹妙藥,否則讓他們毒發罷,這叫做自作自受,不用慈悲!”丘處機躬身答應。黃蓉笑道:“老頑童,你這幾句話倒說得入情入理,一年不見,你大有長進了啊!”周伯通甚是得意,將彭連虎等人穴道解了,說道:“你們到重陽宮去,給我安安穩穩的住上二十年,若是誠心改過,日後還可做個好人。倘若仍不學好,哼哼,我全真教的道爺們個個是殺人不眨眼、抽筋不皺眉的老手,將你這四個臭賊做成人肉丸子,大家分來吃了,瞧你們還作得成甚麽怪?”彭連虎等哪敢多說,諾諾連聲。丘處機忍住了笑,向周伯通行禮作別,仗劍押著四人下山。
  黃蓉笑道:“老頑童,你幾時學會教訓別人了?前面的話倒還有理,到後來可越說越不成話啦。”
  周伯通仰天大笑,忽見左側高峰上白光閃動,顯是兵刃為日光所映,叫道:“咦,那是甚麽?”靖、蓉二人擡起頭來,閃光卻已不見。周伯通只怕黃蓉追問他裘千仞之事,說道:“我去瞧瞧。”健步如飛,搶上峰去。
  靖、蓉二人都有滿腹言語要說,當下找了一個山洞,互訴別來之情。這一說直說到日落西山,意猶未盡。郭靖背囊中帶著幹糧,取出來分與黃蓉。
  她邊吃邊笑,說道:“歐陽鋒那老賊逼我教他《九陰真經》,你那篇經文本就寫得顛三倒四,我給他再胡亂一解,他信以為真,已苦練了幾個月。我說這上乘功夫要顛倒來練,他果真頭下腳上的練功,強自運氣叫周身經脈逆行。這廝本領也當真不小,已把陰維、陽維、陰蹻、陽蹻四脈練得順逆自如。若是他全身經脈都逆行起來,不知會怎生模樣?”說著格格而笑。郭靖也笑道:“怪不得我見他顛倒行路,這功夫可不易練。”黃蓉道:“你到華山來,想是要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了?”郭靖道:“蓉兒,你怎麽又來取笑?我是要向周大哥請教一個法子,怎生將已會的武功盡數忘卻。”當下將這些日來自己所思各節一一說了。
  黃蓉側過頭想了一陣,道:“唉,忘了也好。咱倆武功越練越強,心中卻越來越不快活,反不如小時候甚麽也不會,倒是沒牽沒挂,無憂無慮。”她哪想到一個人年紀大了,總有許多煩惱,有許多愁苦,與武功高低,殊不相干。她又道:“聽歐陽鋒說,明日是論劍之期,我爹爹定要上山,你既不想爭這第一,那麽咱們怎生想個法兒,助我爹爹獨冠群雄。”郭靖道:“蓉兒,非是我不聽你言語,但我想洪恩師為人,實是勝過了你爹爹。”黃蓉本來與他偎倚在一起,聽他說自己爹爹不好,一怒將他推開。郭靖一呆,黃蓉忽然笑道:“嗯,洪恩師待咱倆原也不錯。這樣罷,咱倆誰也幫,好不好?”郭靖道:“你爹爹與洪恩師都是光明磊落的君子,若知咱們暗中設法相助,反不喜歡。”黃蓉道:“好啊,我起心弄鬼,那就是奸惡小人了?”說著扳起了臉。郭靖道:“糟糕,我這蠢才,就淨是說錯話,又惹你生氣。”不由得滿臉惶恐之色。
  黃蓉噗哧一笑,道:“往後我不知要生你多少氣呢。”郭靖不解,搔頭呆望著她。黃蓉道:“若是你當真不再拋了我,咱倆以後在一起的日子才長呢。我真想不出你會有多少傻話要說。”郭靖大喜,握住她的雙手,連說:“我怎麽會拋了你?我怎麽會?”黃蓉道:“人家公主不要你,你自然只好要我這窮丫頭啦。”郭靖給黃蓉這一語引動了心事,想起母親慘死大漠,黯然不語。此時新月初上,銀光似水,照在兩人身上。黃蓉見他臉色有異,知道自己也說錯了話,忙岔開話題道:“靖哥哥,過去的事誰也別提啦。我跟你在一起,心中喜歡得緊呢。我讓你親親我的臉,好不?”
  郭靖臉上一紅,竟不敢去親她。黃蓉嫣然一笑,自覺不好意思,又轉換話題,說道:“你說明日論劍,誰能得勝?”郭靖道:“那真難說得緊,不知一燈大師來不來?”黃蓉道:“大師出家遁世,與人無爭,決不會來搶這個虛名兒。”郭靖點頭道:“我也這麽想。你爹爹、洪恩師、周大哥、裘千仞、歐陽鋒五人,個個有獨擅技藝。但不知洪恩師是否已全然康復?是否武功如昔?”說著蹙然有憂。黃蓉道:“按理說,原是老頑童武功最強,但若他不使《九陰真經》上的功夫,卻又不及另外四人了。”兩人談談說說,黃蓉漸感疲倦,倚在郭靖懷中睡著了。郭靖正也有朦朧之意,忽聽腳步聲響,兩個黑影一前一後的從崖後急奔而出。那二人衣襟帶風,奔跑得極是迅捷,看那身形步法,前一人是老頑童周伯通,後面追的竟是裘千仞。郭靖不知裘千仞用毒蛇威嚇取勝,不禁大奇,心想在西域時裘千仞被周大哥逼得亡命而逃,怎麽現下反其道而行之?輕推黃蓉,在她耳邊低聲道:“你瞧!”黃蓉擡起頭來,月光下只見周伯通東奔西竄,始終不敢站定身子,聽他叫道:“姓裘的老賊,我在這兒伏下捉蛇的幫手,你還不快逃!”裘千仞笑道:“你當我是三歲孩兒?”周伯通大叫:“郭兄弟,黃姑娘,快來助我。”郭靖待要躍出,黃蓉倚在他的懷裏,輕聲道:“別動!”
  周伯通轉了幾個圈子,不見靖、蓉二人出來,叫道:“臭小子,鬼丫頭,再不出來,我可要罵你們十八代祖宗啦。”黃蓉站起身子,笑道:“我偏不出來,你有本事就罵。”周伯通見裘千仞雙手各握一條昂頭吐舌的毒蛇,嚇得腳都軟了,央求道:“黃姑娘,快來,快來,我罵自己周家十八代祖宗如何?”裘千仞見靖、蓉二人候在一邊,心中暗暗吃驚,尋思須得乘早溜走,否則這三人合力,自己決討不了好去,一到明日正午,那是單打獨鬥的爭雄賭勝,就不怕他們了,當下雙足一點,猛竄而前,舉起毒蛇往周伯通臉上挨去。周伯通揮袖急擋,向旁閃避,突然間頭頂一聲輕響,只覺頸中一下冰涼,一個活東西從衣領中鑽到了背後,在衣服內亂蹦亂跳,又滑又膩。這一下他嚇得魂不附體,大叫:“死啦,死啦!”又不敢伸手到衣內去將毒蛇掏出來,只是狂奔翻躍,忽覺那蛇似乎在背心上咬了一口,心想這番再也沒命了,全身發麻,委頓在地。靖、蓉兩人大驚,一齊飛步來救。裘千仞見周伯通突然狼狽不堪,大感詫異,正要尋路下山,猛見樹叢中走出一個黑影,冷冷的道:“裘老賊,今日你再也逃不走啦。”這人背向月光,面目無法看清,裘千仞心中一凜,喝道:“你是誰?”周伯通迷迷糊糊的縮在地下,只道正在走向陰曹地府,忽覺一人扶起了他,說道:“周老爺子,別怕,那不是蛇。”周伯通一楞,急忙站起,只覺背上那冰冷之物又在亂跳,不禁尖聲狂呼:“又在咬我啦,是蛇,是蛇!”那人道:“是金娃娃,不是蛇。”這時靖、蓉二人已看清那人容貌,卻是一燈大師座下漁、樵、耕、讀四大弟子之一的漁人,只見他伸手探入周伯通頸後衣領,抓了一條金娃娃出來。原來他在華山山溪中見到一對金娃娃,捉住了放在懷中,卻給一條溜了出來,爬上了樹,無巧不巧,正好跌入了周伯通衣領。那金娃娃其實不會咬人,可是周伯通一心念著毒蛇,認定這冰涼滑膩之物在自己背心猛咬射毒,若是那漁人再遲來一步,只怕他要嚇得暈過去了。周伯通睜開眼來,見到那漁人,此時驚魂未定,只覺眼前之人曾經見過,卻想不起是誰,一回頭,猛見裘千仞不住倒退,一個黑影正向他慢慢逼近。周伯通微一定神,只驚得魂飛魄散,看清楚這黑影正是大理國皇宮中的劉貴妃瑛姑。裘千仞本以為當今之世,只周伯通的武功高過自己,若以毒蛇將他驚走,次日比武,大有獨魁群雄之望,不料在這論劍前夕瑛姑鬥然出現。那日青龍灘上,他曾見她發瘋蠻打,心想若被這瘋婆抓住,大敵環伺在旁,定然性命不保,只聽她嘶啞著嗓子叫道:“還我兒子的命來!”裘千仞心中一凜,暗想當年自己喬裝改扮,夜入皇宮傷她孩子,原意是要段皇爺耗費功力,哪知他竟忍心不加救治,只是不知怎的被她窺破了真相?當下強笑道:“瘋婆子,你盡纏著我幹麽?”瑛姑叫道:“還我兒子的命來!”裘千仞道:“甚麽兒子不兒子?你兒子喪命,跟我有甚相干?”瑛姑道:“哼,那晚上我沒瞧見你面貌,可記得你的笑聲。你再笑一下!笑啊,笑啊!”裘千仞見她雙手伸出,隨時能撲上來抱住自己,當下又退了兩步,突然身子微側,左掌在右掌上一拍,右掌斜飛而出,直擊瑛姑小腹。這是他鐵掌功的十三絕招之一,叫作“陰陽歸一”,最是猛惡無比。瑛姑知道厲害,正要用泥鰍功化開,哪知敵招來得奇快,自己腳步尚未移動,他手掌距身已不及半尺。瑛姑心中一痛,自知報仇無望,拚著受他這一掌,縱上去要抱著他身子滾下山谷去同歸於盡,忽然間一股拳風從耳畔擦過,竟是刮面如刀。裘千仞這一掌未及打實,急忙縮回手臂,架開了從旁襲來的一拳,怒道:“老頑童,你又來啦。”卻是周伯通見瑛姑勢危,施展《九陰真經》中的上乘功夫,解開了他這鐵掌絕招。周伯通不敢直視瑛姑,背向著他,說道:“瑛姑,你不是這老兒的對手,快快走罷。我去也!”正欲飛奔下山,瑛姑叫道:“周伯通,你怎不給你兒子報仇?”周伯通一楞,道:“甚麽,我的兒子?”瑛姑道:“正是,殺你兒子的,就是這裘千仞。”周伯通尚不知自己與瑛姑歡好數日,竟已生下一子,心中迷迷糊糊,一時難解,回過頭來,卻見瑛姑身旁多了數人,除郭靖、黃蓉外,一燈大師與他四弟子都站在自己背後。此時裘千仞離崖邊已不及三尺,眼見身前個個都是勁敵,形勢之險,實是生平未遇,當下雙掌一拍,昂然道:“我上華山,為的是爭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哼哼,你們竟想合力傷我,好先去了一個勁敵,這等奸惡行徑,虧你們幹得出來。”周伯通心想這廝的話倒也有幾分在理,說道:“好,那麽待明日論劍之後,再取你的狗命。”瑛姑卻厲聲叫道:“死冤家,我怎能等到明日?”黃蓉也道:“老頑童,跟信義之人講信義,跟奸詐之人就講奸詐。現下是明擺了幾個打他一個,瞧他又怎奈何得咱們?”裘千仞臉色慘白,眼見凶多吉少,忽然間情急智生,叫道:“你們憑甚麽殺我?”那書生道:“你作惡多端,人人得而誅之。”裘千仞仰天打個哈哈,說道:“若論動武,你們恃眾欺寡,我獨個兒不是對手。可是說到是非善惡,嘿嘿,裘千仞孤身在此,哪一位生平沒殺過人、沒犯過惡行的,就請上來動手。在下引頸就死,皺一皺眉頭的也不算好漢子。”一燈大師長歎一聲,首先退後,盤膝低頭而坐。各人給裘千仞這句話擠兌住了,分別想到自己一生之中所犯的過失。漁、樵、耕、讀四人當年在大理國為大臣時都曾殺過人,雖說是秉公行事,但終不免有所差錯。周伯通與瑛姑對望一眼,想起生平恨事,各自內心有愧。郭靖西征之時戰陣中殺人不少,本就在自恨自咎。黃蓉想起近年來累得父親擔憂,大是不孝,至於欺騙作弄別人之事,更是屈指難數。裘千仞幾句話將眾人說得啞口無言,心想良機莫失,大踏步向郭靖走去。眼見他側身避讓,裘千仞足上使勁,正要竄出,突然山石後飛出一根竹棒,迎面劈到。這一棒來得突兀之極,裘千仞左掌飛起,正待翻腕帶住棒端,哪知這棒連戳三下,竟在霎時之間分點他胸口三處大穴。裘千仞大驚,但見竹棒來勢如風,擋無可擋,閃無可閃,只得又退回崖邊。山石後一條黑影身隨棒至,站在當地。郭靖黃蓉齊叫:“師父!”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到了。裘千仞罵道:“臭叫化,你也來多事。論劍之期還沒到啊。”洪七公道:“我是來鋤奸,誰跟你論劍?”裘千仞道:“好,大英雄大俠士,我是奸徒,你是從來沒作過壞事的大大好人。”洪七公道:“不錯。老叫化一生殺過二百三十一人,這二百三十一人個個都是惡徒,若非貪官汙吏、土豪惡霸,就是大奸巨惡、負義薄幸之輩。老叫化貪飲貪食,可是生平從來沒殺過一個好人。裘千仞,你是第二百三十二人!”這番話大義凜然,裘千仞聽了不禁氣為之奪。洪七公又道:“裘千仞,你鐵掌幫上代幫主上官劍南何等英雄,一生盡忠報國,死而後已。你師父又何嘗不是一條鐵錚錚的好漢子?你接你師父當了幫主,卻去與金人勾結,通敵賣國,死了有何面目去見上官幫主和你師父?你上得華山來,妄想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榮號,莫說你武功未必能獨魁群雄,縱然是當世無敵,天下英雄能服你這賣國奸徒麽?”這番話只把裘千仞聽得如癡如呆,數十年來往事,一一湧向心頭,想起師父素日的教誨,後來自己接任鐵掌幫幫主,師父在病榻上傳授幫規遺訓,諄諄告誡該當如何愛國為民,哪知自己年歲漸長,武功漸強,越來越與本幫當日忠義報國、殺敵禦侮的宗旨相違。陷溺漸深,幫眾流品日濫,忠義之輩潔身引去,奸惡之徒螽聚群集,竟把大好一個鐵掌幫變成了藏垢納汙、為非作歹的盜窟邪藪。一擡頭,只見明月在天,低下頭來,見洪七公一對眸子凜然生威的盯住自己,猛然間天良發現,但覺一生行事,無一而非傷天害理,不禁全身冷汗如雨,歎道:“洪幫主,你教訓得是。”轉過身來,湧身便往崖下躍去。洪七公手持竹棒,只防他羞愧之余,忽施突擊,此人武功非同小可,這一出手必是極厲害的絕招,萬料不到他竟會忽圖自盡。正自錯愕,忽然身旁灰影一閃,一燈大師身子已移到了崖邊,他本來盤膝而坐,這時仍然盤膝坐著,左臂伸出,攬住裘千仞雙腳,硬生生將他拉了回來。說道:“善哉,善哉!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既已痛悔前非,重新為人尚自不遲。”裘千仞放聲大哭,向一燈跪倒,心中有千言萬語,卻一句也說不出來。瑛姑見他背向自己,正是復仇良機,從懷中取出利刃,猛往他背心插落。
  周伯通道:“且慢!”伸手在她手腕上一架。瑛姑大怒,厲聲道:“你幹甚麽?”周伯通自她出現,一直膽戰心驚,被她這麽迎面一喝,叫聲:“啊喲!”轉身急向山下奔去。瑛姑道:“你到哪里去?”隨後趕來。周伯通大叫:“我肚子痛,要拉屎。”瑛姑微微一怔,不如理會,仍是發足急追。周伯通大驚,又叫:“啊喲,不好啦。我褲子上全是屎,臭死啦,你別來。”瑛姑尋了他二十年,心想這次再給他走脫,此後再無相見之期,不理他拉屎是真是假,只是追趕。周伯通聽得腳步聲近,嚇得魂飛天外,本來他口叫拉屎是假,只盼將瑛姑嚇得不敢走近,自己就可乘機溜走,哪知惶急之下,大叫一聲,當真是屎尿齊流。郭靖與黃蓉見這對冤家越奔越遠,終於先後轉過了山崖,均感好笑,回過頭來,只見一燈大師在裘千仞耳邊低聲說話,裘千仞不住點頭。一燈說了良久,站起身來,道:“走罷!”靖、蓉二人急忙上前拜見,又與漁、樵、耕、讀四人點首為禮。一燈伸手撫了撫兩人頭頂,臉現笑容,神色甚是慈祥,向洪七公道:“七兄,故人無恙,英風勝昔,又收得兩位賢徒,當真可喜可賀。”洪七公躬身道:“大師安好。”一燈微笑道:“山高水長,後會有期。”雙手合十行了一禮,轉身便走。洪七公叫道:“明日論劍啊,大師怎麽就走了?”一燈轉過身來,笑道:“想老衲乃方外閒人,怎敢再與天下英雄比肩爭先?老衲今日來此,為的是要化解這一場糾纏二十年的冤孽,幸喜功德圓滿。七兄,當世豪傑舍你更有其誰?你又何必自謙?”說著又合十行禮,攜著裘千仞的手,徑自下山去了。大理四大弟子齊向洪七公躬身下拜,跟著師父而去。那書生經過黃蓉身邊,見她暈生雙頰、喜透眉間,笑吟道:“隰有萇楚,猗灘其枝!”黃蓉聽他取笑自己,也吟道:“雞棲於塒,日之夕矣。”那書生哈哈大笑,一揖而別。郭靖聽得莫名其妙,問道:“蓉兒,這又是甚麽梵語麽?”黃蓉笑道:“不,這是詩經上的話。”郭靖聽說他們是對答詩文,也就不再追問。黃蓉笑吟吟的瞧著他,心想:“這位狀元公倒也聰明,猜到了我的心事。他引的那兩句詩經,下面有‘樂子之無知,樂子之無家,樂子之無室’三句,本是少女愛慕一個未婚男子的情歌,用在靖哥哥身上,倒也十分合適,說他這冒冒失失的傻小子,還沒成家娶妻,我很是歡喜。”想到此處,突然輕輕叫聲:“啊喲!”郭靖忙問:“怎麽?”黃蓉微笑道:“我引這兩句詩經,下面接著是‘羊牛下來,羊牛下括’,說是時候不早,羊與牛下山坡回羊圈、牛欄去啦,本是罵狀元公為牲畜。但這可將一燈大師也一併罵進去啦!”郭靖也不去理會她這些不打緊的機鋒嘲謔,心中只是想著适才洪七公斥罵裘千仞的一番言語,這些日來苦惱他折磨他的重重疑團,由此片言而解,豁然有悟:“師父說他生平殺過二百三十一人,但這二百三十一人個個都是惡徒。只要不殺錯一個好人,那就是問心無愧。瞧師父指斥裘千仞之時,何等神威凜凜。這裘千仞的武功未必就在師父之下,只因邪不勝正,氣勢先就沮了。只要我將一身武功用於仗義為善,又何須將功夫拋棄忘卻?”這番道理其實極是平易淺白,丘處機也曾跟他說過,只是他對丘處機並不如何信服,而他隨成吉思汗西征,眼見屠戮之慘,戰陣之酷,生民之苦,母親又慘死刀下,心中對刀兵征戰大是憎惡,方有這番苦思默想。但經此一反一複,他為善之心卻是更堅一層了。靖、蓉二人上前拜見師父,互道別來之情。原來洪七公隨黃藥師同赴桃花島養傷,以《九陰真經》總綱中所載上乘內功自通經脈,經半年而內傷痊愈,又半年而神功盡複。黃藥師因挂念女兒,待他傷勢一愈,即行北上尋女。洪七公反而離島較遲,他日前曾與魯有腳相遇,因而於靖、蓉二人之事已得知大略。三人談了一陣,郭靖道:“師父,你休息一會罷,天將破曉,待會論劍比武,用勁必多。”洪七公笑道:“我年紀越老,好勝之心卻是越強,想到即將與東邪西毒過招,心中竟然惴惴不安,說來大是好笑。蓉兒,你爹爹近年來武功大進,你倒猜猜,待會比武,你爹爹和你師父兩人,到底是誰強誰弱?”黃蓉道:“您老人家的武功和我爹爹向來難分上下,可是現下你會了九陰神功,我爹爹怎麽還是你的對手?待會見到爹爹,我就跟他說乾脆別比了,早些兒回桃花島是正經。”洪七公聽她語氣之中有些古怪,微一沈吟,已明白了她心意,哈哈大笑,說道:“你不用跟我繞彎兒說話,九陰神功是你們倆的,你就是不激我,老叫化也不會老著臉皮使將出來。待會和黃老邪比武,我只用原來的武功就是。”黃蓉正要他說這句話,笑道:“師父,若是你輸在我爹爹手裏,我燒一百樣菜肴給你吃,教你贏了固然喜歡,輸了卻也開心。”洪七公吞了一口饞涎,哼了一聲,道:“你這女孩兒心地不好,又是激將,又是行賄,刁鑽古怪,一心就盼自己爹爹得勝。”黃蓉一笑,尚未答話,洪七公忽然站起身來,指著黃蓉身後叫道:“老毒物,你到得好早啊!”
  郭靖與黃蓉急忙躍起,站在洪七公身旁,回過頭來,只見歐陽鋒高高的身軀站在當地。他悄沒聲的忽爾掩至,兩人竟沒知覺,都是大為驚異。
第四十回 華山論劍

  歐陽鋒冷冷的道:“早到早比,遲到遲比。老叫化,你今日跟我是比武決勝呢,還是性命相拚?”洪七公道:“既賭勝負,亦決死生,你下手不必容情。”歐陽鋒道:“好!”他左手本來放在背後,突然甩將出來,手裏握著蛇杖,將杖尾在山石上重重一登,道:“就在這兒呢,還是換個寬敞的所在?”洪七公尚未回答,黃蓉介面道:“華山比武不好,還是到船裏去比。”洪七公一怔,問道:“甚麽?”黃蓉道:“好讓歐陽先生再來一次恩將仇報、背後襲擊啊!”洪七公哈哈大笑,道:“上一次當,學一次乖,你別指望老叫化再能饒你。”歐陽鋒聽黃蓉出口譏嘲,卻是絲毫不動聲色,雙腿微曲,杖交右手,左掌緩緩運起蛤蟆功的勁力。
  黃蓉將打狗棒交給洪七公,說道:“師父,打狗棒加九陰神功,跟這老奸賊動手,不必講甚麽仁義道德。”洪七公心想:“單憑我原來武功,要勝他原極不易,待會尚要與黃老邪比武,若與老毒物打得筋疲力盡,就不能敵黃老邪了。”當下點了點頭,接過打狗棒,左一招“打草驚蛇”,右一招“撥草尋蛇”,分攻兩側。歐陽鋒與他對敵數次,從未見他使過打狗棒法,當日在大海火船中性命相搏,情勢緊迫,洪七公卻也一直未用。歐陽鋒曾見黃蓉使這棒法時招數精奇,早就不敢小視了,這時見洪七公兩招打出,棒夾風聲,果然非同小可。當下蛇杖抖處,擋左避右,直攻敵人中宮。他的蛇杖已失落兩次,現下手中所持的是第三次新制,杖上人頭雕得更是詭奇可怖,只是兩條怪蛇雖然毒性無異,但馴養未久,臨敵之時卻不如最初那兩條這般熟習靈動。洪七公當日背心被他怪蛇咬中,又受他狠力一掌,險些送命,直養了將近兩年方始康復。那是他一生從所未有之大敗,亦是從所未遇之奇險,此仇豈可不報?當下運棒成風,奮力進攻。兩人第一次華山論劍,爭的是榮名與《九陰真經》;第二次在桃花島過招,是為了郭靖與歐陽克爭婚;那均是只決勝負,不關生死。第三次海上相鬥,生死只隔一線,但洪七公手下尚自容讓;現下第四次惡戰,才是各出全力,再無半點留情。兩人均知對方年齒雖增,武功卻只有較前更是狠辣,只要自己稍有疏神,中了對方一招半式,難免命喪當地。兩人翻翻滾滾的鬥了兩百餘招,忽然月亮隱沒,天色轉黑。這是黎明之前的昏黯不明,轉瞬隨即破曉。兩人生怕黑暗中著了對方毒手,只是嚴守門戶,不敢搶攻。郭靖與黃蓉不禁擔心,踏上數步,若是洪七公有甚差失,立即出手相助。郭靖眼裏瞧著二人惡鬥,心中思潮起伏:“這二人都是當今一等一的高手,可是一個行俠仗義,一個恃強為惡,可見武功本身並無善惡,端在人之為用。行善則武功愈強愈善,肆惡則愈強愈惡。”到後來天色陰暗,兩人招式已瞧不清楚,但聞兵刃破空和竄撲呼喝之聲,不禁心中怦怦亂跳,暗想:“師父因運功療傷,耽誤了兩年進修。高手功勁原本差不得分毫,這一進一退,莫要由此而輸在歐陽鋒的手裏。若是如此,當初實不該三次相饒。”他又想起丘處機曾解說“信義”兩字,該分大信大義與小信小義之別,若是因全一己的小信小義而虧大節,那就算不得是信義了。想到此處,熱血上湧,心道:“雖然師父與他言明單打獨鬥,但若他害了師父,從此橫行天下,卻不知有多少好人要傷在他的手裏。我從前不明‘信義’二字的真意,以致做了不少糊塗事出來。”當下心意已決,雙掌一錯,就要上前相助。
  忽聽黃蓉叫道:“歐陽鋒,我靖哥哥和你擊掌相約,饒你三次不死,哪知你仍是恃強欺我。你言而無信,尚不及武林中一個無名小卒,怎有臉來爭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歐陽鋒一生惡行幹了不計其數,可是說出話來始終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從無反悔,生平也一直以此自負,若非事勢迫切,他決不致違約強逼黃蓉,此時與洪七公鬥得正緊,忽聽她提起此事,不禁耳根子發燒,心神大亂,出杖稍偏,險些被打狗棒戳中。黃蓉又叫道:“你號稱西毒,行事奸詐原也不在話下,可是要一個後生小輩饒你三次不死,已經丟盡了臉面,居然還對後輩食言,真叫江湖上好漢笑歪了嘴巴。歐陽鋒啊歐陽鋒,有一件事,普天下當真無人及得上你老人家,那就是不要臉天下第一!”歐陽鋒大怒,但隨即想到這是黃蓉的詭計,有意要引得自己氣惱慚愧,只要內力運轉微有不純,立時便敗在洪七公手下,於是便給她來個聽而不聞。哪知黃蓉越罵越是刁鑽古怪,武林中許多出名的壞事與他本來全無干系,卻都栽在他的名下。給她這麽東拉西扯的一陣胡說,似乎普天下就只他一個歹人,世間千千萬萬樁惡事皆是他一人所作所為。倘若單是說他大做陰毒壞事,歐陽鋒本來也不在乎,可是黃蓉數說他做的盡是江湖上諸般不流的下三濫勾當,說見他向靈智上人苦苦哀求,又叫沙通天做“親叔叔”,硬要拜彭連虎為“乾爹”,為的是乞求一張毒藥的秘方,種種肉麻無恥,匪夷所思;曾聽得他一再向完顏洪烈自薦,要做他的親兵隊長,得以每晚在趙王府中守夜。至於郭靖在西域如何饒他三次不死,如何從流沙中將他拉出來,更是加上了十倍油鹽醬醋,說得他不堪已極。初時歐陽鋒尚能忍耐,到後來聽得她有些話實在太過不近情理,忍不住反駁幾句。不料黃蓉正是要惹他與自己鬥口,越加的跟他歪纏胡鬧。這麽一來,歐陽鋒拳腳兵刃是在與洪七公惡鬥,與黃蓉卻另有一場口舌之爭,說到費心勞神,與黃蓉的鬥口似猶在與洪七公角力之上。又過半晌,歐陽鋒心智漸感不支,心想:“我若再不使《九陰真經》的功夫,定然難以取勝。”他雖未能依照黃蓉所說將全身經脈逆轉,但修習了半年,憑著武學淵深,內功渾厚,竟爾已有小成,當下蛇杖揮動,忽變怪招。洪七公吃了一驚,凝神接戰。黃蓉叫道:“源思英兒,巴巴西洛著,雪陸文兵。”歐陽鋒一怔:“這幾句話是甚麽意思?”他哪知黃蓉全是在信口胡說,卷起舌頭,將一些全無意義的聲音亂喊亂叫。只是她叫嚷的語氣卻變化多端,有時似是憤怒喝罵,有時似是誠懇勸誡,忽爾驚歎,忽爾歡呼,突然之間,她用追問的語氣連叫數聲,顯是極迫切的質問。歐陽鋒雖欲不理,卻不由自主的道:“你問甚麽?”黃蓉以假梵語答了幾句。歐陽鋒茫然不解,竭力往郭靖所寫的“經文”中去追尋,一時之間,腦中各種各樣雜亂無章的聲音、形貌、招數、秘訣,紛至遝來,但覺天旋地轉,竟不知身在何處。洪七公見他杖法中忽然大露破綻,叫聲:“著!”一棒打在他的天靈蓋上。這一棒是何等的勁力,歐陽鋒腦中本已亂成一團,經此重擊,更是七葷八素,不知所云,大叫一聲,倒拖了蛇杖轉身便走。郭靖叫道:“往哪里跑?”縱身趕上,歐陽鋒忽然躍起,在半空連翻三個筋斗,轉瞬間連滾帶爬的轉入崖後,不知去向。洪七公、郭靖、黃蓉三人相顧愕然,駭極而笑。洪七公歎道:“蓉兒,今日打敗老毒物,倒是你的功勞大。只不過咱師徒聯手,以二敵一,未免勝之不武。”黃蓉笑道:“師父,這功夫不是你教的罷?”洪七公笑道:“你這功夫是天生的。有你爹爹這麽鬼精靈的老頭,才有你這麽鬼精靈的女兒。”忽聽山後有人叫道:“好啊,他人背後說短長,老叫化,你羞也不羞?”黃蓉大叫:“爹爹!”躍起奔去。此時朝暾初上,陽光閃耀下一人青袍素布,緩步而來,正是桃花島主東邪黃藥師。黃蓉撲上前去,父女倆摟在一起。黃藥師見女兒臉上稚氣大消,已長成一個亭亭少女,與亡妻更為相似,心中又是歡喜,又是傷感。洪七公道:“黃老邪,我曾在桃花島上言道:你閨女聰明伶俐,鬼計多端,只有別人上她的當,她決不能吃別人的虧,叫你不必擔心。你說,老叫化的話錯了沒有?”藥師微微一笑,拉著女兒的手,走近身去,說道:“恭喜你打跑了老毒物啊。此人一敗,了卻你我一件大心事。”洪七公道:“天下英雄,唯使君與叫化啦。我見了你女兒,肚裏的蛔蟲就亂鑽亂跳,饞涎水直流。咱們爽爽快快的馬上動手,是你天下第一也好,是我第一也好,我只等吃蓉兒燒的好菜。”黃蓉笑道:“不,你若敗了,我才燒菜給你吃。”洪七公道:“呸,不怕醜,你想挾制我,是不是?”黃藥師道:“老叫化,你受傷之後耽誤了兩年用功,只怕現下已不是我的對手。蓉兒,不論誰勝誰敗,你都燒菜相請師父。”洪七公道:“是啊!這才是大宗師說的話,堂堂桃花島島主,哪能像小丫頭這般小氣。咱們也別等正午不正午,來罷!”說著竹棒一擺,就要上前動手。黃藥師搖頭道:“你适才跟老毒物打了這麽久,雖然說不上筋疲力盡,卻也是大累了一場,黃某豈能撿這個便宜?咱們還是等到正午再比,你好好養力罷。”洪七公雖知他說得有理,但不耐煩再等,堅要立時比武。黃藥師坐在石上,不去睬他。黃蓉見兩人爭執難決,說道:“爹爹,師父,我倒有個法兒在此。你倆既可立時比武,爹爹又不佔便宜。”洪七公與黃藥師齊道:“好啊,甚麽法兒?”黃蓉道:“你們兩位是多年好友,不論誰勝誰敗,總是傷了和氣。可是今日華山論劍,卻又勢須分出勝敗,是不是?”洪、黃二人本就想到此事,這時聽她言語,似乎倒有一個妙法竟可三全其美,既能立時動手,又可不讓黃藥師佔便宜,而且還能使兩家不傷和氣,齊問:“你有甚麽好主意?”黃蓉道:“是這樣:爹爹先跟靖哥哥過招,瞧在第幾招上打敗了他,然後師父再與靖哥哥過招。若是爹爹用九十九招取勝,而師父用了一百招,那就是爹爹勝了。倘若師父只用九十八招,那就是師父勝了。”洪七公笑道:“妙極,妙極!”黃蓉道:“靖哥哥先和爹爹比,兩人都是精力充沛,待與師父再比,兩人都是打過了一場,豈不是公平得緊麽?”黃藥師點點頭道:“這法兒不錯。靖兒,來罷,你用不用兵刃?”郭靖道:“不用!”正要上前,黃蓉又道:“且慢,還有一事須得言明。若是你們兩位前輩在三百招之內都不能將靖哥哥打敗,那便如何?”洪七公哈哈大笑,道:“黃老邪,我初時尚羨你生得個好女兒,這般盡心竭力的相助爹爹,咳,哪知女生外向,卻是顛撲不破的至理。她一心要傻小子得那武功天下第一的稱號啊!”黃藥師生性怪僻,可是憐愛幼女之心卻是極強,暗道:“我成全了她這番心願就是。”當下說道:“蓉兒的話也說得是。咱兩個老頭若不能在三百招內擊敗靖兒,還有甚麽顏面自居天下第一?”轉念又想:“我原可故意相讓,容他擋到三百招,但老叫化卻不肯讓,必能在三百招內敗他。那麽我倒並非讓靖兒,卻是讓老叫化了。”一時沈吟未決。
  洪七公在郭靖背後一推,道:“快動手罷,還等甚麽?”郭靖一個踉蹌,沖向黃藥師面前。黃藥師心道:“好,我先試試他的功夫,再定行止。”左掌翻起,向他肩頭斜劈下去,叫道:“第一招!”當黃藥師舉棋不定之際,郭靖心中也是好生打不定主意:“我決不能占那天下第一的名號,可是該當讓島主得勝,還是讓師父得勝?”正在遲疑,黃藥師已揮掌劈到。他右臂舉起架開,身子一晃,險些摔倒,心道:“我好糊塗,竟想甚麽讓不讓的?我縱出全力,也決擋不了三百招。”眼見黃藥師第二招又到,當下凝神接戰,此時心意已決,任憑二人各用真功夫將自己擊敗,誰快誰慢,由其自決,自己絕無絲毫偏袒。數招一過,黃藥師大是驚異:“這傻小子的武功怎麽竟練到了這個地步?我若是稍有容讓,莫說被他擋到三百招之外,只怕還得輸在他手裏。”高手比武,實是讓不得半分。黃藥師初時出手只用了七分勁,哪知被郭靖全力奮擊,竟然壓在下風。他心中一急,忙展開落英神劍掌法,身形飄忽,力爭先著。可是郭靖的功夫實已大非昔比,黃藥師連變十餘種拳法,始終難以反先,待拆到一百餘招,他倏施詭招,郭靖料不到他竟會使詐,險些被他左腳踢中,只得退開兩步,這才扳成平衡之局。黃藥師舒了一口氣,暗叫:“慚愧!”欲待乘機占到上風,不料郭靖守得堅穩之極,盡管他攻勢有如驚風駭浪,始終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拳腳上竟沒半點破綻。耳聽得女兒口中已數到“二百零三,二百零四”,黃藥師大是焦躁:“老叫化出手剛猛,若是他在一百招內敗了靖兒,我這張臉往哪里擱去?”招勢一變,掌影飄飄,出手快捷無倫。這一來,郭靖登處下風,只感呼吸急促,有似一座大山重重壓向身來,眼前金星亂冒,堪堪抵擋不住。黃藥師出手加快,攻勢大盛,黃蓉口中,卻也跟著數得快了。郭靖唇幹舌燥,手足酸軟,越來越是難擋,只是憑著一股堅毅之氣硬挺下來,正危急間,忽聽黃蓉大叫一聲:“三百!”黃藥師臉色一變,向後躍開。此時郭靖已被逼得頭暈眼花,身不由主的向左急轉,接連打了十多個鏇子,眼見再轉數下,就要摔倒,危急中左足使出了“千斤墜”功夫,要待將身子定住。可是黃藥師內力的後勁極大,人雖退開,拳招餘勢未衰,郭靖竟然定不住身子,只得彎腰俯身,右手用力在地下撥動,借著“降龍十八掌”的猛勁,滴溜溜的向右打了十多個鏇子,腦中方得清明,呆了一呆,向黃藥師道:“黃島主,你再出數招,我非摔倒不可。”黃藥師見他居然有此定力,抗得住自己以十餘年之功練成的“奇門五轉”,不怒反喜,笑道:“老叫化,我是不成的了,天下第一的稱號是你的啦。”雙手一拱,轉身欲走。洪七公道:“慢來,慢來,我也未必能成。你的鐵簫借給靖兒罷。”黃藥師的玉簫已然折斷,腰帶裏插著一根鐵蕭,當下拔出來遞給郭靖。洪七公對郭靖道:“你用兵刃,我空手跟你過招。”郭靖一愕,道:“這個……”洪七公道:“你掌法是我教的,拳腳有甚麽比頭?上罷!”左手五指如鉤,一把抓住他手腕,將鐵簫奪了過來。郭靖沒懂他的用意,脫手放簫,竟未抵禦。洪七公罵道:“傻小子,咱們是在比武哪!”左手將鐵蕭還給了他,右手卻又去奪。郭靖這才回簫避開。黃蓉數道:“一招!”
  高手比武,手上有無兵刃相差其實不多,洪七公將降龍十八掌使將開來,掌風掃到一丈開外,郭靖雖有鐵簫,又哪能近身還擊?他本來不擅使用兵器,但自在西域石崖之中被歐陽鋒逼著過招,劍法已大有進益。自來武功必是攻守兼習,郭靖的兵刃功夫練的卻是八成守禦,二成攻敵。要知江南六怪授他的兵刃招數不能算是極上乘武功,他習得《九陰真經》後再此進修,卻是在西域石屋之中,那時他但求自保,不暇傷敵,以長劍抵擋歐陽鋒的木杖,鑽研出不少防身消勢之法,此刻以簫作劍,用以抵擋洪七公淩厲無倫的掌風,便也大見功效。洪七公見他門戶守得極是緊密,心下甚喜,暗道:“這孩子極有長進,也不枉了我教導一場,但我若在二百招之內敗他,黃老邪臉上須不好看。過得二百招後,我再使用重手便是。”當下依著降龍十八掌的招式,自一變以至九變順序演將下去,疾風呼呼,掌影已將郭靖全身裹住。
  此時洪七公若猛下重手,郭靖兵刃功夫未至登峰造極,原是不易抵擋,但洪七公要在二百招後再行取勝,卻是想錯了一著。須知郭靖正當年富力壯,練了《易筋鍛骨篇》後內力更是渾厚,洪七公年歲卻不輕了,背上中了歐陽鋒的蛇咬掌擊,究亦大見摧傷,降龍十八掌招招須用真力,到九變時已是一百六十二掌,勢道雖仍剛猛狠辣,後勁卻已漸見衰減。待拆到兩百招外,郭靖鐵簫上的劍招倒還罷了,左手配合的招勢卻漸見強勁。洪七公暗想不妙,若與他以力相拚,說不定會輸在他手裏,傻小子可以智取,不必力敵,當下雙掌外豁,門戶大開,郭靖一怔,心想:“這招掌法師父卻從未教過。”若與敵人對敵,自可直進中宮,攻敵前胸,但眼前對手是自己恩師,豈能用此殺手?微一遲疑間,洪七公笑道:“你上當啦。”左足倏起,將他手中鐵簫踢飛,右掌斜翻,打在他的肩頭。這一掌手下容情,不欲傷他身子,只使了八成力,准以為他定要摔倒,那就算是勝了。豈知郭靖這幾年來久歷風霜,身子練得極為粗壯,受了這一掌只晃得幾晃,肩頭雖是一陣劇痛,竟未跌倒。洪七公見他居然硬挺頂住,不禁大吃一驚,道:“你吐納三下,調勻呼吸,莫要受了內傷。”郭靖依言吐納,胸氣立舒,說道:“弟子輸了。”洪七公道:“不,适才你讓我在先,若是就此認輸,黃老邪如何能服?接招!”說著又是發掌劈去。郭靖手中沒了兵刃,見來招勢道鋒銳,當下以周伯通所授的空明拳化開。那空明拳是天下至柔的拳術,是周伯通從《道德經》中化出來的,《道德經》中有言道:“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堅強處下,柔弱處上。”又雲:“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那降龍十八掌卻是武學中至剛至堅的拳術。語有雲:“柔能克剛”,但也須視“柔”的功力是否勝“剛”而定,以洪七公的修為,縱然周伯通以至柔之術對敵,卻也未必能勝。但郭靖習了那左右互搏的法子,右手出的是空明拳,左手出的卻是降龍拳,剛柔相濟,陰陽為輔,洪七公的拳招雖然剛猛莫京,竟也奈何他不得。
  黃蓉在旁數著拳招,眼見三百招將完,郭靖全無敗象,心中甚喜,一招一招的數著。洪七公耳聽得她數到二百九十九招,不禁好勝心起,突然一掌“亢龍有悔”,排山倒海般直擊過去,此招既出,心下登時懊悔,只怕郭靖抵擋不住,受了重傷,大叫:“小心啦!”郭靖聽到叫聲,掌風已迎面撲到,但覺來勢猛烈之極,知道無法以空明拳化解,危急之下,右臂劃個圓圈,呼的一聲,也是一招“亢龍有悔”拍出。只聽砰的一響,雙掌相交,兩人都是全身大震。黃藥師與黃蓉齊聲驚呼,走近觀看。只見兩人雙掌相抵,膠著不動。郭靖有心相讓,但知師父掌力厲害,若是此刻退縮,被他順勢推將過來,自己必受重傷,決意先運勁抵擋一陣,待他掌勁稍殺,再行避讓認輸。洪七公見郭靖居然擋得住自己畢生精力之所聚的這一掌,不由得又驚又喜,憐才之意大盛,好勝之心頓滅,決意讓他勝此一招,以成其名,當下留勁不發,緩緩收力。便在這雙方不勝不敗、你退我讓之際,忽聽山崖後一人大叫三聲,三個筋斗翻將出來,正是西毒歐陽鋒。洪七公與郭靖同時收掌,向後躍開。只見歐陽鋒全身衣服破爛,滿臉血痕斑斑,大叫:“我《九陰真經》上的神功已然練成,我的武功天下第一!”舉起蛇杖,向四人橫掃過來。
  洪七公拾起打狗棒,搶上去將他蛇杖架開,數招一過,四人無不駭然。歐陽鋒的招術本就奇特,此時更如怪異無倫,忽爾伸手在自己臉上猛抓一把,忽爾反足在自己臀上狠踢一腳,每一杖打將出來,中途方向必變,實不知他打將何處。洪七公驚奇萬分,只得使開打狗棒法緊守門戶,那敢貿然進招?
  鬥到深澗,歐陽鋒忽然反手拍拍拍連打自己三個耳光,大喊一聲,雙手據地,爬將過來。洪七公又是吃驚,又是好笑,心想:“我這棒法打狗最為擅長,你忽作狗形,豈非自投羅網?”竹棒伸處,向他腰間挑去。哪知欲陽鋒忽地翻身一滾,將竹棒半截壓在身下,隨即順勢滾去,洪七公拿捏不定,竹棒脫手。歐陽鋒驟然間飛身躍起,雙足連環猛踢。洪七公大驚,向後急退。這時黃蓉早已拾起地下鐵簫,還給父親。黃藥師挺蕭斜刺而出。歐陽鋒叫道:“段皇爺,我不怕你的一陽指!”說著縱身撲上。黃藥師見了他的舉止,已知他神智錯亂,只是心中雖瘋,出手卻比未瘋時更是厲害。饒是他智慧過人,卻也想不明白其中道理,怎知歐陽鋒苦讀郭靖默寫的假經,本已給纏得頭昏腦脹,黃蓉更處處引他走入歧路,盲練瞎闖,兼之急欲取勝,貪圖速成,用功更為莽撞,只是他武功本強,雖然走了錯道,錯有錯著,出手恢誕,竟教洪、黃兩大宗師差愕難解。數十招一過,黃藥師又敗下陣來。郭靖搶上迎敵。歐陽鋒忽然哭道:“我的兒啊,你死得好慘!”拋去蛇杖,張開雙臂,撲上來便抱。郭靖知他將自己認作了侄兒歐陽克,聽他叫聲淒慘,心中又是不忍,又是駭怕,發掌要將他推開。歐陽鋒左腕陡翻,已抓住郭靖手臂,右臂將他牢牢抱住。郭靖忙運勁掙紮,可是歐陽鋒力大無窮,抱得他絲毫動彈不得。洪七公與黃藥師父女大驚,一齊搶上救援。洪七公伸指疾點歐陽鋒背心“鳳尾穴”,要迫他鬆手。不料他此時全身經脈倒轉,穴道全已變位,洪七公挺指戳將下去,他茫然未覺,全不理會。黃蓉回身檢起一塊石頭,向他頭頂砸落。歐陽鋒右手握拳,自下揮擊上來。黃蓉拿捏不住,石頭脫手飛落山谷。郭靖乘歐陽鋒松了右手,用力猛掙,向後躍開,定了定神,只見歐陽鋒與黃藥師鬥得甚是猛烈。黃藥師插簫於腰,空手而搏。此時歐陽鋒所使的招數更是希奇古怪,詭異絕倫,身子時而倒豎,時而直立,甚而有時一手撐地,身子橫挺,只以一手與敵人對掌。黃藥師全神貫注的發招迎敵,倒還不覺得怎樣,洪七公、郭靖、黃蓉三人卻看得心搖神馳。黃蓉眼見父親連遇險招,叫道:“師父,對付這瘋子不必依武林規矩,咱們齊上!”洪七公道:“若在平時,咱們原可合力擒他。只是今日華山論劍,天下英雄都知須得單打獨鬥,咱們以眾敵寡,須惹江湖上好漢恥笑。”但覺歐陽鋒瘋勢更是厲害,口吐白沫,舉頭猛撞。黃藥師抵擋不住,只是倒退。
  突然之間,歐陽鋒俯身疾攻,上盤全然不守。黃藥師大喜,心想:“這瘋子畢竟糊塗了。”運起“彈指神通”功夫,急彈他鼻側的“迎香穴”。這一指去勢快極,哪知剛觸到他臉皮,歐陽鋒微微側頭,一口咬住他的食指。黃藥師大驚,急出左手拍他“太陽穴”,逼他鬆口。歐陽鋒右手亦出,將他招術化開,牙齒卻咬得更加緊了。
  郭靖與黃蓉從兩側齊上,歐陽鋒才松齒放脫黃藥師的手指,十指往黃蓉臉上抓去。日光直射之下,但見他面容獰惡,滿臉是血,黃蓉心下害怕,驚呼逃開。郭靖忙發掌救援。歐陽鋒回手抵敵,黃蓉方得脫身。
  只十余合,郭靖肩上腿上接連中招。洪七公道:“靖兒退下,再讓我試試。”空手搶上。兩人這一番激鬥,比适才更是猛惡。洪七公當歐陽鋒與黃藥師、郭靖對掌之時,在旁留神觀看,見他出招雖然怪異無比,其中實也有理路可尋,主要是將蛤蟆功逆轉運用,上者下之,左者右之,雖然並非盡皆如此,卻也是十中不離七八,心中有了個大概,對戰之時雖仍處於下風,卻已是有攻有守,三招中能還得一招。黃蓉取出手帕,給父親包紮指上創口。黃藥師更瞧出許多路子來,接連叫道:“七兄,踢他環跳。”“上擊巨闕!”“反掌倒劈天柱。”黃藥師旁觀者清,洪七公依言施為,片刻間便將戰局拉平。只是兩人心中都暗自慚愧:“這是合東邪、北丐二人之力,合拚西毒一人了。”眼見即可取勝,歐陽鋒忽然張嘴,一口唾沫往洪七公臉上吐去。
  洪七公忙側身避開,歐陽鋒竟然料敵機先,發掌擊向他趨避的方位,同時又是一口濃痰吐將過來。洪七公處境窘迫,欲待不避,可是那口痰勢挾勁風,若是打中眼珠,就算不致受傷,定也十分疼痛,而敵人必乘機猛攻,那就難以抵擋,百忙中伸右手將痰抄在掌中,左手還了一招。戰不數合,歐陽鋒又是一口唾沫急吐,他竟將痰涎唾沫也當作了攻敵利器,夾在拳招之中使用,令人眼花繚亂,心意煩躁。洪七公見他顯然輕辱於己,不由得怒氣勃發,同時右手握著一口濃痰,滑膩膩的極不好受,又不想抹在自己身上,鬥到分際,他突然張開右掌,叫聲:“著!”疾往歐陽鋒臉上抹去。這一招明裏是用痰去抹他的臉,暗中卻另藏厲害殺著。歐陽鋒神智雖亂,耳目四肢只有比平時更為靈敏,眼見洪七公手掌抹到,立即側臉微避。洪七公手掌翻轉,直戳過去,歐陽鋒鬥然張口急咬。這正是他适才用以擊敗黃藥師的絕招,看來似乎滑稽,但因他張口快捷,教人難以躲閃,以黃藥師如此登峰造極的武功竟也著了道兒。黃藥師、黃蓉、郭靖看得分明,但見洪七公的手掌已伸到他嘴邊,相距不及一寸,而他驀地張口,一副白牙在日光下一閃,已向洪七公手上咬落,不禁齊聲叫道:“小心!”豈知他們三人與歐陽鋒竟都忘了一事。洪七公號稱九指神丐,當年為了饞嘴貪吃,誤了時刻,來不及去救一個江湖好漢的性命,大恨之下,將自己食指發狠砍下。歐陽鋒這一咬又快又准,倘若換了旁人,食指定會被他咬住,偏生洪七公沒有食指,只聽喀的一響,他兩排牙齒自相撞擊,卻是咬了個空。洪七公沒有食指,歐陽鋒原本熟知,但他這時勢如瘋虎般亂打亂撲,哪里還想得到這些細微末節?高手比武,若是雙方武功都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往往對戰竟日,仍是難分上下,唯一取勝之機端在對方偶犯小錯,此刻歐陽鋒一口咬空,洪七公哪能放過?立即一招“笑口啞啞”,中指已戳在他嘴角的“地倉穴”上。
  旁觀三人見洪七公得手,正待張口叫好,不料一個“好”字還未出口,洪七公已是一個筋斗倒翻出去。歐陽鋒踉踉蹌蹌的倒退幾步,有如醉酒,但終於站穩身子,仰天大笑。原來他經脈倒轉,洪七公這一指雖戳中他“足陽明胃經”的大穴,他只是全身微微一麻,立即如常,卻乘機一掌擊在洪七公的肩頭。幸得他中指在先,這一掌的力道已不如何淩厲,洪七公順著來勢倒翻筋斗,將他掌力消去大半,百忙中還回了一招“見龍在田”,也將歐陽鋒打得倒退幾步。洪七公幸而消解得快,未受重傷,但半身酸麻,一時之間已無法再上。他是大宗師身分,若不認輸那就跡近無賴,同時心中確也佩服對方武功了得,抱拳說道:“歐陽兄,老叫化服了你啦,你是武功天下第一!”歐陽鋒仰天長笑,雙臂在半空亂舞,向黃藥師道:“段皇爺,你服不服我?”黃藥師心中不忿,暗想:“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竟教一個瘋子得了去,我跟老叫化二人豈不教天下好漢恥笑?”但若上前再鬥,自忖卻又難以取勝,只得點了點頭。歐陽鋒向郭靖道:“孩兒,你爹爹武藝蓋世,天下無敵,你喜不喜歡?”歐陽克是他與嫂子私通所生的孩子,名是叔侄,實是父子,此時他神智半迷半醒,把郭靖當作歐陽克,竟將藏在心中數十年的隱事說了出來。郭靖心想這裏各人都不是他對手,他天下第一的名號當之無愧,說道:“咱們都打不過你!”歐陽鋒嘻嘻傻笑,問黃蓉道:“好媳婦兒,你喜不喜歡?”黃蓉見父親、師父、郭靖三人相繼敗陣,早在苦思對付這瘋漢之法,但左思右想,實無妙策,這時聽他相問,又見他手舞足蹈,神情怪異,日光映照之下,他身後的影子也是亂晃亂搖,靈機忽動,說道:“誰說你是天下第一?有一個人你就打不過。”歐陽鋒大怒,捶胸叫道:“是誰?是誰?叫他來跟我比武。”黃蓉說道:“此人武功了得,你定然打他不過。”歐陽鋒道:“是誰?是誰?叫他來跟我比武。”黃蓉道:“他名叫歐陽鋒。”歐陽鋒搔搔頭皮,遲疑道:“歐陽鋒?”黃蓉道:“不錯,你武功雖好,卻打不過歐陽鋒。”
  歐陽鋒心中愈是糊塗,只覺“歐陽鋒”這名字好熟,定是自己最親近之人,可是自己是誰呢?脫口問道:“我是誰?”黃蓉冷笑道:“你就是你。你自己都不知道,怎來問我?”歐陽鋒心中一寒,側頭苦苦思索,但腦中混亂一團,愈要追尋自己是誰,愈是想不明白。須知智力超異之人,有時獨自瞑思,常會想到:“我是誰?我在生前是甚麽?死後又是甚麽?”等等疑問。古來哲人,常致以此自苦。歐陽鋒才智卓絕,這些疑問有時亦曾在腦海之中一閃而過,此時連鬥三大高手而獲勝,而全身經脈忽順忽逆,心中忽喜忽怒,驀地裏聽黃蓉這般說,不禁四顧茫然,喃喃道:“我,我是誰?我在哪里?我怎麽了?”黃蓉道:“歐陽鋒要找你比武,要搶你的《九陰真經》。”歐陽鋒道:“他在哪里?”黃蓉指著他身後的影子道:“喏,他就在你背後。”歐陽鋒急忙回頭,見到了自己的影子,怔了一怔,道:“這……這……他……他……”黃蓉道:“他要打你了!”歐陽鋒蹲低身子,發掌向影子劈去。影子同時發出一掌。歐陽鋒大急,左掌右掌,連環邀擊,那影子也是雙手抖動不已。歐陽鋒見對方來勢厲害,轉身相避,他面向日光,影子已在身後。他發覺敵人忽然不見,大叫:“往哪里逃?”向左搶上數步。左邊是光禿禿的山壁,日光將他影子映在壁上,更像是個直立的敵人。歐陽鋒右掌猛揮,擊在石上,只疼得他骨節欲碎,大叫:“好厲害!”隨即左腳飛出。但見山壁上的影子也是舉腳踢來,雙足相撞,歐陽鋒奇痛難當,不敢再鬥,轉身便逃。此時他是迎日而奔,果然不見了敵人,竄出丈餘,回頭一望,只見影子緊隨在後,嚇得大叫:“讓你天下第一,我認輸便是。”那影子動也不動。歐陽鋒轉身再奔,微一回頭,仍見影子緊緊跟隨。他驅之不去,鬥之不勝,只嚇得心膽欲裂,邊叫邊號,直往山下逃去。過了半刻,隱隱聽到他的叫聲自山坡上傳來,仍是:“別追我,別追我!”
  黃藥師與洪七公眼見這位一代武學大師竟落得如此下場,不禁相顧歎息。此時歐陽鋒的叫聲時斷時續,已在數裏之外,但山谷間回音不絕,有如狼嗥鬼叫,四人身旁雖陽光明亮,心中卻都微微感到一陣寒意。洪七公歎道:“此人命不久矣。”郭靖忽然自言自語:“我?我是誰?”黃蓉知他是直性子之人,只怕他苦思此事,竟致著魔,忙道:“你是郭靖。靖哥哥,快別想自己,多想想人家的事罷。”郭靖凜然驚悟,道:“正是。師父,黃島主,咱們下出去罷。”
  洪七公罵道:“傻小子,你還叫他黃島主?我劈面給你幾個老大耳括子。”郭靖一怔,只見黃蓉臉現紅暈,似笑非笑,登時醒悟,忸忸怩怩的叫道:“岳父!”
  黃藥師哈哈大笑,一手挽了女兒,一手挽著郭靖,向洪七公道:“七兄,武學之道無窮無盡,今日見識到老毒物的武功,實令人又驚又愧。自重陽真人逝世,從此更無武功天下第一之人了。”洪七公道:“蓉兒的烹調功夫天下第一,這個我卻敢說。”黃蓉抿嘴笑道:“不用贊啦,咱們快下山去,我給你燒幾樣好菜就是。”洪七公、黃藥師、郭靖、黃蓉四人下得華山,黃蓉妙選珍肴,精心烹飪,讓洪七公吃了個酣暢淋漓。當晚四人在客店中宿了,黃藥師父女住一房,郭靖與洪七公住一房。次晨郭靖醒來,對榻上洪七公已不知去向,桌面上抹著三個油膩的大字:“我去也”,也不知是用雞腿還是豬蹄寫的。郭靖忙去告知黃藥師父女。黃藥師歎道:“七兄一生行事,宛似神龍見首不見尾。”向靖、蓉二人望了幾眼,道:“靖兒,你母亡故,世上最親之人就是你大師父柯鎮惡了,你隨我回桃花島去,請你大師父主婚,完了你與蓉兒的婚事如何?”郭靖悲喜交集,說不出話來,只是連連點頭。黃蓉抿嘴微笑,想出口罵他“傻子”,但向父親瞧了一眼便忍住了不說。三人一路上遊山玩水,迤邐向東南而行,不一日來到兩浙南路境內,眼見桃花島已在不遠,忽然空中雕鳴聲急,兩頭白雕自北急飛而至。郭靖大喜,縱聲呼嘯,雙雕撲了下來,停在他的肩頭。他離蒙古時走得倉皇,未及攜帶雙雕,此時相見,欣喜無已,伸手不住撫摸雕背,忽見雄雕足上縛著一個皮革卷成的小筒,忙解下打開,但見革上用刀尖刻著幾行蒙古文字道:“我師南攻,將襲襄陽,知君精忠為國,冒死以聞。我累君母慘亡,愧無面目再見,西赴絕域以依長兄,終身不履故土矣。願君善自珍重,福壽無極。”
  那革上並未寫上下款,但郭靖一見,即知是華箏公主的手筆,當下將革上文字譯給黃藥師父女聽了,問道:“岳父,您說該當如何?”黃藥師道:“此地離臨安雖近,但若報知朝廷,當國者未必便信,遷延不決,必誤大事。你小紅馬腳力快,即日趕赴襄陽。那守將若肯聽話,你就助他守城,否則一掌斃了,徑自率領百姓士卒,共禦蒙古大軍。我與蓉兒在桃花島候你好音。”郭靖連聲稱是,黃蓉臉上卻有不豫之色。當真是知女莫若父,黃藥師笑道:“好,蓉兒你也去。大事一了,即日言歸,朝廷縱有封賞,理也莫理。”黃蓉大喜,笑道:“這個自然。”兩小拜別了父親,共騎一馬,縱轡西行。郭靖只怕遲了一日,蒙古大軍先破了城池。那時屠戮之慘可就難以想像,是以路上毫不停留。這日晚間投宿,已近兩浙南路與江西南路交界之處。郭靖懷裏藏著華箏刻著字的那塊皮革,想到兒時與華箏、拖雷同在大漠遊戲,種種情狀宛在目前,心頭甚有黯然之意。黃蓉任他呆呆出神,自行在燈下縫補衣衫。
  郭靖忽道:“蓉兒,她說累我母親慘亡,愧無面目見我,那是甚麽意思?”黃蓉道:“她爹爹逼死你母親,她自然心中過意不去。”郭靖“嗯”了一聲,低頭追思母親逝世前後的情景,突然躍起,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叫道:“我知道啦,原來如此!”黃蓉給他嚇了一跳,針尖在手指上刺出了一滴鮮血,笑問:“怎麽啦?大驚小怪的,知道了甚麽?”郭靖道:“我與母親偷拆大汗的密令,決意南歸,當時帳中並無一人,大汗卻立即知曉,將我母子捕去,以致我母自刎就義。這消息如何泄漏,我一直思之不解,原來,原來是她。”黃蓉搖頭道:“華箏公主對你誠心相愛,她決不會去告密害你。”郭靖道:“她不是害我,而是要留我。她在帳外聽到我母子說話,去告知了爹爹,只道大汗定會留住我不放,哪知卻生出這等大禍來。”說著連連歎息。黃蓉道:“既是她無心之過,你就該到西域去尋她啊!”郭靖道:“我與她只有兄妹之情,她現下依長兄而居,在西域尊貴無比,我去相尋幹麽?”黃蓉嫣然一笑,心下甚喜。這一日兩人一騎來到江西南路的上饒,山道上長草拂及馬腹,甚是荒涼,眼見前面黑壓壓的一片森林。正行之間,兩頭白雕突在天空高聲怒鳴,疾沖而下,瞬息間隱沒在林後。靖、蓉二人心知有異,急忙催馬趕去。繞過林子,只見雙雕盤旋飛舞,正與一人鬥得甚急,看那人時,原來是丐幫的彭長老。但見他舞動鋼刀,護住全身,刀法迅狠,雙雕雖勇,卻也難以取勝。鬥了一陣,那雌雕突然奮不顧身的撲落,抓起彭長老的頭巾,在他頭上猛啄了一口。彭長老鋼刀揮起,削下它不少羽毛。黃蓉見彭長老頭上半邊光禿禿的缺了大塊頭皮,不生頭發,登時醒悟:“當日這雕兒胸口中了一支短箭,原來是這壞叫化所射。後來雙雕在青龍灘旁與人惡鬥,抓下一塊頭皮,那就是這惡丐的了。”大聲叫道:“姓彭的,你瞧我們是誰。”彭長老擡頭見到二人,只嚇得魂飛天外,轉身便逃。雄雕疾撲而下,向他頭頂啄去。彭長老舞刀護住頭頂,雌雕從旁急沖而至,長嘴伸處,已啄瞎了他的左眼。彭長老大叫一聲,拋下鋼刀,沖入了身旁的荊棘叢中,那荊棘生得極密,彭長老性命要緊,哪里顧得全身刺痛,連滾帶爬的鑽進了荊棘深處。這一來雙雕倒也無法再去傷他,只是不肯幹休,兀自在荊棘叢中盤旋不去。郭靖招呼雙雕,叫道:“他已壞了一眼,就饒了他罷。”忽聽身後長草叢中傳出幾聲嬰兒呼叫。郭靖叫聲:“啊!”躍下紅馬,撥開長草,只見一個嬰兒坐在地下,身旁露出一雙女子的腳,忙再撥開青草,只見一個青衣女子暈倒在地,卻是穆念慈。黃蓉驚喜交集,大叫:“穆姊姊!”俯身扶起。郭靖抱起了嬰兒。那嬰兒目光炯炯的凝望著他,也不怕生,黃蓉在穆念慈身上推拿數下,又在她鼻下人中用力一捏。穆念慈悠悠醒來,睜眼見到二人,疑在夢中,顫聲道:“你……你是郭大哥……黃家妹子……”郭靖道:“穆世姊,你怎麽會在這裏?你沒受傷嗎?”穆念慈掙紮著要起身,但未及站直,又已摔倒,只見她雙手雙足都被繩索縛住。黃蓉忙過來給她割斷繩索。穆念慈忙不叠的從郭靖手中接過嬰兒,定神半晌,才含羞帶愧的述說經過。
  原來穆念慈在鐵掌峰上失身于楊康,竟然懷孕,只盼回到臨安故居,但行到上饒,已然支援不住,在樹林中一家無人破屋中住了下來,不久生了一子。她不願見人,索性便在林中捕獵采果為生,幸喜那孩子聰明伶俐,解了她不少寂寞淒苦。
  這一天她帶了孩子在林中撿拾柴枝,恰巧彭長老經過,見她姿色,上前意圖非禮。穆念慈武功雖也不弱,但彭長老是丐幫四大長老之一,在丐幫中可與魯有腳等相頡頏,僅次於洪七公一人而已,穆念慈自不是他的對手,不久即被他打倒綁縛,驚怒交集之下,暈了過去。若不是靖、蓉二人適於此時到來,而雙雕目光銳利,在空中發現了仇人,穆念慈一生苦命,勢必又受辱於惡徒了。
  這晚靖、蓉二人歇在穆念慈家中。黃蓉說起楊康已在嘉興鐵槍廟中逝世,眼見穆念慈淚如雨下,大有舊情難忘之意,便不敢詳述真情,只說楊康是中了歐陽鋒之毒,心道:“我這也不是說謊,他難道不是中了老毒物的蛇毒而死嗎?”郭靖見那孩兒面目英俊,想起與楊康結義之情,深為歎息。穆念慈垂淚道:“郭大哥,請你給這孩兒取個名字。”郭靖想了一會,道:“我與他父親義結金蘭,只可惜沒好下場,我未盡朋友之義,實為生平恨事。但盼這孩子長大後有過必改。力行仁義。我給他取個名字叫作楊過,字改之,你說好不好?”穆念慈謝道:“但願如郭大哥所說。”
  次晨,郭靖、黃蓉贈了穆念慈不少銀兩,作為母子倆渡日之資。郭靖勸她回臨安去。穆念慈只是搖頭不語,過了一會,輕聲道:“我母子二人,得先去嘉興鐵槍廟,瞧瞧他爹爹的墳墓。”三人互道珍重,黯然而別。
  兩人西行到了兩湖南路,折向北行,不一日到了襄陽,眼見民情安定,商市繁盛,全無征戰之象,知道蒙古大軍未到,心下喜慰。那襄陽是南宋北邊重鎮,置有安撫使府,配備精兵守禦。郭靖心想軍情緊急,不及投店,徑與黃蓉去謁見安撫使呂文德。那安撫使手綰兵符,威風赫赫,郭靖在蒙古雖貴為元帥,在南宋卻只是個布衣平民,如何見得著他?黃蓉知道無錢不行,送了門房一兩黃金。那門房雖然神色立變,滿臉堆歡,可是一排安撫使見客的日子,最快也得在半月之後,那時接見的都是達官貴人,也未必能見郭靖。郭靖焦躁起來,喝道:“軍情緊急,如何等得?”黃蓉忙向他使個眼色,將他拉在一旁,悄聲道:“晚上闖進去相見。”
  兩人尋了下處,候到二更過後,施展輕身功夫徑入安撫使府。那安撫使呂文德正擁了姬妄,高坐飲酒為樂,其心其意的在安撫自己和姬妾。郭黃二人跳將下去,郭靖長揖說道:“小人有緊急軍務稟告。”呂文德大驚,高叫:“有刺客!”推開姬妄,就往桌底鑽去。郭靖大踏步上前,一把提起,說道:“安撫使休驚,小人並無相害之意。”將他推回原座。呂文德嚇得面無人色,只是發抖。只見堂下擁進數十名軍士,各舉刀槍,前來相救。黃蓉拔出匕首,指在呂文德胸前。眾軍士齊聲發喊,不敢上前。黃蓉道:“你叫他們別嚷,咱們有話說。”呂文德手足亂顫,傳下令去,眾軍士這才止聲。郭靖見他統兵方面,身寄禦敵衛土的重任,卻是如此膿包,心中暗暗歎息,當下將蒙古大軍行將偷襲襄陽的訊息說了,請他立即調兵遣將,佈置守禦工具。呂文德心裏全然不信,口頭卻連聲答應。黃蓉見他只是發抖,問道:“你聽見沒有?”呂文德道:“聽……聽見了。”黃蓉道:“聽見甚麽?”呂文德道:“有……有金兵前來偷襲,須得防備,須得防備。”黃蓉怒道:“是蒙古兵,不是金兵!”呂文德嚇了一跳,道:“蒙古兵?那不會的,那不會的。蒙古與咱們丞相連盟攻金,決無他意。”黃蓉嗔道:“我說蒙古兵就是蒙古兵。”呂文德連連點頭,道:“姑娘說是蒙古兵,就是蒙古兵。”郭靖道:“滿郡百姓的身家性命,全系大人之手。襄陽是南朝屏障,大人務須在意。”呂文德道:“不錯,不錯,老兄說的一點兒也不錯。老兄快請罷。”靖、蓉二人歎了口氣,越牆而出,但聽身後眾人大叫:“捉刺客啊!捉刺客啊!”亂成一片。兩人候了兩日,見城中毫無動靜。郭靖道:“這安撫使可惡!不如依岳父之言,先去殺了他,再定良策。”黃蓉道:“敵軍數日之內必至。這狗官殺了自不足惜,只是城中必然大亂,軍無統帥,難以禦敵。”郭靖皺眉道:“果真如此,這可怎生是好?”黃蓉沈吟道:“左傳上載得有個故事,叫做‘弦高犒師’,咱們或可學上一學。”郭靖喜道:“蓉兒,讀書真是妙用不盡。那是甚麽故事,你快說給我聽。咱們能學麽?”黃蓉道:“學是能學,就是須借你身子一用。”郭靖一怔,道:“甚麽?”黃蓉不答,卻格的一聲笑了起來。
  她笑了一陣,方道:“好,我說那故事給你聽。春秋時候,鄭國有一個商人,叫做弦高,他在外經商,路上遇到秦國大軍,竟是來偷襲鄭國的。那時鄭國全沒防備,只怕秦兵一到,就得亡國。弦高雖是商人,卻很愛國,當下心生一計,一面派人星夜去稟告鄭伯,自己牽了十二頭牛去見秦軍的將軍,說是奉鄭伯之命前來犒勞秦師。秦軍的將軍以為鄭國早就有備,不敢再去偷襲,當即領兵回國。”郭靖喜道:“此計大妙。怎麽說要借我身子一用?”黃蓉笑道:“不是要用十二頭牛?你生肖屬牛,是不是?”郭靖跳了起來,叫道:“好啊,你繞彎兒罵我。”伸手指去呵她癢,黃蓉忙笑著逃開。兩人說笑一陣,黃蓉道:“咱們今晚到安撫使府去盜他一筆金珠,明日我改扮男裝,穿了官家服飾,迎上去犒勞蒙古大軍。且看是否能騙得他們退兵。”郭靖鼓掌稱是。當晚二人依計而行,那安撫使搜刮得金珠山積,二人盜了大包金珠和一套官服,府中各人朦然未覺。黃蓉改穿官裝,宛然是個俊俏的貴官,當下攜了金珠,跨小紅馬北去。
  到第二日午間,郭靖在北門外引領遙望,但見小紅馬絕塵而至,忙迎了上去。黃蓉勒住馬頭,臉現驚恐之色,顫聲道:“蒙古大軍只怕有十余萬之眾,咱們怎抵擋得住?”郭靖吃了一驚,道:“有這麽多?”
  黃蓉道:“看來成吉思汗是傾國出擊,想一舉滅宋。我將金珠送給了先鋒大將,他料不到咱們已知訊息,說是借道伐金,並非攻宋。我以言語點破,他驚疑不定,當即駐兵不進,想來是回報大元帥去了。”
  郭靖道:“若是他們回師退兵,那自然最好不過,就只怕……就只怕……”黃蓉秀眉緊蹙,道:“瞧蒙古大軍這等聲勢,定是不肯輕易便退。”郭靖道:“你再想個妙策。”黃蓉搖頭道:“我已整整想了一天一晚啦。靖哥哥,若說單打獨鬥,天下勝得過你的只二三人而已,就說敵人有十人百人,自也不在咱倆心上。可是現下敵軍是千人、萬人、十萬人,那有什麽法子?”郭靖歎道:“咱們大宋軍民比蒙古人多上數十倍,若能萬眾一心,又何懼蒙古兵精?恨只恨官家膽小昏庸、虐民誤國。”黃蓉道:“蒙古兵不來便罷,若是來了,咱們殺得一個是一個,當真危急之際,咱們還有小紅馬可賴。天下事原也憂不得這許多。”郭靖正色道:“蓉兒,這話就不是了。咱們既學了武穆遺書中的兵法,又豈能不受岳武穆‘盡忠報國’四字之教?咱倆雖人微力薄,卻也要盡心竭力,為國禦侮。縱然捐軀沙場,也不枉了父母師長教養一場。”黃蓉歎道:“我原知難免有此一日。罷罷罷,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就是!”兩人計議已定,心中反而舒暢,當下回到下處,對酌談論,想到敵軍壓境,面臨生離死別,比往日更增一層親密。直飲到二更時分,忽聽城外號哭之聲大作,遠遠傳來,極是慘厲。黃蓉叫道:“來啦!”兩人一躍而起,奔到城頭,只見城外難民大至,扶老攜幼,人流滾滾不盡。
  哪知守城官令軍士緊閉城門,不放難民入城。過不多時,呂文德加派士卒,彎弓搭箭對住難民,喝令退去。城下難民大叫:“蒙古兵殺來啦!”守城官只是不開城門。眾難民在城下號叫呼喊,哭聲震天。靖、蓉二人站在城頭,極目遠望,但見遠處一條火龍蜿蜒而來,顯是蒙古軍的先鋒到了。郭靖久在成吉思汗麾下,知道蒙古軍攻城慣例,總是迫使敵人俘虜先登,眼見數萬難民集於城下,蒙古先鋒一至,襄陽城內城外軍民,勢非自相殘殺不可。此時情勢緊急,已無遲疑余裕,郭靖站在城頭,振臂大呼:“襄陽城若是給蒙古兵打破,無人能活,是好漢子快跟我殺敵去!”那北門守城官是呂安撫的親信,聽得郭靖呼叫,怒喝:“奸民擾亂人心,快拿下了!”郭靖從城頭躍下,右臂一探,已抓住守城官的前胸,將他身子舉起,自己登上了他的坐騎。官兵中原多忠義之士,眼見難民在城下哀哭,俱懷不忿,此時見郭靖拿住守城官,不由得驚喜交集,並不上前救護長官。郭靖喝道:“快傳令開城!”那守城官性命要緊,只得依言傳令。北門大開,難民如潮水般湧入。
  郭靖將守城官交與黃蓉看押,便欲提槍縱馬出城。黃蓉道:“等一等!”命守城官將甲胄脫下交與郭靖穿戴,在郭靖耳邊輕聲道:“假傳聖旨,領軍出城。”反手拂中了那守城官的穴道,將他擲在城門之後。郭靖心想此計大妙,當下朗聲大叫:“奉聖旨:襄陽安撫使呂文德昏庸無能,著即革職,眾軍隨我出城禦敵。”他內功深湛,這幾句話以丹田之氣叫將出來,雖然城內城外叫鬧喧嘩,但人人聽得清清楚楚,剎時間竟爾寂靜半晌。慌亂之際,眾軍哪里分辨得出真偽?兼之軍中上下對呂文德向懷離心,知他懦弱怕死,當此強敵壓境、驚惶失措之際忽聽得昏官革職,有人領軍抗敵,四下裏齊聲歡呼。郭靖領了六七千人馬出得城來,眼見軍容不整,隊伍散亂,如何能與蒙古精兵對敵?想起《武穆遺書》中有雲:“事急用奇,兵危使詐”,當下傳下將令,命三千餘軍士赴東邊山後埋伏,聽號炮一響,齊聲吶喊,招揚旌旗,卻不出來廝殺;又命三千餘軍士赴西山後埋伏,聽號炮二響,也是叫喊揚旗,虛張聲勢。
  兩隊軍士的統領見郭靖胸有成竹,指揮若定,各自接令領軍而去。待得難民全數進城,天已大明。耳聽得金鼓齊鳴,鐵騎奔踐,眼前塵頭大起,蒙古軍先鋒已迫近城垣。黃蓉從軍士隊中取過一槍一馬,隨在郭靖身後。郭靖朗聲發令:“四門大開!城中軍民盡數躲入屋中,膽敢現身者,立即斬首!”其實他不下此令,城中軍民也早躲得影蹤全無,勇敢請纓的都已在東西兩邊山後埋伏,如呂文德這般膽怯的,不是鑽在桌底大念“救苦救難高皇經”,就是藏在被窩中瑟瑟發抖。蒙古軍鐵騎數百如風般馳至,但見襄陽城門大開,一男一女兩個少年騎馬綽槍,站在護城河的吊橋之前。統帶先鋒的千夫長看得奇怪,不敢擅進,飛馬報知後隊的萬夫長。那萬夫長久歷戰陣,得報後甚是奇怪,心想世上哪有此事,忙縱馬來到城前,遙遙望見郭靖,先自吃了一驚。他西征之時,數見郭靖叠出奇謀,攻城克敵,戰無不勝,飛天進軍攻破撤麻爾罕城之役,尤令他欽佩得五體投地,蒙古軍中至今津津樂道,此時見郭靖擋在城前,城中卻是空蕩蕩的沒半個人影,料得他必有妙策,哪敢進攻?當下在馬上抱拳行禮,叫道:“金刀駙馬在上,個人有禮了。”
  郭靖還了一禮,卻不說話,那萬夫長勒兵退後,飛報統帥。過了一個多時辰,大纛招展下一隊鐵甲軍鏗鏘而至,擁衛著一位少年將軍來到城前,正是四皇子拖雷。拖雷飛馬突出衛隊之前,大叫:“郭靖安答,你好麽?”郭靖縱馬上前,叫道:“拖雷安答,原來是你麽?”他二人往常相見,必是互相歡喜擁抱,此刻兩馬馳到相距五丈開外,卻不約而同的一齊勒馬。郭靖道:“安答,你領兵來攻我大宋,是也不是?”拖雷道:“我奉父皇之命,身不由主,請你見諒。”郭靖放眼遠望,但見旌旗如雲,刀光勝雪,不知有多少人馬,心想:“這鐵騎沖殺過來,我郭靖今日是要畢命於此了。”當下朗聲說道:“好,那你來取我的性命罷!”拖雷心裏微驚,暗想:“此人用兵如神,我實非他的敵手,何況我與他恩若骨肉,豈能傷了結義之情?”一時躊躇難決。
  黃蓉回過頭來,右手一揮,城內軍士點起號炮,轟的一聲猛響,只聽得東邊山後軍士吶喊,旌旗招動。拖雷臉上變色,但聽號炮連響,西山後又有敵軍叫喊,心道:“不好,我軍中伏。”他隨著成吉思汗東征西討,豈但身經百戰而已,甚麽大陣大仗沒見過,這數千軍士的小小埋伏哪里在他眼內?只是郭靖在西征時大顯奇能,拖雷素所畏服,此時見情勢有異,心下先自怯了,當即傳下將令,後隊作前隊,退兵三十裏安營。郭靖見蒙古兵退去,與黃蓉相顧而笑。黃蓉道:“靖哥哥,恭賀你空城計見功。”郭靖笑容登斂,憂形於色,搖頭道:“拖雷為人堅忍勇決,今日雖然退兵,明日必定再來,那便如何抵敵?”黃蓉沈吟半晌,道:“計策倒有一個,就怕你顧念結義之情,不肯下手。”郭靖一凜,說道:“你要我去刺殺他?”黃蓉道:“他是大汗最寵愛的幼子,尊貴無比,非同別個統軍大將。四皇子一死,看來敵軍必退。”郭靖低頭無語,回進城去。
  此時城中見敵軍已退,又自亂成一團。呂文德聽說郭靖片言之間就令蒙古大軍退去,歡天喜地的親來兩人所住的下處拜訪,要邀兩人去衙中飲酒慶賀。郭靖與他商量守城之策。呂文德一聽他說蒙古大軍明天還要再來,登時嚇得身子酥了半邊,半晌說不出話來,只叫:“備轎回府,備轎回府。”他是打定主意連夜棄城南逃了。
  郭靖鬱悶不已,酒飯難以入口,天色漸漸黑了下來,耳聽得城中到處是大哭小叫之聲,心想明日此時,襄陽城中只怕更無一個活著的大宋臣民,蒙古軍屠城血洗之慘,他親眼看見過不少,當日撒麻爾罕城殺戮情狀不絕湧向腦中,伸掌在桌上猛力一拍,叫道:“蓉兒,古人大義滅親,我今日豈能再顧朋友之義!”黃蓉歎道:“這件事本來難得很。”郭靖心意已決,當下換過夜行衣裝,與黃蓉共騎小紅馬向北馳去,待至蒙古大軍附近,將紅馬放在山中,步行去尋覓拖雷的營帳。兩人捉到兩名守夜巡邏的軍士,點了穴道,剝下衣甲來換了。郭靖的蒙古話是自幼說慣了的,軍中規程又是無一不知,當下毫不費力的混到了大帳邊上。此時天色全黑,兩人伏在大帳背後,從營帳縫中向裏偷瞧。只見拖雷在帳中走來走去,神色不寧,口中只是叫著:“郭靖,安答!安答,郭靖。”郭靖不察,只道他已發現自己蹤跡,險些脫口答應。黃蓉早有提防,一見他張口,立即伸手按住他嘴巴。郭靖暗罵自己蠢才,又是好笑,又是難過。黃蓉在他耳邊道:“動手罷,大丈夫當機立斷,遲疑無益。”就在此時,只聽得遠處馬蹄聲急,一騎快馬奔到帳前。郭靖知有緊急軍情來報,俯在黃蓉耳邊道:“且聽過軍情,再殺他不遲。”但見一名黃衣使者翻身下馬,直入帳中,向拖雷磕頭,稟道:“四王子,大汗有令。”
  拖雷道:“大汗說甚麽?”那使者跪在氈上,唱了起來。原來蒙古人開化未久,雖然已有文字,但成吉思汗既不識字,更不會寫,有甚旨意,常命使者口傳,只是生怕遺漏誤傳,常將旨意編成歌曲,令使者唱得爛熟,複誦無誤,這才出發。那使者只唱了三句,拖雷與郭靖一齊心驚,拖雷更流下淚來。原來成吉思汗於滅了西夏後得病,近來病勢日重,自知不起,召拖雷急速班師回去相見。旨意最後說:日來甚是思念郭靖,拖雷在南若知他下落,務須邀他北上與大汗訣別;他所犯重罪,盡皆赦免。郭靖聽到此處,伸匕首劃開篷帳,鑽身進去,叫道:“拖雷安答,我和你同去。”拖雷吃了一驚,見是郭靖,不勝之喜,兩人這才相抱。那使者認得郭靖,上前磕頭,道:“金刀駙馬,大汗有旨,務必請你赴金帳相見。”
  郭靖聽得“金刀駙馬”四字,心頭一凜,生怕黃蓉多心,忙從帳篷裂縫中躍了出去,拉住黃蓉的手,道:“蓉兒,我和你同去同歸。”黃蓉沈吟不答。郭靖道:“你信不信我?”黃蓉嫣然一笑,道:“你若再想做甚麽駙馬駙牛,我也大義滅親,一刀把你宰了。”當晚拖雷下令退軍,次晨大軍啟行。郭靖與黃蓉找回紅馬雙雕,隨軍北上。拖雷只怕不及見到父親,令副帥統兵回師,自與靖、蓉二人快馬奔馳,未及一月,已來到西夏成吉思汗的金帳。拖雷遙遙望見金帳前的九旄大纛聳立無恙,知道父親安好,歡呼大叫,催馬馳至帳前。
  郭靖勒住馬頭,想起成吉思汗撫養之恩、知遇之隆、殺母之仇、屠戮之慘,一時愛恨交迸,低頭不語。忽聽得號角吹起,兩排箭筒衛士在金帳前列成兩行。成吉思汗身披黑貂,扶著拖雷的右肩,從帳中大踏步而出。他腳步雖然豪邁如昔,只是落地微顫,身子隨著抖動。郭靖搶上前去,拜伏在地。成吉思汗熱淚盈眶,顫聲道:“起來,起來!我天天在想著你們。”郭靖站起身來,只見大汗滿臉都是皺紋,兩頰深陷,看來在世之日已然無多,不禁仇恨之心稍減。成吉思汗另一手扶住郭靖左肩,瞧瞧拖雷,又瞧瞧郭靖,歎了一口長氣,遙望大漠遠處,呆呆出神。郭靖與拖雷不知他心中所思何事,都不敢作聲。過了良久,成吉思汗歎道:“當初我與劄木合安答結義起事,哪知到頭來我卻非殺他不可。我做了天下的大汗,他死在我的手裏。再過幾天那又怎樣呢?我還不是與他一般的同歸黃土?誰成誰敗,到頭來又有甚麽差別?”拍拍二人的肩頭,說道:“你們須得始終和好,千萬別自相殘殺。劄木合安答是一死完事,我每當想起結義之情,卻常常終夜難以合眼。”拖雷與郭靖想起在襄陽城下險些拚個你死我活,都是暗叫慚愧。成吉思汗站了這一陣,但覺全身乏力,正要回帳,忽見一小隊人馬飛馳而至。當先一人白袍金帶,穿的是金國服色。成吉思汗見到是敵人,精神為之一振。
  那人在遠處下馬,急步過來,遙遙拜伏在地,不敢走近。親衛報道:“金國使者求見大汗。”成吉思汗怒道:“金國不肯歸降,派人來見我作甚?”
  那使者伏在地下說道:“下邦自知冒犯大汗天威,罪該萬死,特獻上祖傳明珠千顆,以求大汗息怒赦罪。這千顆明珠是下邦鎮國之寶,懇請大汗賜納。”使者稟罷,從背上解下包袱,取出一隻玉盤,再從錦囊中倒出無數明珠,跪在地下,雙手托起玉盤,成吉思汗斜眼微睨,只見玉盤中成千顆明珠,都有小指頭般大小,繞著一顆大母珠滴溜溜的滾動。這些珠兒單就一顆已是希世之珍,何況千顆?更何況除了一顆母珠特大之外,其餘的珠兒都是差不多大小。但見珍珠光彩柔和晶瑩,相輝交映,玉盤上竟似籠罩著一層淡淡的虹暈。若在平日,成吉思汗自是喜歡,但這時他眉頭皺了幾下,向親衛道:“收下了。”親衛接過玉盤。那使者見大汗收納禮物,歡喜無限,說道:“大汗許和,下邦自國君而下,同感恩德。”成吉思汗怒道:“誰說許和,回頭就發兵討伐金狗。左右,拿下了!”親衛一擁而上,將那使者擒住。成吉思汗歎道:“縱有明珠千顆,亦難讓我多活一日!”從親衛手裏接過玉盤,猛力一擲,連盤帶珠遠遠摔了出去,玉盤撞在石上,登時碎裂。眾人盡皆愕然。
  那些珍珠後來蒙古將士拾起了不少,但仍有無數遺在長草之間,直到數百年後,草原上的牧人尚偶有拾到。成吉思汗意興索然,回入金帳。黃昏時分,他命郭靖單獨陪同,在草原上閒逛。兩人縱馬而行,馳出十餘裏,猛聽得頭頂雕唳數聲,擡起頭來,只見那對白雕在半空中盤旋翺翔。成吉思汗取下鐵胎畫弓,扣上長箭,對著雌雕射去。郭靖驚叫:“大汗,別射!”成吉思汗雖然衰邁,出手仍是極快,聽到郭靖叫聲,長箭早已射出。
  郭靖暗暗叫苦,他素知成吉思汗膂力過人,箭無虛發,這一箭上去,愛雕必致斃命,豈知那雌雕側過身子,左翼一掃,竟將長箭撲落。雄雕大怒,一聲長唳,向成吉思汗頭頂撲擊下來。郭靖喝道:“畜生,作死麽?”揚鞭向雄雕打去。雄雕見主人出手,回翼淩空,急鳴數聲,與雌雕雙雙飛遠。成吉思汗神色黯然,將弓箭拋在地下,說道:“數十年來,今日第一次射雕不中,想來確是死期到了。”郭靖待要勸慰,卻不知說甚麽好。成吉思汗突然雙腿一夾,縱馬向北急馳。郭靖怕他有失,催馬趕上,小紅馬行走如風,一瞬眼間已追在前頭。成吉思汗勒馬四顧,忽道:“靖兒,我所建大國,歷代莫可與比。自國土中心達于諸方極邊之地,東南西北皆有一年行程。你說古今英雄,有誰及得上我?”郭靖沈吟片刻,說道:“大汗武功之盛,古來無人能及。只是大汗一人威風赫赫,天下卻不知積了多少白骨,流了多少孤兒寡婦之淚。”成吉思汗雙眉豎起,舉起馬鞭就要往郭靖頭頂劈將下去,但見他凜然不懼的望著自己,馬鞭揚在半空卻不落下,喝道:“你說甚麽?”郭靖心想:“自今而後,與大汗未必有再見之日,縱然惹他惱怒,心中言語終須說個明白。”當下昂然說道:“大汗,你養我教我,逼死我母,這些私人恩怨,此刻也不必說了。我只想問你一句:人死之後,葬在地下,占得多少土地?”成吉思汗一怔,馬鞭打個圈兒,道:“那也不過這般大小。”郭靖道:“是啊,那你殺這麽多人,流這麽多血,占了這麽多國土,到頭來又有何用?”成吉思汗默然不語。
  郭靖又道:“自來英雄而為當世欽仰、後人追慕,必是為民造福、愛護百姓之人。以我之見,殺得人多卻未必算是英雄。”成吉思汗道:“難道我一生就沒做過甚麽好事?”郭靖道:“好事自然是有,而且也很大,只是你南征西伐,積屍如山,那功罪是非,可就難說得很了。”他生性戇直,心中想到甚麽就說甚麽。成吉思汗一生自負,此際被他這麽一頓數說,竟然難以辯駁,回首前塵,勒馬回顧,不禁茫然若失,過了半晌,哇的一聲,一大口鮮血噴在地下。
  郭靖嚇了一跳,才知自己把話說重了,忙伸手扶住,說道:“大汗,你回去歇歇。我言語多有冒犯,請你恕罪。”成吉思汗淡淡一笑,一張臉全成蠟黃,歎道:“我左右之人,沒一個如你這般大膽,敢跟我說幾句真心話。”隨即眉毛一揚,臉現傲色,朗聲道:“我一生縱橫天下,滅國無數,依你說竟算不得英雄?嘿,真是孩子話!”在馬臀上猛抽一鞭,急馳而回。當晚成吉思汗崩于金帳之中,臨死之際,口裏喃喃念著:“英雄,英雄……”想是心中一直琢磨著郭靖的那番言語。郭靖與黃蓉向大汗遺體行過禮後,辭別拖雷,即日南歸。兩人一路上但見骷髏白骨散處長草之間,不禁感慨不已,心想兩人鴛盟雖諧,可稱無憾,但世人苦難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正是:
  兵火有餘燼,貧村才數家。
  無人爭曉渡,殘月下寒沙!
**********************
《射雕英雄傳》全書完。
郭靖、黃蓉等事跡在《神雕俠侶》中續有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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