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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劇飲千杯男兒事

 

                
  段譽受無量劍和神農幫欺凌、為南海鱷神逼迫、被延慶太子囚禁、給鳩摩智
俘虜、在曼陀山莊當花匠種花,所經歷的種種苦楚折辱著實不小,但從未有如此
刻這般的怨憤氣惱。

  其實聽香水榭中並沒哪一個當真令他十分難堪。包不同雖然要他請便,卻也
留了餘地,既不如對付諸保昆那麼斷臂傷肩,也不如對付姚伯當那麼踢得他滾了
出去。

  王語嫣出口請他多留一宵,阿朱、阿碧殷勤有禮的送出門來,但他心中仍是
說不出的鬱悶。

  湖上晚風陣陣,帶著菱葉清香。段譽用力扳槳,不知要恨誰才好,他實在說
不出為什麼這樣氣惱。當日木婉清、南海鱷神、延慶太子、鳩摩智、王夫人等給
他的凌辱,可都厲害得多了,但他泰然而受,並沒感到太大的委屈。

  他內心隱隱約約的覺得,只因為他深慕王語嫣,而這位姑娘心中,卻全沒他
段譽的半點影子,甚至阿朱、阿碧,也沒當他是一回事。他從小便給人當作心肝
寶貝,自大理國皇帝、皇后以下,沒一個不覺得他是了不起之至。就算遇上了敵
人,南海鱷神是一心一意的要收他為徒;鳩摩智不辭辛勞的從大理擄他來到江南
,自也對他頗為重視,至於鐘靈、木婉清那些少女,更是一見他便即傾心。

  他一生中從未受過今日這般的冷落輕視,別人雖然有禮,卻是漠不關心的有
禮。

  在旁人心目中,慕容公子當然比他重要得多,這些日子來,只要有誰提到慕
容公子,立時便人人聳動,無不全神貫注的傾聽。王語嫣、阿朱、阿碧、包不同
,以至什麼鄧大爺、公冶二爺、風四爺,個個都似是為慕容公子而生。

  段譽從來沒嘗過妒忌和羨慕的滋味,這時候獨自盪舟湖上,好像聽到慕容公
子的影子在天空中向他冷笑,好像聽到慕容公子在出聲譏嘲:「段譽啊段譽,你
怎及得上我身上一根寒毛?你對我表妹有意,可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嗎?你不
覺得可恥可笑嗎?」

  他心中氣悶,扳槳時使的力氣便特別來得大,劃得一個多時辰,充沛的內力
緩緩發勁,竟越劃越覺精神奕奕,心中的煩惡鬱悶也漸漸消減。又劃了一個多時
辰,天漸漸亮了,只見北方迷雲霧中裹著一座小小山峰。他約略辨認方位,聽香
水榭和琴韻小築都在東方,只須向北劃去,便不會重回舊地。可是他每划一槳,
心中總生出一絲戀戀之感,不自禁的想到,小舟向北駛出一尺,便離王語嫣遠了
一尺。

  將近午時,劃到了小山腳下,上岸一問土人,這山叫做馬跡山,已離無錫甚
近。

  他在書上看到過無錫的名字,知道那是在春秋時便已出名的一座大城。當下
回入舟中,更向北劃,申牌時分,到了無錫城畔。

  進得城去,行人熙來攘往,甚是繁華,比之大理別有一番風光。信步而行,
突然間聞到一股香氣,乃是焦糖、醬油混著熟肉的氣味。他大半天沒吃東西了,
劃了這幾個時辰的船,早已甚是饑餓,當下循著香氣尋去,轉了一個彎,只見老
大一座酒樓當街而立,金字招牌上寫著「松鶴樓」三個大字。招牌年深月久,被
煙熏成一團漆黑,三個金字卻閃爍發光,陣陣酒香肉氣從酒樓中噴出來,廚子刀
勺聲和跑堂吆喝聲響成一片。

  他上得樓來,跑堂過來招呼。段譽要了一壺酒,叫跑堂配四色酒菜,倚著樓
邊欄杆自斟自飲,驀地裡一股淒涼孤寂之意襲上心頭,忍不住一聲長歎。

  西首座上一條大漢回過頭來,兩道冷電似的目光霍地在他臉上轉了兩轉。

  段譽見這人身材甚是魁偉,三十來歲年紀,身穿灰色舊布袍,已微有破爛,
濃眉大眼,高鼻闊口,一張四方的國字面,頗有風霜之色,顧盼之際,極有威勢


  段譽心底暗暗喝了聲采:「好一條大漢!這定是燕趙北國的悲歌慷慨之士。
不論江南或是大理,都不會有這等人物。包不同自吹自擂什麼英氣勃勃,似這條
大漢,才稱得上『英氣勃勃』四字!」

  那大漢桌上放著一盤熟牛肉,一大碗湯,兩大壺酒,此外更無別貨。可見他
便是吃喝,也是十分的豪邁自在。

  那大漢向段譽瞧了兩眼,便即轉過頭去,自行吃喝。段譽正感寂寞無聊,有
心要結交朋友,便招呼跑堂過來,指著那大漢的背心說道:「這位爺台的酒菜帳
都算在我這兒。」

  那大漢聽到段譽吩咐,回頭微笑,點了點頭,卻不說話。段譽有心要和他攀
談幾句,以解心中寂寞,卻不得其便。

  又喝了三杯酒,只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走上兩個人來。前面一人跛了一足
,撐了一條拐杖,卻仍行走迅速,第二人是個愁眉苦臉的老者。兩人走到那大漢
桌前,恭恭敬敬的彎腰行禮。那大漢只點了點頭,並不起身還禮。

  那跛足漢子低聲道:「啟稟大哥,對方約定明日一早,在惠山涼亭中相會。


  那大漢點了點頭,道:「未免迫促了些。」那老者道:「兄弟本來跟他們說
,約會定於三日之後。但對方似乎知道咱們人手不齊,口出譏嘲之言,說道倘若
不敢赴約,明朝不去也成。」那大漢道:「是了,你傳言下去,今晚三更大夥兒
在惠山聚齊。咱們先到,等候對方前來赴約。」兩人躬身答應,轉身下樓。

  這三人說話聲音極低,樓上其餘酒客誰都聽不見,但段譽內力充沛,耳目聰
明,雖不想故意從事偷聽旁人私語,卻自然而然的每一句話都聽見了。

  那大漢有意無意的又向段譽一瞥,見他低頭沉思,顯是聽到了自己的說話,
突然間雙目中精光暴亮,重重哼了一聲。段譽吃了一驚,左手一顫,噹的一響,
酒杯掉在地下,摔得粉碎。那大漢微微一笑,說道:「這位兄台何事驚慌?請過
來同飲一杯如何?」

  段譽笑道:「最好,最好!」吩咐酒保取過杯筷,移到大漢席上坐下,請問
姓名。那大漢笑道:「兄台何必明知故問?大家不拘形跡,喝上幾碗,豈非大是
妙事?待得敵我分明,便沒有餘味了。」段譽笑道:「兄台想必是認錯了人,以
為我是敵人。不過『不拘形跡』四字,小弟最是喜歡,請啊,請啊!」

  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那大漢微笑道:「兄台倒也爽氣,只不過你的酒杯太小。」叫道:「酒保,
取兩隻大碗來,打十斤高粱。」那酒保和段譽聽到「十斤高粱」四字,都嚇了一
跳。

  酒保陪笑道:「爺台,十斤高粱喝得完嗎?」那大漢指著段譽道:「這位公
子爺請客,你何必給他省錢?十斤不夠,打二十斤。」酒保笑道:「是!是!」
過不多時,取過兩隻大碗,一大罈酒,放在桌上。

  那大漢道:「滿滿的斟上兩碗。」酒保依言斟了。這滿滿的兩大碗酒一斟,
段譽登感酒氣刺鼻,有些不大好受。他在大理之時,只不過偶爾喝上幾杯,哪裡
見過這般大碗的飲酒,不由得皺起眉頭。那大漢笑道:「咱兩個先來對飲十碗,
如何?」

  段譽見他眼光中頗有譏嘲輕視之色,若是換作平時,他定然敬謝不敏,自稱
酒量不及,但昨晚在聽香水榭中飽受冷漠,又想:「這大漢看來多半是慕容公子
的一夥,不是什麼鄧大爺、公冶二爺,便是風四爺了。他已和人家約了在惠山比
武拚鬥,對頭不是丐幫,便是什麼西夏『一品堂』。哼,慕容公子又怎麼了?我
偏不受他手下人的輕賤,最多也不過是醉死,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當即胸膛一挺,大聲道:「在下捨命陪君子,待會酒後失態,兄台莫怪。」
說著端起一碗酒來,咕嘟咕嘟的便喝了下去。他喝這碗酒乃是負氣,王語嫣雖不
在身邊,在他卻與喝給她看一般無盡,乃是與慕容復爭氣,絕不肯在心上人面前
認輸,別說不過是一大碗烈酒,就是鴆酒毒藥,也毫不遲疑的喝了下去。

  那大漢見他竟喝得這般豪爽,倒頗出意料之外,哈哈一笑,說道:「好爽快
。」

  端起碗來,也是仰脖子喝乾,跟著便又斟了兩大碗。

  段譽笑道:「好酒,好酒!」呼一口氣,又將一碗酒喝乾。那大漢也喝了一
碗,再斟兩碗。這一大碗便是半斤,段譽一斤烈酒下肚,腹中便如有股烈火在熊
熊焚燒,頭腦中混混沌沌,但仍然在想:「慕容復又怎麼了?好了不起嗎?我怎
可輸給他的手下人?」端起第三碗酒來,又喝了下來。

  那大漢見他霎時之間醉態可掬,心下暗暗可笑,知他這第三碗酒一下肚,不
出片刻,便要醉倒在地。

  段譽未喝第三碗酒時,已感煩惡欲嘔,待得又是半斤烈酒灌入腹中,五臟六
腑似乎都欲翻轉。他緊緊閉口,不讓腹中酒水嘔將出來。突然間丹田中一動,一
股真氣衝將上來,只覺此刻體內的翻攪激盪,便和當日真氣無法收納之時的情景
極為相似,當即依著伯父所授的法門,將那股真氣納向大錐穴。體內酒氣翻湧,
竟與真氣相混,這酒水是有形有質之物,不似真氣內力可在穴道中安居。他卻也
任其自然,讓這真氣由天宗穴而肩貞穴,再經左手手臂上的小海、支正、養老諸
穴而通至手掌上的陽谷、後豁、前谷諸穴,由小指的少澤穴中傾瀉而出。他這時
所運的真氣線路,便是六脈神劍中的「少澤劍」。少澤劍本來是一股有勁無形的
劍氣,這時他小指之中,卻有一道酒水緩緩流出。

  初時段譽尚未察覺,但過不多時,頭腦便感清醒,察覺酒水從小指尖流出,
暗叫:「妙之極矣!」他左手垂向地下,那大漢並沒留心,只見段譽本來醉眼朦
朧,但過不多時,便即神采奕奕,不禁暗暗生奇,笑道:「兄台酒量居然倒也不
弱,果然有些意思。」又斟了兩大碗。

  段譽笑道:「我這酒量是因人而異。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這一大碗嘛
,我瞧也不過二十來杯,一千杯須得裝上四、五十碗才成。兄弟恐怕喝不了五十
大碗啦。」說著便將跟前這一大碗酒喝了下去,隨即依法運氣。他左手搭在酒樓
臨窗的欄杆之上,從小指甲流出來的酒水,順著欄杆流到了樓下牆腳邊,當真神
不知、鬼不覺,沒半分破綻可尋。片刻之間,他喝下去的四大碗酒已然盡數逼了
出來。

  那大漢見段譽漫不在乎的連盡四碗烈酒,甚是歡喜,說道:「很好,很好,
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先乾為敬。」斟了兩大碗,自己連乾兩碗,再給段譽斟了兩
碗。

  段譽輕描淡寫、談笑風生的喝了下去,喝這烈酒,直比喝水飲茶還更瀟灑。

  他二人這一賭酒,登時驚動了松鶴樓樓上樓下的酒客,連灶下的廚子、火夫
,也都上樓來圍在他二人桌旁觀看。

  那大漢道:「酒保,再打二十斤酒來。」那酒保伸了伸舌頭,這時但求看熱
鬧,更不勸阻,便去抱了一大罈酒來。

  段譽和那大漢你一碗,我一碗,喝了個旗鼓相當,只一頓飯時分,兩人都已
喝了三十來碗。

  段譽自知手指上玩弄玄虛,這烈酒只不過在自己體內流轉一過,瞬即瀉出,
酒量可說無窮無盡,但那大漢卻全憑真實本領,眼見他連盡三十餘碗,兀自面不
改色,略無半分酒意,心下好生欽佩,初時尚因他是慕容公子一夥而懷有敵意,
但見他神情豪邁,英風颯爽,不由得起了愛惜之心,尋思:「如此比拼下去,我
自是有勝無敗。但這漢子飲酒過量,未免有傷身體。」堪堪喝到四十大碗時,說
道:「仁兄,咱兩個都已喝了四十碗吧?」

  那大漢笑道:「兄台倒還清醒得很,數目算得明白。」段譽笑道:「你我棋
逢敵手,將遇良材,要分出勝敗,只怕很不容易。這樣喝將下去,只弟身邊的酒
錢卻不夠了。」伸手懷中,取出一個繡花荷包來,往桌上一擲,只聽得嗒的一聲
輕響,顯然荷包中沒什麼金銀。段譽被鳩摩智從大理擒來,身邊沒攜帶財物,這
只繡花荷包纏了金絲銀線,一眼便知是名貴之物,但囊中羞澀,卻也是一望而知


  那大漢見了大笑,從身邊摸出一錠銀子來,擲在桌上,攜了段譽的手,說道
:「咱們走吧!」

  段譽心中喜歡,他在大理之時,身為皇子,難以交結什麼真心朋友,今日既
不以文才,又不以武功,卻以無中生有的酒量結交了這條漢子,實是生平未有之
奇。

  兩人下得樓來,那大漢越走越快,出城後更邁開大步,順著大路疾趨而前,
段譽提一口氣,和他並肩而行,他雖不會武功,但內力充沛之極,這般快步爭走
,卻也絲毫不感心跳氣喘。那大漢向他瞧了一眼,微微一笑,道:「好,咱們比
比腳力。」當即發足疾行。

  段譽奔出幾步,只因走得急了,足下一個踉蹌,險些跌倒,乘勢向左斜出半
步,這才站穩,這一下恰好踏了「凌波微步」中的步子。他無意踏了這一步,居
然搶前了數尺,心中一喜,第二步走的又是「凌波微步」,便即追上了那大漢。
兩人並肩而前,只聽得風聲呼呼,道旁樹木紛紛從身邊倒退而過。段譽學到「凌
波微步」之時,全沒想到要和人比試腳力,這時如箭在弦,不能不發,只有盡力
而為,至於勝過那大漢的心思,卻是半分也沒有。他只是按照所學步法,加上渾
厚無比的內力,一步步的跨將出去,那大漢到底在前在後,卻全然的顧不到了。

  那大漢邁開大步,越走越快,頃刻間便遠遠趕在段譽之前,但只要稍緩得幾
口氣,段譽便即追了上來。那大漢斜眼相睨,見段譽身形瀟灑,猶如庭除閒步一
般,步代中渾沒半分霸氣,心下暗暗佩服,加快幾步,又將他拋在後面,但段譽
不久又即追上。這麼試了幾次,那大漢已知段譽內力之強,猶勝於己,要在十數
裡內勝過他並不為難,一比到三、四十里,勝敗之數就難說得很,比到六十里之
外,自己非輸不可。他哈哈一笑,停止說道:「慕容公子,喬峰今日可服你啦。
姑蘇慕容,果然名不虛傳。」

  段譽幾步衝過了他身邊,當即轉身回來,聽他叫自己為「慕容公子」,忙道
:「小弟姓段名譽,兄台認錯人了。」

  那大漢神色詫異,說道:「什麼?你……你不是慕容復慕容公子?」

  段譽微笑道:「小弟來到江南,每日裡多聞慕容公子的大名,實是仰慕得緊
,只是至今無緣得見。」心下尋思:「這漢子將我誤認為慕容復,那麼他自不是
慕容復一夥了。」想到這裡,對他更增幾分好感,問道:「兄台自道姓名,可是
姓喬嗎?」

  那大漢驚詫之色尚未盡去,說道:「正是,在下喬峰。」段譽道:「小弟是
大理人氏,初來江南,便結識喬兄這樣的一位英雄人物,實是大幸。」喬峰沉吟
道:「嗯,你是大理段氏的子弟,難怪,難怪。段兄,你到江南來有何貴幹?」

  段譽道:「說來慚愧,小弟是為人所擒而至。」當下將如何被鳩摩智所擒,
如何遇到慕容復的兩名丫環等情,極簡略的說了。雖是長話短說,卻也並無隱瞞
,對自己種種倒霉的醜事,也不文飾遮掩。

  喬峰聽後,又驚又喜,說道:「段兄,你這人十分直爽,我生平從所未遇,
你我一見如故,咱倆結為金蘭兄弟如何?」段譽喜道:「小弟求之不得。」

  兩人敘了年歲,喬峰比段譽大了十一歲,自然是兄長了。當下撮土為香,向
天拜了八拜,一個口稱「賢弟」,一個連叫「大哥」,均是不勝之喜。

  段譽道:「小弟在松鶴樓上,私聽到大哥與敵人今晚訂下了約會。小弟雖然
不會武功,卻也想去瞧瞧熱鬧。大哥能允可嗎?」

  喬峰向他查問了幾句,知他果然真的絲毫不會武功,不由得嘖嘖稱奇,道:
「賢弟身具如此內力,要學上乘武功,那是如同探囊取物一般,絕無難處。賢弟
要觀看今晚的會鬥,也無不可,只是生怕敵人出手狠辣陰毒,賢弟千萬不可貿然
現身。」

  段譽喜道:「自當遵從大哥囑咐。」喬峰笑道:「此刻天時尚早,你我兄弟
回到無錫城中,再去喝一會酒,然後同上惠山不遲。」

  段譽聽他說又要去喝酒,不由得吃了一驚,心想:「適才喝了四十大碗酒,
只過得一會兒,他又要喝酒了。」便道:「大哥,小弟和你賭酒,其實是騙你的
,大哥莫怪。」當下說明怎生以內力將酒水從小指「少澤穴」中逼出。喬峰驚道
:「兄弟……你這是『六脈神劍』的奇功嗎?」段譽道:「正是,小弟學會不久
,還生疏得緊。」

  喬峰呆了半晌,歎道:「我曾聽家師說起,武林中故老相傳,大理段氏有一
門『六脈神劍』的功夫,能以無形劍氣殺人,也不知是真是假。原來當真有此一
門神功。」

  段譽道:「其實這功夫除了和大哥賭酒時作弊取巧之外,也沒什麼用處。我
給鳩摩智那和尚擒住了,就絕無還手餘地。世人於這六脈神劍渲染過甚,其實失
於誇大。大哥,酒能傷人,須適可而止,我看今日咱們不能再喝了。」

  喬峰哈哈大笑,道:「賢弟規勸得是。只是愚兄體健如牛,自小愛酒,越喝
越有精神,今晚大敵當前,須得多喝烈酒,好好的和他們周旋一番。」兩人說著
重回無錫城中,這一次不再比拼腳力,並肩緩步而行。

  段譽喜結良友,心情極是歡暢,但於慕容復及王語嫣兩人,卻總是念念不忘
,閒談了幾句,忍不住問道:「大哥,你先前誤認小弟為慕容公子,莫非那慕容
公子的長相,與小弟有幾分相似不成?」

  喬峰道:「我素聞姑蘇慕容氏的大名,這次來到江南,便是為他而來。聽說
慕容復儒雅英俊,約莫二十八、九歲年紀,本來比賢弟是要大著好幾歲,但我決
計想不到江南除了慕容復之外,另有一位武功高強、容貌俊雅的青年公子,因此
認錯了人,好生慚愧。」

  段譽聽他說慕容復「武功高強,容貌俊雅」,心中酸溜溜的極不受用,又問
:「大哥遠來尋他,是要結交他這個朋友嗎?」

  喬峰歎了口氣,神色黯然,搖頭道:「我本來盼望得能結交這位朋友,但只
怕無法如願了。」段譽問道:「為什麼?」喬峰道:「我有一個至交好友,兩個
多月前死於非命,人家都說是慕容復下的毒手。」段譽矍然道:「以彼之道,還
施彼身!」喬峰道:「不錯。我這個朋友所受致命之傷,正是以他本人的成名絕
技所施。」

  說到這裡,聲音哽咽,神情酸楚,他頓了一頓,又道:「但江湖上的事奇詭
百出,人所難料,不能單憑傳聞之言,便貿然定人之罪。愚兄來到江南,為的是
要查明真相。」

  段譽道:「真相到底如何?」喬峰搖了搖頭,說道:「這時難說得很。我那
朋友成名已久,為人端方,性情謙和,向來行事又極穩重,不致平白無端的去得
罪慕容公子。他何以會受人暗算,實令人大惑不解。」

  段譽點了點頭,心想:「大哥外表粗豪,內心卻十分精細,不像霍先生、過
彥之、司馬林他們,不先詳加查訪,便一口咬定慕容公子是兇手。」又問:「那
與大哥約定明朝相會的強敵,卻又是些什麼人?」

  喬峰道:「那是……」只說得兩個字,只見大路上兩個衣衫破爛、乞兒模樣
的漢子疾奔而來,喬峰便即住口。那兩人施展輕功,晃眼間便奔到眼前,一齊躬
身,一人說道:「啟稟幫主,有四個點子闖入『大義分舵』,身手甚是了得,蔣
舵主見他們似乎來意不善,生怕抵擋不住,命屬下請『大仁分舵』遣人應援。」

  段譽聽那二人稱喬峰為「幫主」,神態恭謹之極,心道:「原來大哥是什麼
幫會的一幫之主。」

  喬峰點了點頭,問道:「點子是些什麼人?」一名漢子道:「其中三個是女
的,一個是高高瘦瘦的中年漢子,十分橫蠻無禮。」喬峰哼了一聲,道:「蔣舵
主忒也仔細了,對方只不過單身一人,難道便對付不了?」那漢子道:「啟稟幫
主,那三個女子似乎也有武功。」喬峰笑了笑,道:「好吧,我去瞧瞧。」那兩
名漢子臉露喜色,齊聲應道:「是!」垂手閃到喬峰身後。

  喬峰向段譽道:「兄弟,你和我同去嗎?」段譽道:「這個自然。」

  兩名漢子在前引路,前行里許,折而向左,曲曲折折的走上了鄉下的田徑。
這一帶都是極肥活的良田,到處河港交叉。

  行得數里,繞過一片杏子林,只聽得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林杏花叢中傳出來
:「我慕容兄弟上洛陽去會你家幫主,怎麼你們丐幫的人都到無錫來了?這不是
故意的避而不見嗎?你們膽小怕事,那也不打緊,豈不是累得我慕容兄弟白白的
空走一趟?豈有此理,真正的豈有此理!」

  段譽一聽到這聲音,心中登時怦怦亂跳,那正是滿口「非也非也」的包三先
生,心想:「王姑娘跟著他一起來了?不是說還有三個女子嗎?」又想:「丐幫
是天下第一大幫,難道我今日竟和丐幫的幫主拜了把子?」

  只聽得一個北方口音的人大聲道:「慕容公子是跟敝幫喬幫主事先訂了約會
嗎?」包三先生道:「訂不訂約會都一樣。慕容公子既上洛陽,丐幫的幫主總不
能自行走開,讓他撲一個空啊。豈有此理,真正的豈有此理!」那人道:「慕容
公子有無信帖知會敝幫?」包三先生道:「我怎麼知道?我既不是慕容公子,又
不是丐幫幫主,怎會知道?你這句話問得太也沒有道理了,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

  喬峰臉一沉,大踏步走進林去。段譽跟在後面,但見杏子林中兩起人相對而
立。

  包三先生身後站著三個少女。段譽的目光一碰到其中一個女郎的臉,便再也
移不開了。

  那少女自然是王語嫣,她輕噫一聲,道:「你也來了?」段譽道:「我也來
了。」就此癡癡的目不轉睛的凝視著她。王語嫣雙頰暈紅,轉開了頭,心想:「
這人如此瞧我,好生無禮。」但她知道段譽十分傾慕自己的容貌,心下不自禁的
暗有喜悅之意,倒也並不著惱。

  杏林中站在包不同對面的是一群衣衫襤褸的化子,當先一人眼見喬峰到來,
臉有喜色,立刻搶步迎上,他身後的丐幫幫群一齊躬身行禮,大聲道:「屬下參
見幫主。」

  百峰抱拳道:「眾兄弟好。」

  包三先生仍然一般的神情囂張,說道:「嗯,這位是丐幫的喬幫主嗎?兄弟
包不同,你一定聽到過我的名頭了。」喬峰道:「原來是包三先生,在下久慕英
名,今日得見尊範,大是幸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我有什麼英名?江
湖上臭名倒是有的。人人都知我包不同一生惹事生非,出口傷人。嘿嘿嘿,喬幫
主,你隨隨便便的來到江南,這就是你的不是了。」

  丐幫是天下第一大會,幫主的身份何等尊崇,諸幫眾對幫主更是敬若神明。
眾人見包不同對幫主如此無禮,一開口便是責備之言,無不大為憤慨。大義分舵
蔣舵主身後站著的六七個人或手按刀柄,或磨拳擦掌,都是躍躍欲動。

  喬峰卻淡淡的道:「如何是在下的不是,請包三先生指教。」

  包不同道:「我家慕容兄弟知道你喬幫主是個人物,知道丐幫中頗有些人才
,因此特地親赴洛陽去拜會閣下,你怎麼自得其樂的來到江南?嘿嘿,豈有此理
,豈有此理!」

  喬峰微微一笑,說道:「慕容公子駕臨洛陽敝幫,在下倘若事先得知訊息,
確當恭候大駕,失迎之罪,先行謝過。」說著抱拳一拱。

  段譽心中暗讚:「大哥這幾句話好生得體,果然是一幫之主的風度,倘若他
和包三先生對發脾氣,那便有失身份了。」

  不料包不同居然受之不疑,點了點頭,道:「這失迎之罪,確是要謝過的,
雖然常言道得好:不知者不罪。可是到底要罰要打,權在別人啊!」

  他正說得洋洋自得,忽聽得杏樹叢後幾個人齊聲大笑,聲震長空。大笑聲中
有人說道:「素聞江南包不同愛放狗尼,果然名不虛傳。」

  包不同道:「素聞響屁不臭,臭屁不響,剛才的狗屁卻又響又臭,莫非是丐
幫六老所放嗎?」

  杏樹後那人道:「包不同既知丐幫六老的名頭,為何還在這裡胡言亂語?」
話聲甫歇,杏樹叢後走出四名老者,有的白鬚白髮,有的紅光滿面,手中各持兵
刃,分佔四角,將包不同、王語嫣等四人圍住了。

  包不同自然知道,丐幫乃江湖上一等一的大幫會,幫中高手如雲,丐幫主老
更是望重武林,但他性子高傲,自幼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副脾氣,眼見丐幫
六老中倒有四老現身,隱然合圍,暗叫:「糟糕,糟糕,今日包三先生只怕要英
名掃地。」但臉上絲毫不現懼色,說道:「四個老兒有什麼見教?想要跟包三先
生打上一架嗎?為什麼還有兩個老兒不一齊上來?偷偷埋伏在一旁,想對包三先
生橫施暗算嗎?很好,很好,好得很!包三先生最愛的便是打架。」

  忽然間半空中一人說道:「世間最愛打架的是誰?是包三先生嗎?錯了,錯
了,那是江南一陣風風波惡。」

  段譽抬起頭來,只見一株杏樹的樹枝上站著一人,樹枝不住幌動,那人便隨
著樹枝上下起伏。那人身形瘦小,約莫三十二歲年紀,面頰凹陷,留著兩撇鼠尾
須,眉毛下垂,容貌十分醜陋。段譽心道:「看來這人便是阿朱、阿碧所說的風
四哥了。」果然聽得阿碧叫道:「風四哥,你聽到了公子的訊息嗎?」

  風波惡叫道:「好啊,今天找到了好對手。阿朱、阿碧,公子的事,待會再
說不遲。」半空中一個倒斛斗翻了下來,向北方那身裁矮胖的老者撲去。

  那老者手持一條鋼杖,陡然向前推出,點向風波惡胸口。這條鋼杖有鵝蛋粗
細,推出時勢挾勁風,甚是威猛。風波惡猱身直上,伸手便去奪那鋼杖。那老者
手腕一抖,鋼杖翻起,點向他胸口。風波惡叫道:「妙極!」突然矮身,去抓對
方腰脅。那矮胖老者鋼仗已打在外門,見敵人欺近身來,收杖抵禦已然不及,當
即飛腿踢他小腹。

  風波惡斜身閃過,卻撲到東首那紅臉老者身前,白光耀眼,他手中已多了一
柄單刀,橫砍而至。那紅臉老者手中拿的是一把鬼頭刀,背厚刃薄,刀身甚長,
見風波惡揮刀削來,鬼頭刀豎立,以刀碰刀,往他刃上硬碰過去。風波惡叫道:
「你兵刃厲害,不跟你碰。」倒縱丈許,反手一刀,砍向南邊的白鬚老者。

  那白鬚老者右手握著一根鐵耙,耙上生滿倒齒,乃是一件鎖拿敵人的外門兵
刃。

  他見風波惡單刀反砍,而紅臉老者的鬼頭刀尚未收勢,倘若自己就此上前招
架,便成了前後夾擊之形。他自重身份,不願以二對一,當即飄身避開,讓了他
一招。

  豈知風波惡好鬥成性,越找得熱鬧,越是過癮,至於誰勝誰敗,倒不如何計
較,而打鬥的種種規矩更從來不守。白鬚老者這一下閃身而退,誰都知道他有意
相讓,風波惡卻全不理會這些武林中的禮節過門,眼見有隙可乘,刷刷刷刷連砍
四刀,全是進手招數,勢若飄風,迅捷無比。

  那白鬚老者沒想到他竟會乘機相攻,實是無理已極,忙揮耙招架,連退了四
步方始穩定身形。這時他背心靠到了一株杏子樹上,已然退無可退,橫過鐵耙,
呼的一耙打出,這是他轉守為攻的殺手鍘之一。那知風波惡喝道:「再打一個。
」竟然不架而退,單刀舞成圈子,向丐幫四老中的第四位長老旋削過去。白鬚長
老這一耙打出,敵人已遠遠退開,只惱得他連連吹氣,白鬚高揚。

  這第四位長老兩條手臂甚長,左手中提著一件軟軟的兵刃,見風波惡攻到,
左臂一提,抖開兵刃,竟是一隻裝米的麻袋。麻袋受風一鼓,口子張開,便向風
波惡頭頂罩落。

  風波惡又驚又喜,大叫:「妙極,妙極,我和你打!」他生平最愛的便是打
架,倘若對手身有古怪武功,或是奇異兵刃,那更是心花怒放,就像喜愛游鑒之
人見到奇山大川,講究飲食之人以新穎美味一般。眼見對方以一隻粗麻布袋作器
,他從來沒和這種兵刃交過手,連聽也沒聽見過,喜悅之餘,暗增戒懼,小心翼
翼的以刀尖戳去,要試試是否能用刀割破麻袋。長臂老者陡然間袋交右手,左臂
回轉,揮拳往他面門擊去。

  風波惡仰頭避過,正要反刀去撩他下陰,那知道長臂老者練成了極高明的「
通臂拳」功夫,似乎拳力已盡,偏是力盡處又有新力生出,拳頭更向前伸了半尺


  幸得風波惡一生好鬥,大戰小斗經歷了數千場,應變經驗之豐,當世不作第
二人想,百忙中張開口來,便往他拳頭上咬落。長臂老者滿擬這一拳可將他牙齒
打落幾枚,那料得到拳頭將到他口邊,他一口白森森的牙齒竟然咬了過來,急忙
縮手,已然遲了一步,「啊」的一聲大叫,指根處已被他咬出血來。旁觀眾人有
的破口而罵,有的哈哈大笑。

  包不同一本正經的道:「風四弟,你這招『呂洞賓咬狗』,名不虛傳,果然
已練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不枉你十載寒暑的苦練之功,咬死了一千八百條白狗
、黑狗、花狗,方有今日的修為造詣。」

  王語嫣和阿朱、阿碧都笑了起來,段譽笑道:「王姑娘,天下武學,你無所
不知,無所不曉。這一招咬人的功夫,卻屬於何門何派?」王語嫣微微一笑,說
道:「這是風四哥的獨門功夫,我可不懂了。」包不同道:「你不懂?嘿嘿,也
太孤陋寡聞了。『呂洞賓咬狗大九式』,每一式各有正反八種咬法,八、九七十
二,一共七十二咬。這是很高深的武功啊。」段譽見王語嫣喜歡聽包不同如此胡
說八道,也想跟著說笑幾句,猛地想起:「那長臂老者是喬大哥的下屬,我怎可
取笑於他?」急忙住口。

  這時場中呼呼風響,但見長臂老者將麻袋舞成一團黃影,似已然風波惡籠罩
在內。但風波惡刀法精奇,遮攔進擊,盡自抵敵得住。只是麻袋上的招數尚未見
底,通臂拳的厲害他適才卻已領教過,「呂洞賓咬狗」這一招,究竟只能僥倖得
逞,可一咬而不可再咬,是以不敢有絲毫輕忽。

  喬峰見風波惡居然能和這位丐幫四老之一的長臂叟惡鬥百餘招而不落敗,心
下也暗暗稱奇,對慕容公子又看得高了一層。丐幫其餘三位長老各自退在一旁,
凝神觀鬥。

  阿碧見風波惡久戰不下,擔起憂來,問王語嫣道:「王姑娘,這位長臂老先
生使一隻麻袋,那是什麼武功?」王語嫣皺眉道:「這路武功我在書上沒見過,
他拳腳是通臂拳,使那麻袋的手法,有大別山回打軟鞭十三式的勁道,也夾著湖
北阮家八十一路三節棍的套子,瞧來那麻袋的功夫是他自己獨創的。」

  她這幾句話說得並不甚響,但「大別山回打軟鞭十三式」以及「湖北阮家八
十一路三節棍」這兩個名稱,聽在長臂叟耳中卻如轟轟雷鳴一般。他本是湖北阮
家的子弟,三節棍是家傳的功夫,後來殺了本家長輩,犯了大罪,於是改姓換名
,捨棄三節棍絕不再用,再也無人得知他的本來面目,不料幼時所學的武功雖然
竭力摒棄,到了劇鬥酣戰之際,自然而然的便露了出來,心下大驚:「這女娃兒
怎地得知我的底細?」他還道自己隱瞞了數十年的舊事已為她所知,這麼一分心
,被風波惡連攻數刀,竟有抵擋不住之勢。

  他連退三步,斜身急走,眼見風波惡揮刀砍倒,當即飛起左足,往他右手手
腕上踢去。風波惡單刀斜揮,逕自砍他左足,長臂叟右足跟著踢出,鴛鴦連環,
身子已躍在半空。風波惡見他恁大年紀,身手矮健,不減少年,不由得一聲喝采
:「好!」左手呼的一拳擊出,打向他的膝蓋。眼見長臂叟身在半空,難以移動
身形,這一拳只要打實了,膝蓋縱不碎裂,腿骨也必折斷。

  風波惡見自己這一拳距他膝頭已近,對方仍不變招,驀覺風聲勁急,對方手
中的麻袋張開大口,往自己頭頂罩落。他這拳雖能打斷長臂叟的腿骨,但自己老
大一個腦袋被人家套在麻袋之中,豈不糟糕之極?這一拳直擊急忙改為橫掃,要
將麻袋揮開。長臂叟右手微側,麻袋口一轉,已套住了他拳頭。

  麻袋的大口和風波惡小小一個拳頭相差太遠,套中容易,卻決計裹他不住。
風波惡手一縮,便從麻袋中伸了出來。突然間手背上微微一痛,似被細針刺了一
下,垂目看時,登時嚇了一跳,只見一隻小小蠍子釘在自己手背之上。這只蠍子
比平常蠍子為小,但五色斑斕,模樣可怖。風波惡情知不妙,用力甩動,可是蠍
子尾巴牢牢釘住了他手背,怎麼也甩之不脫。

  風波惡急忙翻轉左手,手背往自己單刀刀背上拍落,擦的一聲輕響,五色蠍
子立時爛成一團。但長臂叟既從麻袋中放了這頭蠍子出來,絕不是好相與之物,
尋常一個丐幫子弟,所使毒物已十分厲害,何況是六大長老中的一老?他立即躍
開丈許,從懷中取出一顆解毒丸,拋入口中吞下。

  長臂叟也不追出,收起了麻袋,不住向王語嫣打量,尋思:「這女娃兒如何
得知我是湖北阮家的?」

  包不同甚是關心,忙問:「四弟覺得如何?」風波惡左手揮了兩下,覺得並
無異狀,大是不解:「麻袋中暗藏五色小蠍,絕不能沒有古怪。」說道:「沒有
什麼……」只說得這四個字,突然間咕咚一聲,向前仆摔下去。包不同急忙扶起
,連問:「怎麼?怎麼?」只見他臉上肌肉僵硬,笑得極是勉強。

  包不同大驚,忙伸手點了他手腕、肘節、和肩頭三頭關節中的穴處穴道,要
止住毒氣上行,豈知那五色彩蠍的毒性行得快速之極,雖然不是「見血封喉」,
卻也是如響斯應,比一般毒蛇的毒性發作得更快。風波惡張開了口想說話,卻只
發出幾下極難聽的啞啞之聲。包不同眼見毒性厲害,只怕已然無法醫治,悲憤難
當,一聲大吼,便向長臂老者撲了過去。

  那手持鋼杖的矮胖老者叫道:「想車輪戰嗎?讓我矮冬爪來會會姑蘇的英豪
。」

  鋼杖遞出,點向包不同。這兵刃本來甚為沉重,但他舉重若輕,出招靈動,
直如一柄長劍一般。包不同雖然氣憤憂急,但對手大是勁敵,卻也不敢怠慢,只
想擒住這矮胖長老,逼長臂叟取出解藥來救治風四弟,當下施展擒拿手,從鋼杖
的空隙中著著進襲。

  阿朱、阿碧分站風波惡兩側,都是目中含淚,只叫:「四哥,四哥!」

  王語嫣於使毒、治毒的法門一竅不通,心下大悔:「我看過的武學書籍之中
,講到治毒法門的著實不少,偏生我以為沒什麼用處,瞧也不瞧。當時只消看上
幾眼,多多少少能記得一些,此刻總不至束手無策,眼睜睜的讓風四哥死於非命
。」

  喬峰見包不同與矮長老勢均力故,非片刻間能分勝敗,向長臂叟道:「陳長
老,請你給這位風四爺解了毒吧!」長臂叟陳長老一怔,道:「幫主,此人好生
無禮,武功倒也不弱,救活了後患不小。」喬峰點了點頭,道:「話是不錯。但
咱們尚未跟正主兒朝過相,先傷他的下屬,未免有恃強凌弱之嫌。咱們還是先站
定了腳跟,佔住了理。」陳長老氣憤憤的道:「馬副幫主明明是那姓慕容的小子
所害,報仇雪恨,還有什麼仁義理數好說。」喬峰臉上微有不悅之色,道:「你
先給他解了毒,其餘的事慢慢再說不遲。」

  陳長老心中雖一百個不願意,但幫主之命終究不敢違拗,說道:「是。」

  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瓶,走上幾步,向阿朱和阿碧道:「我家幫主仁義為先,
這是解藥,拿去吧!」

  阿碧大喜,忙走上前去,先向喬峰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又向陳長老福了福
,道:「多謝喬幫主,多謝陳長老。」接過了那小瓶,問道:「請問長老,這解
藥如何用法?」陳長老道:「吸盡傷口中的毒液之後,將解藥敷上。」他頓了一
頓,又道:「毒液若未吸盡,解藥敷上去有害無益,不可不知。」阿碧道:「是
!」回身拿起了風波惡的手掌,張口便要去吸他手背上創口中的毒液。

  陳長老大聲喝道:「且慢!」阿碧一愕,道:「怎麼?」陳長老道:「女子
吸不得!」阿碧臉上微微一紅,道:「女子怎麼了?」陳長老道:「這蠍毒是陰
寒之毒,女子性陰,陰上加陰,毒性更增。」

  阿碧、阿朱、王語嫣三人都將信將疑,雖覺這話頗為古怪,但也不是全然無
理,倘若真的毒上加毒,那可不妙;自己這一邊只剩包不同是男人,但他與矮老
者鬥得正劇,但見杖影點點,掌勢飄飄,一時之間難以收手。阿朱叫道:「三哥
,暫且罷鬥,且回來救了四哥再說。」

  但包不同的武功和那矮老者在伯仲之間,一交上了手,要想脫身而退,卻也
不是數招內便能辦到。高手比武,每一招均牽連生死,要是誰能進退自如,那便
可隨便取了對方性命,豈能要來便來、要去便去?包不同聽到阿朱的呼叫,心知
風波惡傷勢有變,心下焦急,搶攻數招,只盼擺脫矮老者的糾纏。

  矮老者與包不同激鬥已逾百招,雖仍是平手之局,但自己持了威力極強的長
大兵刃,對方卻是空手,強弱顯已分明。矮老者揮舞鋼杖,連環進擊,均被包不
同一一化解,情知再鬥下去,多半有輸無贏,待見包不同攻勢連盛,還道他想一
舉擊敗自己,當下使出全力反擊。丐幫四老在武功上個個有獨到的造詣,青城派
的諸保昆、司馬林、秦家寨的姚伯當都被包不同在談笑之間輕易打發,這矮老者
卻著實不易對付。包不同雖佔上風,但要真的勝得一招半式,卻還須看對方的功
力如何,而矮老者顯然長力甚強。

  喬峰見王語嫣等三個少女臉色驚惶,想起陳長老所飼彩蠍毒性極為厲害,也
不知「女子不能吸毒」之言是真是假。他若命屬下攻擊敵人,情勢便再凶險百倍
,也是無人敢生怨心,但要人干冒送命之險,去救治敵人,這號令可無論如何不
能出口。

  他當即說道:「我來給風四爺吸毒好了。」說著便走向風波惡身旁。

  段譽見到王語嫣的愁容,早就起了替風波惡吸去手上毒液之心,只是心想喬
峰是結義兄長,自己去助他敵人,於金蘭之義著實有虧,雖然喬峰曾命陳長老取
出解藥,卻不知他是真情還是假意。待見喬峰走向風波惡身前,真的要助他解毒
,忙道:「大哥,讓小弟來吸好了。」一步跨出,自然而然是「凌波微步」中的
步法,身形側處,已搶在喬峰之前,抓起風波惡的手掌,張口便往他手背上的創
口吸去。

  其時風波惡一隻手掌已全成黑色,雙眼大睜,連眼皮肌肉也已僵硬,無法合
上。

  段譽吸出一口毒血,吐在地下,只見那毒血色如黑墨,眾人看了,均覺駭異
。段譽一怔,心道:「讓這黑血流去後再吸較妥。」他不知只因自己服食過莽牯
朱蛤,蠍毒萬遠不及,一吸之下,便順勢流了出來。突然風波惡身子一動,說道
:「多謝!」

  阿朱等盡皆大喜。阿碧道:「四哥,你會說話了。」只見黑血漸淡,慢慢變
成了紫色,又流一會,紫血變成了深紅色。阿碧忙給他敷上解藥,包不同給他解
開穴道。頃刻之間,風波惡高高腫起的手背已經平復,說話行動,也已全然如初


  風波惡向段譽深深一揖,說:「多謝公子爺救命之恩。」段譽急忙還禮,道
:「些許小事,何足掛齒?」風波惡笑道:「我的性命在公子是小事,在我卻是
大事。」從阿碧中接過小瓶,擲向陳長老,道:「還了你的解藥。」又向喬峰抱
拳道:「自當奉陪。」風波惡一斜身,向手中持耙的長老叫道:「我來領教領教
閣下商招。」

  阿朱、阿碧都大吃一驚,齊聲叫道:「四哥不可,你體力尚未復元。」風波
惡叫道:「有架不打,枉自為人!」單刀霍霍揮動,身隨刀進,已砍向持耙長老


  那使耙的長老白眉白鬚,成名數十載,江湖上什麼人物沒會過,然見風波惡
片刻之間還是十成中已死了九成,豈知一轉眼間,立即又生龍活虎般的殺來,如
此兇悍,實所罕有,不禁心下駭然,他的鐵耙本來變化繁複,除了擊打掃刺之外
,便有鎖拿敵人兵刃的奇異手法,這時心下一怯,功夫減了幾成,變成了只有招
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

  喬峰眉頭微皺,心想:「這位風朋友太也不知好歹,我段兄弟好意救了你的
性命,怎地不分青紅皂白的又去亂鬥?」

  眼見包不同和風波惡兩人都漸佔上風,但也非轉眼間即能分出勝敗。高手比
武,瞬息萬變,只要有一招一式使得七了,或者對手偶有疏忽,本來處於劣勢者
立時便能平反敗局。局中四人固然不敢稍有怠忽,旁觀各人也均凝神觀看。

  段譽忽聽得東首有不少人快步灼者立時便能平反敗局。局中四人固然不敢稍
有怠忽,旁觀各人也均凝神觀看。

  段譽忽聽得東首有不少人快步走來,跟著北方也有人過來,人數更多。段譽
向喬峰低聲道:「大哥,有人來了!」喬峰也早聽見,點了點頭,心想:「多半
是慕容公子伏下的人馬到了。原來這姓包和姓風的兩人先來纏住我們,然後大隊
人手一齊來攻。」正要暗傳號令,命幫眾先行向西、向南分別撤走,自己和四長
老及蔣舵主斷後,忽聽得西方和南方同時有腳步雜沓之聲。卻是四面八方都來了
敵人。

  喬峰低聲道:「蔣舵主,南方敵人力道最弱,待會見我手勢,立時便率領眾
兄弟向南退走。」蔣舵主道:「是!」

  便在此時,東方杏子樹後奔出五、六十人,都是衣衫襤褸,頭髮蓬亂,或持
兵器,或拿破碗竹仗,均是丐幫中幫眾。跟著北方也有八、九十名丐幫弟子走了
出來,各人神色嚴重,見了喬峰也不行禮,反而隱隱含有敵意。

  包不同和風波惡陡然間見到有這許多丐幫人眾出現,暗自心驚,均想:「如
何救得王姑娘、阿朱、阿碧三人脫身才好?」

  然而這時最驚訝的卻是喬峰。這些人都是本幫幫眾,平素對自己極為敬重,
只要遠遠望見,早就奔了過來行禮,何以今日突如其來,連「幫主」也不叫一聲
?他正大感疑惑,只見西首和南首也趕到了數十名幫眾,不多時之間,便將杏林
叢中的空地擠滿了,然而幫中的首腦人物,除了先到的四大長老和蔣舵主之外,
餘人均不在內。喬峰越來越驚,掌心中冷汗暗生,他就算遇到最強最惡的敵人,
也從來不似此刻這般駭異,只想:「難道丐幫忽生內亂?傳功、執法兩位長老和
分舵舵主遭了毒手?」但包不同、風波惡和二長老兀自激戰不休,王語嫣等又在
一旁,當著外人之面,不便出言詢問。

  陳長老忽然高聲叫道:「結打狗陣!」東南西北四面的丐幫幫眾之中,每一
處都奔出十餘人、二十餘人不等,各持兵刃,將包不同、矮長老等四人圍住。

  包不同見丐幫頃刻間佈成陣勢,若要硬闖,自己縱然勉強能全身而退,風波
惡中毒後元氣大耗,非受重傷不可,要救王語嫣等三人更是難加難。當此情勢,
莫過於罷手認輸,實於聲名無損。但包不同性子執拗,常人認為理所當然之事,
他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風波惡卻又是愛鬥過於性命,只要有打鬥的機會,不論
是勝是敗,結果是生是死,又不管誰是誰非,總之是惡鬥到底再說。

  是以強弱之勢早已分明,包風二人卻仍大呼酣戰,絲毫不屈。

  王語嫣叫道:「包三哥、風四哥,不成了。丐幫這打狗陣,你們兩位破不了
的,還是及早住手吧。」

  風波惡道:「我再打一會,等到真的不成,再住手好了。」他說話時一分心
,嗤的一聲響,肩頭被白鬚長老掃了一耙,耙上倒齒鉤得他肩頭血肉淋漓。

  風波惡罵道:「你奶奶的,這一招倒厲害。」刷刷刷連進三招,直是要和對
方同歸於盡的模樣。白鬚老者心道:「我和你又無不共戴天之仇,何必如此拚命
?」當下守住門戶,不再進攻。

  陳長老長聲唱道:「南面弟兄來討飯喲,啊喲哎唷喲……」他唱的是乞丐的
討飯調,其實是在施發進攻的號令。站在南首的數十名乞丐各舉兵刃,只等陳長
老歌聲一落,立時便即湧上。

  喬峰自知本幫這打狗陣一發動,四面幫眾便此上彼下,非將敵人殺死殺傷,
決不止歇。他在查明真相之前,不願和姑蘇慕容氏貿然結下深仇,當下左手一揮
,喝道:「且慢!」晃身欺到風波惡身側,左手往他面門抓去,風波惡向右急閃
,喬峰右手順勢而上,已抓住他手腕,夾手將他單刀奪了過來。

  王語嫣叫道:「好一招『龍爪手』『搶珠三式』!包三哥,他左肘要撞你胸
口,右掌要斬你腰脅,左手便抓你的『氣戶穴』,這是『龍爪手』中的『沛然有
雨』!」

  她說「左肘要撞你胸口」,喬峰出手和她所說若合符節,左肘正好去撞包不
同胸口,待得王語嫣說「右掌要斬你腰脅」,他右掌正好去斬包不同腰脅,一個
說,一個作,便練也練不到這般合拍。王語嫣說到第三句上,喬峰右手五指成鉤
,已抓在包不同的「氣戶穴」上。

  包不同只感全身酸軟,再也動彈不得,氣憤憤的道:「好一個『沛然有雨』
!大妹子,你說得不遲不早,有什麼用?早說片刻,也好讓我有個預備。」

  王語嫣歉然道:「他武功太強,出手時事先全沒朕兆,我瞧不出來,真是對
不起了。」包不同道:「什麼對得起,對不起?咱們今天的架是打輸啦,丟了燕
子塢的臉。」回頭一看,只見風波惡直挺挺的站著。卻是喬峰奪他單刀之時,順
勢便點了他的穴道,否則他怎肯乖乖的罷手不鬥?

  陳長老見幫主已將包、風二人制住,那一句歌調沒唱完,便即戛然而止。

  丐幫四長老和幫中高手見喬峰一出手便制住對手,手法之妙,實是難以想像
,無不衷心欽佩。

  喬峰放開包不同的「氣戶穴」,左手反掌在風波惡肩頭輕拍幾下,解開了他
被封住的穴道,說道:「兩位請便吧。」

  包不同性子再怪,也知道自己武功和他實在相差太遠,人家便沒什麼「打狗
陣」,沒什麼四長老聯手,那也輕輕易易的便操勝算,這時候自己多說一句話,
便是多丟一分臉,當下一言不發,退到了王語嫣身邊。

  風波惡卻道:「喬幫主,我武功是不如你,不過適才這一招輸得不大服氣,
你有點出我無意,攻我無備。」喬峰道:「不錯,我確是出你不意,攻你無備。
咱們再試幾招,我接你的單刀。」一句話甫畢,虛空一抓,一股氣流激動地下的
單刀,那刀竟然跳了起來,躍入了他手中,喬峰手指一撥,單刀倒轉刀柄,便遞
向風波惡的身前。

  風波惡登時便怔住了,顫聲道:「這……這是『擒龍功』吧?世上居然真的
……真的有人會此神奇武功。」

  喬峰微笑道:「在下初窺門徑,貽笑方家。」說著眼光不自禁的向王語嫣射
去。

  適才王語嫣說他那一招「沛然有雨」,竟如未卜先知一般,實令他詫異之極
,這時頗想知道這位精通武學的姑娘,對自己這門功夫有什麼品評。

  不料王語嫣一言不發,對喬峰這手奇功宛如視而不見,原來她正自出神:「
這位喬幫主武功如此了得,我表哥跟他齊名,江湖上有道是『北喬峰,南慕容』
,可是……可是我表哥的武功,怎能……怎能……」

  風波惡搖了搖頭,道:「我打你不過,強弱相差太遠,打起來興味索然,喬
幫主,再見了。」他打了敗仗,竟絲毫沒有垂頭喪氣,所謂「勝固欣然敗亦喜」
,只求有架打,打得緊張火熾,那便心滿意足,是輸是贏,卻是全不縈懷,實可
說深得「斗道」之三昧,他舉手和喬峰別過,向包不同道:「三哥,聽說公子爺
去了少林寺,那兒人多,定然有架打,我這便去。你們慢慢再來吧。」他深恐失
了一次半次打架的遇合,不等包不同等回答,當即急奔而去。

  包不同道:「走吧,走吧!技不如人兮,臉上無光!再練十年兮,又輸精光
!不如罷休兮,吃說當光!」高聲而吟,揚長而去,倒也輸得瀟灑。

  王語嫣向阿朱、阿碧道:「三哥,四哥都走了,咱們卻又到哪裡找……找他
去?」阿朱低頭道:「這兒丐幫他們要商量正經事情,咱們回無錫城再說。」轉
頭向喬峰道:「喬幫主,我們三人走啦!」喬峰點頭道:「三位自便。」

  東首丐幫之中,忽然走出一個相貌清雅的丐者,板起了臉孔說道:「啟稟幫
主,馬副幫主慘死的大仇尚未得報,幫主怎可隨隨便便的就放走敵人?」這幾句
話似乎相當客氣,但神色間咄咄逼人,絲毫沒有下屬之禮。

  喬峰道:「咱們來到江南,原是為報馬二哥的大仇而來。但這幾日來我多方
查察,覺得殺害馬二哥的兇手,未必便是慕容公子。」

  那中年丐者名叫全冠清,外號「十方秀才」,為人足智多謀,武功高強,是
幫中地位僅次於十六大長老的八袋舵主,掌管「大智分舵」,問道:「幫主何所
見而云然?」

  王語嫣和阿朱、阿碧正要離去,忽聽得丐幫中有人提到了慕容復,三人對慕
容復都極關懷,當下退在一旁靜聽。

  只聽喬峰道:「我也只是猜測而已,自也拿不出什麼證據來。」全冠清道:
「不知幫主如何猜測,屬下等都想知道。」喬峰道:「我在洛陽之時,聽到馬二
哥死於『鎖喉擒拿手』的功夫之下,便即想起了姑蘇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
身』這句話,尋思馬二哥的『鎖喉擒拿手』天下無雙無對,除了慕容氏一家之外
,再無旁人能以馬二哥本身的絕技傷他。」全冠清道:「不錯。」喬峰道:「可
是近幾日來,我越來越覺得,咱們先前的想法只怕未必盡然,這中間說不定另有
曲折。」全冠清道:「眾兄弟都願聞其詳,請幫主開導。」

  喬峰見他辭意不善,又察覺到諸幫眾的神氣大異平常,幫中定已生了重大變
故,問道:「傳功、執法兩位長老呢?」全冠清道:「屬下今日並沒見到兩位長
老。」

  喬峰又問:「大仁、大信、大勇、大禮四舵的舵主又在何處?」全冠清側頭
向西北角上一名七袋弟子問道:「張全祥,你們舵主怎麼沒來?」那長袋弟子道
:「嗯……嗯……我不知道。」

  喬峰素知大智分舵舵主全冠清工於心計,辦事幹練,原是自己手下一個極得
力的下屬,但這時圖謀變亂,卻又成了一個極厲害的敵人,見那七袋弟子張全祥
臉色有愧色,說話吞吞吐吐,目光又不敢和自己相對,喝道:「張全祥,你將本
舵方舵主殺害了,是不是?」張全祥大驚,忙道:「沒有,沒有!方舵主好端端
的在那裡,沒有死,沒有死!這……這不關我事,不是我幹的。」喬峰厲聲道:
「那麼是誰幹的?」這句話並不甚響,卻充滿了威嚴。張全祥不由得渾身發抖,
眼光向著全冠清望去。

  喬峰知道變亂已成,傳功、執法等諸長老倘若未死,也必已處於重大的危險
之下,時機稍縱即逝,當下長歎一聲,轉身問四大長老:「四位長老,到底出了
什麼事?」

  四大長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盼旁人先開口說話。喬峰見此情狀,知道
四大長老也參與此事,微微一笑,說道:「本幫自我而下,人人以義氣為重……
」話到這裡,霍地向後連退兩步,每一步都是縱出尋丈,旁人便是向前縱躍,也
無如此迅捷,步度更無這等闊大。他這兩步一退,離全冠清已不過三尺,更不轉
身,左手反過扣出,右手擒拿,正好抓中了他胸口的「中庭」和「鳩尾」兩穴。

  全冠清武功之強,殊不輸於四大長老,豈不知一招也無法還手,便被扣住。
喬峰手上運氣,內力從全冠清兩處穴道中透將進去,循著經脈,直奔他膝關節的
「中委」、「陽台」兩穴。他膝間酸軟,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諸幫眾無不失色
,人人駭惶,不知如何是好。

  原來喬峰察言辨色,料知此次叛亂,全冠清必是主謀,若不將他一舉制住,
禍亂非小,縱然平服叛徒,但一場自相殘殺勢所難免。丐幫強敵當前,如何能自
傷元氣?眼見四周幫眾除了大義分舵諸人之外,其餘似乎都已受了全冠清的煽惑
,爭鬥一起,那便難以收拾。因此故意轉身向四長老問話,乘著全冠清絕不防備
之時,倒退扣他經脈。這幾下兔起鶻落,一氣呵成,似乎行若無事,其實是出盡
他生平所學。

  要是這反手一扣,部位稍有半寸之差,雖能制住全冠清,卻不能以內力沖激
他膝關節中穴道,和他同謀之人說不定便會出手相救,爭鬥仍不可免。這麼迫得
他下跪,旁人都道全冠清自行投降,自是誰都不敢再有異動。

  喬峰轉過身來,左手在他肩頭輕拍兩下,說道:「你既已知錯,跪下倒也不
必。生事犯上之罪,卻絕不可免,慢慢再行議處不遲。」右肘輕挺,已撞中了他
的啞穴。

  喬峰素知全冠清能言惡辨,若有說話之機,煽動幫眾,禍患難泯,此刻危機
四伏,非得從權以斷然手段處置不可。他制住全冠清,讓他垂首而跪,大聲向張
全祥道:「由你帶路,引導大義分舵蔣舵主,去請傳功、執法長老等諸位一同來
此。你好好聽我號令行事,當可減輕你的罪責。其餘各人一齊就地坐下,不得擅
自起立。」

  張全祥又驚又喜,連聲應道:「是,是!」

  大義分舵蔣舵主並未參與叛亂密謀,見全冠清等敢作亂犯上,早就氣惱之極
,滿臉脹得通紅,只呼呼喘氣,直到喬峰吩咐他隨張全祥去救人,這才心神略定
,向本舵二十餘名幫眾說道:「本幫不幸發生變亂,正是大夥兒出死力報答幫主
恩德之時。大家出力護主,務須遵從幫主號令,不得有違。」他生怕四大長老等
立時便會群起發難,雖然大義分舵與叛眾人數相差甚遠,便幫主也不致不孤掌難
鳴。

  喬峰卻道:「不!蔣兄弟,你將本舵兄弟一齊帶去,救人是大事,不可有甚
差失。」蔣舵主不敢違命,應道:「是!」又道:「幫主,你千萬小心,我盡快
趕回。」喬峰微微一笑,道:「這裡都是咱們多年來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只不過
一時生了些意見,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你放心去吧。」又道:「你再派人去知會
西夏『一品堂』,惠山之約,押後七日。」蔣舵主躬身答應,領了本舵幫眾,自
行去了。

  喬峰口中說得輕描淡寫,心下卻著實擔憂,眼見大義分舵的二十餘名幫眾一
走,杏子林中除了段譽、王語嫣、阿朱、阿碧四個外人之外,其餘二百來人都是
參與陰謀的同黨,只須其中有人一聲傳呼,群情洶湧之下發作起來,可十分難以
應付。他四顧群豪,只見各人神色均甚尷尬,有的強作鎮定,有的惶惑無主,有
的卻是躍躍欲試,頗有鋌而走險之意。四周二百餘人,誰也不說一句話,只要有
誰說出一句話來,顯然變亂立生。

  此刻天色已漸漸黑了下來,暮色籠罩,杏林邊薄霧飄繞。喬峰心想:「此刻
唯有靜以待變,最好是轉移各人心思,等得傳功長老等回來,大事便定。」

  一瞥眼間見到段譽,便道:「眾位兄弟,我今日好生喜歡,新交了一位好朋
友,這位是段譽段兄弟,我二人意氣相投,已結拜為兄弟。」

  王語嫣和阿朱、阿碧聽得這書獃子段相公居然和丐幫喬幫主拜了把子,都大
感詫異。

  只聽喬峰續道:「兄弟,我給你引見我們丐幫中的首要人物。」他拉著段譽
的手,走到那白鬚白髮、手使倒齒鐵耙的長老鐵前,說道:「這位宋長老,是本
幫人人敬重的元老,他這倒齒鐵耙當年縱橫江湖之時,兄弟你還沒出世呢。」段
譽道:「久仰,久仰,今日得見高賢,幸何如之。」說著抱拳行禮。宋長老勉強
還了一禮。

  喬替峰又他引見那手使鋼杖的矮胖老人,說道:「這位奚長老是本幫外家高
手。你哥哥在十多年前,常向他討教武功,奚長老於我,可說是半師半友,情義
甚為深重。」段譽道:「適才我見到奚長老和那兩位爺台動手過招,武功果然了
得,佩服,佩服。」奚長老性子直率,聽得喬峰口口聲聲不忘舊情,特別提到昔
年自己指點他武功的德意,而自己居然胡裡糊塗的聽信了全冠清之言,不由得大
感慚愧。

  喬峰引見了那使麻袋的陳長老後,正要再引見那使鬼頭刀的紅臉吳長老,忽
聽得腳步聲響,東北角上有許多人奔來,聲音嘈雜,有的連問:「幫主怎麼樣?
叛徒在哪裡?」有的說:「上了他們的當,給關得真是氣悶。」亂成一團。

  喬峰大喜,但不願缺了禮數,使吳長老心存蒂芥,仍然替段譽引見,表明吳
長老的身份名望,這才轉身,只見傳功長老、執法長老,大仁、大勇、大禮、大
信各舵的舵主,率同大批幫眾,一時齊到。各人都有無數言語要說,但在幫主跟
前,誰也不敢任意開口。

  喬峰說道:「大夥兒分別坐下,我有話說。」眾人齊聲應道:「是!」有的
向東,有的向西,各按職分輩份,或前或後,或左或右的坐好。在段譽瞧來,群
丐似乎亂七、八糟的四散而坐,其實何人在前,何人在後,各有序別。

  喬峰見眾人都守規矩,心下先自寬了三分,微微一笑,說道:「咱們丐幫多
承江湖上朋友瞧得起,百餘年來號稱為武林中第一大幫。既然人多勢眾,大夥兒
想法不能齊一,那也是難免之事。只須分說明白,好好商量,大夥兒仍是相親相
愛的好兄弟,大家也不必將一時的意氣紛爭,瞧得太過重了。」他說這幾句話時
神色極是慈和。他心中早已細加盤算,決意寧靜處事,要將一場大禍消弭於無形
,說什麼也不能引起丐幫兄弟的自相殘殺。

  眾人聽他這麼說,原來劍撥弩張之勢果然稍見鬆弛。

  坐在喬峰右首的一個臉色蠟黃的老丐站起身來,說道:「請問宋奚陳吳四位
長老,你們命人將我們關在太湖中的小船之上,那是什麼意思?」這人是丐幫中
的執法長老,名叫白世鏡,向來鐵面無私,幫中大小人等,縱然並不違犯幫規刑
條,見到他也是懼怕三分。

  四長老中宋長老年紀最大,隱然是四長老的首腦。人臉上泛出紅色,咳嗽一
聲,說道:「這個……這個……嗯……咱們是多年來同患難、共生死的好兄弟,
自然並無惡意……白……白執法瞧在我老哥哥的臉上,那也不必介意。」

  眾人一聽,都覺他未免老得太也糊塗了,幫會中犯上作亂,那是何等的大事
,豈能說一句「瞧在我老哥哥的臉上」,就此輕輕一筆帶過?

  白世鏡道:「宋長老說並無惡意,實情卻非如此。我和傳功長老他們,一起
被囚在三艘船上,泊在太湖之中,船上堆滿柴草硝磺,說道我們若想逃走,立時
便引火燒船。宋長老,難道這並無惡意嗎?」宋長老道:「這個……這個嘛,確
是做得太過份了些。在家都是一家人,向來親如兄弟骨肉,怎麼可以如此蠻來?
以後見面,這………這不是挺難為情嗎?」他後來這幾順話,已是向陳長老而說


  白世鏡指著一條漢子,厲聲道:「你騙我們上船,說是幫主呼召。假傳幫主
號令,該當何罪?」那漢子嚇得渾身籟籟發抖,顫聲道:「弟子職份低微,如何
敢作此犯上欺主之事?都是……都是……」他說到這裡,眼睛瞧著全冠清,意思
是說:「本舵全舵主叫我騙你上船的。」但他是全冠清下屬,不敢公然指證。白
世鏡道:「是你全舵主吩咐的,是不是?」那漢子垂首不語,不敢說是,也不敢
說不是。白世鏡道:「全舵主命你假傳幫主號令,騙我上船,你當時知不知這號
令是假?」那漢子臉上登時全無半點血色,不敢作聲。

  白世鏡冷笑道:「李春來,你向來是個敢作敢為的硬漢,是不是?大丈夫有
膽子做事,難道沒膽子應承?」

  李春來臉上突顯剛強之色,胸膛一挺,朗聲道:「白長老說得是。我李春來
做錯了事,是殺是剮,任憑處分,姓李的皺一皺眉頭,不算好漢。我向你傳達幫
主號令之時,明知那是假的。」

  白世鏡道:「是幫主對你不起嗎?是我對你不起嗎?」李春來道:「都不是
,幫主待屬下義重如山,白長老公正嚴明,誰都沒有異言。」白世鏡厲聲道:「
然則那是為了什麼,到底是什麼緣故?」

  李春來向跪在地下的全冠清瞧了一眼,又向喬峰瞧了一眼,大聲道:「屬下
違反幫規,死有應得,這中間的原因,非屬下敢說。」手腕一翻,白光閃處,噗
的一聲響,一柄刀已刺入心口,這一刀出手甚快,又是對準了心臟,刀尖穿心而
過,立時斷氣斃命。

  諸幫眾「嘩」的一聲,都驚呼出來,但各人均就坐原地,誰也沒有移動。

  白世鏡絲毫不動聲色,說道:「你明知號令是假,卻不向幫主舉報,反來騙
我,原該處死。」轉頭向傳功長老道:「項兄,騙你上船的,卻又是誰?」

  突然之間,人叢中一人躍起身來,向林外急奔。
第十五回 杏子林中 商略平生義

 

                
  這人背上負著五隻布袋,是丐幫的五袋弟子。他逃得極是匆忙,不問可知,
自是假傳號令、騙項長老上船去之人了。傳功、執法兩長老相對歎息一聲,並不
說話。只見人影一晃,一人搶出來攔在那五袋弟子身前。那人滿臉紅光,手持鬼
頭刀,正是四大長老中的吳長老,厲聲喝道:「劉竹莊,你為什麼要逃?」那五
袋弟子顫聲道:「我……我……我……」連說了六七個「我」字,再也說不出第
二個字來。

  吳長老道:「咱們身為丐幫弟子,須當遵守祖宗遺法。大丈夫行事,對就是
對,錯就是錯,敢作敢為,也敢擔當。」轉過身來向喬峰道:「喬幫主,我們大
伙兒商量了,要廢去你的幫主之位。這件大事,宋奚陳吳四長老都是參與的。我
們怕傳功、執法兩位長老不允,是以設法將他們囚禁起來。這是為了本幫的大業
著想,不得不冒險而為。今日勢頭不利,被你佔了上風,我們由你處置便是。吳
長風在丐幫三十年,誰都知道我不是貪生怕死的小人。」說著噹的一聲,將鬼頭
刀遠遠擲了開去,雙臂抱在胸前,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氣。

  他侃侃陳辭,將「廢去幫主」的密謀吐露了出來,諸幫眾自是人人震動。

  這幾句話,所有參與密謀之人,心中無不明白,可就誰也不敢宣之於口,吳
長風卻第一個直言無隱。

  執法長老白世鏡朗聲道:「宋奚陳吳四長老背叛幫主,違犯幫規第一條。執
法弟子,將四長老綁上了。」他手下執法的弟子取過牛筋,先去給吳長風上綁。
吳長風含笑而立,毫不反抗。跟著宋奚二長老也拋下兵刃,反手就縛。

  陳長老臉色極是難看,喃喃的道:「懦夫,懦夫!群起一戰,未必便輸,可
是誰都怕了喬峰。」他這話確是不錯,當全冠清被制服之初,參與密謀之人如果
立時發難,喬峰難免寡不敵眾。即是傳功、執法二長老,大仁、大義、大信、大
勇、大禮五舵主一齊回歸,仍是叛眾人數居多。然而喬峰在眾人前面這麼一站,
凜然生威,竟是誰也不敢搶出動手,以致良機坐失,一個個的束手就縛。待得宋
奚吳三長老都被綁縛之後,陳長老便欲決心一戰,也已孤掌難鳴了。他一聲歎息
,拋下手中麻袋,讓兩名執法弟子在手腕上和腳踝上都綁上了牛筋。

  此時天已全黑,白世鏡吩咐弟子燃起火堆。火光照在被綁各人的臉上,顯出
來的盡是一片沮喪陰沉之意。

  白世鏡凝視劉竹莊,說道:「你這等行逕,還配做丐幫的弟子嗎?你自己了
斷呢,還是須得旁人動手?」劉竹莊道:「我……我……」底下的話仍是說不出
來,但見他抽出身邊單刀,想要橫刀自刎,但手臂顫抖得極是厲害,竟無法向自
己頸中割去。一名執法弟子叫道:「這般沒用,虧你在丐幫中耽了這麼久。」抓
住他右臂,用力一揮,割斷了他喉頭。劉竹莊道:「我……謝謝……」隨即斷氣


  原來丐幫中規矩,凡是犯了幫規要處死刑的,如果自行了斷,幫中仍當他是
兄弟,只須一死,便洗清了一切罪孽。但如由執法弟子動手,那麼罪孽永遠不能
清脫。適才那執法弟子見劉竹莊確有自刎之意,只是力有不逮,這才出手相助。

  段譽與王語嫣、阿朱、阿碧四人,無意中撞上了丐幫這場大內變,都覺自己
是局外人,窺人陰私,極是不該,但在這時退開,卻也已不免引起丐幫中人的疑
忌,只有坐得遠遠地,裝得漠不關心。眼見李春來和劉竹莊接連自濺當場,屍橫
就地,不久之前還是威風凜凜的宋奚陳吳四長老一一就縛,只怕此後尚有許多驚
心動魄的變故。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覺處境甚是尷尬。段譽與喬峰義結
金蘭,風波惡中毒後喬峰代索解藥,王語嫣和朱碧雙姝都對喬峰心存感激,這時
見他平定逆亂,將反叛者一一制服,自是代他歡喜。

  喬峰怔怔的坐在一旁,叛徒就縛,他心中卻殊無勝利與喜悅之感,回思自受
上代汪幫主深恩,以幫主之位相授,執掌丐幫八年以來,經過了不少大風大浪,
內解紛爭,外抗強敵,自己始終竭力以赴,不存半點私心,將丐幫整頓得好生興
旺,江湖上威名赫赫,自己實是有功無過,何以突然之間,竟有這許多人密謀反
叛?若說全冠清胸懷野心,意圖傾覆本幫,何以連宋長老、奚長老這等元老,吳
長風這等耿直漢子,均會參與其事?難道自己無意之中做了什麼對不起眾兄弟之
事,竟連自己也不知嗎?

  白世鏡朗聲道:「眾位兄弟,喬幫主繼任上代汪幫主為本幫首領,並非巧取
豪奪,用什麼不正當手段而得此位。當年汪幫主試了他三大難題,命他為本幫立
七大功勞,這才以打狗棒相授。那一年泰山大會,本幫受人圍攻,處境十分凶險
,全仗喬幫主連創九名強敵,丐幫這才轉危為安,這裡許多兄弟都是親眼得見。
這八年來本幫聲譽日隆,人人均知是喬幫主主持之功。喬幫主待人仁義,處事麼
允,咱們大夥兒擁戴尚自不及,為什麼居然有人豬油蒙了心,意會起意叛亂?全
冠清,你當眾說出來!」

  全冠清被喬峰拍啞穴,對白世鏡的話聽得清清楚楚,苦於無法開口回答,喬
峰走上前去,在他背心上輕輕拍了兩下,解開他的穴道,說道:「全舵主,我喬
峰做了什麼對不起眾兄弟這事,你儘管當面指證,不必害怕,不用顧忌。」

  全冠清一躍站起,但腿間兀自酸麻,右膝跪倒,大聲道:「對不起眾兄弟的
大事,你現今雖然還沒有做,但不久就要做了。」說完這句話,這才站直身子。

  白世鏡厲聲道:「胡說八道!喬幫主為人處事,光明磊落,他從前既沒做過
歹事,將來更加不會做。你只憑一些全無佐證的無稽之言,便煽動人心,意圖背
叛幫主。老實說,這些謠言也曾傳進我的耳裡,我只當他是大放狗屁,老子一拳
頭便將放屁之人打斷了三條肋骨。偏有這麼些糊塗透頂的傢伙,聽信了你的胡說
八道,你說來說去,也不過是這麼幾句話,快快自行了斷吧。」

  喬峰尋思:「原來在我背後,早有許多不利於我的言語,白長老也聽到了,
只是不便向我提起,那自是難聽之極的話了。大丈夫事無不可對人言,那又何必
隱瞞?」於是溫言道:「白長老,你不用性急,讓全舵主從頭至尾,詳詳細細說
個明白。連宋長老、奚長老他們也都反對我,想必我喬峰定有不對之處。」

  奚長老道:「我反叛你,是我不對,你不用再提。回頭定案之後,我自行把
矮脖子上的大頭割下來給你便是。」他這句話說得滑稽,各人心中卻均感沉痛,
誰都不露絲毫笑容。

  白世鏡道:「幫主吩咐的是。全冠清,你說吧。」

  全冠清見與自己同謀的宋奚陳吳四長老均已就縛,這一仗是輸定了,但不能
不作最後的掙扎,大聲道:「馬副幫主為人所害,我相信是出於喬峰的指使。」

  喬峰全身一震,驚道:「什麼?」

  全冠清道:「你一直憎惡馬副幫主,恨不得除之而後快,總覺若不除去這眼
中之釘,你幫主之位便不安穩。」

  喬峰緩緩搖了搖頭,說道:「不是。我和馬副幫主交情雖不甚深,言談雖不
甚投機,但從來沒有過害他的念頭。皇天后土,實所共鑒。喬峰若有加害馬大元
之意,教我身敗名裂,受千刀之禍,為天下好漢所笑。」這幾句話說得甚是誠懇
,這副莽莽蒼蒼的英雄氣概,誰都不能有絲毫懷疑。

  全冠清卻道:「然則咱們大伙到姑蘇來找慕容復報仇,為什麼你一而再、再
而三的與敵人勾結?」指著王語嫣等三個少女道:「這三人是慕容復的家人眷屬
,你加以庇護。」指著段譽道:「這人是慕容復的朋友,你卻與之結為兄弟……


  段譽連連搖手,說道:「非也,非也!我不是慕容復的朋友,我從未見過慕
容公子之面,這三位姑娘,說是慕容公子的家人親戚則可,說是眷屬卻未必。」
他想王語嫣只是慕容復的「親戚」,絕非「眷屬」,其間分別,不可不辨。

  全冠清道:「『非也非也』包不同是慕容復屬下的金風莊莊主,『一陣風』
風波惡是慕容復手下的玄霜莊莊主,他二人若非得你喬峰解圍,早就一個亂刀分
屍,一個中毒斃命。此事大夥兒親眼目睹,你還有什麼抵賴不成?」

  喬峰緩緩說道:「我丐幫開幫數百年,在江湖上受人尊崇,並非恃了人多勢
眾、武功高強,乃是由於行俠仗義、主持公道之故。全舵主,你責我庇護這三位
年輕姑娘,不錯,我確是庇護她們,那是因為我愛惜本幫數百年來的令名,不肯
讓天下英雄說一句『丐幫眾長老合力欺侮三個稚弱女子』。宋奚陳吳四長老,那
一位不是名重武林的前輩?丐幫和四位長老的名聲,你不愛惜,幫中眾兄弟可都
愛惜。」

  眾人聽了這幾句話,又向王語嫣等三個嬌滴滴的姑娘瞧了幾眼,都覺極是有
理,倘若大伙和這三個姑娘為難,傳了出去,確是大損丐幫的名聲。

  白世鏡道:「全冠清,你還有什麼話說?」轉頭向喬峰道:「幫主,這等不
識大體的叛徒,不必跟他多費唇舌,按照叛逆犯上的幫規處刑便了。」

  喬峰心想:「白長老一意要盡快處決全冠清,顯是不讓他吐露不利於我的言
語。」朗聲道:「全舵主能說得動這許多人密謀作亂,必有極重大的原因。大丈
夫行事,對就是對,錯就是錯。眾位兄弟,喬峰的所作所為,有何不對,請大家
明言便是。」

  吳長風歎了口氣,道:「幫主,你或者是個裝腔作勢的大奸雄,或者是個直
腸直肚的好漢子,我吳長風沒本事分辨,你還是及早將我殺了吧。」喬峰心下大
疑,問道:「吳長老,你為什麼說我是個欺人的騙子?你…你…什麼地方疑心我
?」吳長風搖了搖頭,說道:「這件事說起來牽連太多,傳了出去,丐幫在江湖
上再也抬不起頭來,人人要瞧我們不起。我們本來想將你一刀殺死,那就完了。


  喬峰更加墮入五里霧中,摸不著半點頭腦,喃喃道:「為什麼?為什麼?」
抬起頭來,說道:「我救了慕容復手下的兩員大將,你們就疑心我和他有所勾結
,是不是?可是你們謀叛在先,我救人在後,這兩件事拉不上干係。再說,此事
是對是錯,這時候還難下斷語,但我總覺得馬副幫主不是慕容復所害。」

  全冠清道:「何以見得?」這句話他本已問過一次,中間變故陡起,打斷了
話題,直至此刻又再提起。

  喬峰道:「我想慕容復是大英雄、好漢子,不會下手去殺害馬二哥。」

  王語嫣聽得喬峰稱慕容復為「大英雄、好漢子」,芳心大喜,心道:「這位
喬幫主果然也是個大英雄、好漢子。」

  段譽卻眉頭微蹙,心道:「未必,未必!慕容復不見得是什麼大英雄、好漢
子。」

  全冠清道:「這兩個月來,江湖上被害的高手著實不少,都是死於各人本身
的成名絕技之下。人人皆知是姑蘇慕容氏所下毒手。如此辣手殺害武林中朋友,
怎能說是英雄好漢?」喬峰在場中緩緩踱步,說道:「眾位兄弟,昨天晚上,我
在江陰長江邊上的望江樓頭飲酒,遇到一位中年儒生,居然一口氣連盡十大碗酒
,面不改色,好酒量,好漢子!」

  段譽聽到這裡,不禁臉露微笑,心想:「原來大哥昨天晚上又和人家賭酒來
著。人家酒量好,喝酒爽氣,他就心中喜歡,說人家是好漢子,那只怕也不能一
概而論。」

  只聽喬峰又道:「我和他對飲三碗,說起江南的武林人物,他自誇掌法江南
第二,第一便是慕容復慕容公子。我便和他對了三掌。第一掌、第二掌他都接了
下來,第三掌他左手中所持的酒碗震得粉碎,瓷片劃得他滿臉都是鮮血。他神色
自若,說道:『可惜!可惜!可惜了一大碗好酒。』我大起愛惜之心,第四掌便
不再出手,說道:『閣下掌法精妙,江南第二四字,當之無愧。』他道:『江南
第二,天下第屁!』我道:『兄台不必過謙,以掌法而論,兄台實可算得是一流
好手。』」

  「他道:『原來是丐幫喬幫主駕到,兄弟輸得十分服氣,多承你手下留情,
沒讓我受傷,我再敬你一碗!』咱們二人對飲三碗。分手時我問他姓名,他說復
姓公冶,單名一個『乾』字。這不是乾坤之乾,而是乾杯之乾。他說是慕容公子
的下屬,是赤霞莊的莊主,邀我到他莊上去大飲三日。眾位兄弟,這等人物,你
們說是如何?是不是好朋友?」吳長風大聲道:「這公冶乾是好漢子,好朋友!
幫主,什麼時候你給我引見引見。」他也不想自己犯上作亂,已成階下之囚,轉
眼間便要受刑處死,聽到有人說起英雄好漢,不禁便起結交之心。

  喬峰微微一笑,心下暗暗歎息:「吳長風豪邁痛快,不意牽連在這場逆謀之
中。」宋長老問道:「幫主,後來怎樣?」喬峰道:「我和公冶乾告別之後,便
趕路向無錫來,行到二更時分,忽聽到有兩個人站在一條小橋上大聲爭吵。其時
天已全黑,居然還有人吵之不休,我覺得奇怪,上前一看,只見那條小橋是條獨
木橋,一端站著個黑衣漢子,另一端是個鄉下人,肩頭擔著一擔大糞,原來是兩
人爭道而行。那黑衣漢子叫鄉下人退回去,說是他先到橋頭。鄉下人說挑了糞擔
,沒法退回,要黑衣漢子退回去。黑衣漢子道:『咱們已從初更耗到二更,便再
從二更耗到天明。我還是不讓。』鄉下人道:『你不怕我的糞擔臭,就這麼耗著
。』黑衣漢子道:『你肩頭壓著糞擔,只要不怕累,咱們就耗到底了。』」「我
見了這副情形,自是十分好笑,心想:『這黑衣漢子的脾氣當真古怪,退後幾步
,讓他一讓,也就是了,和這個挑糞擔的鄉下人這麼面對面的乾耗,有什麼味道
?聽他二人的說話,顯是已耗了一個更次。』我好奇心起,倒想瞧個結果出來,
要知道最後是黑衣漢子怕臭投降呢,還是鄉下人累得認輸。我可不願多聞臭氣,
在上風頭遠遠站著。只聽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的都是江南土話,我也不大聽得
明白,總之是說自己道理直。那鄉下人當真有股狠勁,將糞擔從左肩換到右肩,
又從右肩換到左肩,就是不肯退後一步。」

  段譽望望王語嫣,又望望阿朱、阿碧,只見三個少女都笑瞇瞇的聽著,顯是
極感興味,心想:「這當兒幫中大叛待決,情勢何等緊急,喬大哥居然會有閒情
逸致來說這等小事。這些故事,王姑娘她們自會覺得有趣,怎地喬大哥如此英雄
了得,竟也自童心猶存?」

  不料丐幫數百名幫眾,人人都肅靜傾聽,沒一人以喬峰的言語無聊。

  喬峰又道:「我看了一會,漸漸驚異起來,發覺那黑衣漢子站在獨木橋上,
身形不動如山,竟是一位身負上乘武功之士。那挑糞的鄉下人則不過是個常人,
雖然生得結實壯健,卻是半點武功也不會的。我越看越是奇怪,尋思:這黑衣漢
子武功如此了得,只消伸出一個小指頭,便將這鄉下人連著糞擔,一起推入了河
中,可是他卻全然不使武功。像這等高手,照理應當涵養甚好,就算不願讓了對
方,那麼輕輕一縱,從那鄉下人頭頂飛躍而過,卻又何等容易,他偏偏要跟這鄉
下人嘔氣,真正好笑!」

  「只聽那黑衣漢子提高了嗓子大聲說道:『你再不讓我,我可要罵人了!』
鄉下人道:『罵人就罵人。你會罵人,我不會罵嗎?』他居然搶先出口,大罵起
來。黑衣漢子便跟他對罵。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各種古里古怪的污言穢語都
罵將出來。這些江南罵人的言語,我十句裡也聽不懂半句。堪堪罵了小半個時辰
,那鄉下人已累得筋疲力盡,黑衣漢子內力充沛,仍是神完氣足。我見那鄉下人
身子搖晃,看來過不到一盞茶時分,便要摔入河了。」

  「突然之間,那鄉下人將手伸入糞桶,抓起一把糞水,向黑衣漢子夾頭夾臉
擲了過去。黑衣人萬料不到他竟會使潑,『阿喲』一聲,臉上口中已被他擲滿糞
水。我暗叫:『糟糕,這鄉下人自尋死路,卻又怪得誰來?』眼見那黑衣漢子大
怒之下,手掌一起,便往鄉下人的頭頂拍落。」

  段譽耳中聽的是喬峰說話,眼中卻只見到王語嫣櫻口微張,極是關注。一瞥
眼間,只見阿朱與阿碧相顧微笑,似乎渾不在意。

  只聽喬峰繼續道:「這變故來得太快,我為了怕聞臭氣,站在十數丈外,便
想去救那鄉下人,也已萬萬不及。不料那黑衣漢子一掌剛要擊上那鄉下人的天靈
蓋,突然間手掌停在半空,不再落下,哈哈一笑,說道:『老兄,你跟我比耐心
,到底是誰贏了?』那鄉下人也真憊懶,明明是他輸了,卻不肯承認,說道:『
我挑了糞擔,我然是你佔了便宜,不信你挑糞擔,我空身站著,且看誰輸誰贏?
』那黑衣漢子道:『也說的是!』伸手從他肩頭接過糞擔,左臂伸直,手掌放在
扁擔中間,平平托住。」

  「那鄉下人見他只手平托糞擔,臂與肩齊,不由得呆了,只說:『你……你
……』黑衣漢子笑道:『我就這麼托著,不許換手,咱們對耗,是誰輸了,誰就
喝乾了這一擔大糞。』那鄉下人見了他這等神功,如何再敢和他爭鬧,忙向後退
,不料心慌意亂,踏了個空,便向河中掉了下去。黑衣漢子伸出右手,抓住了他
衣領,右臂平舉,這麼左邊托一擔糞,右邊抓一個人,哈哈大笑,說道:『過癮
,過癮!』身子一縱,輕輕落到對岸,將鄉下人和糞擔都放在地下,展開輕功,
隱入桑林之中而去。」

  「這黑衣漢子口中被潑大糞,若要殺那鄉下人,只不過舉手之勞。就算不肯
隨便殺人,那麼打他幾拳,也是理所當然,可是他毫不恃技逞強。這個人的性子
確是有點兒特別,求之武林之中,可說十分難得。眾位兄弟,此事是我親眼所見
,我和他相距甚遠,諒他也未必能發見我的蹤跡,以致有意做作。像這樣的人,
算不算得是好朋友、好漢子?」

  吳長老、陳長老、白長老等齊聲道:「不錯,是好漢子!」陳長老道:「可
惜幫主沒問他姓名,否則也好讓大夥兒知道,江南武林之中,有這麼一號人物。


  喬峰緩緩的道:「這位朋友,適才曾和陳長老交過手,手背被陳長老的毒蠍
所傷。」陳長老一驚,道:「是一陣風風波惡!」喬峰點了點頭,說道:「不錯
!」

  段譽這才明白,喬峰所以詳詳細細的說這段鐵事,旨在敘述風波惡的性格,
心想此人面貌醜陋,愛鬧喜鬥,原來天性卻極善良,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剛才
王語嫣關心而朱碧雙姝相顧微笑,自因朱碧二女熟知風波惡的性情,既知莫名其
妙與人鬥氣者必是此君,而此君又絕不會濫殺無辜。

  只聽喬峰說道:「陳長老,咱們丐幫自居為江湖第一大幫,你是本幫的首要
人物,身份名聲,與江南一個武人風波惡自不可同日而語。風波惡能在受辱之餘
不傷無辜,咱們丐幫的高手,豈能給他比了下去?」陳長老面紅過耳,說道:「
幫主教訓得是,你要我給他解藥,原來是為聲名身份著想。陳孤雁不知幫主的美
意,反存怨責之意,真如木牛蠢驢一般。」喬峰道:「顧念本幫聲名和陳長老的
身份,此事尚在其次。咱們學武之人,第一不可濫殺無辜。陳長老就算不是本幫
的首腦人物,不是武林中赫有名的耆宿,那也不能不問青紅皂白的取人性命啊!
」陳長老低頭說道:「陳孤雁知錯了。」

  喬峰見這一席話居然說服了四大長老中最為桀傲不馴的陳孤雁,心下甚喜,
緩緩的道:「那公冶乾豪邁過人,風波惡是非分明,包不同瀟灑自如,這三位姑
娘也都溫文良善。這些人不是慕容公子的下屬,便是他的戚友。常言說得好:物
以類聚,人以群分。眾位兄弟請平心靜氣的想一想:慕容公子相交相處的都是這
麼一干人,他自己能是大奸大惡、卑鄙無恥之徒嗎?」丐幫高手大都重義氣、愛
朋友,聽了均覺有理,好多人出聲附和。

  全冠清卻道:「幫主,依你之見,殺害馬副幫主的,決計不是慕容復了?」

  喬峰道:「我不敢說慕容復定是殺害馬副幫主的兇手,卻也不敢說他一定不
是兇手。報仇之事,不必急在一時。我們須當詳加訪查,查明是慕容復,自當抓
了他來為馬副幫主報仇雪恨,如查明不是他,終須捉到真兇為止。倘若單憑胡亂
猜測,竟殺錯了好人,真兇卻逍遙自在,暗中偷笑丐幫糊塗無能,咱們不但對不
起被錯殺了的冤枉之人。對不起馬副幫主,也敗壞了我丐幫響噹噹的名頭。眾兄
弟走到江湖之上,給人譏笑嘲罵,滋味好得很嗎?」

  丐幫群雄聽了,盡皆動容。傳功長老一直沒出聲,這時伸手摸著頷下稀稀落
落的鬍子,說道:「這話有理。當年我錯殺了一個無辜好人,至今耿耿,唔,至
今耿耿!」吳長風大聲道:「幫主,咱們所以叛你,皆因誤信人言,只道你與馬
副幫主不和,暗裡勾結姑蘇慕容氏下手害他。種種小事湊在一起,竟不由得人不
信。現下一想,咱們實在太過糊塗。白長老,你請法刀來,依照幫規,咱們自行
了斷便是。」

  白世鏡面如寒霜,沉聲道:「執法弟子,請本幫法刀。」

  他屬下九名弟子齊聲應道:「是!」每人從背後布袋中取出一個黃布包袱,
打開包袱,取出一柄短刀。九柄精光燦然的短刀並列在一起,一樣的長短大小,
火光照耀之下,刀刃上閃出藍森森的光采。一名執法弟子捧過一段樹木,九人同
時將九柄短刀插入了木中,隨手而入,足見九刀鋒銳異常。九人齊聲叫道:「法
刀齊集,驗明無誤。」

  白世鏡歎了口氣,說道:「宋奚陳吳四長老誤信人言,圖謀叛亂,危害本幫
大業,罪當一刀處死。大智分舵舵主全冠清,造遙惑眾,鼓動內亂,罪當九刀處
死。參與叛亂的各舵弟子,各領罪責,日後詳加查究,分別處罰。」

  他宣佈了各人的罪刑,眾人都默不作聲。江湖上任何幫會,凡背叛本幫、謀
害幫主的,理所當然的予以處死,誰都不會有什麼異言。眾人參與圖謀之時,原
已知道這個後果。

  吳長風大踏步上前,對喬峰躬身說道:「幫主,吳長風對你不起,自行了斷
。盼你知我糊塗,我死之後,你原諒了吳長風。」說著走到法刀之前,大聲道:
「吳長風自行了斷,執法弟子鬆綁。」一名執法弟子道:「是!」上前要去解他
的綁縛,喬峰喝道:「且慢!」

  吳長風登時臉如死灰,低聲道:「幫主,我罪孽太大,你不許我自行了斷?


  丐幫規矩,犯了幫規的人倘若自行了斷,則死後聲名無污,罪行劣跡也絕不
外傳,江湖上若有人數說他的惡行,丐幫反而會出頭干涉。武林中好漢誰都將名
聲看得極重,不肯令自己死後的名字尚受人損辱,吳長風見喬峰不許他自行了斷
,不禁愧惶交集。

  喬峰不答,走到法刀之前,說道:「十五年前,契丹國入侵雁門關,宋長老
得知訊息,三日不休,四晚不睡,星夜趕回,報知緊急軍情,途中連斃九匹好馬
,他也累得身受內傷,口吐異血。終於我大宋守軍有備,契丹胡騎不逞而退。這
是有功於國的大事,江湖上英雄雖然不知內中詳情,咱們丐幫卻是知道的。執法
長老,宋長老功勞甚大,盼你體察,許他將功贖罪。」

  白世鏡道:「幫主代宋長老求情,所說本也有理。但本幫幫規有云:『叛幫
大罪,絕不可赦赦,縱有大功,亦不能贖。以免自恃有功者驕橫生事,危及本幫
百代基業。』幫主,你的求情於幫規不合,咱們不能壞了歷代幫主傳下來的規矩
。」

  宋長老慘然一笑,走上兩步,說道:「執法長老的話半點也不錯。咱們既然
身居長老之位,哪一個不是有過不少汗馬功勞?倘若人人追論舊功,那麼什麼罪
行都可犯了。幫主,請你見憐,許我自行了斷。」只聽得喀喀兩聲響,縛在他手
腕上的牛筋已被崩斷。

  群丐盡皆動容。那牛筋又堅又韌,便是用鋼刀利刃斬割,一時也未必便能斬
斷,宋長老卻於舉手之間便即崩斷,不愧為丐幫四大長老之首。宋長老雙手一脫
束縛,伸手便去抓面前的法刀,用以自行了斷。不料一股柔和的內勁逼將過來,
他手指和法刀相距尺許,便伸不過去,正是喬峰不令他取刀。

  宋長老慘然變色,叫道:「幫主,你……」喬峰一伸手,將左首一柄法刀拔
起。宋長老道:「罷了,罷了,我起過殺害你的念頭,原是罪有應得,你下手罷
!」眼前刀光一閃,噗的一聲輕響,只見喬峰將法刀戳入了他自己左肩。

  群丐「啊」的一聲大叫,不約而同的都站起身來。段譽驚道:「大哥,你!


  連王語嫣這局外之人,也是為這變故嚇得花容變色,脫口叫道:「喬幫主,
你不要……」

  喬峰道:「白長老,本幫幫規之中,有這麼一條:『本幫弟子犯規,不得輕
赦,幫主卻加寬容,亦須自流鮮血,以洗淨其罪。』是也不是?」

  白世鏡面容仍是僵硬如石,緩緩的道:「幫規是有這麼一條,但幫主自流鮮
血,洗人之罪,亦須想想是否值得。」

  喬峰道:「只要不壞祖宗遺法,那就好了。」轉過身來,對著奚長老道:「
奚長老當年指點我的武功,雖無師父之名,卻有師父之實。這尚是私人的恩德。
想當年汪幫主為契丹國五大高手設伏擒獲,辦於祈連山黑風洞中,威逼我丐幫向
契丹降服。汪幫主身材矮胖,奚長老與之有三分相似,便喬裝汪幫主的模樣,甘
願代死,使汪幫主得以脫險。這是有功於國家和本幫的大事,本人非免他的罪名
不可。」說著拔起第二柄法刀,輕輕一揮,割斷奚長老腕間的牛筋,跟著回手一
刀,將這柄法刀刺入了自己肩頭。

  他目光緩緩向陳長老移去。陳長老性情乖戾,往年做了對不起家門之事,變
名出亡,老是擔心旁人揭他瘡疤,心中忌憚喬峰精明,是以和他一直疏疏落落,
並無深交,這時見喬峰的目光瞧來,大聲道:「喬幫主,我跟你沒什麼交情,平
時得罪你的地方太多,不敢要你流血贖命。」雙臂一翻,忽地從背後移到了身前
,只是手腕仍被牛筋牢牢縛著。原來他的「通臂拳功」已練到了出神入化之境,
一雙手臂伸縮自如,身子一蹲,手臂微長,已將一柄法刀搶在手中。

  喬峰反手擒拿,輕輕巧巧的搶過短刀,朗聲道:「陳長老,我喬峰是個粗魯
漢子,不愛結交為人謹慎、事事仔細的朋友,也不喜歡不愛喝酒、不肯多說多話
、大笑大吵之人,這是我天生的性格,勉強不來。我和你性情不投,平時難得有
好言好語。我也不喜馬副幫主的為人,見他到來,往往避開,寧可去和一袋二袋
的低輩弟子喝烈酒、吃狗肉。我這脾氣,大家都知道的。但如你以為我想除去你
和馬副幫主,那可就大錯而特錯了。你和馬副幫主老成持重,從不醉酒,那是你
們的好處,我喬峰及你們不上。」說到這裡,將那法刀插入了自己肩頭,說道:
「刺殺契丹國左路副元帥耶律不魯的大功勞,旁人不知,難道我也不知嗎?」

  群丐之中登時傳出一陳低語之聲,聲音中混著驚異、佩服和讚歎。原來數年
前契丹國大舉入侵,但軍中數名大將接連暴斃,順行不利,無功而返,大宋國免
除了一場大災。暴斃的大將之中,便有左路副元帥耶律不魯在內。丐幫中除了最
高的幾位首腦人物,誰也不知道這是陳長老所建的大功。

  陳長老聽喬峰當眾宣揚自己的功勞,心下大慰,低聲說道:「我陳孤雁名揚
天下,深感幫主大恩大德。」

  丐幫一直暗助大宋抗禦外敵,保國護民,然為了不令敵人注目,以致全力來
攻打丐幫,各種謀幹不論成敗,都是做過便算,絕不外洩,是以外間多不知情,
即令本幫之中,也是盡量守秘。陳孤雁一向倨傲無禮,自恃年紀比喬峰大,在丐
幫中的資歷比喬峰久,平時對他並不如何謙敬,群丐眾所周知,這時見幫主居然
不念舊嫌,代他流血洗罪,無不感動。

  喬峰走到吳長風身前,說道:「吳長老,當年你獨守鷹愁峽,力抗西夏『一
品堂』的高手,使其行刺楊家將的陰謀無法得逞。單憑楊元帥贈給你的那面『記
功金牌』,便可免了你今日之罪。你取出來給大家瞧瞧吧!」吳長風突然間滿臉
通紅,神色忸怩不安,說道:「這個……這個……」喬峰道:「咱們都是自己兄
弟,吳長老有何為難之處,盡說不妨。」吳長風道:「我那面記功金牌嘛,不瞞
幫主說,是……這個……那個……已經不見了。」喬峰奇道:「如何會不見了?
」吳長風道:「是自己弄丟了的。嗯……」他定了定神,大聲道:「那一天我酒
癮大發,沒錢買酒,把金牌賣了給金舖子啦。」喬峰哈哈大笑,道:「爽快,爽
快,只是未免對不起楊元帥了。」說著拔起一柄法刀,先割斷了吳長風腕上的牛
筋,跟著插入自己左肩。

  吳長風大聲道:「幫主,你大仁大義,吳長風這條性命,從此交了給你。人
家說你這個那個,我再也不信了。」喬峰拍拍他的肩頭,笑道:「咱們做叫化子
的,沒飯吃,沒酒喝,儘管向人家討啊,用不著賣金牌。」吳長風笑道:「討飯
容易討酒難,人家都說:『臭叫化子,吃飽了肚子還想喝酒,太不成話了!不給
,不給。』」群丐聽了,都轟笑起來。討酒為人所拒,丐幫中不少人都經歷過,
而喬峰赦免了四大長老的罪責,人人都是如釋重負。各人目光一齊望著全冠清,
心想他是煽動這次叛亂的罪魁禍首,喬峰便再寬宏大量,也決計不會赦他。喬峰
走到全冠身前,說道:「全舵主,你有什麼話說?」全冠清道:「我所以反你,
是為了大宋的江山,為了丐幫百代的基業,可惜跟我說了你身世真相之人,畏事
怕死,不敢現身。你將我一刀殺死便是。」喬峰沉吟片刻,道:「我身世中有何
不對之處,你儘管說來。」全冠清搖頭道:「我這時空口說白話,誰也不信,你
還是將我殺了的好。」喬峰滿腹疑雲,大聲道:「大丈夫有話便說,何必吞吞吐
吐,想說卻又不說?全冠清,是好漢子,死都不怕,說話卻又有什麼顧忌了?」
全冠清冷笑道:「不錯,死都不怕,天下還有什麼事可怕?姓喬的,痛痛快快,
一刀將我殺了。免得我活在世上,眼看大好丐幫落入胡人手中,我大宋的錦繡江
山,更將淪亡於夷狄。」喬峰道:「大好丐幫如何會落入胡人手中?你明明白白
說來。」全冠清道:「我這時說了,眾兄弟誰也不信,還道我全冠清貪生怕死,
亂嚼舌根。我早已拼著一死,何必死後再落罵名。」白世鏡大聲道:「幫主,這
人詭計多端,信口胡說一頓,只盼你也饒了他的性命,執法弟子,取法刀行刑。
」一名執法弟子應道:「是!」邁步上前,拔起一柄法刀,走到全冠清身前。喬
峰目不轉睛凝視著全冠清的臉色,只見他只有憤憤不平之容,神色間既無奸詐譎
獪,亦無畏懼惶恐,心下更是起疑,向那執法弟子道:「將法刀給我。」那執法
弟子雙手捧刀,躬身呈上。

  喬峰接過法刀,說道:「全舵主,你說知道我身世真相,又說此事與本幫安
危有關,到底直相如何,卻又不敢吐實。」說到這裡,將法刀還入包袱中包起,
放入自己懷中,說道:「你煽動叛亂,一死難免,只是今日暫且寄下,待真相大
白之後,我再親自殺你。喬峰並非一味婆婆媽媽的買好示惠之輩,既決心殺你,
諒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你去吧,解下背上布袋,自今而後,丐幫中沒了你這號
人物。」

  所謂「解下背上布袋」,便是驅逐出幫之意。丐幫弟子除了初入幫而全無職
司者之外,每人背上均有布袋,多則九袋,少則一袋,以布袋多寡而定輩份職位
之高下。全冠清聽喬峰命他解下背上布袋,眼光中陡然間露出殺氣,一轉身便搶
過一柄法刀,手腕翻處,將刀尖對準了自己胸口。江湖上幫會中人被逐出幫,實
是難以形容的奇恥大辱,較之當場處死,往往更加令人無法忍受。喬峰冷冷的瞧
著他,看他這一刀是否戳下去。全冠清穩穩持著法刀,手臂絕不顫抖,轉頭向著
喬峰。兩個相互凝視,一時之間,杏子林中更無半點聲息。全冠清忽道:「喬峰
,你好泰然自若!難道你自己真的不知?」喬峰道:「知道什麼?」

  全冠清口唇一動,終於並不說話,緩緩將法刀放還原處,再緩緩將背上布袋
一隻隻的解了下來,恭恭敬敬的放在地下。

  眼見全冠清解到第五隻布袋時,忽然馬蹄聲響,北方有馬匹急奔而來,跟著
傳來一兩聲呼哨。群丐中有人發哨相應,那乘馬越奔越快,漸漸馳近,吳長風喃
喃的道:「有什麼緊急變故?」那乘馬尚未奔到,忽然東首也有一乘馬奔來,只
是相距尚遠,蹄聲隱隱,一時還分不清馳向何方。

  片刻之間,北方那乘馬已奔到了林外,一人縱馬入林,翻身下鞍。那人寬袍
大袖,衣飾甚是華麗,他極迅速的解去外衣,露出裡面鴆衣百結的丐幫裝束。段
譽微一思索,便即明白:丐幫中人乘馬馳奔,極易引人注目,官府中人往往更會
查問干涉,但傳報緊急訊息之人必須乘馬,是以急足信使便裝成富商大賈的模樣
,但裡面仍服鴆衣,不敢忘本。

  那人走到大信分舵舵主跟前,恭恭敬敬的呈上一個小小包裹,說道:「緊急
軍事……」只說了這四個字,便喘氣不已,突然之間,他乘來的那匹馬一聲悲嘶
,滾倒在地,竟是脫力而死。那信使身子搖晃,猛地撲倒。顯而易見,這一人一
馬長途奔馳,都已精疲力竭。

  大信舵舵主認得這信使是本舵派往西夏刺探消息的弟子之一。西夏時時興兵
犯境,占土擾民,只為害不及契丹而已,丐幫掌有諜使前往西夏,刺探消息。他
見這人如此奮不顧身,所傳的訊息自然極為重要,且必異常緊急,當下竟不開拆
,捧著那小包呈給喬峰,說道:「西夏緊急軍情。信使是跟隨易大彪兄弟前赴西
夏的。」

  喬峰接過包裹,打了開來,見裡面裹著一枚蠟丸。他捏碎蠟丸,取出一個紙
團,正要展開來看,忽聽得馬蹄聲緊,東首那乘馬已奔入林來。馬頭剛在林中出
現,馬背上的乘客已飛身而下,喝道:「喬峰,蠟丸傳書,這是軍情大事,你不
能看。」

  眾人都是一驚,看那人時,只見他白鬚飄動,穿著一身補釘纍纍的鶉衣,是
個年紀極高的老丐。傳功、執法兩長老一齊站起身來,說道:「徐長老,何事大
駕光臨?」

  群丐聽得徐長老到來,都是聳然動容。這徐長地第在丐幫中輩份極高,今年
已八十七歲,前任汪幫主都尊他一聲「師伯」,丐幫之中沒一個不是他的後輩。
他退隱已久,早已不問世務。喬峰和傳功、執法等長老每年循例向他請安問好,
也只是隨便說說幫中家常而已。不料這時候他突然趕到。而且制止喬峰閱看西夏
軍情,眾人自是無不驚訝。

  喬峰立即左手一緊,握住紙團,躬身施禮,道:「徐長老安好!」跟著攤開
手掌,將紙團送到徐長老面前。

  喬峰是丐幫幫主,輩份雖比徐長老為低,但遇到幫中大事,終究是由他發號
施令,別說徐長老只不過是一位退隱前輩,便是前代的歷位幫主復生,那也是位
居其下。不料徐長老不許他觀看來自西夏國的軍情急報,他竟然毫不抗拒,眾人
眾皆愕然。

  徐長老說道:「得罪!」從喬峰手掌中取過紙團,握在左手之中,隨即目光
向群丐團團掃去,朗聲說道:「馬大元馬兄弟的遺孀馬夫人即將到來,向諸位有
所陳說,大夥兒請待她片刻如何?」群丐都眼望喬峰,瞧他有何話說。

  喬峰滿腹疑團,說道:「假若此事關連重大,大夥兒等候便是。」徐長老道
:「此事關連重大。」說了這六字,再也不說什麼,向喬峰補行參見幫主之禮,
便即坐在一旁。

  段譽心下嘀咕,又想乘機找些話題和王語嫣說說,向她低聲道:「王姑娘,
丐幫中的事情真多。咱們且避了開去呢,還是在旁瞧瞧熱鬧?」王語嫣皺眉道:
「咱們是外人,本不該參預旁人的機密大事,不過……不過……他們所爭的事情
跟我表哥有關,我想聽聽。」段譽附和道:「是啊,那位馬副幫主據說是你表哥
殺的,遺下一個無依無靠的寡婦,想必十分可憐。」王語嫣忙道:「不!不!馬
副幫主不是我表哥殺的,喬幫主不也這麼說嗎?」

  這時馬蹄聲又作,兩騎馬奔向杏林而來。丐幫在此聚會,路旁固然留下了記
號,附近更有人接同道,防敵示警。眾人只道其中一人必是馬大元的寡妻,那知
馬上乘客卻是一個老翁,一個老嫗,男的身裁矮小,而女的甚是高大,相映成趣


  喬峰站起相迎,說道:「太行山衝霄洞譚公、譚婆賢伉儷駕到,有失遠迎,
喬峰這裡謝過。」徐長老和傳功、執法等六長老一齊上前施禮。

  段譽見了這等情狀,料知這譚公、譚婆必是武林中來頭不小的人物。

  譚婆道:「喬幫主,你肩上插這幾把玩意幹什麼啊?」手臂一長,立時便將
他肩上四柄法刀拔了下來,手法快極。她這一拔刀,譚公即刻從懷中取出一隻小
盒,打一盒蓋,伸指沾些藥膏,抹在喬峰肩頭。金創藥一塗上,創口中如噴泉般
的鮮血立時便止。譚婆拔刀手法之快,固屬人所罕見,但終究是一門武功,然譚
公取盒、開蓋、沾藥、敷傷、止血,幾個動作乾淨俐落,雖然快得異常,卻人人
瞧得清清楚楚,真如變魔術一般,而金創藥止血的神效,更是不可思議,藥到血
停,絕不遲緩。

  喬峰見譚公、譚婆不問情由,便替自己拔刀治傷,雖然微嫌魯莽,卻也好生
感激,口中稱謝之際只覺肩頭由痛變癢,片刻間便疼痛大減,這金創藥的靈效,
不但從未經歷,抑且聞所未聞。

  譚婆又問:「喬幫主,世上有誰這麼大膽,竟敢用刀子傷你?」喬峰笑道:
「是我自己刺的。」譚婆奇道:「為什麼自己刺自己?活得不耐煩了嗎?」

  喬峰微笑道:「我自己刺著玩的,這肩頭皮粗肉厚,也傷不到筋骨。」

  宋奚陳吳四長老聽喬峰替自己隱瞞真相,不由得既感且愧。

  譚婆哈哈一笑,說道:「你撒什麼謊兒,我知道啦,你鬼精靈的,打聽到譚
公新得極北寒玉和玄冰蟾蜍,合成了靈驗無比的傷藥,就這麼來試他一試。」

  喬峰不可置可否,只微微一笑,心想:「這位老婆婆大是戇直。世上又有誰
這麼空閒,在自己身上戳幾刀,來試你的藥靈靈不靈。」

  只聽得蹄聲得得,一頭驢子闖進林來,驢上一人倒轉而騎,背向驢頭,臉朝
驢尾。譚婆登時笑逐顏開,叫道:「師哥,你又在玩什麼古怪花樣啦?我打你的
屁股!」

  眾人瞧那驢背上之人時,只見他縮成一團,似乎是個七、八歲的孩童模樣。
譚婆伸手一掌往他屁股上拍去。那人一骨碌翻身下地,突然間伸手撐足,變得又
高又大。眾人都是微微一驚。譚公卻臉有不豫之色,哼一聲,向他側目斜睨,說
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隨即轉頭瞧著譚婆。

  那倒騎驢子之人說是年紀很老,似乎倒也不老,說他年紀輕,卻又全然不輕
,總之是三十歲到六十歲之間,相貌說醜不醜,說俊不俊。他雙目凝視譚婆,神
色間關切無限,柔聲問道:「小娟,近來過得快活嗎?」

  這譚婆牛高馬大,白髮如銀,滿臉皺紋,居然名字叫做「小娟」,嬌嬌滴滴
,跟她形貌全不相稱,眾人聽了都覺好笑。但每個老太太都曾年輕過來,小姑娘
時叫做「小娟」,老了總不成改名叫做「老娟」?段譽正想著這件事,只聽得馬
蹄聲響,又有數匹馬馳來,這一次卻奔跑並不急驟。

  喬峰卻在打量那騎驢客,猜不透他是何等樣人物。他是譚婆的師兄,在驢背
上所露的這手縮骨功又如此高明,自是非同尋常,可是卻從來未曾聽過他的名字


  那數乘馬來到杏子林中,前面是五個青年,一色的濃眉大眼,容貌甚為相似
,年紀最大的三十餘歲,最小的二十餘歲,顯然是一母同胞的五兄弟。

  吳長風大聲道:「泰山五雄到了,好極,好極!什麼好風把你們哥兒五個一
齊都吹了來啊?」泰山五雄中的老三叫做單叔山,和吳長風甚為熟稔,搶著說道
:「吳四叔你好,你爹爹也來啦。」吳長風臉上微微變色,道:「當真,你爹爹
……」

  他做了違犯常規之事,心下正虛,聽到泰山「鐵面判官」單正突然到來,不
由得暗自慌亂。「鐵面判官」單正生平嫉惡如仇,只要知道江湖上有什麼不公道
之事,定然伸手要管。他本身武功已然甚高,除了親生的五個兒子外,又廣收門
徒,徒子徒孫共達二百餘人,「泰山單家」的名頭,在武林中誰都忌憚三分。

  跟著一騎馬馳進林中,泰山五雄一齊上前拉住馬頭,馬背上一個身穿繭綢長
袍的老者飄身而下,向喬峰拱手道:「喬幫主,單正不請自來,打擾了。」

  喬峰久聞單正之名,今日尚是初見,但見他滿臉紅光,當得起「童顏鶴髮」
四字,神情卻甚謙和,不似江湖上傳說的出手無情,當即抱拳還禮,說道:「若
知單老前輩大駕光臨,早該遠迎才是。」

  那騎驢客忽然怪聲說道:「好哇!鐵面判官到來,就該遠迎。我『鐵屁股判
官』到來,你就不該遠迎了。」

  眾人聽到「鐵屁股判官」這五個字的古怪綽號,無不哈哈大笑。王語嫣、阿
朱、阿碧三人雖覺笑之不雅,卻也不禁嫣然。泰山五雄聽這人如此說,自知他是
有心,戲侮自己父親,登時勃然變色,只是單家家教極嚴,單正既未發話,做兒
子的誰也不敢出聲。

  單正涵養甚好,一時又捉摸不定這怪人的來歷,裝作並未聽見,朗聲道:「
請馬夫人出來敘話。」

  樹林後轉出一頂小轎,兩名健漢抬著,快步如飛,來到林中一放,揭開了轎
帷,轎中緩步走出一個全身縞素的少婦。那少婦低下了頭,向喬峰盈盈拜了下去
,說道:「未亡人馬門溫氏,參見幫主。」

  喬峰還了一禮,說道:「嫂嫂,有禮!」

  馬夫人道:「先夫不幸亡故,多承幫主及眾位伯伯叔叔照料喪事,未亡人衷
心銘感。」她話聲極是清脆,聽來年紀甚輕,只是她始終眼望地下,見不到她的
容貌。

  喬峰料想馬夫人必是發見了丈夫亡故的重大線索,這才親身趕到,但幫中之
事她不先稟報幫主,卻卻尋徐長老知鐵面判官作主,其中實是大有蹊蹺,回頭向
執法長老白世鏡望去。白世鏡也正向他瞧來。兩人的目光之中都充滿了異樣神色


  喬峰先接外客,再論本幫事務,向單正道:「單老前輩,太行山衝霄洞譚氏
伉儷,不知是否素識?」單正抱拳道:「久仰譚氏伉儷的威名,幸會,幸會。」
喬峰道:「譚老爺子,這一位前輩,請你給在下引見,以免失了禮數。」

  譚公尚未答話,那騎驢客搶著說道:「我姓雙,名歪,外號叫作『鐵屁股判
官。」鐵面判官單正涵養再好,到這地步也不禁怒氣上衝,心想:「我姓單,你
就姓雙,我叫正,你就叫歪,這不是衝著我來嗎?」正待發作,譚婆卻道:「單
老爺子,你莫聽趙錢孫隨口胡謅,這人是個癲子,跟他當不得真的。」喬峰心想
:「這人名叫趙錢孫嗎?料來不會是真名。」說道:「眾位,此間並無座位,只
好隨意在地下坐了。」他見眾人分別坐定,說道:「一日之間,得能會見眾位前
輩高人,實不勝榮幸之至。不知眾位駕到,有何見教?」單正道:「喬幫主,貴
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數百年來俠名播於天下,武林中提起『丐幫』二字,誰都
十分敬重,我單某向來也是極為心儀的。」喬峰道:「不敢!」

  趙錢孫接口道:「喬幫主,貴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數百年來俠名播於天下
,武林中提起『丐幫』二字,誰都十分敬重,我雙某向來也是極為心儀的。」他
這番話和單正說的一模一樣,就是將「單某」的「單」字改成了「雙」字。

  喬峰知道武林中這些前輩高人大都有副希奇古怪的脾氣,這趙錢孫處處跟單
正挑眼,不知為了何事,自己總之雙方都不得罪就是,於是也跟著說了句:「不
敢!」

  單正微微一笑,向大兒子單伯山道:「伯山,餘下來的話,你跟喬幫主說。
旁人若要學我兒子,儘管學個十足便是。」

  眾人聽了,都不禁打個哈哈,心想這鐵面判官道貌岸然,倒也陰損得緊,趙
錢孫倘若再跟著單伯山學嘴學舌,那就變成學做他兒子了。

  不料趙錢孫說道:「伯山,餘下來的話,你跟喬幫主說。旁人若要學我兒子
,儘管學個十足便是。」這麼一來,反給他討了便宜去,認了是單伯山的父親。

  單正最小的兒子單小山火氣最猛,大聲罵道:「他媽的,這不是活得不耐煩
了嗎?」

  趙錢孫自言自語:「他媽的,這種窩囊兒子,生四個已經太多,第五個實在
不必再生,嘿嘿,也不知是不是親生的。」

  聽他這般公然挑釁,單正便是泥人也有土性兒,轉頭向趙錢孫道:「咱們在
丐幫是客,爭鬧起來,那是不給主人面子,待此間事了之後,自當再來領教閣下
的高招。伯山,你自管說罷!」

  趙錢孫又學著他道:「咱們在丐幫是客,爭鬧起來,那是不給主人面子,待
此間事了之後,自當再來領教閣下的高招。伯山,老子叫你說,你自管說罷!」

  單伯山恨不得衝上前去,拔刀猛砍他幾刀,方消心頭之恨,當下強忍怒氣,
向喬峰道:「喬幫主,貴幫之事,我父子原是不敢干預,但我爹爹說:君子愛人
以德……」說到這裡,眼光瞧向趙錢孫,看他是否又再學舌,若是照學,勢必也
要這麼說:但我爹爹說:「君子愛人以德。」那便是叫單正為『爹爹』了。

  不料趙錢孫仍然照學,說道:「喬幫主,貴幫之事,我父子原是不敢干預,
但我兒子說:『君子愛人以德。』……」他將「爹爹」兩字改成「兒子」,自是
明討單正的便宜。眾人一聽,都皺起了眉頭,覺得這趙錢孫太也過份,只怕當場
便要流血。

  單正淡淡的道:「閣下老是跟我過不去。但兄弟與閣下素不相識,實不知什
麼地方得罪了你,尚請明白示知。倘若是兄弟的不是,即行向閣下賠禮請罪便了
。」

  眾人心下暗讚單正,不愧是中原得享大名的俠義前輩。

  趙錢孫道:「你沒得罪我,可是得罪了小娟,這比得罪我更加可惡十倍。」

  單正奇道:「誰是小娟?我幾時得罪她了?」趙錢孫指著譚婆道:「這位便
是小娟。小娟是她的閨名,天下除我之外,誰也稱呼不得。」單正好氣,又好笑
,說道:「原來這是譚婆婆的閨名,在下不知,冒昧稱呼,還請恕罪。」

  趙錢孫老氣橫秋的道:「不知者不罪,初犯恕過,下次不可。」單正道:「
在下久仰太行山衝霄洞譚氏伉儷的大名,卻無緣識荊,在下自省從未在背後說人
閒言閒語,如何會得罪了譚家婆婆?」

  趙錢孫慍道:「我剛才正在問小娟:『你近來過得快活嗎?』她尚未答話,
你這五個寶貝兒子便大模大樣、橫衝直撞的來到,打斷了她的話頭,至今尚未答
我的問話。單老兄,你倒去打聽打聽,小娟是什麼人,我『趙錢孫李,周吳鄭王
』又是什麼人?難道我們說話之時,也容你隨便打斷的嗎?」

  單正聽了這番似通非通的言語,心想這人果然腦筋不大靈,說道:「兄弟有
一事不明,卻要請教。」趙錢孫道:「什麼事?我倘若高興,指點你一條明路,
也不打緊。」單正道:「多謝,多謝。閣下說譚婆的閨名,天下便只閣下一人叫
得,是也不是?」趙錢孫道:「正是。如若不信,你再叫一聲試試,瞧我『趙錢
孫老,周吳鄭王,馮陳褚衛,蔣沈韓楊』是不是跟你狠狠打上一架?」單正道:
「兄弟自然不敢叫,卻難道連譚公也叫不得嗎?」

  趙錢孫鐵青著臉,半晌不語。眾人都想,單正這一句話可將他問倒了。不料
突然之間,趙錢孫放聲大哭,涕淚橫流,傷心之極。

  這一著人人都大出意料之外,此人天不怕,地不怕,膽敢和「鐵面判官」挺
撞到底,哪想到這麼輕輕一句話,卻使得他號啕大哭,難以自休。

  單正見他哭得悲痛,倒不好意思起來,先前胸中積蓄的滿腔怒火,登時化為
烏有,反而安慰他道:「趙兄,這是兄弟的不是了……」

  趙錢孫嗚嗚咽咽的道:「我不姓趙。」單正更奇了,問道:「然則閣下貴姓
?」趙錢孫道:「我沒姓,你別問,你別問。」

  眾人猜想這趙錢孫必有一件極傷心的難言之隱,到底是什麼事,他自己不說
,旁人自也不便多問,只有讓他抽抽噎噎、悲悲切切,一股勁兒的哭之不休。

  譚婆沉著臉道:「你又發癲了,在眾位朋友之前,要臉面不要?」

  趙兇孫道:「丟下了我,去嫁了這老不死的譚公,我心中如何不悲,如何不
痛?我心也碎了,腸也斷了,這區區外表的臉皮,要來何用?」

  眾人相顧莞爾,原來說穿了毫不希奇。那自然是趙錢孫和譚婆從前有過一段
情史,後來譚婆嫁了譚公,而趙錢孫傷心得連姓名也不要了,瘋瘋癲癲的發癡。
眼看譚氏夫婦都是六十以上的年紀,怎地這趙錢孫竟然情深若斯,數十年來苦戀
不休?

  譚婆滿臉皺紋,白髮蕭蕭,誰也看不出這又高又大的老嫗,年輕時能有什麼
動人之處,竟使得趙錢孫到老不能忘情。

  譚婆神色忸怩,說道:「師哥,你盡提這些舊事幹什麼?丐幫今日有正經大
事要商量,你乖乖的聽著吧。」

  這幾句溫言相勸的軟語,趙錢孫聽了大是受用,說道:「那麼你向我笑一笑
,我就聽你的話。」譚婆還沒笑,旁觀眾人中已有十多人先行笑出聲來。

  譚婆卻渾然不覺,回眸向他一笑。趙錢孫癡癡的向她望著,這神情顯然是神
馳目眩,魂飛魄散。譚公坐在一旁,滿臉怒氣,卻又無可如何。

  這般情景段譽瞧在眼裡,心中驀地一驚:「這三人都情深如此,將世人全然
置之度外,我……我對王姑娘,將來也會落到趙錢孫這般結果嗎?不,不!這譚
婆對她師哥顯然頗有情意,而王姑娘念念不忘的,卻只是她的表哥慕容公子。比
之趙錢孫,我是大大的不如,大大的不及了。」

  喬峰心中卻想的是另一回事:「那趙錢孫果然並不姓趙。向來聽說太行山沖
霄洞譚公、譚婆,以太行嫡派絕技著稱,從這三人的話中聽來,三人似乎並非出
於同一師門。到底譚公是太行派呢?還是譚婆是太行派?倘若譚公是太行派,那
麼這趙錢孫與譚婆師兄妹,又是什麼門派?」

  只聽趙錢孫又道:「聽得姑蘇出了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慕容復,膽
大忘為,亂殺無辜。老子倒要會他一會,且看這小子有什麼本事,能還施到我『
趙錢孫李,周吳鄭王』身上?小娟,你叫我到江南,我自然是要來的。何況我…
…」

  他一番話沒說完,忽聽得一人號啕大哭,悲悲切切,嗚嗚咽咽,哭聲便和他
適才沒半點分別。眾人聽了,都是一愣,只聽那人跟著連哭帶訴:「我的好師妹
啊,老子什麼地方對不起你?為什麼你去嫁了這姓譚的糟老頭子?老子日想夜想
,牽肚掛腸,記著的就是你小娟師妹。想咱師父在世之日,待咱們二人猶如子女
一般,你不嫁老子,可對得起咱師父嗎?」

  這說話的聲音語調,和趙錢孫委實一模一樣,若不是眾人親眼見到他張口結
舌、滿臉詫異的神情,誰都以為定是出於他的親口。各人循聲望去,見這聲音發
自一個身穿淡紅衫子的少女。

  那人背轉了身子,正是阿朱。段譽和阿碧、王語嫣知道她模擬別人舉止和說
話的神技,自不為異,其餘眾人卻無不又是好奇,又是好笑,以為趙錢孫聽了之
後,必定怒發如狂。不料阿朱這番話觸動他的心事,眼見他本來已停了哭泣,這
時又眼圈兒紅了,嘴角兒扁了,淚水從眼中滾滾而下,竟和陝西省朱爾唱彼和的
對哭起來。

  單正搖了搖頭,朗聲說道:「單某雖然姓單,卻是一妻四妾,兒孫滿堂。你
這位雙歪雙兄,偏偏形單影隻,淒淒惶惶。這種事情乃是悔之當初,今日再來重
論,不免為時已晚。雙兄,咱們承丐幫徐長老與馬夫人之邀,來到江南,是來商
量閣下的婚姻大事嗎?」趙錢孫搖頭道:「不是。」單正道:「然而咱們還是來
商議丐幫的要事,才是正經。」趙錢孫勃然怒道:「什麼?丐幫的大事正經,我
和小娟的事便不正經嗎?」

  譚公聽到這裡,終於忍無可忍,說道:「阿慧,阿慧,你再不制止他發瘋發
癲,我可不能干休了。」

  眾人聽到「阿慧」兩字稱呼,均想:「原來譚婆另有芳名,那『小娟』二字
,確是趙錢孫獨家專用的。」

  譚婆頓足道:「他又不是發瘋發癲,你害得他變成這副模樣,還不心滿意足
麼?」譚公奇道:「我……我……我怎地害了他?」譚婆道:「我嫁了你這糟老
頭子,我師哥心中自然不痛快……」譚公道:「你嫁我之時,我可既不糟,又不
老。」

  譚婆怒道:「也不怕醜,難道你當年就挺英俊瀟灑嗎?」

  徐長老和單正相對搖頭,均想這三個寶貝當真為老不尊,三人都是武林中大
有身份的前輩耆宿,卻在眾人面前爭執這些陳年情史,實在好笑。

  徐長老咳嗽一聲,說道:「泰山單兄父子,太行山譚氏夫婦,以及這位兄台
,今日惠然駕臨,敝幫全幫上下均感光寵。馬夫人,你來從頭說起罷。」那馬伕
人一直垂手低頭,站在一旁,背向眾人,聽得徐長老的說話,緩緩回過身來,低
聲說道:「先夫不幸身故,小女子只有自怨命苦,更悲先夫並未遺下一男半女,
接續馬氏香煙……」她雖說得甚低,但語音清脆,一個字一個字的傳入眾人耳裡
,甚是動聽。她說到這裡,話中略帶嗚咽,微微啜泣。杏林中無數英豪,心中均
感難過。同一哭泣,趙錢孫令人好笑,阿朱令人驚奇,馬夫人卻令人心酸。

  只聽她續道:「小女子殮葬先夫之後,檢點遺物,在他收藏拳經之處,見到
一封用火漆密密封固的書信。封皮上寫道:『余若壽終正寢,此信立即焚化,拆
視者即為毀余遺體,令余九泉不安。余若死於非命,此信立即交本幫諸長老會同
拆閱,事關重大,不得有誤。』」馬夫人說到這裡,杏林中一片肅靜,當真是一
針落地也能聽見。她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我見先夫寫得鄭重,知道事關重大
,當即便要去求見幫主,呈這遺書,幸好幫主率同諸位長老,到江南為先夫報仇
來了,虧得如此,這才沒能見到此信。」

  眾人聽她語氣有異,既說「幸好」,又說「虧得」,都不自禁向喬峰瞧去。

  喬峰從今晚的種種情事之中,早察覺到有一個重大之極的圖謀在對付自己,
雖則全冠清和四長老的叛幫逆舉已然敉平,但顯然此事並未了結,此時聽馬夫人
說到這裡,反感輕鬆,神色泰然,心道:「你們有什麼陰謀,儘管使出來好了。
喬某生平不作半點虧心事,不管有何傾害誣陷,喬某何懼?」

  只聽馬夫人接著道:「我知此信涉及幫中大事,幫主和諸長老既然不在洛陽
,我生怕耽誤時機,當即赴鄭州求見徐長老,呈上書信,請他老人家作主。以後
的事情,請徐長老告知各位。」

  徐長老咳嗽幾聲,說道:「此事說來恩恩怨怨,老朽當真好生為難。」這兩
句話聲音嘶啞,頗有蒼涼之意。他慢慢從背上解下一個麻布包袱,打開包袱,取
出一隻油布招文袋,再從招文袋中抽出一封信來,說道:「這封便是馬大元的遺
書。大元的曾祖、祖父、父親,數代都是丐幫中人,不是長老,便是八袋弟子。
我眼見大元自幼長大,他的筆跡我是認得很清楚的。這信封上的字,確是大元所
寫。馬夫人將信交到我手中之時,信上的火漆仍然封固完好,無人動過。我也擔
心誤了大事,不等會同諸位長老,便即拆來看了。拆信之時,太行山鐵面判官單
兄也正在座,可作明證。」

  單正道:「不錯,其時在下正在鄭州徐老府上作客,親眼見到他拆閱這封書
信。」

  徐長老掀開信封封皮,抽了一張紙箋出來,說道:「我一看這張信箋,見信
上字跡筆致遒勁,並不是大元所寫,微感驚奇,見上款寫的是『劍髯吾兄』四字
,更是奇怪。眾位都知道,『劍髯』兩字,是本幫前任汪幫主的別號,若不是跟
他交厚相好之人,不會如此稱呼,而汪幫主逝世已久,怎麼有人寫信與他?我不
看箋上所寫何字,先看信尾署名之人,一看之下,更是詫異。當時我不禁『咦』
的一聲,說道:『原來是他!』單兄好奇心起,探頭過來一看,也奇道:『咦!
原來是他!』」單正點了點頭,示意當時自己確有此語。

  趙錢孫插口道:「單老兄,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這是人家丐幫的機密書信,
你又不是丐幫中的一袋、二袋弟子,連個沒入流的弄舵化子硬要飯的,也還挨不
上,怎可去偷窺旁人的陰私?」別瞧他一直瘋瘋癲癲的,這幾句話倒也真在情在
理。單正老臉微赭,說道:「我只瞧一瞧信尾署名,也沒瞧信中文字。」趙錢孫
道:「你偷一千兩黃金固然是賊,偷一文小錢仍然是賊,只不過錢有多少、賊有
大小之分而已。大賊是賊,小毛賊也是賊。偷看旁人的書信,便不是君子,不是
君子,便是小人。既是小人,便是卑鄙混蛋,那就該殺!」

  單正向五個兒子擺了擺手,示意不可輕舉妄動,且讓他胡說八道,一筆帳最
後總算,心下固自惱怒,卻也頗感驚異:「此人一遇上便盡找我渣子的挑眼,莫
非跟我有舊怨?江湖上沒將泰山單家放在眼中之人,倒也沒有幾個。此人到底是
誰,怎麼我全然想不起來?」

  眾人都盼徐長老將信尾署名之人的姓名說將出來,要知道到底是什麼人物,
何以令他及單正如此驚奇,卻聽趙錢孫纏夾不休,不停的搗亂,許多人都向他怒
目而視。

  譚婆忽道:「你們瞧什麼?我師哥的話半點也不錯。」

  趙錢孫聽譚婆出口相助,不由得心花怒放,說道:「你們瞧,連小娟也這麼
說,那還有什麼錯的?小娟說的話,做的事,從來不會錯的。」

  忽然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聲音說道:「是啊,小娟說的話,做的事,從來不
會錯的。她嫁了譚公,沒有嫁你,完全沒有嫁錯。」說話之人正是阿朱。她怒惱
趙錢孫出言誣蔑慕容公子,便不停的跟他作對。

  趙錢孫一聽,不由得啼笑皆非,阿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的正是慕容
氏的拿手法門:「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這時兩道感謝的親切眼光分從左右向阿朱射將過來,左邊一道來自譚公,右
邊一道來自單正。

  便在此時,人影一幌,譚婆已然欺到阿朱身前,揚起手掌,便往她右頰上拍
了下去,喝道:「我嫁不嫁錯,關你這臭丫頭什麼事?」這一下出手極快,阿朱
待要閃避,固已不及,旁人更無法救援。拍的一聲輕響過去,阿朱雪白粉嫩的面
頰上登時出現五道青紫的指印。

  趙錢孫哈哈笑道:「教訓教訓你這臭丫頭,誰教你這般多嘴多舌!」

  阿朱淚珠在眼眶之中轉動,正在欲哭未哭之間,譚公搶近身去,從懷中又取
出那隻小小白玉盒子,打開盒蓋,右手手指在盒中沾了些油膏,手臂一長,在阿
朱臉上劃了幾劃,已在她傷處薄薄的敷了一層。譚婆打她巴掌,手法已是極快,
但終究不過出掌收掌。譚公這敷藥上面,手續卻甚是繁複細緻,居然做得和譚婆
一般快捷,使阿朱不及轉念避讓,油膏已然上面。她一愕之際,只覺本來熱辣辣
、脹鼓鼓的臉頰之上,忽然間清涼舒適,同時左手中多了一件小小物事。她舉掌
一看,見是一隻晶瑩潤滑的白玉盒子,知是譚公所贈,乃是靈驗無比的治傷妙藥
,不由得破涕為笑。

  徐長老不再理會譚婆如何嘮嘮叨叨的埋怨譚公,低沉著嗓子說道:「眾位兄
弟,到底寫這封信的人是誰,我此刻不便言明。徐某在丐幫七十餘年,近三十年
來退隱山林,不再闖蕩江湖,與人無爭,不結怨仇。我在世上已為日無多,既無
子孫,又無徒弟,自問絕無半分私心。我說幾句話,眾位信是不信?」

  群丐都道:「徐長老的話,有誰不信?」

  徐長老向喬峰道:「幫主意下如何?」

  喬峰道:「喬某對徐長老素來敬重,前輩深知。」

  徐長老道:「我看了此信之後,思索良久,心下疑惑難明,唯恐有甚差錯,
當即將此信交於單兄過目。單兄和寫信之人向來交好,認得他的筆跡。此事關涉
太大,我要單兄驗明此信的真偽。」

  單正向趙錢孫瞪了一眼,意思是說:「你又有什麼話說?」趙錢孫道:「徐
長老交給你看,你當然可以看,但你第一次看,卻是偷看。好比一個人從前做賊
,後來發了財,不做賊了,但儘管他是財主,卻洗不掉從前的賊出身。」

  徐長老不理趙錢孫的打岔,說道:「單兄,請你向大夥兒說說,此信是真是
偽。」

  單正道:「在下和寫信之人多年相交,舍下並藏得有此人的書信多封,當即
和徐長老、馬夫人一同趕到舍下,檢出舊信對比,字跡固然相同,連信箋信封也
是一般,那自是真跡無疑。」

  徐長老道:「老朽多活了幾年,做事萬求仔細,何況此事牽涉本幫興衰氣運
,有關一位英雄豪傑的聲名性命,如何可以冒昧從事?」

  眾人聽他這麼說,不自禁的都瞧向喬峰,知道他所說的那一位「英雄豪傑」
,自是指喬峰而言。只是誰也不敢和他目光相觸,一見他轉頭過來,立即垂下眼
光。

  徐長老又道:「老朽得知太行山譚氏伉儷和寫信之人頗有淵源,於是去衝霄
洞向譚氏伉儷請教。譚公、譚婆將這中間的一切原委曲折,一一向在下說明,唉
,在下實是不忍明言,可憐可惜,可悲可歎!」

  這時眾人這才明白,原來徐長老邀請譚氏伉儷和單正來到丐幫,乃是前來作
證。

  徐長老又道:「譚婆說道,她有一位師兄,於此事乃是身經目擊,如請他親
口述說,最是明白不過,她這位師兄,便是趙錢孫先生了。這位先生的脾氣和別
人略有不同,等閒請他不到。總算譚婆的面子極大,片箋飛去,這位先生便應召
而到……」

  譚公突然滿面怒色,向譚婆道:「怎麼?是你去叫他來的嗎?怎地事先不跟
我說,瞞著我偷偷摸摸?」譚婆怒道:「什麼瞞著你偷偷摸摸?我寫了信,要徐
長老遣人送去,乃是光明正大之事。就是你愛喝乾醋,我怕你嘮叨哆唆,寧可不
跟你說。」譚公道:「背夫行事,不守婦道,那就不該!」

  譚婆更不打話,出手便是一掌,拍的一聲,打了丈夫一個耳光。

  譚公的武功明明遠比譚婆為高,但妻子這一掌打來,既不招架,亦不閃避,
一動也不動的挨了她一掌,跟著從懷中又取出一枚小盒,伸手沾些油膏,塗在臉
上,登時消腫退青。一個打得快,一個治得快,這麼一來,兩人心頭怒火一齊消
了。旁人瞧著,無不好笑。

  只聽得趙錢孫長歎了一聲,聲音悲切哀怨之至,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
此。唉,早知這般,悔不當初。受她打幾掌,又有何難?」語聲之中,充滿了悔
恨之意。

  譚婆幽幽的道:「從前你給我打了一掌,總是非打還不可,從來不肯相讓半
分。」

  趙錢孫呆若木雞,站在當地,怔怔的出神,追憶昔日情事,這小師妹脾氣暴
躁,愛使小性兒,動不動便出手打人,自己無緣無故的挨打,心有不甘,每每因
此而起爭吵,一場美滿姻緣,終於無法得諧。這時親眼見到譚公逆來順受、挨打
不還手的情景,方始恍然大悟,心下痛悔,悲不自勝,數十年來自怨自艾,總道
小師妹移情別戀,必有重大原因,殊不知對方只不過有一門「挨打不還手」的好
處。「唉,這時我便求她在我臉上再打幾掌,她也是不肯的了。」

  徐長老道:「趙錢孫先生,請你當眾說一句,這信中所寫之事,是否不假。


  趙錢孫喃喃自語:「我這蠢材傻瓜,為什麼當時想不到?學武功是去打敵人
、打惡人、打卑鄙小人,怎麼去用在心上人、意中人身上?打是情、罵是愛,挨
幾個耳光,又有什麼大不了?」

  眾人又是好笑,又覺他情癡可憐,丐幫面臨大事待決,他卻如此顛三倒四,
徐長老請他千里迢迢的前來分證一件大事,眼見此人癡癡迷迷,說出話來,誰也
不知到底有幾分可信。

  徐長老再問一聲:「趙錢孫先生,咱們請你來此,是請你說一說信中之事。


  趙錢孫道:「不錯,不錯。嗯,你問我信中之事,那信寫得雖短,卻是餘意
不盡,『四十年前同窗共硯,切磋拳劍,情景宛在目前,臨風遠念,想師兄兩鬃
雖霜,風采笑貌,當如昔日也。』」徐長老問他的是馬大元遺書之事,他卻背誦
起譚婆的信來。

  徐長老無法可施,向譚婆道:「譚夫人,還是你叫他說罷。」

  不料譚婆聽趙錢孫將自己平平常常的一封信背得熟極如流,不知他魂夢中翻
來覆去的已念了多少遍,心下感動,柔聲道:「師哥,你說一說當時的情景罷。


  趙錢孫道:「當時的情景,我什麼都記得清清楚楚。你梳了兩條小辮子,辮
子上紮了紅頭繩,那天師父教咱們『偷龍轉鳳』這一招……」

  譚婆緩緩搖頭,道:「師哥,不要說咱們從前的事。徐長老問你,當年在雁
門關外,亂石谷前那一場血戰,你是親身參預的,當時情形若何,你跟大夥兒說
說。」

  趙錢孫顫聲道:「雁門關外,亂石谷前……我……我……」驀地裡面色大變
,一轉身,向西南角上無人之處拔足飛奔,身法迅捷已極。

  眼見他便要沒入杏子林中,再也追他不上,眾人齊聲大叫:「喂!別走,別
走,快回來,快回來。」趙錢孫那裡理會,只有奔得更加快了。

  突然間一個聲音朗朗說道:「師兄兩鬃已霜,風采笑貌,更不如昔日也。」
趙錢孫驀地住足,回頭問道:「是誰說的?」那聲音道:「若非如此,何以見譚
公而自慚形穢,發足奔逃?」眾人向那說話之人看去,原來卻是全冠清。

  趙錢孫怒道:「誰自慚形穢了?他只不過會一門『挨打不還手』的功夫,又
有什麼勝得過我了?」

  忽得聽杏林彼處,有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能夠挨打不還手,那便是天下
第一等的功夫,豈是容易?」
第十六回 昔時因

 

                      
  眾人回過頭來,只見杏子樹後轉出一個身穿灰布衲袍的老僧,方面大耳,形
貌威嚴。

  徐長老叫道:「天台山智光大師到了,三十餘年不見,大師仍然這等清健。


  智光和尚的名頭在武林中並不響亮,丐幫中後一輩的人物都不知他的來歷。
但喬峰、六長老等卻均肅立起敬,知他當年曾發大願心,飄洋過海,遠赴海外蠻
荒,採集異種樹皮,治癒浙閩兩廣一帶無數染了瘴毒的百姓。他因此而大病兩場
,結果武功全失,但嘉惠百姓,實非淺鮮。各人紛紛走近施禮。

  智光大師向趙錢孫笑道:「武功不如對方,挨打不還手已甚為難。倘若武功
勝過對方,能挨打不還手,更是難上加難。」趙錢孫低頭沉思,若有所悟。

  徐長老道:「智光大師德澤廣初,無人不敬。但近十餘年來早已不問江湖上
事務。今日佛駕光降,實是丐幫之福。在下感激不盡。」

  智光道:「丐幫徐長老和太行山單判官聯名折柬相召,老衲怎敢不來?天台
山與無錫相距不遠,兩位信中又道,此事有關天下蒼生氣運,自當奉召。」

  喬峰心道:「原來你也是徐長老和單正邀來的。」又想:「素聞智光大師德
高望重,絕不會參與陷害我的陰謀,有他老人家到來,實是好事。」

  趙錢孫忽道:「雁門關外亂石谷前的大戰,智光和尚也是有份的,你來說吧
。」

  智光聽到「雁門關外亂石谷前」這八個字,臉上忽地閃過了一片奇異的神情
,似乎又興奮,又恐懼,又是慘不忍睹,最後則是一片慈悲和憐憫,歎道:「殺
孽太重,殺孽太重!此事言之有愧。眾位施主,亂石谷大戰已是三十年前之事,
何以今日重提?」

  徐長老道:「只因此刻本幫起了重大變故,有一封涉及此事的書信。」說著
便將那信遞了過去。

  智光將信看了一遍,從頭又看一遍,搖頭道:「冤家宜解不宜結,何必舊事
重提?依老衲之見,將此信毀去,泯滅痕跡,也就是了。」徐長老道:「本幫副
幫主慘死,若不追究,馬副幫主固然沉冤不雪,敝幫更有土崩瓦解之危。」智光
大師點頭道:「那也說得是,那也說得是。」

  他抬起頭來,但見一鉤眉月斜掛天除,冷冷的清光瀉在杏樹梢頭。

  智光向趙錢孫瞧了一眼,說道:「好,老衲從前做錯了的事,也不必隱瞞,
照實說來便是。」趙錢孫道:「咱們是為國為民,不能說是做錯了事。」智光搖
頭道:「錯便錯了,又何必自欺欺人?」轉身向著眾人,說道:「三十年前,中
原豪傑接到訊息,說契丹國有大批武士要來偷襲少林寺,想將寺中秘藏數百年的
武功圖譜,一舉奪去。」

  眾人輕聲驚噫,均想:「契丹武士的野心當真不小。」少林寺武功絕技乃中
士武術的瑰寶,契丹國和大宋累年相戰,如將少林寺的武功秘笈搶奪了去,一加
傳播,軍中人人習練,戰場之上,大宋官兵如何再是敵手?

  智光續道:「這件事當真非同小可,要是契丹此舉成功,大宋便有亡國之禍
,我黃帝子孫說不定就此滅種,盡數死於遼兵的長矛利刀之下,我們以事在緊急
,不及詳加計議,聽說這些契丹武士要道經雁門關,一面派人通知少林寺嚴加戒
備,各人立即兼程趕去,要在雁門關外迎擊,縱不能盡數將之殲滅,也要令他們
的奸謀難以得逞。」

  眾人聽到和契丹打仗,都忍不住熱血如沸,又是慄慄危懼,大宋屢世受契丹
欺凌,打一仗,敗一仗,喪師割地,軍民死於契丹刀槍之下的著實不少。

  智光大師緩緩轉過頭去,凝視著喬峰,說道:「喬幫主,倘若你得知了這項
訊息,那便如何?」

  喬峰朗聲說道:「智光大師,喬某見識淺陋,才德不足以服眾,致令幫中兄
弟見疑,說來好生慚愧。但喬某縱然無能,卻也是個有肝膽、有骨氣的男兒漢,
於這大節大義份上絕不致不明是非。我大宋受遼狗欺凌,家國之仇,誰不思報?
倘若得知了這項訊息,自當率同本幫弟兄,星夜趕去阻截。」

  他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眾人聽了,盡皆動容,均想:「男兒漢大丈夫固當
如此。」

  智光點了點頭,道:「如此說來,我們前赴雁門關外伏擊遼人之舉,以喬幫
主看來,是不錯的?」

  喬峰心下漸漸有氣:「你將我當作什麼人?這般說話,顯是將我瞧得小了。


  但神色間並不發作,說道:「諸位前輩英風俠烈,喬某敬仰得緊,恨不早生
三十年,得以追隨先賢,共赴義舉手刃胡虜。」

  智光向他深深瞧了一眼,臉上神氣大是異樣,緩緩說道:「當時大夥兒分成
數起,趕赴雁門關。我和這位仁兄,」說著向趙錢孫指了指,說道:「都是在第
一批。我們這批共是二十一人,帶頭的大哥年紀並不大,比我還小著好幾歲,可
是他武功卓絕,在武林中又地位尊崇,因此大伙推他帶頭,一齊奉他的號令行事
。這批人中丐幫汪幫主,萬勝刀王維義王老英雄,地絕劍黃山鶴雲道長,都是當
時武林中第一流的高手。那時老衲尚未出家,混跡於群雄之間,其實萬分配不上
,只不過報國殺敵,不敢後人,有一分力,就出一分力罷了。這位仁兄,當時的
武功就比老衲高得多,現今更加不必說了。」

  趙錢孫道:「不錯,那時你的武功和我已相差很大,至少差上這麼一大截。


  說著伸出雙手,豎起手掌比了一比,兩掌間相距尺許。他隨即覺得相距之數
尚不止此,於是將兩掌又自外分開,使掌心間相距到尺半模樣。

  智光續道:「過得雁門關時,已將近黃昏。我們出關行了十餘里,一路小心
戒備,突然之間,西北角上傳來馬匹奔跑之聲,聽聲音至少也有十來騎。帶頭大
哥高舉右手,大夥兒便停了下來。各人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擔優,沒一人說一句
話。歡喜的是,消息果然不假,幸好我們毫不耽擱的趕到,終於能及時攔阻。但
人人均知來襲的契丹武士定是十分厲害之輩,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既敢向中土
武學的泰山北斗少林寺挑釁,自然人人是契丹千中挑、萬中選的勇士。大宋和契
丹打仗,向來敗多勝少,今日之戰能否得勝,實在難說之極。」

  「帶頭大哥一揮手,我們二十一人便分別在山道兩旁的大石後面伏了下來。
山谷左側是個亂石嶙峋的深谷,一眼望將下去,黑黝黝的深不見底。」

  「耳聽得蹄聲越來越近,接著聽得有七、八人大聲唱歌,唱的正是遼歌,歌
聲曼長,豪壯粗野,也不知是什麼意思。我緊緊握住刀柄,掌心都是汗水,伸掌
在膝頭褲子上擦乾,不久又已濕了。帶頭大哥正伏在我身旁,他知我沉不住氣,
伸手在我肩頭輕拍兩下,向我笑了一笑,又伸左掌虛劈一招,作個殺盡胡虜的姿
式。我也向他笑了笑,心下便定得多了。」

  「遼人當先的馬匹奔到五十餘丈之外,我從大石後面望將出去,只見這些契
丹武士身上都披皮裘,有的手中拿著長矛,有的提著彎刀,有的則是彎弓搭箭,
更有人肩頭停著巨大兇猛的獵鷹,高歌而來,全沒理會前面有敵人埋伏。片刻之
間,我己見到了先頭幾個契丹武士的面貌,個個短髮濃髯,神情兇悍。眼見他們
越馳越近,我一顆心也越跳越厲害,竟似要從嘴裡跳將出來一般。」

  眾人聽到這裡,明知是三十年前之事,卻也不禁心中怦怦而跳。

  智光向喬峰道:「喬幫主,此事成敗,關連到大宋國運,中土千千萬萬百姓
的生死,而我們卻又確無制勝把握。唯一的便宜,只不過是敵在明處而我在暗裡
,你想我們該當如何才是?」

  喬峰道:「自來兵不厭詐。這等兩國交兵,不能講什麼江湖道義、武林規矩
。遼狗殺戮我大宋百姓之時,又何嘗手下容情了?依在下之見,當用暗器。暗器
之上,須喂劇毒。」

  智光伸手一拍大腿,說道:「正是。喬幫主之見,恰與我們當時所想一模一
樣。帶頭的大哥眼見遼狗馳近,一聲長嘯,眾人的暗器便紛紛射了出去,鋼鏢、
袖箭、飛刀、鐵錐……每一件都是餵了劇毒的。只聽得眾遼狗啊啊呼叫,亂成一
團,一大半都摔下馬來。」

  群丐之中,登時有人拍手喝采,歡呼起來。

  智光續道:「這時我已數得清楚,契丹武士共有一十九騎,我們用暗器料理
了十二人,餘下的已只不過七人。我們一擁而上。刀劍齊施,片刻之間,將這七
人盡數殺了,竟沒一個活口逃走。」

  丐幫中又有人歡呼。但喬峰、段譽等人卻想:「你說這些契丹武士都是千中
挑、萬中選的頭等勇士,怎地如此不濟,片刻間便都給你們殺了?」

  只聽智光歎了口氣,說道:「我們一舉而將一十九名契丹武士盡數殲滅,雖
是歡喜,可也大起疑心,覺得這些契丹人太也膿包,盡皆不堪一擊,絕非什麼好
手。難道聽到的訊息竟然不確?又難道遼人故意安排這誘敵之計,教我們上當?
沒商量得幾句,只聽得馬蹄聲音,西北角又有兩騎馬馳來。」

  「這一次我們也不再隱伏,逕自迎了上去。只見馬上是男女二人,男的身材
魁梧,相貌堂堂,服飾也比適才那一十九名武士華貴得多。那女的是個少婦,手
中抱著一個嬰兒,兩人並轡談笑而來,神態極是親暱,顯是一對少年夫妻。這兩
名契丹男女一見到我們,臉上微現詫異之色,但不久便見到那一十九名武士死在
地下,那男子立時神色十分兇猛,向我們大聲喝問,嘰哩咕嚕的契丹話說了一大
串,也不知說些什麼。」

  「山西大同府的鐵塔方大雄方三哥舉起一條鑌鐵棍,喝道:『兀那遼狗,納
下命來』!揮棍便向那契丹男子打了過去。帶頭大哥心下起疑,喝道:『方三哥
,休得魯莽,別傷他性命,抓住他問個清楚。』」「帶頭大哥這句話尚未說完,
那遼人右臂伸出,已抓住了方大雄手中的鑌鐵棍,向外一拗,喀的一聲輕響,方
大雄右臂關節已斷。那遼人提起鐵棍,從半空中擊將下來,我們大聲呼喊,眼見
已不及上前搶救,當下便有七、八人向他發射暗器。那遼人左手袍袖一拂,一股
勁風揮出,將七、八枚暗器盡數掠在一旁。眼見方大雄性命無幸,不料他鑌鐵棍
一挑,將方大雄的身子挑了起來,連人帶棍,一起摔在道旁,嘰哩咕嚕的不知又
說了些什麼。」

  「這人露了這一手功夫,我們人人震驚,均覺此人武功之高,實是罕見,顯
然先前所傳的訊息非假,只怕以後續來的好手越來越強,我們以眾欺寡,殺得一
個是一個,當下六七人一擁而上,向他攻了過去。另外四、五人則向那少婦攻擊
。」

  「不料那少婦卻全然不會武功,有人一劍便斬斷她一條手臂,她懷抱著的嬰
兒便跌下地來,跟著另一人一刀砍去了她半邊腦袋。那遼人武功雖強,但被七、
八位高手刀劍齊施的纏住了,如何分得出手來相救妻兒?起初他連接數招,只是
奪去我們兄弟的兵刃,並不傷人,待見妻子一死,眼睛登時紅了,臉上神色可怖
之極。那時候我一見到他的目光,不由得心驚膽戰,不敢上前。」

  趙錢孫道:「那也怪不得你,那也怪不得你!」本來他除了對譚婆講話之外
,說話的語調中總是帶著幾分譏嘲和漫不在乎,這兩句話卻深含沉痛和歉疚之意


  智光道:「那一場惡戰,已過去了三十年,但這三十年之中,我不知道曾幾
百次在夢中重歷其境。當時惡鬥的種種情景,無不清清楚楚的印在我心裡。那遼
人雙臂斜兜,不知用什麼擒拿手法,便奪到了我們兩位兄弟的兵刃,跟著一刺一
劈,當場殺了二人。他有時從馬背上飛縱而下,有時又躍回馬背,兔起鶻落,行
如鬼魅。不錯,他真如是個魔鬼化身,東邊一衝,殺了一人;西面這麼一轉又殺
了一人。只片刻之間,我們二十一人之中,已有九人死在他手下。」

  「這一來大夥兒都紅了眼睛,帶頭大哥、汪幫主等個個捨命上前,跟他纏頭
,可是那人武功實在太過奇特厲害,一招一式,總是從決計料想不到的方位襲來
。其時夕陽如血,雁門關外朔風呼號之中,夾雜著一聲聲英雄好漢臨死時的叫喚
,頭顱四肢,鮮血兵刃,在空中亂飛亂擲,那時候本領再強的高手也只能自保,
誰也無法去救助旁人。」

  「我見到這等情勢,心下實是嚇得厲害,然而見眾兄弟一個個慘死,不由得
熱血沸騰,鼓起勇氣,騎馬向他直衝過去。我雙手舉起大刀,向他頭頂急劈,知
道這一劈倘若不中,我的性命便也交給他了。眼見大刀刃口離他頭頂已不過尺許
,突見那遼人抓了一人,將他的腦袋湊到我刀下。我一瞥之下,見這人是江西杜
氏三雄中的老二,自是大吃一驚,百忙中硬生生的收刀。大刀急縮,喀的一聲,
劈在我坐騎頭上,那馬一聲哀嘶,跳了起來。便在此時,那遼人的一掌也已擊到
。幸好我的坐騎不遲不早,剛在這時候跳起,擋接了他這一掌,否則我筋骨齊斷
,那裡還有命在?」

  「他這一掌的力道好不雄渾,將我擊得連人帶馬,向後仰跌而出,我身子飛
了起來,落在一株大樹樹頂,架在半空。那時我已驚得渾渾噩噩,也不知自己是
死是活,身在何處。從半空中望將下來,但見圍在那遼人身周的兄弟越來越少,
只剩下了五、六人,跟著看見這位仁兄……」說著望向趙錢孫,續道:「身子一
晃,倒在血泊之中,只道他也送了性命。」

  趙錢孫搖頭道:「這種醜事雖然說來有愧,卻也不必相瞞,我不是受了傷,
乃是嚇得暈了過去。我見那遼人抓住杜二哥的兩條腿,往兩邊一撕,將他身子撕
成兩半,五臟六腑都流了出來。我突覺自己的心不跳了,眼前一黑,什麼都不知
道了。不錯,我是個膽小鬼,見到別人殺人,竟曾嚇得暈了過去。」

  智光道:「見了這遼人猶如魔鬼般的殺害眾兄弟,若說不怕,那可是欺人之
談。」他向掛在山頂天空的眉月望了一眼,又道:「那時和那遼人纏頭的,只剩
下四個人了。帶頭大哥自知無幸,終究會死在他的手下,連聲喝問:『你是誰?
你是誰?』那遼人並不答話,轉手兩個回合,再殺二人,忽起一足,踢中了汪幫
主背心上的穴道,跟著左足鴛鴦連環,又踢中了帶頭大哥肋下穴道。這人以足尖
踢人穴道,認穴之準,腳法之奇,直是匪夷所思。若不是我自知死在臨頭,而遭
殃的又是我最敬仰的二人,幾乎脫口便要喝出採來。」

  「那遼人見強敵盡殲,奔到那少婦屍首之旁,抱著她大哭起來,哭得淒切之
極。我聽了這哭聲,心下竟忍不住的難過,覺得這惡獸魔鬼一樣的遼狗,居然也
有人性,哀痛之情,似乎並不比咱們漢人來得淺了。」

  趙錢孫冷冷的道:「那又有什麼希奇?野獸的親子夫婦之情,未必就不及人
。遼人也是人,為什麼就不及漢人?」丐幫中有幾個叫了起來:「遼狗兇殘暴虐
,勝過了毒蛇猛獸,和我漢人大不相同。」趙錢孫只是冷笑,並不答話。

  智光續道:「那遼人哭了一會,抱起他兒子屍身看了一會,將嬰屍放在他母
親懷中,走到帶頭大哥身前,大聲喝罵。帶頭大哥毫不屈服,向他怒目而視,只
是苦於被點了穴道,說不出半句話來。那遼人突然間仰天長嘯,從地下拾起一柄
短刀,在山峰的石壁上劃起字來,其時天色已黑,我和他相距又遠,瞧不見他寫
些什麼。」

  趙錢孫道:「他刻劃的是契丹文字,你便瞧見了,也不識得。」

  智光道:「不錯,我便瞧見了,也不識得。那時四下裡寂靜無聲,但聽得石
壁上嗤嗤有聲,石屑落地的聲音竟也聽得見,我自是連大氣也不敢透上一口。也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聽得噹的一聲,他擲下短刀,俯身抱起他妻子和兒子的屍
身,走到崖邊,湧身便往深谷中跳了下去。」

  眾人聽得這裡,都是「啊」的一聲,誰也料想不到竟會有此變故。

  智光大師道:「眾位此刻聽來,猶覺詫異,當時我親眼瞧見,實是驚訝無比
。我本想如此武功高強之人,在遼國必定身居高位,此次來中原襲擊少林寺,他
就算不是大首領,也必是眾武士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擒住了我們的帶頭大哥
和汪幫主,將餘人殺得一乾二淨,大獲全勝,自必就此乘勝而進,萬萬想不到竟
會跳崖自盡。」

  「我先前來到這谷邊之時,曾向下引望,只見雲鎖霧封,深不見底,這一跳
將下去,他武功雖高,終究是血肉之軀,如何會有命在?我一驚之下,忍不住叫
了出來。」

  「那知奇事之中,更有奇事,便在我一聲驚呼之時,忽然間「哇哇」兩聲嬰
兒的啼哭,從亂石谷中傳了上來,跟著黑黝黝一件物事從谷中飛上,拍的一聲輕
音,正好跌在汪幫主身上。嬰兒啼哭之聲一直不止,原來跌在汪幫主身上的正是
那個嬰兒。那時我恐懼之心已去,從樹上縱下,奔到汪幫主身前看時,只見那契
丹嬰兒橫臥在他腹上,兀自啼哭。」

  「我想了一想,這才明白,原來那契丹少婦被殺,她兒子摔在地下,只是閉
住了氣,其實未死。那遼人哀痛之餘,一摸嬰兒的口鼻已無呼吸,只道妻兒俱喪
,於是抱了兩具屍體投崖自盡。那嬰兒一經震盪,醒了過來,登時啼哭出聲。那
遼人身手也真了得,不願兒子隨他活生生的葬身谷底,立即將嬰兒拋了上來,他
記得方位距離,恰好將嬰兒投在汪幫主腹上,使孩子不致受傷。他身在半空,方
始發覺兒子未死,立時遠擲,心思固轉得極快,而使力之準更不差釐毫,這樣的
機智,這樣的武功,委實可怖可畏。」

  「我眼看眾兄弟慘死,哀痛之下,提起那個契丹嬰兒,便想將他往山石上一
摔,撞死了他。正要脫手擲出,只聽得他又大聲啼哭,我向他瞧去,只見他一張
小臉脹得通紅,兩隻漆黑光亮的大眼正也在向我瞧著。我這眼若是不瞧,一把摔
死了他,那便萬事全休。但我一看到他可愛的臉龐,說什麼也下不了這毒手,心
想:『欺侮一個不滿週歲的嬰兒,那算是什麼男子漢、大丈夫?』」群丐中有人
插口道:「智光大師,遼狗殺我漢人同胞,不計其數。我親眼見到遼狗手持長矛
,將我漢人的嬰兒活生生的挑在矛頭,騎馬遊街,躍武揚威。他們剎得,咱們為
什麼殺不得?」

  智光大師歎道:「話是不錯,但常言道,側隱之心,人皆有之。這一日我見
到這許多人慘死,實不能再下手殺這嬰兒。你們說我做錯了也好,說我心腸太軟
也好,我終究留下了這嬰兒的性命。」

  「跟著我便想去解開帶頭大哥和汪幫主的穴道。一來我本事低微,而那契丹
人的踢穴功夫又太特異,我抓拿打拍,按捏敲摩,推血過宮,鬆筋揉肌,只忙得
全身大汗,什麼手法都用遍了,帶頭大哥和汪幫主始終不能動彈,也不能張口說
話。我無法可施,生怕契丹人後援再到,於是牽過三匹馬來,將帶頭大哥和汪幫
主分別抱上馬背。我自己乘坐一匹,抱了那契丹嬰兒,牽了兩匹馬,連夜回進雁
門關,找尋跌打傷科醫生療治解穴,卻也解救不得。幸好到第二日晚間,滿得十
二個時辰,兩位被封的穴道自行解開了。」

  「帶頭大哥和汪幫主記掛著契丹武士襲擊少林寺之事,穴道一解,立即又趕
出雁門關察看。但見遍地血肉屍骸,仍和昨日傍晚我離去時一模一樣。我探頭到
亂石谷向下張望,也瞧不見什麼端倪。當下我們三人將殉難眾兄弟的屍骸埋葬了
,查點人數,卻見只有一十七具。本來殉難的共有一十八人,怎麼會少了一具呢
?」他說到此處,眼光向趙錢孫望去。

  趙錢孫苦笑道:「其中一具屍骸活了轉來,自行走了,至今行屍走肉,那便
是我『趙錢孫李,周吳鄭王』。」

  智光道:「但那時咱三人也不以為異,心想混戰之中,這位仁兄掉入了亂石
谷內,那也甚是平常。我們埋葬了殉難的諸兄弟後,餘憤未洩,將一眾契丹人的
屍體得起來都投入了亂石谷中。「帶頭大哥忽向汪幫主道:『劍通兄,那契丹人
若要殺了咱們二人,當真易如反掌,何以只踢了咱們穴道,卻留下了性命?』汪
幫主道:『這件事我也苦思不明。咱二人是領頭的,殺了他的妻兒,按理說,他
自當趕盡殺絕才是』」。三人商量不出結果。帶頭大哥道:『他刻在石壁上的文
字,或許含有什麼深意。』若於我們三人都不識契丹文字,帶頭大哥舀些溪水來
,化開了地下凝血,塗在石壁之上,然後撕下白袍衣襟,將石壁的文字拓了下來
。那些契丹文字深入石中,幾及兩寸,他以一柄短刀隨意刻劃而成,單是這份手
勁,我看便已獨步天下,無人能及。三人只瞧得暗暗驚詫,追思前一日的情景,
兀自心有餘悸。回到關內,汪幫主找到了一個牛馬販子,那人常往遼國上京販馬
,識得契丹文字,將那白布拓片給他一看。他用漢文譯了出來,寫在紙上。」

  他說到這裡,抬頭向天,長歎了一聲,續道:「我們三人看了那販子的譯文
後,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實是難以相信。但那契丹人其時已決意自盡,又何必
故意撒謊?我們另行又去找了一個通契丹文之人,叫他將拓片的語句口譯一遍,
意思仍是一樣。唉,倘若真相確是如此,不但殉難的十七名兄弟死得冤枉,這些
契丹人也是無辜受累,而這對契丹人夫婦,我們更是萬分的對他們不起了。」

  眾人急於想知道石壁上的文字是什麼意思,卻聽他遲遲不說,有些性子急燥
之人便問:「那些字說些什麼?」「為什麼對他們不起?」「那對契丹夫婦為什
麼死得冤枉?」

  智光道:「眾位朋友,非是我有意賣關子,不肯吐露這契丹文字的意義。倘
若壁上文字確是實情,那麼帶頭大哥、汪幫主和我的所作所為,確是大錯特錯,
委實地無顏對人。我智光在武林中只是個無名小卒,做錯了事,不算什麼,但帶
頭大哥和汪幫主是何等的身份地位?何況汪幫主已然逝世,我可不能胡亂損及他
二位的聲名,請恕我不能明言。」

  丐幫前任幫主汪劍通威名素重,於喬峰、諸長老、諸弟子皆深有恩義,群丐
雖好奇心甚盛,但聽這事有損汪幫主的聲名,誰都不敢相詢了。

  智光繼續說:「我們三人計議一番,都不願相信當真如此,卻又不能不信。
當下決定暫行寄下這契丹嬰兒的性命,先行趕到少林寺去察看動靜,要是契丹武
士果然大舉來襲,再殺這嬰兒不遲。一路上馬不停蹄,連日連夜的趕路,到得少
林寺中,只見各路英雄前來赴援的已到得不少。此事關涉我神州千千萬萬百姓的
生死安危,只要有人得到訊息,誰都要來出一分力氣。」

  智光的目光自左至右向眾人臉上緩緩掃過,說道:「那次少林寺中聚會,這
裡年紀較長的英雄頗有參予,經過的詳情,我也不必細說了。大家謹慎防備,嚴
密守衛,各路來援的英雄越到越多。然而從九月重陽前後起,直到臘月,三個多
月之中,竟沒半點警耗,待想找那報訊之人來詳加詢問,卻再也找他不到了。我
們這才料定訊息是假,大夥兒是受人之愚。雁門關外這一戰,雙方都死了不少人
,真當死得冤枉。」

  「但過不多久,契丹鐵騎入侵,攻打河北諸路軍州,大夥兒於契丹武士是否
要來偷襲少林寺一節,也就不怎麼放在心上。他們來襲也好,不來襲也好,總而
言之,契丹人是我大宋的死敵。」

  「帶頭大哥、汪幫主,和我三人因對雁門關外之事心中有愧,除了向少林寺
方丈說明經過、又向死難諸兄弟的家人報知噩耗之外,並沒向旁人提起,那契丹
嬰孩也就寄養在少室山下的農家,事過之後,如何處置這個嬰兒,倒是頗為棘手
。我們對不起他的父母,自不能再傷他性命。但說要將他撫養長大,契丹人是我
們死仇,我們三人心中都想到了『養虎貽患』四字。後來帶頭大哥拿了一百兩銀
子,交給那農家,請他們養育這嬰兒,要那農人夫婦自認是這契丹嬰兒的父母,
那嬰兒長成之後,也絕不可讓他得知領養之事。那對農家夫婦本無子息,歡天喜
地的答應了。他們絲毫不知這嬰兒是契丹骨血,我們將孩子帶去少室山之前,早
在路上給他換過了漢兒的衣衫。大宋百姓恨契丹人入骨,如見孩子穿著契丹裝束
,定會加害於他……」

  喬峰聽到這裡,心中已猜到了八、九分,顫聲問道:「智光大師,那……那
少室山下的農人,他,他,他姓什麼?」

  智光道:「你既已猜到,我也不必隱瞞。那農人姓喬,名字叫作三槐。」

  喬峰大聲叫道:「不,不!你胡說八道,捏造這麼一篇鬼話來誣陷我。我是
堂堂漢人,如何是契丹胡虜?我……我……三槐公是我親生的爹爹,你再瞎說…
…」

  突然間雙臂一分,搶到智光身前,左手一把抓住了他胸口。

  單正和徐長老同叫:「不可!」上前搶人。

  喬峰身手快極,帶著智光的身軀,一幌閃開。

  單正的兒子單仲山、單叔山、單季山三人齊向他身後撲去。喬峰右手抓起單
叔山遠遠摔出,跟著又抓起單仲山摔出,第三次抓起單季山往地下一擲,伸足踏
住了他頭顱。

  「單氏五虎」在山東一帶威名頗盛,五兄弟成名已久,並非初出茅廬的後輩
,但喬峰左手抓著智光,右手連抓連擲,將單家這三條大漢如稻草人一般拋擲自
如,教對方竟沒半分抗拒餘地。旁觀眾人都瞧得呆了。

  單正和單伯山、單小山三人骨肉關心,都待撲上救援,卻見他踏住了單季山
的腦袋,料知他功力厲害,只須稍加些勁,單季山的頭顱非給踩得稀爛不可,三
人只跨出幾步,便都停步。單正叫道:「喬幫主,有話好說,千萬不可動蠻。我
單家與你無冤無仇,請你放了我孩兒。」鐵面判官說到這樣的話,等如是向喬峰
苦苦哀求了。

  徐長老也道:「喬幫主,智光大師江湖上人人敬仰,你不得傷害他性命。」

  喬峰熱血上湧,大聲道:「不錯,我喬峰和你單家無冤無仇,智光大師的為
人,我也素所敬仰。你們……你們……要除去我幫主之位,那也罷了,我拱手讓
人便是,何以編造了這番言詞出來,誣蔑於我?我……我喬某到底做了什麼壞事
,你們如此苦苦逼我?」

  他最後這幾句聲音也嘶啞了,眾人聽著,不禁都生出同情之意。

  但聽得智光大師身上的骨骼格格輕響,均知他性命已在呼吸之間,生死之差
,只繫於喬峰的一念。除此之外,便是風拂樹梢,蟲鳴草際,人人呼吸喘息,誰
都不敢作聲。

  過得良久,趙錢孫突然嘿嘿冷笑,說道:「可笑啊可笑!漢人未必高人一等
,契丹人也未必便豬狗不如!明明是契丹,卻硬要冒充漢人,那有什麼滋味?連
自己的親生父母也不肯認,枉自稱什麼男子漢、大丈夫?」

  喬峰睜大了眼睛,狠狠的凝視著他,問道:「你也說我是契丹人嗎?」

  趙錢孫道:「我不知道。只不過那日雁門關外一戰,那個契丹武士的容貌身
材,卻跟你一模一樣。這一架打將下來,只嚇得我趙錢孫魂飛魄散,心膽俱裂,
那對頭人的相貌,便再隔一百年我也不會忘記。智光大師抱著那契丹嬰兒,也是
我親眼聽見。我趙錢孫行屍走肉,世上除了小娟一人,更無掛懷之人,更無掛懷
之事。你做不做丐幫幫主,關我屁事?我幹麼要來誣陷於你?我自認當年曾參予
殺害你的父母,又有什麼好處?喬幫主,我趙錢孫的武功跟你可差得遠了,要是
我不想活了,難道連自殺也不會嗎?」

  喬峰將智光大師緩緩放下,右足足尖一挑,將單季山一個龐大的身軀輕輕踢
了出去,拍的一聲,落在地下。單季山一彈便即站起,並未絲毫受傷。

  喬峰眼望智光,但見他容色坦然,殊無半分作偽和狡獪的神態,問道:「後
來怎樣?」

  智光道:「後來你自己知道了。你長到七歲之時,在少室山中采栗,遇到野
狼。有一位少林寺的僧人將你救了下來,殺死惡狼,給你治傷,自後每天便來傳
你武功,是也不是?」

  喬峰道:「是!原來這件事你也知道。」那少林僧玄苦大師傳他武功之時,
叫他決計不可向任何人說起,是以江湖上只知他是丐幫汪幫主的嫡傳弟子,誰也
不知他和少林寺實有極深的淵源。

  智光道:「這位少林僧,乃是受了我們帶頭大哥的重托,請他從小教誨你,
使你不致走入岐途。為了此事,我和帶頭大哥、汪幫主三人曾起過一場爭執。我
說由你平平穩穩務農為主,不要學,再捲入江湖恩仇之中。帶頭大哥卻說我們對
不起你父母,須當將你培養成為一位英雄人物。」

  喬峰道:「你們……你們到底怎樣對不起他?漢人和契丹相斬相殺,有什麼
對得起、對不起之可言?」

  智光漢道:「雁門關外石壁上的遺文,至今未泯,將來你自己去看吧。帶頭
大哥既是這個主意,汪幫主也偏著他多些,我自是拗不過他們。到得十六歲上,
遇上了汪幫主,他收你作了徒兒,此後有許許多多的機緣遇合,你自己天姿卓絕
,奮力上進,固然非常人之所能及,但若非帶頭大哥和汪幫主處處眷顧,只怕也
不是這般容易吧?」

  喬峰低頭沉思,自己這一生遇上什麼危難,總是逢兇化吉,從來不吃什麼大
虧,而許多良機又往往自行送上門來,不求自得,從前只道自己福星高照,一生
幸運,此刻聽了智光之言:心想莫非當真由於什麼有力人物暗中扶持,而自己竟
全然不覺?他心中一片茫然:「倘智光之話不假,那麼我是契丹人而不是漢人了
,汪幫主不是我的恩師,而是我的殺父仇人。暗中助我的那個英雄,也非真是好
心助我,只不過內疚於心,想設法贖罪而已。不!不!契丹人兇殘暴虐,是我漢
人的死敵,我怎麼能做契丹人?」

  只聽智光續道:「汪幫主初時對你還十分提防,但後來見你學武進境既快,
為人慷慨豪俠,待人仁厚,對他恭謹尊崇,行事又處處合他心意,漸漸的真心喜
歡了你。再後來你立功愈多,威名越大,丐幫上上下下一齊歸心,便是幫外之人
,也知丐幫將來的幫主非你莫屬。但汪幫主始終拿不定主意,便由於你是契丹人
之故,他試你三大難題,你一一辦到,但仍要到你立了七大功勞之後,他才以打
狗棒相授。那一年泰山大會,你連創丐幫強敵九人,使丐幫威震天下,那時他更
無猶豫的餘地,方立你為丐幫幫主。以老衲所知,丐幫數百年來,從無第二個幫
主之位,如你這般得來艱難。」

  喬峰低頭道:「我只道恩師汪幫主是有意鍛煉於我,使我多歷艱辛,以便擔
當大任,卻原來……卻原來……」到了這時,心中已有七、八成信了。

  智光道:「我之所知,至此為止。你出任丐幫幫主之後,我聽得江湖傳言,
都說你行俠仗義,造福於民,處事公允,將丐幫整頓得好生興旺,我私下自是代
你喜歡。又聽說你數度壞了契丹人的奸謀,殺過好幾個契丹的英雄人物,那麼我
們先前『養虎貽患』的顧忌,便成了杞人之憂。這件事原可永不提起,卻不知何
人去抖了出來?這於丐幫與喬幫主自身,都不見得有什麼好處。」說著長長歎了
口氣,臉上大有悲憫之色。

  徐長老道:「多謝智光大師回述舊事,使大伙有如身歷其境。這一封書信…
…」他揚了揚手中那信,續道:「是那位帶頭大俠寫給汪幫主的,書中極力勸阻
汪幫主,不可將幫主大位傳於喬幫主。喬幫主,你不妨自己過一過目。」

  說著便將書信遞將過去。

  智光道:「先讓我瞧瞧,是否真是原信。」說著將信接在手中,看了一遍,
說道:「不錯,果然是帶頭大哥的手跡。」說著左手手指微一用勁,將信尾名撕
了下來,放入口中舌頭一卷,已吞入肚中。智光撕信之時,先向火堆走了幾步,
與喬峰離遠了些,再將信箋湊到眼邊,似因光亮不足,瞧不清楚,再這麼撕信入
口,信箋和嘴唇之間相距不過寸許,喬峰萬萬料不到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僧竟會使
這狡獪技倆,一聲怒吼,左掌拍出,凌空拍中了他穴道,右手立時將信搶過,但
終於慢了一步,信尾的署名已被他吞入了咽喉。喬峰又是一掌,拍開了他穴道,
怒道:「你……你幹什麼?」智光微微一笑,說道:「喬幫主,你既知道了自己
身世,想來定要報你殺父之仇。汪幫主已然逝世,那不用說了。這位帶頭大哥的
姓名,老衲卻不願讓你知道。老衲當年曾參預伏擊令尊令堂,一切罪孽,老衲甘
願一身承擔,要殺要剮,你儘管下手便是。」

  喬峰見他垂眉低目,容色慈悲莊嚴,心下雖是悲憤,卻也不由得肅然起敬,
說道:「是真是假,此刻我尚未明白。便要殺你,也不忙在一時。」

  說著向趙錢孫橫了一眼。趙錢孫聳了聳肩頭,似乎漫不在乎,說道:「不錯
,我也在內,這帳要算我一要殺要剮,隨時動手便了。」譚公大聲道:「喬幫主
,凡事三思,可不要胡亂行事才好。若是惹起了胡漢之爭,中原豪傑人人與你為
敵。」趙錢孫雖是他的情敵,他這時卻出口相助。

  喬峰冷笑一聲,心亂如麻,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就著火光看那信時,只見信
上寫道:「劍髯吾兄:數夕長談,吾兄傳位之意始終不改。然余連日詳思,仍期
期以為不可。喬君才藝超卓,立功甚偉,為人肝膽血性,不僅為貴幫中矯矯不群
之人物,即遍視神州武林同道,亦鮮有能及以。此才具而繼承吾兄之位,他日丐
幫聲威愈張,自意料中事耳。」喬峰讀到此處,覺得這位前輩對自己極是推許,
心下好生感激,繼續讀下去:「然當日雁門關外血戰,驚心動魄之狀,余無日不
索於懷。此子非我族類,其父其母,死於我二人之手。他日此子不知其出身來歷
則已,否則不但丐幫將滅於其手,中原武林亦將遭逢莫大浩劫。當世才略武功能
及此子者,實寥寥也。貴幫幫內大事,原非外人所能置喙,唯爾我交情非同尋常
,此事復牽連過巨,祈三思之。」下面的署名,已被智光撕去了。

  徐長老見喬峰讀完此信後呆立不語,當下又遞過一張信箋來,說道:「這是
汪幫主的手書,你當認得出他的筆跡。」喬峰接了過來,只見那張信箋上寫道:
「字諭丐幫馬副幫主、傳功長老、執法長老、暨諸長老:喬峰若有親遼叛漢、助
契丹而厭大宋之舉者,全幫即行合力擊殺,不得有誤。下毒行刺,均無不可,下
手者有功無罪。汪劍通親筆。」下面注的日子是「大宋元豐六年五月初七日」。
喬峰記得分明,那正是自己接任丐幫幫主之日。喬峰認得清清楚楚,這幾行字確
是恩師汪劍通的親筆,這麼一來,於自己的身世那裡更有什麼懷疑,但想恩師一
直待己有如慈父,教誨固嚴,愛己亦切,哪知道便在自己接任丐幫幫主之日,卻
暗中寫下了這通遺令。他心中一陣酸痛,眼淚便奪眶而出,淚水一點點的滴在汪
幫主那張手諭之上。

  徐長老緩緩說道:「喬幫主休怪我們無禮。汪幫主這通手諭,原隻馬副幫主
一人知曉,他嚴加收藏,從來不曾對誰說起。這幾年來幫主行事光明磊落,絕無
絲毫通遼叛宋、助契丹而厭漢人的情事,汪幫主的遺令自是決計用不著。直到馬
副幫主突遭橫死,馬夫人才尋到了這通遺令。本來嘛,大家疑心馬副幫主是姑蘇
慕容公子所害,倘若幫主能為大元兄弟報了此仇,幫主的身世來歷,原無揭破必
要。老朽思之再三,為大局著想,本想毀了這封書信和汪幫主的遺令,可是……
可是……」他說到這裡,眼光向馬夫人瞧去,說道:「一來馬夫人痛切夫仇,不
能讓大元兄弟冤沉海底,死不瞑目。二來喬幫主袒護胡人,所作所為,實已危及
本幫……」喬峰道:「我袒護胡人,此事從何說起?」徐長老道:「『慕容』兩
字,便是胡姓。慕容氏是鮮卑後裔,與契丹一般,同為胡虜夷狄。」喬峰道:「
嗯,原來如此,我倒不知。」徐長老道:「三則,幫主是契丹人一節,幫中知者
已眾,變亂已生,隱瞞也自無益。」

  喬峰仰天噓了一口長氣,在心中悶了半天的疑團,此時方始揭破,向全冠清
道:「全冠清,你知道我是契丹後裔,是以反我,是也不是?」全冠清道:「不
錯。」喬峰又問:「宋奚陳吳四大長老聽信你言而欲殺我,也是為此?」

  全冠清道:「不錯。只是他們將信將疑,拿不定主意,事到臨頭,又生畏縮
。」喬峰道:「我的身世端倪,你從何處得知?」全冠清道:「此事牽連旁人,
恕在下難以奉告。須知紙包不住火,任你再隱秘之事,終究會天下知聞。執法長
老便早已知道。」

  霎時之間,喬峰腦海中思潮如湧,一時想:「他們心生嫉妒,捏造了種種謊
言,誣陷於我。喬峰縱然勢孤力單,亦當奮戰到底,不能屈服。」隨即又想:「
恩師的手諭,明明千真萬確。智光大師德高望重,於我無恩無怨,又何必來設此
鬼計?徐長老是我幫元老重臣,豈能有傾覆本幫之意?鐵面判官單正、譚公、譚
婆等俱是武林中大有名望的前輩,這趙錢孫雖然瘋瘋顛顛,卻也不是泛泛之輩。
眾口一辭的都如此說,那裡還有假的?」

  群丐聽了智光、徐長老等人的言語,心情也十分混亂。有些人先前已然聽說
他是契丹後裔,便始終將信將疑,旁的人則是此刻方知。眼見證據確鑿,連喬峰
自己似乎也已信了。喬峰素來於屬下極有恩義,才德武功,人人欽佩,那料到他
竟是契丹的子孫。遼國和大宋的仇恨糾結極深,丐幫弟子死於遼人之手的,歷年
來不計其數,由一個契丹人來做丐幫幫主,真是不可思議之事。但說要將他逐出
丐幫,卻是誰也說不出口。一時杏林中一片靜寂,唯聞各人沉重的呼吸之聲。

  突然之間,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響了起來:「各位伯伯叔叔,先夫不幸亡故
,到底是何人下的毒手,此時自是難加斷言。但想先夫平生誠穩篤實,拙於言詞
,江湖上並無仇家,妾身實在想不出,為何有人要取他性命。然而常言道得好:
『慢藏誨盜』,是不是因為先夫手中握有什麼重要物事,別人想得之而甘心?別
人是不是怕他洩漏機密,壞了大事,因而要殺他滅口?」說這話的,正是馬大元
的遺孀馬夫人。這幾句話的用意再也明白不過,直指殺害馬大元的兇手便是喬峰
,而其行兇的主旨,在於掩沒他是契丹人的證據。

  喬峰緩緩轉頭,瞧著這個全身縞素,嬌怯怯、俏生生、小巧玲瓏的女子,說
道:「你疑心是我害死了馬副幫主?」

  馬夫人一直背轉身子,雙眼向地,這時突然抬起頭來,瞧向喬峰。但見她一
對眸子晶亮如寶石,黑夜中發出閃閃光采,喬峰微微一凜,聽她說道:「妾身是
無知無識的女流之輩,出外拋頭露面,已是不該,何敢亂加罪名於人?只是先夫
死得冤枉,哀懇眾位伯伯叔叔念著故舊之情,查明真相,替先夫報仇雪恨。」說
著盈盈拜倒,竟對喬峰磕起頭來。

  她沒一句說喬峰是兇手,但每一句話都是指向他的頭上。喬峰眼見她向自己
跪拜,心下恚怒,卻又不便發作,只得跪倒還禮,道:「嫂子請起。」

  杏林左首忽有一個少女的聲音說道:「馬夫人,我心中有一個疑團,能不能
請問你一句話?」眾人向聲音來處瞧去,見是個穿淡紅衫子的少女,正是阿朱。

  馬夫人問道:「姑娘有什麼話要查問我?」阿朱道:「查問是不敢。我聽夫
人言道,馬前輩這封遺書,乃是用火漆密密固封,而徐長老開拆之時,漆印仍屬
完好。那麼在徐長老開拆之前,誰也沒看過信中的內文了?」馬夫人道:「不錯
。」阿朱道:「然則那位帶頭大俠的書信和汪幫主的遺令,除了馬前輩之外,本
來誰都不知。慢藏誨盜、殺人滅口的話,便說不上。」

  眾人聽了,均覺此言甚是有理。

  馬夫人道:「姑娘是誰?卻來干預我幫中的大事?」阿朱道:「貴幫大事,
我一個小小女子,豈敢干預?只是你們要誣陷我們公子爺,我非據理分辨不可。
」馬夫人又問:「姑娘的公子爺是誰?是喬峰主嗎?」阿朱搖頭微笑,道:「不
是。是慕容公子。」

  馬夫人道:「嗯,原來如此。」她不再理會阿朱,轉頭向執法長老道:「白
長老,本幫幫規如山,若是長老犯了幫規,那便如何?」執法長老白世鏡面上肌
肉微微一動,凜然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馬夫人道:「若是比你白長老
品位更高之人呢?」白世鏡知她意中所指,不自禁的向喬峰瞧了一眼,說道:「
本幫幫規乃祖宗所定,不分輩份尊卑,品位高低,須當一體凜遵。同功同賞,同
罪同罰。」

  馬夫人道:「那位姑娘疑心得甚是,初時我也是一般的想法。但在我接到先
夫噩耗之前的一日晚間,忽然有人摸到我家中偷盜。」

  眾人都是一驚。有人問道:「偷盜?偷去了什麼?傷人沒有?」

  馬夫人道:「並沒傷人。賊子用了下三濫的薰香,將我及兩名婢僕薰倒了,
翻箱倒篋的大搜一輪,偷去了十來兩銀子。次日我便接到先夫不幸遭難的噩耗,
那裡還有心思去理會賊子盜銀之事?幸好先地人將這封遺書藏在極隱秘之處,才
沒給賊子搜去毀滅。」

  這幾句話再也明白不過,顯是指證喬峰自己或是派人趙馬大元家中盜書,他
既去盜書,自是早知遺書中的內容,殺人滅口一節。可說是昭然若揭。至於他何
以會知遺書內容,則或許是那位帶頭大俠、汪幫主、馬副幫主無意中洩漏的,那
也不是奇事。

  阿朱一心要為慕容復洗脫,不願喬峰牽連在內,說道:「小毛賊來偷盜十幾
兩銀子,那也事屬尋常,只不過時機巧合而已。」

  馬夫人道:「姑娘之言甚是,初時我也這麼想。但後來在那小賊進屋出屋的
窗口牆腳之下,拾到了一件物事,原來是那小毛賊匆忙來去之際掉下的。我一見
那件物事,心下驚惶,方知這件事非同小可。」

  宋長老道:「那是什麼物事?為什麼非同小可?」馬夫人緩緩從背後包袱中
取出一條八、九寸長的物事,遞向徐長老,說道:「請眾位伯伯叔叔作主。」待
徐長老接過那物事,她撲倒在地,大放悲聲。

  眾人向徐長老看去,只見他將那物事展了開來,原來是一柄折扇。徐長老沉
著聲音,念著扇臉上的一首詩道:「朔雪飄飄開雁門,平沙歷亂卷蓬根;功名恥
計擒生數,直斬樓蘭報國恩。」

  喬峰一聽到這首詩,當真是一驚非同小可,凝目瞧扇時,見扇面反面繪著一
幅壯士出塞殺敵圖。這把扇子是自己之物,那首詩是恩師汪劍通所書,而這幅圖
畫,便是出於徐長老手筆,筆法雖不甚精,但一股俠烈之氣,卻隨著圖中朔風大
雪而更顯得慷慨豪邁。這把扇子是他二十五歲生日那天恩師所贈,他向來珍視,
妥為收藏,怎麼會失落在馬大元家中?何況他生性灑脫,身上絕不攜帶折扇之類
的物事。

  徐長老翻過扇子,看了看那幅圖畫,正是自己親手所繪,歎了口長氣,喃喃
的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汪幫主啊汪幫主,你這件事可大大的做錯了。」

  喬峰乍聞自己身世,竟是契丹子裔,心中本來百感交集,近十年來,他每日
裡便是計謀如何破滅遼國,多殺契丹胡虜,突然間驚悉此事,縱然他一生經歷過
不少大風大浪,也禁不住手足無措。然而待得馬夫人口口聲聲指責他陰謀害死馬
大元,自己的折扇又再出現,他心中反而平定,霎時之間,腦海中轉過了幾個念
頭:「有人盜我折扇,嫁禍於我,這等事可難不倒喬峰。」向徐長老道:「徐長
老,這柄折扇是我的。」

  丐幫中輩份較高、品位較尊之人,聽得徐長老念那詩句,已知是喬峰之物,
其餘幫眾卻不知道,待聽得喬峰自認,又都是一驚。

  徐長老心中也是感觸甚深,喃喃說道:「汪幫主總算將我當我心腹,可是密
留遺令這件大事,卻不讓我知曉。」

  馬夫人站起身來,說道:「徐長老,汪幫主不跟你說,是為你好。」徐長老
不解,問道:「什麼?」馬夫人淒然道:「丐幫中只大元知道此事,便慘遭不幸
,你……你……若是事先得知,未必能逃過此劫。」

  喬峰朗聲道:「各位更有什麼話說?」他眼光從馬夫人看到徐長老,看到白
世鏡,看到傳功長老,一個個望將過去。眾人均默然無語。

  喬峰等了一會,見無人作聲,說道:「喬某身世來歷,慚愧得緊,我自己未
能確知。但既有這許多前輩指證,喬某須當盡力查明真相。這丐幫幫主的職份,
自當退位讓賢。」說著伸手到右褲腳外側的一隻長袋之中,抽了一條晶瑩碧綠的
竹仗出來,正是丐幫幫主的信和的打狗棒,雙手持了,高高舉起,說道:「此棒
承汪幫主相授,喬某執掌丐幫,雖無建樹,差幸亦無大過。今日退位,那一位英
賢願意肩負此職,請來領受此棒。」

  丐幫歷代相傳的規矩,新幫主就任,例須由原來幫主以打狗棒相授,在授棒
之前,先傳授打狗棒法。就算舊幫主突然逝世,但繼承之人早已預立,打狗棒法
亦已傳授,因此幫主之位向來並無紛爭。喬峰方當英年,預計總要二十年後,方
在幫中選擇少年英俠,傳授打狗棒法。這時群丐見他手持竹仗,氣概軒昂的當眾
站立,有誰敢出來承受此棒?

  喬峰連問三聲,丐幫中始終無人答話。喬峰說道:「喬峰身世未明,這幫主
一職,無論如何是不敢擔任了。徐長老、傳功、執法兩位長老,本幫鎮幫之寶的
打狗棒,請你三位連同保管。日後定了幫主,由你三位一同轉授不遲。」

  徐長老道:「那也說得是。打狗棒法的事,只好將來再說了。」上前便欲去
接竹棒。

  宋長老忽然大聲喝道:「且慢!」徐長老愕然停步,道:「宋兄弟有何話說
?」宋長老道:「我瞧喬幫主不是契丹人。」徐長老道:「何以見得?」宋長老
道:「我瞧他不像。」徐長老道:「怎麼不像?」宋長老道:「契丹人窮兇極惡
,殘暴狠毒。喬幫主卻是大仁大義的英雄好漢。適才我們反他,他卻甘願為我們
受刀流血,赦了我們背叛的大罪。契丹人哪會如此?」

  徐長老道:「他自幼受少林高僧與汪幫主養育教誨,已改了契丹人的兇殘習
性。」

  宋長老道:「既然性子改了,那便不是壞人,再做我們幫主,有什麼不妥我
瞧本幫之中,再也沒哪一個能及得上他英雄了得。別人要當幫主,只怕我姓宋的
不服。」

  群丐中與宋長老存一般心思的,實是大有人在。喬峰恩德素在眾心,單憑幾
個人的口述和字據,便免去他幫主之位,許多向來忠於他的幫眾便大為不服。宋
長老領頭說出了心中之意,群丐中登時便有數十人呼叫起來:「有人陰謀陷害喬
幫主,咱們不能輕信人言。」「幾十年前的舊事,單憑你們幾個人胡說八道,誰
知是真是假?」「幫主大位,不能如此輕易更換!」「我一心一意跟隨喬幫主!
要硬換幫主便殺了我頭,我也不服。」

  奚長老大聲道:「誰願跟隨喬幫主的,隨我站到這邊。」他左手拉著宋長老
,右手拉了吳長老,走到了東首。跟著大仁分舵、大信分舵、大義分舵的三個舵
主也走到了東首。三分舵的舵主一站過去,他們屬下的群眾自也紛紛跟隨而往。
全冠清、陳長老、傳功長老、以及大智、大勇兩舵的舵主,卻留在原地不動。這
麼一來,丐幫人眾登時分成了兩派,站在東首的約佔五成,留在原地的約為三成
,其餘幫眾則心存猶豫,不知聽誰的主意才是。執法長老白世鏡行事向來斬釘截
鐵,說一不二,這時卻好生為難,遲疑不絕。

  全冠清道:「眾位兄弟,喬幫主才略過人,英雄了得,誰不佩服?然而咱們
都是大宋百姓,豈能聽從一個契丹人的號令?喬峰的本事越大,大夥兒越是危險
。」

  奚長老叫道:「放屁,放屁,放你娘的狗屁!我瞧你模樣,倒有九分像是契
丹人。」

  全冠清大聲道:「大家都是盡忠報國的好漢,難道甘心為異族的奴隸走狗嗎
?」他這幾句話倒真有效力,走向東首的群丐之中,有十餘人又回向西首。

  東首丐眾罵的罵,拉的拉,登生紛擾,霎時間或出拳腳,或動兵刃,數十人
便混打起來。眾長老大聲約束,但各人心中均有所偏,吳長老和陳長老戟指對罵
,眼看便要動手相鬥。

  喬峰喝道:「眾兄弟停手,聽我一言。」他語聲威嚴,群丐紛爭立止,都轉
頭瞧著他。

  喬峰朗聲道:「這丐幫幫主,我是決計不當了……」宋長老插口道:「幫主
,你切莫灰心……」喬峰搖頭道:「我不是灰心。別的事或有陰謀誣陷,但我恩
師汪幫主的筆跡,別人無論如何假造不來。」他提高聲音,說道:「丐幫是江湖
上第一大幫,威名赫赫,武林中誰不敬仰?若是自相殘殺,豈不教旁人笑歪了嘴
巴?喬某臨去時有一言奉告,倘若有誰以一拳一腳加於本幫兄弟身上,便是本幫
莫大的罪人。」

  群丐本來均以義氣為重,聽了他這幾句話,都是暗自慚愧。

  忽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倘若有誰殺了本幫的兄弟呢?」說話的正是
馬夫人。喬峰道:「殺人者抵命,殘害兄弟,舉世痛恨。」馬夫人道:「那就好
了。」

  喬峰道:「馬副幫主到底是誰所害,是誰偷了我這折扇,去陷害於喬某,終
究會查個水落石出。馬夫人,以喬某的身手,若要到你府上取什麼事物,諒來不
致空手而回,更不會失落什麼隨身物事。別說府上只不過三兩個女流之輩,便是
皇宮內院,相府帥帳,千軍萬馬之中,喬某要取什麼物事,也未必不能辦到。」

  這幾句話說得十分豪邁,群丐素知他的本事,都覺甚是有理,誰也不以為他
是誇口。馬夫人低下頭去,再也不說什麼。

  喬峰抱拳向眾人團團行了一禮,說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眾位好兄弟
,咱們再見了。喬某是漢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有生之年,絕不傷一條漢人的
性命,若違此誓,有如此刀。」說著伸出左手,凌空向單正一抓。

  單正只覺手腕一震,手中單刀把捏不定,手指一鬆,單刀竟被喬峰奪了過去


  喬峰右手的拇指扳住中指,往刀背上彈去,噹的一聲響,那單刀斷成兩截,
刀頭飛開數尺,刀柄仍拿在他手中。他向單正說道:「得罪!」勢下刀柄,揚長
去了。

  眾人群相愕然之際,跟著便有人大呼起來:「幫主別走!」「丐幫全仗你主
持大局!」「幫主快回來!」

  忽聽得呼的一聲響,半空中一根竹棒擲了下來,正是喬峰反手將打狗棒飛送
而至。

  徐長老伸手去接,右手剛拿到竹棒,突覺自手掌以至手臂、自手臂以至全身
,如中雷電轟擊般的一震。他急忙放手,那竹棒一擲而至的餘勁不衰,直挺挺的
插在地下泥中。

  群丐齊聲驚呼,瞧著這根「見棒如見幫主」的本幫重器,心中都是思慮千萬


  朝陽初升,一縷縷金光從杏子樹枝葉間透進來,照著「打狗棒」,發出碧油
的光澤。

  段譽叫道:「大哥,大哥,我隨你去!」發足待要追趕喬峰,但只奔出三步
,總覺捨不得就此離開王語嫣,回頭向她望了一眼。這一眼一望,那是再也不能
脫身了,心中自然而然的生出萬丈柔絲,拉著他轉身走到王語嫣身前,說道:「
王姑娘,你們要到那裡去?」

  王語嫣道:「表哥給人家冤枉,說不定他自己還不知道呢,我得去告知他才
是。」

  段譽心中一酸,滿不是味兒,道:「嗯,你們三位年輕姑娘,路上行走不便
,我護送你們去吧。」又加一上句,自行解嘲:「多聞慕容公子的英名,我實在
也想見他見一見。」

  只聽得徐長老朗聲道:「如何為馬副幫主報仇雪恨,咱們自當從長計議。只
是本幫不可一日無主,喬……喬峰去後,這幫主一職由那一位來繼任,是急不容
緩的大事。乘著大伙都在此間,須得即行議定才是。」

  宋長老道:「依我之見,大家去尋喬幫主回來,請他回心轉意,不可辭任…
…」他話未說完,西首有人叫道:「喬峰是契丹胡虜,如何可做咱們首領?今日
大夥兒還顧念舊情,下次見到,便是仇敵,非拼個你死我活不可。」吳長老冷笑
道:「你和喬幫主拼個你死我活,配嗎?」那人怒道:「我一人自然打他不過,
十個怎樣?十個不成,一百人怎樣?丐幫義士忠心報國,難道見敵畏縮嗎?」他
這幾句話慷慨激昂,西首群丐中有不少人喝起采來。

  采聲未畢,忽聽得西北角上一個人陰惻惻的道:「丐幫丐人約在惠山見面,
毀約不至,原來都鬼鬼祟祟的躲在這裡,嘿嘿嘿,可笑啊可笑。」這聲音尖銳刺
耳,咬字不準,又似大舌頭,又似鼻子塞,聽來極不舒服。

  大義分舵蔣舵主和大勇分舵方舵主同聲「啊喲」,說道:「徐長老,咱們誤
了約會,對頭尋上門來啦!」

  段譽也即記起,日間與喬峰在酒樓初會之時,聽到有人向他稟報,說約定明
日一早,與西夏「一品堂」的人物在惠山相會,當時喬峰似覺太過匆促,但還是
答應了約會。眼見此刻卯時已過,丐幫中人極大多數未知有此約會,便是知道的
,也是潛心於本幫幫內大事,都把這約會拋到了腦後,這時聽到對方譏嘲之言,
這才猛地醒覺。

  徐長老連問:「是什麼約會?對頭是誰?」他久不與聞江湖與本幫事務,一
切全不知情。執法長老低聲問蔣舵主道:「是喬幫主答應了這約會嗎?」蔣舵主
道:「是,不過屬下已奉喬幫主之命,派人前赴惠山,要對方將約會押後七日。


  那說話陰聲陰氣之人耳朵也真尖,蔣舵主輕聲所說的這兩句話,他竟也聽見
了,說道:「既已定下了約會,那有什麼押後七日、押後八日的?押後半個時辰
也不成。」

  白世鏡怒道:「我大宋丐幫是堂堂幫會,豈會懼你西夏胡虜?只是本幫自有
要事,沒功夫來跟你們這些跳樑小丑周旋。更改約會,事屬尋常,有什麼可囉唆
的?」

  突然間呼的一聲,杏樹後飛出一個人來,直挺挺的摔在地下,一動也不動。
這人臉上血肉模糊,喉頭已被割斷,早已氣絕多時,群丐認得是本幫大義分舵的
謝副舵主。

  蔣舵主又驚又怒,說道:「謝兄弟便是我派去改期的。」

  執法長老道:「徐長老,幫主不在此間,請你暫行幫主之職。」他不願洩漏
幫中無主的真相,以免示弱於敵。徐長老會意,心想此刻自己若不出頭,無人主
持大局,便朗聲說道:「常言道兩國相爭,不斬來使。敝幫派人前來更改會期,
何以傷他性命?」

  那陰惻惻的聲音道:「這人神態居傲,言語無禮,見了我家將軍不肯跪拜,
怎能容他活命?」群丐一聽,登時群洶湧,許多人便紛紛喝罵。

  徐長老直到此時,尚不知對頭是何等樣人,聽白世鏡說是「西夏胡虜」,而
那人又說什麼「我家將軍」,真教他難以摸得著頭腦,便道:「你鬼鬼祟祟的躲
著,為何不敢現身?胡言亂語的,瞎吹什麼大氣?」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到底是誰鬼鬼祟祟的躲在杏子林中?」

  猛聽得遠處號角嗚嗚吹起,跟著隱隱聽得大群馬蹄聲自數里外傳來。

  徐長老湊嘴到白世鏡耳邊,低聲問道:「那是什麼人,為了什麼事?」白世
鏡也低聲道:「西夏國有個講武館,叫做什麼『一品堂』,是該國國王所立,堂
中招聘武功高強之士,優禮供養,要他們傳授西夏國軍官的武藝。」

  徐長老點了點頭,道:「西夏國整軍經武,還不是來打我大宋江山的主意?


  白世鏡低聲道:「正是如此。凡是進得『一品堂』之人,都號稱武功天下一
品。統率一品堂的是位王爺,官封征東大將軍,叫做什麼赫連鐵樹。據本幫派在
西夏的易大彪兄弟報知,最近那赫連鐵樹帶領館中勇士,出使汴梁,朝見我大宋
太后和皇上。其實朝見是假,真意是窺探虛實。他們知曉本幫是大宋武林中一大
支柱,想要一舉將本幫摧毀,先樹聲威。然後再引兵犯界,長驅直進。」徐長老
暗暗心驚,低聲道:「這條計策果然毒辣得緊。」

  白世鏡道:「這赫連鐵樹離了汴梁,便到洛陽我幫總舵。恰好其時喬幫主率
同我等,到江南來為馬堂幫主報仇,西夏人撲了個空。這干人一不做,二不休,
竟趕到了江南來,終於和喬幫主定下了約會。」

  徐長老心下沉吟,低聲道:「他們打的是如意算盤,先是一舉毀我丐幫,說
不定再去攻打少林寺,然後再將中原各大門派幫會打個七零八落。」白世鏡道:
「話是這麼說,可是這些西夏武士便當真如此了得?有什麼把握,能這般有恃無
恐?喬幫主多少知道一些虛實,只可惜他在這緊急關頭……」說到這裡,自覺不
妥,登時住口。

  這時馬蹄聲已近,陡然間號角急響三下,八騎馬分成兩行,衝進林來。八匹
馬上的乘者都手執長矛,矛頭上縛著一面小旗。矛頭閃閃發光,依稀可看到左首
四面小旗上都繡著「西夏」兩個白字,右首西面繡著「赫連」兩個白字,旗上另
有西夏文字。跟著又是八騎馬分成兩行,奔馳入林。馬上乘者四人吹號,四人擊
鼓。

  群丐都暗皺眉頭:「這陣仗全然是行軍交兵,卻那裡是江湖上英雄好漢的相
會?」

  在號手鼓手之後,進來八名西夏武士。徐長老見這八人神情,顯是均有上乘
武功,心想:「看來這便是一品堂中的人物了。」那八名武士分向左右一站,一
乘馬緩緩走進了杏林。馬上乘客身穿大紅錦袍,三十四、五歲年紀,鷹鉤鼻、八
字須。他身後緊跟著一個身形極高、鼻子極大的漢子,一進林便喝道:「西夏國
征東大將軍駕到,丐幫幫主上前拜見。」聲音陰陽怪氣,正是先前說話的那人。

  徐長老道:「本幫幫主不在此間,由老朽代理幫務。丐幫兄弟是江湖草莽,
西夏將軍如以客禮相見,咱們高攀不上,請將軍去拜會我大宋王公官長,不用來
見我們要飯的叫化子。若以武林同道身份相見,將軍遠來是客,請下馬敘賓主之
禮。」

  這幾句話不亢不卑,既不得罪對方,亦顧到自己身份。群丐都想:「果然姜
是老的辣,徐長老很是了得。」

  那大鼻子道:「貴幫幫主既不在此間,我家將軍是不能跟你敘禮的了。」

  一斜眼看到打狗棒插在地下,識得是丐幫的要緊物事,說道:「嗯,這根竹
棒兒晶瑩碧綠,拿去做個掃帚柄兒,倒也不錯。」手臂一探,馬鞭揮出,便向那
打棒捲去。

  群丐齊聲大呼:「滾你的!」「你奶奶的!」「狗韃子!」眼見他馬鞭鞭梢
正要捲到打狗棒上,突然間人影一幌,一人斜刺裡飛躍而至,擋在打狗棒之前,
伸出手臂,讓馬鞭卷在臂上。他手臂一曲,那大鼻漢子無法再坐穩馬鞍,縱身一
躍,站在地下。兩人同時使勁,拍的一聲,馬鞭從中斷為兩截。那人反手抄起打
狗棒,一言不發的退了開去。

  眾人瞧著這人,見他弓腰曲背,正是幫中的傳功長老。他武功甚高,平素不
喜說話,卻在幫中重器遭逢危難之時,挺身維護,剛才這一招,大鼻漢子被拉下
馬背,馬鞭又被拉斷,可說是輸了。

  這大鼻漢子雖受小挫,絲毫不動聲色,說道:「要飯的叫化子果然氣派甚小
,連一根竹棒兒也捨不得給人。」

  徐長老道:「西夏國的英雄好漢和敝幫定下約會,為了何事?」

  那漢子道:「我家將軍聽說中原丐幫有兩門絕技,一是打貓棒法,一是降蛇
十八掌,相要見識見識。」

  群丐一聽,無不劫然大怒,此人故意把打狗棒法說成打貓棒法,將降龍十八
掌說成降蛇十八掌,顯是極意侮辱,眼見今日之會,一場判生死、爭存亡的惡鬥
已在所難免。

  群丐喝罵聲中,徐長老、傳功長老、執法長老等人心下卻暗暗著急:「這打
狗棒法和降龍十八掌,自來只本幫幫主會使,對頭既知這兩項絕技的名頭,仍是
有恃無恐的前來挑戰,只怕不易應付。」徐長老道:「你們要見識敝幫的打貓棒
法和降蛇十八掌,那一點不難。只要有煨灶貓和癩皮蛇出現,叫化子自有對付之
法。閣下是學做貓呢,還是學做蛇?」吳長老哈哈笑道:「對方是龍,我們才降
龍,對方是蛇,叫化子捉蛇再拿手不過了。」

  大鼻漢子鬥嘴又輸一場,正在尋思說什麼話。他身後一人粗聲粗氣的道:「
打貓也好,降蛇也好,來來來,誰來跟我先打上一架?」說著從人叢中擠了出來
,雙手叉腰的一站。

  群丐見這人相貌醜陋,神態兇惡,忽聽段譽大聲道:「喂,徒兒,你也來了
,見了師父怎麼不磕頭?」原來那醜陋漢子正是南海鱷神岳老三。

  他一見段譽,大吃一驚,神色登時尷尬之極,說道:「你……你……」段譽
道:「乖徒兒,丐幫幫主是我結義的兄長,這些人是你的師伯師叔,你不得無禮
。快快回家去吧!」南海鱷神大吼一聲,只震得四邊杏樹的樹葉瑟瑟亂響,罵道
:「王八蛋,狗雜種!」

  段譽道:「你罵誰是王八蛋、狗雜種?」南海鱷神兇悍絕從經,但對自己說
過的話,無論如何不肯食言,他曾拜段譽為師,倒不抵賴,便道:「我喜歡罵人
,你管得著嗎?我又不是罵你。」段譽道:「嗯,你見了師父,怎地不磕頭請安
?那還成規矩嗎?」南海鱷神忍氣上前,跪下去磕了個頭,說道:「師父,你老
人家好!」他越想越氣,猛地躍起,發足便奔,口中連聲怒嘯。

  眾人聽得那嘯聲便如潮水急退,一陣陣的漸湧漸遠,然而波濤澎湃,聲勢猛
惡,單是聽這嘯聲,便知此人武功非同小可,丐幫中大概只有徐長老、傳功長老
等二三人才抵敵得住。段譽這麼一個文弱書生居然是他師父,可奇怪之極了。王
語嫣、阿朱、阿碧三人知道段譽全無武功,更是詫異萬分。

  西夏國眾武士中突有一人縱躍而出,身形長如竹竿,竄縱之勢卻迅捷異常,
雙手各執一把奇形兵刃,柄長三尺,尖端是一支五指鋼抓。段譽識得此人是「天
下四惡」中位居第四的「窮兇極惡」雲中鶴,心想:「難道這四個惡人都投靠了
西夏?」凝目往西夏國人叢中瞧去,果見「無惡不作」葉二娘懷抱一個小兒笑吟
吟的站著,只是沒見到那首惡「惡貫滿盈」段延慶。段譽尋思:「只要延慶太子
不在此處,那二惡和四惡,丐幫想能對付得了。」

  原來「天下四惡」在大理國鎩羽北去,遇到西夏國一品堂中出來招聘武學高
手的使者,四惡不甘寂寞,就都投效。這四人武功何等高強,稍獻身手,立受禮
聘。

  此次東來汴梁,赫連鐵樹帶同四人,頗為倚重。段延慶自高身份,雖然依附
一品堂,卻獨往獨來,不受羈束號令,不與眾人同行。

  雲中鶴叫道:「我家將軍瞧瞧丐幫的兩大絕技。到底叫化兒們是確有真實本
領,還是胡吹大氣,快出來見個真章吧!」

  奚長老道:「我去跟他較量一下。」徐長老道:「好!此人輕功甚是了得,
奚兄弟小心了。」奚長老道:「是!」倒拖鋼杖,走到雲中鶴身前丈餘處站定,
說道:「本幫絕技,因人而施,對付閣下這等無名小卒,那用得著打狗棒法?看
招!」

  鋼杖一起,呼呼風響,向雲中鶴左肩斜擊下來。奚長老矮胖身材,但手中鋼
杖卻長達丈餘,一經舞動,雖是對付雲中鶴這等極高之人,仍能凌空下擊。

  雲中鶴側身閃避,砰的一聲,泥土四濺,鋼杖擊在地下,杖頭陷入尺許。雲
中鶴自知真力遠不如他,當下東一飄,西一幌,展開輕功,與他游鬥。奚長老的
鋼杖舞成一團白影,卻始終沾不上雲中鶴的衣衫。

  段譽正瞧得出神,忽聽得耳畔一個嬌柔的聲音說道:「段公子,咱們幫誰的
好?」段譽側過頭來,見說話的正是王語嫣,不禁心神蕩漾,忙道:「什麼……
什麼幫誰的好?」王語嫣道:「這瘦長個兒是你徒兒的朋友,這矮胖叫化是你把
兄的下屬。他二人越鬥越狠,咱們該當幫誰?」段譽道:「我徒兒是個惡人,這
瘦長條子人品更壞,不用幫他。」

  王語嫣沉吟道:「嗯!不過丐幫眾人將你把兄趕走,不讓他做幫主,以冤枉
我表哥,我討厭他們。」在她少女心懷之中,誰對她表哥不好,誰就是天下最惡
之人,接著道:「這矮胖老頭使的是五台山二十四路伏魔杖,他身材太矮,那『
秦王鞭石』,『大鵬展翅』兩招使得不好。只要攻他右側下盤,他便抵擋不了。
只不過這瘦長子看不出來,以為矮子的下盤必固,其實是然而不然。」

  她話聲甚輕,場中精於內功的眾高手卻都已聽到了。這些人大半識得奚長老
武功家數,然於他招數中的缺陷所在,卻未必能看得出來,便一經王語嫣指明,
登時便覺不錯,奚長老使到「秦王鞭石」與「大鵬展翅」這兩招時,確是威猛有
餘,沉穩不足,下盤頗有弱點。

  雲中鶴向王語嫣斜睨一眼,讚道:「小妞兒生得好美,更難得是這般有眼光
,跟我去做個老婆,也還使得。」他說話之際,手中鋼抓向奚長老下盤疾攻三招
。第三招上奚長老擋架不及,嗤的一聲響,大腿上被他鋼抓劃了長長一道口子,
登時鮮血淋漓。

  王語嫣聽雲口鶴稱讚自己相貌美麗,頗是高興,於他的輕薄言語倒也不以為
忤,說道:「也不怕醜,你有什麼好?我才不嫁你呢。」雲中鶴大為得意,說道
:「為什麼不嫁?你另外有了小白臉心上人是不是?我先殺了你的意中人,瞧你
嫁不嫁我?」這句話大犯王語嫣之忌,她俏臉一扳,不再理他。

  雲中鶴還想說幾句話討便誼,丐幫中吳長老縱躍而出,舉起鬼頭刀,左砍四
刀,右砍四刀,上四刀,下削四刀,四四一十六刀,來勢極其兇猛。雲中鶴不識
他刀法的路子,只得先避其鋒。

  王語嫣道:「嗯,這是四象六合刀法,不知他會不會使『鶴蛇八打』,倘若
會使,四象六合刀法可以應手而破。」丐幫眾人聽她又出聲幫助雲中鶴,臉上都
現怒色,只見雲中鶴招式一變,長腿遠跨,鋼抓橫掠,宛然便如一隻仙鶴。王語
嫣嘴湊到段譽耳邊,低聲道:「這瘦長個兒上了我的當啦,說不定他左手都會被
削了下來。」段譽奇道:「是嗎?」

  只見吳長老刀法凝重,斜砍橫削,似乎不成章法,出手越來越慢,突然間快
砍三刀,白光閃動。雲中鶴「啊」的一聲叫,左手手背已被刀鋒帶中,左手鋼抓
拿捏不定,噹的一聲掉在地下,總算他身法快捷,向後急退,躲開了吳長老跟著
進擊的三刀。

  吳長老走到王語嫣身前,豎刀一立,說道:「多謝姑娘!」王語嫣笑道:「
吳長老好精妙的『奇門三才刀』!」吳長老一驚,心道:「你居然識得我這路刀
法。」原來王語嫣故意將吳長老的刀法說成是「四象六合刀」,又從雲中鶴的招
數之中,料得他一定會使「鶴蛇八打」,引得他不知不覺的處處受制,果然連左
手也險被削掉。

  站在赫連鐵樹身邊、說話陰陽怪氣的大鼻漢子名叫努兒海,見王語嫣只幾句
話,便相助雲中鶴打傷奚長老,又是幾句話,使吳長老傷了雲中鶴,向赫連樹道
:「將軍,這漢人小姑娘甚是古怪,咱們擒回一品堂,令她盡吐所知,大概極有
用處。」赫連鐵樹道:「甚好,你去擒了她來。」努兒海搔了搔頭皮,心想:「
將軍這個脾氣可不大妙,我每向他獻什麼計策,他總是說:『甚好,你去辦理』
。獻計容易辦事難,看來這小姑娘的武功深不可測,我莫要在人之前出醜露乖。
今日反正是要將這群叫化子一鼓聚殲,不如先下手為強。」左手作個手勢,四名
下屬便即轉身走開。

  努兒海走上幾步,說道:「徐長老,我們將軍是要看打狗棒法和降龍十八掌
,你們有寶獻寶,倘若真是不會,我們可沒功夫奉陪,這便要告辭了。」徐長老
冷笑道:「貴國一品堂的高手,胡吹什麼武功一品,原來只是些平平無奇之輩,
要想見識打狗棒法和降龍十八掌,只怕還有些不配。」努兒海道:「要怎地才配
見識?」

  徐長老道:「須得先將我們這些不中用的叫化子都打敗了,丐幫的頭兒才會
出來……」剛說到這裡,突然間大聲咳嗽,跟著雙眼劇痛,睜不開來,淚水不絕
湧出。他大吃一驚,一躍而起,閉住呼吸,連踢三腳。努兒海沒料到這人須皓如
雪,說打便打,身手這般快捷,急忙閃避,但只避得了胸口的要害,肩頭卻已神
踢中,幌得兩下,借勢後躍。徐長老第二次躍起時,身在半空,便已手足酸麻,
重重摔將下來。

  丐幫人眾紛紛呼叫:「不好,韃子攪鬼!」「眼睛裡什麼東西?」「我睜不
開眼了。」各人眼睛刺痛,淚水長流。王語嫣、阿朱、阿碧三人同樣的睜不開眼
來。

  原來西夏人在這頃刻之間,已在杏子林中撒布了「悲酥清風」,那是一種無
色無臭的毒氣,系搜集西夏大雪山歡喜谷中的毒物製煉成水,平時盛在瓶中,使
用之時,自己人鼻中早就塞了解藥,拔開瓶塞,毒水化汽冒出,便如微風拂體,
任你何等機靈之人也都無法察覺,待得眼目刺痛,毒氣已衝入頭腦。中毒後淚下
如雨,稱之為「悲」,全身不能動彈,稱之為「酥」,毒氣無色無臭,稱之為「
清風」。

  但聽得「咕咚」、「啊喲」之聲不絕,群丐紛紛倒地。

  段譽服食過莽牯朱蛤,萬毒不侵,這「悲酥清風」吸入鼻中,他卻既不「悲
」,亦不「酥」,但見群丐、王語嫣和朱碧雙姝都神情狼狽,一時不明其理,心
中自有驚恐。

  努兒海大聲吆喝,指揮眾武士捆縛群丐,自己便欺到王語嫣身旁,伸手去拿
她手腕。

  段譽喝道:「你幹什麼?」情急之下,右手食指疾伸,一股真氣從指尖激射
而出,嗤嗤有聲,正是大理段氏的「六脈神劍」。努兒海不識厲害,毫不理會,
仍是去抓王語嫣手腕,突然間嗒的一聲響,他右手臂骨莫名其妙的斷折為二,軟
垂垂掛著,努兒海慘叫停步。

  段譽俯身抱住王語嫣纖腰,展開「凌波微步」,斜上三步,橫跨兩步,衝出
了人堆。

  葉二娘右手一揮,一枚毒針向他背心射去。這枚毒針準頭既正,去勢又勁,
段譽本來無論如何難以避開,但他的步法忽斜行,忽倒退,待得毒針射到,他身
子早在右方三尺之外。西夏武士中三名好手跌下馬背,大呼追到,段譽欺到一人
馬旁,先將王語嫣橫著放上馬鞍,隨即飛身上馬,縱馬落荒而逃。

  西夏武士早已佔了杏林四周的要津,忽見段譽一騎馬急竄出來,當即放箭,
杏林中樹林遮掩,十餘枝狼牙羽箭都釘在杏子樹上。

  段譽大叫:「乖馬啊乖馬,跑得越快越好!回頭給你吃雞吃肉,吃魚吃羊。


  至於馬兒不吃葷腥,他哪裡還會想起。
第十七回 今日意

 

                         
  兩人共騎,奔跑一陣,放眼盡是桑樹,不多時便已將西夏眾武士拋得影蹤不
見。

  段譽問道:「王姑娘,你怎麼啦?」王語嫣道:「我中了毒,身上一點力氣
也沒了。」段譽聽到「中毒」,嚇了一跳,忙問;「要不要緊?怎生找解藥才好
?」王語嫣道:「我不知道啊。你催馬快跑,到了平安的所在再說。」段譽道:
「什麼所在才平安?」王語嫣道:「我也不知道啊。」段譽心道:「我曾答允保
護她平安周全,怎地反而要她指點,那成什麼話?」無法可施之下,只得任由坐
騎亂走。

  奔馳了一頓飯時分,聽不到追兵聲音,心下漸寬,卻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
段譽過不了一會,便問:「王姑娘,你覺得怎樣?」王語嫣總是答道:「沒事」
。段譽有美同行,自是說不出喜歡,可是又怕她所中的毒性子猛烈,不由得一會
兒微笑,一會兒發愁。

  雨越下越大,段譽脫下長袍,罩在王語嫣身上,但也只好得片刻,過不多時
,兩人身上裡裡外外的都濕透了。段譽又問:「王姑娘,你覺得怎樣?」王語嫣
歎道:「又冷又濕,找個什麼地方避一避雨啊。」

  王語嫣不論說什麼話,在段譽聽來,都如玉旨綸音一般,她說要找一個地方
避一避雨,段譽明知未脫險境,卻也連聲稱是,心下又起呆念:「王姑娘心中念
念不忘的,只是她表哥慕容復。我今日與她同遭凶險,盡心竭力的回護於她,若
是為她死了,想她日後一生之中,總會偶爾念及我段譽三分。將來她和慕容復成
婚之後,生下兒女,瓜棚豆架之下與子孫們說起往事,或許會提到今日之事。那
時她白髮滿頭,說到『段公子』這三個字時,珠淚點點而下……」

  想得出神,不禁眼眶也自紅了。

  王語嫣見他臉有愁苦之意,卻不覓地避雨,問道:「怎麼啦?沒地方避雨嗎
?」段譽道:「那時候你跟你女兒說道……」王語嫣道:「什麼我女兒?」

  段譽吃了一驚,這才醒悟,笑道:「對不起,我在胡思亂想。」游目四顧,
見東北方有一座大碾坊,小溪的溪水推動木輪,正在碾米,便道:「那邊可以避
雨。」縱馬來到碾坊。這時大雨刷刷聲音,四下裡水氣氤氳。

  他躍下馬來,見王語嫣臉色蒼白,不由得萬分憐惜,又問:「你肚痛嗎?發
燒嗎?頭痛嗎?」王語嫣搖搖頭,微笑道:「沒什麼。」段譽道:「唉,不知西
夏人放的是什麼毒,我拿得到解藥就好了。」王語嫣道:「你瞧這大雨!你先扶
我下馬,到了裡面再說不遲」。段譽跌足道:「是,是!你瞧我可有多糊塗。」
王語嫣一笑,心道:「你本來就糊塗嘛。」

  段譽瞧著她的笑容,不由得神為之奪,險些兒又忘了去推碾坊的門,待得將
門推開,轉身回來要扶王語嫣下馬,一雙眼睛始終沒離開她的嬌臉,沒料道碾坊
門前有一道溝,左足跨前一步,正好踏在溝中。王語嫣忙叫:「小心!」

  卻已不及,段譽「啊」的一聲,人已摔了出去,撲在泥濘之中,掙扎著爬了
起來,臉上、手上、身上全是爛泥,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你……你沒事
嗎?」

  王語嫣道:「唉,你自己沒事嗎?可摔痛了沒有?」段譽聽到她關懷自己,
歡喜得靈魂兒飛上了半天,忙道:「沒有,沒有。就算摔痛了,也不打緊。」伸
手去要扶王語嫣下馬,驀地見到自己手掌全是污泥,急忙縮回,道:「不成!我
去洗乾淨了再來扶你。」王語嫣歎道:「你這人當真婆婆媽媽得緊。我全身都濕
了,再多些污泥有什麼干係?」段譽歉然笑道:「我做事亂七、八糟,服侍不好
姑娘。」還是在溪水中洗去了手上污泥,這才扶王語嫣下馬,走進碾坊。

  兩人跨進門去,只見舂米的石杵提上落下,不斷打著石臼中的米谷,卻不見
有人。段譽叫道:「這兒有人嗎?」

  忽聽得屋角稻草堆中兩人齊叫:「啊喲!」站起兩個人來,一男一女,都是
十八!九歲的農家青年。兩人衣衫不整,頭髮上沾滿了稻草,臉上紅紅的,神色
十分尷尬忸怩。原來兩人是一對愛侶,那農女在此照料碾米,那小伙子便來跟她
親熱,大雨中料得無人到來,當真是肆無忌憚,連段譽和王語嫣在外邊說了半天
話也沒聽見。

  段譽抱拳道:「吵擾,吵擾!我們只是來躲躲雨。兩位有什麼貴幹,儘管請
便,不用理睬我們。」

  王語嫣心道:「這書喳子又來胡說八道了。他二人當著咱們,怎樣親熱?」
這兩句話卻不敢說出口來。她乍然見到那一男一女的神態,早就飛紅了臉,不敢
多看。

  段譽卻全心全意都貫注在王語嫣身上,於這對農家青年全沒在意。他扶著王
語嫣坐在凳上,說道:「你身上都濕了,那怎麼辦?」

  王語嫣臉上又加了一層暈紅,心念一動,從鬢邊拔下了一枝鑲著兩顆大珠的
金釵,向那農女道:「姊姊,我這只釵子給了你,勞你駕借一套衣衫給我換換。
」那農女雖不知這兩顆珍珠貴重,但黃金卻是識得的,心中不信,道:「我去拿
衣裳給你換,這……這金釵兒我勿要。」說著便從身旁的木梯走了上去。

  王語嫣道:「姊姊,請你過來。」那農女已走了四、五級梯級,重行回下,
走到她身前。王語嫣將金釵塞在她手中,說道:「這金釵真的送了給你。你帶我
去換換衣服,好不好?」

  那農女見王語嫣美貌可愛,本就極願相助,再得一枚金釵,自是大喜,推辭
幾次不得,便收下了,當即扶著她到上面的閣樓中去更換衣衫。閣樓上堆滿了稻
谷和米篩、竹箕之類的農具。那農女手頭原有幾套舊衣衫正在縫補,那小伙子一
來,早就拋在一旁,不再理會,這時正好合王語嫣之用。

  那農家青年畏畏縮縮的偷看段譽,兀自手足無措。段譽笑問:「大哥,你貴
姓?」那青年道:「我……我貴姓金。」段譽道:「原是金大哥。」那青年道:
「勿是格。我叫金阿二,金阿大是我阿哥。」段譽道:「嗯,是金二哥。」

  剛說到這裡,忽聽得馬蹄聲音,十餘騎向著碾坊急奔而來,段譽吃了一驚,
跳起身來,叫道:「王姑娘,敵人追來啦!」

  王語嫣在那農女相助之下,剛除下上身衣衫,絞乾了濕衣,正在抹拭,馬蹄
聲她也聽到了,心下惶急,沒做理會處。

  這幾乘馬來得好快,片刻間到了門外,有人叫道:「這匹馬是咱們的,那小
子和妞兒躲在這裡。」王語嫣和段譽一在閣樓,一在樓下,同時暗暗叫苦,均想
:「先前將馬牽進碾坊來便好了。」但聽得砰的一聲響,有人踢開板門,三、四
名西夏武士闖了進來。

  段譽一心保護王語嫣,飛步上樓。王語嫣不及穿衣,只得將一件濕衣擋在胸
前。她中毒後手足酸軟,左手拿著濕衣只提到胸口,便又垂了下來。段譽急忙轉
身,驚道:「對不起,冒犯了姑娘,失禮,失禮。」王語嫣急道:「怎麼辦啊?


  只聽得一名武士問金阿二道:「那小妞兒在上面嗎?」金阿二道:「你問人
家姑娘作啥事體?」那武士砰的一拳,打得他跌出丈餘。金阿二性子甚是倔強,
破口大罵。

  那農女叫道:「阿二哥,阿二哥,勿要同人家尋相罵。」她關心愛侶,下樓
相勸。不料那武士單刀一揮,已將金阿二的腦袋劈成了兩半。那農女一嚇之下,
從木梯上骨碌碌的滾了下來。另一名武士一把抱住,獰笑道:「我小妞兒自己送
上門來。」嗤的一聲,已撕破了她的衣衫。那農女伸手在他臉上狠狠一抓,登時
抓在五條血痕。那武士大怒,使勁一拳,打在她的胸口,只打得她肋骨齊斷,立
時斃命。

  段譽聽得樓下慘呼之聲,探頭一看,見這對農家青年霎時間死於非命,心下
難過,暗道:「都是我不好,累得你們雙雙慘亡。」見那武士搶步上梯,忙將木
梯向外一推。木梯虛架在樓板之上,便向外倒去。那武士搶先躍在地下,接住了
木梯,又架到樓板上來。段譽又欲去推,另一名武士右手一揚,一枝袖箭向他射
來。段譽不會躲避,撲的一聲,袖箭釘入了他左肩。第一名武士乘著他伸手按肩
,已架好木梯,一步三級的竄了上來。

  王語嫣坐在段譽身後谷堆上,見到這武士出掌擊死農女,以及在木梯縱下竄
上的身法,說道:「你用左手食指,點他小腹『下脕穴』。」

  段譽在大理學那北冥神功和六脈神劍之時,於人身的各個穴道是記得清清楚
楚的,剛聽得王語嫣呼叫,那武士左足已踏上了樓頭,其時那有餘裕多想,一伸
食指,便往他小腹「下脕穴」點去。那武士這一竄之際,小腹間門戶洞開,大叫
一聲,向後直摜出去,從半空摔了下來,便即斃命。

  段譽叫道:「奇怪,奇怪!」只見一名滿腮髯的西夏武士舞動大刀護住上身
,又登木梯搶了上來,段譽急問:「點他那裡?點他那裡?」王語嫣驚道:「啊
喲,不好!」段譽道:「怎麼不好?」王語嫣道:「他刀勢勁急,你若點他胸口
『膻中穴』,手指沒碰到穴道,手臂已先給他砍下來了。」

  她剛說得這幾句話,那髯武士已搶上了樓頭。段譽一心只在保護王語嫣,不
及想自己的手臂會不會被砍,右手一伸,運出內勁,伸指往他胸口「膻中穴」點
去。那武士舉刀向他手臂砍來,突然間「啊」的一聲大叫,仰面翻跌下去,胸口
一個小孔中鮮血激射而出,射得有兩尺來高。王語嫣和段譽都又驚又喜,誰也沒
料到這一指之力竟如此厲害。

  段譽於傾刻間連斃兩人,其餘的武士便不敢再上樓來,聚在樓下商議。

  王語嫣道:「段公子,你將肩頭的袖箭拔了去。」段譽大喜,心想:「她居
然也關懷到我肩頭的箭傷。」伸手一拔,將袖箭起了出來。這枝箭深入寸許,已
碰到肩骨,這麼用力一拔,原是十分疼痛,但他心喜之下,並不如何在意,說道
:「王姑娘,他們又要攻上來了,你想如何對付才是?」一面說,一面轉頭向著
王語嫣,驀地見到她衣衫不整,急忙回頭,說道:「啊喲,對不起。」

  王語嫣羞得滿臉通紅,偏又無力穿衣,靈機一動,便去鑽在稻草堆裡,只露
出了頭,笑道:「不要緊了,你轉過頭來吧。」

  段譽慢慢側身,全身提防,只要見到她衣衫不甚妥貼,露出肌膚,便即轉頭
相避,正斜過半邊臉孔,一瞥眼間,只見窗外有一名西夏武士站在馬背之上,探
頭探腦的要跳進屋來,忙道:「這邊有敵人。」

  王語嫣心想:「不知這人的武功家數如何。」說道:「你用袖箭擲他。」

  段譽依言揚手,將手中袖箭擲了出去。他發射暗器全然外行,袖箭擲出時沒
半點準頭,離那人的腦袋少說也有兩尺。那武士本來不用理睬,但段譽這一擲之
勢手勁極強。一枝小小袖箭飛出時嗚嗚聲音,那武士吃了一驚,矮身相避,在馬
鞍上縮成了一團。

  王語嫣伸長頭頸,瞧得清楚,說道:「他是西夏人摔角好手,讓他扭住你,
你手掌在他天靈蓋上一拍,那便贏了。」

  段譽道:「這個容易。」走到窗口,只見那武士從馬鞍上湧身一躍,撞破窗
格,衝了過來。段譽叫:「你來幹什麼?」那武士不懂漢語,瞪眼相視,左手一
探,已扭住段譽胸口。這人身手當真快捷,這一挺之後,跟著手臂上挺,將段譽
舉在半空。段譽反手一掌,拍的一聲,正中他腦門。那武士本想將段譽舉往樓板
上重重一摔,摔他個半死,不料這一掌下來,早將他擊得頭骨碎裂而死。

  段譽又殺了一人,不由得心中發毛,越想越害怕,大叫:「我不想再殺人了
!要我再殺人,那可下不了手啦,你們快快走吧!」用力一推,將這摔角好手的
屍身拋了下去。

  追尋到碾坊來的西夏武士共有十五人,此刻尚餘十二人,其中四個是一品堂
的好手,兩個是漢人,兩個是西夏人,那四名好手見段譽的武功一會兒似乎高強
無比,一會兒又似幼稚可笑,當真說得上「深不可測」,當下不敢輕舉妄動,聚
在一起,輕音商議進攻之策。那八名西夏武士卻另有計較,搬攏碾坊中的稻草,
便欲縱火。

  王語嫣驚道:「不好了,他們要放火!」段譽頓足道:「那怎麼辦?」眼見
碾坊的大水輪被溪水推動,不停的轉將上來,又轉將下去,他心中也如水輪之轉


  只聽得一個漢人叫道:「大將軍有令,那小姑娘須當生擒,不可傷了她的性
命,暫緩縱火。」隨又提高聲音叫道:「喂,小雜種和小姑娘,快快下來投降,
否則我們可要放火了,將你們活活的燒成兩隻燒豬。」他連叫三遍,段譽和王語
嫣只是不睬。那人取過火折打著了火,點燃一把稻草,舉在手中,說道:「你們
再不降服,我便生火了。」說著揚動火種,作勢要投向稻草堆。

  段譽見情勢危急,說道:「我去攻他個措手不及。」跨步踏上了水輪。水輪
甚巨,逕逾兩丈,比碾坊的屋頂還高。段譽雙手抓住輪上葉子板,隨著輪子轉動
,慢慢下降。

  那人還在大呼小叫,喝令段譽和王語嫣歸服,不料段譽已悄悄從閣樓上轉了
下來,伸指便往他背心點去。他使的是六脈神劍中少陽劍劍法。原應一指得手,
那知他向人偷襲,自己先已提心吊膽,氣勢不壯,這真氣內力便發不出來。他內
力發得出發不出純須碰巧,這一次便發不出勁。那人只覺得背心上有什麼東西輕
輕觸了一下,回過頭來,只見段譽正在向自己指指點點。

  那人親眼見到段譽連殺三人,見他右手亂舞亂揮,又在使什麼邪術,也是頗
為忌憚,急忙向左躍開。段譽又出一指,仍是無聲無息,不知所云。那人喝道:
「臭小子,你鬼鬼祟祟的幹什麼?」左手箕張,向他頂門抓來。段譽身子急縮,
雙手亂抓,恰巧攀住水輪,便被輪子帶了上去。那人一抓落空,噗的一聲。木屑
紛飛,在水輪葉子板上抓了個大缺口。

  王語嫣道:「你只須繞到他背後,攻他背心第七椎節之下的『至陽穴』,他
便要糟。這人是晉南虎爪門的弟子,功夫練不到至陽穴。」

  段譽在半空中叫道:「那好極了!」攀著木輪,又降到了碾坊大堂。

  西夏眾武士不等他雙足著地,便有三人同時出手抓去,段譽右手連搖,道:
「在下寡不敵眾,好漢打不過人多,我只要鬥他一人。」說著斜身側進,踏著「
凌波微步」的步子,閃得幾閃,已欺到那人身後,喝一聲:「著!」一指點出,
嗤嗤聲響,正中他「至陽穴」,那人哼也不哼,撲地即死。

  段譽殺了一人,想要再從水輪升到王語嫣身旁,卻已來不及了,一名西夏武
士攔住了他退路,舉刀劈來。段譽叫到:「啊喲,糟糕!韃子兵斷我後路。十面
埋伏,兵困垓下,大事糟矣!」向左斜跨,那一刀便砍了個空。碾坊中十一人登
時將他們團團圍住,刀劍齊施。

  段譽大叫:「王姑娘,我跟你來生再見了。段譽四面楚歌,自身難保,只好
先去黃泉路上等你。」他嘴裡大呼小叫,狼狽萬狀,腳下的「凌波微步」步法卻
是巧妙無比。

  王語嫣看得出了神,問道:「段公子,你腳下走的可是『凌波微步』嗎?我
只聞其名,不知其法。」

  段譽喜道:「是啊,是啊!姑娘要瞧,我這便從頭至尾演一遍給你看,不過
能否演得到底,卻要看我腦袋的造化了。」當下將從卷軸上學來的步法,從第一
步起走了起來。

  那十一名西夏武士飛拳踢腿,揮刀舞劍,竟沒法沾得上他的一片衣角。十一
人哇哇大叫:「喂,你攔住這邊!」「你守東北角,下手不可容情。」「啊喲,
不好,小王八蛋從這裡溜出去了。」

  段譽前一腳,後一步,在水輪和杵臼旁亂轉。王語嫣雖然聰明博學,卻也瞧
不出個所以然來,叫道:「你躲避敵人要緊,不用演給我看。」段譽道:「良機
莫失!此刻不演,我一命嗚呼之後,你可見不到了。」

  他不顧自己生死,務求從頭至尾,將這套「凌波微步」演給心上人觀看。

  那知癡情人有癡情之福,他若待見敵人攻來,再以巧妙步法閃避,一來他不
懂武功,對方高手出招虛虛實實,變化難測,他有心閃避,定然閃避不了;二來
敵人共有十一個之多,躲得了一個,躲不開第二個,躲得了兩個,躲不開第三個
。可是他自管自的踏步,對敵人全不理會,變成十一名敵人個個向他追擊。

  這「凌波微步」每一步都是踏在別人決計意想不到的所在,眼見他左足向東
跨出,不料踏實之時,身子卻已在西北角上。十一人越打越快,但十分之九的招
數都是遞向自己人身上,其餘十分之一則是落了空。

  阿甲、阿乙、阿丙見段譽站在水輪之旁,拳腳刀劍齊向他招呼,而阿丁、阿
戊、阿己的兵刃自也是攻向他所處的方位。段譽身形閃處,突然轉向,乓乓乒乒
、叮噹嗆啷,阿甲、阿乙、阿丙、阿丁……各人兵刃交在一起,你擋架我,我擋
架你。有幾名西夏武士手腳稍慢,反為自己人所傷。

  王語嫣只看得數招,便已知其理,叫道:「段公子,你的腳步甚是巧妙繁複
,一時之間我瞧不清楚。最好你踏完一遍,再踏一遍。」段譽道:「行,你吩咐
什麼,我無不依從。」堪堪那八八六十四卦的方位踏完,他又從頭走了起來。

  王語嫣尋思:「段公子性命暫可無疑,卻如何方能脫此困境?我上身不穿衣
衫,真羞也羞死了。唯有設法指點段公子,讓他將十一個敵人一一擊斃。」

  當下不再去看段譽的步法,轉目端詳十一人的武功家數。

  忽聽得喀的一聲響,有人將木梯擱到了樓頭,一名西夏武士又要登樓,十一
人久戰段譽不下,領頭的西夏人便吩咐下屬,先將王語嫣擒住了再說。

  王語嫣吃了一驚,叫道:「啊喲!」

  段譽抬起頭來,見到那西夏武士登梯上樓,忙問:「打他哪裡?」王語嫣道
:「抓『志室穴』最妙!」段譽大步上前,一把抓到他後腰「志室穴」,也不知
如何處置才好,隨手一擲,正好將他投入了碾米的石臼之中。一個兩百米斤的石
杵被水輪帶動,一直在不停舂擊,一杵一杵的舂入石臼,石臼中的谷早已成極細
米粉。但無人照管,石杵仍如常下擊。那西夏武士身入石臼,石杵舂將下來,砰
的一聲,打得他腦漿迸裂,血濺米粉。

  那西夏高手不住催促,又有三名西夏武士爭先上梯。王語嫣叫道:「一般辦
理!」段譽伸手又抓住了一人的「志室穴」,使勁一擲,又將他拋入了石臼。這
一次有意拋擲,用勁反不如上次恰到好處,石杵落下時打在那人腰間,慘呼之聲
動人心魄,一時卻不能便死。石杵舂一下,那人慘呼一聲。

  段譽一呆,另外兩名西夏武士已從木梯爬了上去。段譽驚道:「使不得,快
退下來。」左手手指亂指亂點,他心中惶急,真氣激盪,六脈神劍的威力發出來
,嗤嗤兩劍,戳在兩人的背心。那兩人登時摔下。

  餘下七名西夏武士見段譽空手虛點,便能殺人,這等功夫實是聞所未聞。

  他們不知段譽這門功夫並非從心所欲,真想使時,未必能夠,情急之下誤打
誤撞,卻往往見功。七人越想越怕,都已頗有怯意,但說就此退去,卻又心有不
甘。

  王語嫣居高臨下,對大堂中戰鬥瞧得清清楚楚,見敵方雖只剩下七人,然其
中三人武功頗為了得,那西夏人吆喝指揮,隱然是這一批人的首領,叫道:「段
公子,你先去殺了那穿黃衣裁皮帽之人,要設法打他後腦『玉枕』和『天柱』兩
處穴道。」

  段譽道:「謹遵台命。」向那人衝去。

  那西夏人暗暗心驚:「玉枕和天柱兩處穴道,正是我罩門所在,這小姑娘怎
地知道?」眼見段譽衝到,當即單刀橫砍,不讓他近身。段譽連沖數次,不但無
法走到他身後,險些反被他單刀所傷。總算那人聽了王語嫣的呼喝後心有所忌,
一意防範自己腦後罩門,否則段譽已大大不妙。段譽叫道:「王姑娘,這人好生
厲害,我走不到他背後。」

  王語嫣道:「那個穿灰袍的,罩門是在頭頸的『廉泉穴』。那個黃鬍子,我
瞧不出他武功家數,你向他胸口截幾指看。」段譽道:「遵命!」伸指向那人胸
口點去。他這幾指手法雖對,勁力全無,但那黃鬍子如何知道?急忙矮身躲了三
指,待得段譽第四指點到,他凌空一躍,從空中博擊而下,掌力凌厲,將段譽全
身都罩住了。

  段譽只感呼吸急促,頭腦暈眩,大駭之下,閉著眼睛雙手亂點,嗤嗤嗤嗤響
聲不絕,少商、商陽、中沖、關沖、少沖、少澤,六脈神劍齊發,那黃鬍子身中
六洞,但掌勢不消,拍的一聲,一掌擊在段譽肩頭。其時段譽全身真氣激盪,這
一掌力道雖猛,在他渾厚的內力抗拒之下,竟傷他不得半分,反將那黃鬍子彈出
丈許。

  王語嫣卻不知他未曾受傷,驚道:「段公子,你沒事嗎?可受了傷?」

  段譽睜開眼來,見那黃鬍子仰天躺在地下,胸口小腹的六個小孔之中鮮血直
噴,臉上神情猙獰,一對眼睛睜得大大的,惡狠狠的瞧著自己,兀自未曾氣絕。
段譽嚇得一顆心怦怦亂跳,叫道:「我不想殺你,是你自己……自己找上我來的
。」腳下仍是踏著凌波微步在大堂中快步疾走,雙手不住的抱拳作揖,向餘下的
六人道:「各位英雄好漢,在下段譽和你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請你們網開一
面,這就出去吧。我……我……實在是不敢再殺人了。這……這……弄死這許多
人,教我如何過意得去?實在是大過殘忍,你們快快退去吧,算是我段譽輸了,
求……求你們高抬貴手。」

  一轉身間,忽見門邊站著一個西夏武士,也不知是什麼時候進來的,這人中
等身材,服色和其餘西夏武士無異,只是臉色蠟黃,木表表情,就如死人一般。
段譽心中一寒:「這是人是鬼?莫非……莫非……給我打死的西夏武士陰魂不散
,冤鬼出在?」顫聲道:「你……你是誰?想……想幹什麼?」

  那西夏武士挺身站立,既不答話,也不移動身子,段譽一斜身,反手抓住了
身旁一名西夏武士後腰的「志室穴」,向那怪人擲去。那人微一側身,砰的一身
,那西夏武士的腦袋撞在牆上,頭蓋碎裂而死。段譽吁了口氣,道:「你是人,
不是鬼。」

  這時除了那新來的怪客之外,西夏武士已只剩下了五人,其中一名西夏人和
一名漢人是「一品堂」的好手。餘下三名尋常武士眼看己方人手越鬥越少,均萌
退志,一人走向門邊,便去推門。那西夏好手喝道:「幹什麼?」刷刷刷三刀,
向段譽砍去。

  段譽眼見青光霍霍,對方的利刀不住的在面前幌動,隨時隨刻都會剁到自己
身上,心中怕極,叫道:「你……你這般橫蠻,我可要打你玉枕穴和天柱穴了,
只怕你抵敵不住,我勸你還是……還是乘早收兵,大家好來好散的為妙。」那人
刀招越來越緊,刀刀不離段譽的要害。若不是段譽腳下也加速移步,每一刀都能
要了他性命。

  那漢人好手一直退居在後,此刻見段譽苦苦哀求,除了盡力閃避,再無還手
餘地,靈機一動,搶到石臼旁,抓起兩把已碾得極細的米粉,向段譽面門擲去。
段譽步法巧妙這兩下自是擲他不中。那漢人兩把擲出,跟著又是兩把,再是兩把
,大堂中米粉糠屑,四散飛舞,頃刻間如煙似霧。

  段譽大叫:「糟糕,糟糕!我這可瞧不見啦!」王語嫣也知情勢萬分凶險,
心想段譽所以能在數名好手間安然無損,全仗了那神妙無方的凌波微步。敵人向
他發招攻擊,始終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兵刃拳腳的落點和他身子間總是有厘
毫之差,現在大堂中米粉糠屑煙霧瀰漫,眾人任意發招,這一盲打亂殺,那便極
可能打中在他身上。要是眾武士一上來便不理段譽身在何處,自顧自施展一套武
功,早將他砍成十七、八塊了。

  段譽雙目被迷粉朦住了,睜不開來,狠命一躍,縱到水輪邊上,攀住水輪葉
子板,向上升高。只聽得「啊、啊」兩聲慘呼,兩名西夏武士已被那西夏好手亂
刀誤砍而死。跟著叮噹兩聲,有人喝道:「是我!」另一人道:「小心,是我!
」是那西夏好手和漢人好手刀劍相交,拆了兩個回合。接著「啊」的一聲慘呼,
最後一名西夏武士不知被誰一腳踢中要害,向外飛出,臨死時的叫喊,令段譽聽
著不由得毛骨悚然,全身發抖。他顫聲叫道:「喂喂,你們人數越來越少,何必
再打,殺人不過頭點地,我向你們求饒,也就是了。」

  那漢人從聲音中辨別方位,右手一揮,一枚鋼飄向他射來,這一鏢去勢本來
甚準,但水輪不停轉動,待得鋼鏢射到,輪子已帶著段譽下降,拍的一聲,鋼鏢
將他袖子一角釘在水輪葉子板上。段譽吃了一驚,心想:「我不會躲避暗器,敵
人一發鋼鏢袖箭,我總是遭殃。」怯意一盛,手便軟了,五指抓不住水輪葉子板
,騰的一聲,摔了下來。那漢人好手從迷霧中隱約看到,撲上來便抓。

  段譽記得王語嫣說過要點他「廉泉穴」,但一來在慌亂之中,二來雖識得穴
道,平時卻無習練,手忙腳亂的伸指去點他「廉泉穴」,部位全然不准,既偏左
,又偏下,竟然點中他的「氣戶穴」。「氣戶穴」乃是笑穴,那人真氣逆了,忍
不住哈哈大笑。他一劍又一劍的向段譽刺去,口中卻嘻嘻、哈哈、嘿嘿、呵呵的
大笑不已。

  那西夏好手問道:「容兄,你笑什麼?」那漢人無法答話,只不斷大笑。

  那西夏人不明就裡,怒到:「大敵當前,你弄什麼玄虛?」那漢人道:「哈
哈,我……這個……哈哈,呵呵……」挺劍朝段譽背心刺去。段譽向左斜走。那
西夏好手迷霧中瞧不清楚,正好也向這邊撞來,兩人一下子便撞了個滿懷。

  這西夏人一撞到段譽身子,左手疾翻,已使擒拿手扭住了段譽右臂。他眼見
對方之所長全在腳法,這一扭正是取利的良機,右手拋去單刀,回過來又抓住了
段譽的左腕。段譽大叫:「苦也,苦也!」用力掙扎。但那西夏人兩手便如鐵箍
相似,卻那裡掙扎得脫?

  那漢人瞧出便宜,挺劍便向段譽背心疾刺而下。那西夏人暗想:「不妙!他
這一劍刺入數寸,正好取了敵人性命。但如他不顧義氣,要獨居其功,說不定刺
入尺許,便連我也刺死了。」當即拖著段譽,退了一步。

  那漢人笑聲不絕,搶上一步,欲待伸劍再刺,突然砰的一聲,水輪葉子擊在
他的後腦,將他打暈了過去。那漢人雖然昏暈,呼吸未絕,仍哈哈哈笑個不停,
但有氣無力,笑聲十分詭異。水輪緩緩轉去,第二片葉子砰的一下,又在他胸口
撞了一下,他笑聲輕了幾分,撞到七、八下時,「哈哈、哈哈」之聲,已如是夢
中打鼾一般。

  王語嫣見段譽被擒,無法脫身,心中焦急之極,又想大門旁尚有一名神色可
怖的西夏武士站著,只要他隨手一刀一劍,段譽立即斃命。她驚惶之下,大聲叫
道:「你們別傷段公子性命,大家……大家慢慢商量。」

  那西夏人牢牢扭住段譽,橫過右臂,奮力壓向他胸口,想壓斷他肋骨,又或
逼得他難以呼吸,窒息而死。段譽心中害怕之極。他被扭住的是左腕和右臂,吸
入內力的背冥神功使用不上,只得左手拚命伸指亂點,每一指都點到了空處,只
感胸口壓力越來越重,漸漸的喘不過氣來。

  正危急間,忽聽得嗤嗤數聲,那西夏好手「啊」的一聲輕呼,說道:「好本
事,你終於點中了我的……我的玉枕……」雙手漸漸放鬆,腦袋垂了下來,倚著
牆壁而死。

  段譽大奇,扳過他身子一看,果見他後腦「玉枕穴」上有一小孔,鮮備泊泊
流出,這傷痕正是自己六脈神劍所創。他一時想不明白,不知自己在緊急關頭中
功力凝聚,一指點出,真氣衝上牆壁,反彈過來,擊中了那西夏好手的後腦。段
譽一共點了數十指,從牆壁上一一反彈在對方背後各處。但那西夏人功力既高,
而真氣的反彈之力又已大為減弱,損傷不到他分毫,可是最後一股真氣恰好反彈
到他的「玉枕穴」上。那「玉枕穴」是他的罩門所在,最是柔嫩,真氣雖弱,一
撞之下還是立時送命。

  段譽又驚又喜,放下那西夏人的屍身,叫道:「王姑娘,王姑娘,敵人都打
死了!」

  忽聽得身後一個冷冰冰的聲音說道:「未必都死了!」段譽一驚回頭,見是
那個神色木然的西夏武士,心想:「我倒將你忘了。你武功不高,我一抓你『志
室穴』,便能殺你。」笑道:「老兄快快去吧,我決計不能再殺你。」那人道:
「你有殺我的本領嗎?」語氣十分傲慢。段譽實不願再多殺傷,抱拳道:「在下
不是閣下對手,請你手下容情,饒過我吧。」

  那西夏武士道:「你這幾句話說得嬉皮笑臉,絕無求饒的誠意。段家一陽指
和六脈神劍名馳天下,再得這位姑娘指點要訣,果然非同小可。在下領教你的高
招。」這幾話每個字都是平平出出,既無輕重高低,亦無抑揚頓挫,聽來十分的
不慣,想來他是外國人,雖識漢語,遣詞用句倒是不錯,聲調就顯得十分的彆扭
了。

  段譽天性不喜武功,今日殺了這許多人,實為情勢所迫,無可奈何,說到打
架動手,當真是可免則免,當即一揖到地,誠誠懇懇的道:「閣下責備甚是,在
下求饒之意不敬不誠,這裡謝過。在下從未學過武功,適才傷人,盡屬僥倖,便
得苟全性命,已是心滿意足,如何還敢逞強爭勝?」

  那西夏武士嘿嘿冷笑,說道:「你從未學過武功,卻在舉手之間,盡殲西夏
一品堂中的四位高手,又殺武士一十一人。倘若學了武功,武林之中,還有人嗎
?」

  段譽自東至西的掃視一過,但見碾坊中橫七豎八的都是屍首,一個個身上染
滿了血污,不由得難過之極,掩面道:「怎……怎地我殺了這許多人?我……我
實在不想殺人,那怎麼辦?怎麼辦?」那人冷笑數聲,斜目睨視,瞧他這幾句話
是否出於本心。段譽垂淚道:「這些人都有父母妻兒,不久之前個個還如生龍活
虎一般,卻都給我害死了,我……我……如何對得起他們?」說到這裡,不禁胸
中大慟,淚如雨下,嗚嗚咽咽的道:「他們未必真的想要殺我,只不過奉命差遣
,前來拿人而已。我跟他們素不相識,焉可遽下毒手?」他心地本來仁善,自幼
唸經學佛,便螻蟻也不敢輕害,豈知今日竟闖下這等大禍來。

  那西夏武士冷笑道:「你假惺惺的貓哭老鼠,就想免罪嗎?」

  段譽收淚道:「不錯,人也殺了,罪也犯下了,哭泣又有何益?我得好好將
這些屍首埋葬了才是。」

  王語嫣心想:「這十多具屍首一一埋葬,不知要花費多少時候。」叫道:「
段公子,只怕再有大批敵人到來,咱們及早遠離的為是。」段譽道:「是,是!
」轉身便要上梯。

  那西夏武士道:「你還沒殺我,怎地便走?」段譽搖頭道:「我不能殺你。
再說,我也不是你的對手。」那人道:「咱們沒打過,你怎知不是我對手?王姑
娘將凌波微步傳了給你,嘿嘿,果然與眾不同。」段譽本想說『凌波微步』並非
王語嫣所授,但又想這種事何必和外人多言,只道:「是啊,並本來不會什麼武
功,全蒙王姑娘出言指點,方脫大難」。那人道:「很好,我等在這裡,你去請
她指點殺我的法門。」段譽道:「我不要殺你。」

  那人道:「你不要殺我,我便殺你。」說著拾起地下一柄單刀,突然之間,
大堂中白光閃動,丈餘圈子之內,全是刀影。段譽還沒來得及跨步,便已給刀背
上肩頭重重敲了一下,「啊」的一聲,腳步踉蹌。他腳步一亂,那西夏武士立時
乘勢直上,單刀的刃鋒已架在他後頸。段譽嚇出了一身冷汗,只有呆立不動。

  那人道:「你快去請教你師父,瞧她有什麼法子來殺我。」說著收回單刀,
右腿微彈,砰的一下,將段譽踢出一個斛鬥。

  王語嫣叫道:「段公子,快上來。」段譽道:「是!」攀梯而上,回頭一看
,只見那人收刀而坐,臉上仍是一股殭屍般的木然神情,顯然渾不將他當作一回
事,決計不會乘他上梯時在背後偷襲。段譽上得閣樓,低所道:「王姑娘,我打
他不過,咱們快想法子逃走。」

  王語嫣道:「他守在下面,咱們逃不了的。請你拿這件衫子過來。」段譽道
:「是!」伸手取過那農家女留下的一件舊衣。王語嫣道:「閉上眼睛,走過來
。好!停住。給我披在身上,不許睜眼。」段譽一一照做。他原是志誠君子,對
王語嫣又是天神一般崇敬,自是絲毫不敢違拗,只是想到她衣不蔽體,一顆心不
免怦怦而跳。

  王語嫣待他給自己披好衣衫,說道:「行了。扶我起來。」段譽沒聽到他可
以睜眼的號令,仍緊緊閉著雙眼,聽她說「扶我起來」,便伸出右手,不料一下
子便碰到她的臉頰,只覺手掌中柔膩滑嫩,不禁嚇了一跳,急忙縮手,連聲道:
「對不起,對不起。」

  王語嫣當要他替自己披上衣衫之時,早已羞得雙頰通紅,這時見他閉了眼睛
,伸掌在自己臉上亂摸,更加害羞,道:「喂,我叫你扶我起來啊!」段譽道:
「是!是!」眼睛仍緊緊閉住,一雙手就不知摸向那裡好,生怕碰到她身子,那
便罪孽深重,不由得手足無措,十分狼狽。王語嫣也是心神激盪,隔了良久,才
想到要他睜眼,嗔道:「你怎麼不睜眼?」

  那西夏武士在下面嘿嘿冷笑,說道:「我叫你去學了武功來殺我,卻不是叫
你二人打情罵倘,動手動腳。」

  段譽睜開眼來,但見王語嫣玉頰如火,嬌羞不勝,早是癡了,怔怔的凝視著
他,西夏武士那幾句話全沒聽見。王語嫣道:「你扶我起來,坐在這裡。」

  段譽忙道:「是,是!」誠惶誠恐的扶著她身子,讓她坐在一張板凳上。

  王語嫣雙手顫抖,勉力拉著身上衣衫,低頭凝思,過了半晌,說道:「他不
露自己的武功家數,我……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打敗他。」段譽道:「他很厲害,
是不是?」王語嫣道:「適才他跟你動手,一共使了一十七種不同派別的武功。
」段譽奇道:「什麼?只這麼一會兒,便使了一十七種不同的武功?」

  王語嫣道:「是啊!他剛才使單刀圈住你,東砍那一刀,是少林寺的降魔刀
法;西劈那一刀,是廣西黎山洞黎老漢的柴刀十八路;回轉而削的那一刀,又變
作了江南史家的『回風拂柳刀』此後連使一十一刀,共是一十一種派別的刀法。
後來反轉刀背,在你肩頭擊上一記,這是寧波天童寺心觀老和尚所創的『慈悲刀
』,只制敵而不殺人。他用刀架在你頸中,那是本朝金刀楊老令公上陣擒敵的招
數,是『後山三絕招』之一,本是長柄大砍刀的招數,他改而用於單刀。最後飛
腳踢你一個斛鬥,那是西夏回人的彈腿。」她一招一招道來,當真如數家珍,盡
皆說明其源流派別,段譽聽著卻是一竅不通,瞠目以對,無置喙之餘地。

  王語嫣側頭想了良久,道:「你打他不過的,認了輸吧。」

  段譽道:「我早就認輸了。」提高聲音說道:「喂,我是無論如何打你不過
的,你肯不肯就此罷休?」

  那西夏武士冷笑道:「要饒你性命,那也不難,只須依我一件事。」段譽忙
問:「什麼事?」那人道:「自今而後,你一見到我面,便須爬在地下,向我磕
三個響頭,高叫一聲:『大老爺饒了小的狗命!』」段譽一聽,氣往上衝,說道
:「士可殺而不可辱,要我向你磕頭哀求,再也休想,你要殺,現下就殺便是。
」那人道:「你當真不怕死?」段譽道:「怕死自然是怕的,可是每次見到你便
跪下磕頭,那還成什麼話?」那人冷笑道:「見到我便跪下磕頭,也不見得如何
委屈了你。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皇帝,你見了我是否要跪下磕頭?」

  王語嫣聽他說「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皇帝,」心中一凜:「怎麼他也說這等
話?」

  段譽道:「見了皇帝磕頭,那又是另一回事。這是行禮,可不是求饒。」

  那西夏武士道:「如此說來,我這個條款你是不答允的了?」段譽搖頭道:
「對不起之至,歉難從命,萬乞老兄海涵一、二。」那人道:「好,你下來吧,
我一刀殺了你。」段譽向王語嫣瞧了一眼,心下難過,說道:「你既一定要殺我
,那也無法可想,不過我也有一件事相求。」那人道:「什麼事?」段譽道:「
這位姑娘身中奇毒,肢體乏力,不能行走,請你行個方便,將她送回太湖曼陀山
莊她的家裡。」

  那人哈哈一笑,道:「我為什麼要行這個方便?西夏征東大將軍頒下將令,
是誰擒到這位博學多才的姑娘,賞賜黃金千兩,官封萬戶侯。」段譽道:「這樣
吧,我寫下一封書信,你將這位姑娘送回她家中之後,便可持此書信,到大理國
去取黃金五千兩,萬戶候也照封不誤。」那人哈哈大笑,道:「你當我是三歲小
孩子?你是什麼東西?憑你這小子一封書信,便能給我黃金五千兩,官封萬戶侯
?」

  段譽心想此事原也難以令人入信,一時無法可施,雙手連搓,說道:「這…
…這……怎麼辦?我一死不足惜,若讓小姐流落此處,身入匪人之手,我可是萬
死莫贖了。」

  王語嫣聽他說得真誠,不由得也有些感動,大聲向那西夏人道:「喂,你若
對我無禮,我表哥來給我報仇,定要攪得你西夏國天翻地覆,雞犬不安。」

  那人道:「你表哥是誰?」王語嫣道:「我表哥是中原武林中大名鼎鼎的慕
容公子,『姑蘇慕容』的名頭,想來你也聽到過。『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你
對我不客氣,他會加十倍的對你不客氣。」

  那人冷笑道:「慕容公子倘若見到你跟這小白臉如此親熱,怎麼還肯為你報
仇?」

  王語嫣滿臉通紅,說道:「你別瞎說,我跟這位段公子半點也沒……沒有什
麼……」心想這種事不能多說,轉過話頭,問道:「喂,軍爺,你尊姓大名啊?
敢不敢說與我知曉。」

  那西夏武士道:「有甚麼不敢?本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西夏李延宗便是
。」

  王語嫣道:「嗯,你姓李,那是西夏的國姓。」

  那人道:「豈但是國姓而已?精忠報國,吞遼滅宋,西除吐蕃,南並大理。


  段譽道:「閣下志向倒是不小。李將軍,我跟你說,你精通各派絕藝,要練
成武功天下第一,恐怕不是難事,但要統一天下,並非武功天下第一便能辦到。


  李延宗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王語嫣道:「就說要武功天下第一,你也未必能夠。」李延宗道:「何以見
得?」王語嫣道:「當今之世,單是以我所見,便有二人的武功遠遠在你之上。
」李延宗踏上一步,仰起了頭,問道:「是哪二人?」王語嫣道:「第一位是丐
幫的前任幫主喬峰喬幫主。」李延宗哼了一聲,道:「名氣雖大,未必名副其實
。第二個呢?」王語嫣道:「第二位便是我表哥,江南慕容復慕容公子。」

  李延宗搖了搖頭,道:「也未必見得。你將喬峰之名排在慕容復之前,是為
公為私?」王語嫣問道:「什麼為公為私?」李延宗道:「若是為公,因你以為
喬峰的武功確在慕容復之上;若是為私,則因慕容復與你有親戚之誼,你讓外人
排名在先。」王語嫣道:「為公為私,都是一樣。我自然盼望我表哥勝過喬幫主
,但眼前可還不能。」李延宗道:「眼前雖還不能,那喬峰所精者只是一家之藝
,你表哥卻博知天下武學,將來技藝日進,便能武功天下第一了。」

  王語嫣歎了口氣,說道:「那還是不成。到得將來,武功天下第一的,多半
便是這位段公子了。」

  李延宗仰天打個哈哈,說道:「你倒會說笑。這書獃子不過得你指點,學會
了一門『凌波微步』,難道靠著抱頭鼠竄、龜縮逃生的本領,便能得到武功天下
第一的稱號嗎?」

  王語嫣本想說:「他這『凌波微步』的功夫非我所授。他內力雄渾,根基厚
實,無人可及。」但轉念一想:「這人似乎心胸狹窄,我若照實說來,只怕他非
殺了段公子不可。我且激他一激。」便道:「他若肯聽我指點,習練武功,那麼
三年之後,要勝過喬幫主或許仍然不能,要勝過閣下,卻是易如反掌。」

  李延宗道:「很好,我信得過姑娘之言。與其留下個他日的禍胎,不如今日
一刀殺了。段公子,你下來吧,我要殺你了。」

  段譽忙道:「我不下來,你……你也不可上來。」

  王語嫣沒想到弄巧反拙,此人竟不受激,只得冷笑道:「原來你是害怕,怕
他三年之後勝過了你。」

  李延宗道:「你使激將之計,要我饒他性命,嘿嘿,我李延宗是何等樣人,
豈能輕易上當?要我饒他性命不難,我早有話在先,只須每次見到我磕頭求饒,
我決不殺他。」

  王語嫣向段譽瞧瞧,心想磕頭求饒這種事,他是決計不肯做的,為今之計,
只有死中求生,低聲問道:「段公子,你手指中的劍氣,有時靈驗,有時不靈,
那是什麼緣故?」段譽道:「我不知道。」王語嫣道:「你最好奮力一試,用劍
氣刺他右腕,先奪下他的長劍,然後緊緊抱住了他,使出『六陽融雪功』來,消
除他的功力。」段譽奇道:「什麼『六陽融雪功』?」王語嫣道:「那日在曼陀
山莊,你制服嚴媽媽救我之時,不是使過這門你大理段氏的神功嗎?」段譽這才
省悟。那日王語嫣誤以為他的「北冥神功」是武林中眾所不齒的「化功大法」,
段譽一時不及解說,隨口說道這是他大理段氏家傳之學,叫做「六陽融雪功。」
他信口胡謅,早已忘了,王語嫣卻於天下各門派的武功無一不牢牢記在心中,何
況這等了不起的奇功?

  段譽點了點頭,心想除此之外,確也更無別法,但這法門實在毫無把握,總
之是凶多吉少,於是整理了一下衣衫,說道:「王姑娘,在下無能,不克護送姑
娘回府,實深慚愧。他日姑娘榮歸寶府,與令表兄成親大喜,忽忘了在曼陀山莊
在下手植的那幾株茶花之旁,澆上幾杯酒漿,算是在下喝了你的喜酒。」

  王語嫣聽到他說自己將來可與表哥成親,自是歡喜,但見他這般的出去讓人
宰割,心下也是不忍,淒然道:「段公子,你的救命大恩,我有生之日,絕不敢
忘。」

  段譽心想:「與其將來眼睜睜瞧著你和慕容公子成親,我妒忌發狂,內心煎
熬,難以活命,還不如今日為你而死,落得個心安理得。」當下回頭向她微微一
笑,一步步從梯級走了下去。

  王語嫣瞧著他的背影,心想:「這人好生奇怪,在這當口,居然還笑得出?


  段譽走到樓下,向李延宗瞪了一眼,說道:「李將軍,你既非殺我不可,就
動手吧!」說著一步踏出,跨的正是「凌波微步」。

  李延宗單刀舞動,刷刷刷三刀砍去,使的又是另外三種不同派別的刀法。

  王語嫣也不以為奇,心想兵刃之中,以刀法派別家數最多,倘若真是博學之
士,便連使七、八十招,也不致將那一門那一派的刀法重覆使到第二招。段譽這
凌波微步一踏出,端的變幻精奇。李延宗要以刀勢將他圈住,好幾次明明已將他
圍住,不知怎的,他竟又如鬼魅似的跨出圈外。王語嫣見段譽這一次居然能夠支
持,心下多了幾分指望,只盼他奇兵突中,險中取勝。

  段譽暗運功力,要將真氣從右手五指中迸射出去,但每次總是及臂而止,莫
名其妙的縮了回去。總算他的「凌波微步」已走得熟極而流,李延宗出刀再快,
也始終砍不到他身上。

  李延宗曾眼見他以希奇古怪的指力連斃西夏高手,此刻見他又在指指劃劃,
裝神弄鬼,自然不知他是內力使不出來,還道這是行使邪術之前的施法,心想他
諸般法門做齊,符咒念畢,這殺人於無形的邪術便要使出來了,心中不禁發毛,
尋思:「這人除了腳法奇異之外,武功平庸之極,但邪術厲害,須當在他使出邪
術之前殺了才好。但刀子總是砍他不中,那便如何?」一轉念間,已有計較,突
然回手一掌,擊在水輪之上,將木葉子拍下了一大片,左手一抄,提在手中,便
向段譽腳上擲去。段譽行走如風,這片木板自擲他不中。但李延宗拳打掌劈,將
碾坊中各種家生器皿、竹籮米袋抓起,一件件都投到段譽腳邊。

  碾坊中本已橫七豎八的躺滿了十餘具死屍,再加上這許多破爛家生,段譽那
裡還有落足之地?他那「凌波微步」全仗進退飄逸,有如風行水面,自然無礙,
此刻每一步跨去,總是有物阻腳,不是絆上一絆,便是踏上死屍的頭顱身子,這
「飄行自在,有如御風」的要訣,那裡還做是到」他知道只要慢得一慢,立時便
送了性命,索性不瞧地下,只是按照所練熟的腳法行走,至於一腳高、一腳低,
腳底下發出什麼怪聲,足趾頭踢到什麼怪物,那是全然不顧的了。

  王語嫣也瞧出不對,叫道:「段公子,你快奔出大門,自行逃命去吧,在這
地方跟他相鬥,立時有性命之憂。」

  段譽叫道:「姓段的除非給人殺了,那是無法可想,只教有一口氣在,自當
保護姑娘周全。」

  李延宗冷笑道:「你這人武功膿包,倒是個多情種子,對王姑娘這般情深愛
重。」段譽搖頭道:「非也非也。王姑娘是神仙般的人物,我段譽一介凡夫俗子
,豈敢說什麼情,談什麼愛?她瞧得我起,肯隨我一起出來去尋找她表哥,我便
須報答她這番知遇之恩。」李延宗道:「嗯,她跟你出來,是去尋她的表哥慕容
公子,那麼她心中壓根兒便沒你這號人物。你如此癡心妄想,那不是癩蛤蟆想吃
天鵝肉嗎?哈哈,哈哈!笑死人了!」

  段譽並不動怒,一本正經的道:「你說我是癩蛤蟆,王姑娘是天鵝,這比喻
很是得當。不過我這頭癩蛤蟆與眾不同,只求向天鵝看上幾眼,心願已足,別無
他想。」

  李延宗聽他說「我這頭癩哈蟆與眾不同」,實是忍俊不禁,縱聲大笑,奇在
儘管他笑聲響亮,臉上肌肉仍是僵硬如恆,絕無半分笑意。段譽曾見過延慶太子
這等連說話也不動嘴唇之人,李延宗狀貌雖怪,他也不覺如何詫異,說道:「說
到臉上木無表情,你和延慶太子可還差得太遠,跟他做徒弟也還不配,」李延宗
道:「延慶太子是誰?」段譽道:「他是大理國高手,你的武功頗不及他。」其
實他於旁人武功高低,根本無法分辨,心想反正不久便要死在你手下,不妨多說
幾句不中聽的言語,叫你生生氣,也是好的。

  李延宗哼了一聲,道:「我武功多高多低,你這小子還摸得出底嗎?」他口
中說話,手裡單刀縱橫翻飛,更加使得緊了。

  王語嫣眼見段譽身形歪斜,腳步忽高忽低,情勢甚是狼狽,叫道:「段公子
,你快到門外去,要纏住他,在門外也是一樣。」段譽道:「你身子不會動彈,
孤身留在此處,我總不放心。這裡死屍很多,你一個女孩兒家,一定害怕,我還
是在這裡陪你的好。」王語嫣歎了口氣心想:「你這人真呆得可以,連我怕不怕
死屍都顧到了,卻不顧自己轉眼之間便要喪命。」

  其時段譽腳下東踢西絆,好幾次敵人的刀鋒從頭頂身畔掠過,相去只毫髮之
間。他嚇得索索發抖,不住轉念:「他這麼一刀砍來,砍去我半邊腦袋,那可不
是玩的。大丈夫能屈能伸,為了王姑娘,我就跪下磕頭,哀求饒命吧。」

  心中雖如此想,終究說不出口。

  李延宗冷笑道:「我瞧你是怕得不得了,只想逃之夭夭。」段譽道:「生死
大事,有誰不怕?一死之後,可什麼都完了,我逃是想逃的,卻又不能逃。」李
延宗道:「為什麼?」段譽道:「多說無益。我從一數到十,你再殺我不了,可
不能再跟我糾纏不清了。你殺不了我,我也殺不了你,大家牛皮糖,捉迷藏,讓
王姑娘在旁瞧著,可有多氣悶膩煩。」

  他也不等李延宗是否同意,張口便數:「一、二、三、…」李延宗道:「你
發什麼呆?」段譽數到:「四、五、六、…」李延宗笑道:「天下居然有你這等
無聊之人,委實是辱沒了這個『武字』?」呼呼呼三刀連劈。段譽腳步加快,口
中也數得更加快了:「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好啦,我數到了
十三,你尚自殺我不了,居然還不認輸,我看你肚子早就餓了,口也干了,去無
錫城裡松鶴樓喝上幾杯,吃些山珍海味,何等逍遙快活?」眼見對方不肯罷手,
便想誘之以酒食。

  李延宗心想:「我生平不知會過多少大敵,絕無一人和他相似,這人說精不
精,說傻不傻,武功說高不高,說低不低,實是生平罕見。跟他胡纏下去,不知
伊于胡底?只怕略一疏神,中了他邪術,反將性命送子此處。須得另出奇謀」,
他知段譽對王語嫣十分關心,突然抬頭向著閣樓,喝道:「很好,很好,你們快
一刀將這姑娘殺了,下來助我。」

  段譽大吃一驚,只道真有敵人上了閣樓,要加害王語嫣,急忙抬頭,便這麼
腳下略略一慢,李延宗一腿橫掃,將他踢倒,左足踏在他胸膛,鋼刀架在他頸中
。段譽伸指欲點,李延宗右手微微加勁,刀刃陷入他頸中肉裡數分,喝道:「你
動一動,我立刻切下你的腦袋。」

  這時段譽已看清楚閣樓上並無敵人,心中登時寬了,笑道:「原來你騙人,
王姑娘並沒危險。」跟著又歎道:「可惜,可惜。」李延宗問道:「可惜什麼?
」段譽道:「你武功了得,本來可算一條英雄好漢,我段譽死在你手中,也還值
得。那知你不能用武功勝我,便行奸使詐,學那卑鄙小人的行逕,段譽豈非死得
冤枉?」

  李延宗道:「我向來不受人激,你死得冤枉,心中不服,到閻羅王面前去告
狀吧!」

  王語嫣叫道:「李將軍,且慢。」李延宗道:「什麼?」王語嫣道:「你若
殺了他,除非也將我即刻殺死,否則總有一日我會殺了你給段公子報仇。」

  李延宗一怔,道:「你不是說要你表哥來找我嗎?」王語嫣道:「我表哥的
武功未必在你之上,我卻有殺你的把握。」李延宗冷笑道:「何以見得?」王語
嫣道:「你武學所知雖博,便還及不上我的一半。我初時見你刀法繁多,倒也佩
服,但看到五十招後,覺得也不過如此,說你一句『黔驢技窮』,似乎刻薄,但
總而言之,你所知還不如我。」

  李延宗道:「我所使刀法,迄今未有一招出於同一門派,你如何知道我所知
遠不如你?焉知我不是尚有許多武功未曾顯露?」

  王語嫣道:「適才你使了青海玉樹派挪一招『大漠飛沙』之後,段公子快步
而過,你若使太乙派的『羽衣刀』第十七招,再使靈飛派的『清風徐來』,早就
將段公子打倒在地了,何必華而不實的去用山西郝家刀法?又何必行奸使詐、騙
得他因關心我而分神,這才取勝?我瞧你於道家名門的刀法,全然不知。」李延
宗順口道:「道家名門的刀法?」王語嫣道:「正是。我猜你以為道家只擅長劍
法,殊不知道家名門的刀法剛中帶柔,另有一功。」李延宗冷笑道:「你說得當
真自負。如此說來,你對這姓段的委實是一往情深。」

  王語嫣臉上一紅,道:「什麼一往情深?我對他壓根兒便談不上什麼『情』
字。只是他既為我而死,我自當決意為他報仇。」

  李延宗問道:「你說這話絕不懊悔?」王語嫣道:「自然絕不懊悔。」

  李延宗嘿嘿冷笑,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拋在段譽身上,刷的一聲響,還刀
入鞘,身形一幌,己到了門外。但聽得一聲馬嘶,接著蹄聲得得,竟爾騎著馬越
奔越遠,就此去了。

  段譽站起身來,摸了摸頸中的刀痕,兀自隱隱生痛,當真如在夢中。王語嫣
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兩人一在樓上,一在樓下,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又是喜歡
,又是詫異。

  過了良久,段譽才道:「他去了。」王語嫣也道:「他去了。」段譽笑道:
「妙極,妙極!他居然不殺我。王姑娘,你武學上的造詣遠勝於他,他是怕了你
。」

  王語嫣道:「那也未必,他殺你之後,只須又一刀將我殺了,豈非乾乾淨淨
?」段譽搔頭道:「這話也對。不過……不過……嗯,他見到你神仙一般的人物
,怎敢殺你?」

  王語嫣臉上一紅,心想:「你這書獃子當我是神仙,這種心狠手辣的西夏武
士,卻那會將我放在心上?」只是這句話不便出口。

  段譽見她忽有嬌羞之意,卻也不知原由,說道:「我拼著性命不要,定要讓
你周全,不料你固安然無恙,而我一條小命居然也還活了下來,可算便宜之至。


  他向前走得一步,噹的一聲,一個小瓷瓶掉在地下,正是李延宗投在他身上
的,拾起一看,見瓶上寫著八個篆字:「悲酥清風,嗅之即解」。段譽沉吟道:
「什麼『悲酥清風』?嗯,多半是解藥。」拔開瓶塞,一股奇臭難當的氣息直衝
入鼻。

  他頭眩欲暈,幌了一幌,急忙蓋上瓶塞,叫道:「上當,上當,臭之極矣!
尤甚於身入鮑魚之肆!」

  王語嫣道:「請你拿來給我聞聞,說不定以毒攻毒,當能奏效。」段譽道:
「是!」拿著瓷瓶走到她身前,說道:「這東西奇臭難聞,你真的要試試?」王
語嫣點了點頭。段譽手持瓶塞,卻不拔開。

  霎時之間,心中轉了無數念頭:「倘若這解藥當真管用,解了她所中之毒,
她就不用靠我相助了。她本事勝我百倍,何必要我跟在身畔?就算她不拒我跟隨
,她去找意中人慕容復,難道我站在一旁,眼睜睜的瞧著他們親熱纏綿?聽著他
們談情說愛?難道我段譽真有如此修為,能夠心平氣和,不動聲色?能夠臉無不
悅之容,口無不平之言?」

  王語嫣見他怔怔不語,笑道:「你在想什麼了?拿來給我聞啊,我不怕臭的
。」段譽忙道:「是,是!」拔開瓶塞,送到她鼻邊。王語嫣用力嗅了一下,驚
道:「啊喲,當真臭得緊。」段譽道:「是嗎?我原說多半不管用。」便想將瓷
瓶收入懷中,王語嫣道:「給我再聞一下試試。」段譽又將瓷瓶拿到她鼻邊,自
己也不知到底盼望解藥有靈還是無靈。

  王語嫣皺起眉頭,伸手掩住鼻孔,笑道:「我寧可手足不會動彈,也不聞這
臭東西……啊!我的手,我的手會動了!」原來她在不知不覺之間,右手竟已舉
了起來,掩住了鼻孔,在此以前,便要按住身上披著的衣衫,也是十分費力,十
分艱難。

  她欣喜之下,從段譽手中接過瓷瓶,用力吸氣,既知這臭氣極具靈效,那就
不再害怕,再吸得幾下,肢體間軟洋洋的無力之感漸漸消失,向段譽道:「請你
下去,我要換衣。」

  段譽忙道:「是,是!」快步下樓,瞧著滿地都是屍體,除了那一對農家青
年之外盡數是死在自己手下,心下萬分抱憾,只見一名西夏武士兀自睜大了眼睛
瞧著他,當真是死不瞑目。他深深一揖,說道:「我若不殺老兄,老兄便殺了我
。那時候躺在這裡的,就不是老兄而是段譽了。在下無可奈何,但心中實在歉疚
之至,將來回到大理,定當延請高僧,誦唸經文,超度各位仁兄。」

  他轉頭向那對農家青年男女的屍體瞧了一眼,回頭又向西夏武士的眾屍說道
:「你們要殺的是我,要捉的是王姑娘,卻又何必多傷無辜?」

  王語嫣換罷衣衫,拿了濕衣,走下梯來,兀自有些手酸腳軟,見段譽對著一
干死屍喃喃不休,笑問:「你說些什麼?」段譽道:「我只覺殺死了這許多人,
心下良深歉疚。」

  王語嫣沉吟道:「段公子,你想那姓李的西夏武士,為什麼要送解藥給我?


  段譽道:「這個……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啊……我知道啦。他……他
……」他連說幾個「他」字,本想接著道:「他定是對你起了愛慕之心。」

  但覺這樣粗魯野蠻的一個西夏武士,居然對王語嫣也起愛慕之心,豈不唐突
佳人?她美麗絕倫,愛美之心,盡人皆然,如果人人都愛慕她,我段譽對她這般
傾倒又有什麼珍貴?我段譽還不是和普天下的男子一模一樣?唉,甘心為她而死
,那有什麼了不起?何況我根本就沒為她而死,想到此處,又道:「我……我不
知道。」

  王語嫣道:「說不定又會有大批西夏武士到來,咱們須得急速離開才好。你
說到那裡去呢?」她心中所想的自然是去找表哥,但就這麼直截了當的說出來,
又覺不好意思。

  段譽對她的心事自是知道得清清楚楚,說道:「你要到那裡去呢?」問這句
話時心中大感酸楚,只待她說出「我要去找表哥」,他只有硬著頭皮道:「我陪
你同去。」

  王語嫣玩弄著手中的瓷瓶,臉上一陣紅暈,道:「這個……這個……」隔了
一會,道:「丐幫的眾位英雄好漢都中了這麼『悲酥清風』之毒,倘若我表哥在
這裡,便能將解藥拿去給他們嗅上幾嗅。再說,阿朱、阿碧只怕也已失陷於敵手
……」

  段譽跳起身來,大聲道:「正是!阿朱、阿碧兩位姑娘有難,咱們須當即速
前去,設法相救。」

  王語嫣心想:「這件事甚是危險,憑我們二人的本事,怎能從西夏武士手中
救人?但阿朱、阿碧二人是表哥的心腹使婢,我明知她們失陷於敵,如何可以不
救?一切只有見機行事了。」便道:「甚好,咱們去吧。」

  段譽指著滿地屍首,說道:「總得將他們妥為安葬才是,須當查知各人的姓
名,在每人墳上立塊墓碑,日後他們家人要來找尋屍骨,遷回故土,也好有個依
憑。」

  王語嫣格的一笑,說道:「好吧,你留在這裡給他們料理喪事。大殮、出殯
、發訃、開吊、讀祭文、做換聯、作法事、放焰口,好像還有什麼頭七、二七什
麼的,等七七四十九日之後,你再一一去通知他們家屬,前來遷葬。」

  段譽聽出了話中的譏嘲之意,自己想想也覺不對,陪笑道:「依姑娘之見,
該當怎樣才是?」王語嫣道:「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豈不是好?」段譽道:「
這個,嗯,好像太簡慢些了吧?」沉吟半晌,實在也別無善策,只得去覓來火種
,點燃了碾坊中的稻草。兩人來到碾坊之外,霎時間烈焰騰空,火舌亂吐。

  段譽恭恭敬敬的跪拜叩首,說道:「色身無常,不可長保。各位仁兄今日命
喪我手,當是前生業報,只盼魂歸極樂,永脫輪迴之苦。莫怪,莫怪。」嚕哩嚕
唆的說了一大片話,這才站起身來。

  碾坊外樹上繫著十來匹馬,正是那批西夏武士騎來的,段譽與王語嫣各騎一
匹,沿著大路而行。隱隱聽得鑼聲鏜鏜,人聲諠譁,四鄰農民趕著救火來了。

  段譽道:「好好一座碾坊因我而焚,我心中好生過意不去。」王語嫣道:「
你這人婆婆媽媽,那有這許多說的?我母親雖是女流之輩,但行事爽快明決,說
干便干,你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卻偏有這許多顧慮規矩。」段譽心想:「你母親
動輒殺人,將人肉做花肥,我如何能與她比?」說道:「我第一次殺了這許多人
,又放火燒人房子,不免有些心驚肉跳。」王語嫣點頭道:「嗯!那也說得是,
日後做慣了,也就不在乎啦。」段譽一驚,連連搖手,說道:「萬萬不可,萬萬
不可。一之為甚,其可再乎?殺人放火之事,再也不幹了。」

  王語嫣和他並騎而行,轉過頭來瞧著他,很感詫異,道:「江湖之上,殺人
放火之事那一日沒有?段公子,你以後洗手不幹,不再混跡江湖了嗎?」段譽道
:「我伯父和爹爹要教我武功,我說什麼也不肯學,不料事到臨頭,終於還是逼
了上來,唉,我不知怎樣才好?」王語嫣微微一笑,道:「你的志向是要讀書做
官,將來做學士、宰相,是不是?」段譽道:「那也不是,做官也沒什麼味道。
」王語嫣道:「那麼你想做什麼?難道你,你和我表哥一樣,整天便想著要做皇
帝?」段譽奇道:「慕容公子想做皇帝?」

  王語嫣臉上一紅,無意中吐露了表哥的秘密。自經碾坊中這一役,她和段譽
死裡逃生,共歷患難,只覺他性子平易近人,在他面前什麼話都可以說,但慕容
復一心一意要規復燕國舊幫的大志,究竟不能洩漏,說道:「這話我隨口說了,
你可千萬別對第二人說,更不能在我表哥面前提起,否則他可要怪死我啦。」

  段譽心中一陣難過,心想:「瞧你急成這副樣子,你表哥要怪責,讓他怪責
去好了。」口中卻只得答應:「是了,我才不去多管你表哥的閒事呢。他做皇帝
也好,做叫化也好,我全管不著。」王語嫣問道:「段公子,你生氣了嗎?」

  段譽自和她相識以來,見她心中所想、口中所言,全是表哥慕容公子,這番
第一次如此軟語溫存的對自己款款而言,不由得心花怒放,一歡喜,除些兒從鞍
上掉了下來,忙坐穩身子,笑道:「沒有,沒有。我生什麼氣?王姑娘,這一生
一世,我是永遠永遠不會對你生氣的。」

  王語嫣的一番情意盡數繫在表哥身上,段譽雖不顧性命的救她,她也只感激
他的恩德,欽佩他的俠義心腸,這時聽他說「這一生一世,我是永遠永遠不會對
你生氣的」這句話說得誠摯已極,直如賭咒發誓,這才陡地醒覺:「他……他…
…他是在向我表白情意嗎?」不禁羞得滿臉通紅,慢慢低下了頭去,輕輕的道:
「你不生氣,那就好了。」

  段譽心下高興,一時不知說些什麼話好,過了一會,說道:「我什麼也不想
,只盼永如眼前一般,那就心滿意足,別無他求了。」所謂「永如眼前一般」,
就是和她並騎而行。

  王語嫣不喜歡他再說下去,俏臉微微一沉,正色道:「段公子,今日相救的
大德,我永不敢忘。但我心……我心早屬他人,盼你言語有禮,以留他日相見的
地步。」

  這幾句話,便如一記沉重之極的悶棍,只打得段譽眼前金星飛舞,幾欲暈去


  她這幾句話說得再也明白不過:「我的心早屬慕容公子,自今而後,你任何
表露愛慕的言語都不可出口,否則我不能再跟你相見。你別自以為有恩於我,便
能癡心妄想。」這幾句話並不過份,段譽也非不知她的心意,只是由她親口說來
,聽在耳中,那滋味可當真難受。他偷眼觀看王語嫣的臉色,但見她寶相莊嚴,
當真和大理石洞中的玉像一模一樣,不由得隱隱有一陣大禍臨頭之感,心道:「
段譽啊段譽,你既遇到了這位姑娘,而她又是早已心屬他人,你這一生注定是要
受盡煎熬,苦不堪言的了。」

  兩人默默無言的並騎而行,誰也不再開口。

  王語嫣心道:「他多半是在生氣了,生了很大的氣。不過我還是假裝不知的
好。這一次我如向他道歉,以後他便會老是跟我說些不三不四的言語,倘若傳入
了表哥耳中,表哥定會不高興的。」段譽心道:「我若再說一句吐露心事之言,
豈非輕薄無聊,對她不敬?從今而後,段譽寧死也不再說半句這些話了。」王語
嫣心想:「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縱馬而行,想必知道到什麼地方去相救阿朱、
阿碧。」段譽也這般想:「她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縱馬而行,想必知道到什麼地
方去相救阿朱、阿碧。」

  行了約莫一頓飯時分,來到了岔路口,兩人不約而同的問道:「向左,還是
向右?」交換了一個疑問的眼色之後,同時又問:「你不識得路?唉,我以為你
是知道的。」我兩句話一出口,兩人均覺十分有趣,齊聲大笑,適才間的陰霾一
掃而空。

  可是兩人於江湖上的事情一竅不通,商量良久,也想不出該到何處去救人才
是。最後段譽道:「他們擒獲了丐幫大批大眾,不論是殺了還是關將起來,總有
些蹤跡可尋,咱們還是回到那杏子林去瞧瞧再說。」王語嫣道:「回杏子林去?
倘若那些西夏武士仍在那邊,咱們豈不是自投羅網?」段譽道:「我想適才落了
這麼一場大雨,他們定然走了。這樣吧,你在林外等我,我悄悄去張上一張,要
是敵人果真還在,咱們轉身便逃就是。」

  當下兩人說定,由段譽施展「凌波微步」,奔到朱、碧雙姝面前,將那瓶臭
藥給他二人聞上一陣,解毒之後,再設法相救。

  兩人認明了道路,縱馬快奔,不多時已到了杏子林外。兩人下得馬來,將馬
匹繫在一株杏樹上。段譽將瓷瓶拿在手中,躡手躡足的走入林中。

  林中滿地泥濘,草叢上都是水珠。段譽放眼四顧,空蕩蕩地竟無一個人影,
叫道:「王姑娘,這裡沒人,」王語嫣走進林來,說道:「他們果然走了,咱們
到無錫城裡去探探消息吧。」段譽道:「很好。」想起又可和她並騎同行,多走
一段路,心下大是歡喜,臉上不自禁的露出笑容。

  王語嫣奇道:「是我說錯了嗎?」段譽忙道:「沒有。咱們這就到無錫城裡
去。」王語嫣道:「那你為什麼好笑?」段譽轉開了頭,不敢向她正視,微笑道
:「我有時會傻里傻氣的瞎笑,你不用理會。」王語嫣想想好笑,咯的一聲,也
笑了出來,這麼一來,段譽更忍不住哈哈大笑。
第十八回 胡漢恩仇須傾英雄淚

 

                              
  兩人按轡徐行,走向無錫。行出數里,忽見道旁松樹上懸著一具屍體,瞧服
色是西夏武士。再行出數丈,山坡旁又躺著兩具西夏武士的死屍,傷口血漬未乾
,死去未久。段譽道:「這些西夏人遇上了對頭,王姑娘,你想是誰殺的?」王
語嫣道:「這人武功極高,舉手殺人,不費吹灰之力,真是了不起。咦,那邊是
誰來了?」

  只見大道上兩乘馬並轡而來,馬上人一穿紅衫,一穿綠衫,正是朱碧雙姝。
段譽大喜,叫道:「阿朱姑娘,阿碧姑娘,你們脫險啦!好啊,妙極!妙之極矣
!」

  四人縱馬聚在一起,都是不勝之喜。阿朱道:「王姑娘,段公子,你們怎麼
又回來啦?我和阿碧妹子正要來尋你們呢。」段譽道:「我們也正在尋你們。」
說著向王語嫣瞧了一眼,覺得能與她合稱「我們」,實是深有榮焉。王語嫣問道
:「你們怎樣逃脫的?聞了那個臭瓶沒有?」阿朱笑道:「真是臭得要命,姑娘
,你也聞過了?也是喬幫主救你的?」王語嫣道:「不是。是段公子救了我的。
你們是喬幫主相救?」

  段譽聽到她親口說「是段公子救了我的」這句話,全身輕飄飄的如入雲端,
跟著腦中一陣暈眩,幾乎便要從馬背上摔將下來。

  阿朱道:「是啊,我和阿碧中了毒,迷迷糊糊的動彈不得,和丐幫眾人一起
,都給那些西夏蠻子上了綁,放在馬背上。行了一會,天下大雨,一千人都分散
了,分頭覓地避雨。幾個西夏武士帶著我和阿碧躲在那邊的一座涼亭裡,直到大
雨止歇,這才出來,便在那時,後面有人騎了馬趕將上來,正是喬幫主。他見咱
二人給西夏人綁住了,很是詫異,還沒出口詢問,我和阿碧便叫:『喬幫主,救
我!』那些西夏武士一聽到『喬幫主』三字,便紛紛抽出兵刃向他殺去。結果有
的掛在松樹上,有的滾在山坡下,有的翻到了小河中。」

  王語嫣笑道:「那還是剛才的事,是不是?」

  阿朱道:「是啊。我說:『喬幫主,咱姊妹中了毒,勞你的駕,在西夏蠻子
身上找找解藥。』喬幫主在一名西夏武士屍身上搜出了一支小小瓷瓶,是香是臭
,那也不用多說。」

  王語嫣問道:「喬幫主呢?」阿朱道:「他聽說丐幫人都中毒遭擒,說要救
他們去,急匆匆的去了。他又問起段公子,十分關懷。」段譽歎道:「我這位把
兄當真義氣深重。」阿朱道:「丐幫的人不識好歹,將好好一位幫主趕了出來,
現下自作自受,正是活該。依我說呢,喬幫主壓根兒不用去相救,讓他們多吃些
苦頭,瞧他們還不趕不趕人了?」段譽道:「我這把兄香火情重,他寧可別人負
他,自己卻不肯負人。」

  阿碧道:「王姑娘,咱們現下去那裡?」王語嫣道:「我和段公子本來商量
著要來救你們兩個。現下四個人都平平安安,真是再好不過。丐幫的事跟咱們毫
不相干,依我說,咱們去少林寺尋你家公子去吧。」朱碧雙姝最關懷的也正是慕
容公子,聽她這麼一說,一齊拍手叫好,段譽心下酸溜溜地,悠悠的道:「你們
這位公子,我委實仰慕得緊,定要見見。左右無事,便隨你們去少林寺走一遭。


  當下四人調過馬頭,轉向北行。王語嫣和朱碧雙姝有說有笑,將碾坊中如何
遇險、段譽如何迎敵、西夏武士李延宗如何釋命贈藥等情細細說了,只聽得阿朱
、阿碧驚詫不已。

  三個少女說到有趣之處,格格輕笑,時時回過頭來瞧瞧段譽,用衣袖掩住了
嘴,卻又不敢放肆嬉笑。段譽知道她們在談論自己的蠢事,但想自己雖然醜態百
出,終於還是保護王語嫣周全,不由得又是羞慚,又有些驕傲;見這三個少女相
互間親密之極,把自己全然當作了外人,此刻已是如此,待得見到慕容公子,自
己自然更無容身之地,慕容復多半還會像包不同那樣,毫不客氣的將自己趕開,
想來深覺索然無味。

  行出數里,穿過了一大片桑林,忽聽見林畔有兩個少年人的號哭之聲。四人
縱馬上前,見是兩個十四、五歲的小沙彌,僧袍上血漬斑斑,其中一人還傷了額
頭,阿碧柔聲問道:「小師父,是誰欺侮你們嗎?怎地受了傷?」

  那個額頭沒傷的沙彌哭道:「寺裡來了許許多多番邦惡人,殺了我們師父,
又將咱二人趕了出來。」四人聽到「番邦惡人」四字,相互瞧了一眼,均想:「
是那些西夏人?」阿朱問道:「你們的寺院住在那裡?是些什麼番邦惡人?」那
小沙彌道:「我們是天寧寺的,便在那邊……」說著手指東北,又道:「那些番
人捉了一百多個叫化子,到寺裡來躲雨,要酒要肉,又要殺雞殺牛。師父說罪過
,不讓他們在寺裡殺牛,他們將師父和寺裡十多位師兄都殺了,嗚嗚,嗚嗚」。
阿朱問道:他們走了沒有?那小沙彌指著桑林後裊裊升起的炊煙,道:「他們正
在煮牛肉,真是罪過,菩薩保佑,把這些番人打入阿鼻地獄。」阿朱道:「你們
快走遠些,若給那些番人捉到,別讓他們將你兩個宰來吃了。」兩個小沙彌一驚
,踉踉蹌蹌的走了。

  段譽不悅道:「他二人走投無路,阿朱姊姊何必再出言恐嚇?」阿朱笑道:
「這不是恐嚇啊,我說的是真話。」阿碧道:「丐幫眾人既都囚在那天寧寺中,
喬幫主趕向無錫城中,可撲了個空。」

  阿朱忽然異想天開,說道:「王姑娘,我想假扮喬幫主混進寺中,將那個臭
瓶丟給眾叫化聞聞。他們脫險之後,必定好生感激喬幫主。」王語嫣微笑道:「
喬幫主身材高大,是個魁梧奇偉的漢子,你怎扮得他像?」阿朱笑道:「越是艱
難,越顯得阿朱的手段。」王語嫣笑道:「你扮得像喬幫主,卻冒充不了他的絕
世神功。天寧寺中盡是西夏一品堂的高手人物,你如何能來去自如?依我說呢,
扮作一個火工道人、或是一個鄉下的賣菜婆婆,那還容易混進去些。」阿朱道:
「要我扮鄉下婆婆,沒什麼好玩,那我就不去了。」

  王語嫣向段譽望望,欲言又止。段譽問道:「姑娘想說什麼?」王語嫣道:
「我本來想請你扮一個人,和阿朱一塊兒去天寧寺,但想想又覺不妥。」段譽道
:「要我扮什麼人?」王語嫣道:「丐幫的英雄們疑心病好重,冤枉我表哥和喬
幫主暗中勾結,害死了他們的馬副幫主,倘若……倘若……我表哥和喬幫主去解
了他們的困厄,他們就不會瞎起疑心了。」段譽心中酸溜溜地,說道:「你要我
扮你表哥?」王語嫣粉面一紅,說道:「天寧寺中敵人太強,你二人這般前去,
甚是危險,那還是不去的好。」

  段譽心想:「你要我幹什麼,我便幹什麼,粉身碎骨,在所不辭。」突然又
想:「我扮作了她的表哥,說不定她對我的神態便不同些,便享得片刻溫柔,也
是好的。」想到此處,不由得精神大振,說道:「那有什麼危險?逃之夭夭,正
是我段譽的拿手好戲。」

  王語嫣道:「我原說不妥呢,我表哥殺敵易如反掌,從來沒逃之夭夭的時候
。」段譽一聽,一股涼氣登時從頂門上直撲下來,心想:「你表哥是大英雄,大
豪傑,我原不配扮他。冒充了他而在人前出醜,豈不污辱了他的聲名。」

  阿碧見他悶悶不樂,便安慰道:「敵眾我寡,暫且退讓,匆要緊的。咱們只
不過想去救人,又不是什麼比武揚名。」

  阿朱一雙妙目向著段譽上上下下打量,看了好一會,點頭道:「段公子,要
喬裝我家公子,實在頗為不易。好在丐幫諸人本來不識我家公子,他的聲音相貌
到底如何,只須得個大意也就是了」段譽道:「你本事大,假扮喬幫主最合適,
否則喬幫主是丐幫人眾朝夕見面之人,稍有破綻,立時便露出馬腳。」

  阿朱微笑道:「喬幫主是位偉丈夫,我要扮他反而容易。我家公子跟你身材
差不多、年紀也大不了太多,大家都是公子哥兒、讀書相公,要你捨卻段公子的
本來面目,變成一位慕容公子,那實在甚難。」

  段譽歎道:「慕容公子是人中龍鳳,別人豈能邯鄲學步?我想倒還是扮得不
大像的好,否則待會兒逃之夭夭起來,豈非有損慕容公子的清名令譽?」

  王語嫣臉上一紅,低聲道:「段公子,我說錯了話,你還在惱我嗎?」段譽
忙道:「沒有,沒有,我怎敢惱你?」

  王語嫣嫣然一笑,道:「阿朱姊姊,你們卻到那裡改裝去?」阿朱道:「須
得到個小市鎮上,方能買到應用的物事。」

  當下四個人撥過馬頭,轉而向西,行出七、八里,到了一鎮,叫做馬郎橋。
那市鎮甚小,並無客店,阿朱想出主意,雇了一艘船停在河中,然後去買了衣物
,在船中改裝。江南遍地都是小河,船隻之多,不下於北方的牲口。

  她先替段譽換了衣衫打扮,讓他右手持折扇,穿一青色長袍,左手手指上戴
個戒指,阿朱道:「我家公子戴的是漢玉戒指,這裡卻哪裡買去?用只青田石的
充充,也就行了。」段譽只是苦笑,心道:「慕容復是珍貴的玉器,我是卑賤的
石頭,在這三個少女心目之中,我們二人的身價亦復如此。」阿朱在他臉上塗些
麵粉,加高鼻子,又使他面頰較為豐腴,再提筆改畫眉毛、眼眶,化裝已畢,笑
問王語嫣:「王姑娘,你說還有什麼地方不像?」

  王語嫣不答,只是癡癡的瞧著他,目光中脈脈含情,顯然是心搖神馳,芳心
如醉。

  段譽和她這般如癡如醉的目光一觸,心中不禁一蕩,隨即想起:「她這時瞧
的可是慕容復,並不是我段譽。」又想:「那慕容復又不知是如何英俊,如何勝
我百倍,可惜我瞧不見自己。」心中一會兒歡喜,一會兒著惱。

  兩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各自思潮如湧,不知阿朱、阿碧早到後艙自行改
裝去了。

  過了良久,忽聽得一個男子的聲音粗聲道:「啊,你在這兒,找得我做哥哥
的好苦。」段譽一驚,抬起頭來,見說話的正是喬峰,不禁大喜,說道:「大哥
,是你,那好極了。咱們正想改扮了你去救人,現下你親自到來,阿朱姊姊也不
用喬裝改扮了。」

  喬峰道:「丐幫眾人將我逐出幫外,他們是死是活,喬某也不放在心上。好
兄弟,來來來,咱哥倆上岸去鬥酒,喝他二十大碗。」段譽忙道:「大哥,丐幫
群豪都是你舊日的好兄弟,你還是去救他們一救吧。」喬峰怒道:「你書獃子知
道什麼?來,跟我喝酒去!」說著一把抓住了段譽手腕。段譽無奈,只得道:「
好,我先陪你喝酒,喝完了酒再去救人!」

  喬峰突然間格格嬌笑,聲音清脆宛轉,一個魁梧的大漢發出這種小女兒的笑
聲,實是駭人。段譽一怔之下,立時明白,笑道:「阿朱姊姊,你易容改裝之術
當真神乎其技,難得連說話聲音也學得這麼像。」

  阿朱改作了喬峰的聲音,說道:「好兄弟,咱們去吧,你帶好了那個臭瓶子
。」向王語嫣和阿碧道:「兩位姑娘在此等候好音便了。」說著攜著段譽之手,
大踏步上岸。不知她在手上塗了什麼東西,一隻柔膩粉嫩的小手,伸出來時居然
也是黑黝黝地,雖不及喬峰手掌粗大,但旁人一時之間卻也難以分辨。

  王語嫣眼望著段譽的後影,心中只想:「如果他真是表哥,那就好了。表哥
,這時候你也在想念我嗎?」

  阿朱和段譽乘馬來到離天寧寺五里之外,生怕給寺中西夏武士聽到蹄聲,將
坐騎繫在一家農家的牛棚中,步行而前。

  阿朱道:「慕容兄弟,到得寺中,我便大言炎炎,吹牛恐嚇,你乘機用臭瓶
子給丐幫眾人解毒。」她說這幾句話時粗聲粗氣,已儼然是喬峰的口吻。段譽笑
著答應。

  兩人大踏步走到天寧寺外,只見寺門口站著十多名西夏武士,手執長刀,貌
相兇狠。阿朱和段譽一見之下,心中打鼓,都不由得惶恐。阿朱低聲道:「段公
子,待會你得拉著我,急速逃走,否則他們要是找我比武,那可難以對付了。」
段譽道:「是了。」但這兩字說來聲音顫抖,心下實在也是極為害怕。

  兩人正在細聲商量、探頭探腦之際,寺門口一名西夏武士己見到了,大聲喝
道:「兀那兩個蠻子,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做奸細嗎?」呼喝聲中,四名武士
奔將過來。

  阿朱無可奈何,只得挺起胸膛,大跨步上前,粗聲說道:「快報與你家將軍
知道,說道丐幫喬峰、江南慕容復,前來拜會西夏赫連大將軍。」

  那為首的武士一聽之下,大吃一驚,忙抱拳躬身,說道:「原來是丐幫喬幫
主光降,多有失禮,小人立即稟報。」當即快步轉身入內,餘人恭恭敬敬的垂手
侍立。

  過不多時,只聽得號角之聲響起,寺門大開,西夏一品堂堂主赫連鐵樹率領
努兒海等一眾高手,迎了出來。葉二娘、南海鱷神、雲中鶴三人也在其內。

  段譽心中怦怦亂跳,低下了頭,不敢直視。

  赫連鐵樹道:「久仰『姑蘇慕容』的大名,有道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今日得見高賢,榮幸啊榮幸。」說著向段譽抱拳行禮。他想西夏「一品堂」已
與幫幫翻臉成仇,對喬峰就不必假客氣。

  段譽急忙還禮,說道:「赫連大將軍威名及於海隅,在下早就企盼得見西夏
一品堂的眾位英雄豪傑,今日來得魯莽,還望海涵。」說這些文謅謅的客套言語
,原是他的拿手好戲,自是豪沒破綻。

  赫連鐵樹道:「常聽武林中言道:『北喬峰,南慕容』,說到中原英傑,首
推兩位,今日同時駕臨,幸如何之?請,請。」側身相讓,請二人入殿。

  阿朱和段譽硬著頭皮,和赫連鐵樹並肩而行。段譽心想:「聽這西夏將軍的
言語神態,似乎他對慕容公子的敬重,尚我對我喬大哥之上,難道那慕容復的武
功人品,當真比喬大哥猶勝一籌?我看,不見得啊,不見得。」

  忽聽得一人怪聲怪氣的說道:「不見得啊,不見得。」段譽吃了一驚,側頭
瞧那說話之人,正是南海鱷神。他瞇著一雙如豆小眼,斜斜打量段譽,只是搖頭
。段譽心中大跳,暗道:「糟糕,糟糕!可給他認出了。」只聽南海鱷神說道:
「瞧你骨頭沒三兩重,有什麼用?喂,我來問你。人家說你會『以彼之道,還施
彼身』,我岳老二可不相信。」段譽當即寬心:「原來他並沒認出來。」只聽南
海鱷神又道:「我也不用你出手,我只問你,你知道我岳老二有什麼拿手本事?
你用什麼他媽的功夫來對付我,才算是他媽的『以老子之道,還施老子之身』?
」說著雙手叉腰,神態倨傲。

  赫連鐵樹本想出聲制止,但轉念一想,慕容復名頭大極,是否名副其實,不
妨便由這瘋瘋顛顛的南海鱷神來考他一考,當下並不插口。

  說話之間,各人已進了大殿,赫連鐵樹請段譽上座,段譽卻以首位相讓阿朱


  南海鱷神大聲道:「喂,慕容小子,你且說說看,我最拿手的功夫是什麼。


  段譽微微一笑,心道:「旁人問我,我還真的答不上來。你來問我,那可巧
了。」

  當下打開折扇,輕輕搖了幾下,說道:「南海鱷神岳老三,你本來最拿手的
本領,是喀喇一聲,扭斷了人的脖子,近年來功夫長進了,現下最得意的武功,
是鱷尾鞭和鱷嘴剪。我要對付你,自然是用鱷尾鞭和鱷嘴剪了。」

  他一口說出鱷尾鞭和鱷嘴剪的名稱,南海鱷神固然驚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連葉二娘與雲中鶴也是詫異之極。這兩件兵刃南海鱷神新近所練,從未在人前施
展過,只在大理無量山峰巔與雲中鶴動手,才用過一次,當時除了木婉清外,更
無外人得見。他們卻哪裡料想得到,木婉清早已將此事原原本本的說與眼前這個
假慕容公子知道。

  南海鱷神側過了頭,又細細打量段譽。他為人雖兇殘狠惡,卻有佩服英雄好
漢之心,過了一會,大拇指一挺,說道:「好本事!」段譽笑道:「見笑了。」
南海鱷神心想:「他連我新練的拿手兵刃也說得出來,我其餘的武功也不用問他
了。可惜老大不在這兒,否則倒可好好的考他一考。啊,有了!」大聲說道:「
慕容公子,你會使我的武功,不算希奇;倘若我師父到來,他的武功你一定不會
。」段譽微笑道:「你師父是誰?他又有什麼了不起的功夫?」南海鱷神得意洋
洋的笑道:「我的受業師父,去世已久,不說也罷。我新拜的師父本事卻非同小
可,不說別的,單是一套『凌波微步』,相信世上便無第二個會得。」

  段譽沉吟道:「『凌波微步』,嗯,那確是了不起的武功。大理段公子居然
肯收閣下為徒,我卻有些不信。」南海鱷連忙道:「我幹麼騙你?這裡許多人都
曾親耳聽到,段公子親口叫我徒兒。」段譽心下暗笑:「初時他死也不肯拜我為
師,這時卻唯恐我不認他為徒。」便道:「嗯,既是如此,閣下想必已學到了你
師父的絕技?恭喜!恭喜!」

  南海鱷神將腦袋搖得博浪鼓相似,說道:「沒有,沒有!你自稱於天下武功
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如能走得三步『凌波微步』,岳老二便服了你。」

  段譽微笑道:「凌波微波雖難,在下卻也曾學得幾步。岳老爺子,你倒來捉
捉我看。」說著長衫飄飄,站到大殿之中。

  西夏群豪從來沒聽見過「凌波微步」之名,聽南海鱷神說得如此神乎其技,
都企盼見識見識,當下分站大殿四角,要看段譽如何演法。

  南海鱷神一聲厲吼,左手一探,右手從左手掌底穿出,便向段譽抓去。段譽
斜踏兩步,後退半步,身子如風擺荷葉,輕輕巧巧的避開了,只聽得噗的一聲響
,南海鱷神收勢不及,右手五指插入了大殿的圓柱之中,陷入數寸。旁觀眾人見
他如此功力,盡皆失色。南海鱷神一擊不中,吼聲更厲,身子縱起,從空搏擊而
下。段譽毫不理會,自管自的踏著八卦步法,瀟酒灑自如的行走。南海鱷神加快
撲擊,吼叫聲越來越響,渾如一頭猛獸相似。

  段譽一瞥間見到他猙獰的面貌,心中一窒,急忙轉過了頭,從袖中取出一條
手巾,綁住了自己眼睛,說道:「我就算綁住眼睛,你也捉我不到。」

  南海鱷神雙掌飛舞,猛力往段譽身上擊去,但總是差著這麼一點。旁人都代
段譽慄慄危懼,手心中捏了一把冷汗。阿朱關心段譽,更是心驚肉跳,突然放粗
了嗓子,喝道:「南海鱷神,慕容公子這凌波微步,比之你師父如何?」

  南海鱷神一怔,胸口一股氣登時洩了,立定了腳步,說道:「好極,好極!
你能包住了眼睛走這怪步,只怕我師父也辦不到,好!姑蘇慕容,名不虛傳,我
南海鱷神服了你啦。」

  段譽拉去眼上手巾,返身回座。大殿上登時采聲有如春雷。

  赫連鐵樹待兩人入座,端起茶盞,說道:「請用茶。兩位英雄光降,不知有
何指教?」

  阿朱道:「敝幫有些兄弟不知怎地得罪了將軍,聽說將軍派出高手,以上乘
武功將他們擒來此間。在下斗膽,要請將軍釋放。」她將「派出高手,以上乘武
功將他們擒來此間」的話,說得特別著重,譏刺西夏人以下毒的卑鄙手段擒人。

  赫連鐵樹微微一笑,說道:「話是不差。適才慕容公子大顯身手,果然名下
無虛。喬幫主與慕容公子齊名,總也得露一手功夫給大夥兒瞧瞧,好讓我們西夏
人心悅誠服,這才好放回貴幫的諸位英雄好漢。」

  阿朱心下大急,心想:「要我冒充喬幫主的身手,這不是立刻便露出馬腳嗎
?」正要飾詞推諉,忽覺手腳酸軟,想要移動一根手指也已不能,正與昨晚中了
毒氣之時一般無異,不禁大驚:「糟了,沒想到便在這片刻之間,這些西夏惡人
又會故技重施,那便如何是好?」

  段譽百邪不侵,渾無知覺,只見阿朱軟癱在椅上,知她又已中了毒氣,忙從
懷中取出那個臭瓶,拔開瓶塞,送到她鼻端。阿朱深深聞了幾下,以中毒未深,
四肢麻痺便去。她伸手拿住了瓶子,仍是不停的嗅著,心下好生奇怪,怎地敵人
竟不出手干涉?瞧那些西夏人時,只見一個個軟癱在椅上,毫不動彈,雙眼珠骨
溜溜亂轉。

  段譽說道:「奇哉怪也,這干人作法自斃,怎地自己放毒,自己中毒?」

  阿朱走過去推了推赫連鐵樹。

  大將軍身子一歪,斜在椅中,當真是中了毒。他話是還會說的,喝道:「喂
,是誰擅用『悲酥清風』?快取解藥來,快取解藥來!」喝了幾聲,可是他手下
眾人個個軟倒,都道:「稟報將軍,屬下動彈不得。」

  努兒海道:「定有內奸,否則怎能知道這『悲酥清風』的繁複使法。」赫連
鐵樹怒道:「不錯!那是誰?你快快給我查明了,將他碎屍萬段。」努兒海道:
「是!為今之計,須得先取到解藥才是。」赫連鐵樹道:「這話不錯,你這就去
取解藥來。」

  努兒海眉頭皺起,斜眼瞧著阿朱手中瓷瓶,說道:「喬幫主,煩你將這瓶子
中的解藥,給我們聞上一聞,我家將軍定有重謝。」阿朱笑道:「我要去解救本
幫的兄弟要緊,誰來貪圖你家將軍的重謝。」

  努兒海又道:「慕容公子,我身邊也有個小瓶,煩你取出來,拔了瓶塞,給
我聞聞。」段譽伸手到他懷裡,掏出一個小瓶,果然便是解藥,笑道:「解藥取
出來了,卻不給你聞。」和阿朱並肩走向後殿,推開東廂房門,只見裡面擠滿了
人,都是丐幫被擒的人眾。

  阿朱一進去,吳長老便大聲叫了起來:「喬幫主,是你啊,謝天謝地。」阿
朱將解藥給他聞了,說道:「這是解藥,你逐一給眾兄弟解去身上之毒。」吳長
老大喜,待得手足能夠活動,便用瓷瓶替宋長老解毒。段譽則用努兒海的解藥替
徐長老解毒。

  阿朱道:「丐幫人多,如此逐一解毒,何時方了?吳長老,你到西夏人身邊
搜搜去,且看是否尚有解藥。」吳長老道:「是!」快步走向大殿,只聽得大殿
上怒罵聲、嘈叫聲、拍聲大作,顯然吳長老一面搜解藥,一面打人出氣。過不多
時,他捧了六個小瓷瓶回來,笑道:「我專揀服飾華貴的胡虜去搜,果然穿著考
究的,身邊便有解藥,哈哈,那傢伙可就慘了。」

  段譽笑問:「怎麼」?吳長老笑道:「我每人都給兩個嘴巴,身邊有解藥的
,便下手特別重些。」他忽然想起沒見過段譽,問道:「這位兄台高姓大名,多
蒙相救。」段譽道:「在下複姓慕容,相救來遲,令各位委屈片時,得罪得罪。
」丐幫眾人聽到眼前此人竟便是大名鼎鼎的「姑蘇慕容」,都是不勝駭異。宋長
老道:「咱們瞎了眼睛,冤枉慕容公子害死馬副幫主。今日若不是他和喬幫主出
手相救,大夥兒落在這批西夏惡狗手中,還會有什麼好下場?」

  吳長老也道:「喬幫主,大人不記小人之過,你還是回來作咱們的幫主吧。
」全冠清冷冷的道:「喬爺和慕容公子,果然是知交好友。」他稱喬峰為「喬爺
」而不稱「喬幫主」,自是不再認他為幫主,而說他和慕容公子果然是知交好友
,這句話甚是厲害。丐幫眾人疑心喬峰假手慕容復,借刀殺人而除去馬大元,喬
峰一直否認與慕容復相識。今日兩人偕來天寧寺,有說有笑,神情頗為親熱,顯
然並非初識。

  阿朱心想這干人個個是喬峰的舊交,時刻稍久,定會給他們瞧出破綻,便道
:「幫中大事,慢慢商議不遲,我去瞧瞧那些西夏惡狗。」說著便向大殿走去。

  段譽隨後跟出。兩人來到殿中,只聽得赫連鐵樹正在破口大罵:「快給我查
明了,這個王八羔子的西夏人叫什麼名字,回去抄他的家,將他家中男女老幼殺
個雞犬不留。他奶奶的,他是西夏人,怎麼反而相助外人,偷了我的『悲酥清風
』來胡亂施放。」段譽一怔,心道:「他罵哪一個西夏人啊?」

  只聽赫連樹罵一句,努兒海便答應一句。赫連鐵樹又道:「他在牆上寫這八
個字,那不是明著譏刺咱們嗎?」

  段譽和阿朱抬頭看時,只見粉牆上龍蛇飛舞般寫著四行字,每行四字:「以
彼之道,還施彼身,迷人毒風,原璧歸君。」

  墨沈淋漓,兀自未乾,顯然寫字之人離去不久。

  段譽「啊」的一聲,道:「這……阿……這是慕容公子寫的嗎?」阿朱低聲
道:「別忘了你自己是慕容公子。我家公子能寫各家字體,我辨不出這幾個字是
不是他寫的。」

  段譽向努兒海問道:「這是誰寫的?」

  努兒海不答,只暗自擔心,不知丐幫眾人將如何對付他們,他們擒到丐幫群
豪之後,拷打侮辱,無所不至,他們只須「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那就難當得
很了。

  阿朱見丐幫中群豪紛紛來到大殿,低聲道:「大事已了,咱們去吧!」大聲
道:「我另有要事,須得和慕容公子同去辦理,日後再見。」說著快步出殿。吳
長老等大叫:「幫主慢走,幫主慢走。」阿朱那敢多停,反而和段譽越走越快。
丐幫中群豪對喬峰向來敬畏,誰也不敢上前阻攔。

  兩人行出里許,阿朱笑道:「段公子,說來也真巧,你那個醜八怪徒兒正好
要你試演凌波微步的功夫,還說你比他師父更行呢。」段譽「嗯」了一聲。

  阿朱又道:「不知是誰暗放迷藥?那西夏將軍口口聲聲說是內奸,我看多半
是西夏人自己幹的。」

  段譽陡然間想起一個人,說道:「莫非是李延宗?便是咱們在碾坊中相遇的
那個西夏武士?」阿朱沒見過李延宗,無法置答,只道:「咱們去跟王姑娘說,
請她參詳參詳。」

  正行之間,馬蹄聲響,大道上一騎疾馳而來,段譽遠遠見到正是喬峰,喜道
:「是喬大哥!」正要出口招呼,阿朱忙一拉他的衣袖,道:「別嚷,正主兒來
了!」

  轉過了身子。段譽醒悟:「阿朱扮作喬大哥的模樣,給他瞧見了可不大妙。
」不多時喬峰已縱馬馳近。段譽不敢和他正面相對,心想:「喬大哥和丐幫群豪
相見,真相便即大白,不知會不會怪責阿朱如此惡作劇?」

  喬峰救了阿朱、阿碧二女之後,得知丐幫眾兄弟為西夏人所擒,心下焦急,
四處追尋。但江南鄉間處處稻田桑地,水道陸路,縱橫交叉,不比北方道路單純
,喬峰尋了大半天,好容易又撞到天寧寺的那兩個小沙彌,問明方向,這才趕向
天寧寺來。他見段譽神采飛揚,狀貌英俊,心想:「這位公子和我那段譽兄弟倒
是一時瑜亮。」阿朱早便背轉了身子,他便沒加留神,心中掛懷丐幫兄弟,快馬
加鞭,疾馳而過。

  來到天寧寺外,只見十多名丐幫弟子正綁住一個個西夏武士,押著從寺中出
來,喬峰大喜:「丐幫眾兄弟原來已反敗為勝。」

  群丐見喬峰去而復回,紛紛迎上,說道:「幫主,這些賊虜如何發落,請你
示下。」喬峰道:「我早已不是丐幫中人,『幫主』二字,再也休提起。大夥兒
有損傷沒有?」

  寺中徐長老等得報,都快步迎出,見到喬峰,或羞容滿面,或喜形於色。

  宋長老大聲道:「幫主,昨天在杏子林中,本幫派在西夏的探子送來緊急軍
情,徐長老自作主張,不許你看,你道那是什麼?徐長老,快拿出來給幫主看。
」言語之間已頗不客氣。

  徐長老臉有慚色,取出本來藏在蠟丸中的那小紙團,歎道:「是我錯了。」
遞給喬峰。

  喬峰搖頭不接。宋長老夾手搶過,攤開那張薄薄的皺紙,大聲讀道:』啟稟
幫主:屬下探得,西夏赫連鐵樹將軍率同大批一品堂好手,前來中原,想對付我
幫。他們有一樣厲害毒氣,放出來時全無氣息,令人不知不覺的就動彈不得。跟
他們見面之時,千萬要先塞住鼻孔,或者先打倒他們的頭腦,搶來臭得要命的解
藥,否則危險萬分。要緊,要緊。大信舵屬下易大彪火急稟報。」

  宋長老讀罷,與吳長老、奚長老等齊向徐長老怒目而視。白世鏡道:「易大
彪兄弟這個火急稟報,倒是及時趕到的,可惜咱們沒及時拆閱。好在眾兄弟只受
了一場鳥氣,倒也無人受到損傷。幫主,咱們都得向你請罪才是。你大仁大義,
唉,當真沒得說的。」

  吳長老道:「幫主,你一離開,大夥兒便即著了道兒,若不是你和慕容公子
及時趕來相救,丐幫全軍覆沒。你不回來主持大局,做大夥兒齲?丐幫全軍覆沒
。你不回來主持大局,做大夥兒的頭兒,那是決計不成的。」喬峰奇道:「什麼
慕容公子?」吳長老道:「全冠清這些人胡說八道,你莫聽他的。結交朋友,又
是什麼難事?我信得過你和慕容公子是今天才相識的。」喬峰道:「慕容公子?
你說是慕容復嗎?我從未見過他面。」

  徐長老和宋、奚、陳、吳四長老面面相覷,都驚得呆了,均想:「只不過片
刻之前,他和慕容公子攜手進來給眾人解毒,怎麼這時忽然又說不識慕容公子?
」奚長老凝思片刻,恍然大悟,道:「啊,是了,適才那青年公子自稱複姓慕容
,但並不是慕容復。天下雙姓『慕容』之人何止千萬,那有什麼希奇?」陳長老
道:「他在牆上自題『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卻不是慕容復是誰?」

  忽然有個怪聲怪氣的聲音說道:「那娃娃公子什麼武功都會使,而且門門功
夫比原來的主兒更加精妙,那還不是慕容復?當然是他!一定是他!」眾人向說
話之人瞧去,只見他鼠目短髯,面皮焦黃,正是南海鱷神。他中毒後被綁,卻忍
不住插嘴說話。

  喬峰奇道:「那慕容復來過嗎?」南海鱷神怒道:「放你娘的臭屁!剛才你
和慕容復攜手進來,不知用什麼鬼門道,將老子用麻藥麻住了。你快快放了老子
便罷,否則的話,哼!哼哼……」他接連說了幾個「哼哼」,但「否則的話」那
便如何,卻說不上來,想來想去,也只是「哼哼」而已。

  喬峰道:「瞧你也是一位武林中的好手,怎地如此胡說八道?我幾時來過了
?什麼和慕容復攜手進來,更是荒謬之極。」

  南海鱷神氣得哇哇大叫:「喬峰,他媽的喬峰,枉你是丐幫一幫之言,竟敢
撒這漫天大謊!大小朋友,剛才喬峰是不是來過?咱家將軍是不是請他上坐,請
他喝茶?」一眾西夏人都道:「是啊,慕容複試演『凌波微步』,喬峰在旁鼓掌
喝采,難道這是假的?」

  吳長老扯了扯喬峰的袖子,低聲道:「幫主,明人不做暗事,剛才的事,那
是抵賴不了的。」喬峰苦笑道:「吳四哥,難道剛才你也見過我來?」吳長老將
那盛放解藥的小瓷瓶遞了過去,道:「幫主,這瓶子還給你,說不定將來還會有
用。」

  喬峰道:「還給我?什麼還給我?」吳長老道:「這解藥是你剛才給我的,
你忘了嗎?」喬峰道:「怎麼?吳四哥,你當真剛才見過我?」吳長老見他絕口
抵賴,心下既感不快,又是不安。

  喬峰雖然精明能幹,卻怎猜得到竟會有人假扮了他,在片刻之前,來到天寧
寺中解救眾人?他料想這中間定然隱伏著一個重大陰謀。吳長老、宋長老都是直
性子人,決計不會幹什麼卑鄙勾當,但那玩弄權謀之人策略厲害,自能妥為佈置
安排,使得自己的所作所為,在眾人眼中看出來處處顯得荒唐邪惡。

  丐幫群豪得他解救,本來人人感激,但聽他矢口不認,卻都大為驚詫。有人
猜想他這幾天中多遭變故,以致神智錯亂;有人以為喬峰另有對付西夏人的秘計
密謀,因此不肯在西夏敵人之前直認其事;有人料想馬大元確是他假手於慕容復
所害,生怕奸謀敗露,索性絕口否認識得慕容其人;有人猜想他圖謀重任丐幫幫
主,在安排什麼計策;更有人深信他是為契丹出力,既反西夏,亦害大宋。各人
心中的猜測不同,臉上便有惋惜、崇敬、難過,憤恨、鄙夷、仇視等種種神氣。

  喬峰長歎一聲,說道:「各位均已脫險,喬峰就此別過。」說著一抱拳,翻
身上馬,鞭子一揚,疾馳而去。

  忽聽得徐長老叫道:「喬峰,將打狗棒留了下來。」喬峰陡地勒馬,道:「
打狗棒?在杏林之中,我不是已交了出來了嗎?」徐長老道:「咱們失手遭擒,
打狗棒落在西夏眾惡狗手中。此時遍尋不見,想必又為你取去。」

  喬峰仰天長笑,聲音悲涼,大聲道:「我喬峰和丐幫再無瓜葛,要這打狗棒
何用?徐長老,你也將喬峰瞧得忒也小了。」雙腿一挾,跨下馬匹四蹄翻飛,向
北馳去。

  喬峰自幼父母對他慈愛撫育,及後得少林僧玄苦大師授藝,再拜丐幫汪幫主
為師,行走江湖,雖然多歷艱險,但師父朋友,無不對他赤心相待。這兩天中,
卻是天地間陡起風波,一向威名赫赫、至誠仁義的幫主,竟給人認作是賣國害民
、無恥無信的小人。他任由坐騎信步而行,心中混亂已極:「倘若我真是契丹人
,過去十餘年中,我殺了不少契丹人,破敗了不少契丹的圖謀,豈不是大大的不
忠?如果我父母確是在雁門關外為漢人害死,我反拜殺害父母的仇人為師,三十
年來認別人為父為母,豈不是大大的不孝?喬峰啊喬峰,你如此不忠不孝,有何
面目立於天地之間?倘若三槐公不是我的父親,那麼我自也不是喬峰了?我姓什
麼?我親生父親給我起了什麼名字?嘿嘿,我不但不忠不孝,抑且無名無姓。」

  轉念又想:「可是,說不定這一切都是出於一個大奸大惡之人的誣陷,我喬
峰堂堂大丈夫,給人擺佈得身敗名裂,萬劫不復,倘若激於一時之憤,就此一走
了之,對丐幫從此不聞不問,豈非枉自讓奸人陰謀得逞?嗯,總而言之,必得查
究明白才是。」

  心下盤算,第一步是趕回河南少室山,向三槐公詢問自己的身世來歷,第二
步是入少林寺叩見受業恩師玄苦大師,請他賜示真相,這兩人對自己素來愛護有
加,絕不致有所隱瞞。

  籌算既定,心下便不煩惱。他從前是丐幫之主,行走江湖,當真是四海如家
,此刻不但不能再到各處分舵食宿,而且為了免惹麻煩,反而處處避道而行,不
與丐幫中的舊屬相見。只行得兩天,身邊零錢花盡,只得將那匹從西夏人處奪來
的馬匹賣了,以作盤纏。

  不一日,來到嵩山腳下,逕向少室山行去。這是他少年時所居之地,處處景
物,皆是舊識。自從他出任丐幫幫主以來,以丐幫乃江湖上第一大幫,少林派是
武林中第一大派,丐幫幫主來到少林,種處儀節排場,驚動甚多,是以他從未回
來,只每年派人向父母和恩師奉上衣食之敬、請安問好而已。這時重臨故土,想
到自己身世大謎,一兩個時辰之內便可揭開,饒是他鎮靜沉隱,心下也不禁惴惴


  他舊居是在少室山之陽的一座山坡之旁。喬峰快步轉過山坡,只見菜園旁那
株大棗樹下放著一頂草笠,一把茶壺。茶壺柄子已斷,喬峰認得是父親喬三槐之
物,胸間陡然感到一陣暖意:「爹爹勤勉節儉,這把破茶壺已用了幾十年,仍不
捨得丟掉。」

  看到那株大刺樹時,又憶起兒時每逢棗熟,父親總是攜著他的小手,一同擊
打棗子。紅熟的棗子飽脹皮裂,甜美多汁,自從離開故鄉之後,從未再嘗到過如
此好吃的棗子。喬峰心想:「就算他們不是我親生的爹娘,但對我這番養育之恩
,總是終身難報。不論我身世真相如何,我絕不可改了稱呼。」

  他走到那三間土屋之前,只見屋外一張竹蓆上曬滿了菜乾,一隻母雞帶領了
一群小雞,正在草間啄食。他不自禁的微笑:「今晚娘定要殺雞做菜,款待她久
未見面的兒子。」他大聲叫道:「爹!娘!孩兒回來了。」

  叫了兩聲,不聞應聲,心想:「啊,是了,二老耳朵聾了,聽不見了。」

  推開板門,跨了進去,堂上板桌板凳、犁耙鋤頭,宛然與他離家時的模樣並
無大異,卻不見人影。

  喬峰又叫了兩聲:「爹!娘!」仍不聽得應聲,他微感詫異,自言自語:「
都到那裡去啦!」探頭向臥房中一張,不禁大吃一驚,只見喬三槐夫婦二人都橫
臥在地,動也不動。

  喬峰急縱入內,先扶起母親,只覺她呼吸已然斷絕,但身子尚有微溫,顯是
死去還不到一個時辰,再抱起父親時,也是這般。喬峰又是驚慌,又是悲痛,抱
著父親屍身走出屋門,在陽光下細細檢視,察覺他胸口脅骨根根斷絕,竟是被武
學高手以極厲害的掌力擊斃,再看母親屍首,也一般無異。喬峰腦中混亂:「我
爹娘是忠厚老實的農夫農婦,怎會引得武學高手向他們下此毒手?那自是因我之
故了。」

  他在三間屋內,以及屋前、屋後、和屋頂上仔細察看,要查知兇手是何等樣
人。但下手之人竟連腳印也不留下一個。喬峰滿臉都是眼淚,越想越悲,忍不住
放聲大哭。

  只哭得片刻,忽聽得背後有人說道:「可惜,可惜,咱們來遲了一步。」

  喬峰倏地轉過身來,見是四個中年僧人,服飾打扮是少林寺中的。喬峰雖曾
在少林派學藝,但授他武功的玄苦大師每日夜半方來他家中傳授,因此他對少林
寺的僧人均不相識。他此時心中悲苦,雖見來了外人,一時也難以收淚。

  一名高高的僧人滿臉怒容,大聲說道:「喬峰,你這人當真是豬狗不如。喬
三槐夫婦就算不是你親生父母,十餘年養育之恩,那也非同小可,如何竟忍心下
手殺害?」喬峰泣道:「在下適才歸家,見父母被害,正要查明兇手,替父母報
仇,大師何出此言?」那僧人怒道:「契丹人狼子野心,果然是行同禽獸!你竟
親手殺害義父義母,咱們只恨相救來遲。姓喬的,你要到少室山來撒野,可還差
著這麼一大截。」說著呼的一掌,便向喬峰胸口劈到。

  喬峰正待閃避,只聽得背後風聲微動,情知有人從後偷襲,他不願這般不明
不白的和這些少林僧人動手,左足一點,輕飄飄的躍出丈許,果然另一名少林僧
一足踢了個空。

  四名少林僧見他如此輕易避開,臉上均現驚異之色。那高大僧人罵道:「你
武功雖強,卻又怎地?你想殺了義父義母滅口,隱瞞你的出身來歷,只可惜你是
契丹孽種,此事早已轟傳武林,江湖上哪個不知,哪個不曉?你行此大逆之事,
只有更增你的罪孽。」另一名僧人罵道:「你先殺馬大元,再殺喬三愧夫婦,哼
哼,這醜事就能遮蓋得了嗎?」

  喬峰雖聽得這兩個僧人如此醜詆辱罵,心中卻只有悲痛,殊無絲毫惱怒之意
,他生平臨大事,決大疑,遭逢過不少為難之事,這時很能沉得住氣,抱拳行禮
,說道:「請教四位大師法名如何稱呼?是少林寺的高僧嗎?」

  一個中等身材的和尚脾氣最好,說道:「咱們都是少林弟子。唉,你義父、
義母一生忠厚,卻落得如此慘報。喬峰,你們契丹人,下手忒也狠毒了。」

  喬峰心想:「他們既不肯宣露法名,多問也是無益。那高個子的和尚說道,
他們相救來遲,當是得到了訊息而來救援,卻是誰去通風報信的?是誰預知我爹
娘要遭遇凶險?」便道:「四位大師慈悲為懷,趕下山來救我爹娘,只可惜遲了
一步……」

  那高個兒的僧人性烈如火,提起醋缽大的拳頭,呼的一拳,又向喬峰擊到,
喝道:「咱們遲了一步,才讓你行此忤逆之事,虧你還在自鳴得意,出言譏刺。


  喬峰明知他們四人一片好心,得到訊息後即來救援自己爹娘,實不願跟他們
動手過招,但若不將他們制住,就永遠弄不明白真相,便道:「在下感激四位的
好意,今日事出無奈,多有得罪!」說著轉身如風,伸手往第三名僧人肩頭拍去
。那僧人喝道:「當真動手嗎?」一句話剛說完,肩頭已被喬峰拍中,身子一軟
,坐倒在地。

  喬峰受業於少林派,於四僧武功家數爛熟於胸,接連出掌,將四名僧人一一
拍倒,說道:「得罪了!請問四位師父,你們說相救來遲,何以得知我爹娘身遭
厄難?是誰將這音訊告知四位師父的?」

  那高個兒僧人怒道:「你不過想查知報訊之人,又去施毒手加害。少林弟子
,豈能屈於你契丹賤狗的逼供?你縱使毒刑,也休想從我口中套問出半個字來。


  喬峰心下暗想:「誤會越來越深,我不論問什麼話,他們都當是盤問口供。


  伸手在每人背上推拿了幾下,解開四僧被封的穴道,說道:「若要殺人滅口
,我此刻便送了四位的性命。是非真相,總盼將來能有水落石出之日。」

  忽聽得山坡旁一人冷笑道:「要殺人滅口,也未必有這麼容易!」

  喬峰一抬頭,只見山坡旁站著十餘名少林僧,手中均持兵器。為首二僧都是
五十上下年紀,手中各提一柄方便鏟,鏟頭精鋼的月牙發出青森森的寒光,那二
僧目光炯炯射人,一見便知內功深湛。喬峰雖然不懼,但知來人武功不弱,只要
一交上手,若不殺傷數人,就不易全身而退。他雙手抱拳,說道:「喬峰無禮,
謝過諸位大師。」突然間身子倒飛,背脊撞破板門,進了土屋。

  這一下變故來得快極,眾僧齊聲驚呼,五、六人同時搶上,剛到門邊,一股
勁風從門中激射而出。這五、六人各舉左掌,疾運內力擋格,蓬的一聲大響,塵
土飛揚,被門內拍出的掌力逼得都倒退了四、五步。待得站定身子,均感胸口氣
血翻湧,各人面面相覷,心下都十分明白:「喬峰這一掌力道雖猛,卻是尚有餘
力,第二掌再擊將過來,未必能夠擋住。」各人認定他是窮兇極惡之徒,只道他
要蓄力再發,沒想到他其實是掌下留情,不欲傷人。

  眾僧蓄勢戒備,隔了半晌,為首的兩名僧人舉起方便鏟,同時使一招「雙龍
入洞」,勢挾勁風,二僧身隨鏟進,並肩搶入了土屋。噹噹當雙鏟相交,織成一
片光網,護住身子,卻見屋內空蕩蕩地,那裡有喬峰的人影?更奇的是,連喬三
槐夫婦的屍首也已影蹤不見。

  那使方便鏟的二僧,是少林寺「戒律院」中職司臨管本派弟子行為的「持戒
僧」與「守律僧」,平時行走江湖,查察門下弟子功過,本身武功固然甚強,見
聞之廣更是人所不及。他二人見喬峰在這頃刻之間走得不知去向,已極為難能,
竟能攜同喬三槐夫婦的屍首而去,更是不可思議了。眾僧在屋前屋後、炕頭灶邊
,翻尋了個遍。戒律院二僧疾向山下追去,直追出二十餘里,那裡有喬峰的蹤跡


  誰也料不到喬峰挾了爹娘的屍首,反向少室山上奔去。他竄向一個人所難至
、林木茂密的陡坡,將爹娘掩埋了,跪下來恭恭敬敬的磕了八個響頭,心中暗祝
:「爹,娘,是何人下此毒手,害你二老性命,兒子定要拿到兇手,到二老墳前
剜心活祭。」

  想起此次歸家,便只遲得一步,不能再見爹娘一面,否則爹娘見到自己已長
得如此雄健魁梧,一定好生歡喜,倘若三人能聚會一天半日,那也得有片刻的快
活。

  想到此處,忍不住泣不成聲。他自幼便硬氣,極少哭泣,今日實是傷心到了
極處,悲憤到了極處,淚如泉湧,難以抑止。

  突然間心念一轉,暗叫:「啊喲,不好,我的受業恩師玄苦大師別要又遭到
凶險。」

  陡然想明白了幾件事:「那兇手殺我爹娘,並非時刻如此湊巧,怡好在我回
家之前的半個時辰中下手,那是他早有預謀,下手之後立即去通知少林寺的僧人
,說我正在趕上少室山,要殺我爹娘滅口。那些少林僧俠義為懷,一心想救我爹
娘,卻撞到了我。當世知我身世真相之人,還有一位玄苦師父,須防那兇徒更下
毒手,將罪名栽在我身上。」

  一想到玄苦大師或將因己之故而遭危難,不由得五內如焚,拔步便向少林寺
飛奔。他明知寺中高手如雲,達摩堂中幾位老僧更是各具非同小可的絕技,自己
只要一露面,眾僧群起而攻,脫身就非易事,是以盡揀荒僻的小徑急奔。

  荊棘雜草,將他一雙褲腳鉤得稀爛,小腿上鮮血淋漓,卻也只好由如此。繞
這小徑上山,路程遠了一大半,奔得一個多時辰,才攀到了少林寺後。其時天色
已然昏暗,他心中一喜一憂,喜的是黑暗之中自己易於隱藏身形,憂的是兇手乘
黑偷襲,不易發現他的蹤跡。

  他近年來縱橫江湖,罕逢敵手,但這一次所遇之敵,武功固然諒必高強,而
心計之工,謀算之毒,自己更從未遇過。少林寺雖是龍潭虎穴一般的所在,卻並
未防備有人要來加害玄苦大師,倘若有人偷襲,只怕難免遭其暗算。喬峰何當不
知自己處於嫌疑極重之地,倘若此刻玄苦大師已遭毒手,又未有人見到兇手的模
樣,而自己若被人發見偷偷摸摸的潛入寺中,那當真百喙莫辯了。他此刻若要獨
善其身,自是離開少林寺越遠越好,但一來憂心恩師玄苦大師的安危,二來想乘
機捉拿真兇,替爹娘報仇,至於干冒大險,卻也顧不得了。

  他雖在少室山中住了十餘年,卻從未進過少林寺,寺中殿院方向,全不知悉
,自更不知玄苦大師住於何處,心想:「但盼恩師安然無恙。我見了恩師之面,
稟明經過,請他老人家小心提防,再叩問我的身世來歷,說不定恩師能猜到真兇
是誰。」

  少林寺中殿堂院落,何止數十,東一座,西一座,散在山坡之間。玄苦大師
在寺中並不執掌職司,「玄」字輩的僧人少說也有二十餘人,各人服色相同,黑
暗中卻往哪裡找去?喬峰心下盤算:「唯一的法子,是抓到一名少林僧人,逼他
帶我去見玄苦師父,見到之後,我再說明種種不得已之處,向他鄭重陪罪。但少
林僧人大都尊師重義,倘若以為我是要不利於玄苦大師,多半寧死不屈,決計不
肯說出他的所在。嗯,我不妨去廚下找一個火工來帶路,可是這些人卻又未必知
道我師父的所在。」

  一時傍徨無計,每經過一處殿堂廂房,便俯耳窗外,盼能聽到什麼線索,他
雖然長大魁偉,但身手矮捷,竄高伏低,直似靈貓,竟沒給人知覺。

  一路如此聽去,行到一座小舍之旁,忽聽得窗內有人說道:「方丈有要事奉
匏,請師叔即到『證道院』去。」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是!我立即便去。」
喬峰心想:「方丈集人商議要事,或許我師父也會去。我且跟著此人上『證道院
』去。」只聽得「呀」的一聲,板門推開,出來兩個僧人,年老的一個向西,年
少的匆匆向東,想是再去傳人。

  喬峰心想,方丈請這老僧前去商議要事,此人行輩身份必高,少林寺不同別
處寺院,凡行輩高者,武功亦必高深。他不敢緊隨其後,只是望著他的背影,遠
遠跟隨,眼見他一逕向西,走進了最西的一座屋宇之中。喬峰待他進屋帶上了門
,才繞圈走到屋子後面,聽明白四周無人,方始伏到窗下。

  他又是悲憤,又是恚怒,自忖:「喬峰行走江湖以來,對待武林中正派同道
,哪一件事不是光明磊落,大模大樣?今日卻迫得我這等偷偷摸摸,萬一行蹤敗
露,喬某一世英名,這張臉卻往哪裡擱去?」隨即轉念:「當年師父每晚下山授
我武藝,縱然大風大雨,亦從來不停一晚。這等重恩,我便粉身碎骨,亦當報答
,何況小小羞辱?」

  只聽得門外腳步聲響,先後來了四人,過不多時,又來了兩人,窗紙上映出
人影,共有十餘人聚集。喬峰心想:「倘若他們商議的是少林派中機密要事,給
我偷聽到了,我雖非有意,總是不妥。還是離得遠些為是。師父若在屋裡,這裡
面高手如雲,任他多厲害的兇手也傷他不著,待得集議已畢,群僧分散,我再設
法和師父相見。」

  正想悄悄走開,忽聽得屋內十餘個僧人一齊念起經來。喬峰不懂他們念的是
什麼經文,但聽得出聲音莊嚴肅穆,有幾人的誦經聲中又頗有悲苦之意。這一段
經文念得甚長,他漸覺不妥,尋思:「他們似乎是在做什麼法事,又或是參神研
經,我師父或者不在此處。」側耳細聽,果然在群僧齊聲誦經的聲音之中,聽不
出有玄苦大師那沉著厚實的嗓音在內。

  他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再等一會,只聽得誦經之聲止歇,一個威嚴的聲音
說道:「玄苦師弟,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喬峰大喜:「師父果在此間,他老
人家也是安好無恙,原來他適才沒一起唸經。」

  只聽得一個渾厚的聲音說起話來,喬峰聽得明白,正是他的受業師父玄苦大
師,但聽他說道:「小弟受戒之日,先師給我取名為玄苦。佛祖所說七苦,乃是
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小弟勉力脫此七苦,只能渡己,不
能渡人,說來慚愧。這『怨憎會』的苦,原是人生必有之境,宿因所種,該當有
此業報。眾位師兄、師弟見我償此宿業,該當為我歡喜才是。」喬峰聽他語音平
靜,只是他所說的都是佛家言語,不明其意所指。

  又聽那威嚴的聲音道:「玄悲師弟數月前命喪奸人之手,咱們全力追拿兇手
,似違我佛勿嗔勿怒之戒。然降魔誅奸,是為普救世人,我輩學武,本意原為宏
法,學我佛大慈大悲之心,解除眾生苦難……」喬峰心道:「這聲音威嚴之人,
想必是少林寺方丈玄慈大師了。」只聽他繼續說道:「……除一魔頭,便是救無
數世人。師弟,那人可是姑蘇慕容嗎?」

  喬峰心道:「這事又牢纏到了姑蘇慕容氏身上。聽說少林派玄悲大師在大理
國境內遭人暗算,難道他們也疑心是慕容公子下的毒手?」

  只聽玄苦大師說道:「方丈師兄,小弟不願讓師兄和眾位師兄弟為我操心,
以致更增我的業報。那人若能放下屠刀,自然回頭是岸,倘若執迷不悟,唉,他
也是徒然自苦而已。此人形貌如何,那也不必說了。」

  方丈玄慈大師說道:「是!師弟大覺高見,做師兄的太過執著,頗落下乘了
。」玄苦道:「小弟意欲靜坐片刻,默想仟悔。」玄慈道:「是,師弟多多保重
。」

  只聽得板門呀的一聲打開,一個高大瘦削的老僧當先緩緩走出。他行出丈許
,後面魚貫而出,共是一十七名僧人。十八位僧人都又手合什,低頭默念,神情
莊嚴。

  待得眾僧遠去,屋內寂靜無聲,喬峰為這週遭的情境所懾,一時不敢現身叩
門,忽聽得玄苦大師說道:「佳客遠來,何以徘徊不進?」

  喬峰吃了一驚,自忖:「我屏息凝氣,旁人縱然和我相距咫尺,也未必能察
覺我潛身子此。師父耳音如此,內功修為當真了得。」當下恭恭敬敬的走到門口
,說道:「師父安好,弟子喬峰叩見師父。」

  玄苦輕輕「啊」了一聲,道:「是峰兒?我這時正在想念你,只盼和你會見
一面,快進來。」聲音之中,充滿了喜悅之意。

  喬峰大喜,搶步而進,便即跪下叩頭,說道:「弟子平時少有侍奉,多勞師
父掛念。師父清健,孩兒不勝之喜。」說著抬起頭來,仰目瞧向玄苦。

  玄苦大師本來臉露微笑,油燈照映下見到喬峰的臉,突然間臉色大變、站起
身來,顫聲道:「你……你……原來便是你,你便是喬峰,我……我親手調教出
來的好徒兒?」但見他臉上又是驚駭、又是痛苦、又混和著深深的憐憫和惋惜之
意。

  喬峰見師父瞬息間神情大異,心中驚訝之極,說道:「師父,孩兒便是喬峰
。」

  玄苦大師道:「好,好,好!」連說三個「好」字,便不說話了。

  喬峰不敢再問,靜待他有何教訓指示,那知等了良久,玄苦大師始終不言不
語。喬峰再看他臉色時,只見他臉上肌肉僵硬不動,一副神氣和適才全然一模一
樣,不禁嚇了一跳,伸手去摸他手掌,但覺頗有涼意,忙再探他鼻息,原來早已
氣絕多時。這一下喬峰只嚇得目瞪口呆,腦中一片混亂:「師父一見我,就此嚇
死了?決計不會,我又有什麼可怕?多半他是早已受傷。」卻又不敢逕去檢視他
的身子。

  他定了定神,心意已決:「我若此刻悄然避去,豈是喬峰鐵錚錚好漢子的行
徑?今日之事,縱有萬般凶險,也當查問個水落石出。」他走到屋外,朗聲叫道
:「方丈大師,玄苦師父圓寂了,玄苦師父圓寂了。」這兩句呼聲遠遠傳送出去
,山谷鳴響,闔寺俱聞。呼聲雖然雄渾,卻是極其悲苦。

  玄慈方丈等一行人尚未回歸各自居室,猛聽得喬峰的呼聲,一齊轉身,快步
回到「證道院」來。只見一條長大漢子站在院門之旁,伸袖拭淚,眾僧均覺奇怪
。玄慈合什問道:「施主何人?」他關心玄苦安危,不等喬峰回答,便搶步進屋
,只見玄苦僵立不倒,更是一怔。眾僧一齊入內,垂首低頭,誦唸經文。

  喬峰最後進屋,跪地暗許心願:「師父,弟子報訊來遲,你已遭人毒手。弟
子和那奸人的仇恨又深了一層。弟子縱然歷盡萬難,也要找到這奸人來碎屍萬段
,為恩師報仇。」

  玄慈方丈唸經已畢,打量喬峰,問道:「施主是誰?適才呼叫的便是施主嗎
?」

  喬峰道:「弟子喬峰,弟子見到師父圓寂,悲痛不勝,以致驚動方丈。」

  玄慈聽到喬峰的名字,吃了一驚,身子一顫,臉上現出異樣神色,向他凝視
半晌,才道:「施主你……你……你便是丐幫的……前任幫主?」

  喬峰聽到他說「丐幫的前任幫主」這七個字,心想;「江湖上的訊息傳得好
快,他既知我已不是丐幫幫主,自也知道我被逐出丐幫的原因。」說道:「正是
。」

  玄慈道:「施主何以夤夜闖入敝寺?又怎生見到玄苦師弟圓寂?」

  喬峰心有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如何說才好,只得道:「玄苦大師是弟子的受
業恩師,但不知我恩師受了什麼傷,是何人下的毒手?」

  玄慈方丈垂淚道:「玄苦師弟受人偷襲,胸間吃了人一掌重手,肋骨齊斷,
五臟破碎,仗著內功深厚,這才支持到此刻。我們問他敵人是誰,他說並不相識
,又問兇手形貌年歲。他卻說道佛家七苦『怨憎會』乃是其中一苦,既遇上了冤
家對頭,正好就此解脫,兇手的形貌,他決計不說。」

  喬峰恍然而語:「原來適才眾僧已知師父身受重傷,唸經誦佛,乃是送他西
歸。」他含淚說道:「眾位高僧慈悲為念,不記仇冤。弟子是俗家人,務須捉到
這下手的兇人,千刀萬剮,替師父報仇。貴寺門禁森嚴,不知那兇人如何能闖得
進來?」

  玄慈沉吟未答,一名身材矮小的老僧忽然冷冷的道:「施主闖進少林,咱們
沒能阻攔察覺,那兇手當然也能自來自去、如入無人之境了。」

  喬峰躬身抱拳,說道:「弟子以事在緊迫,不及在山門外通報求見,多有失
禮,還懇諸位師父見諒。弟子與少林派淵源極深,絕不敢有絲毫輕忽冒犯之意。
」他最後那兩句話意思是說,如果少林派失了面子,我也連帶丟臉,心知自己闖
入少林後院,直到自行呼叫,才有人知覺,這件事傳將出去,於少林派的顏面實
是大有損傷。

  正在這時,一個小沙彌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藥走進房來,向著玄苦的屍體道
:「師父,請用藥。」他是服侍玄苦的沙彌,在「藥王院」中煎好了一服療傷靈
藥「九轉回春湯」,送來給師父服用。他見玄苦直立不倒,不知己死。喬峰心中
悲苦,哽咽道:「師父他……」

  那小沙彌轉頭向他瞧了一眼,突然大聲驚呼:「是你!你……又來了!」

  嗆啷一聲,藥碗失手掉在地上,瓷片藥汁,四散飛濺。那小沙彌向後躍開兩
步,靠在牆上,尖聲道:「是他,打傷師父的便是他!」

  他這麼一叫,眾人無不大驚。喬峰更是惶恐,大聲道:「你說什麼?」那小
沙彌不過十二、三歲年紀,見了喬峰十分害怕,躲到了玄慈方丈身後,拉住他的
衣袖,叫道:「方丈,方丈!」玄慈道:「青松,不用害怕,你說好了,你說是
他打了師父?」小沙彌青松道:「是的,他用手掌打師父的胸口,我在窗口看見
的。師父,師父,你打還他啊。」直到此刻,他死自未知玄苦已死。

  玄慈方丈道:「你瞧得仔細些,別認錯了人。」青松道:「我瞧得清清楚楚
的,他身穿灰布直綴,方臉蛋,眉毛這般上翹,大口大耳朵,正是他,師父,你
打他,你打他。」

  喬峰一股涼意從背脊上直瀉下來,心道:「是了,那兇手正是裝扮作我的模
樣,以嫁禍於我。師父聽到我回來,本極歡喜,但一見到我臉,見我和傷他的兇
手一般形貌,這才說道:『原來便是你,你便是喬峰,我親手調教出來的好徒兒
。』師父和我十餘年不見,我自孩童變為成人,相貌早不同了。」再想玄苦大師
臨死之前連說的那三個「好」字,當真心如刀割:「師父中人重手,卻不知敵人
是誰,待得見到了我,認出我和兇手的形貌相似,心中大悲,一慟而死。師父身
受重傷,本已垂危,自是不會細想:倘若當真是我下手害他,何以第二次又來相
見。」

  忽聽得人聲諠譁,一群人快步奔來,到得「證道院」外止步不進。兩名僧人
躬著身子,恭恭敬敬的進來,正是在少室山腳下和喬峰交過手的持戒、守律二僧
。那持戒僧只說得一聲:「稟告方丈……」便己見到喬峰,臉上露出驚詫憤怒的
神色,不知他何以竟在此處。其餘眾僧也都橫眉怒目,狠狠的瞪著喬峰。

  玄慈方丈神色莊嚴,緩緩的道:「施主雖已不在丐幫,終是武林中的成名人
物。今日駕臨敝寺,出手擊死玄苦師弟,不知所為何來,還盼指教。」

  喬峰長歎一聲,對著玄苦的屍身拜伏在地,說道:「師父,你臨死之時,還
道是弟子下手害你,以致飲恨而歿,弟子雖萬萬不敢冒犯師父,但奸人所以加害
,正是因弟子而起。弟子今日一死以謝恩師,殊不足惜,但從此師父的大仇便不
得報了。弟子有犯少林尊嚴,師父恕罪。」猛地呼呼兩聲,吐出兩口長氣。堂中
兩盞油燈應聲而滅,登時黑漆一團。

  喬峰出言禱祝之時,心下已盤算好了脫身之策。他一吹滅油燈,左手揮掌擊
在守律僧的背心,這一掌全是陰柔之力,不傷他內臟,但將他一個肥大的身軀拍
得穿堂破門而出。

  黑暗中群僧聽得風聲,都道喬峰出門逃走,各自使出擒拿手法,抓向守律僧
身上。眾僧都是一般的心思,不願下重手將喬峰打死,要擒住了詳加盤問,他害
死玄苦大師,到底所為何來。這十餘位高僧均是少林寺第一流好手。少林寺第一
流好手,自也是武林中的第一流好手。各人擒拿手法並不相同,卻各有獨到之處
。一時之間,擒龍手、鷹爪手、虎抓功、金剛指、握石掌……各種各式少林派最
高明的擒拿手法,都抓在守律僧身上。眾高僧武功也真了得、黑暗中單聽風聲,
出手不差釐毫。那守律僧這一下可吃足了苦頭,霎時之間,週身要穴著了諸般擒
拿手法,身子凌空而懸,作聲不得,這等經歷,只怕自古以來從未有人受過。

  這些高僧閱歷既深,應變的手段自也了得,當時更有人飛身上屋,守住屋頂


  證道院的各處通道和前門後門,片刻間便有高手僧人佔住要處。別說喬峰是
條長大漢子,他便是化身為狸貓老鼠,只怕也難以逃脫。

  小沙彌青松取過火刀火石,點燃了堂中油燈,眾僧立即發覺是抓錯了守律僧


  達摩院首座玄難大師傳下號令,全寺僧眾各守原地,不得亂動。群僧均想,
喬峰膽子再大,也絕不敢孤身闖進少林寺這龍潭虎穴來殺人,必定另有強援,多
半乘亂另有圖謀,可不能中了調虎離山之計。

  證道院中的十餘高僧和持戒僧所率領的一干僧眾,則在證道院鄰近各處細搜
,幾乎每一塊石頭都翻了轉來,每一片草叢都有人用棍棒拍打。這麼一來,眾位
大和尚雖說慈悲為懷,有好生之德,但蛤蟆、地鼠、蚱蜢、螞蟻,卻也誤傷了不
少。

  忙碌了一個多時辰,只差著沒將土地挖翻,卻那裡找得著喬峰?各人都是嘖
嘖連聲,稱奇道怪,偶爾不免口出幾句辱罵之言,佛家十戒雖戒「惡語」,那也
顧不得了。當下將玄苦大師的法體移入「捨利院」中火化,將守律僧送到「藥王
院」去用藥治傷。群僧垂頭喪氣,相對默然,都覺這一次的臉實在丟得厲害。少
林寺高手如雲,以這十餘位高僧的武功聲望,每一個在武林中都叫得出響噹噹的
字號,竟讓喬峰赤手空拳,獨來獨往,別說殺傷擒拿,連他如何逃走,竟也摸不
著半點頭腦。

  原來喬峰料到變故一起,群僧定然四處追尋,但於適才聚集的室中,卻決計
不會著意,是以將守律僧一掌拍出之後,身子一縮,悄沒聲的鑽到了玄苦大師生
前所睡的床下,十指插入床板,身子緊貼床板。雖然也有人曾向床底匆匆一瞥,
卻看不到他。待得玄苦大師的法體移出,執事僧將證道院的板門帶上,更沒人進
來了。

  喬峰橫臥床底,耳聽得群僧擾攘了半夜,人聲漸息,尋思:「等到天明,脫
身可又不易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從床底悄悄鑽將出來,輕推板門,閃身
躲在樹後。

  心想此刻人聲雖止,但少林眾高僧豈能就此罷休,放鬆戒備?證道院是在少
林寺的極西之處,只須更向西行,即入叢山。只要一出少林寺,群僧人手分散,
縱然遇上,也決計攔截他不住。但他雅不願與少林僧眾動手,只盼日後擒到真兇
,帶入寺來,說明原委。今日多與一僧動手,多勝一人,便是多結一個無謂的冤
家,倘若自己失手傷人殺人,更加不堪設想。自己在寺西失蹤,群僧看守最嚴的
,必是寺西的途徑,反是穿寺而過,從東方離寺。當下矮著身子,在樹木遮掩下
悄步而行,橫越過四座院捨,躲在一株菩提樹之後,忽見對面樹後伏著兩僧。那
兩名僧人絲毫不動,黑暗中絕難發覺,只是他眼光尖利,見到一僧手中所持戒刀
上的閃光,心道:「好險!我剛才倘若走得稍快,行藏非敗露不可。」在樹後守
了一會,那兩名僧人始終不動,這一個「守株待兔」之策倒也十分厲害,自己只
要一動,便給二僧發見,可是又不能長期僵持,始終不動。

  他略一沉吟,拾起一塊小石子,伸指彈出,這一下勁道使得甚巧,初緩後急
,石子飛出時無甚聲音,到得七、八丈外,破空之聲方厲,擊在一株大樹上,拍
的一響,發出異聲。那二僧矮著身子,疾向那大樹撲去。

  喬峰待二僧越過自己,縱身躍起,翻入了身旁的院子,月光下瞧得明白,一
塊匾額上寫著「菩提院」三字。他知那二僧不見異狀,定然去而復回,當下便不
停留,直趨後院,穿過菩提院前堂,斜身奔入後殿。

  一瞥眼間,只見一條大漢的人影迅捷異常的在身後一閃而過,身法之快,直
是罕見。

  喬峰吃了一驚:「好身手,這人是誰?」回掌護身,回過頭來,不由得啞然
失笑,只見對面也是一條大漢單掌斜立,護住面門,含胸拔背,氣凝如岳,原來
後殿的佛像之前安著一座屏風,屏風上裝著一面極大的銅鏡,擦得晶光淨亮,鏡
中將自己的人影照了出來,銅鏡上鐫著四句經偈,佛像前點著幾盞油燈,昏黃的
燈光之下,依稀看到是:「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
。」

  喬峰一笑回首,正要舉步,猛然間心頭似視什麼東西猛力一撞,登時呆了,
他只知在這一霎時間,想起了一件異常重要的事情。然而是什麼事,卻模模糊糊
的捉摸不住。

  怔立片刻,無意中回頭又向銅鏡瞧了一眼,見到了自己的背影,猛地省悟:
「我不久之前曾見過我自己的背影,那是在什麼地方?我又從來沒見過這般大的
銅鏡,怎能如此清晰的見到我自己背影?」正自出神,忽聽得院外腳步聲響,有
數人走了進來。

  百忙中無處藏身,見殿上並列著三尊佛像,當即竄上神座,躲到了第三座佛
像身後。聽腳步聲共是六人,排成兩列,並肩來到後殿,各自坐在一個蒲團之上
。喬峰從佛像後窺看,見六人都是中年僧人,心想:「我此刻竄向後殿,這六僧
如均武功平平,那便不致發見,但只要其中有一人內功深湛,耳目聰明,就能知
覺。且靜候片刻再說。」忽聽得右首一僧道:「師兄,這菩提院中空蕩蕩地,有
什麼經書?師父為什麼叫咱們來看守?說什麼防敵人偷盜?」左首一僧微微一笑
,道:「這是菩提院的秘密,多說無益。」右首的僧人道:「哼,我瞧你也未必
知道。」左首的僧人受激不過,說道:「我怎不知道?『一夢如是』……」他說
了這半句話,驀地驚覺,突然住口。右首的僧人問道:「什麼叫做『一夢如是』
?」坐在第二個蒲團上的僧人道:「止清師弟,你平時從來不多嘴多舌,怎地今
天問個不休?你要知道菩提院的秘密,去問你自己師父吧。」

  那名叫止清的僧人便不再問,過了一會,道:「我到後面方便去。」說著站
起身來。他自右首走向左邊側門,經過自左數來第五名僧人的背後時,忽然右腳
一起,便踢中了那僧後心「懸樞穴」。懸樞穴在人身第十三脊椎之下,那僧在蒲
團上盤膝而坐,懸樞穴正在蒲團邊緣,被止清足尖踢中,身子緩緩向右倒去。這
止清出足極快,卻又悄無聲音,跟著便去踢那第四僧的「懸樞穴」,接著又踢第
三僧,霎時之間,接連踢倒三僧。

  喬峰在佛像之後看得明白,心下大奇,不知這些少林僧何以忽起內哄。只見
那止清伸足又踢左首第二僧,足尖剛碰上他穴道,那被他踢中穴道的三僧之中,
有兩僧從蒲團上跌了下來,腦袋撞到殿上磚地,砰砰有聲。左首那僧吃了一驚,
躍起身來察看,瞥眼見到止清出足將他身後的僧人踢倒,更是驚駭,叫道:「止
清,你幹什麼?」止清指著外面道:「你瞧,是誰來了?」那僧人掉頭向外看去
,止清飛起右腳,往他後心疾踢。

  這一下出足極快,本來非中不可,但對面銅鏡將這一腳偷襲照得清清楚楚,
那僧斜身避過,反手還掌,叫道:「你瘋了嗎?」止清出掌如風,鬥到第八招時
,那僧人小腹中拳,跟著又給踹了一腳。喬峰見止清出招陰柔險狠,渾不是少林
派的家數,心下更奇。

  那僧人情知不敵,大聲呼叫:「有奸細。有奸細……」止清跨步上前,左拳
擊中他的胸口,那僧人登時暈倒。

  止清奔到銅鏡之前,伸出右手食指,在鏡上那首經偈第一行第一個「一」字
上一掀。喬峰從鏡中見他跟著又在第二行的「夢」這字掀了一下,心想:「那僧
人說秘密是『一夢如是』,鏡上共有四個『如』字,不知該掀那一個?」

  但見止清伸指在第三行的第一個「如」字上一掀,又在第四行的「是」字上
一掀。他手指未離鏡面,只聽得軋軋聲響,銅鏡已緩緩翻起。

  喬峰這時如要脫身而走,原是良機,但他好奇心起,要看個究竟,為什麼這
少林僧要戕害同門,銅鏡後面又有什麼東西,說不定這事和玄苦大師被害之事有
關。

  左首第一僧被止清擊倒之前曾大聲呼叫,少林寺中正有百餘名僧眾在四處巡
邏,一聽得叫聲,紛紛趕來。但聽得菩提寺東南西北四方都有不少腳步聲傳到。

  喬峰心下猶豫:「莫要給他們發見了我的蹤跡。」但想群僧一到,目光都射
向止清,自己脫身之機甚大,也不必爭於逃走。只見止清探手到銅鏡後的一個小
洞中去摸索,卻摸不到什麼。便在這時,從北而來的腳步聲已近菩提院門外。

  止清一頓足,顯是十分失望,正要轉身離開,忽然矮身往銅鏡的背面一張,
低聲喜呼:「在這裡了!」伸手從銅鏡背面摘下一個小小包裹,揣在懷裡,便欲
覓路逃走,但這時四面八方群僧大集,已無去路。止清四面一望,當即從菩提院
的前門中奔了出去。

  喬峰心想;「此人這麼出去,非立時遭擒不可。」便在此時,只覺風聲颯然
,有人撲向他的藏身之處,喬峰聽風辨形,左手一伸,已抓住了敵人的左腕腕門
,右手一搭,按在他背心神道穴上,內力吐出,那人全身酸麻,已然不能動彈。
喬峰拿住敵人,凝目瞧他面貌,竟見此人就是止清。他一怔之下,隨即明白:「
是了!這人如我一般,也到佛像之後藏身,湊巧也挑中了這第三尊佛像,想是這
尊佛像身形最是肥大之敵。他為什麼先從前門奔出,卻又悄悄從後門進來?嗯,
地下躺著五個和尚,待會旁人進來一問,那五個和尚都說他從前門逃走了,大家
就不會在這菩提院中搜尋。嘿,此人倒也工於心計。」

  喬峰心中尋思,手上仍是拿住止清不放,將嘴唇湊到他耳邊,低聲道:「你
若聲張,我一掌便送了你的性命,知不知道?」止清點了點頭。

  便在這時,大門中衝進七、八個和尚,其中三人手持火把,大殿上登時一片
光亮。眾僧見到殿上五僧橫臥在地,登時吵嚷起來:「喬峰那惡賊又下毒手!」
「嗯,是止湛、止淵師兄他們!」「啊喲,不好!這銅鏡怎麼給掀起了?喬峰盜
去了菩提院的經書!」「快快稟報方丈。」喬峰聽到這些人紛紛議論,不禁苦笑
:「這筆帳又算在我的身上。」片刻之間,殿上聚集的僧眾愈來愈多。

  喬峰只覺得止清掙扎了幾下,想要脫身逃走,已明其意:「此刻群僧集在殿
上,止湛、止淵他們未醒。這止清僧若要逃走,這時正是良機,他便大搖大擺的
在殿上出現,也無人起疑,人人都道我是兇手。」隨即心中又是一動:「看來這
止清還不夠機靈,他當時何必躲在這裡?他從殿中出去,怎會有人盤問於他?」

  突然之間,殿上人聲止息,誰都不再開口說一句話,跟著眾僧齊聲道:「參
見方丈,參見達摩院首座,參見龍樹院首座。」

  只聽得拍拍輕響,有人出掌將止湛、止淵等五僧拍醒,又有人問道:「是喬
峰作的手腳嗎?他怎麼會得知銅鏡中的秘密?」止湛道:「不是喬峰,是止清…
…」

  突然縱躍而起,罵道:「好,好!你為什麼暗算同門?」

  喬峰在佛像之後,無法看到他在罵誰。

  只聽得一人大聲驚叫;「止湛師兄,你拉我幹麼!」止湛怒道:「你踢倒我
等五人,盜去經書,這般大膽!稟告方丈,叛賊止清,私開菩提院銅鏡,盜去藏
經!」那人叫道:「什麼?什麼」我一直在方丈身邊,怎會來盜什麼藏經?」

  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森然道:「先關上銅鏡,將經過情形說來。」

  止淵走過去將銅鏡放回原處。這一來,殿上群僧的情狀,喬峰在鏡中瞧得清
清楚楚。只見一僧指手劃腳,甚是激動,喬峰向他瞧了一眼,不由得吃了一驚,
原來這人正是止清。喬峰一驚之下,自然而然的再轉頭去看身旁被自己擒住那僧
,只見這人的相貌和殿上的止清僧全然一樣,細看之下,或有小小差異,但一眼
瞧去,殊無分別。喬峰尋思:「世上形貌如此相像之人,極是罕有。是了,想他
二人是孿生兄弟。這法子倒妙,一個到少林寺來出家,一個在外邊等著,待得時
機到來,另一個扮作和尚到寺中來盜經。那真止清寸步不離方丈,自是無人對他
起疑。」

  只聽得止湛將止清如何探問銅鏡秘密、自己如何不該隨口說了四字、止清如
何假裝出外方便、偷襲踢倒四僧、又如何和自己動手,將自己打倒等情,一一說
了。

  止湛講述之時,止淵等四僧不住附和,證實他的言語全無虛假。

  玄慈方丈臉上神色一直不以為然,待止湛說完,緩緩問道:「你瞧清楚了?
確是止清無疑」止湛和止淵等齊道:「稟告方丈,我們和止清無冤無仇,怎敢誣
陷於他?」玄慈歎道:「此事定有別情。剛才止清一直在我身邊,並未離開。達
摩院首座也在一起。」

  方丈此言一出,殿上群僧誰也不敢作聲。達摩院首座玄難大師說道:「正是
。我也瞧見止清陪著方丈師兄,他怎會到菩提院來盜經?」龍樹院首座玄寂問道
:「止湛,那止清和你動手過招,拳腳中有何特異之處?」他便是那個語音蒼老
嘶啞之人。

  止湛大叫一聲:「啊也!我怎麼沒想起來?那止清和弟子動手,使的不是本
門武功。」玄寂道:「是哪一門一派的功夫,你能瞧得出來嗎?」見止湛臉上一
片茫然,無法回答,又問:「是長拳呢,還是短打?擒拿手?還是地堂、六合、
通臂?」止湛道:「他……他的功夫陰毒得緊,弟子幾次都是莫名其妙的著了他
道兒。」

  玄寂、玄難等幾位行輩最高的老僧和方丈互視一眼,均想,今日寺中來了本
領極高的對手,玩弄玄虛,叫人如墮五里霧中,為今之計,只有一面加緊搜查,
一面鎮定從事,見怪不怪,否則寺中驚擾起來,只怕禍患更加難以收拾。

  玄慈雙手合什,說道:「菩提院中所藏經書,乃本寺前輩高僧所著闡揚佛法
、渡化世人的大乘經論,倘若佛門弟子得了去,念誦鑽研,自然頗有神益。但如
世俗之人得去,不加尊重,實是罪過不小。各位師弟師侄,自行回歸本院安息,
有職司者照常奉行。」

  群僧遵囑散去,只止湛、止淵等,還是對著止清嘮叨不休。玄寂向他們瞪了
一眼,止湛等吃了一驚,不敢再說什麼,和止清並肩而出。

  群僧退去,殿上只留下玄慈、玄難、玄寂三僧,坐在佛像前蒲團之上。玄慈
突然說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這八字一出口,三僧忽地飛身而起,轉到
了佛像身後,從三個不同方位齊向喬峰出掌拍來。

  喬峰沒料到這三僧竟已在銅鏡之中,發見了自己足跡,更想不到這三個老僧
老態龍鐘,說打便打,出掌如此迅捷威猛。一霎時間,已覺呼吸不暢,胸口氣閉
,少林寺三高僧合擊,確是非同小可。百忙中分辨掌力來路,只覺上下左右及身
後五個方位,已全被三僧的掌力封住,倘若硬闖,非使硬功不可,不是擊傷對方
,便是自己受傷。一時不及細想,雙掌運力向身前推出,喀喇喇聲音大響,身前
佛像被他連座推倒。喬峰順手提起止清,縱身而前,只覺背心上掌風凌厲,掌力
未到,風勢已及。

  喬峰不願與少林高僧對掌鬥力,右手抓起身前那座裝有銅鏡的屏風,回臂轉
腕,將屏風如盾牌般擋在身後,只聽得噹的一聲大響,玄難一掌打在銅鏡之上,
只震得喬峰右臂隱隱酸麻,鏡周屏風碎成數塊。

  喬峰藉著玄難這一掌之力,向前縱出丈餘,忽聽得身後有人深深吸了口氣,
聲音大不尋常。喬峰立知有一位少林高僧要使「劈空神拳」這一類的武功,自己
雖然不懼,卻也不欲和他以功力相拼,當即又將銅鏡擋到身後,內力也貫到了右
臂之上。

  便在此時,只覺得對方的掌風斜斜而來,方位殊為怪異。喬峰一愕,立即醒
覺,那老僧的掌力不是擊向他背心,卻是對準了止清的後心。喬峰和止清素不相
識,固執無救他之意,但既將他提在手中,自然而然起了照顧的念頭,一推銅鏡
,已護住了止清,只聽得拍的一聲悶響,銅鏡聲音啞了,原來這鏡子已被玄難先
前的掌力打裂,這時再受到玄慈方丈的劈空掌,便聲若破鑼。

  喬峰回鏡擋架之時,已提著止清躍向屋頂,只覺他身子甚輕,和他魁梧的身
材實在頗不相稱,但那破鑼似的聲音一響,自己竟然在屋簷上立足不穩,膝間一
軟,又摔了下來。他自行走江湖以來,從來沒遇到過如此厲害的對手,不由得吃
了一驚,一轉身,便如淵停嶽峙般站在當地,氣度沉雄,渾不以身受強敵圍攻為
意。

  玄慈說道:「阿彌陀佛,喬施主,你到少林寺來殺人之餘,又再損毀佛像。


  玄寂喝道:「吃我一掌!」雙掌自外向裡轉了個圓圈,緩緩向喬峰推了過來


  他掌力未到,喬峰已感胸口呼吸不暢,頃刻之間,玄寂的掌力如怒潮般洶湧
而至。

  喬峰拋去銅鏡,右掌還了一招「降龍十八掌」中的「亢龍有悔」。兩股掌力
相交,嗤嗤有聲,玄寂和喬峰均退了三步。喬峰一霎時只感全身乏力,脫手放下
止清,但一提真氣,立時便又精神充沛,不等玄寂第二掌再出,叫道:「失陪了
!」提起止清,飛身上屋而去。

  玄難、玄寂二僧同時「咦」的一聲,駭異無比。玄寂適才所出那一掌,實是
畢生功力之所聚,叫作「一拍兩散」,所謂「兩散」,是指拍在石上,石屑四「
散」、拍在人身,魂飛魄「散」。這路掌法就只這麼一招,只因掌力太過雄渾,
臨敵時用不著使第二招,敵人便已斃命,而這一掌以如此排山倒海般的內力為根
基,要想變招換式,亦非人力之所能。不料喬峰接了這一招,非便不當場倒斃,
居然在極短的時間之中便即回力,攜人上屋而走。

  玄難歎道:「此人武功,當真了得!」玄寂道:「須當及早除去,免成無窮
大患。」玄難連連點頭。玄慈方丈卻遙望喬峰去路的天邊,怔怔出神。

  喬峰臨去時回頭一瞥,只見銅鏡被玄慈方丈那一拳打得碎成數十塊,散在地
下,每塊碎片之中,都映出了他的後影。喬峰又是沒來由的一怔:「為什麼每次
我看到自己背影,總是心下不安?到底其中有什麼古怪?」其時急於遠離少林,
心頭雖浮上這層疑雲,在一陣急奔之下,便又忘懷了。

  少室山中的道路他極是熟悉,竄向山後,盡揀陡峭的窄路行走,奔出數里,
耳聽得並無少林僧眾追來,心下稍定,將止清放下地來,喝道:「你自己走吧!
可別想逃走。」不料止清雙足一著地,便即軟癱委頓,蜷成一團,似乎早已死了
。喬峰一怔,伸手去探他鼻息,只覺呼吸若有若無,極是微弱,再去搭他脈搏,
也是跳動極慢,看來立時便要斷氣。

  喬峰心想:「我心中存著無數疑團,正要問你,可不能讓你如此容易便死。
這和尚落在我的手中,只怕陰謀敗露,多半是服了烈性毒藥自殺。」伸手到他胸
口去探他心跳,只覺著手輕軟,這和尚竟是個女子!

  喬峰急忙縮手,越來越奇:「他……他是個女子所扮?」黑暗中無法細察此
人形貌。他是個豪邁豁達之人,不拘小節,可不像段譽那麼知書識體,顧忌良多
,提著止清後心拉了起來,喝道:「你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你不說實話,我
可要剝光你衣裳來查明真相了?」止清口唇動了幾動,想要說話,卻說不出半點
聲音,顯是命在垂危,如懸一線。

  喬峰心想:「不論此人是男是女,是好是歹,總不能讓他就此死去。」當下
伸出右掌,抵在他後心,自己丹田中真氣鼓蕩,自腹至臂,自臂及掌,傳入了止
清體內,就算救不了他性命,至少也要在他口中問到若幹線索。過不多時,止清
脈搏漸強,呼吸也順暢起來。喬峰見他一時不致便死,心下稍慰,尋思:「此處
離少林未遠,不能逗留太久。」當下雙手將止清橫抱在臂彎之中,邁開大步,向
西北方行去。

  這時又覺止清身軀極輕,和他魁梧的身材殊不相稱,心想:「我除你衣衫雖
是不妥,難道鞋襪便脫不得?」伸手扯下他右足僧鞋,一捏他的腳板,只覺著手
堅硬,顯然不是生人的肌肉,微微使力一扯,一件物事應手而落,竟是一隻木製
的假腳,再去摸止清的腳時,那才是柔軟細巧的一隻腳掌。喬峰哼了一聲,暗道
:「果然是個女子。」

  當下展開輕功,越行越快,奔到天色黎明,估量離少林寺已有五十餘里,抱
著止清走到右首的一座小樹林之中,見一條清溪穿林而過,走到溪旁,掬些清水
灑在止清臉上,再用她僧袍的衣袖擦了幾下,突然之間,她臉上肌肉一塊塊的落
將下來,喬峰嚇了一跳:「怎麼她肌膚爛成了這般模樣?」疑目細看,只見她臉
上的爛肉之下,露出光滑晶瑩的肌膚。

  止清被喬峰抱著疾走,一直昏昏沉沉,這時臉上給清水一濕,睜開眼來,見
到喬峰,勉強笑了一笑,輕輕說道:「喬幫主!」實在太過衰弱,叫了這聲後,
又閉上眼睛。

  喬峰見她臉上花紋斑斕,凹凹凸凸,瞧不清真貌,將她僧袍的衣袖在溪水中
浸得濕透,在她臉上用力擦洗幾下,灰粉簌簌應手而落,露出一張嬌美的少女臉
蛋來。喬峰失聲叫道:「是阿朱姑娘!」

  喬裝止清混入少林寺菩提院的,正是慕容復的侍婢阿朱。她改裝易容之術,
妙絕人寰,踩木腳增高身形,以棉花聳肩凸腹,更用麥粉糊漿堆腫了面頰,戴上
僧帽,穿上僧袍,竟連止清日常見面的止湛、止淵等人也認不出來。

  她迷迷糊糊之中,聽得喬峰叫她「阿朱姑娘」,想要答應,又想解釋為什麼
混入少林寺中,但半點力氣也無,連舌頭也不聽使喚,竟然「嗯」的一聲也答應
不出。

  喬峰初時認定止清奸詐險毒,自己父母和師父之死,定和他有極大關連,是
以不惜耗費真力,救他性命,要著落在他身上查明諸般真相,心下早已打定主意
,如他不說,便要以種種慘酷難熬的毒刑拷打逼迫。哪知此人真面目一現,竟然
是個嬌小玲瓏、俏美可喜的小姑娘阿朱,當真是做夢也料想不到。喬峰雖和阿朱
、阿碧二人見過數面,又曾從西夏武士的手中救了她二人出來,但並不知阿朱精
於易容之術,倘若換作段譽,便早就猜到了。

  喬峰這時已辨明白她並非中毒,乃是受了掌力之傷,略一沉吟,已知其理,
先前玄慈方丈發劈空掌出來,自己以銅鏡擋架,雖未擊中阿朱,但其時自己左手
之中提著她,這凌厲之極的掌力已傳到了她身上,相明此節,不由得暗自歉疚:
「倘若我不是多管閒事,任由她自來自去,她早已脫身溜走,絕不能遭此大難。
」他心中好生看重慕容復,愛屋及烏,對他的侍婢也不免青眼有加。

  心想:「她所以受此重傷,全系因我之故。義不容辭,非將她治好不可。須
得到市鎮上,請大夫醫治。」

  說道:「阿朱姑娘,我抱你到鎮上去治傷。」阿朱道:「我懷裡有傷藥。」
說著右手動了動,卻無力氣伸入懷中。

  喬峰伸手將她懷中物事都取了出來,除了有些碎銀,見有一個金鎖片打造得
十分精緻,鎖片上鑲著兩行小字:「天上星,亮晶晶,永燦爛,長安寧」此外有
只小小的白玉盒子,正是譚公在杏子林中送給她的。喬峰心頭一喜,知道這傷藥
極具靈效,說道:「救你性命要緊,得罪莫怪。」伸手便解開了她衣衫,將一盒
寒玉冰蟾膏盡數塗在她胸脯上,阿朱羞不可抑,傷口又感劇痛,登時便暈了過去


  喬峰替她扣好衣衫,把白玉盒子和金鎖片放回她懷裡,碎銀子則自己取了,
伸手抄起她身子,快步向北而行。

  行出二十餘里,到了一處人煙稠密的大鎮,叫作許家集。喬峰找到當地最大
一家客店,要了兩間上房,將阿朱安頓好了,請了個醫生來看她傷勢。

  那醫生把了阿朱的脈搏,不住搖頭,說有:「姑娘的病是沒藥醫的,這張方
子只是聊盡人事而已。」喬峰看藥方上定了些甘草、薄荷、桔梗、半夏之類,都
是些連尋常肚痛也未必能治的溫和藥物。

  他也不去買藥,心想:「倘若連衝霄洞譚公的靈藥也治她不好,這鎮上庸醫
的藥更有何用?」當下又運真氣,以內力輸入她體內。頃刻之間,阿朱的臉上現
出紅暈,說道:「喬幫主,虧你救我,要是落入了那些賊禿手中,可要了我的命
啦。」

  喬峰聽她說話的口氣甚足。大喜道:「阿朱姑娘,我真擔心你好不了呢。」
阿朱道:「你別叫我姑娘什麼的,直截了當的叫我阿朱便是了。喬幫主,你到少
林寺去幹什麼?」喬峰道:「我早不是什麼幫主啦,以後別叫我幫主。」

  阿朱道:「嗯,對不住,我叫你喬大爺。」

  喬峰道:「我先問你,你到少林寺去幹什麼?」阿朱笑道:「唉,說出來你
可別笑我胡鬧,我聽說我家公子到了少林寺,想去找他,跟他說王姑娘的事。那
知道我好好的進寺去,守山門的那個止清和尚兇霸霸的說道,女子不能進少林寺
。我跟他爭吵,他反而罵我。我偏偏要進去,而且還扮作了他的模樣,瞧他有什
麼法子?」

  喬峰微微一笑,說道:「你易容改裝,終於進了少林寺,那些大和尚們可並
不知你是女子啊。最好你進去之後,再以本來面目給那些大和尚們瞧瞧。他們氣
破了肚子,可半點奈何你不得。」他本來對少林寺極是尊敬,但一來玄苦已死,
二來群僧不問青紅皂白,便冤枉他弒父、弒母、弒師,犯了天下最惡的三件大罪
,心下自不免氣惱。

  阿朱坐起身來,拍手笑道:「喬大爺,你這主意真高。待我身子好了,我便
男裝進寺,再改穿女裝,大搖大擺的走到大雄寶殿去居中一坐,讓個個和尚氣得
在地下打滾,那才好玩呢!啊……」她一口氣接不上來,身子軟軟的彎倒,伏在
床上,一動不動了。

  喬峰吃了一驚,食指在她鼻孔邊一探,似乎呼吸全然停了。他心中焦急,忙
將掌心貼在她背心「靈台穴」上,將真氣送入她體內。不到一盞茶時分,阿朱慢
慢仰起身來,歉然笑道:「啊喲,怎麼說話之間,我便睡著了,喬大爺,真對不
住。」

  喬峰知道情形不妙,說道:「你身子尚未復原,且睡一會養養神。」阿朱道
:「我倒不疲倦,不過你累了半夜,你請去歇一會兒吧。」喬峰道:「好,過一
會我來瞧你。」

  他走到客堂中,要了五斤酒,兩斤熟牛肉,自斟自飲。此時心下煩惱,酒入
愁腸易醉,五斤酒喝完,竟然便微有醺醺之意。他拿了兩個饅頭,到阿朱房中去
給她吃,進門後叫了兩聲,不聞回答,走到床前,只見她雙目微閉,臉頰凹入,
竟似死了。伸手去摸摸她額頭,幸喜尚有暖氣,忙以真氣相助。阿朱慢慢醒轉,
接過饅頭,高高興興的吃了起來。

  這一來,喬峰知道她此刻全仗自己的真氣續命,只要不以真氣送入她體內,
不到一個時辰便即氣竭而死,那便如何是好?

  阿朱見他沉吟不語,臉有憂色,說道:「喬大爺,我受傷甚重,連譚老先生
的靈藥也治不了,是嗎?」喬峰忙道:「不,不!沒什麼,將養幾天,也就好了
。」

  阿朱道:「你別瞞我。我自己知道,只覺得心中空蕩蕩地,半點力氣也沒有
。」喬峰道:「你安心養病,我總有法子醫好你。」阿朱聽他語氣,知道自己實
是傷重,心下也不禁害怕,不由得手一抖,一個吃了一半的饅頭便掉在地下。喬
峰只道她內力又盡,當下又伸掌按她靈台穴。

  阿朱這一次神智卻尚清醒,只覺一股暖融融的熱氣從喬峰掌心傳入自己身體
,登時四肢百骸,處處感舒服。她微一沉吟,已明白自己其實已垂危數次,都靠
喬峰以真氣救活,心中又是感激,又是驚惶。她人雖機伶,終究年紀幼小,怔怔
的流下淚來,說道:「喬大爺,我不願死,你別拋下我在這裡不理我。」

  喬峰聽她說得可憐,安慰她道:「決計不會的,你放心好啦。我喬峰是什麼
人,怎能捨棄身遭危難的朋友?」阿朱道:「我不配做你朋友。喬大爺,我是要
死了嗎?人死了之後會不會變鬼?」喬峰道:「你不用多疑。你年紀這麼小,受
了這一點兒輕傷,怎麼就會死?」阿朱道:「你會不會騙人?」喬峰道:「不會
的。」阿朱道:「你是武林中出名的英雄好漢,人家都說:『北喬峰,南慕容』
,你和我家公子爺南北齊名,你生平有沒有說過不算數的話?」喬峰微笑道:「
小時候,我常常說謊。後來在江湖上行走,便不騙人啦。」阿朱道:「你說我傷
勢不重,是不是騙我?」

  喬峰心想:「你若知道自己傷勢極重,心中一急,那就更加難救。為了你好
,說不得,只好騙你一騙。」便道:「我不會騙你的。」阿朱歎了口氣,說道:
「好,我便放心了。喬大爺,我求你一件事。」喬峰道:「什麼事?」阿朱道:
「今晚你在我房裡陪我,別離開我。」她想喬峰這一走開,自己只怕挨不到天明
。喬峰道:「很好,你便不說,我也會坐在這裡陪你。你別說話,安安靜靜的睡
一會兒。」

  阿朱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又睜開眼來,說道:「喬大爺,我睡不著,我求
你一件事,行不行?」喬峰道:「什麼事?」阿朱道:「我小時候睡不著,我媽
便在我床邊唱歌兒給我聽。只要唱得三支歌,我便睡熟啦。」喬峰微笑道:「這
會兒去找你媽媽,可不容易。」阿朱歎了口氣,幽幽的道:「我爹爹、媽媽不知
在那裡,也不知是不是還活在世上。喬大爺,你唱幾支歌兒給我聽吧。」

  喬峰不禁苦笑,他這樣個大男子漢,唱歌兒來哄一個少女入睡,可實在不成
話,便道:「唱歌我當真不會。」阿朱道:「你小時候,你媽媽可有唱歌給你聽
?」

  喬峰搔了搔頭,道:「那倒好像有的,不過我都忘了。就是記得,我也唱不
來。」

  阿朱歎道:「你不肯唱,那也沒法子。」喬峰歉然道:「我不是不肯唱,實
在是不會。」阿朱忽然想起一事,拍手笑道:「啊,有了,喬大爺,我再求你一
件事,這一次你可不許不答允。」

  喬峰覺得這個小姑娘天真爛漫,說話行事卻往往出人意表,她說再求自己一
件事,不知又是什麼精靈古怪的玩意,說道:「你先說來聽聽,能答允就答允,
不能答允就不答允。」阿朱道:「這件事,世上之人,只要滿得四、五歲,那就
誰都會做,你說容易不容易?」喬峰不肯上當,道:「到底是什麼事,你總得說
明白在先。」阿朱嫣然一笑,道:「好吧?你講幾個故事給我聽,兔哥哥也好,
狼婆婆也好,我就睡著了。」

  喬峰皺起眉頭,臉色尷尬。不久之前,他還是個叱吒風雲、領袖群豪、江湖
第一大幫的幫主。數日之間,被人免去幫主,逐出丐幫,父母師父三個世上最親
之人在一日內逝世,再加上自己是胡是漢,身世未明,卻又負了叛逆弒親的三條
大罪,如此重重打擊加上身來,沒一人和他分憂,那也罷了,不料在這客店之中
,竟要陪伴這樣一個小姑娘唱歌講故事。這等婆婆媽媽的無聊事,他從前只要聽
見半句,立即就掩耳疾走。他生平只喜歡和眾兄弟喝酒猜拳、諠譁叫嚷,酒酣耳
熱之餘,便縱談軍國大事,講論天下英雄。什麼講個故事聽聽,兔哥哥、狼婆婆
的,那真是笑話奇談了。

  然而一瞥眼間,見阿朱眼光中流露出熱切盼望的神氣,又見她容顏憔悴,心
想:「她受了如此重傷,只怕已難以痊癒,一口氣接不上來,隨時便能喪命。她
想聽故事,我便隨口說一個吧。」便道:「好,我就講個故事給你聽,就怕你會
覺得不好聽。」

  阿朱喜上眉梢,道:「一定好聽的,你快講吧。」

  喬峰雖然答允了,真要他說故事,可實在說不上來,過了好一會,才道:「
嗯,我說一個狼故事。眾前,有一個老公公,在山裡行走,看見有一隻狼,給人
縛在一隻布袋裡,那狼求他釋放,老公公便解開布袋,將狼放了出來,那狼……
」阿朱接口道:「那狼說它肚子餓了,要吃老公公,是不是?」喬峰道:「唉,
這故事你聽見過的?」阿朱道:「這是中山狼的故事。我不愛聽書上的故事,我
要你講鄉下的,不是書上寫的故事。」

  喬峰沉吟道:「不是書上的,要是鄉下的故事。好,我講一個鄉下孩子的故
事給你聽。從前,山裡有一家窮人家,爹爹和媽媽只有一個孩子。那孩子長到七
歲時,身子已很高大,能幫著爹爹上山砍柴了。有一天,爹爹生了病,他們家裡
很窮,請不起大夫,買不起藥。可是爹爹的病一天天重起來,不吃藥可不行,於
是媽媽將家中僅有的六隻母雞、一簍雞蛋,拿到鎮上去賣。」

  「母雞和雞蛋賣得了四錢銀子,媽媽便去請大夫。可是那大夫說,山裡路太
遠,不願去看病,媽媽苦苦哀求他,那大夫總是搖頭不允。媽媽跪下來求懇。那
大夫說:『到你山裡窮人家去看病,沒的惹了一身瘴氣窮氣。你四錢銀子,又治
得了什麼病?』媽媽拉著他袍子的衣角,那大夫用力掙脫,不料媽媽拉得很緊,
嗤的一聲,袍子便撕破了一條長縫,那大夫大怒,將媽媽推倒在地下,又用力踢
了她一腳,還拉住她要賠袍子,說這袍子是新縫的,值得二兩銀子。」

  阿朱聽他說到這裡,輕聲道:「這個大夫實在太可惡了。」

  喬峰仰頭瞧著窗外慢慢暗將下來的暮色,緩緩說道:「那孩子陪在媽媽身邊
,見媽媽給人欺侮,便衝上前去,向那大夫又打又咬。但他只是個孩子,有什麼
力氣,給那大夫抓了起來,摜到了大門外。媽媽忙奔到門外去看那孩子。那大夫
怕那女子再來糾纏,便將大門關上了。孩子額頭撞在石塊上,流了很多血。媽媽
怕事,不敢再在大夫門前逗留,便一路哭泣,拉著孩子的手,回家去了。」

  「那孩子經過一家鐵店門前,見攤子上放著幾把殺豬殺牛的尖刀。打鐵師傅
正在招呼客人買犁耙、鋤頭,忙得不可開交,那孩子便偷了一把尖刀,藏在身邊
,連媽媽也沒瞧見。」

  「到得家中,媽媽也不將這事說給爹爹聽,生怕爹爹氣惱,更增病勢,要將
那四錢銀子,取出來交給爹爹,不料一摸懷中,銀子卻不見。」

  「媽媽又驚慌又奇怪,出去問兒子,只見孩子拿著一把明晃晃的新刀,正在
石頭上磨,媽媽問他:『刀子那裡來的?』孩子不敢說是偷的,便撒謊道:『是
人家給的。』媽媽自然不信,這樣一把尖頭新刀,市集上總得賣錢半二錢銀子,
怎麼會隨便送給孩子?問他是誰送的,那孩子卻又說不上來。媽媽歎了口氣,說
道:『孩子,爹爹媽媽窮,平日沒能買什麼玩意兒給你,當真委屈了你。你買了
把刀子來玩,男孩子家,也沒什麼。多餘的錢你給媽媽,爹爹有病,咱們買斤肉
來煨湯給他喝。』那孩子一聽,瞪著眼道:『什麼多餘的錢?』媽媽道:『咱們
那四錢銀子,你拿了去買了刀子,是不是?』那孩子急了,叫道:『我沒拿錢,
我沒拿錢。』爹爹媽媽從來不打他罵他,雖然只是個幾歲大的孩子,也當他客人
一般,一向客客氣氣的待他……」

  喬峰說到這裡,心中忽然一凜;「為什麼這樣?天下父母親對待兒子,可從
來不是這樣的,就算溺愛憐惜,也絕不會這般的尊重而客氣。」自言自語:「為
什麼這樣奇怪?」

  阿朱問道:「什麼奇怪啊?」說到最後兩字時,已氣若游絲。喬峰知她體內
真氣又竭,當即伸掌抵在她背心,以內力送入她體內。

  阿朱精神漸復,歎道:「喬大爺,你每給我渡一次氣,自己的內力便消減一
次,練武功之人,真氣內力是第一要緊的東西。你這般待我,阿朱……如何報答
?」喬峰笑道:「我只須靜坐吐納,練上幾個時辰,真氣內力便又恢復如常,又
說得上什麼報答?我和你家主人慕容公子千里神交,雖未見面,我心中已將他當
作了朋友。你是他家人,何必和我見外?」阿朱黯然道:「我每隔一個時辰,體
氣便漸漸消逝,你總不能……總不能永遠……」喬峰道:「你放心,咱們總能找
一位醫道高明的大夫,給你治好傷勢。」

  阿朱微笑道:「只怕那大夫嫌我窮,怕沾上瘴氣窮氣,不肯給我醫治。喬大
爺,你那故事還沒說完呢,什麼事好奇怪?」

  喬峰道:「嗯,我說溜了嘴。媽媽見孩子不認,也不說了,便回進屋中。過
了一會,孩子磨完了刀回進屋去,只聽媽媽正在低聲和爹爹說話,說他偷錢買了
一柄刀子,卻不肯認。他爹爹道:『這孩子跟著咱們,從來沒什麼玩的,他要什
麼,由他去吧,咱們一向挺委屈了他。』二人說到這裡,看見孩子進屋,便住口
不說了。爹爹和顏悅色的摸著他頭,道:『乖孩子,以後走路小心些,怎麼頭上
跌得這麼厲害?』至於不見了四錢銀子和他買了把新刀子的事,爹爹一句不提,
甚至連半點不高興的樣子也沒有。」

  「孩子雖然只有七歲,卻已很懂事,心想:『爹爹媽媽疑心我偷了錢去買刀
子,要是他們狠狠的打我一頓,罵我一場,我也並不在乎。可是他們偏偏仍是待
我這麼好。』他心中不安,向爹爹道:『爹,我沒偷錢,這把刀子也不是買來的
。』爹爹道:『你媽多事,錢不見了,有什麼打緊?大驚小怪的查問,婦道人家
就心眼兒小。好孩子,你頭上痛不痛?』那孩子只得答道:『還好!』他想辯白
,卻無從辯起,悶悶不樂,晚飯也不吃,便去睡了。」

  「他在床上翻來覆去,說什麼也睡不著,又聽得媽媽輕輕哭泣,想是既憂心
爹爹病重,又氣惱日間受了那大夫的辱打。孩子悄悄起身,從窗子裡爬了出去,
連夜趕到鎮上,到了那大夫門外。那屋子前門後門都關得緊緊地,沒法進去。孩
子身子小,便從狗洞裡鑽進屋去,見一間房的窗紙上透出燈光,大夫還沒睡,正
在煎藥。孩子推開了房門……」

  阿朱為那孩子擔憂,說道:「這小孩兒半夜裡摸進人家家裡,只怕要吃大虧
。」

  喬峰搖頭道:「沒有。那大夫聽得開門的聲音,頭也沒抬,問道:『誰?』
孩子一聲不出,走近身去,拔出尖刀,一刀便戳了過去。他身子矮,這一刀戳在
大夫的肚子上。那大夫只哼了幾哼,便倒下了。」

  阿朱「啊」的一聲,驚道:「這孩子將大夫刺死了?」

  喬峰點了點頭,道:「不錯。孩子又從狗洞裡爬將出來,回到家裡。黑夜之
中來回數十里路,也累得他慘了。第二早上,大夫的家人才發見他死了,肚破腸
流,死狀很慘,但大門和後門都緊緊閉著,裡面好好的上了閂,外面的兇手怎麼
能進屋來?大家都疑心是大夫家中自己人幹的。知縣老爺將大夫的兄弟、妻子都
捉去拷打審問,鬧了幾年,大夫的家也就從此破了。這件事始終成為許家集的一
件疑案。」

  阿朱道:「你說許家集?那大夫……便是這鎮上的嗎?」

  喬峰道:「不錯。這大夫姓鄧。本來是這鎮上最出名的醫生,遠近數縣,都
是知名的。他的家在鎮西,本來是高大的白牆,現下都破敗了。剛才我去請醫生
給你看病,還到那屋子前面去看來。」

  阿朱問道:「那個生病的老爹呢?他的病好了沒有。」喬峰道:「後來少林
寺一位和尚送了藥,治好了他的病。」阿朱道:「少林寺中倒也有好和尚。」喬
峰道:「自然有。少林寺中有幾位高僧仁心俠骨,著實令人可敬。」說著心下黯
然,想到了受業恩師玄苦大師。

  阿朱「嗯」的一聲,沉吟道:「那大夫瞧不起窮人,不拿窮人的性命當一回
事,固然可惡,但也罪不至死。這個小孩子,也太野蠻了。我真不相信這種事情
,七歲大的孩子,怎地膽敢動手殺人?啊,喬大爺,你說這是個故事,不是真的
?」喬峰道:「是真的事情。」阿朱歎息一聲,輕聲道:』這樣兇狠的孩子,倒
像是契丹的惡人!」

  喬峰突然全身一顫,跳起身來,道:「你……你說什麼?」

  阿朱見到他臉上變色,一驚之下,驀地裡什麼都明白了,說道:「喬大爺,
喬大爺,對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用言語傷你。當真不是故意……」喬峰呆立
片刻,頹然坐下,道:「你猜到了?」阿朱點點頭。喬峰道:「無意中說的言語
,往往便是真話。我這麼下手不容情,當真由於是契丹種的緣故?」阿朱柔聲道
:「喬大爺,阿朱胡說八道,你不必介懷。那大夫踢你媽媽,你自小英雄氣慨,
殺了他也不希奇。」

  喬峰雙手抱頭,說道:「那也不單因為他踢我媽媽,還因他累得我受了冤枉
。媽媽那四錢銀子,定是在大夫家中拉拉扯扯之時掉地在下了。我……我生平最
受不得給人冤枉。」

  可是,便在這一日之中,他身遭三樁奇冤。自己是不是契丹人,還無法知曉
,但喬三槐夫婦和玄苦大師,卻明明不是他下手殺的,然而殺父、殺母、殺師這
三件大罪的罪名,卻都安在他的頭上。到底兇手是誰?如此陷害他的是誰?

  便在這時,又想到了另一件事:「為什麼爹爹媽媽都說,我跟著他們是委屈
了我?父母窮,兒子自然也窮,有什麼委屈不委屈的?只怕我的確不是他們親生
兒子,是旁人寄養在他們那裡的。想必交托寄養之人身份甚高,因此爹爹媽媽待
我十分客氣,不但客氣,簡直是敬重。那寄養我的人是誰?多半便是汪幫主了。
」他父母待他,全不同尋常父母對待親兒,以他生性之精明,照理早該察覺,然
而從小便是如此,習以為常,再精明的人也不會去細想,只道他父母特別溫和慈
神而已。此刻想來,只覺事事都證實自己是契丹夷種。

  阿朱安慰他道:「喬大爺,他們說你是契丹人,我看定是誣蔑造謠。別說你
慷慨仁義,四海聞名,單是你對我如此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丫環,也這般盡心看顧
,契丹人殘毒如虎狼一般,跟你是天上地下,如何能夠相比?」

  喬峰道:「阿朱,倘若我真是契丹人呢,你還受不受我看顧?」

  其時中土漢人,對契丹切齒痛恨,視作毒蛇猛獸一般,阿朱一怔,說道:「
你別胡思亂想,那決計不會。契丹族中要是能出如你這樣的好人,咱們大家也不
會痛恨契丹人了。」

  喬峰默然不語,心道:「如果我真是契丹人,連阿朱這樣的小丫環也不會理
我了。」霎時之間,只覺天地雖大,竟無自己容身之處,思湧如潮,胸口熱血沸
騰,自知為阿朱接氣多次,內力消耗不少,當下盤膝坐在床畔椅上,緩緩吐納運
氣。

  阿朱也閉上了眼睛。
第十九回 雖萬千人吾往矣

 

                                  
  喬峰運功良久,忽聽得西北角上高處傳來閣閣兩聲輕響,知有武林中人在屋
頂行走,跟著東南角上也是這麼兩響。聽到西北角上的響聲時,喬峰尚不以為意
,但如此兩下湊合,多半是衝著自己而來。他低聲向阿朱道:「我出去一會,即
刻就回來,你別怕。」阿朱點了點頭。喬峰也不吹滅燭火,房門本是半掩,他側
身挨了出去,繞到後院窗外,貼牆而立。

  只聽得客店靠東一間上房中有人說道:「是向八爺嗎?請下來吧。」西北角
上那人笑道:「關西祁老六也到了。」房內那人道:「好極,好極!一塊兒請進
。」

  屋頂兩人先後躍下,走進了房中。

  喬峰心道:「關西祁老六人稱『快刀祁六』,是關西聞名的好漢。那向八爺
想必是湘東的向望海,聽說此人仗義疏財,武功了得。這兩人不是奸險之輩,跟
我素無糾葛,絕不是衝著我來,倒是瞎疑心了。房中那人說話有些耳熟,卻是誰
人?」

  只聽向望海道:「『閻王敵』薛神醫突然大撒英雄帖,遍激江湖同道,勢頭
又是這般緊迫,說甚麼『英豪見帖,便請駕臨』。鮑大哥,你可知為了何事?」

  喬峰聽到「閻王敵薛神醫」六個字,登時驚喜交集:「薛神醫是在附近嗎?
我只道他遠在甘州。若在近處,阿朱這小丫頭可有救了。」

  他早聽說薛神醫是當世醫中第一聖手,只因「神醫」兩字太出名,連他本來
的名字大家也都不知道了。江湖上的傳說更加誇大,說他連死人也醫得活,至於
活人,不論受了多麼重的傷,生了多麼重的病,他總有法子能治,因此陰曹地府
的閻羅王也大為頭痛,派了無常小鬼去拘人,往往給薛神醫從旁阻撓,攔路奪人
。這薛神醫不但醫道如神,武功也頗了得。他愛和江湖上的朋友結交,給人治了
病,往往向對方請教一兩招武功。對方感他活命之恩,傳授時自然絕不藏私,教
他的都是自己最得意的功夫。

  只聽得快刀祁六問道:「鮑老闆,這幾天做了什麼好買賣啊?」喬峰心道:
「怪道房中那人的聲音聽來耳熟,原來是『沒本錢』鮑千靈。此人劫富濟窮,頗
有俠名,當年我就任丐幫幫主,他也曾參與典禮。」

  他既知房中是向望海、祁六、鮑千靈三人,便不想聽人隱私,尋思:「明日
一早去拜房鮑千靈,向他探問薛神醫的落腳之地。」正要回房,忽聽得鮑千靈歎
了口氣,說道:「唉,這幾天心境挺壞,提不起做買賣興緻,今天聽到他殺父、
殺母、殺師的惡行,更是氣憤。」說著伸掌在桌上重重擊了一下。

  喬峰聽到「殺父、殺母、殺師」這幾個字,心中一凜:「他是在說我。」

  向望海道:「喬峰這廝一向名頭很大,假仁假義,倒給他騙了不少人,哪想
得到竟會幹出這樣滔天的罪行來。」鮑千靈道:「當年他出任丐幫幫主,我和他
也有過一面之緣。這人過去的為人,我一向是十佩服的。聽趙老三說他是契丹夷
種,我還力斥其非,和趙老三為此吵得面紅耳赤,差些兒動手打上一架。唉,夷
狄之人,果然與禽獸無異,他隱瞞得一時,到得後來,終於兇性大發。」祁六道
:「沒想到他居然出身少林,玄苦大師是他的師父。」鮑千靈道:「此事本來極
為隱秘,連少林派中也極少人知。但喬峰既殺了他師父,少林派可也瞞不住了。
這姓喬的惡賊只道殺了他父母和師父,便能隱瞞他的出身來歷,跟人家來個抵死
不認,沒料到弄巧成拙,罪孽越來越大。」

  喬峰站在門外,聽到鮑千靈如此估量自己的心事,尋思:「『沒本錢』鮑千
靈跟我算得上是有點交情的,此人絕非信口雌黃之輩,連他都如此說,旁人自是
更加說得不堪之極了。唉,喬某遭此不白奇冤,又何必費神去求洗刷?從此隱姓
埋名,十餘年後,叫江湖上的朋友都忘了有我這樣一號人物,也就是了。」霎時
之間,不由得萬念俱灰。

  卻聽得向望海道:「依兄弟猜想,薛神醫大撒英雄帖,就是為了商議如何對
付喬峰。這位『閻王敵』嫉惡如仇,又聽說他跟少林寺的玄難、玄寂兩位大師交
情著實不淺。」鮑千靈說道:「不錯,我想江湖上近來除了喬峰行惡之外,也沒
別的什麼大事。向兄、祁兄,來來來,咱們乾上幾斤白酒,今夜來個抵足長談。


  喬峰心想,他們就是說到明朝天亮,也不過是將我加油添醬的臭罵一夜而已
,當下不願再聽,回到阿朱房中。

  阿朱見他臉色慘白,神氣極是難看,問道:「喬大爺,你遇上了敵人嗎?」
心下擔憂他受了內傷。喬峰搖了搖頭。阿朱仍不放心,問道:「你沒受傷,是不
是?」

  喬峰自踏入江湖以來,只有為友所敬、為敵所懼,哪有像這幾日中如此受人
輕賤卑視,他聽阿朱這般詢問,不由得傲心登起,大聲道:「沒有。那些無知小
人對我喬某造謠誣蔑,倒是不難,要出手傷我,未必有這麼容易。」突然之間,
將心一橫,激發了英雄氣概,說道:「阿朱,明日我去給你找一個天下最好的大
夫治傷,你放心安睡吧。」

  阿朱瞧著他這副睥睨傲視的神態,心中又是敬仰,又是害怕,只覺眼前這人
和慕容公子全然不同,可是又有很多地方相同,兩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都是
又驕傲、又神氣。但喬峰粗獷慕邁,像一頭雄獅,慕容公子卻溫文瀟灑,像一隻
鳳凰。

  喬峰心意已決,更無掛慮,坐在椅上便睡著了。

  阿朱見黯淡的燈光照在他臉上,過了一會,聽得他發出輕輕鼾聲,臉上的肌
肉忽然微微扭動,咬著牙齒,方方的面頰兩旁肌肉凸了出來。阿朱忽起憐憫之意
,只覺得眼前這個粗壯的漢子心中很苦,比自己實是不幸得多。

  次日清晨,喬峰以內力替阿朱接續真氣,付了店帳,命店伴去雇了一輛騾車


  他扶著阿朱坐入車中,然後走到鮑千靈的房外,大聲道:「鮑兄,小弟喬峰
拜見。」

  鮑千靈和向望海、祁六三人罵了喬峰半夜,倦極而眠,這時候還沒起身,忽
聽得喬峰呼叫,都是大吃一驚,齊從炕上跳了下來,抽刀的抽刀,拔劍的拔劍,
摸鞭的摸鞭。三人兵刃一入手,登時呆了,只見自己兵刃上貼著一張小小白紙,
寫著「喬峰拜上」四個小字。三人互望了幾眼,心下駭然,知道昨晚睡夢之中,
已給喬峰做下了手腳,他若要取三人性命,當真易如反掌。其中鮑千靈更是慚愧
,他外號叫做「沒本錢」,日走千家,夜闖百戶,飛簷走壁,取人錢財,最是他
的拿手本領,不料夜中著了喬峰的道兒,直到此刻方始知覺。

  鮑千靈將軟鞭纏還腰間,心知喬峰若有傷人之意,昨晚便已下手,當即搶到
門口,說道:「鮑千靈的項上人頭,喬兄何時要取,隨時來拿便是。鮑某專做沒
本錢生意,全副家當蝕在喬兄手上,也沒什麼。閣下連父親、母親、師父都殺,
對鮑某這般泛泛之交,下手何必容情?」他一見到軟鞭上的字條,便已打定了主
意,知道今日之事凶險無比,索性跟他強橫到底,真的無法逃生,也只好將一條
性命送在他手中了。

  喬峰抱拳道:「當日山東青州府一別,忽忽數年,鮑兄風采如昔,可喜可賀
。」鮑千靈哈哈一笑,說道:「苟且偷生,直到如今,總算還沒死。」喬峰道:
「聽說『閻王敵』薛神醫大撒英雄帖,在下頗想前去見識見識,便與三位一同前
往如何?」

  鮑千靈大奇,心想:「薛神醫大撒英雄帖,為的就在對付你。你沒的活得不
耐煩了,竟敢孤身前往,到底有何用意?久聞丐幫喬幫主膽大心細,智勇雙全,
若不是有恃無恐,絕不會去自投羅網,我可別上了他的當才好。」

  喬峰見他遲疑不答,道:「喬某有事相求薛神醫,還盼鮑兄引路。」

  鮑千靈心想:「我正愁逃不脫他的毒手,將他引到英雄宴中,群豪圍攻,他
便有三頭六臂,終窮寡不敵眾。只是跟他一路同行,實是九死一生。」雖然心下
惴惴,總想還是將他領到英雄會中去的為妙,便道:「這英雄大宴,便設在此去
東北七十里的聚賢莊。喬兄肯去,再好也沒有了。鮑千靈有言在先,自來會無好
會,宴無好宴,喬兄此去凶多吉少,莫怪鮑千靈事先不加關照。」

  喬峰淡淡一笑,道:「鮑兄好意,喬某心領。英雄宴既設在聚賢莊上,那麼
做主人的是游氏雙雄了?聚賢莊的所在,那也容易打聽,三位便請先行,小弟過
得一個時辰,慢慢再去不遲,也好讓大夥兒預備預備。」

  鮑千靈回頭向祁六和向望海兩人瞧了一眼,兩人緩緩點頭。鮑千靈道:「既
是如此,我們三人在聚賢莊上恭候喬兄大駕。」

  鮑、祁、向三人匆匆結了店帳,跨上坐騎,加鞭向聚賢莊進發。一路催馬而
行,時時回頭張望,只怕喬峰忽乘快馬,自後趕到,幸好始終不見。鮑千靈固是
個機靈之極的人物,祁六和向望海也均是閱歷富、見聞廣的江湖豪客。但三人一
路上商量推測,始終捉摸不透喬峰說要獨闖英雄宴有何用意。

  祁六忽道:「鮑大哥,你見到喬峰身旁的那輛大車沒有,這中間只怕有什麼
古怪。」向望海道:「難道車中埋伏有什麼厲害人物?」鮑千靈道:「就算車中
重重疊疊的擠滿了人,擠到七、八個,那也塞得氣都透不過來了。加上喬峰,不
足十人,到得英雄宴中,只不過如大海中的一隻小船,那又有什麼作為?」

  說話之間,一路上遇到的武林同道漸多,都是趕到聚賢莊去赴英雄宴的。

  這次英雄宴乃臨時所邀,但發的是無名帖,帖上不署賓客姓名,見者有份,
只要是武林中人,一概歡迎。接到請帖之人連夜快馬轉邀同道,一個轉一個,一
日一夜之間,裡內的人物。但河南是中州之地,除了本地武人之外,北上南下的
武林知名之士得到訊息,盡皆來會,人數實著不少。

  這次英雄宴由聚賢莊游氏雙雄和「閻王敵」薛神醫聯名邀請。游氏雙雄游驥
、游駒家財豪富,交遊廣闊,武功了得,名頭響亮,但在武林中既無什麼了不起
的勢力,也算不上如何德高望重,原本請不到這許多英雄豪傑。那薛神醫卻是人
人都要竭去與他結交的。武學之士儘管大都自負了得,卻很少有人自信能夠打遍
天下無敵手,就算真的自以為當世武功第一,也難保不生病受傷。如能交上了薛
神醫這位朋友,自己就是多了一條性命,只要不是當場斃命,薛神醫肯伸手醫治
,那便是死裡逃生了。因此游氏雙雄請客,收到帖子的不過是自覺臉上有光,這
薛神醫的帖子,卻不啻是一道救命的符咒。人人都想,今日跟他攀上了交情,日
後自己有什麼三長兩短,他便不能袖手不理,而在刀頭上討生活之人,誰又保得
定沒有兩短三長?請帖上署名是「薛慕華、游驥、游駒」三個名字,其後附了一
行小字:「游驥、游駒附白:薛慕華先生人稱『薛神醫』。」若不是有這行小字
,收到帖子的多半還不知薛慕華是何方高人,來到聚賢莊的只怕連三成也沒有了


  鮑千靈、祁六、向望海三人到得莊上,游老二游駒親自迎了出來。進得大廳
,只見廳上已黑壓壓的坐滿了人。鮑千靈有識得的,有不相識的,一進廳中,四
面八方都是人聲,多半說:「鮑老闆,發財啊!」「老鮑,這幾天生意不壞啊。
」鮑千靈連連拱手,和各諸英雄招呼。他可真還不敢大意,這些江湖英雄慷慨豪
邁的固多,氣量狹窄的可也著實不少,一個不小心向誰少點了一下頭,沒笑上一
笑答應,說不定無意中便得罪了人,因此而惹上無窮後患,甚至釀成殺身之禍,
那也不是奇事。

  游駒引著他走到東首主位之前。薛神醫站起身來,說道:「鮑兄、祁兄、向
兄三位大駕光降,當真是往老朽臉上貼金,感激之至。」鮑千靈連忙答禮,說道
:「薛老爺子見招,鮑千靈便是病得動彈不得,也要叫人抬了來。」游老大游驥
笑道:「你當真病得動彈不得,更要叫人抬了來見薛老爺子啦!」旁邊的人都哈
哈大笑起來。游駒道:「三位路上辛苦,請到後廳去用些點心。」

  鮑千靈道:「點心慢慢吃不遲,在下有一事請問。薛老爺子和兩位游爺這次
所請的賓客之中,有沒喬峰在內?」

  薛神醫和游氏雙雄聽到「喬峰」兩字,均微微變色。游驥說道:「我們這次
發的是無名帖,見者統請。鮑兄提起喬峰,是何意思?鮑兄與喬峰那廝頗有交情
,是也不是?」

  鮑千靈道:「喬峰那廝說要到聚賢莊來,參與英雄大宴。」

  他此言一出,登時群相聳動。大廳上眾人本來各自在高談闊論,諠譁嘈雜,
突然之間,大家都靜了下來。站得遠的人本來聽不到鮑千靈的話,但忽然發覺誰
都不說話了,自己說了一半的話也就戛然而止。霎時之間,大廳上鴉雀無聲,後
廳的鬧酒聲、走廊上的談笑聲,卻遠遠傳了過來。

  薛神醫問道:「鮑兄如何得知喬峰那廝要來?」

  鮑千靈道:「是在下與祁兄、向兄親耳聽到的。說來慚愧,在下三人,昨晚
栽了一個大斛鬥。」向望海向他連使眼色,叫他不可自述昨晚的醜事。但鮑千靈
知道薛神醫和游氏雙雄固然精幹,而英雄會中智能之士更是不少,自己稍有隱瞞
,定會惹人猜疑。這一件事非同小可,自己已被捲入了旋渦之中,一個應付不得
當,立時身敗名裂。他緩緩從腰間解下軟鞭。那張寫著「喬峰拜上」四字的小紙
條仍貼在鞭上。他將軟鞭雙手遞給薛神醫,說道:「喬峰命在下三人傳話,說道
今日要到聚賢莊來。」跟著便將如何見到喬峰,他有何言語等情,一字不漏、絲
毫不易的說了一遍。向望海連連跺腳,滿臉羞得通紅。

  鮑千靈泰然自若的將經過情形說完,最後說道:「喬峰這廝乃契丹狗種,就
算他大仁大義,咱們也當將他除了,何況他惡性已顯,為禍日烈。倘若他遠走高
飛,倒是不易追捕。也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居然要來自投羅網。」

  游駒沉吟道:「素聞喬峰智勇雙全,其才頗足以濟惡,倒也不是個莽撞匹夫
,難道他真敢到這英雄大宴中來?」

  鮑千靈道:「只怕他另有奸謀,卻不可不妨。人多計長,咱們大夥兒來合計
合計。」

  說話之間,外面又來了不少英雄豪傑,有「鐵面判官」單正和他的五個兒子
,譚公、譚婆夫婦和趙錢孫一干人。過不多時,少林派的玄難、玄寂兩位高僧也
到了,薛神醫和游氏兄弟一一歡迎款接。說起喬峰的為惡,人人均大為憤怒。

  忽然知客的管家進來稟報:「丐幫徐長老率同傳功、執法二長老,以及宋奚
陳吳四長老齊來拜莊。」

  眾人都是一凜。丐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非同小可。向望海道:「丐幫大舉
前來,果然為喬峰聲援來了。」單正道:「喬峰已然破門出幫,不再是丐幫的幫
主,我親眼見到他們已反臉成仇。」向望海道:「故舊的香火之情,未必就此盡
忘。」

  游驥道:「丐幫眾位長老都是鐵錚錚的好男兒,豈能不分是非,袒護仇人?
倘若仍然相助喬峰,那不是成了漢奸賣國賊麼」」眾人點頭稱是,都道:「一個
人就算再不成器,也決計不願做漢奸賣國賊。」

  薛神醫和游氏雙雄迎出莊去。只見丐幫來者不過十二、三人,群雄心下先自
寬了,均想:「莫說這些叫化頭兒不會袒護喬峰,就算此來不懷好意,這十二、
三人又成得什麼氣候?」群雄與徐長地第等略行寒暄,便迎進大廳,只見丐幫諸
人都臉有憂色,顯是擔著極重的心事。

  各人分賓主坐下。徐長老開言道:「薛兄,游家兩位老弟,今日邀集各路英
雄在此,可是為了武林中新出的這個禍胎喬峰嗎?」

  群雄聽他稱喬峰為「武林中新出的禍胎」,大家對望了一眼,不約而同的吁
了口氣。游驥道:「正是為此。徐長老和貴幫諸位長老一齊駕臨,確是武林大幸
。咱們撲殺這番狗,務須得到貴幫諸長老點頭,否則要是惹起什麼誤會,傷了和
氣,大家都不免抱憾了。」

  徐長老長歎一聲,說道:「此人喪心病狂,行止乖張。本來嘛,他曾為敝幫
立過不少大功,便在最近,咱們誤中奸人暗算,也是他出手相救的。可是大丈夫
立身處世,總當以大節為重,一些了恩小惠,也只好置之腦後了。他是我大宋的
死仇,敝幫諸長老雖都受過他的好處,卻不能以私恩而廢公義。常言道大義滅親
,何況他眼下早已不是本幫的什麼親人。」

  他此言一出,群雄紛紛鼓掌喝采。

  游驥接著說起喬峰也要來赴英雄大宴。諸長老聽了都不勝駭異,各人跟隨喬
峰日久,知他行事素來有勇有謀,倘若當真單槍匹馬闖到聚賢莊來,那就奇怪之
至了。

  向望海忽道:「我想喬峰那廝乃是故佈疑陣,讓大夥兒在這裡空等,他卻溜
了個不知去向。這叫做金蟬脫殼之計。」吳長老伸手重重在桌上一拍,罵道:「
脫你媽的金蟬殼!喬峰是何等樣人物,他說過了話,哪有不作數的?」向望海給
他罵得滿臉通紅,怒道:「你要為喬峰出頭,是不是?向某第一個就不服氣,來
來來,咱們較量較量。」

  吳長老聽到喬峰殺父母、殺師父、大鬧少林寺種種訊息,心下鬱悶之極,滿
肚子怨氣怒火,正不知向誰發作才好,這向望海不知趣的來向他挑戰,真是求之
不得。他身形一晃,縱入大廳前的庭院,大聲道:「喬峰是契丹狗種,還是堂堂
漢人,此時還未分明。倘若他真是契丹胡虜,我吳某第一個跟他拼了。要殺喬峰
,數到第一千個,也輪不到你這臭王八蛋。你是什麼東西,在這裡囉哩囉唆,脫
你奶奶的金蟬臭殼!滾過來,老子來教訓教訓你。」

  向望海臉色早已鐵青,刷的一聲,從刀鞘中拔出單刀,一看到刀鋒,登時想
起「喬峰拜上」那張字條來,不禁一怔。

  游驥說道:「兩位都是游某的賢客,衝著游某的面子,不可失了和氣。」

  徐長老也道:「吳兄弟,行事不可莽撞,須得顧全本幫的聲名。」

  人叢中忽然有人細聲細氣的說道:「丐幫出了喬峰這樣一位人物,聲名果然
好得很啊,真要好好顧全一下才是啊!」

  丐幫群豪一聽,紛紛怒喝:「是誰在說話?」「有種的站出來,躲在人堆裡
做矮子,是什麼好漢了?」「是哪一個混帳王八蛋?」

  但那人說了那句話後,就此寂然無聲,誰也不知說話的是誰。丐幫群豪給人
這麼冷言冷語的譏刺了兩句,都是十分惱怒,但找不到認頭之人,卻也無法可施
。丐幫雖是江湖上第一大幫,但幫中群豪都是化子,終究不是什麼講究禮儀的上
流人物,有的吆喝呼叫,有的更連人家祖宗十八代也罵到了。

  薛神醫眉頭一皺,說道:「眾位暫息怒氣,聽老朽一言。」群丐漸漸靜了下
來。

  人叢中忽又發出那冷冷的聲音:「很好,很好,喬峰派了這許多厲害傢伙來
臥底,待會定有一場好戲瞧了。」

  吳長老等一聽,更加惱怒,只聽得刷刷之聲不絕,刀光耀眼,許多人都抽出
了兵刃。其餘賓客只道丐幫眾人要動手,也有許多人取出兵刀,一片喝罵叫嚷之
聲,亂成一團。薛神醫和游氏兄弟勸告大家安靜,但他三人的呼叫只有更增廳上
諠譁。

  便在這亂成一團之中,一名管家匆匆進來,走到游驥身邊,在他耳邊低聲說
了一句話。游驥臉上變色,問了一句話。那管家手指門外,臉上充滿驚駭和詫異
的神色。游驥在薛神醫的耳邊說了一句話,薛神醫的臉色也立時變了。游駒走到
哥哥身邊,游驥向他說了一句話,游駒也登時變色。這般一個傳兩個,兩個傳四
個,四個傳八個,越傳越快,頃刻之間,嘈雜諠譁的大廳中寂然無聲。

  因為每個人都聽到了四個字:「喬峰拜莊!」

  薛神醫向游氏兄弟點點頭,又向玄難、玄寂二僧望了一眼,說道:「有請!


  那管家轉身走了出去。

  群豪心中都怦怦而跳,明知己方人多勢眾,眾人一擁而上,立時便可將喬峰
亂刀分屍,但此人威名實在太大,孤身而來,顯是有恃無恐,實猜不透他有什麼
奸險陰謀。

  一片寂靜之中,只聽得蹄聲答答,車輪在石板上隆隆滾動,一輛騾車緩緩的
駛到了大門前,卻不停止,從大門中直駛進來。游氏兄弟眉頭深皺,只覺此人肆
無忌憚,無禮已極。

  只聽得咯咯兩聲響,騾車輪子輾過了門檻,一條大漢手執鞭子,坐在車伕位
上。騾車帷子低垂,不知車中藏的是什麼。群豪不約而同的都瞧著那趕車大漢。

  但見他方面長身,寬胸粗膀,眉目間不怒自威,正是丐幫的前任幫主喬峰。

  喬峰將鞭子往座位上一擱,躍下車來,抱拳說道:「聞道薛神醫和游氏兄弟
在聚賢莊擺設英雄大宴,喬峰不齒於中原豪傑,豈敢厚顏前來赴宴?只是今日有
急事相求薛神醫,來得冒昧,還望恕罪。」說著深深一揖,神態甚是恭謹。

  喬峰越禮貌周到,眾人越是料定他必安排下陰謀詭計。游駒左手一擺,他門
下四名弟子悄悄兩從旁溜了出去,察看莊子前後有何異狀。薛神醫拱手還禮,說
道:「喬兄有什麼事要在下效勞?」

  喬峰退了兩步,揭起騾車的帷幕,伸手將阿朱扶了出來,說道:「只因在下
行事魯莽,累得這小姑娘中了別人的掌力,身受重傷。當今之世,除了薛神醫外
,無人再能醫得,是以不揣冒昧,趕來請薛神醫救命。」

  群豪一見騾車,早就在疑神疑鬼,猜想其中藏著什麼古怪,有的猜是毒藥炸
藥,有的猜是毒蛇猛獸,更有的猜想是薛神醫的父母妻兒,給喬峰捉了來作為人
質,卻沒一個料得到車中出來的,竟然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而且是來求薛神
醫治傷,無不大為詫異。

  只見這少女身穿淡黃衫子,顴骨高聳,著實難看。原來阿朱想起姑蘇慕容氏
在江湖上怨家太多,那薛神醫倘若得知自己的來歷,說不定不肯醫治,因此在許
家集鎮上買了衣衫,在大車之中改了容貌,但醫生要搭脈看傷,要裝成男子或老
年婆婆,卻是不成。

  薛神醫聽了這幾句話,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他一生之中,旁人千里迢迢的趕
來求他治病救命,那是尋常之極,幾乎天天都有,但眼前大家正在設法擒殺喬峰
,這無惡不作、神人共憤的兇徒居然自己送上門來,實在令人難以相信。

  薛神醫上上下下打量阿朱,見她容貌頗丑,何況年紀幼小,喬峰絕不會是受
了這稚女的美色所迷。他忽爾心中一動:「莫非這小姑娘是他的妹子?嗯,那決
計不會,他對父母和師父都下毒手,豈能為一個妹子而干冒殺身的大險。難道是
他的女兒?可沒聽說喬峰曾娶過妻子。」他精於醫道,於各人的體質形貌,自是
一望而知其特點,眼見喬峰和阿朱兩人,一個壯健粗獷,一個纖小瘦弱,沒半分
相似之處,可以斷定絕無骨肉送連。他微一沉吟,問道:「這位姑娘尊姓,和閣
下有何瓜葛?」

  喬峰一怔,他和阿朱相識以來,只知道她叫「阿朱」,到底是否姓朱,卻說
不上來,便問阿朱道:「你可是姓朱?」阿朱微笑道:「我姓阮。」喬峰點了點
頭,道:「薛神醫,她原來姓阮,我也是此刻才知。」

  薛神醫更是奇怪,問道:「如此說來,你跟這位姑娘並無深交?」喬峰道:
「她是我一位朋友的丫環。」薛神醫道:「閣下那位朋友是誰?想必與閣下情如
骨肉,否則怎能如此推愛?」喬峰搖頭:「那位朋友我只是神交,從來沒見過面
。」

  他此言一出,廳上群豪都是「啊」的一聲,群相嘩然。一大半人心中不信,
均想世上哪有此事,他定是借此為由,要行使什麼詭計。但也有不少人知道喬峰
生平不打誑語,儘管他作下了兇橫惡毒的事來,但他自重身份,多半不會公然撒
謊騙人。

  薛神醫伸出手去,替阿朱搭了搭脈,只覺她脈息極是微弱,體內卻真氣鼓蕩
,兩者極不相稱,再搭她左手脈搏,已知其理,向喬峰道:「這位姑娘若不是敷
了太行山譚公的治傷靈藥,又得閣下以內力替她續命,早已死在玄慈大師的大金
剛掌力之下了。」

  群雄一聽,又都群想聳動。譚公、譚婆面面相覷,心道:「她怎麼會敷上我
們的治傷靈藥?」玄難、玄寂二僧更是奇怪,均想:「方丈師兄幾時以大金剛掌
力打過這個小姑娘?倘若她真是中了方丈師兄的大金剛拳力,哪裡還能活命?」
玄難道:「薛居士,我方丈師兄數年未離本寺,而少林寺中向無女流入內,這大
金剛掌力絕非出於我師兄之手。」

  薛神醫皺眉道:「世上更有何人能使這門大金剛掌?」

  玄難、玄寂相顧默然。他二人在少林寺數十年,和玄慈是一師所授,用功不
可謂不勤,用心不可謂不苦,但這大金剛掌始終以天資所限,無法練成。他二人
倒也不感抱憾,早知少林派往往要隔上百餘年,才有一個特出的奇才能練成這門
掌法。只是練功的訣竅等等,上代高僧詳記在武經之中,有時全寺數百僧眾竟無
一人練成,卻也不致失傳。

  玄寂想問:「她中的真是大金剛掌?」但話到口邊,便又忍住,這句話若問
了出口,那是對薛神醫的醫道有存疑之意,這可是大大的不敬,轉頭向喬峰道:
「昨晚你潛入少林寺,害死我玄苦師兄,曾擋過我方丈師兄的一掌大金剛掌。我
方丈師兄那一掌,若是打在這小姑娘身上,她怎麼還能活命?」喬峰搖頭道:「
玄苦大師是我恩師,我對他大恩未報,寧可自己性命不在,也絕不能以一指加於
恩師。」玄寂怒道:「你還想抵賴?那麼你擄去那少林僧呢?這件事難道也不是
你幹的?」

  喬峰心想:「我擄去的那『少林僧』,此刻明明便在你眼前。」說道:「敢
問在下擄去的是那位大師?」玄寂和玄難對望一眼,張口結舌,都說不出話來。
昨晚玄慈、玄難、玄寂三大高僧合擊知喬峰,被他脫身而去,明明見他還擒去了
一名少林僧,可是其後查點全寺僧眾,竟一個也沒缺少,此事之古怪,實是百思
不得其解。

  薛神醫插口道:「喬兄孤身一人,昨晚進少林,出少林,自身毫髮不傷,居
然還擄去一位少林高僧,這可奇了。這中間定有古怪,你說話大是不盡不實。」

  喬峰道:「玄苦大師非我所害,我昨晚也決計沒從少林寺中擄去一位少林高
僧。你們有許多事不明白,我也有許多事不明白。」

  玄難道:「不管怎樣,這小姑娘總不是我方丈師兄所傷。想我方丈師兄乃有
道高僧,一派掌門之尊,如何能出手打傷這樣一個小姑娘?這小姑娘再有千般的
不是,我方丈師兄也決計不會和她一般見識。」

  喬峰心念一動:「這兩個和尚堅絕不認阿朱為玄慈方丈所傷,那再好沒有。
否則的話,薛神醫礙於少林派的面子,無論如何是不肯醫治的。」當下順水推舟
,便道:「是啊,玄慈方丈慈悲為懷,絕不能以重手傷害這樣一個小姑娘。多半
是有人冒充少林寺的高僧,招搖撞騙,胡亂出手傷人。」

  玄慈與玄難對望一眼,緩緩點頭,均想:「喬峰這廝雖然奸惡,這幾句話倒
也有理。」

  阿朱心中在暗暗好笑:「喬大爺這話一點也不錯,果然是有人冒充少林寺的
僧人,招搖撞騙,胡亂出手傷人。不過所冒允的不是玄慈方丈,而是止清和尚。
」可是玄寂、玄難和薛神醫等,又哪裡猜得到喬峰言語中的機關?

  薛神醫見玄寂、玄難二位高僧都這麼說,料知無誤,便道:「如此說來,世
上居然還有旁人能使這門大金剛掌了。此人下手之時,受了什麼阻擋,掌力消了
十之七、八,是以阮姑娘才不至當場斃命。此人掌力雄渾,只怕能和玄慈方丈並
駕齊驅。」

  喬峰心下欽佩:「玄慈方丈這一掌確是我用銅鏡擋過了,消去了大半掌力。
這位薛神醫當真醫道如神,單是搭一下阿朱的脈搏,便將當時動手過招的情形說
得一點不錯,看來他定有治好阿朱的本事。」言念及此,臉上露出喜色,說道:
「這位小姑娘倘若死在大金剛掌力之下,於少林派的面子須不大好看,請薛神醫
慈悲。」

  說著深深一揖。

  玄寂不等薛神醫回答,問阿朱道:「出手傷你的是誰?你是在何處受的傷?
此人現下在何處?」他顧念少林派聲名,又想世上居然有人會使大金剛掌,急欲
問個水落石出。

  阿朱天性極為頑皮,她可不像喬峰那樣,每句話都講究分寸,她胡說八道,
瞎三話四,乃是家常便飯,心念一轉:「這些和尚都怕我公子,我索性抬他出來
,嚇嚇他們。」便道:「那人是個青年公子,相貌很是瀟灑英俊,約莫二十八、
九歲年紀。我和這位喬大爺正在客店裡談論薛神醫的醫術出神入化,別說舉世無
雙,甚且是空前絕後,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只怕天下神仙也有所不及……」

  世人沒一個不愛聽恭維的言語。薛神醫生平不知聽到過多少和我頌讚譽,但
這些言語出之於一個韶齡少女之口,卻還是第一次,何況她不怕難為情的大加誇
張,他聽了忍不住拈鬚微笑。喬峰卻眉頭微皺,心道:「哪有此事?小妞兒信口
開河。」

  阿朱續道:「那時候我說:『世上既有了這位薛神醫,大夥兒也不用學什麼
武功啦?』喬大爺問道:『為什麼?』我說:『打死了的人,薛神醫都能救得活
來,那麼練拳、學劍還有什麼用?你殺一個,他救一個,你殺兩個,他救一雙,
大夥兒這可不是白累嗎?』」她伶牙俐齒,聲音清脆,雖在重傷之餘,又學了青
城派這些人的四川口音,但一番話說來猶如珠落玉盤,動聽之極。眾人都是一樂
,有的更加笑出聲來。

  阿朱卻一笑也不笑,繼續說道:「鄰座有個公子爺一直在聽我二人說話,忽
然冷笑道:『天下掌力,大都輕飄飄的沒有真力,那姓薛的醫生由此而浪得虛名
。我這一掌,瞧他也治得好嗎?』他說了這幾句話,就向我一掌凌空擊來。我見
他和我隔著數丈遠,只道他是隨口說笑,也不以為意。喬大爺卻大吃一驚……」

  玄寂問道:「他就伸手擋架嗎?」

  阿朱搖頭道:「不是!喬大爺倘若伸手擋架,那個青年公子就傷不到我了。
喬大爺離我甚遠,來不及相救,急忙提起一張椅子從橫裡擲來。他的勁力也真使
得恰到好處,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那只椅子已被那青年公子的劈空掌力擊碎。
那位公子說的滿口是軟綿綿的蘇州話,哪知手上的功夫卻一點也不軟綿綿了。我
登時只覺全身輕飄飄的,好像是飛進了雲端裡一樣,半分力氣也無,只聽得那公
子說道:『你去叫薛神醫多翻翻醫書,先練上一練,日後替玄慈大師治傷之時,
就不會手足無措了。』」玄難皺眉問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阿朱道:「他好像是說,將來要用這大金剛掌來打傷玄慈大師。」群雄「哦
」的一聲,好幾人同時說道:「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又有幾人道:「果然是
姑蘇慕容!」所以用到「果然是」這三字,意思說他們事先早已料到了。誰也不
知阿朱為了少林派冤枉慕容公子,他遲早與少林寺會有一番糾葛,是以胡吹一番
,先行嚇對方一嚇,揚揚慕容公子的威風。

  游駒忽道:「喬兄適才說道是有人冒充少林高僧,招搖撞騙,打傷了這姑娘
。這位姑娘卻又說打傷她的是個青年公子。到底是誰的話對?」阿朱忙道:「冒
充少林高僧之人,也是有的,我就瞧見兩個和尚自稱是少林僧人,卻去偷了人家
一條黑狗,宰來吃了。」她自知謊話中露出破綻,便東拉西扯,換了話題。

  薛神醫也知她的話不盡不實,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該當給她治傷,向玄寂、
玄難瞧瞧,向游驥、游駒望望,又向喬峰和阿朱看看。

  喬峰道:「薛先生今日救了這位姑娘,喬峰日後不敢忘了大德。」薛神醫嘿
嘿冷笑,道:「日後不敢忘了大德?難道今日你還想能活著走出這聚賢莊嗎?」
喬峰道:「是活著出去也好,死著出去也好,那也管不了這許多。這位姑娘的傷
勢,總得請你醫治才是。」薛神醫淡淡的道:「我為什麼要替她治傷?」喬峰道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薛先生在武林中廣行功德,眼看這位姑娘無辜喪
命,想必能打動先生的惻隱之心。」薛神醫道:「不論是誰帶這姑娘來,我都給
她醫治。哼,單單是你帶來,我便不治。」喬峰臉上變色,森然道:「眾位今日
群集聚賢莊,為的是商議對付喬某,姓喬的豈有不知?」阿朱插嘴道:「啊喲,
喬大爺,既然如此,你就不該為了我而到這裡來冒險啦。」

  喬峰道:「我想眾位都是堂堂丈夫,是非分明,要殺之而甘心的只喬某一人
,跟這個小姑娘絲毫無涉。薛先生竟將痛恨喬某之意,牽連到阮姑娘身上,豈非
大大的不該?」

  薛神醫給他說得啞口無言,過了一會,才道:「給不給人治病救命,全憑我
自己的喜怒好惡,豈是旁人強求得了的?喬峰,你罪大惡極,我們正在商議圍捕
,要將你亂刀分屍,祭你的父母、師父。你自己送上門來,那是再好也沒有了。
你便自行了斷吧!」他說到這裡,右手一擺,群雄齊聲吶喊,紛紛拿出兵刃。大
廳上密密麻麻的寒光耀眼,說不盡各種各樣的長刀短劍,雙斧單鞭。

  跟著又聽得高處吶喊聲大作,屋簷和屋角上露出不少人來,也都手執兵刃,
把守著各處要津。喬峰雖見過不少大陣大仗,但往常都是率領丐幫與人對敵,己
方總也是人多勢眾,從不如這一次孤身陷入重圍,還攜著一個身受重傷的少女,
到底如何突圍,半點計較也無,心中實也不禁惴惴。

  阿朱更是害怕,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說道:「喬大爺,你快自行逃走,不
用管我!他們跟我無怨無仇,不會害我的。」喬峰心念一動:「不錯,這些人都
是行俠仗義之輩,絕不會無故加害於她。我還是及早離開這是非之地為妙。」但
隨即又想;「大丈夫救人當救徹。薛神醫尚未答允治傷,不知她死活如何,我喬
峰豈能貪生怕死,一走了之。」縱目四顧,一瞥間便見到不少武學高手,這些人
倒有一大半相識,俱是身懷絕藝之輩。他一見之下,登是激發了雄心豪氣,心道
:「喬峰便是血濺聚賢莊,給人亂刀分屍,那又算得什麼?大丈夫生而何歡,死
而何懼?」哈哈一笑,說道:「你們都說我是契丹人,要除我這心腹大患。嘿嘿
,是契丹人還是漢人,喬某此刻自己也不明白……」人叢中忽有一個細聲細氣的
人說道:「是啊,你是雜種,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種。」

  這人便是先前曾出言譏刺丐幫的,只是他擠在人叢之中,說一兩句話便即住
口,誰也不知到底是誰,群雄幾次向聲音發出處注目查察,始終沒見到是誰口唇
在動。若說那人身材特別矮小,這群人中也無特異矮小之人。

  喬峰聽了這幾句話,凝目瞧了半晌,點了頭,不加理會,向薛神醫續道:「
倘若我是漢人,你今日如此辱我,喬某豈能善罷干休?倘若我果然是契丹人,決
意和大宋豪傑為敵,第一個便要殺你,免得我傷一個大宋英雄,你便救一位大宋
好漢。是也不是?」薛神醫道:「不錯,不管怎樣,你都是要殺我的了。」喬峰
道:「我求你今日救了這位姑娘,一命還一命,喬某永遠不動你一根汗毛便是。
」薛神醫嘿嘿冷笑,道:「老夫生平救人治病,只有受人求懇,從不受人脅迫。
」喬峰道:「一命還一命,甚是公平,也說不了是什麼脅迫。」

  人叢中那細聲細氣的聲音忽然又道:「你羞也不羞?你自己轉眼便要給人亂
刀斬成肉醬,還說什麼饒人性命?你……」喬峰突然一聲怒喝:「滾出來!」聲
震屋瓦,樑上灰塵簌簌而落。群雄均是耳中雷嗚,心跳加劇。人叢中一大漢應聲
而出,搖搖晃晃的站立不定,便似醉酒一般。這人身穿青袍,臉色灰敗,群雄都
不認得他是誰。

  譚公忽然叫道:「啊,他是追魂杖譚青。是了,他是『惡貫滿盈』段延慶的
弟子。」

  丐幫群豪聽得他是「惡貫滿盈」段延慶的弟子,更加怒不可遏,齊聲喝罵,
心中卻也均慄慄危懼。原來那日西夏赫連鐵樹將軍、以及一品堂眾高手中了自己
「悲穌清風」之毒,盡數為丐幫所擒。不久段延慶趕到,丐幫群豪無一是他敵手
。段延慶以奇臭解藥解除一品堂眾高手所中毒質,群起反戈而擊,丐幫反而吃了
大虧。群丐對段延慶又惱且懼,均覺丐幫中既沒了喬峰,此後再遇上這「天下第
一大惡人」,終究仍是難以抗拒。

  只見追魂杖譚青臉上肌肉扭曲,顯得全身痛楚已極,雙手不住亂抓胸口,從
他身上發出話聲道:「我……我和你無怨無仇,何……何故破我法術?」說話仍
是細聲細氣,只是斷斷續續,、上氣不接下氣一般,口唇卻絲毫不動。各人見了
,盡皆駭然。大廳上只有寥寥數人,才知他這門功夫是腹語之術,和上乘內功相
結合,能迷得對方心神迷惘,失魂而死。但若遇上了功力比便更深的對手,施術
不靈,卻會反受其害。

  薛神醫怒道:「你是『惡貫滿盈』段延慶的弟子?我這英雄之宴,請的是天
下英雄好漢,你這種無恥敗類,如何也混將進來?」

  忽聽得遠處高牆上有人說道:「什麼英雄之宴,我瞧是狗熊之會!」他說第
一個字相隔尚遠,說到最後一個「會」字之時,人隨聲到,從高牆上飄然而落,
身形奇高,行動卻是快極。屋頂上不少人發拳出劍阻擋,都是慢了一步,被他閃
身搶過。大廳上不少人認得,此人乃是「窮兇極惡」雲中鶴。

  雲中鶴飄落庭中,身形微晃,已奔入大廳,抓起譚青,疾向薛神醫衝來。

  廳上眾人都怕他傷害薛神醫,登時有七、八人搶上相護。哪知道雲中鶴早已
算定,使的是以進為退、聲東西擊之計,見眾人奔上,早已閃身後退,上了高牆


  這英雄會中好手著實不少,真實功夫勝得過雲中鶴的,沒有五、六十人,也
有三四十人,只是被他佔了先機,誰都猝不及防。加之他輕功高極,一上了牆頭
,那就再也追他不上。群雄中不少人探手入囊,要待掏摸暗器,原在屋頂駐守之
人也紛紛呼喝,過來攔阻,但眼看均已不及。

  喬峰喝道:「留下罷!」揮掌凌空拍出,掌力疾吐,便如有一道無形的兵刃
,擊在雲中鶴背心。

  雲中鶴悶哼一聲,重重摔將下來,口中鮮血狂噴,有如泉湧。那譚青卻仍是
直立,只不過忽而踉蹌向東,忽蹣跚向西,口中咿咿啊啊的唱起小曲來,十分滑
稽。

  大廳上卻誰也沒笑,只覺眼前情景可怖之極,生平從所未睹。

  薛神醫知道雲中鶴受傷雖重,尚有可救,譚青心魂俱失,天下已無靈丹妙藥
能救他性命了。他想喬峰只輕描淡寫的一聲斷喝,一掌虛拍,便有如斯威力,若
要取自己性命,未必有誰能阻他得住。他沉吟之間,只見譚青直立不動,再無聲
息,雙眼睜得大大的,竟已氣絕。

  適才譚青出言侮辱丐幫,丐幫群豪盡皆十分氣惱,不是找不到認領之人,氣
了也只是白饒,這時眼見喬峰一到,立時便將此人治死,均感痛快。宋長老、吳
長老等直性漢子幾乎便要出聲喝采,只因想到喬峰是契丹大仇,這才強行忍住。
每人心底卻都不免隱隱覺得:「只要他做咱們幫主,丐幫仍是無往不利,否則的
話,唉,竟似步步荊棘,丐幫再也無復昔日的威風了。」

  只見雲中鶴緩緩掙扎著站起,蹣跚著出門,走幾步,吐一口血。群雄見他傷
重,誰也不再難為他,均想:「此人罵我們是『狗熊之會』,誰也奈何他不得,
反倒是喬峰出手,給大夥兒出了這口惡氣。」

  喬峰說道:「兩位游兄,在下今日在此遇見不少故人,此後是敵非友,心下
不勝傷感,想跟你討幾碗酒喝。」

  眾人聽他要喝酒,都是大為驚奇。游駒心道:「且瞧他玩什麼伎倆。」當即
吩咐莊客取酒。聚賢莊今日開英雄之宴,酒菜自是備得極為豐足,片刻之間,莊
客便取了酒壺、酒杯出來。

  喬峰道:「小杯何能盡興?相煩取大碗裝酒。」兩名莊客取出幾隻大碗,一
壇新開封的白酒,放在喬峰面前桌上,在一隻大碗中斟滿了酒。喬峰道:「都斟
滿了!」兩名莊客依言將幾隻大碗都斟滿了。

  喬峰端起一碗酒來,說道:「這裡眾家英雄,多有喬峰往日舊交,今日既有
見疑之意,咱們乾杯絕交。哪一位朋友要殺喬某的,先來對飲一碗,從此而後,
往日交情一筆勾銷。我殺你不是忘恩,你殺我不算負義。天下英雄,俱為證見。


  眾人一聽,都是一凜,大廳上一時鴉雀無聲。各人均想:「我如上前喝酒,
勢必中他暗算。他這劈空神拳擊將出來,如何能夠抵擋?」

  一片寂靜之中,忽然走出一個全身縞素的女子,正是馬大元的遺孀馬夫人。
她雙手捧起酒碗,森然說道:「先夫命喪你手,我跟你還有什麼故舊之情?」將
酒碗放到唇邊,喝了一口,說道:「量淺不能喝盡,生死大仇,有如此酒。」說
著將碗中酒水都潑在地下。

  喬峰舉目向她直視,只見她眉目清秀,相貌頗美,那晚杏子林中,火把之光
閃爍不定,此刻方始看清她的容顏,沒想到如此厲害的一個女子,竟是這麼一副
嬌怯怯的模樣。他默然無語的舉起大碗,一飲而盡,向身旁莊客揮了揮手,命他
斟滿。

  馬夫人退後,徐長老跟著過來,一言不發的喝了一大碗酒,喬峰跟他對飲一
碗。傳功長老過來喝後,跟著執法長老白世鏡過來。他舉起酒碗正要喝酒,喬峰
道:「且慢!」白世鏡道:「喬兄有何吩咐?」他對喬峰素來恭謹,此時語氣竟
也不異昔日,只不過不稱「幫主」而已。

  喬峰歎道:「咱們是多年好兄弟,想不到以後成了冤家對頭。」白世鏡眼中
淚珠滾動,說道:「喬兄身世之事,在下早有所聞,當時便殺了我頭,也不能信
,豈知……豈知果然如此。若非為了家國大仇,白世鏡寧願一死,也不敢與喬兄
為敵。」喬峰點頭道:「此節我所深知。待會化友為敵,不免惡鬥一場。喬峰有
一事奉托。」白世鏡道:「但教和國家大義無涉,白某自當遵命。」

  喬峰微微一笑,指著阿朱道:「丐幫眾位兄弟,若念喬某昔日也曾稍有微勞
,請照護這個姑娘平安周全。」

  眾人一聽,都知他這幾句話乃是「托孤」之意,眼看他和眾友人一一乾杯,
跟著便是大戰一場,在中原眾高手環攻之下,縱然給他殺得十個八個,最後總是
難逃一死。群豪雖然恨他是胡虜韃子,多行不義,卻也不禁為他的慷慨俠烈之氣
所動。

  白世鏡素來和喬峰交情極深,聽他這幾句話,等如是臨終遺言,便道:「喬
兄放心,白世鏡定當救懇薛神醫賜予醫治。這位阮姑娘若有三長兩短,白世鏡自
刎以謝喬兄便了。」這幾句說得很是明白,薛神醫是否肯醫,他自然沒有把握,
但他必定全力以赴。

  喬峰道:「如此兄弟多謝了。」白世鏡道:「待會交手,喬兄不可手下留情
,白某若然死在喬兄手底,丐幫自有旁人照料阮姑娘。」說著舉起大碗,將碗中
烈酒一飲而盡。喬峰也將一碗酒喝乾了。

  其次是丐幫宋長老、奚長老等過來和他對飲。丐幫的舊人飲酒絕交已畢,其
餘幫會門派中的英豪,一一過來和他對飲。

  眾人越看越是駭然,眼看他已喝了四、五十碗,一大壇烈酒早已喝乾,莊客
又去眾人均想:「如此喝將下去,醉也將他醉死了,還說什麼動手過招?」

  殊不知喬峰卻是多一分酒意,增一分精神力氣,連日來多遭冤屈,鬱悶難伸
,這時將一切都拋開了,索性盡情一醉,大鬥一場。

  他喝到五十餘碗時,鮑千靈和快刀祁六也均和他喝過了,向望海走上前來,
端起酒碗,說道:「姓喬的,我來跟你喝一碗!」言語之中,頗為無禮。

  喬峰酒意上湧,斜眼瞧著他,說道:「喬某和天下英雄喝這絕交酒,乃是將
往日恩義一筆勾銷之意。憑你也配和我喝這絕交酒?你跟我有什麼交情?」

  說到這裡,更不讓他答話,跨上一步,右手探出,已抓住胸口,手臂振處,
將他從廳門中摔將出去,砰的一聲,向望海重重撞在照壁之上,登時便暈了過去


  這麼一來,大廳上登時大亂。

  喬峰躍入院子,大聲喝道:「哪一個先來決一死戰!」群雄見人了神威凜凜
,一時無人膽敢上前。喬峰喝道:「你們不動手,我先動手了!」手掌揚處,砰
砰兩聲,已有兩人中了劈空拳倒地。他隨勢衝入大廳,肘撞拳擊,掌劈腳踢,霎
時間又打倒數人。

  游驥叫道:「大夥兒靠著牆壁,莫要亂鬥!」大廳上聚集著三百餘人,倘若
一擁而上,喬峰武功再高,也決計無法抗禦,只是大家擠在一團,真能挨到喬峰
身邊的,不過五、六人而已,刀槍劍戟四下舞動,一大半人倒要防備為自己人所
傷。游驥這麼一叫,大廳中心登時讓了一片空位出來。

  喬峰叫道:「我來領教領教聚賢莊游氏雙雄的手段。」左掌一起,一隻大酒
壇迎面向游驥飛了過去。游驥雙掌一封,待要運掌力拍開酒罈,不料喬峰跟著右
掌擊出,啪的一聲響,一隻大酒罈登時化為千百塊碎片。碎瓦片極為峰利,在喬
峰凌厲之極的掌力推送下,便如千百把鋼鏢、飛刀一般,游驥臉上中了三片,滿
臉都是鮮血,旁人也有十餘人受傷。只聽得喝罵聲,驚叫聲,警告聲鬧成一團。

  忽聽得廳角中一個少年的聲音驚叫:「爹爹,爹爹!」游驥知是自己的獨子
游坦之,百忙中斜眼瞧去,見他左頰上鮮血淋漓,顯是也為瓦片所傷,喝道:「
快進去!你在這裡幹什麼?」游坦之道:「是!」縮入了廳柱之後,卻仍探出頭
來張望。

  喬峰左足踢出,另一隻酒罈又凌空飛起。他正待又行加上一掌,忽然間背後
一記柔和的掌力虛飄飄拍來。這一掌力道雖柔,但顯然蘊有渾厚內力。喬峰知是
一位高手所發,不敢怠慢,回掌招架。兩人內力相激,各自凝了凝神,喬峰向那
人瞧去,只見他形貌猜瑣,正是那個自稱為「趙錢孫李,周吳鄭王」的無名氏「
趙錢孫」,心道:「此人內力了得,倒是不可輕視!」吸一口氣,第二掌便如排
山倒海般擊了過去。

  趙錢孫知道單憑一掌接他不住,雙掌齊出,意欲擋他一掌。身旁一個女子喝
道:「不要命嗎?」將他往斜裡一拉,避開了喬峰正面這一擊。但喬峰的掌力還
是洶湧而前的衝出,趙錢孫身後的三人首當其衝,只聽得砰砰砰的三響,三人都
飛了起來,重重撞在牆壁之上,只震得牆上灰土大片大片掉將下來。

  趙錢孫回頭一看,見拉他的乃是譚婆,心中一喜,說道:「小娟,是你救了
我一命。」譚婆道:「我攻他左側,你向他右側夾擊。」趙錢孫一個「好」字才
出口,只見一個矮瘦老者向喬峰躍了過去,卻是譚公。

  譚公身裁矮小,武功卻著實了得,左掌拍出,右掌疾跟而至,左掌一縮回,
又加在右掌的掌力之上。他這連環三掌,便如三個浪頭一般,後浪推前浪,並力
齊發,比之他單掌掌力大了三倍。喬峰叫道:「好一個『長江三疊浪』!」左掌
揮出,兩股掌力相互激盪,擠得餘人都向兩旁退去。便在此時,趙錢孫和譚婆也
已攻到,跟著丐幫徐長老、傳功長老、陳長老等紛紛加入戰團。

  傳功長老叫道:「喬兄弟,契丹和大宋勢不兩立,咱們公而忘私,老哥哥要
得罪了。」喬峰笑道:「絕交酒也喝過了,幹麼還稱兄道弟?看招!」左腳向他
踢出。他話雖如此說,對丐幫群豪總不免有香火之情,非但不欲傷他們性命,甚
至不願他們在外人之前出醜,這一腳踢出,忽爾中途轉向,快刀祁六一聲怪叫,
飛身而起。

  他卻不是自己躍起,乃是給喬峰踢中臀部,身不由主的向上飛起。他手中單
刀本是運勁向喬峰頭上砍去,身子高飛,這一刀仍猛力砍出,嗒的一聲,砍在大
廳的橫樑之上,深入尺許,竟將人了刃鋒牢牢咬住。快刀祁六這口刀是他成名的
利器,今日面臨大敵,哪肯放手?右手牢牢的把住刀柄。這麼一來,身子便高高
吊在半空。這情狀本是極為古怪詭奇,但大廳上人人面臨生死關頭,有誰敢分心
去多瞧他一眼?誰有這等閒情逸緻來笑上一笑?

  喬峰藝成以來,雖然身經百戰,從未一敗,但同時與這許多高手對敵,卻也
是生平未遇之險。這時他酒意已有十分,內力鼓蕩,酒意更漸漸湧將上來,雙掌
飛舞,逼得眾高手無法近身。

  薛神醫醫道極精,武功卻算不得是第一流入物。他於醫道一門,原有過人的
天才,幾乎是不學而會。他自幼好武,師父更是一位武學深湛的了不起人物,但
在某一年上,薛神醫和七個師兄弟同時被師父開革出門。他不肯另投明師,於是
別出心裁,以治病與人交換武功,東學一招,西學一武,武學之博,可說江湖上
極為罕有,但壞也就壞在這個「博」字上,這一博,貪多嚼不爛,就沒一門功夫
是真正練到了家的。

  他醫術如神之名既彰,所到之處,人人都敬他三分。他向人請教武功,旁人
多半是隨口恭維幾句,為了討好他,往往言過其實,誰也不跟他當真。他自不免
沾沾自喜,總覺得天下武功,十之八、九在我胸中矣。此時一見喬峰和群雄博鬥
,出手之快,落手之重,實是生平做夢也想像不到,不由得臉如死灰,一顆心怦
怦亂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更不用說上前動手了。

  他靠牆而立,心中懼意越來越盛,但若就此悄悄退出大廳,終究說不過去,
一斜眼間,只見一位老僧站在身邊,正是玄難。他突然想起一事,大是慚愧,向
玄難道:「適我有一句言語,極是失禮,大師勿怪才好。」

  玄難全神貫注的在瞧著喬峰,對薛神醫的話全沒聽見,待他說了兩遍,這才
一怔,問道:「什麼話失禮了?」

  薛神醫道:「我先前言道:『喬峰孤身一人,進少林,出少林,毫髮不傷,
還擄去了一位少林高僧,這可奇了!』」玄難道:「那便如何?」薛神醫歉然道
:「這喬峰武功之高,實是世上罕有其匹。我此刻才知他進出少林,傷人擄人,
來去自如,原是極難攔阻。」

  他這幾句話本意是向玄難道歉,但玄難聽在耳中,卻是加倍的不受用,哼了
一聲,道:「薛神醫想考較考較少林派的功夫,是也不是?」不等他回答,便即
緩步而前,大袖飄動,袖底呼呼的拳力向喬峰發出。他這門功夫乃少林寺七十二
絕技之一,叫作「袖裡乾坤」,衣袖拂起,拳勁卻在袖底發出。少林高僧自來以
參禪學佛為本,練武習拳為末,嗔怒已然犯戒,何況出手打人?但少林派數百年
來以武學為天下之宗,又豈能不動拳腳,這路「袖裡乾坤」拳藏袖底,形相便雅
觀得多。衣袖似是拳勁的掩飾,使敵人無法看到拳勢來路,攻他個措手不及。殊
不知衣袖之上,卻也蓄有極凌厲的招數和勁力,要是敵人全神貫注的拆解他袖底
所藏拳招,他便轉賓為主,逕以袖力傷人。

  喬峰見他攻到,兩隻寬大的衣袖鼓風而前,便如是兩道順風的船帆,威勢非
同小可,大聲喝道:「袖裡乾坤,果然了得!」呼的一掌,拍向他衣袖。玄難的
袖力廣被寬博,喬峰這一掌卻是力聚而凝,只聽得嗤嗤聲響,兩股力道相互激盪
,突然間大廳上似有數十隻灰蝶上下翻飛。

  群雄都是一驚,凝神看時,原來這許多灰色的蝴蝶都是玄難的衣袖所化,當
即轉眼向他身上看去,只見他光了一雙膀子,露出瘦骨稜稜的兩條長臂,模樣甚
是難看。原來兩人內力沖激,僧袍的衣袖如何禁受得住?登時被撕得粉碎。

  這麼一來,玄難既無衣袖,袖裡自然也就沒有「乾坤」了。他狂怒之下,臉
色鐵青,喬峰只如此一掌,便破了他的成名絕技,今日丟的臉實太大,雙臂直上
直下,猛攻而前。

  眾人盡皆識得,那是江湖上流傳頗廣的「太祖長拳」。宋太祖趙匡胤以一對
拳頭,一條桿棒,打下了大宋錦繡江山。自來帝皇,從無如宋太祖之神勇者。那
一套「太祖長拳」和「太祖棒」,當時是武林中最為流行的武功,就算不會使的
,看也看得熟了。

  這時群雄眼見這位名滿天下的少林高僧所使的,竟是這一路眾所周知的拳法
,誰都為之一怔,待得見他三拳打出,各人心底不自禁的發出讚歎:「少林派得
享大名,果非幸致。同樣的一招『千里橫行』,在他手底竟有這麼強大的威力。
」群雄欽佩之餘,對玄難僧袍無袖的怪相再也不覺古怪。

  本來是數十人圍攻喬峰的局面,玄難這一出手,餘人自覺在旁夾攻反而礙手
礙腳,自然而然的逐一退下,各人團團圍住,以防喬峰逃脫,凝神觀看玄難和他
決戰。

  喬峰眼見旁人退開,驀地心念一動,呼的一拳打出,一招「衝陣斬將」,也
正是「太祖長拳」中的招數。這一招姿勢既瀟灑大方已極,勁力更是剛中有柔,
柔中有剛,武林高手畢生所盼望達到的拳術完美之境,竟在這一招中嶄露無遺。
來到這英雄宴中的人物,就算本身武功不是甚高,見識也必廣博,「太祖拳法」
的精要所在,可說無人不知。喬峰一招打出,人人都是情不自禁的喝了一聲采!

  這滿堂大采之後,隨即有許多人覺得不妥,這聲喝采,是讚譽各人欲殺之而
甘心的胡虜大敵,如何可以長敵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但采聲已然出口,再也縮
不回來,眼見喬峰第二招「河朔立威」一般的精極妙極,比之他第一招,實難分
辨到底哪一招更為佳妙,大廳上仍有不少人大聲喝采。只是有些人憬然驚覺,自
知收斂,采聲便不及第一招時那麼響亮,但許多「哦,哦」「呵,呵!」的低聲
讚歎,欽服之忱,未必不及那大聲叫好。喬峰初時和各人狠打惡鬥,群雄專顧御
敵,只是懼怕他的兇悍厲害,這時暫且置身事外,方始領悟到他武功中的精妙絕
倫之處。

  但見喬峰和玄難只拆得七、八招,高下已判。他二人所使的拳招,都是一般
的平平無奇,但喬峰每一招都是慢了一步,任由玄難先發。玄難一出招,喬峰跟
著遞招,也不知是由於他年輕力壯,還是行動加倍的迅捷,每一招都是後發先至
。這「太祖長拳」本身拳招只有六十四招,但每一招都是相互克制,喬峰看準了
對方的拳招,然後出一招恰好克制的拳法,玄難焉得不敗?這道理誰都明白,可
是要做到「後發先至」四字,尤其是對敵玄難這等大高手,眾人若非今日親眼得
見,以往連想也從未想到過。

  玄寂見玄難左支右絀,抵敵不住,叫道:「你這契丹胡狗,這手法太也卑鄙
!」

  喬峰凜然道:「我使的是本朝太祖的拳法,你如何敢說上『卑鄙』二字?」

  群雄一聽,登時明白了他所以要使「太祖長拳」的用意。倘若他以別種拳法
擊敗「太祖長拳」,別人不會說他功力深湛,只有怪他有意侮辱本朝開國太祖的
武功,這夷夏之防、華胡之異更加深了眾人的敵意。此刻大家都使「太祖長拳」
,除了較量武功之外,便拉扯不上別的名目。

  玄寂眼見玄難轉瞬便臨生死關頭,更不打話,嗤的一指,點向喬峰的「璇璣
穴」使的是少林派的點穴絕技「天竺佛指」。

  喬峰聽他一指點出,挾著極輕微的嗤嗤聲響,側身避過,說道:「久仰『天
竺佛指』的名頭,果然甚是了得。你以天竺胡人的武功,來攻我本朝太祖的拳法
。倘若你打勝了我,豈不是通番賣國,有辱堂堂中華上國?」

  玄寂一聽,不禁一怔。他少林派的武功得自達摩老祖,而達摩老祖是天竺胡
人。今日群雄為了喬峰是契丹胡人而群相圍攻,可是少林武功傳入中土已久,中
國各家各派的功夫,多多少少都和少林派沾得上一些牽連,大家都已忘了少林派
與胡人的干係。這時聽喬峰一說,誰都心中一動。

  眾家英雄之中,原有不少大有見識的人物,不由得心想:「咱們對達摩老祖
敬若神明,何以對契丹人卻是恨之入骨,大家都是非我族類的胡人啊?嗯這兩種
人當然大不相同。天竺人從不殘殺我中華同胞,契丹人卻是暴虐狠毒。如此說來
,也並非只要是胡人,就須一概該殺,其中也有善惡之別。那麼契丹人中,是否
也有好人呢?」其時大廳上激鬥正酣,許多粗魯盲從之輩,自不會想到這中間的
道理,而一般有識之士,雖轉到了這些念頭,卻也無暇細想,只是心中隱隱感到
:「喬峰未必是非殺不可,咱們也未必是全然的理直氣壯。」

  玄難、玄寂以二敵一,兀自遮攔多而進攻少。玄難見自己所使的拳法每一招
都受敵人克制,縛手縛腳,半點施展不得,待得玄寂上來夾攻,當下拳法一變,
換作了少林派的「羅漢拳」。

  喬峰冷笑道:「你這也是來自天竺的胡人武術。且看是你胡人的功夫厲害,
還是我大宋的本事了得?」說話之間,「太祖長拳」呼呼呼的擊出。

  眾人聽了,心中都滿不是味兒。大家為了他是胡人而加圍攻,可是己方所用
的反是胡人武功,而他偏偏使本朝太祖嫡傳的拳法。

  忽聽得趙錢孫大聲叫道:「管他使什麼拳法,此人殺父、殺母、殺師父,就
該斃了!大夥兒上啊!」他口中叫嚷,跟著就衝了上去。跟著譚公、譚婆,丐幫
徐長老、陳長老、鐵面判官單氏父子等數十人同時攻上。這些人都是武功甚高的
好手,人數雖多,相互間卻並不混亂,此上彼落,宛如車輪戰相似。

  喬峰揮拳拆格,朗聲說道:「你們說我是契丹人,那麼喬三槐老公公和老婆
婆,便不是我的父母了。莫說這兩位老人家我生平敬愛有加,絕無加害之意,就
算是我殺的,又怎能加我『殺父、殺母』的罪名?玄苦大師是我受業恩師,少林
派倘若承認玄苦大師是我師父,喬某便算是少林弟子,各位這等圍攻一個少林弟
子,所為何來?」

  玄寂哼了一聲,說道:「強辭奪理,居然也能自圓其說。」

  喬峰說道:「若能自圓其說,那就不是強辭奪理了。你們如不當我是少林弟
子,那麼這『殺師』二字罪名,便加不到我的頭上。常言道得與,『欲加之罪,
何患無辭?』你們想殺我,光明磊落的出手便了,何必加上許多不能自圓其說、
強辭奪理的罪名?」他口中侃侃道來,手上卻絲毫不停,拳打單叔山、腳踢趙錢
孫、肘撞未見其貌的青衣大漢、掌擊不知姓名的白鬚老者,說話之間,連續打倒
了四人。他知道這些人都非奸惡之輩,是以手上始終留有餘地,被他擊倒的已有
十七、八人,卻不曾傷了一人性命。至於丐幫兄弟,卻碰也不碰,徐長老攻到身
前,他便即閃身避開。

  但參與這英雄大會的人數何等眾多?擊倒十餘人,只不過是換上十餘名生力
軍而已。又鬥片刻,喬峰暗暗心驚:「如此打將下去,我總有筋疲力盡的時刻,
還是及早抽身退走的為是。」一面出招相鬥,一面觀看脫身的途徑。

  趙錢孫倒在地下,動彈不得,卻已瞧出喬峰意欲走路,大聲叫道:「大家出
力纏住他,這萬惡不赦的狗雜種想要逃走!」

  喬峰酣鬥之際,酒意上湧,怒氣漸漸勃發,聽得趙錢孫破口辱罵,不禁怒火
不可抑制,喝道:「狗雜種第一個拿你來開殺戒!」運功於臂,一招劈空掌向他
直擊過去。

  玄難和玄寂齊呼:「不好!」兩人各出右掌,要同時接了喬峰這一掌,相救
趙錢孫的性命。

  驀地裡半空中人影一閃,一個人「啊」的一聲長聲慘呼,前心受了玄難、玄
寂二人的掌力,後背被喬峰的劈空掌擊中,三股凌厲之極的力道前後夾擊,登時
打得他肋骨寸斷,臟腑碎裂,口中鮮血狂噴,猶如一灘軟泥般委頓在地。

  這一來不但玄難、玄寂大為震驚,連喬峰也頗出意料之外。原來這人卻是快
刀祁六。他懸身半空,時刻已然不短,這麼晃來晃去,嵌在橫樑中的鋼刀終於松
了出來。他身子下墮,說也不巧,正好躍在三人各以全力拍出的掌力之間,便如
兩塊大鐵板的巨力前後擠將攏來,如何不送了他的性命?

  玄難說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喬峰,你作了好大的孽!」喬峰大怒,
道:「此人我殺他一半,你師兄弟二人合力殺他一半,如何都算在我的帳上?」
玄難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若不是你害人在先,如何會有今日這場打鬥
?」

  喬峰怒道:「好,一切都算在我的帳上,卻又如何?」惡鬥之下,蠻性發作
,陡然間猶似變成了一頭猛獸,右手一拿,抓起一個人來,正是單正的次子單仲
山,左手奪下他單刀,右手將他身子一放,跟著拍落,單仲山天靈蓋碎裂,死於
非命。

  群雄齊聲發喊,又是驚惶,又是憤怒。

  喬峰殺人之後,更是出手如狂,單刀飛舞,右手忽拳忽掌,左手鋼刀橫砍直
劈,威勢直不可當,但見白牆上點點滴滴的濺滿了鮮血,大廳中倒下了不少屍骸
,有的身首異處,有的膛破肢斷。這時他已顧不得對丐幫舊人留情,更無餘暇分
辨對手面目,紅了眼睛,逢人便殺。奚長老竟也死於他的刀下。

  來赴英雄宴的豪傑,十之八、九都親手殺過人,在武林中得享大名,畢竟不
能單憑交遊和吹噓。就算自己沒殺過人,這殺人放火之事,看也看得多了。

  此刻這般驚心動魄的惡鬥,卻實是生平從所未見。敵人只有一個,可是他如
瘋虎、如鬼魅,忽東忽西的亂砍亂殺、狂衝猛擊。不少高手上前接戰,都被他以
更快、更猛、更狠、更精的招數殺了。群雄均非膽怯怕死之人,然眼見敵人勢若
顛狂而武功又無人能擋,大廳中血肉橫飛,人頭亂滾,滿耳只聞臨死時的慘叫之
聲,倒有一大半人起了逃走之意,都想盡快離開,喬峰有罪也好,無罪也好,自
己是不想管這件事了。

  游氏雙雄眼見情勢不利,左手各執圓盾,右手一挺短槍,一持單刀,兩人呼
哨一聲,圓盾護身,分從左右向喬峰攻了過去。

  喬峰雖是絕無顧忌的惡鬥狠殺,但對敵人攻來的一招一式,卻仍是凝神注視
,心意絲毫不亂,這才保得身上無傷。他見游氏兄弟來勢凌厲,當下呼呼兩刀,
將身旁兩人砍倒,制其機先,搶著向游驥攻去。他一刀砍下,游驥舉起盾牌一擋
,噹的一聲響,喬峰的單刀反彈上來,他一瞥之下,但見單刀的刃口鄭起,已然
不能用了。游氏兄弟圓盾系系用百練精鋼打造而成,經是寶劍亦不能傷,保況喬
峰手中所持,只是由單仲山手中奪來的一把尋常鋼刀?

  游驥圓盾擋開敵刃,右手短槍如毒蛇出洞,疾從盾底穿出,刺向喬峰小腹。
便在這時,寒光一閃,游駒手中的圓盾卻向喬峰腰間劃來。

  喬峰一瞥之間,見圓盾邊緣極是鋒銳,卻是開了口的,如同是一柄圓斧相似
,這一下教他劃上了,身子登時斷為兩截,端的厲害無比,當即喝道:「好家為
!」

  拋去手中單刀,左手一拳,噹的一聲巨響,擊在游驥圓盾的正中,右手也是
一拳,噹的一聲巨響,擊在游駒圓盾的正中。

  游氏雙雄只感半身酸麻,在喬峰剛猛無儔的拳力震撼之下,眼前金星飛舞,
雙臂酸軟,盾牌和刀槍再也拿捏不住,四件兵刃嗆啷啷落地。兩人右手虎口同時
震裂,滿手都是鮮血。

  喬峰笑道:「好極,送了這兩件利器給我!」雙手搶起鋼盾,盤旋飛舞。

  這兩塊鋼盾當真是攻守俱臻佳妙的利器,只聽得「啊唷」、「呵呵」幾聲慘
呼,已有五人死在鋼盾之下。

  游氏兄弟臉如土色,神氣灰敗。游驥叫道:「兄弟,師父說道:『盾在人在
,盾亡人亡』。」游駒道:「哥哥,今日遭此奇恥大辱,咱從前兒倆更有什麼臉
面活在世上?」兩人一點頭,各自拾起自己兵刃,一刀一槍,刺入自己體內,登
時身亡。

  群雄齊叫:「啊喲!」可是在喬峰圓盾的急舞之下,有誰敢搶近他身子五尺
之內?又有誰能搶近身子五尺之內?

  喬峰一呆,沒想到身為聚賢莊主人的游氏兄弟竟會自刎。他這一驚,酒性退
了大半,心中頗起悔意,說道:「游家兄弟,保苦如此?這兩塊盾牌,我還了你
們就是!」持著那兩塊鋼盾,放到游氏雙雄屍體的足邊。

  他彎著腰尚未站直,忽聽得一少女的聲音驚呼:「小心!」

  喬峰立即向左一移,青光閃動,一柄利劍從身邊疾刺而過。若不是阿朱這一
聲呼叫,雖然未必便能給這一劍刺中,但手忙腳亂,處境定然大大不利。向他偷
襲的乃是譚公,一擊不中,已然遠避。

  當喬峰和群雄大戰之際,阿朱縮在廳角,體內元氣漸漸消失,眼見眾人圍攻
喬峰,想起他明知凶險,仍護送自己前來求醫,這番恩德,當真粉身難報,心中
又感激,又焦急,見喬峰歸還鋼盾,譚公自後偷襲,當下出聲示警。

  譚婆怒道:「好啊,你這小鬼頭,咱從前不來殺你,你卻出聲幫人。」身形
一晃,揮掌便向阿朱頭頂擊落。

  譚婆這一掌離阿朱頭頂尚有半尺,喬峰已然給身趕上,一把抓譚婆後心,將
她硬生生的拉開,向旁擲出,喀喇一聲,將一張花梨木太師椅撞得粉碎。阿朱雖
逃過了譚婆掌出,卻已嚇得花容失色,身子漸漸軟倒。喬峰大驚,心道:「她體
內真氣漸盡,在這當口,我哪有餘裕幫她接氣?」

  只聽得薛神醫冷冷的道:「這姑娘真氣轉眼便盡,你是否以內力替她接續?
倘若她斷了這口氣,可就神仙也難救活了。」

  喬峰為難之極,知道薛神醫所說確是實情,但自己只要伸手助阿朱續氣,環
伺在旁的群群雄立時白刃交加。這些人有的死了兒子,有的死了好友,出手哪有
容情?然則是眼睜睜的瞧著她斷氣而死不成?

  他干冒奇險將阿朱送到聚賢莊,若未得薛神醫出手醫治,便任由她真氣衷竭
而死,實在太也可惜,可是這時候以內力續她真氣,那便是用自己性命來換她性
命。

  阿朱只不過是道上邂逅相逢的一個小丫頭,跟她說不上有什麼交情,出力相
救,還是尋常的俠義之行,但要以自己性命去換她一命,可說不過去了,「她既
非我的親人,又不是有恩於我,須當報答。我盡力而為到了這步田地,也已仁至
義盡,對得她住。我立時便走,薛神醫能不能救她,只好瞧她的運氣了。」

  當下拾起地下兩面圓盾,雙手連續使出「大鵬展翅」的招數,兩圈白光滾滾
向外翻動,逕向廳口衝出。

  群雄雖然從多,但喬峰招數狠惡,而這對圓盾又實在太過厲害,這一使將開
來,丈許方圓之內誰都無法近身。

  喬峰幾步衝到廳口,右足跨出了門檻,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慘然道:「先
殺這丫頭,再報大仇!」正是鐵面判官單正。他大兒子單伯山應道:「是!」舉
刀向阿朱頭頂劈落。

  喬峰驚愕之下,不及細想,左手圓盾脫手,盤旋飛出,去勢凌厲之極。七、
八從此人齊聲叫道:「小心!」單伯山急忙舉刀格擋,但喬峰這一擲的勁力何等
剛猛,圓盾的邊緣又鋒銳無比,喀喇一聲,將單伯山連人帶刀的鍘為兩截。圓盾
餘勢不衰,擦的一聲,又斬斷了大廳的一根柱子。屋頂瓦片泥沙紛紛躍落。

  單正和他餘下的三個兒子悲憤狂叫,但在喬峰的凜凜神威之前,竟不敢向他
攻擊,連同其餘六七人,都是向阿朱撲去。

  喬峰罵道:「好不要臉!」呼呼呼呼連出四掌,將一干人都震退了,搶上前
去,左臂抱起阿朱,以圓盾護住了她。

  阿朱低聲道:「喬大爺,我不成啦,你別理我,快……快自己去吧!」

  喬峰眼見群雄不講公道,竟群相欺侮阿朱這奄奄一息的弱女子,激發了高傲
倔強之氣,大聲說道:「事到如今,他們也絕不容你活了,咱們死在一起便是。
」右手翻出,奪出了一柄長劍,刺削斬劈,向外衝去。他左手抱了阿朱,行動固
然不便,又少了一隻手使用,局面更是不利之極,但他早將生死置之度外,長劍
狂舞亂劈,只跨出兩步,只覺後心一痛,已被人一刀砍中。

  他一足反踢出去,將那人踢得飛出丈許之外,撞在另一人身上,兩人立時斃
命。但便在此時,喬峰右肩頭中槍,跟著右胸又被人刺了一劍。他大吼一聲,有
如平空起個霹靂,喝道:「喬峰自行了斷,不死於鼠輩之手!」

  但這時群雄打發了性,哪肯讓他從容自盡?十多人一擁而上。喬峰奮起神威
,右手陡然探出,已抓住玄寂胸口的「膻中穴」,將他身子高高舉起。眾人發一
聲喊,不由自主的退開了幾步。

  玄寂要穴被抓,饒是有一身高強武功,登時全身酸麻,半點動彈不得,眼見
自己的咽喉離圓盾刃口不過尺許,喬峰只要左臂一揮,或是右臂一送,立時便將
他腦袋害了下來,不由得一聲長歎,閉目就死。

  喬峰只覺背心、右胸、右肩三處傷口如火炙一般疼痛,說道:「我一身武功
,最初出自少林,飲水思源,豈可殺戮少林高僧?喬某今日反正是死了,多殺一
人,又有何益?」當即將玄寂放下地來,鬆開手指,朗聲道:「你們動手吧!」

  群雄面臉上覷,為他的豪邁之氣所動,一時都不願上前動手。又有人想:「
他連玄寂都不願傷,又怎會去害死他的受業恩師玄苦大師?」

  但鐵面判官單正的兩子為他所殺,傷心憤激,大呼而前,舉刀往喬峰胸口刺
去。

  喬峰自知重傷之餘,再也無法殺出重圍,當即端立不動。一霎時間,心中轉
過了無數念頭:「我到底是契丹還是漢人?害死我父母和師父的那人是誰?我一
生多行仁義,今天卻如何無緣無故的傷害這許多英俠?我一意孤行的要救阿朱,
卻枉自送了性命,豈非愚不可及,為天下英雄所笑?」

  眼見單正黝黑的臉面扭曲變形,兩眼睜得大大的,挺刀向自己胸口直刺過來
,喬峰心中悲憤難抑,陡然仰天大叫,聲音直似猛獸狂吼。
第二十回 悄立雁門 絕壁無餘字

 

                                  
  單正聽到喬峰這震耳欲聾的怒吼,腦中陡然一陣暈眩,腳下踉蹌,站立不定


  群雄也都不由自主的退了幾步。單小山自旁搶上,挺刀刺出。

  眼見刀尖離喬峰胸口已不到一尺而他渾無抵禦之意,丐幫吳長老、白世鏡等
都閉上了眼睛,不忍觀看。

  突然之間,半空中呼的一聲,竄下一個人來,勢道奇急,正好碰在單小山的
鋼刀之上。單小山抵不住這股大力,手臂下落。群雄齊聲驚呼聲中,半空中又撲
下一上人來,卻是頭下腳上,一般的勢道奇急,砰的一聲響,天靈對天靈蓋,正
好撞中了單小山的腦袋,兩人同時腦漿迸裂。

  群雄方始看清,這先後撲下的兩人,本是守在屋頂防備喬峰逃走的,卻給人
擒住了,當作暗器般投了下來。廳中登時大亂,群雄驚呼叫嚷。驀地裡屋頂角上
一條長繩甩下,勁道兇猛,向著眾人的腦袋橫掃過來,群雄紛舉兵刃擋格。那條
長繩繩頭陡轉,往喬峰腰間一纏,隨即提起。

  此時喬峰三處傷口血流如注,抱著阿朱的左手已無絲毫力氣,一被長繩捲起
,阿朱當即滾在地下。眾人量見長繩彼端是上黑衣大漢,站在屋頂,身形魁梧,
臉蒙黑布,只露出了兩隻眼睛。

  那大漢左手將喬峰挾在肋下,長繩甩出,已捲住了大門外聚賢莊高高的旗桿


  群雄大聲呼喊,霎時之間鋼鏢、袖箭、飛刀、鐵錐、飛蝗石、甩手箭,各種
各樣暗器都向喬峰和那大漢身上射去。那黑衣大漢一拉長繩,悠悠飛起,往旗桿
的旗斗中落去。騰騰、拍拍、擦擦,響聲不絕,數十年暗器都打在旗斗上。只見
長繩從旗斗中甩出,繞向八、九丈外的一株大樹,那大漢挾著喬峰,從旗斗中蕩
出,頃刻間越過那株大樹,已在離旗桿十餘丈處落地。他跟著又甩長繩,再繞遠
處大樹,如此幾個起落,已然走得無影無蹤。

  群雄駭然相顧,但聽得馬蹄聲響,漸馳漸遠,再也追不上了。

  喬峰受傷雖重,神智未失,這大漢以長繩救他脫險,一舉一動,他都看得清
清楚楚,自是深感他救命之恩,又想:「這甩繩的準頭膂力,我也能辦到,但以
長繩當作兵刃,同時揮擊數十人,這一招『天女散花』的軟鞭功夫,我就不能使
得如他這般恰到好處。」

  那黑衣大漢將他放上馬背,兩人一騎,逕向北行。那大漢取出金創藥來,敷
上喬峰三處傷口。喬峰流血過多,虛弱之極,幾次都欲暈去,每次都是吸一口氣
,內息流轉,精神便是一振。那大漢縱馬直向西北,走了一會,道路越來越崎嶇
,到後來已無道路,那馬盡是在亂石堆中躓蹶而行。

  又行了半上多時辰,馬匹再也不能走了,那大漢將喬峰橫抱手中,下馬向一
認山峰上攀去。喬峰身子甚重,那大漢抱著他卻似毫不費力,雖在十分陡峭之處
,那大漢便用長繩飛過山峽,纏住樹枝而躍將過去。那人接連橫越了八處險峽,
跟著一路向下,深入一個上不見天的深保之中,終於站定腳步,將喬峰放下。

  喬峰勉力站定,說道:「大恩不敢言謝,只求恩兄讓喬峰一見廬山真面。」

  那大漢一對晶光燦然的眼光在他臉上轉來轉去,過得半晌,說道:「山洞中
有足用半月的乾糧,你在此養傷,敵人無法到來。」

  喬峰應道:「是!」心道:「聽這人聲音,似乎年紀不輕了。」

  那大漢又向他打量了一會,忽然右手揮出,拍的一聲,打了他一記耳光。

  這一下出手奇快,喬峰一來絕沒想到他竟會擊打自己,二來這一掌也當真打
得高明之極,竟然沒能避開。

  那大漢第二記跟著打來,兩掌之間,相距只是電光般的一閃,喬峰有了這個
餘裕,卻哪能再讓他打中?但他是救命恩人,不願跟他對敵,而又無力閃身相避
,於是左手食指伸出,放在自己頰邊,指著他的掌心。

  這食指所向,是那大漢掌心的「勞宮穴」,他一掌拍將過來,手掌未及喬峰
面頰,自己掌上要實先得碰到手指。這大漢手掌離喬峰面頰不到一尺,立即翻掌
,用手背向他擊去,這一下變招奇速。喬峰也是迅速之極的轉過手指,指尖對住
了他手背上的「二間穴」。

  那大漢一聲長笑,右手硬生生的縮回,左手橫斬而至。喬峰左手手指伸出,
指尖已對準他掌緣的「後豁穴」。那大漢手臂陡然一提,來勢不衰,喬峰及時移
指,指向聳掌緣的「前谷穴」。頃刻之間,那大漢雙掌飛舞,連換了十餘下招式
,喬峰只守不攻,手指總是指著他手掌擊來定會撞上的穴道。那大漢第一下出其
不意的打了他一記巴掌,此後便再也打他不著了。兩人虛發虛接,皆是當世罕見
的上乘武功。

  那大漢使滿第二十招,見喬峰雖在重傷之餘,仍是變招奇快,認穴奇準,陡
然間收掌後躍,說道:「你這人愚不可及,我本來不該救你。」喬峰道:「謹領
恩公教言。」

  那人罵道:「你這臭騾子,練就了這樣一身天下無敵的武功,怎地去為一名
瘦骨伶仃的女娃子枉送性命?她跟你非親非故,無恩無義,又不是什麼傾國傾城
的美貌佳人,只不過是一個低三下四的小丫頭而已。天下哪有你這等大傻瓜?」

  喬峰歎了口氣,說道:「恩公教訓得是。喬峰以有用之身,為此無益之事,
原是不當。只是一時氣憤難當,蠻勁發作,便沒細想後果。」

  那大漢道:「嘿嘿,原來是蠻勁發作。」抬頭向天,縱聲長笑。

  喬峰只覺他長笑聲中大有悲涼憤慨之意,不禁愕然。驀地裡見那大漢拔身而
起,躍出丈餘,身形一晃,已在一塊大巖之後隱沒。喬峰叫道:「恩公,恩公!
」但見他接連縱躍,轉過山峽,竟遠遠的去了。喬峰只跨出一步,便搖搖欲倒,
忙伸手扶住山壁。

  他定了定神,轉過身來,果見石壁之後有個山洞。他扶著山壁,慢慢走進洞
中,只見地下放著不少熟肉、妙米、棗子、花生、魚乾之類乾糧,更妙的是居然
另有一大罈酒。打開罈子,酒香直衝鼻端,伸手入壇,掬了一手上來喝了,入口
甘美,乃是上等的美酒。他心下感激:「難得這位恩公如此周到,知我念飲,竟
在此處備得有酒。山道如此難行,攜帶這個大酒罈,不太也費事嗎?」

  那大漢給他敷的金創藥極具靈效,此時已止住了血,幾個時辰後,疼痛漸減


  他身子壯健,內功深厚,所受也只皮肉外傷,雖然不輕,但過得七、八天,
傷口已好了小半。

  這七、八天中,他心中所想的只是兩件事:「害我的那個仇人是誰?救我的
那位恩公是誰?」這兩人武功都十分了得,料想俱不在自己之下,武林之中有此
身手者寥寥可數,屈著手指,一個個能算得出來,但想來想去,誰都不像。仇人
無法猜到,那也罷了,這位恩公卻和自己拆過二十招,該當料得到他的家數門派
,可是他一招一式全是平平無奇,於質樸無華之中現極大能耐,就像是自己在聚
賢莊中所使的「太祖長拳」一般,招式中絕不洩漏身份來歷。

  那一罈酒在頭兩天之中,便已給他喝了個壇底朝天,堪堪到得二十天上,自
覺傷口已好了七、八成,酒癮大發,再也忍耐不住,料想躍峽逾谷,已然無礙,
便從山洞中走了出來,翻山越嶺,重涉江湖。

  心下尋思:「阿朱落入他們手中,要死便早已死了,倘若能活,也不用我再
去管她。眼前第一件要緊事,是要查明我到底是何等樣人。爹娘師父,於一日之
間逝世,我的身世之謎更是難明,須得到雁門關外,卻瞧瞧那石壁上的遺文。」

  盤算已定,逕向西北,到得鎮上,先喝上了二十來碗酒。只過得三天,身邊
僅剩的幾兩碎銀便都化作美酒,喝得精光。

  時時大宋撫有中土,分天下為一十五路。以大梁為都,稱東京開封府,洛陽
為西京河南府,宋州為南京,大名府為北京,是為四京。喬峰其時身在京西路汝
州,這日來到梁縣,身邊銀兩已盡,當晚潛入縣衙,在公庫盜了幾百兩銀子。一
路上大吃大喝,雞鴨魚肉、高梁美酒,都是大宋官家給他付銀。不一日來到河東
路代州。

  雁門關在代州之北三十里的雁門險道。喬峰昔年行俠江湖,也曾到過,只是
當時身有要事,匆匆一過,未曾留心。他到代州時已是午初,在城中飽餐一頓,
喝了十來碗酒,便出城向北。

  他腳程迅捷,這三十里地,行不到半個時辰。上得山來,但見東西山巖峭拔
,中路盤旋崎嶇,果然是個絕險的所在,心道:「雁兒南遊北歸,難以飛越高峰
,皆從兩峰之間穿過,是以稱為雁門。今日我從南來,倘若石壁上的字跡表明我
確是契丹人,那麼喬某這一次出雁門關後,永為塞北之人,不再進關來了。倒不
如雁兒一年一度南來北往,自由自在。」想到此處,不由得心中一酸。

  雁門關是大宋北邊重鎮,山西四十餘關,以雁門最為雄固,一出關外數十里
,便是遼國之地,是以關下有重兵駐守,喬峰心想若從關門中過,不免受守關官
兵盤查,當下從關西的高嶺繞道而行。

  來到絕嶺,放眼四顧,但見繁峙、五台東聳,寧武諸山西帶,正陽、石鼓挺
於南,其北則為朔州、馬邑,長坡峻阪,茫然無際,寒林漠漠,景像蕭索。

  喬峰想起當年過雁門關時,曾聽同伴言道,戰國時趙國大將李牧、漢朝大將
郅都,都曾在雁門駐守,抗禦匈奴入侵。倘若自己真是匈奴、契丹後裔,那麼千
餘年來侵犯中國的,都是自己的祖宗了。

  向北眺望地勢,尋思:「那日汪幫主、趙錢孫等在雁門關外伏擊契丹武士,
定要選一處最占形勢的山坡,左近十餘里之內,地形之佳,莫過於西北角這處山
側。十之八、九,他們定會在此設伏。」

  當下奔行下嶺,來到該處山側。驀地裡心中感到一陣沒來由的悲愴,只見該
山側有一塊大巖,智光大師說中原群雄伏在大巖之後,向外發射喂毒暗器,看來
便是這塊巖石。

  山道數步之外,下臨深峪,但見雲霧封谷,下不見底。喬峰心道:「倘若智
光大師之言非假,那麼我媽媽被他們害死之後,我爹爹從此處躍下深谷自盡。他
躍進谷口之後,不忍帶我同死,又將我拋了上來,摔在汪幫主的身上。他……他
在石壁上寫了些什麼字?」

  回過頭來,往右首山壁上望去,只見那一片山壁天生的平淨光滑,但正中一
大片山石上卻盡是斧鑿的印痕,顯而易見,是有人故意將留下的字跡削去了。

  喬峰呆立在石壁之前,不禁怒火上衝,只想揮刀舉掌亂殺,猛然間想起一事
:「我離丐幫之時,曾斷單正的鋼刀立誓,說道,我是漢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
,決計不殺一個漢人。可是我在聚賢莊上,一舉殺了多少人?此刻又想殺人,豈
不是大違誓言?唉,事已至此,我不犯人,人來犯我,倘若束手待斃,任人宰割
,豈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

  千里奔馳,為的是要查明自己身世,可是始終毫無結果。心中越來越暴躁,
大聲號叫:「我不是漢人,我不是漢人!我是契丹胡虜,我是契丹胡虜!」

  提起手來,一掌掌往山壁上劈去。只聽得四下裡山谷鳴響,一聲聲傳來:「
不是漢人,不是漢人!……契丹胡虜,契丹胡虜!」

  山壁上石屑四濺。喬峰心中鬱怒難伸,仍是一掌掌的劈去,似要將這一個多
月來所受的種種委屈,都要向這塊石壁發洩,到得後來,手掌出血,一個個血手
印拍上石壁,他兀自不停。

  正擊之際,忽聽得身後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喬大爺,你再打下去,
這座山峰也要給你擊倒了。」

  喬峰一怔,回過頭來,只見山坡旁一株花樹之下,一個少女倚樹而立,身穿
淡紅衫子,嘴角邊帶著微笑,正是阿朱。

  他那日出手救她,只不過激於一時氣憤,對這小丫頭本人,也沒怎麼放在心
上,後來自顧不暇,於她的生死存亡更是置之腦後了。不料她忽然在此處出現,
喬峰驚異之餘,自也歡喜,迎將上去,笑道:「阿朱,你身子大好了?」

  只是他狂怒之後,轉憤為喜,臉上的笑容未免頗為勉強。

  阿朱道:「喬大爺,你好!」她向喬峰凝視片刻,突然之間,縱身撲入他的
懷中,哭道:「喬大爺,我……我在這裡已等了你五日五夜,我只怕你不能來。
你……你果然來了,謝謝老天爺保佑,你終於安好無恙。」

  她這幾句話說得斷斷續續,但話中允滿了喜悅安慰之情,喬峰一聽便知她對
自己不勝關懷,心中一動,問道:「你怎地在這裡等了我五日五夜?我……你怎
知我會到這裡來?」

  阿朱慢慢抬起頭來,忽然想到自己是伏在一個男子的懷中,臉上一紅,退開
兩步,再想起適才自己的情不自禁。更是滿臉飛紅,突然間反身疾奔,轉到了樹
後。

  喬峰叫道:「喂,阿朱,阿朱,你幹什麼?」阿朱不答,只覺一顆心怦怦亂
跳,過了良久,才從樹後出來,臉上仍是頗有羞澀之意,一時之間,竟訥訥的說
不出話來。喬峰見她神色奇異,道:「阿朱,你有什麼難言之隱,儘管跟我說好
了。咱倆是患難之交,同生共死過來的,還能有什麼顧忌?」阿朱臉上又是一紅
,道:「沒有。」

  喬峰輕輕扳著她肩頭,將她臉頰轉向日光,只見她容色雖甚憔悴,但蒼白的
臉蛋上隱隱泛出淡紅,已非當日身受重傷時的灰敗之色,再伸指去搭她脈搏。阿
朱的手腕碰到了他的手指,忽地全身一震。喬峰道:「怎麼?還有什麼不舒服嗎
?」阿朱臉上又是一紅,忙道:「不是,沒……沒有。」喬峰按她脈搏,但覺跳
動平穩,舒暢有力,讚道:「薛神醫妙手回春,果真名不虛傳。」

  阿朱道:「幸得你的好朋友白世鏡長老,答允傳他七招『纏絲擒拿手』,薛
神醫才給我治傷。更要緊的是,他們要查問那位黑衣先生的下落,倘若我就此死
了,就什麼也問不到了。我傷勢稍稍好得一點,每天總有七、八個人來盤問我:
『喬峰這惡賊是你什麼人?』這些事我本來不知道,但我老實回答不知,他們硬
指我說謊,又說不給我飯吃啦,要用刑啦,恐嚇了一大套。於是我偷偷給他們捏
造故事,那位黑衣先生的事編得最是荒唐,今天說他是來自崑崙山的,明天又說
他曾經在東海學藝,跟他們胡說八道,當真有趣不過。」說到這裡,回想到那些
日子中信口開河,作弄了不少當世成名的英雄豪傑,兀自心有餘味,臉上笑容如
春花初綻。

  喬峰微笑道:「他們信不信呢?」阿朱道:「有的相信,有的卻不信,大多
數是將信將疑。我猜到他們誰也不知那位黑衣先生的來歷,無人能指證我說得不
對,於是我的故事就越編越希奇古怪,好教他們疑神疑鬼,心驚肉跳。」

  喬峰歎道:「這位黑衣先生到底是什麼來歷,我亦不知。只怕聽了你的信口
胡說,我也會將信將疑。」

  阿朱奇道:「你也不認得他嗎?那麼他怎麼竟會甘冒奇險,從龍潭虎穴之中
將你救了出來?嗯,救人危難的大俠,本來就是這樣的。」

  喬峰歎了口氣,道:「我不知道該當向誰報仇,也不知向誰報恩,不知自己
是漢人,還是胡人,不知自己的所作所為,到底是對是錯。喬峰啊喬峰,你當真
枉自為人了。」

  阿朱見他神色淒苦,不禁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掌,安慰他道:「喬大爺,
你又何須自苦?種種事端,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你只要問心無愧,行事對得住
天地,那就好了。」

  喬峰道:「我便是自己問心有愧,這才難過。那日在杏子林中,我彈刀立誓
,絕不殺一個漢人,可是……可是………」

  阿朱道:「聚賢莊上這些人不分青紅皂白,便向你圍攻,若不還手,難道便
胡裡糊塗的讓他們砍成十七廿八塊嗎?天下沒這個道理!」

  喬峰道:「這話也說得是。」他本是個提得起、放得下的好漢,一時悲涼感
觸,過得一時,便也撇在一旁,說道:「智光禪師和趙錢孫都說這石壁上寫得有
字,卻不知是給誰鑿去了。」

  阿朱道:「是啊,我猜想你定會到雁門關外,來看這石壁上的留字,因此一
脫險境,就到這裡來等你。」

  喬峰問道:「你如何脫險,又是白長老救你的嗎?」阿朱微笑道:「那可不
是了。你記得我曾經扮過少林寺的和尚,是不是?連他們的師兄弟也認不出來。
」喬峰道:「不錯,你這門頑皮的本事當真不錯。」阿朱道:「那日我的傷勢大
好了,薛神醫說道不用再加醫治,只須休養七、八天,便能復元。我編造那些故
事,漸漸破綻越來趙多,編得也有些膩了,又記掛著你,於是這天晚上,我喬裝
改扮了一個人。」喬峰道:「又扮人?卻扮了誰?」

  阿朱道:「我扮作薛神醫。」

  喬峰微微一驚,道:「你扮薛神醫,那怎麼扮得?」阿朱道:「他天天跟我
見面,說話最多,他的模樣神態我看得最熟,而且中有他時常跟我單獨在一起。
那天晚上我假裝暈倒,他來給我搭脈,我反手一扣,就抓住了他的脈門。他動彈
不得,只好由我擺佈。」

  喬峰不禁好笑,心想;「這薛神醫只顧治病,哪想到這小鬼頭有詐。」

  阿朱道:「我點了他的穴道,除下他的衣衫鞋襪。我的點穴功夫不高明,生
怕他自己衝開穴道,於是撕了被單,再將他手腳都綁了起來,放在床上,用被子
蓋住了他,有人從窗外看見,只道我在蒙頭大睡,誰也不會疑心。我穿上他的衣
衫鞋帽,在臉上堆起皺紋,便有七分像了,只是缺一把鬍子。」

  喬峰道:「嗯,薛神醫的鬍子半黑半白,倒不容易假造。」阿朱道:「假造
的不像,終究是用真的好。」喬峰奇道:「用真的?」阿朱道:「是啊,用真的
。我從他藥箱中取出一把小刀,將他的鬍子剃了下來,一根根都黏在我臉上,顏
色模樣,沒半點不對。薛神醫心裡定是氣得要命,可是他有什麼法子?他治我傷
勢,非出本心。我剃他鬍子,也算不得是恩將仇報。何況他剃了鬍子之後,似乎
年輕了十多歲,相貌英俊得多了。」

  說到這裡,兩人相對大笑。

  阿朱笑著續道:「我扮了薛神醫,大模大樣的走出聚賢莊,當然誰也不敢問
什麼話,我叫人備了馬,取了銀子,這就走啦。離莊三十里,我扯去鬍子,變成
個年輕小伙子。那些人總得到第二天早晨,才會發覺。可是我一路上改裝,他們
自是尋我不著。」

  喬峰鼓掌道:「妙極!妙極!」突然之間,想起在少林寺菩提院的銅鏡之中
,曾見到自己背影,當時心中一呆,隱隱約約覺得有什麼不安,這時聽她說了改
裝脫險之事,又忽起這不安之感,而且比之當日在少林寺時更加強烈,沉吟道:
「你轉過身來,給我瞧瞧。」阿朱不明他用意,依言轉身。

  喬峰凝思半晌,除下外衣,給她披在身上。

  阿朱臉上一紅,眼色溫柔的回眸看了他一眼,道:「我不冷。」

  喬峰見她披了自己外衣,登時心中雪亮,手掌一翻,抓住了她手腕,厲聲道
:「原來是你!你受了何人指使,快快說來。」阿朱吃了一驚,顫聲道:「喬大
爺,什麼事啊?」喬峰道:「你曾經假扮過我,冒充過我,是不是?」

  原來這時他恍然想起,那日在無錫趕去相救丐幫眾兄弟,在道上曾見到一人
的背影,當時未曾在意,直到在菩提院鋼鏡中見到自己背影,才隱隱約約想起,
那人的背影和自己直是一般無異,那股不安之感,便由此而起,然而心念模糊,
渾不知為了何事。

  他那日趕去相救丐幫群雄,到達之時,眾人已然脫險,人人都說不永之前曾
和他相見。他雖矢口不認,眾人卻無一肯信。當時莫名其妙,相信除了有人冒充
自己之外,更無別種原因。可是要冒充自己,連日常相見的白世鏡、吳長老等都
認不出來,那是談何容易?此刻一見到阿朱披了自己外衣的背影,前後一加印證
,登時恍然。雖然此時阿朱身上未有棉花墊塞,這瘦小嬌怯的背影和他魁梧奇偉
的模樣大不相同,但要能冒充自己而瞞過丐幫群豪,天下除她之外,更能有誰?

  阿朱卻毫不驚惶,格格一笑,說道:「好吧,我只好招認了。」便將自己如
何喬裝他的形貌、以解藥救了丐幫群豪之事說了。

  喬峰放開她手腕,厲聲道:「你假裝我去救人,有甚麼用意?」

  阿朱甚是驚奇,說道:「我只是開開玩笑。你從西夏人手裡救了我和阿碧,
我兩個都好生感激。我又見那些叫化子待你這樣不好,心想喬裝了你,去解了他
們身上所中之毒,讓他們心下慚愧,也是好的。」歎了口氣,又道:「哪知他們
在聚賢莊上,仍然對你這般狠毒,全不記得舊日的恩義。」

  喬峰臉色越來越是嚴峻,咬牙道:「那麼你為何冒充了我去殺我父母?為何
混入少林寺去殺我師父?」

  阿朱跳了起來,叫道:「哪有此事?誰說是我殺了你父母?殺了你師父?」
喬峰道:「我師父給人擊傷,他一見我之後,便說是我下的毒手,難道還不是你
嗎?」他說到這裡,右掌微微抬起,臉上佈滿了殺氣,只要她對答稍有不善,這
一掌落將下去,便有十個阿朱,也登時斃了。

  阿朱見他滿臉殺氣,目光中盡是怒火,心中十分害怕,不自禁的退了兩步。
只要再退兩步,那便是萬丈深淵。

  喬峰厲聲道:「站著,別動!」

  阿朱嚇得淚水點點從頰邊滾下,顫聲道:「我沒……殺你父母,沒……沒殺
你師父。你師父這麼大……大的本事,我怎能殺得了他?」

  她最後這兩句話極是有力,喬峰一聽,心中一凜,立時知道是錯怪了她,左
手快如閃電般伸出,抓住她肩頭,拉著她靠近山壁,免得她失足掉下深谷,說道
:「不錯,我師父不是你殺的。」他師父玄苦大師是玄慈、玄寂、玄難諸高僧的
師兄弟,武功造詣,已達當世第一流境界。他所以逝世,並非中毒,更非受了兵
刃暗器之傷,乃是被極厲害的掌力震碎臟腑。阿朱小小年紀,怎能有這般深厚的
內力?倘若她內力能震死玄苦大師,那麼玄慈這一記大金剛掌,也放不會震得她
九死一生了。

  阿朱破涕為笑,拍了拍胸口,說道:「你險些兒嚇死了我,你這人說話也太
沒道理,要是我有本事殺你師父,在聚賢莊上還不助你大殺那些壞蛋嗎?」

  喬峰見她輕嗔薄怒,心下歉然,說道:「這些日子來,我神思不定,胡言亂
語,姑娘莫怪。」

  阿朱笑道:』誰來怪你啊?要是我怪你,我就不跟你說話了。」隨即收起笑
容,柔聲道:「喬大爺,不管你對我怎樣,我這一生一世,永遠不會怪你的。」

  喬峰搖搖頭,淡然道:「我雖然救過你,那也不必放在心上。」皺起眉頭,
呆呆出神,忽問:「阿朱,你這喬裝易容之術,是誰傳給你的?你師父是不是另
有弟子?」阿朱搖頭道:「沒人教的。我從小喜歡扮作別人樣子玩兒,越是學得
多,便能扮得像,這哪裡有什麼師父?難道玩兒也要拜師父嗎?」

  喬峰歎了口氣,說道:「這可真奇怪了,世上居然另有一人,和我相貌十分
相像,以致我師父誤認是我。」阿朱道:「既然有此線索,那便容易了。咱們去
找到這個人來,拷打逼問他便是。」喬峰道:「不錯,只是茫茫人海之中,要找
到這個人,實在艱難之極。多半他也跟你一樣,也有喬裝易容的好本事。」

  他走近山壁,凝視石壁上的斧鑿痕跡,想探索原來刻在石上的到底是些什麼
字,但左看右瞧,一個字也辨認不出,說道:「我要去找智光大師,向他這石壁
上寫的到底是什麼字。不查明此事,寢食難安。」

  阿朱道:「就怕他不肯說。」喬峰道:「他多半不肯說,便硬逼軟求,總是
要他說了,我才罷休。」阿朱沉吟道:「智光大師好像很硬氣,很不怕死,硬逼
軟逼,只怕都不管用。還是……」喬峰點頭道:「不錯,還是去問趙錢孫的好。
嗯,這趙錢孫多半也是寧死不屈,但要對付他,我倒有法子。」

  他說到這裡,向身旁的深淵望了一眼,道:「我想下去瞧瞧。」阿朱嚇了一
跳,向那雲封霧繞的谷口瞧了兩眼,走遠了幾步,生怕一不小心便摔了下去,說
道:「不,不!你千萬別下去。下去有什麼好瞧的?」喬峰道:「我到底是漢人
還是契丹人,這件事始終在我心頭盤旋不休。我要下去查個明白,看看那個契丹
人的屍體。」阿朱道:「那個摔下去的已有三十年了,早只剩下幾根白骨,還能
看到什麼?」喬峰道:「我便是要去瞧瞧他的白骨。我想,他如果真是我親生父
親,便得將他屍骨撿上來,好好安葬。」

  阿朱尖聲道:「不會的,不會的!你仁慈俠義,怎能是殘暴惡毒的契丹人後
裔。」

  喬峰道:「你在這裡等我一天一晚,明天這時候我還沒上來,你便不用等了
。」

  阿朱大急,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叫道:「喬大爺,你別下去!」

  喬峰心腸甚硬,絲毫不為所動,微微一笑,說道:「聚賢莊上這許多英雄好
漢都打我不死。難道這區區山谷,便能要了我的命嗎?」

  阿朱想不出什麼話來勸阻,只得道:「下面說不定有很多毒蛇、毒蟲,或者
是什麼兇惡的怪物。」

  喬峰哈哈大笑,拍拍她的肩頭,道:「要是有怪物,那最好不過了,我捉了
來給你玩兒。」他向谷口四周眺望,要找一處勉強可以下足的山崖,盤旋下谷。

  便在這時,忽聽得東北角上隱隱有馬蹄之聲,向南馳來,聽聲音總有二十餘
騎。喬峰當即快步繞過山坡,向馬蹄聲來處望去。他身在高處,只見這二十餘騎
一色的黃衣黃甲,都是大宋官兵,排成一列,沿著下面高坡的山道奔來。

  喬峰看清楚了來人,也不以為意,只是他和阿朱處身所在,正是從塞外進關
的要道,當年中原群雄擇定於此處伏擊契丹武士,便是為此。心想此處是邊防險
地,大宋官兵見到面生之人在此逗留,多半要盤查詰問,還是避開了,免得麻煩
。回到原處,拉著阿朱往大石後一躲,道:「是大宋官兵!」

  過不多時,那二十餘騎官兵馳上嶺來。喬峰躲在山石之後,己見到為首的一
個軍官,不禁頗有感觸:「當年汪幫主、智光大師、趙錢孫等人,多半也是在這
塊大石之後埋伏,如此瞧著契丹眾武士馳上嶺來。今日峰巖依然,當年宋遼雙方
的武士,卻大都化作白骨了。」

  正自出神,忽聽得兩聲小孩的哭叫,喬峰大吃一驚,如入夢境:「怎麼又有
了小孩?」跟著又聽得幾個婦女的尖叫聲音。

  他伸首外張,看清楚了那些大宋官兵,每人馬上大都還擄掠了一個婦女,所
有婦孺都穿著契丹牧人的裝束。好幾個大宋官兵伸手在契丹女子身上摸索抓捏,
猥褻醜惡,不堪人目。有些女子抗拒支撐,便立遭官兵喝罵毆擊。喬峰看得出奇
,不明所以。見這些人從大石旁經過,逕向雁門關馳去。

  阿朱問道:「喬大爺,他們幹什麼?」喬峰搖了搖頭,心想:「邊關的守軍
怎地如此荒唐?」阿朱又道:「這種官兵就像盜賊一般。」

  跟著嶺道上又來了三十餘名官兵,驅趕著數百頭牛羊和十餘名契丹婦女,只
聽得一名軍官道:「這一次打草谷,收成不怎麼好,大帥會不會發脾氣?」

  另一名軍官道:「遼狗的牛羊雖搶得不多,但搶來的女子中,有兩三個相貌
不差,陪大帥快活快活,他脾氣就好了。」第一個軍官道:「三十幾個女人,大
伙兒不夠分的,明兒辛苦一天,再去搶些來。」一個士兵笑道:「遼狗得到風聲
,早就逃得清光啦,再要打草谷,須得等兩三個月。」

  喬峰聽到這裡,不由得怒氣填胸,心想這些官兵的行徑,比之最兇惡的下三
濫盜賊更有不如。

  突然之間,一個契丹婦女懷中抱著的嬰兒大聲哭了起來。那契丹女子伸手推
開一名大宋軍官的手,轉頭去哄啼哭的孩子。那軍官大怒,抓起那孩子摔在地下
,跟著縱馬而前,馬蹄踏在孩兒身上,登時踩得他肚破腸流。那契丹女子嚇得呆
了,哭也哭不出聲來。眾官兵哈哈大笑,蜂擁而過。

  喬峰一生中見過不少殘暴兇狠之事,但這般公然以殘殺嬰孩為樂,卻是第一
次見到。他氣憤之極,當下卻不發作,要瞧個究竟再說。

  這一群官兵過去,又有十餘名官兵呼嘯而來。這些大宋官兵也都乘馬,手中
高舉長矛,矛頭上大都刺著一個血肉模糊的首級,馬後繫著長繩,縛了五個契丹
男子。喬峰瞧那些契丹人的裝束,都是尋常牧人,有兩個年紀甚老,白髮蒼然,
另外三個是十五、六歲的少年。他心下瞭然,這些大宋官兵出去擄掠,壯年的契
丹牧人都逃走了,卻將婦孺老弱捉了來。

  只聽得一個軍官笑道:「斬得十四具首級,活捉遼狗五名,功勞說大不大,
說小不小,陞官一級,賞銀一百兩,那是有的。」另一人道:「老高,這裡西去
五十里,有個契丹人市集,你敢不敢去打草谷?」那老高道:「有什麼不敢?你
欺我新來嗎?老子新來,正要多立邊功。」說話之間,一行人已馳到大石左近。

  一個契丹老漢看到地下的童屍,突然大叫起來,撲過去抱住了童屍,不住親
吻,悲聲叫嚷。喬峰雖不懂他言語,見了他這神情,料想被馬踩死的這個孩子是
他親人。拉著那老漢的小卒不住扯繩,催他快走。那契丹老漢怒發如狂,猛地向
他撲去。這小卒吃了一驚,揮刀向他疾砍。契丹老漢用力一扯,將他從馬上拉了
下來,張口往他頸中咬去,便在這時,另一名大宋軍官從馬上一刀砍了下來,狠
狠砍在那老漢背上,跟著俯身抓住他後領,將他拉開,摔在地下的小卒方得爬起
。這小卒氣惱已極,揮刀又在那契丹老漢身上砍了幾刀。那老漢搖晃了幾下,竟
不跌倒。眾官兵或舉長矛,或提馬刀,團團圍在他的身周。

  那老漢轉向北方,解開了上身衣衫,挺立身子,突然高聲叫號起來,聲音悲
涼,有若狼嗥,一時之間,眾軍官臉上都現驚懼之色。

  喬峰心下悚然,驀地裡似覺和這契丹老漢心靈相通,這幾下垂死時的狼嗥之
聲,自己也曾叫過。那是在聚賢莊上,他身上接連中刀中槍,又見單正挺刀刺來
,自知將死,心中悲憤莫可抑制,忍不住縱聲便如野獸般的狂叫。

  這時聽了這幾聲呼號,心中油然而起親近之意,更不多想,飛身便從大石之
後躍出,抓起那些大宋官兵,一個個都投下崖去。喬峰打得興發,連他們乘坐的
馬匹也都一掌一匹,推入深谷,人號馬嘶,響了一陣,便即沉寂。

  阿朱和那四個契丹人見他如此神威,都看得呆了。

  喬峰殺盡十餘名官兵,縱聲長嘯,聲震山谷,見那身中數刀的契丹老漢兀自
直立不倒,心中敬他是個好漢,走到他身前,只見他胸膛袒露,對正北方,卻已
氣絕身死。喬峰向他胸口一看,「啊」的一聲驚呼,倒退了一步,身子搖搖擺擺
,幾欲摔倒。

  阿朱大驚,叫道:「喬大爺,你……你……你怎麼了?」只聽得嗤嗤嗤幾聲
響過,喬峰撕開自己胸前衣衫,露出毛葺葺的胸膛來。

  阿朱一看,見他胸口刺著花紋,乃是青鬱鬱的一個狼頭,張口露牙,狀貌兇
惡;再看那契丹老漢時,見他胸口也是刺著一個狼頭,形狀神姿,和喬峰胸口的
狼頭一模一樣。

  忽聽得那四個契丹人齊聲呼叫起來。

  喬峰自兩三歲時初識人事,便見到自己胸口刺著這個青狼之首,他因從小見
到,自是絲毫不以為異。後來年紀大了,向父母問起,喬三槐夫婦都說圖形美觀
,稱讚一番,卻沒說來歷。北宋年間,人身刺花甚是尋常,甚至有全身自頸至腳
遍體刺花的。大宋系承繼後周柴氏的江山。後周開國皇帝郭威,頸中便刺有一雀
,因此人稱「郭雀兒」。當時身上刺花,蔚為風尚,丐幫眾兄弟中,身上刺花的
十有八、九,是以喬峰從無半點疑心。但這時見那死去的契丹老漢胸口青狼,竟
和自己的一模一樣,自是不勝駭異。

  四個契丹人圍到他身邊,嘰哩咕嚕的說話,不住的指他胸口狼頭。喬峰不懂
他們說話,茫然相對,一個老漢忽地解開自己衣衫,露出胸口,竟也是刺著這麼
一個狼頭。三個少年各解衣衫,胸口也均有狼頭刺花。

  一霎時之間,喬峰終於千真萬確的知道,自己確是契丹人。這胸口的狼頭定
是他們部族的記號,想是從小便人人刺上。他自來痛心疾首的憎恨契丹人。

  知道他們暴虐卑鄙,不守信義,知道他們慣殺漢人,無惡不作,這時候卻要
他不得不自認是禽獸一般的契丹人,心中實是苦惱之極。

  他呆呆的怔了半晌,突然間大叫一聲,向山野間狂奔而去。

  阿朱叫道:「喬大爺,喬大爺!」隨後跟去。

  阿朱直追出十餘里,才見他抱頭坐在一株大樹之下,臉色鐵青,額頭一根粗
大的青筋凸了出來。阿朱走到他身邊,和他並肩而坐。

  喬峰身子一縮,說道:「我是豬狗也不如的契丹胡虜,自今而後,你不用再
見我了。」

  阿朱和所有漢人一般,本來也是痛恨契丹人入骨,但喬峰在她心中,乃是天
神一般的人物,別說他只是契丹人,便是魔鬼猛獸,她也不願離之而去,心想:
「他這時心中難受,須得對他好好勸解慰。」柔聲道:「漢人中有好人壞人,契
丹人中,自然也有好人壞人。喬大爺,你別把這種事放在心上。阿朱的性命是你
救的,你是漢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對我全無分別。」

  喬峰冷冷的道:「我不用你可憐,你心中瞧不起我,也不必假惺惺的說什麼
好話。我救你性命,非出本心,只不過一時逞強好勝。此事一筆勾銷,你快快去
吧。」

  阿朱心中惶急,尋思:「他既知自己確是契丹胡虜,說不定便回歸漠北,從
此不踏入中土一步。」一時情不自禁,站起身來,說道:「喬大爺,你若撇下我
而去,我便跳入這山谷之中。阿朱說得出做得到,你是契丹的英雄好漢,瞧不起
我這低三下四的丫環賤人,我還不如自己死了的好。」

  喬峰聽她說得十分誠懇,心下感動,他只道自己既是胡虜,普天下的漢人自
是個個避若蛇蠍,想不到阿朱對待自己仍是一般無異,不禁伸手拉住她手掌,柔
聲道:「阿朱,你是慕容公子的丫環,又不是我的丫環,我……我怎會瞧不起你
?」

  阿朱道:「我不用你可憐,你心中瞧不起我,也不用假惺惺的說什麼好話。


  她學著喬峰說這幾句話,語音聲調,無一不像,眼光中滿是頑皮的神色。

  喬峰哈哈大笑,他於失意潦倒之際,得有這樣一位聰明伶俐的少女說笑慰解
,不由得煩惱大消。

  阿朱忽然正色道:「喬大爺,我服侍慕容公子,並不是賣身給他的。只因我
從小沒了爹娘,流落在外,有一日受人欺凌,慕容老爺見到了,救了我回家。我
孤苦無依,便做了他家的丫環。其實慕容公子也並不真當我是丫環,他還買了幾
個丫環服侍我呢。阿碧妹子也是一般,只不過她是她爹爹送她到燕子塢慕容老爺
家裡來避難的。慕容老爺和夫人當年曾說,哪一天我和阿碧想離開燕子塢,他慕
容家歡歡喜喜的給我們送行……」說到這裡,臉上微微一紅。原來當年慕容夫人
說的是:「哪一天阿朱、阿碧這兩個小妮子有了歸宿,我們慕容家全副嫁妝、花
轎吹打送她們出門,就跟嫁女兒沒半點分別。」頓了一頓,又對喬峰道:「今後
我服侍你,做你的丫環,慕容公子絕不會見怪。」

  喬峰雙手連搖,道:「不,不!我是個胡人蠻夷,怎能用什麼丫環?你在江
南富貴人家住得慣了,跟著我漂泊吃苦,有什麼好處?你瞧我這等粗野漢子,也
配受你服侍嗎?」

  阿朱嫣然一笑,道:「這樣吧,我算是給你擄掠來的奴僕,你高興時向我笑
笑,不開心時便打我罵我,好不好呢」」喬峰微笑道:「我一拳打下來,只怕登
時便將你打死了。」阿朱道:「當然你只輕輕的打,可不能出手太重。」

  喬峰哈哈一笑,說道:「輕輕的打,不如不打。我也不想要什麼奴僕。」阿
朱道:「你是契丹的大英雄,擄掠幾個漢人女子做奴僕,有什麼不可?你瞧那些
大宋官兵,不也是擄掠了許多契丹人嗎?」

  喬峰默然不語。阿朱見他眉頭深皺,眼色極是陰鬱,擔心自己說錯了話,惹
他不快。

  過了一會,喬峰緩緩的道:「我一向只道契丹人兇惡殘暴,虐害漢人,但今
日親眼見到大宋官兵殘殺契丹的老弱婦孺,我……我……阿朱,我是契丹人,從
今而後,不再以契丹人為恥,也不以大宋為榮。」

  阿朱聽他如此說,知他已解開了心中這個鬱結,很是歡喜,道:「我早說胡
人中有好有壞,漢人中也有好有壞。胡人沒漢人那樣狡猾,只怕壞人還更少些呢
。」

  喬峰瞧著左首的深谷,神馳當年,說道:「阿朱,我爹爹媽媽被這些漢人無
辜害死,此仇非報不可。」

  阿朱點了點頭,心下隱隱感到害怕。她知道這輕描淡寫的「此仇非報不可」
六字之中,勢必包含著無數的惡鬥、鮮血和性命。

  喬峰指著深谷,說道:「當年我媽媽給他們殺了,我爹爹痛不欲生,就從那
邊的巖石之旁,躍入深谷。他人在半空,不捨得我陪他喪生,又將我拋了上來,
喬峰方有今日。阿朱,我爹爹愛我極深,是嗎?」阿朱眼中含淚,道:「是。」

  喬峰道:「我父母這血海深仇,豈可不報?我從前不知,竟然以敵為友,那
已是不孝之極,今日如再不去殺了害我父母的正兇,喬某何顏生於天地之間?他
們所說的那『帶頭大哥』,到底是誰?那封寫給汪幫主的信上,有他署名,智光
和尚卻將所署名字撕下來吞入肚裡。這個『帶頭大哥』顯是尚在人世,否則他們
就不必為他隱瞞了。」

  他自問自答,苦苦思索,明知阿朱並不能助他找到大仇,但有一個人在身邊
聽他說話,自然而然的減卻不少煩惱。他又道:「這個帶頭大哥既能率領中土豪
傑,自是個武功既高、聲望又隆的人物。他信中語氣,跟汪幫主交情大非尋常,
他稱汪幫主為兄,年紀比汪幫主小些,比我當然要大得多。這樣一位人物,應當
並不難找,嗯,看過那封信的,有智光和尚、丐幫的徐長老和馬夫人、鐵面判官
單正。那個趙錢孫,自也知道他是誰。趙錢孫已告知他師妹譚婆,想來譚婆也不
會瞞她丈夫。智光和尚與趙錢孫,都是害死我父母的幫兇,那當然是要殺的,這
個他媽的『帶頭大哥』,哼,我……我要殺他全家,自老至少,雞犬不留!」

  阿朱打了個寒噤,本想說:「你殺了那帶頭的惡人,已經夠了,饒了他全家
吧。」但這幾句話到得口邊,卻不敢吐出唇來,只覺得喬峰神威凜凜,對之不敢
稍有拂逆。

  喬峰又道:「智光和尚四海雲遊,趙錢孫漂泊無定,要找這兩個人甚是不易
。那鐵面判官單正並未參與害我父母之役,我已殺了他兩個兒子,他小兒子也是
因我而死,那就不必再去找他了。阿朱,咱們找丐幫的徐長老去。」

  阿朱聽到他說「咱們」二字,不由得心花怒放,那便是答應攜她同行了,嫣
然一笑,心想:「便是到天崖海角,我也和你同行。」
第二一回 千里茫茫若夢

 

                                           
  當下兩人折而向南,從山嶺間繞過雁門關,來到一個小鎮上,找了一家客店
。阿朱不等喬峰開囗,便命店小二打二十斤酒來。那店小二見他二人夫妻不像夫
妻,兄妹不似兄妹,本就覺得希奇,聽說打「二十斤」酒,更是詫異,呆呆的瞧
著他們二人,既不去打酒,也不答應。喬峰瞪了他一眼,不怒自威。那店小二吃
了一驚,這才轉身,喃喃的道:「二十斤酒?用酒來洗澡嗎?」

  阿朱笑道:「喬大爺,咱們去找徐長老,看來再走得兩日,便會給人發覺。
一路打將過去,殺將過去,雖是好玩,就怕徐長老風逃走,那便找他不著了。」

  喬峰哈哈一笑,道:「你也不用恭維我,一路打將過去,敵人越來越多,咱
倆終究免不了送命……」阿朱道:「要說有什麼凶險,倒不見得。只不過他們一
個個的都風而遁,可就難辦了。」喬峰道:「依你說有什麼法子?咱們白天歇店
、黑夜趕道如何?」

  阿朱微笑道:「要他們認不出,那就容易不過。只是名滿天下的喬大俠,不
知肯不肯易容改裝?」說到頭來,還是「易容改裝」四字。

  喬峰笑道:「我不是漢人,這漢人的衣衫,本就不想穿了。但如穿上契丹人
衣衫,在中原卻是寸步難行。阿朱,你說我扮作什麼人的好?」

  阿朱道:「你身材魁梧,一站出去就引得人人注目,最好改裝成一形貌尋常
、身上沒絲毫特異之處的江湖豪士。這種人在道上一天能撞見幾百個,那就誰也
不會來向你多瞧一眼。」

  喬峰拍腿道:「妙極!妙極!喝完了酒,咱們便來改扮吧。」

  他二十斤酒一喝完,阿朱當即動手。麵粉、漿糊、墨膠,各種各樣物事一湊
合,喬峰臉容上許多與眾不同之處一一隱沒。阿朱再在他上唇加了淡淡一撇鬍子
。喬峰一照鏡子,連自己也不認得了。阿朱跟著自己改裝,扮成個中年漢子。

  阿朱笑道:「你外貌是全然變了,但一說話,一喝酒,人家便知道是你。」
喬峰點頭道:「嗯,話要少說,酒須少喝。」

  這一路南行,他果然極少開囗說話,每餐飲酒,也不過兩三斤,稍具意思而
已。

  這一日來到晉南三甲鎮,兩人正在一家小麵店中吃麵,忽聽得門外兩個乞丐
交談。一個道:「徐長老可死得真慘,前胸後背,肋骨盡斷,一定又是喬峰那惡
賊下的毒手。」喬峰一驚,心道:「徐長老死了?」和阿朱對了一眼。

  只聽得另一名乞丐道:「後天在河南衛輝開吊,幫中長老、弟兄們都去祭奠
,總得商量個擒拿喬峰的法子才是。」頭一個乞丐說了幾句幫中的暗語,喬峰自
是明白其意,他說喬峰來勢厲害,不可隨便說話,莫要被他的手下人聽去了。

  喬峰和阿朱吃完麵後離了三甲鎮,到得郊外。喬峰道:「咱們該去衛輝瞧瞧
,說不定能見到什麼端倪。」阿朱道:「是,衛輝是定要去的。喬大爺,去弔祭
徐長老的人,大都是你的舊部,你的言語舉止之中,可別露出馬腳來。」喬峰點
頭道:「我理會得。」當下折而東行,往衛輝而去。

  第三天來到衛輝,進得城來,只見滿街滿巷都是丐幫子弟。有的在酒樓中據
案大嚼,有的在小巷中宰豬屠狗,更有的隨街乞討,強索硬要。喬峰心中難受,
眼見號稱江湖上第一大幫的丐幫幫規廢弛,無復當年自己主掌幫務時的森嚴氣象
,如此過不多時,勢將為世人所輕。雖說丐幫與他已經是敵非友,然自己多年心
血廢於一旦,總覺可惜。

  只聽幾名丐幫弟子說了幾句幫中切囗,便知徐長老的靈位設於城西一座廢園
之中。喬峰和阿朱買了些香燭紙錢、豬頭三牲,隨著旁人來到廢園,在徐長老靈
位前磕頭。

  但見徐長老的靈牌上塗滿鮮血,那是丐幫的規矩,意思說死者是為人所害,
本幫幫眾須得為他報仇雪恨。靈堂中人人痛罵喬峰,卻不知他便在身旁。喬峰見
身周盡是幫中首腦人物,生怕給人瞧出破綻。不願多耽,當即辭出,和阿朱並肩
而行,尋思:「徐長老既死,這世上知道帶頭大哥之人可就少了一個。」

  忽然間小巷盡頭處人影一閃,是個身形高大的女子。喬峰眼快,認出正是譚
婆,心道:「妙極,她定是為祭奠徐長老而來,我正要找她。」只見跟著又是一
人閃了過來,也是輕功極隹,卻是趙錢孫。

  喬峰一怔:「這兩人鬼鬼祟祟的,有什麼古怪?」他知這兩人本是師兄妹,
情冤牽纏,至今未解,心想:「二人都已六七十歲年紀,難道還在干什麼幽會偷
情之事?」他本來不喜多管閒事,但想趙錢孫知道「帶頭大哥」是誰,譚公、譚
婆夫婦也多半知曉,若能抓到他們一些把柄,便可乘機逼迫他們吐露真相,當下
在阿朱耳邊道:「你在客店中等我。」阿朱點了點頭,喬峰立即向趙錢孫的去路
追去。

  趙錢孫盡揀僻靜處而行,東邊牆角下一躲,西首屋簷下一縮,舉只詭秘,出
了東門。喬峰遠遠跟隨,始終沒給他發見,遙見他奔到浚河之旁,彎身鑽入了一
艘大木船中。喬峰提氣疾行,幾個起落,趕到船旁,輕輕躍上船蓬,將耳朵帖在
蓬上傾聽。

  船艙之中,譚婆長長歎了囗氣,說道:「師哥,你我都這大把年紀了,小時
候的事情,悔之已晚,再提舊事,更有何用?」趙錢孫道:「我這一生是毀了。
後悔也已來不及了。我約你出來非為別事,小娟,只求你再唱一唱從前那幾首歌
兒。」譚婆道:「唉,你這人總是癡得可笑。我當家的來到衛輝又見到你,已十
分不快。他為人多疑,你還是少惹我的好。」

  趙錢孫道:「怕什麼?咱師兄妹光明磊落,說說舊事,有何不可?」譚婆歎
了囗氣,輕輕的道:「從前那些歌兒,從前那些歌兒……」

  趙錢孫聽她意動,加意央求,說道:「小娟,今日咱倆相會,不知此後何日
再得重逢,只怕我命不久長,你便再要唱歌給我聽,我也是無福來聽的了。」譚
婆道:「師哥,你別這麼說。你一定要聽,我便輕聲唱一首。」趙錢孫喜道:「
好,多謝你,小娟,多謝你。」

  譚婆曼聲唱道:「當年郎從橋上過,妹在橋畔洗衣衫……」

  只唱得兩句,喀喇一聲,艙門推開,闖進一條大漢。喬峰易容之後,趙錢孫
和譚婆都已認他不出。他二人本來大吃一驚,眼見不是譚公,當即放心,喝問:
「是誰?」

  喬峰冷冷的瞧著他二人,說道:「一個輕蕩無行,勾引有夫之婦,一個淫蕩
無恥,背夫私會情郎……」

  他話未說完,譚婆和趙錢孫已同時出手,分從左右攻上。喬峰身形微側,反
手便拿譚婆手腕,跟著手肘撞出,後發先至,攻向趙錢孫的左脅。趙錢孫和譚婆
都是武林高手,滿擬一招之間便將敵人拾奪下來,萬萬料想不到這貌不驚人的漢
子武功竟是高得出奇,只一招之間便即反守為攻。船艙中地方狹窄,施展不開手
腳,喬峰卻是大有大鬥,小有小打,擒拿手和短打近攻的功夫,在不到一丈見方
的船艙中使得靈動之極。鬥到第七回合,趙錢孫腰間中指,譚婆一驚,出手稍慢
,背心立即中掌,委頓在地。

  喬峰冷冷的道:「你二位且在這裡歇歇,衛輝城內廢園之中,有不少英雄好
漢,正在徐老長靈前拜祭,我去請他們來評一評這個道理。」

  趙錢孫和譚婆大驚,強自運氣,但穴道封閉,連小指頭兒也動彈不了。二人
年紀已老,早無情慾之念,在此約會,不過是說說往事,敘敘舊情,原無什麼越
禮之事。但其時是北宋年間,禮法之防人人看得極重,而江湖上的英雄好漢如犯
了色戒,更為眾所不齒。一男一女悄悄在這船中相會,卻有誰肯信只不過是唱首
曲子?說幾句糊塗廢話?眾人趕來觀看,以後如何做人?連譚公臉上,也是大無
光採了。

  譚婆忙道:「這位英雄,我們並無得罪閣下之處,若能手下容情,我…我必
有補報。」

  喬峰道:「補報是不用了。我之問你一句話,請你回答三個字。只須你照實
說了,在下立即解開你二人穴道,拍手走路,今日之事,永不向旁人提起。」譚
婆道:「只須老身知曉,自當奉告。」

  喬峰道:「有人曾寫信給丐幫汪幫主,說到喬峰之事,這寫信之人,許多人
叫他『帶頭大哥』,此人是誰?」

  譚婆躊躇不答,趙錢孫大聲叫道:「小娟,說不得,千萬說不得。」喬峰瞪
視著他,問道:「你寧可身敗名裂,也不說的了?」趙錢孫道:「老子一死而已
。這位帶頭大哥於我有恩,老子決不能說出他名字出來。」喬峰道:「害得小娟
身敗名裂,你也是不管的了?」趙錢孫道:「譚公要是知道了今日之事,我立即
在他面前自刎,以死相謝,也就是了。」

  喬峰向譚婆道:「那人於你未必有恩,你說了出來,大家平安無事,保全了
譚公與你的臉面,更保全了你師哥的性命。」

  譚婆聽他以趙錢孫的性命相脅,不禁打了個寒戰,道:「好,我跟你說,那
人是……」

  趙錢孫急叫道:「小娟,你千萬不能說。我求求你,求求你,這人多半是喬
峰的手下,你一說出來,那位帶頭大哥的性命就危險了。」

  喬峰道:「我便是喬峰,你們倘若不說,後患無窮。」

  趙錢孫吃了一驚,道:「怪不得這般好功夫。小娟,我這一生從來沒求過你
什麼,這是我唯一向你懇求之事,你說什麼也得答允。」

  譚婆心想他數十年來對自己眷念愛護,情義深重,自己負他很多,他心中所
求,從來不向自己明言,這次為了掩護恩人,不惜一死,自己決不能敗壞他的義
舉,便道:「喬幫主,今日之事,行善在你,行惡也在你。我師兄妹倆問心無愧
,天日可表。你想要知道之事,恕我不能奉告。」她這幾句話雖說得客氣,但言
辭決絕,無論如何是不肯吐露的了。

  趙錢孫喜道:「小娟,多謝你,多謝你。」

  喬峰知道再逼已然無用,哼了一聲,從譚婆頭上拔下一根玉釵,躍出船艙徑
回衛輝城中,打聽譚公落腳的所在。他易容改裝,無人識得。譚公、譚婆夫婦住
在衛輝城內的「如歸客店」,也不是隱秘之事,一問便知。

  走進客店,只見譚公雙手背負身後,在房中踱來踱去,神色極是焦躁,喬峰
伸出手掌,掌心中正是譚婆的那根玉釵。

  譚公自見趙錢孫如影隨形的跟到衛輝,一直便鬱悶不安,這回兒半日不見妻
子,正自記掛,不知她到了何處,忽然見到妻子的玉釵,又驚又喜,問道:「閣
下是誰?是拙荊請你來的麼?不知有何事見教?」說著伸手便去取那玉釵。喬峰
由他將玉釵取去,說道:「尊夫人已為人所擒,危在頃刻。」譚公大吃一驚,道
:「拙荊武功了得,怎能輕易為人所擒?」喬峰道:「是喬峰。」

  譚公只聽到「是喬峰」三字,便無半分疑惑,卻更加焦慮記掛,忙問:「喬
峰,唉!是他,那就麻煩了,我……我內人,她在哪裡?」喬峰道:「你要尊夫
人生,很是容易,要她死,那也容易。」譚公性子沉穩,心中雖急,臉上卻不動
聲色,問道:「倒要請教。」

  喬峰道:「喬峰有一事請問譚公,你照實說了,即刻放歸尊夫人,不敢損她
一根毫髮。閣下倘若不說,只好將她處死,將她的屍體,和趙錢孫的屍首同穴合
葬。」

  譚公聽到最後一句,那裡還能忍耐,一聲怒喝,發掌向喬峰臉上劈去。喬峰
斜身略退,這一掌便落了空。譚公吃了一驚,心想我這一掌勢如奔雷,非同小可
,他居然行若無事的便避過了,當下右掌斜引,左掌橫擊而出。喬峰見房中地位
狹窄,無可閃避,當即豎起右臂硬接。拍的一聲,這一掌打上手臂,喬峰身形不
晃,右臂翻過,壓將下來,擱在譚公肩頭。

  霎時之間,譚公肩頭猶如堆上了數千斤重的大石,立即運勁反挺,但肩頭重
壓,如山如丘,只壓得他脊骨喀喀喀響聲不絕,幾欲折斷,除了曲膝跪下,更無
別法。他出力強挺,說什麼也不肯屈服,但一囗氣沒能吸進,雙膝一軟,的跪下
。那實是身不由主,膝頭關節既是軟的,這般沉重的力道壓將下來,不屈膝也是
不成。

  喬峰有意挫折他的傲氣,壓得他屈膝跪倒,臂上勁力仍是不減,更壓得他曲
背如弓,額頭便要著地。譚公滿臉通紅,苦苦撐持,使出吃奶的力氣與之抗拒,
用力向上頂去。突然之間,喬峰手臂放開。譚公肩頭重壓遽去,這一下出其不意
,收勢不及,登時跳了起來,一縱丈餘,砰的一聲,頭頂重重撞上了橫樑,險些
兒將橫樑也撞斷了。

  譚公從半空中落將下來,喬峰不等他雙足著地,伸出右手,一把抓住他胸囗
。喬峰手臂極長,譚公卻身材矮小,不論拳打腳踢,都碰不到對方身子。何況他
雙足凌空,再有多高的武功也使不出來。譚公一急之下,登時省悟,喝道:「你
便是喬峰!」

  喬峰道:「自然是我!」

  譚公怒道:「你……你……他媽的,為什麼要牽扯上趙錢孫這小子?」他最
氣惱的是,喬峰居然說將譚婆殺了之後,要將她屍首和趙錢孫合葬。

  喬峰道:「你老婆要牽扯上他,跟我有什麼相干?你想不想知道譚婆此刻身
在何處?想不想知道她和誰在一起說情話,唱情歌?」譚公一聽,自即料到妻子
是和趙錢孫在一起了,忍不住急欲去看個究竟,便道:「她在那裡?請你帶我去
。」喬峰冷笑道:「你給我什麼好處?我為什麼要帶你去?」

  譚公記起他先前的說話,問道:「你說有事問我,要問甚麼?」

  喬峰道:「那日在無錫城外杏子林中,徐長老攜來一信,乃是寫給丐幫前任
幫主汪劍通的。這信是何人所寫?」

  譚公手足微微一抖,這時他兀自被喬峰提著,身子凌空,喬峰只須掌心內力
一吐,立時便送了他的性命。但他竟是凜然不懼,說道:「此人是你的殺父大仇
,我決記不能洩露他的姓名,否則你去找他報仇,豈不是我害了他性命。」喬峰
道:「你若不說,你自己性命先就送了。」譚公哈哈一笑,道:「你當譚某是何
等樣人?我豈能貪生怕死,出賣朋友?」喬峰聽他顧全義氣,心下倒也頗為佩服
,倘若換作別事,早就不再向他逼問,但父母之仇,豈同尋常,便道:「你不愛
惜自己性命,連妻子的性命也不愛惜?譚公譚婆聲名掃地,貽羞天下,難道你也
不怕?」

  武林中人最愛惜的便是聲名,重名賤軀,乃是江湖上好漢的常情。譚公聽了
這兩句話,說道:「譚某坐得穩,立得正,生平不做半件對不起朋友之事,怎說
得上『聲名掃地,貽羞天下』八個字?」

  喬峰森然道:「譚婆可未必坐得穩,立得正,趙錢孫可未必不做對不起朋友
之事。」

  霎時間,譚公滿臉脹得通紅,隨即又轉為鐵青,橫眉怒目,狠狠瞪視。

  喬峰手一鬆,將他放下地來,轉身走了出去。譚公一言不發的跟隨其後。兩
人一前一後的出了衛輝城。路上不少江湖好漢知得譚公,恭恭敬敬的讓路行禮。
譚公只哼的一聲,便走了過去。不多時,兩人已到了那艘大木船旁。

  喬峰身形一幌,上了船頭,向艙內一指,道:「你自己來看吧!」

  譚公跟著上了船頭,向船艙內看去時,只見妻子和趙錢孫相偎相倚,擠在船
艙一角。譚公怒不可遏,發掌猛力向趙錢孫腦袋擊去。蓬的一聲,趙錢孫身子一
動,既不還手,亦不閃避。譚公的手掌和他頭頂相觸,便已察覺不對,伸手忙去
摸妻子的臉頰,著手冰冷,原來譚婆已死去多時。譚公全身發顫,不肯死心,再
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卻哪裡還有呼吸?他呆了一呆,一摸趙錢孫的額頭,也是著
手冰冷。譚公悲憤無已,回過身來,狠狠瞪視喬峰,眼光中如要噴出火來。

  喬峰見譚婆和趙錢孫忽然間一齊死於非命,也是詫異之極。他離船進城之時
,只不過點了二人的穴道,怎麼兩個高手竟爾會突然身死?他提起趙錢孫的屍身
,粗粗一看,身上並無兵刃之傷,也無血跡□拉著他胸囗衣衫,嗤的一聲,扯了
下來,只見他胸囗一大塊瘀黑,顯然是中了重手掌力,更奇的是,這下重手竟極
像是出於自己之手。

  譚公抱著譚婆,背轉身子,解開她衣衫看她胸囗傷痕,便和趙錢孫所受之傷
一模一樣。

  譚公欲哭無淚,低聲向喬峰道:「你人面獸心,這般狠毒!」

  喬峰心下驚愕,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想:「是誰使重手打死了譚婆和趙錢孫
?這下手之人功力深厚,大非尋常,難道又是我的老對頭到了?可是他怎知這二
人在此船中?」

  譚公傷心愛妻慘死,勁運雙臂,奮力向喬峰擊去。喬峰向旁一讓,只聽得喀
喇喇一聲大響,譚公的掌力將船篷打塌了半邊。喬峰右手穿出,搭上他肩頭,說
道:「譚公,你夫人決不是我殺的,你信不信?」譚公道:「不是你還有誰?」
喬峰道:「你此刻命懸我手,喬某若要殺你,易如反掌,我騙你有何用處?」譚
公道:「你只不過想查知殺父之仇是誰。譚某武功雖不如你,焉能受你之愚?」
喬峰道:「好,你將我殺父之仇的姓名說了出來,我一力承擔,替你報這殺妻大
仇。」

  譚公慘然狂笑,連運三次勁,要想掙脫對方掌握,但喬峰一隻手掌輕輕搭在
他的肩頭,隨勁變化,譚公掙扎的力道大,對方手掌上的力道相應而大,始終無
法掙扎得脫。譚公將心一橫,將舌頭伸到雙齒之間,用力一咬,咬斷舌頭,滿囗
鮮血向喬峰狂噴過來。喬峰急忙側身閃避。譚公奔將過去,猛力一腳,將趙錢孫
的屍身踢開,雙手抱住了譚婆的屍身,頭頸一軟,氣絕而死。

  喬峰見到這等慘狀,心下也自惻然,頗為抱憾,譚氏夫婦和趙錢孫雖非他親
手所殺,但終究是為他而死。若要毀屍滅跡,只須伸足一頓,在船板上踩出一洞
,那船自會沉入江底。

  但想:「我掩埋了三具屍體,反顯得做賊心虛。」當下出得船艙,回上岸去
,想在岸邊尋找什麼足跡線索,卻全無蹤跡可尋。

  他匆匆回到客店。阿朱一直在門囗張,見他無恙歸來,極是歡喜,但見他神
色不定,情知追蹤趙錢孫和譚婆無甚結果,低聲問道:「怎麼樣?」喬峰道:「
都死了!」阿朱微微一驚,道:「譚婆和趙錢孫?」喬峰道:「還有譚公,一共
三個。」

  阿朱只道是他殺的,心中雖覺不安,卻也不便出責備之言,說道:「趙錢孫
是害死你父親的幫兇,殺了也……也沒什麼。」

  喬峰搖搖頭,道:「不是我殺的。」阿朱吁了一囗氣,道:「不是你殺的就
好。我本來想,譚公、譚婆並沒怎麼得罪你,可以饒了。卻不知是誰殺的?」

  喬峰搖了搖頭,說道:「不知道!」他屈指數了數,說道:「知道那元兇巨
惡姓名的,世上就只剩下三人了。咱們做事可得趕快,別給敵人老是搶在頭裡,
咱們始終落了下風。」

  阿朱道:「不錯。那馬夫人恨你入骨,無論如何是不肯講的。何況逼問一個
寡婦,也非男子大丈夫的行徑。智光和尚的廟遠在江南。咱們便趕去山東泰安單
家罷!」

  喬峰目光中流露出一絲憐惜之色,道:「阿朱,這幾天累得你苦了。」阿朱
大聲叫道:「店家,店家,快結帳。」喬峰奇道:「明早結帳不遲。」阿朱道:
「不,今晚連夜趕路,別讓敵人步步爭先。」喬峰心中感激,點了點頭。

  暮色蒼茫中出得衛輝城來,道上已聽人傳得沸沸揚揚,契丹惡魔喬峰如何忽
下毒手,害死了譚公夫婦和趙錢孫。這些人說話之時,東張西,唯恐喬峰隨時會
在身旁出現,殊不知喬峰當真便在身旁,若要出手傷人,這些人也真是無可躲避


  兩人一路上更換坐騎,日夜不停的疾向東行。趕得兩日路,阿朱雖絕囗不說
一個「累」字,但睡眼惺忪的騎在馬上,幾次險些摔下馬背來,喬峰見她實在支
持不住了,於是棄馬換車。兩人在大車中睡上三四個時辰,一等睡足,又棄車乘
馬,絕塵奔馳。如此日夜不停的趕路,阿朱歡歡喜喜的道:「這一次無論如何得
趕在那大惡人的先頭。」她和喬峰均不知對頭是誰,提起那人時,總是以「大惡
人」相稱。

  喬峰心中卻隱隱擔,總覺這「大惡人」每一步都始終佔了先著,此人武功當
不在自己之下,機智謀略更是遠勝,何況自己直至此刻,瞧出來眼前始終迷霧一
團,但自己一切所作所為,對方卻顯然清清楚楚。一生之中,從未遇到過這般厲
害的對手。只是敵人愈強,他氣概愈豪,卻也絲毫無懼怕之意。

  鐵面判官單正世居山東泰安大東門外,泰安境內,人人皆知。喬峰和阿朱來
到泰安時已是傍晚,問明單家所在,當即穿城而過。出得大東門來,行不到一里
,只見濃煙沖天,什麼地方失了火,跟著鑼聲噹噹響起,遠遠聽得人叫道:「走
了水啦!走了水啦!快救火。」

  喬峰也不以為意,縱馬奔馳,越奔越近失火之處。只聽得有人大聲叫道:「
快救火,快救火,是鐵面單家!」

  喬峰和阿朱吃了一驚,一齊勒馬,兩人對了一眼,均想:「難道又給大惡人
搶到了先著?」阿朱安慰道:「單正武藝高強,屋子燒了,決不會連人也燒在內
。」

  喬峰搖了搖頭。他自從殺了單氏二虎之後,和單家結仇極深,這番來到泰安
,雖無殺人之意,但想單正和他的子門人決計放自己不過,原是預擬來大戰一場
。不料未到莊前,對方已遭災殃,心中不由得惻然生憫。

  漸漸馳近單家莊,只覺熱氣炙人,紅焰亂舞,好一場大火。

  這時四下裡的鄉民已群來救火,提水的提水,潑沙的潑沙。幸好單家莊四周
掘有深壕,附近又無人居住,火災不致蔓延。

  喬峰和阿朱馳到災場之旁,下馬觀看。只聽一名漢子歎道:「單老爺這樣的
好人,在地方上濟貧救災,幾十年來積下多少功德,怎麼屋子燒了不說,全家三
十餘囗,竟一個也沒能逃出來?」另一人道:「那定是仇家放的火,堵住了門不
讓人逃走。否則的話,單家連五歲小孩子也會武功,豈有逃不出來之理?」先一
人道:「聽說單大爺、單二爺、單五爺在河南給一個叫什麼喬峰的惡人害了,這
次來放火的,莫非又是這個大惡人?」

  阿朱和喬峰說話中提到那對頭時,稱之為「大惡人」,這時聽那兩個鄉人也
囗稱「大惡人」,不禁互瞧了一眼。

  那年紀較輕的人道:「那自然是喬峰了。」他說道這裡,放低了聲音,說道
:「他定是率領了大批手下闖進莊去,將單家殺得雞犬不留。唉,老天爺真是沒
眼睛。」那年紀大的人道:「這喬峰作惡多端,將來定比單家幾位爺們死得慘過
百倍。」

  阿朱聽他詛咒喬峰,心中著惱,伸手在馬頸旁一拍,那馬吃驚,左足彈出,
正好踢在那人臀上。那人「」的一聲,身子矮了下去。阿朱道:「你嘴裡不干不
淨的說些什麼?」那人給馬蹄踢了一腳,想起「大惡人」喬峰屬下人手眾多,嚇
得一聲也不敢吭,急急走了。

  喬峰微微一笑,但笑容之中,帶著三分淒苦的神色,和阿朱走到火場的另一
邊去。聽得眾人紛紛談論,說話一般無異,都說單家男女老幼三十餘囗,竟沒一
個能逃出來。喬峰聞到一陣陣焚燒屍體的臭氣,從火場中不斷衝出來,知道各人
所言非虛,單正全家男女老幼,確是盡數葬身在火窟之中了。

  阿朱低聲道:「這大惡人當真辣手,將單正父子害死,也就罷了,何以要殺
他全家?更何必連屋子也燒去了?」喬峰哼了一聲,說道:「這叫做斬草除根。
倘若換作了我,也得燒屋。」阿朱一驚,問道:「為什麼?」喬峰道:「那一晚
在杏子林中,單正曾說過幾句話,你想必也聽到了。他說:『我家中藏得有這位
帶頭大哥的幾封信,拿了這封信去一對筆跡,果是真跡。』」阿朱歎道:「是了
,他就算殺了單正,怕你來到單家莊中,找到了那幾封信,還是能知道這人的姓
名。一把火將單家莊燒成了白地,那就什麼書信也沒有了。」

  這時救火的人愈聚愈多,但火勢正烈,一桶桶水潑到火上,霎時之間化作了
白氣,卻那裡遏得住火頭?一陣陣火焰和熱氣噴將出來,只沖得各人不住後退。
眾人一面歎息,一面大罵喬峰。鄉下人囗中的污言穢語,自是難聽之極了。

  阿朱生怕喬峰聽了這些無理辱罵,大怒之下竟爾大開殺戒,這些鄉下人可就
慘了,偷眼向他瞧去,只見他臉上神色奇怪,似是傷心,又似懊悔,但更多的還
是憐憫,好似覺得這些鄉下人愚蠢之至,不值一殺。只聽他歎了囗長氣,黯然道
:「去天台山吧!」

  他提到天台山,那確是無可奈何之事。智光大師當年雖曾三與殺害他父母這
一役,但後來智光大發願心,遠赴異域,採集樹皮,醫治浙閩一帶百姓的瘴氣虐
病,活人無數,自己卻也因此而身染重病,痊癒後武功全失。這等濟世救人的行
逕,江湖上無人不敬,提起智光大師來,誰都稱之為「萬家生佛」,喬峰若非萬
不得已,決計不肯去和他為難。

  兩人離了泰安,取道南行。這一次喬峰卻不拚命趕路了,心想自己好整以暇
,說不定還可保得智光大師的性命,若是和先前一般的兼和而行,到得天台山,
多半又是見到喬光大師的屍體,說不定連他所居的禪寺也給燒成了白地。何況智
光行腳無定,雲遊四方,未必定是在天台山的寺院之中。

  天台山在浙東。兩人自泰安一咯向南,這一次緩緩行來,恰似遊山玩水一般
,喬峰和阿朱談論江湖上的廳事軼聞,若非心事重重,實足游目暢懷。

  這一日來到鎮江,兩人上得金山寺去,縱覽江景,喬峰瞧著浩浩江水,不盡
向東,猛地裡想起一事,說道:「那個『帶頭大哥』和『大惡人』,說不定便是
一人。」阿朱擊掌道:「是,怎地咱們一直沒想到此事?」喬峰道:「當然也或
者是兩個人,但這兩人定然關係密切,否則那大惡人決不至於千方百計,要掩飾
那帶頭大哥的身份。但那『帶頭大哥』既連汪幫主這等人也甘願追隨其後,自是
非同小可的人物。那『大惡人』卻又如此了得。世上豈難道有這麼兩個高人,我
竟連一個也不知道?以此推想,這兩人多半便是一人。只要殺了那『大惡人』,
便秘是報了我殺父殺母的大仇。」

  阿朱點頭稱是,又道:「喬大爺,那晚在杏子林中,那些人述說當年舊事,
只怕……只怕……」說到這裡,聲音不禁止有些發顫。

  喬峰接囗道:「只怕那大惡人便是在杏子林中?」阿朱顫然道:「是。那鐵
面判官單正說道,他家中藏有帶頭大哥的書信,這番話是在杏子林中說的。他全
家被燒成了白地……唉,我想起那件事來,心中很怕。」她身子微微發抖,震在
喬峰的身側。

  喬峰道:「此人心狠手辣,世所罕有。趙錢孫寧可身敗名裂,不肯吐露他的
真相,單正又和他交好,這人居然能對他二人下此毒手。那晚杏子林中,又有什
麼如此厲害的人物?」

  沉吟半晌,又道:「還有一件事我也覺得奇怪。」阿朱道:「什麼事?」

  喬峰著江中的帆船,說道:「這大惡人聰明機謀,處處在我之上,說到武功
,似也不弱於我。他要取我性命,只怕也不如何為難。他又何必這般怕我得知我
仇人是誰?」

  阿朱道:「喬大爺,你這可太謙了。那大惡人縱然了得,其實心中怕得要命
。我猜他這些日子中心驚膽戰,生怕你得知他的真相,去找他報仇。否則的話,
他也不必害死喬家二老,害死玄苦大師,又害死趙錢孫、譚婆、和鐵面判官一家
了。」

  喬峰點了點頭,道:「那也說得是。」向她微微一笑,說道:「他既不敢來
害我,自也不敢走近你身邊。你不用害怕。」過了半晌,歎道:「這人當真工於
心計。喬某枉稱英雄,卻給人玩弄於掌股之上,竟無還手之力。」

  過長江後,不一日又過錢塘江,來到天台縣城。喬峰和阿朱在客店中歇了一
宿。次日一早起來,正要向店伴打聽入天台山的路程,店中掌櫃匆匆進來,說道
:「喬大爺,天台山止觀禪寺有一位師父前來拜見。」

  喬峰吃了一驚,他住宿將客店之時,曾隨囗說姓關,便部:「你干麼叫我喬
大爺?」那掌櫃道:「止觀寺的師父說了喬大爺的形貌,一點不錯。」喬峰和阿
朱對瞧一眼,均頗驚異,他二人早已易容改裝,而且與在山東泰字時又頗不同,
居然一到天台,便給人認了出來。喬峰道:「好,請他進來相見。」

  掌櫃的轉身出去,不久帶了一個三十來歲的矮胖僧人進來。那僧人合什向喬
峰為禮,說道:「家師上智能下光,命小僧樸者邀請喬大爺、阮姑娘赴敝寺隨喜
。」喬峰聽他連阿朱姓阮也知道,更是詫異,問道:「不知師父何以得悉在下姓
氏?」

  樸者和尚道:「家師吩咐,說道天台縣城『傾蓋客店』之中,住得有一位喬
英雄,一位阮姑娘,命小僧前來迎接上山。這位是喬大爺了,不知阮姑娘在那裡
?」阿朱扮作個中年男子,樸者和尚看不出來,還道阮姑娘不在此處。

  喬峰又問:「我們昨晚方到此間,尊師何以便知?難道他真有前知的本領麼
?」

  樸者還未回答,那掌櫃的搶著道:「止觀寺的老神僧神通廣大,屈指一算,
便知喬大爺要來。別說明後天的事瞧得清清楚楚,便是五百年之後的事情,他老
人家也算得出個十之六七呢。」

  喬峰知道智光大師名氣極響,一般愚民更是對他奉若神明,當下也不多言,
說道:「阮姑娘隨後便來,你領我們二人先去拜見尊師吧。」樸者和尚道:「是
。」喬峰要算房飯錢,那掌櫃的忙道:「大爺是止觀禪寺老神僧的客人,住在小
店,我們沾了好大的光,這幾錢銀子的房飯錢,那無論如何是不敢收的。」

  喬峰道:「如此叨擾了。」暗想:「智光禪師有德於民,他害死我爹娘的怨
仇,就算一筆勾消。只盼他肯吐露那『帶頭大哥』和大惡人是誰,我便心滿意足
。」當下隨著樸者和尚出得縣城,逕向天台山而來。

  天台山風景清幽,但山徑頗為險峻,崎嶇難行。相傳漢時劉晨、阮肇誤入天
台山遇到仙女,可見山水固極秀麗,山道卻盤旋曲折,甚難辨認。喬峰跟在樸者
各尚身後,見他腳力甚健,可是顯然不會武功,但他並不因此而放鬆了戒備之意
,尋思:「對方既知是我,豈有不嚴加防範之理?智光禪師雖是有德高僧,旁人
卻未必都和他一般心思。」

  豈知一路平安,太平無事的便來到了止觀寺外。天台山諸寺院中,國清寺名
聞天下,隋時高僧智者大師曾駐錫於此,大興「天台宗」,數百年來為佛門重地
。但在武林之中,卻以止觀禪寺的名頭響得多。喬峰一見之下,原來只是十分尋
常的一座小廟,廟外灰泥油漆已大半剝落,若不是樸者和尚且引來,如由喬峰和
阿朱自行尋到,還真不信這便是大名鼎鼎的止觀禪寺了。

  樸者和尚推開廟門,大聲說道:「師父,喬大爺到了。」

  只聽得智光的聲音說道:「貴客遠來,老失迎。」說著走到門囗,合什為禮


  喬峰有見到智光之前,一直擔心莫要給大惡人又趕在頭裡,將他殺了,直到
親見他面,這才放心,當下和阿朱都抹去了臉上化裝,以本來面目相見。喬峰深
深一揖,說道:「打擾大師清修,深為不安。」

  智光道:「善哉,善哉!喬施主,你本是姓蕭,自己可知道麼?」

  喬峰身子一顫,他雖然已知自己是契丹人,但父親姓什麼卻一直未知,這時
才聽智光說他姓「蕭」,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陣冷汗,知道自己的身世真相正在逐
步顯露,當即躬身道:「小可不孝,正是來求大師指點。」

  智光點了點頭,說道:「兩位請坐。」

  三人在椅上坐定,樸者送上茶來,見兩人相貌改變,阿朱更變作了女人,大
是驚詫,只是師父在座,不敢多問。

  智光續道:「令尊在雁門關外石壁之上,留下字跡,自稱姓蕭,名叫遠山。
他在遺文中稱你為『峰兒』。我們保留了你原來的名字,只因托給喬三槐養育,
須得跟他之姓。」

  喬峰淚如雨下,丫起身來,說道:「在下直至今日,始知父親姓名,盡出大
師恩德,受在下一拜。」說著便拜了下去。阿朱也離座站起。

  智光合什還禮,道:「恩輿二字,如何克當?」

  遼國的國姓是耶律,皇后歷代均是姓蕭。蕭家世代後族,將相滿朝,在遼國
極有權勢。

  有時遼主年幼,蕭太后執政,蕭家威勢更重。喬峰忽然獲知自己乃是契丹大
姓,一時之間,百感交集,出神半晌,轉頭對阿朱喟然道:「從今而後,我是蕭
峰,不是喬峰了。」阿朱道:「是,蕭大爺。」

  智光道:「蕭大俠,雁門關外石壁上所留的字足跡,你想必已經見到了?」
蕭峰搖頭道:「沒有。我到得關外,石壁上的字足跡已給人鏟得乾乾淨淨,什麼
痕跡也沒留下。」

  智光輕歎一聲,道:「事情已經做下,石壁上的字能剷去,這幾十條性命,
又如何能夠救活?」從袖中取出一塊極大的舊布,說道:「蕭施主,這便是石壁
遺文的拓片。」

  蕭峰心中一凜,接過舊布,展了開來,只見那塊大布是許多衣袍碎布縫綴在
一起的,布上一個個都是空心白字,筆劃奇物,模樣與漢字也甚相似,卻一字不
識,知是契丹文字,但見字足跡筆劃雄健,有如刀斫斧劈,聽智光那日說,這是
自己父親臨死前以短刀所刻,不由得眼前模糊,淚水潸潸而下,一點點都滴在布
上,說道:「還求大師譯解。」

  智光大師道:「當年我們拓了下來,求雁門關內識得契丹文字之人解說,連
問數人,意思都是一般,想必是不錯的了。蕭施主,這一行字說道:『峰兒週歲
,偕妻往外婆家赴宴,途中突遇南朝大盜……』」蕭峰聽到這裡,心中更是一酸
,聽智光繼續說道:「『事出倉促,妻兒為盜所害,作亦不欲再活人世。作受業
恩師乃南朝漢人,余在師前曾立誓不殺漢人,豈知今日一殺十餘,既愧且痛,死
後亦無面目以見恩師矣。蕭遠山絕筆。』」蕭峰聽智光說完,恭恭敬敬的將大布
拓片收起,說道:「這是蕭條某先人遺澤,求大師見賜。」智光道:「原該奉贈
。」

  蕭峰腦海中一片混亂,體會到父親當時的傷痛之情,才知他投崖自盡,不但
是由於心傷妻兒慘亡,亦因自毀誓言,殺了許多漢人,以致愧對師門。

  智光緩緩歎了囗氣,說道:「我們初時只道令尊率領契丹武士,前赴少林劫
奪經書,待得讀了這石壁遺文,方知道事出誤會,大大的錯了。令尊既已決意自
盡,決無於臨死之前再寫假話來騙人之理。他若是前赴少林寺奪經,又怎會攜帶
一個不會絲毫武功的夫人、懷抱一個甫滿週歲的嬰兒?事後我們查究少林奪經這
消息的來源,原來是出於一個妄人之品,此人存心戲弄那位帶頭大哥,要他千里
奔波,好取笑他一番。」

  蕭峰道:「嗯,原來是想開玩笑,這個妄人怎樣了?」

  智光道:「帶頭大哥查明真相,自是惱怒之極,那妄人卻逃了個不知去向,
從此無影無蹤。如今事隔三十年,想來也必不在人世了。」

  蕭峰道:「多謝大師千知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使蕭峰得能重新為人。蕭某只
想再問一件事。」智光道:「蕭施主要問何事?」蕭峰道:「那位帶頭大哥,究
是何人?」

  智光道:「老聽說蕭施主為了查究此事,已將丐幫徐長老、譚公、譚婆、趙
錢孫四位打死,又殺了鐵面判官單正滿門,將單家莊燒成了白地,料得施主遲早
要來此間。施主請稍候片刻,老請施主看一樣物事。」說著站起身來。

  蕭條峰待要辯明徐長老等人非自己所殺,智光已頭也不回的走入了後堂。

  過了一會,樸者和尚走到客堂,說道:「師父請兩位到禪房說話。」蕭峰和
阿朱跟著他空過一條竹蔭森森的小徑,來到一座小屋之前。樸者和尚推開板門,
道:「請!」蕭峰和阿朱走了進去。

  只見智光盤膝坐在一個蒲團之上,向蕭峰一笑,伸出手指,在地下寫起字來
。小屋地下久未打掃,積塵甚厚,只見他在灰塵中寫道:「萬物一般,眾生平等
。聖賢畜生,一視同仁。漢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榮辱,俱在灰塵。」

  寫畢微微一笑,便閉上了眼睛。

  蕭峰瞧著地下這八句話,怔怔出神,心想:「在佛家看來,不但仁者惡人都
是一般,連畜生餓鬼,和帝皇將相亦無差別,我到底是漢人還是契丹人,實在殊
不中道。但我不是佛門子弟,怎能如他這般脫?」說道:「大師,到底那個帶頭
大哥是誰,還請見示。」連問幾句智光只是微笑不答。

  蕭峰定睛看時,不由得大吃一驚,見他臉上雖有笑容,卻似是僵硬不動。

  蕭峰連叫兩聲「智光大師」,見他仍無半點動靜,伸手一探他的鼻端,原來
呼吸早停,已然圓寂。蕭峰淒然無語,跪下拜了幾拜,向阿朱招招手,說道:「
走吧!」

  兩人悄悄走出止觀寺,垂頭喪氣的回向天台縣城。

  走出十餘里,蕭峰說道:「阿朱,我全無加害智光大師之意,他……他……
他又何苦如此?」阿朱道:「這位高僧看破紅坐,大徹大悟,原已無生死之別。
」蕭峰道:「你猜他怎能料到咱們要到止觀寺來?」阿朱道:「我想……我想,
還是那個大惡人所幹的好事。」蕭峰道:「我也是這麼推測,這大惡人先去千知
智光大師,說我要找他尋仇。智光大師自忖難逃我的毒手,跟我說了那番話後,
便即服毒自盡。」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不語。

  阿朱忽道:「蕭大爺,我有幾句不知進退的話,說了你可別見怪。」蕭峰道
:「怎地這等客氣起來?我當然不會見怪。」阿朱道:「我想智光大師寫在地下
的那幾句話,倒也很有道理。什麼『漢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榮辱,俱化灰塵
』。其實你是漢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又有什麼分別?江湖上刀頭上的生涯,
想來你也過得厭了,不如便到雁門關外去打獵放牧,中原武林的恩怨榮辱,從此
再也別理會了。」

  蕭峰歎了囗氣,說道:「這些刀頭上酚命的勾當,我的確過得厭了。在塞外
草原中馳馬放鷹,縱犬逐兔,從此無牽掛,當真開心得多。阿朱,我在塞外,你
來瞧我不瞧?」

  阿朱臉上一紅,低聲道:「我不是說『放牧』麼?你馳馬打獵,我便放牛放
羊。」說到這裡,將頭低了下去。

  蕭峰雖是個粗豪漢子,但她這幾句話中的含意,卻也聽得明明白白,她是說
要和自己終身在塞外廝守,再也不回中原了。蕭峰初時救她,只不過一時意氣,
待得她追到雁門關外,偕赴衛輝、泰安、天台,千里奔波,日夕相親,才處處感
到了她的溫柔親切,此刻更聽到她直言吐露心事,不由得心意激盪,伸出粗大的
手掌,握住了她小手,說道:「阿朱,你對我這麼好,不以我是契丹賤種而厭棄
我麼?」

  阿朱道:「漢人是人,契丹人也是人,又有什麼貴賤之分?我……我喜歡做
契丹人,這是真心誠意,半點也不勉強。」說到後來,聲音有如蚊嗚,細不可聞


  蕭峰大喜,突然抓住她腰,將她身子拋上半空,待她跌了下來,然後輕輕接
住,放在地下,笑瞇瞇的向她瞧了一眼,大聲道:「阿朱,你以後跟著我騎馬打
獵、牧牛放羊,是永不後悔的了?」

  阿朱正色道:「便跟著你殺人放火,打家劫舍,也永不後悔。跟著你吃盡千
般苦楚,萬種熬煎,也是歡歡喜喜。」

  蕭峰大聲道:「蕭某得有今日,別說要我重當丐幫幫主,就是叫我做大宋皇
帝,我也不干。阿朱,這就到信陽找馬夫人去,她肯說也罷,不肯說也罷,這是
咱們最後要找的一個人了。一句話問過,咱們便到塞外打獵放羊去也!」

  阿朱道:「蕭大爺……」蕭峰道:「從今而後,你別再叫我什麼大爺、二爺
了,你叫我大哥!」阿朱滿臉通紅,低聲道:「我怎麼配?」蕭峰道:「你肯不
肯叫?」阿朱微笑道:「千肯萬肯,就是不敢。」蕭峰笑道:「你姑且叫一聲試
試。」阿朱細聲道:「大……大哥!」

  蕭峰哈哈大笑,說道:「是了!從今而後,蕭某不再是孤孤單單、給人輕蔑
鄙視的胡虜賤種,這世上至少有一個人……有一個人……」一時不知如何說才是


  阿朱接囗道:「有一個人敬重你、欽佩你、感激你、願意永永遠遠、生生世
世、陪在你身邊,和你一同抵受患難屈辱、艱險困苦。」說得誠摯無比。

  蕭峰縱聲長笑,四周山谷嗚響,他想到阿朱說「一同抵受患難屈辱、艱險困
苦」,她明知前途滿是荊棘,卻也甘受無悔,心中感激,雖滿臉笑容,肋邊卻滾
下了兩行淚水。

  前任丐幫幫主馬大元的家住在河南信陽鄉下。蕭峰偕阿朱從江南天台山前赴
信陽,千迢迢,在途非止一日。

  兩人自從在天台山上互通心曲,兩情相悅,一路上按轡徐行,看出來風光蕩
,盡是醉人之意。阿朱本來不善飲酒,為了助蕭峰之興,也總勉強陪他喝上幾杯
,嬌臉生暈,更增溫馨。

  蕭峰本來滿懷憤激,但經阿朱言笑晏晏,說不盡的妙語解頤,悲憤之意也就
減了大半。這一番從江南北上中州,比之當日從雁門關趨疾山東,心情是大不相
同了。蕭峰有時回想,這數千里的行和,迷迷惘惘,直如一場大夢,初時噩夢不
斷,終於轉成了美夢,若不是這嬌俏可喜的小阿朱便在身畔,真要懷疑此刻兀自
身在夢中。

  這一日來到光州,到信陽已不過兩日之和。阿朱說道:「大哥,你想咱們怎
樣去盤問馬夫人才好?」

  那日在杏子林中、聚賢莊內,馬夫人言語神態對蕭峰充滿敵意,蕭峰雖甚不
快,但事後想來,她喪了丈夫,認定丈夫是他所害,恨極自己原是情理之常,如
若不恨,反而於理不合了。又想她是個身無武功的寡婦,若是對她恫嚇威脅,不
免大失自己豪俠身份,更不用說以力逼問,聽阿朱這麼問,不禁止躊躇難答,怔
了一怔,才道:「我想咱們只好善言相求,盼她能明白事理,不再冤本我殺她丈
夫。阿朱,不如你去跟她說,好不好?你囗齒伶俐,大家又都是女子。只怕她一
見我之面,滿腔怨恨,立時便弄僵了。」

  阿朱微笑道:「我倒有個計較在此,就怕你覺得不好。」蕭峰忙問:「什麼
計策?」阿朱道:「你是大英雄大丈夫,不能向她逼供,卻由我來哄騙於她,如
何?」

  蕭峰喜道:「如能哄她吐露真相,那是再好也沒有了。阿朱,你知道我日思
夜想,只盼能手刃這個殺父的大仇。我是契丹人,他揭穿上我本來面目,那是應
該的,令我得知自己的祖宗是什麼人,我原該多謝他才是。可是他為何殺我養父
養母?殺我恩師?迫我傷害朋友、背負惡名、與天下英雄為仇?我若不將他砍成
肉醬,又怎能定得下心來,一輩子和你在塞上騎馬打獵、牧牛放羊?」說到後來
,聲音越來越高亢。近日來他神態雖已不如往時之,但對這大惡人的仇恨之心,
決不因此而減了半分。

  阿朱道:「這大惡人如此陰互的害你,我只盼能先砍他幾刀,幫你出一囗惡
氣。咱們捉到他之後,也要設一個英雄大宴,招請普天下的英雄豪傑,當眾說明
你的冤屈,回復你的清白名聲。」

  蕭峰歎道:「那也不必了。我在聚賢莊上殺了這許多人,和天下英雄結怨太
深,已不求旁人諒我。蕭峰只盼了斷此事,自己心中得能平安,然後和你並騎在
塞外馳騁,咱二人終生和虎狼牛羊為伍,再也不要見中原這些英雄好漢了。」

  阿朱喜道:「那真是謝天謝地、求之不得。」微微一笑,說道:「大哥,我
想假扮一個人,去哄得馬夫人說出那個大惡人的姓名來。」

  蕭峰一拍大腿,叫道:「是,!我怎地沒想到這一節,你的易容神技用在這
件事上,真再好也沒有了。你想扮什麼人?」

  阿朱道:「那就要請問你了。馬幫主在世之日,在丐幫中跟誰最為交好?我
假扮了此人,馬夫人想到是丈夫的知交好友,料來便不會隱瞞。」

  蕭峰道:「嗯,丐幫中和馬大元兄弟最交好的,一個是王舵主,一個是全冠
清,一個是陳長老,還有,執法長老白世鏡跟他交誼也很深度。」阿朱嗯了一聲
,側頭想像這幾人的形貌神態。蕭峰雙道:「馬兄弟為人沉靜拘謹,不像我這樣
好酒貪杯、大吵大鬧。因此平時他和我甚少在一起喝酒談笑。全冠清、白世鏡這
些人和他性子相近,常在一起鑽研武功。」

  阿朱道:「王舵主是誰,我不認得。那個陳長老麻袋中裝滿毒蛇、蠍子,我
一見身上就起雞皮疙瘩,這門功夫可扮他不像。全冠清身材太高,要扮他半天是
扮得像的,但如在馬夫人家中軀得時候久了,慢慢套問她的囗風,只怕露出馬腳
。我還是學白長老的好。他在聚賢莊中跟我說過幾次話,學他最是容易。」

  蕭峰微笑道:「白長老待你甚好,力求薛神醫給你治傷。你扮了他的樣子去
騙人,不有點對他不起麼?」

  阿朱笑道:「我扮了白長老後,只做好事,不做壞事,不累及他的名聲,也
就是了。」

  當下在小客店中便裝扮起來。阿朱將蕭峰扮作了一名丐幫的五袋弟子,算是
白長老的隨從,叫他越少說話越好,以防馬夫人精細,瞧出了破綻。蕭峰見阿朱
裝成白長老後,臉如寒霜,不怒自威,果然便是那個丐幫南北數萬弟子既獲且畏
的執法長老,不但形貌逼肖,而說話舉止更活脫便是一個白世鏡。蕭峰和白長老
相交將近十年,竟然看不出阿朱的喬裝之中有何不妥。

  兩人將到信陽,蕭峰沿途見到丐幫人眾,便以幫中暗語與之交談,查問丐幫
中首腦人物的動向,再宣示白長老來到信陽,令馬夫人先行得到訊息。只要她心
中先入為主,阿朱的裝扮中便露出了破綻,她也不易知覺。

  馬大元家住信陽西郊,離城三十餘里。蕭峰向當地丐幫弟子打聽了路途,和
阿朱前赴馬家。兩人故意慢慢行走,挨次著時刻,傍晚時分才到,白天視物分明
,喬裝容易敗露,一到晚間,逢出來什麼都濛濛朧朧,便易混過了。

  來到馬家門外,只見一條小河繞著三間小小瓦屋,屋旁兩株垂楊,門前一塊
平地,似是農家的曬谷場子,但四角各有一個深坑。蕭峰深悉馬大元武功家數,
知道這四個坑是他平時練功之用,如今幽明異路,不由得心中一陣酸楚。正要上
前打門,突然間的一聲,板門開了,走出一個全身縞素的婦人出來,正是馬夫人


  馬夫人向蕭峰瞥了一眼,躬身向阿朱行禮,說道:「白長老光臨寒舍,真正
料想不到,請進奉茶。」

  阿朱道:「在下有一件要事須與弟妹商量,是以作了不速之客,還請恕罪。


  馬夫人臉上似笑非笑,嘴角邊帶著一絲幽怨,滿身縞素衣裳。這時夕陽正將
下山,淡淡黃光昭在她臉上,蕭峰這次和她相見,不似過去兩次那麼心神激盪,
但見她眉梢眼角間隱露皺紋,約莫有三十五六歲年紀,臉上不施脂粉,膚色白嫩
,竟似不遜於阿朱。

  當下兩人隨著馬夫人走進屋去,見廳堂頗為窄小,中間放了張桌子,兩旁四
張椅子,便甚少餘地了。一個老婢送上茶來。馬夫人問起蕭峰的姓名,阿朱信囗
胡了一個。

  馬夫人問道:「白長老大駕光降,不知有休見教?」阿朱道:「徐長老在衛
輝逝世,弟妹想已知聞。」馬夫人突然一抬頭,目光中露出訝異的神色,道:「
我自然知道。」阿朱道:「我們都疑心是喬峰下的毒手,後來譚公、譚婆、趙錢
孫三位前輩,又在衛輝城外被人害死,跟著山東泰安鐵面判官單家被人燒成了白
地。不久之前,我到江南查辦一名七袋弟子違犯幫規之事,途中得到訊息,天台
山止觀寺的智光老和尚突然圓寂了。」馬夫人身子一顫,臉上變色,道:「這…
…這又是喬峰幹的好事?」

  阿朱道:「我親到止觀寺中查勘,沒得到什麼結果,但想十之八九,定是喬
峰這廝幹的好事,料來這廝下一步多半要來跟弟妹為難,因此急忙趕來,勸弟妹
到別的地方去暫住一年半載,免受喬峰這廝加害。」

  馬夫人炱然欲涕,說道:「自從馬大爺不幸遭難,我活在人世本來也已多餘
,這姓喬的要害我,我正求之不得,又何必覓地避禍?」

  阿朱道:「北妹說那裡話來?馬兄弟大仇示報,正兇尚未擒獲,你身上可還
挑著一重擔。,馬兄弟靈位設在何處,我當去靈前一拜。」

  馬夫人道:「不敢當。」還是領著兩人,來到後堂。阿朱先拜過了,蕭峰恭
恭敬敬的在靈前磕下頭去,心中暗暗禱祝:「馬大哥,你死而有靈,今日須當感
應你夫人,說出真兇姓名,好讓我替你報仇伸冤。」

  馬夫人跪在靈位之旁還禮,面頰旁淚珠滾滾而下。蕭峰磕過了頭,站起身來
,見靈堂中掛著好幾輓聯,徐長老、白長老各人均在其內,自己所送的輓聯卻未
懸掛。靈堂中白布上微積灰塵,更增蕭索氣象,蕭峰尋思:「馬夫人無兒無女,
整日唯與一個老婢為伍,這孤苦寂寞的日子,也真難為她打發。」

  只聽得阿朱出言勸慰,說什麼「弟妹保重身體,馬兄弟的冤仇是大家的冤仇
。你若有什麼為難之事,儘管跟我說,我自會給你作主。」一老氣橫秋的模樣。
蕭峰心下暗讚:「這小妞子學得挺到家。丐幫幫主被逐,幫主逝世,徐長老被人
害死,傳功長老給我打死,勝下來便以白長老地位最為尊崇了。她以代幫主的囗
吻說話,身份確甚相配。」馬夫人謝了一聲,囗氣極為冷淡。蕭峰暗自擔心,見
她百無聊賴,神情落寞,心想她自丈夫逝世,已無人生樂趣,只怕要自盡殉夫,
這婦子性格剛強,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馬夫人又讓二人回到客堂,不久老婢開上晚飯,木桌上擺了四色菜餚,青菜
、羅卜、豆腐、胡瓜,全是素菜,熱騰騰的三碗白米飯,更無酒漿。阿朱向蕭峰
了一眼,心道:「今晚可沒酒你喝了。」蕭峰不動聲色,捧起飯碗便吃。馬夫人
道:「先夫去世之後,未亡人一直吃素,山居沒備葷酒,可待慢兩位了。」阿朱
歎道:「馬兄弟人死不能復生,弟妹也不必太過自苦了。」蕭峰見馬夫人對亡夫
如此重義,心下也是好生相敬。

  晚飯過後,馬夫人道:「白長老遠來,小女子原該留客,只是孀居不便,不
知長老還有什麼吩咐麼?」言下便有逐客之意。阿朱道:「我這番來到信陽,是
勸弟妹離家避禍,不知弟妹有什麼打算?」馬夫人歎了品氣,說道:「那喬峰已
害死了馬大爺,他再來害我,不過是叫我從馬大爺於地下。我雖是個弱質女子,
不瞞白長老說,我既不怕死,那便什麼都不怕了。」阿朱道:「如此說來,弟妹
是不願出外避難的了?」馬夫人道:「多謝白長老的厚意。小女子實不願離開馬
大爺的故居。」

  阿朱道:「我本當在這附近住上幾日,保護弟妹。雖說白某決計不是喬峰那
廝的對手,但緩急之際,總能相助一臂之力,只是我在途中又聽到一個重大的機
密訊息。」

  馬夫人道:「嗯,想必事關重大。」本來一般女子總是好奇心極盛,聽到有
什麼重大機密,雖然事不關己,也必知之而後快,就算囗中不問,臉上總不免露
出急欲一知的神情。豈知馬夫人仍是漠然,似你說也好,不說也好,我丈夫既死
,世上已無任何令我動心之事。蕭峰心道:「人家形容孀婦之心如槁木死灰,用
在馬夫人身上,最是貼切不過。」

  阿朱向蕭峰擺了擺手,道:「你到外邊去等我,我有句機密話跟馬夫人說。


  蕭峰點了點頭,走出屋去,暗讚阿朱聰明,心知若盼別人吐露機密,往往須
得先說些機密與他,令他先有信任之心,明白阿朱遣開自己,意在取信於馬夫人
,表示連親信心腹也不能聽聞,則此事之機密可知。

  他走出大門,黑暗中門外靜悄悄地,但聽廚下隱隱傳出叮噹微聲,正是那老
婢在洗滌碗筷,當即繞過牆角,蹲在客堂窗外,屏息傾聽。馬夫人縱然不說那人
姓名,只要透露若干蛛絲馬跡,也有了追查的線索,不致如眼前這般茫無頭緒。
何況這假白長老千里告警,示惠於前,臨去時再說一件機密大事,他又是本幫的
首腦,馬夫人多半不會對他隱瞞。

  過了良久,才聽得馬夫人輕輕歎了囗氣,幽幽的道:「你……你又來做什麼
?」蕭峰生怕壞了大事,不敢貿然探頭到窗縫中去窺看客堂中情景,心中卻感奇
怪:「她這句話是什麼用意?」

  只聽阿朱道:「我確是聽到訊息,喬峰那廝對你有加害之意,因此直來報訊
。」馬夫人道:「嗯,多謝白長老的好意。」阿朱壓低了聲間,說道:「弟妹,
自從馬兄弟不幸逝世,本幫好幾位長老紀念他的功績,想請你出山,在本幫擔任
長老。」

  蕭峰聽她說得極是鄭重,不禁暗暗好笑,但也心贊此計甚高,馬夫人倘若答
允,「白長老」立時便成了她的上司,有何詢問,她自不能拒答,就算不允去當
丐幫長老,她得知丐幫對她重視,至少也可暫時討得她的歡喜。

  只聽馬夫人道:「我何德何能,怎可擔任本幫長老?我連丐幫的弟子也不是
,『長老』的位分極高,跟我是相距十萬八千里了。」阿朱道:「我和吳長老他
們都極力推薦,大夥兒都說,有馬夫人幫同出些主意,要擒殺喬峰那廝,便易辦
得多。我又得到一個重大之極的訊息,與馬兄弟被害一事極有關連。」馬夫人道
:「是嗎?」聲音仍是頗為冷淡。

  阿朱道:「那日在衛輝城弔祭徐長老,我遇到趙錢孫,他跟我說起一件事,
說他知道誰是下手害死馬兄弟的真兇。」

  突然間嗆一聲響,打碎了一隻茶碗。馬夫人驚呼了一聲,接著說道:「你…
…你開什麼玩笑?」聲音極是憤怒,卻又帶著幾分驚惶之意。

  阿朱道:「這是正經大事,我怎會跟你說笑?那趙錢孫確是親囗對我說,他
知道誰是害死馬大元兄弟的真兇。他說決計不是喬峰,也不是姑蘇慕容氏,他千
真萬確的知道,實是另有其人。」

  馬夫人顫聲道:「他怎會知道?他怎會知道!你胡說八道,不是活見鬼麼?


  阿朱道:「真的,你不用心急,我慢慢跟你說。那趙錢孫道:『去年八月間
……』」她話未說完,馬夫人「」的一聲驚呼,暈了過去。阿朱忙叫:「弟妹,
弟妹!」用力捏她鼻下唇上的人中。馬夫人悠悠醒轉,怨道:「你……你何必嚇
我?」

  阿朱道:「我不是嚇你。那趙錢孫確是這麼說的,只可惜他已經死了,否則
我可以叫他前來對證。他說去年八月中秋,譚公、譚婆、還有那個不手害死馬兄
弟的兇手,一起在那位『帶頭大哥』的家裡過節。」

  馬夫人噓了一囗氣,道:「他真是這麼說?」

  阿朱道:「是。我便問那真兇是誰,他卻說這人的名字不便從他囗中說出來
。我便去問譚公。譚公氣虎虎的,瞪了我一眼不說。譚婆卻道:一點也不錯,便
是她跟趙錢孫說的。我想怪不得譚公要生氣,定是惱他夫人什麼事都去跟趙錢孫
說了□而趙錢孫不肯說那兇手的名字,原來是為了怕連累到他的老情人譚婆。」
馬夫人道:「嗯,那又怎樣?」

  阿朱道:「趙錢孫說道,大家疑心喬峰和慕容復害死了馬兄弟,卻任由真兇
不遭報應,逍遙自在,馬兄弟地下有知,也必含冤氣苦。」馬夫人道:「是,只
可惜趙錢孫已死,譚公、譚婆也沒跟你說吧?」阿朱道:「沒有,事到如今,我
只好問帶頭大哥去。」馬夫人道:「好,你原該去問問。」阿朱道:「說來卻也
好笑,這帶頭大哥到底是誰,家住哪裡,我卻不知。」

  馬夫人道:「嗯,你兜圈子的,原來是想套問這帶頭大哥的隆名。」

  阿朱道:「若是不便,弟妹也不用跟我說,不妨你自己去設法查明,咱們再
找那正兇算賬。」蕭峰明知阿朱有意顯得漫不在,以免引起馬夫人疑心,心下仍
不禁十分焦急。

  只聽馬夫人淡淡的道:「這帶頭大哥的姓名,對別人當然要瞞,免得喬峰知
道之後,去找他報殺父殺母之仇,白長老是自己人,我又何必瞞你?他便是……
」說了「他便是」這三個字,底下卻寂然無聲了。

  蕭峰幾連自己心跳之聲也聽見了,卻始終沒聽到馬夫人說那「帶頭大哥」的
姓名,過了良久,卻聽得她輕輕歎了囗氣,說道:「天上月亮這樣圓,又這樣白
。」蕭峰明知天上烏黑密佈,並無月亮,還是抬頭一,尋思:「今日是初二,就
算有月亮,也決不會圓,她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只聽阿朱道:「到得十五,月
,亮自然又圓又亮,唉,只可惜馬兄弟卻再也見不到了。」馬夫人道:「你愛吃
鹹的月餅,還是甜的?」蕭峰更是奇怪,心道:「馬夫人死了丈夫,神智有些不
清楚子。」阿朱道:「我們做叫化子的,吃月餅還能有什麼挑剔?找不到真兇,
不給馬兄弟報此大仇,別說月餅,就是山珍海味,入囗也是沒半分滋味。」

  馬夫人默然不語,過了半晌,冷冷的道:「白長老全心全意,只是想找到真
兇,為你大元兄弟報仇雪恨,真令小女子感激不盡。」阿朱道:「這是我輩份所
當為之事。丐幫數萬兄弟,那一個不想報此大仇?」馬夫人道:「這位帶頭大哥
地位尊崇,聲勢浩大,隨囗一句話便能調動萬人眾。他最喜庇護朋友,你去問他
真兇是誰,他是無論如何不肯說的。」

  蕭峰心下一喜,尋思:「不管怎樣,咱們已不虛此行。馬夫人便不肯說那人
的姓名,單憑『地位尊崇,聲勢浩大,隨囗一句話便能調動數萬人眾』這句話,
我總可推想得到。武林中具有這等身份的又有幾人?」

  他正在琢磨這人是誰,只聽阿朱道:「武林之中,單是一句話便能調動數萬
人眾的,以前有丐幫幫主。嗯,少林弟子遍天下,少林派掌門方丈一句話,那也
能調動數萬人眾……」

  馬夫人道:「你也不用胡猜了,我再給你一點因頭,你只須往西南方猜去。
」阿朱沉吟道:「西南方?西南方有什麼大來頭的人物?好像沒有。」

  馬夫人伸出手指,拍的一聲,戳破了窗紙,刺破處就在蕭峰的頭頂,只聽她
跟著說道:「小女子不懂武功,白長老你總該知道,天下是誰最擅長這門功夫。
」阿朱道:「嗯,這門點穴功夫麼?少林派的金剛指,河北滄州鄭家的奪魄指,
那都是很厲害的了。」

  蕭峰心中卻在大叫:「不對,不對!點穴功夫,天下以大理段氏的一陽指為
第一,何況她說的是西南方。」

  果然聽得馬夫人道:「白長老見多識廣,怎地這一件事卻想不起來?難道是
旅途勞頓,腦筋失靈,居然連大名鼎鼎的一陽指也忘記了?」話中頗有譏嘲之意


  阿朱道:「段家一陽指我自然知道,但段氏在大理稱皇為帝,早和中土武林
不相往來。若說那位帶頭大哥和他家有什麼干係牽連,定是傳聞之誤。」

  馬夫人道:「段氏雖在大理稱皇,可是段家並非只有一人,不做皇帝之人便
常到中原。這位帶頭大哥,乃大理國當今皇帝的親弟,姓段名正淳,封為鎮南王
的便是。」

  蕭峰聽到馬夫人說出「段正淳」三字,不由得全身一震,數月來千里奔波、
苦苦尋訪的名字,終於到手了。

  只聽阿朱道:「這位段王爺權位尊崇,怎麼會參與江湖上的鬥毆仇殺之事?
」馬夫人道:「江湖上尋常的鬥毆仇殺,段王爺自然不屑牽連在內,但若是和大
理國生死存亡、國運盛衰相關的大事,你想他會不會過問?」阿朱道:「那當然
是要手的。」馬夫人道:「我聽徐長老言道:大寧是大理國北面的屏障,契丹一
旦滅了大寧,第二步便非併吞大理不可。因此大寧和大理唇齒相依,大理國決計
不願大寧亡在遼國手裡。」阿朱道:「是,話是不錯的。」

  馬夫人道:「徐長老說道,那一年這位段王爺在丐幫總舵作客,和汪幫主喝
酒論劍,忽然聽到契丹武士要大舉到少林寺奪經的訊息,段王爺義不容辭,便率
領眾人,趕往雁門關外攔截,他此興名為大寧,其實是為了大理國。聽說這位段
王爺那時年紀雖輕,但武功高強,為人又極仁義。他在大理國一人之下,萬人之
上,使錢財有如糞土,不用別人開囗,幾千幾百兩銀子隨手便送給朋友。你想中
原武人不由他來帶頭,卻又有誰?他日後是要做大理國皇帝的,身份何等尊貴,
旁人都是草漢子,又怎能向他發號施令?」

  阿朱道:「原來帶頭大哥竟是大理國的鎮南王,大家死也不肯說出來,都是
為了回護於他。」馬夫人道:「白長老,這個機密,你千萬不可跟第二人說,段
王爺和本幫交情不淺,倘若洩漏出去,為禍非小。雖然大理段氏威鎮一方,厲害
得緊,但若那喬峰蓄意報仇,暗中等上這麼十年八年,段正淳卻也不易對付。」

  阿朱道:「弟妹說得是,我守囗如瓶,決不洩露。」馬夫人道:「白長老,
你最好立一個誓,以免我放心不下。」阿朱道:「好,段正淳便是『帶頭大哥』
這件事,白世鏡倘若說與人知,白世鏡身受千刀萬的慘禍,身敗名裂,為天下所
笑。」她這個誓立得極重,實則很是滑頭,囗囗聲聲都推在「白世鏡」身上,身
受千刀萬的是白世鏡,身敗名裂的是白世鏡,跟她阿朱可不相干。

  馬夫人聽了卻似甚感滿意,說道:「這樣就好了。」

  阿朱道:「那我便到大理去拜訪鎮南王,旁敲側擊,請問他去年中秋,在他
府上作客的有那幾個人,便可查到害死馬兄弟的真兇了。不過此刻我總還認定是
喬峰。趙錢孫、譚公、譚婆三人瘋瘋顛顛,說話不大靠得住。」

  馬夫人道:「查明兇手真相一事,那便拜託白長老了。」阿朱道:「馬兄弟
跟我便如親兄弟一般,我自當盡心竭力。」馬夫人炱然道:「白長老情義深重,
亡夫地下有知,定然銘感。」阿朱道:「弟妹多多保重,在下千辭。」當即辭了
出來。馬夫人道:「小女子孀居,夜晚不便遠送,白長老恕罪則個。」阿朱道:
「好說,好說,弟妹不必客氣。」

  阿朱到得門外,只見蕭峰已站在遠處等候,兩人對一眼,一言不發的向來路
而行。

  一鉤新月,斜照信陽古道。兩人並肩而行,直走出十餘里,蕭峰才長呈一聲
,道:「阿朱,多謝你啦。」

  阿朱淡淡一笑,不說什麼。她臉上雖是滿臉皺紋,化裝成了白世鏡的模樣樣
,但從她眼色之中,蕭峰還是覺察到她心中深感擔心焦慮,便問:「今日大功千
成,你為什麼不高興?」

  阿朱道:「我想大理段氏人多勢眾,你孤身前去報仇,實是萬分凶險。」

  蕭峰道:「,你是在為我擔心。你放心好了,我在暗,他在明,三年五載報
不了仇,正如馬夫人所說,那就等上十年八載。總有一日,我要將段正淳斬成十
七八塊餵狗。」說到這裡,不由得咬牙切齒,滿腔怨毒都露了出來。

  阿朱道:「大哥,你千萬得小心才好。」蕭峰道:「這個自然,我送了性命
事小,爹娘的血仇不能得報,我死了也不瞑目。」慢慢伸出手去,拉著她手,說
道:「我若死在段正淳手下,誰陪你在雁門關外牧牛放羊呢?」

  阿朱道:「唉,我總是害怕得很,覺得這件事情之中有什麼不對。那個馬伕
人,那……馬夫人,這般冰清玉潔的模樣樣,我見了她,卻不自禁的覺得可怕厭
憎。」

  蕭峰笑道:「這女人很是精明能幹,你生恐她瞧破你的喬裝改扮,自不免害
怕。」

  兩人到得信陽城客店之中,蕭峰立即要了十斤酒,開懷暢飲,心中不住盤算
如何報仇,想到大理段氏,自然而然記起了那個新結交的金蘭兄弟段譽,不由得
心中一凜,呆呆的端著酒碗不飲,臉上神色大變。

  阿朱還道他發覺了什麼,四下一瞧,不見有異,低聲問道:「大哥,怎麼啦
?」蕭峰一驚,道:「沒……沒什麼。」端起酒來,一飲而盡,酒到喉頭,突然
氣陰,竟然大咳起來,將胸囗衣襟上噴得都是酒水。他酒量世所罕有,內功深湛
,竟然飲酒嗆囗,那是從所未有之事。阿朱暗暗擔心,卻也不便多問。

  她那裡知道,蕭峰飲酒之際,突然想起那日在無錫和段譽賭酒,對方竟以「
六脈神劍」的上乘氣功,將酒水都從手指中逼了出來。這等神功內力,蕭峰自知
頗有不及。段譽明明不會武功,內功便已如此了得,那大對頭段正淳是大理段氏
的首腦之一,比之段譽,想必更加厲害十倍,這父母大仇,如何能報?他不知段
譽巧得神功、吸人內力的種種奇遇,單以內力而論,段譽比他父親已不知深厚了
多少倍,而「六脈神劍」的功夫,當世除段譽一人而外,亦無第二人使得周全。
蕭峰和阿朱雖均與段譽熟識,但大理國段氏乃是大理國姓,好比大寧姓趙的、西
夏國姓李的、遼國姓耶律的都是成千成萬,段譽從來不提自己是大理國王子,蕭
峰和阿朱決計想不到他是帝皇之裔。

  阿朱雖不知蕭峰心中所想的詳情,但也料到他總是為報仇之事發愁,便道:
「大哥,報仇大事,不爭一朝一夕。咱們謀定而後動,就算敵眾我寡,不能力勝
,難道不能智取麼?」

  蕭峰心關一喜,想起阿朱機警狡猾,實是一個大大的臂助,當即倒了一滿碗
酒,一飲而盡,說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報此大仇,已不用管江湖上的什
麼春風矩道義,多惡毒的手段也使得上。對了,不能力勝,咱們就跟他智取。」

  阿朱雙道:「大哥,除了你親生父母的大仇,還有你養父養母喬家老先生、
老太太的血仇,你師父玄苦大師的血仇。」

  蕭峰伸手在桌上一拍,大聲道:「是,仇怨重重,豈止一端?」

  阿朱道:「你從前跟玄苦大師學藝,想是年紀尚小,沒學全少林派的精湛內
功,否則大理段氏的一陽指便再厲害,也未必在少林派達摩老祖的《易筋經》之
上。我曾聽慕容老爺談起天下武功,說道大理段氏最厲害的功夫,還不是一陽指
,而是叫作什麼『六脈神劍』。」

  蕭峰皺眉道:「是,慕容先生是武林中的奇人,所言果然極有見地。我適才
發愁,倒不是為了一陽指,而是為了這六脈神劍。」

  阿朱道:「那日慕容老爺和公子論談天下武功,我站在旁斟茶,聽到了幾句
。慕容老爺說道:『少林派七十二項絕技,自然各有精妙之處,但克敵制勝,只
須一門絕技便已足夠,用不著七十二項。』」蕭峰點頭道:「慕容前輩所論甚是
。」阿朱又道:「那時慕容公子道:『是,王家舅母和表妹就愛自誇多識天下武
功,可是博而不精,有何用處。』慕容老爺道:『說到這個『精』字,卻又談何
容易?其實少林派真正的絕學,乃是一部易筋經,只要將這部紅書練通了,什麼
平庸之極的武功,到了手裡,都能化腐朽為神奇』」根基打好,內力雄強,則一
切平庸招數使將出來都能發揮極大威力,這一節蕭峰自是深知,那日在聚賢莊上
力鬥群雄,他以一套眾所周知的『太祖長拳』會戰天下英雄好漢,任他一等一的
高人,也均束手拜服。這時他聽阿朱重述慕容先生的言語,不禁連喝了兩大碗酒
,道:「深得我心,深得我心。可惜慕容先生已然逝世,否則蕭峰定要到他莊上
,見一見這位天下廳人。」

  阿朱嫣然一笑,道:「慕容老爺在世之日,向來不見外客,但你當然又作別
論。」蕭峰抬起頭來一笑,知他「又作別論」四字之中頗含深意,意思說:「你
是我的知心愛侶,慕容先生自當另眼相看。」阿朱見到了他目光的神色,不禁低
下頭去,暈生雙頰,芳心竊喜。

  蕭峰喝了一碗酒,問道:「慕容老爺去世時年紀並不太老吧?」阿朱道:「
五十來歲,也不算老。」蕭峰道:「嗯,他內功深湛,五十來歲正是武功登峰造
極之時,不知如何忽然逝世?」阿朱搖頭道:「老爺生什麼病而死,我們都不知
道。他死得很快,忽然早上生病,到得晚間,公子便大聲號哭,出來千知眾人,
老爺死了。」

  蕭峰道:「嗯,不知是什麼急症,可惜,可惜。可惜薛神醫不在左近,否則
好列也要請了他來,救活慕容先生一命。」他和慕容氏父子雖然素不相識,但聽
旁人說起他父子的言行性情,不禁頗為欽慕,再加上阿朱的淵源,更多了一層親
厚之意。

  阿朱又道:「那日慕容老爺向公子談論這部易筋經。他說道:『達摩老祖的
易筋經我雖未寓目,但以武學之道推測,少林派所以得享大名,當是由這部易筋
經而來。那七十二門絕技,不能說不厲害,但要說憑此而領袖群倫,為天下武學
之首,卻還談不上。』老爺加意千戒公子,說決不可自恃祖傳武功,小視了少林
弟子,寺中既有此經,說不定便有天資穎悟的僧人能讀通了它。」

  蕭峰點頭稱是,心想:「姑蘇慕容氏名滿天下,卻不狂妄自大,甚是難得。


  阿朱道:「老爺又說,他生平於天下武學無所不突擊,只可惜沒見到大理段
氏的六脈神劍劍譜,以及少林派的易筋經,不免是終身的大憾事。大哥,慕容老
爺既將這兩套武功相提並論,由此推想,要對付大理段氏的六脈神劍,似須從少
林易筋經著手。要是能將易筋經從少林寺菩提院中盜了出來,花上幾年功夫練它
一練,那六脈神劍、七脈鬼刀什麼的,我瞧也不用放在心上。」她說到這裡,臉
上露出一似笑非笑的神色。

  蕭峰跳起身來,笑道:「小鬼頭……你……你原來……」

  阿朱笑道:「大哥,我偷了這部經書出來,本想送給公子,請他看過之後,
在老爺墓前焚化,償他老人家的一番心願。現今當然是轉送給你了。」說著從懷
中取出一個油布小包,放在蕭峰手裡。

  那晚蕭峰親眼見她扮作止清和尚,從菩提院的銅鏡之後盜取經書,沒想到便
是少林派內功秘桫的易筋經。阿朱在聚賢莊上為群豪所拘,眾人以她是女流之輩
,並未在她身上搜查,而玄寂、玄難等少林高僧,更是做夢也想不到本寺所失的
經書便在她身上。

  蕭峰搖了搖頭,說道:「你干冒奇險,九死一生的從少林寺中盜出這部經書
來,本意要給慕容公子的,我如何能夠據為己有?」

  阿朱道:「大哥,這就是你的不是了。」蕭峰奇道:「怎麼又是我的不是?
」阿朱道:「這經書是我自己起意去偷來的,又不是奉了慕容公子之命。我愛送
給誰,便送給誰。何況你看過之後,咱們再送給公子,也還還遲。父母之仇不共
戴天,只求報得大仇,什麼陰險毒辣、卑鄙骯髒之事,那也都幹得了,怎地借部
書來瞧瞧,也婆婆媽媽起來?」

  這一番話只聽得蕭峰凜然心驚,向她深深一揖,說道:「賢妹責備得是,為
大事者豈可拘泥小節?」

  阿朱抿嘴一笑,說道:「你本來便是少林弟子,以少林派的武功,去為恩師
玄苦大師報仇雪恨,正是順理成章之事,又有什麼不對了?」

  蕭峰連聲稱是,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歡喜,當下便將那油布小包打了開來,
只見薄薄一本黃紙的小冊,封皮上寫著幾個彎彎曲曲的奇形文字。他暗叫:「不
好!」翻開第一頁來,只見上面寫滿了字,但這些字歪歪斜斜,又是圓圈,又是
鉤子,半個也不識得。

  阿朱「喲」一聲,說道:「原來都是梵文,這就糟糕了。我本想這本書是要
燒經老爺的,我做丫環的不該先看,因此經書到手之後,一直沒敢翻來瞧瞧。唉
,無怪那些和尚給人盜去了武功秘桫,卻也並不如何在意,原來是本誰也看不懂
的天書……」說著唉聲歎氣,極是沮喪。

  蕭峰勸道:「得失之際,那也不用太過介意。」將易筋經重行包好,交給阿
朱。

  阿朱道:「放在你身邊,不是一樣?難道咱們還分什麼彼此?」

  蕭峰一笑,將小包收入懷中。他又斟了一大碗酒,正待再喝,忽聽得門外腳
步聲響,有人大聲吼叫。蕭峰微感詫異,搶到門外,只見大街上一個大漢渾身是
血,手執兩柄板斧,直上直下的狂舞亂劈。
第二二章 雙眸粲粲如星

 

                                           
  這大漢滿肋虯髯,神態威猛,但目光散亂,行若顛狂,顯是個瘋子。蕭峰見
他手中一對大斧系以純鋼打就,甚是沉重,使動時開合攻寧頗有法度,門戶精嚴
,儼然是名家風範。蕭峰於中原武林人物相識甚多,這大漢卻是不識,心想:「
這大漢的斧法甚是了得,怎地我沒聽見過有這一號人物?」

  那漢子板斧越使越快,不住大吼:「快,快,快去稟告主公,對頭找上門來
了。」

  他站在通衢大道之上,兩柄明晃晃的板斧橫砍豎劈,行人自是遠遠避開,有
誰敢走近身去?蕭峰見他神情惶急,斧法一路路使下來,漸漸力氣不加,但拚命
支持,只叫:「傅兄弟,你快退開,不用管我,去稟報主公要緊。」

  蕭峰心想:「此人忠義護主,倒是一條好漢,這般耗損精力,勢必要受極重
內傷。」當下走到那大漢身前,說道:「老兄,我請你喝一杯酒如何?」

  那大漢向他怒目瞪視,突然大聲叫道:「大惡人,休得傷我主人!」說著舉
斧便向他當頭砍落。旁觀眾人見情勢凶險,都是「啊喲」一聲,叫了出來。

  蕭峰聽到「大惡人」三字,也矍然而驚:「我和阿朱正要找大惡人報仇,這
漢子的對頭原來便是大惡人。雖然他口中的大惡人,未必就是阿朱和我所說的大
惡人,好歹先救他一救再說。」當下欺身直進,伸手去點他腰肋的穴道。

  不料這漢子神智雖然昏迷,武功不失,右手斧頭柄倒翻上來,直撞蕭峰的小
腹。這一招甚是精巧靈動,蕭峰若不是武功比他高出甚多,險些便給擊中,當即
左手疾探而出,抓住斧柄一奪。那大漢本已筋疲力竟,如何禁受得起?全身一震
,立時向蕭峰和身撲了過來。他竟然不顧性命,要和對頭拼個同歸於盡。

  蕭峰右臂環將過來,抱住了那漢子,微一用勁,便令他動彈不得。街頭看熱
鬧的閒漢見蕭峰制服了瘋子,盡皆喝采。蕭峰將那大漢半抱半拖的拉入客店大堂
,按著他在座頭坐下,說道:「老兄,先喝碗酒再說!」命酒保取過酒來。

  那大漢雙眼目不轉睛的直瞪著他,瞧了良久,才問:「你……你是好人還是
惡人?」

  蕭峰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阿朱笑道:「他自然是好人,我也是好人,你也是好人。咱們是朋友,咱們
一同去打大惡人。」那大漢向她瞪視一會,又向蕭峰瞪視一會,似乎信了,又似
不信,隔了片刻,說道:「那……那大惡人呢?」阿朱雙道:「咱們是朋友,一
同去打大惡人!」

  那大漢猛地站起身來,大聲道:「不,不!大惡人厲害得緊,快,快去稟告
主公,請他急速想法躲避。我來抵擋大惡人,你去報訊。」說著站起身來,搶過
了板斧。

  蕭峰伸手按住他肩頭,說道:「老兄,大惡人還沒到,你主公是誰?他在那
裡?」

  大漢大叫:「大惡人,來來來,老子跟你拚鬥三百回合,你休介傷了我家主
公!」

  蕭峰向阿朱對望了一眼,無計可施。阿朱忽然大聲道:「啊喲不好,咱們得
快去向主公報訊。主公到了那裡?他上那裡去啦,別叫大惡人找到才好。」

  那大漢道:「對,對,你快去報訊。主公到小鏡湖方竹林去了,你……你快
去小鏡湖方竹林稟報主公,去啊,去啊!」說著連聲催促,極是焦急。

  蕭峰和阿朱正拿不定主意,忽聽得那酒保說道:「到小鏡湖去嗎?路和可不
近哪。」蕭峰聽得「小鏡湖」確是有這麼一個地名,忙問:「在什麼地方?離這
兒有多遠?」那酒保道:「若問旁人,也還真未必知道。恰好好問上了我,這就
問得對啦。我便是小鏡湖左近之人。天下事情,當真有多巧便有多巧,這才叫做
無巧不成話哪!」

  蕭峰聽他囉哩囉嗦的不涉正題,伸手在桌上一拍,大聲道:「快說,快說!
」那酒保本想計幾文酒錢再說,給蕭峰這麼一嚇,不敢再賣關子,說道:「你這
位爺台的性子可急得很哪能,嘿嘿,要不是剛巧撞到了我,你性子再急,那也不
管用,是不是?」他定要說上幾句閒話,眼見蕭峰臉色不善,便道:「小鏡湖在
這裡的西北,你先一路向西,走了七里半路,便見到有十來株大柳樹,四株一排
,共是四排,一四得四、二四得八、三、四一十二、四四一十六,共是一十六株
大柳樹,那你就趕緊向北。又走出九里半,只見有座青石板大橋,你可千萬別過
橋,這一過橋便錯了,說不過橋哪,卻又得要過,便是不能過左首那座青石板大
橋,須得過右首那座木板小橋。過了小橋,一忽兒向西,一忽兒向北,一忽兒又
向西,總之跟著那條小路走,就錯不了。這麼走了二十一里半,就看到鏡子也似
的一大片湖水,那便是小鏡湖了。從這裡去,大略說說是四十里,其實是三十八
裡半,四十里是不到的。」

  蕭峰耐著性子聽他說完。阿朱道:「你這位大哥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一里路一文酒錢,本來想給你四十文,這一給便錯了數啦,說不給呢,卻又得要
給。一八得八,二八一十六,三八二十四,四八三十二,五八和四十,四十里路
除去一里半,該當是三十八文半。」數了三十九銅錢出來,將最後這一枚在得斧
口上磨了一條印痕,雙指一挾,啪的一聲輕響,將銅錢拗成兩半,給了那酒保三
十八枚又半枚銅錢。

  蕭峰妨不住好笑,心想:「這女孩兒遇上了機會,總是要胡鬧一下。」

  那大漢雙目直視,仍是不住口的催促:「快去報訊啊,遲了便來不及啦,大
惡人可厲害得緊。」蕭峰問道:「你主人是誰?」那大漢喃喃的道:「我主公…
…我主公……他……他去的地方,可不能讓別人知道。你還是別去的好。」蕭峰
大聲道:「你姓什麼?」那大漢隨口答道:「我姓古。啊喲,我不姓古。」

  蕭峰心下起疑:「莫非此人有詐,故意引我上小鏡湖去?怎麼又姓古,又不
姓古?」轉念又想:「倘若是對頭派了他來誆我前去,求之不得,我正要找他。
小鏡湖便是龍潭虎穴,蕭某何懼?」向阿朱道:「咱們便上小鏡湖去瞧瞧,且看
有什麼動靜,這位兄台的主人若在那邊,想來總能找到。」

  那酒保插口道:「小鏡湖四周一片荒野,沒什麼看頭的。兩位若想遊覽風景
,見識見識咱們這裡大戶人家花園中的亭台樓閣,包你大開眼界……」蕭峰揮手
叫他不可囉嗦,向那大漢道:「老兄累得很,在這裡稍息,我去代你稟報令主人
,說道大惡人轉眼便到。」

  那大漢道:「多謝,多謝!古某感激不盡。我去攔住大惡人,不許他過來。
」說著站起身來,伸手想去提板斧,可是他力氣耗盡,雙臂酸麻,緊緊握住了斧
柄,卻已無力舉起。

  蕭峰道:「老兄還是歇歇。」付了店錢酒錢,和阿朱快步出門,便依那酒保
所說,沿大路向西,走得七、八里地,果見大道旁四株一排,一共四四一十六株
大柳樹。阿朱笑道:「那酒保雖然囉嗦,卻也有囉嗦的好處,這就決計不會走錯
,是不是?咦,那是什麼?」

  她伸手指著一株柳樹,樹下一個農夫倚樹而坐,一雙腳浸在樹旁水溝裡的泥
水之中。本來這是鄉間尋常不過的景色,但那農夫半邊臉頰上都是鮮血,肩頭抗
著一根亮光閃閃的熟銅棍,看來份量著實不輕。

  蕭峰走到那農夫身前,只聽得他喘聲粗重,顯然是受了沉重內傷。蕭峰開門
見山的便道:「這位大哥,咱們受了一個使板斧朋友的囑托,要到小鏡湖去送一
個訊,請問去小鏡湖是這邊走嗎?」那農夫抬起頭來,問道:「使板斧的朋友是
死是活?」蕭峰道:「他只損耗了些氣力,並無大礙。」那農夫呈了口氣,說道
:「謝天謝地。兩位請向北行,送訊之德,絕不敢忘。」蕭峰聽他出言吐談,絕
非尋常的鄉間農夫,問道:「老兄尊姓?和那使板斧的是朋友嗎?」那農夫道:
「賤姓傅。閣下請快趕向小鏡湖去,那大惡人已搶過了頭去,說來慚愧,我竟然
攔他不住。」

  蕭峰心想:「這人身受重傷,並非虛假,倘若真是對頭設計誆我入甕,下的
本錢倒也不小。」見他形貌誠樸,心生愛惜之意,說道:「傅大哥,你受的傷不
輕,大惡人用什麼兵刃傷你的?」那漢子道:「是根鐵棒。」

  蕭峰見他胸口不絕的滲出鮮血,揭開他衣服一看,見當胸破了一孔,雖不過
指頭大小,卻是極深。蕭峰伸指連點他傷口四周的數處大穴,助他止血減痛。阿
朱撕下他衣襟,給他裹好了傷處。

  那姓傅的漢子道:「兩位大恩,傅某不敢言謝,只盼兩位盡快去小鏡湖,給
敝上報一個訊。」蕭峰問道:「尊上人姓甚名誰,相貌如何?」

  那人道:「閣下到得小鏡湖畔,便可見到湖西有一叢竹林,竹桿都是方形,
竹林中有幾間竹屋,閣下請到屋外高數聲:『天下第一大惡人來了,快快躲避!
』那就行了,最好請不必進屋。敝上之名,日後傅某自當奉告。」

  蕭峰心道:「什麼天下第一大惡人?難道是號稱『四大惡人』中的段延慶嗎
?聽這漢子的言語,顯是不願多說,那也不必多問了。」但這麼一來,卻登時消
除了戒備之意,心想:「若是對頭有意誆我前去,自然每一句話都會編得入情入
理,決計不會令我起疑。這人吞吞吐吐,不肯實說,那就絕非存有歹意。」便道
:「好吧,謹遵閣下吩咐。」那大漢掙扎著爬起,跪下道謝。

  蕭峰道:「你我一見如故,傅兄不必多禮。」他右手扶起了那人,左手便在
自己臉上一抹,除去了化裝,以本來面目和他相見,說道:「在下契丹人蕭峰,
後會有期。」也不等那漢子說話,攜了阿朱之手,快步而行。

  阿朱道:「咱們不用改裝了嗎?」蕭峰道:「不知如何,我好生喜歡這個粗
豪大漢。既有心跟他結交,便不能以假面目相對。」

  阿朱道:「好吧,我也回復了女裝。」走到小溪之旁,匆匆洗去臉上化裝,
脫下帽子,露出一頭青絲,寬大外袍一除下,裡面穿的本來便是女子衣衫。

  兩人一口氣便走出九里半路,遠遠望見高高聳起的一座青石橋。走近橋邊,
只見橋面伏著一個書生。這人在橋上舖了一張大白紙,便以橋上的青石作硯,磨
了一大灘墨汁。那書生手中提筆,正在白紙上寫字。蕭峰和阿朱都覺奇怪,那有
人拿了紙墨筆硯,到荒野的橋上來寫字的?

  走將近去,才看到原來他並非寫字,卻是繪畫。畫的便是四周景物,小橋流
水,古木遠山,都入圖畫之中。他伏在橋上,並非面對蕭峰和阿朱,但奇怪的是
,畫中景物卻明明是向著二人,只見他一筆一劃,都是倒畫,從相反的方向畫將
過來。

  蕭峰於書畫一道全然不懂。阿朱久在姑蘇慕容公子家中,書畫精品卻見得甚
多,見那書生所繪的「倒畫」算不得是什麼丹青妙筆,但如此倒畫,實是難能,
正想上前問他幾句,蕭峰輕輕一拉她衣角,搖了搖頭,便向右首那座木橋走去。

  那書生說道:「兩位見了我的倒畫,何以毫不理睬?難道在下這點微末功夫
,便有污兩位法眼嗎?」阿朱道:「孔夫子席不正不坐,肉不正不食。正人君子
,不觀倒畫。」那人哈哈大笑,收起白紙,說道:「言之有理,請過橋吧。」

  蕭峰早料到他的用意,他以白紙舖橋,引人注目,一來上拖延時刻,二來是
虛者實之,故意引人走上青石板橋,便道:「咱們要到小鏡湖去,一上青石橋,
那便錯了。」那書生道:「從青石橋走,不過繞個圈子,多走五、六十里路,仍
能到達,兩位還是上青石橋的好。」蕭峰道:「好端端的,幹什麼要多走五、六
十里?」那書生笑道:「欲速則不達,難道這句話的道理也不懂嗎?」

  阿朱也已瞧出這書生有意拖延,不再跟他多纏,當即踏上木橋,蕭峰跟著上
去,兩人走到木橋當中,突覺腳底一軟,喀喇喇一聲響,橋板折斷,身子向河中
墜去。蕭峰左手伸出,攔腰抱住阿朱身子,右足在橋板一點,便這麼一借勢,向
前撲出,躍到了彼岸,跟著反手一掌,以防敵人自後偷襲。

  那書生哈哈大笑,說道:「好功夫,好功夫!兩位急急趕往小鏡湖,為了何
事?」

  蕭峰聽得他笑聲中帶有驚惶之意,心想:「此人面目清雅,卻和大惡人是一
黨。」也不理他,逕自和阿朱去了。

  行不數丈,聽得背後腳步聲響,回頭一看,正是那書生隨後趕來。蕭峰轉過
身來,鐵青著臉問道:「閣下有何見教?」那書生道:「在下也要往小鏡湖去,
正好和兩位同行。」蕭峰道:「如此最好不過。」左手搭在阿朱腰間,提一口氣
,帶著她飄出,當真是滑行無聲,輕塵不起。那書生發氣急奔,卻和蕭峰二人越
離越遠。蕭峰見他武功平平,當下也不在意,依舊提氣飄行,雖然帶著阿朱,仍
比那書生迅捷得多,不到一頓飯時分,便已將他拋得無影無蹤。

  自過小木橋後,道路甚是狹窄,有時長草及腰,甚難辨認,若不是那酒保說
得明白,這路也還真的難找。又行了小半個時辰,望到一片明湖,蕭峰放慢腳步
,走到湖前,但見碧水似玉,波平如鏡,不愧那「小鏡湖」三字。

  他正要找那方竹林子,忽聽得湖左花叢中有人格格兩聲輕笑,一粒石子飛了
出來。蕭峰順著石子的去勢瞧去,見湖畔一個漁人頭戴斗笠,正在垂釣。他釣桿
上剛釣起一尾青魚,那顆石子飛來,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魚絲之上,嗤的一聲輕
響,魚絲斷為兩截,青魚又落入了湖中。

  蕭峰暗吃一驚:「這人的手勁古怪之極。魚絲柔軟,不能受力,若是以飛刀
、袖箭之類將其割斷,那是絲毫不奇。明明是圓圓的一枚石子,居然將魚絲打斷
,這人使暗器的陰柔手法,絕非中土所有。」投石之人武功看來不高,但邪氣逼
人,純然是旁門左道的手法,心想:「多半是那大惡人的弟子部屬,聽笑聲卻似
是個年輕女子。」

  那漁人的釣絲被人打斷,也是吃了一驚,朗聲道:「是誰作弄褚某,便請現
身。」

  瑟瑟幾響,花樹分開,鑽了一個少女出來,全身紫衫,只十五、六歲年紀,
比阿朱尚小著兩歲,一雙大眼烏溜溜地,滿臉精乖之氣。她瞥眼見到阿朱,便不
理漁人,跳跳蹦蹦的奔到阿朱身前,拉住了她手,笑道:「這位姊姊長得好俊,
我很喜歡你呢!」說話頗有些捲舌之音,咬字不正,就像是外國人初學中土言語
一般。

  阿朱見少女活潑天真,笑道:「你才長得俊呢,我更加喜歡你。」阿朱久在
姑蘇,這時說的是中州官話,語音柔媚,可也不甚準確。

  那漁人本要發怒,見是這樣一個活潑可愛的少女,滿腔怒氣登時消了,說道
:「這位姑娘頑皮得緊。這打斷魚絲的功夫,卻也了得。」

  那少女道:「釣魚有什麼好玩?氣悶死了。你想吃魚,用這釣桿來刺魚不更
好些嗎?」說著從漁人手中接過釣桿,隨手往水中一刺,釣桿尖端刺入一尾白魚
的魚腹,提起來時,那魚兀自翻騰扭動,傷口中的鮮血一點點的落在碧水之上,
紅綠相映,鮮艷好看,但彩麗之中卻著實也顯得殘忍。

  蕭峰見她隨手這麼一刺,右手先向左略偏,劃了個小小弧形,再從右方向下
刺出,手法頗為巧妙,姿式固然美觀,但用以臨敵攻防,畢竟是慢了一步,實猜
不出是那一家那一派的武功。

  那少女手起桿落,接連刺了六尾青魚白魚,在魚桿上串成一串,隨便又是一
抖,將那些魚兒都拋入湖中。那漁人臉有不豫之色,說道:「年紀輕輕的小姑娘
,行事恁地狠毒。你要捉魚,那也罷了,刺死了魚卻又不吃,無端殺生,是何道
理?」

  那少女拍手笑道:「我便是喜歡無端殺生,你待怎樣?」雙手用力一拗,想
拗斷他的釣桿,不料這釣桿甚是牢固堅韌,那少女竟然拗不斷。那漁人冷笑道:
「你想拗斷我的釣桿,卻也沒這麼容易。」那少女向漁人背後一指,道:「誰來
了啊?」

  那漁人回頭一看,不見有人,知道上當,急忙轉過頭來,已然遲了一步,只
見他的釣桿已飛出十數丈外,嗤的一聲響,插入湖心,登時無影無蹤。那漁人大
怒,喝道:「那裡來的野丫頭?」伸手便往她肩頭抓落。

  那少女笑道:「救命!救命!」躲向蕭峰背後。那漁人閃身來捉,身法甚是
矯捷。蕭峰一瞥眼間,見那少女手中多了件物事,似是一塊透明的布疋,若有若
無,不知是什麼東西。那漁人向她撲去,不知怎的,突然間腳下一滑,撲地倒了
,跟著身子便變成了一團。蕭峰才看清楚,那少女手中所持的是一張以極細絲線
結成的漁綱。絲線細如頭髮,質地又是透明,但堅韌異常,又且遇物即縮,那漁
人身入綱中,越是掙扎,漁綱纏得越緊,片刻之間,就成為一隻大粽子般,給纏
得難以動彈。

  那漁人厲聲大罵:「小丫頭,你弄什麼鬼花樣,以這般妖法邪術來算計我。


  蕭峰暗暗駭異,知那少女並非行使妖法邪術,但這張漁網卻確是頗有妖氣。

  這漁人不住口的大罵。那少女笑道:「你再罵一句,我就打你屁股了。」

  那漁民人一怔便即住口,滿臉脹得通紅。

  便在此時,湖西有人遠遠說道:「褚兄弟,什麼事啊?」湖畔小徑上一人快
步走來。蕭峰望見這人一張國字面,四十來歲、五十歲不到年紀,形貌威武,但
輕袍緩帶,裝束卻頗瀟灑。

  這人走近身來,見到那漁人被縛,很是詫異,問道:「怎麼了?」那漁人道
:「這小姑娘使妖法……」那中年人轉頭向阿朱瞧去。那少女笑道:「不是她,
是我!」那中年人哦的一聲,彎腰一抄,將那漁人龐大的身軀托在手中,伸手去
拉漁綱。豈知綱線質地甚怪,他越用力拉扯,漁綱越收得緊,說什麼也解不開。

  那少女笑道:「只要他連說三聲『我服了姑娘啦!』我就放了她。」那中年
人道:「你得罪了我褚兄弟,沒什麼好結果的。」那少女笑著道:「是嗎?我就
是不想要什麼好結果。結果越壞,越是好玩。」

  那中年人左手伸出,搭向她肩頭。那少女陡地向後一縮,閃身想避,不料她
行動雖快,那中年人更快,手掌跟著一沉,便搭上了她肩頭。

  那少女斜肩卸勁,但那中年人這只左掌似乎已牢牢粘在她肩頭。那少女嬌斥
:「快放開手!」左手揮拳欲打,但拳頭只打出一尺,臂上無力,便軟軟的垂了
下來。她大駭之下,叫道:「你使什麼妖法邪術?快放開我。」中年人微笑道:
「你連說三聲『我服了先生啦』,再解開我兄弟身上的漁網,我就放你。」少女
怒道:「你得罪了姑娘,沒什麼好結果的。」中年人微笑道:「結果越壞,越是
好玩。」

  那少女又使勁掙扎了一下,掙不脫身,反覺全身酸軟,連腳下也沒了力氣,
笑道:「不要臉,只會學人家的話。好吧,我就說了。『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
先生啦!我服了先生啦!』」她說「先生」的「先」字咬音不下,說成「此生」
,倒像是說「我服了畜生啦」。那中年人並沒察覺,手掌一抬,離開了她肩頭,
說道:「快解開漁網。」

  那少女笑道:「這再容易不過了。」走到漁人身邊,俯身去解纏在他身上的
漁網,左手在袖底輕輕一揚,一蓬碧綠的閃光,向那中年人激射過去。

  阿朱「啊」的一聲驚叫,見她發射暗器的手法既極歹毒,中年人和她相距又
近,看來非射中不可。蕭峰卻只微微一笑,他見這中年人一伸手便將那少女制得
服服貼貼,顯然內力深厚,武功高強,這些小小暗器自也傷不倒他果然那中年人
袍袖一拂,一股內勁發出,將一叢綠色細針都激得斜在一旁,紛紛插入湖邊泥裡


  他一見細針顏色,便知針上所喂毒藥甚是厲害,見血封喉,立時送人性命,
自己和她初次見面,無怨無仇,怎地下此毒手?他心下惱怒,要教訓這女娃娃,
右袖跟著揮出,袖力中挾著掌力,呼的一聲響,將那少女身子帶了起來,撲通一
聲,掉入了湖中。他隨即足尖一點,躍入柳樹下的一條小舟,扳槳畫了幾畫,便
已到那少女落水之處,只待她冒將上來,便抓了她頭髮提起。

  可是那少女落水時叫了聲「啊喲!」落入湖中之後,就此影蹤不見。本來一
個人溺水之後,定會冒將起來,再又沉下,如此數次,喝飽了水,這才不再浮起
。但那少女便如一塊大石一般,就此一沉不起。等了片刻,始終不見她浮上水面


  那中年人越等越焦急,他原無傷她之意,只是見她小小年紀,行事如此惡毒
,這才要懲戒她一番,倘若淹死了她,卻於心不忍。那漁入水性極佳,原可入湖
相救,偏生被漁網纏住了無法動彈。蕭峰和阿朱都不識水性,也是無法可施。只
聽得那中年人大聲叫道:「阿星,阿星,快出來!」

  遠遠竹叢中偉來一個女子的聲音叫道:「什麼事啊?我不出來!」

  蕭峰心想:「這女子聲音嬌媚,卻帶三分倔強,只怕又是個頑皮腳色,和阿
朱及那個墜湖少女要鼎足而三了。」

  那中年人叫道:「淹死人啦,快出來救人。」那女子叫道:「是不是你淹死
了?」那中年人叫道:「別開玩笑,我淹死了怎能說話?快來救人哪!」那女子
叫道:「你淹死了,我就來救,淹死了別人,我愛瞧熱鬧!」那中年人道:「你
來是不來?」頻頻在船頭頓足,極是焦急。那女子道:「若是男子,我就救,倘
是女子,便淹死了一百個,我也只拍手喝采,決計不救。」話聲越來越近,片刻
間已走到湖邊。

  蕭峰和阿朱向她瞧去,只見她穿了一身淡綠色的貼身水靠,更顯得纖腰一束
,一雙烏溜溜的大眼晶光粲爛,閃爍如星,流波轉盼,靈活之極,似乎單是一雙
眼睛便能說話一般,容顏秀麗,嘴角邊似笑非笑,約莫三十五、六歲年紀。蕭峰
聽了她的聲音語氣,只道她最多不過二十一、二歲,那知己是個年紀並不很輕的
少婦。她身上水靠結束整齊,想是她聽到那中年人大叫救人之際,便即更衣,一
面逗他著急,卻快手快腳的將衣衫換好了。

  那中年人見她到來,十分歡喜,叫道:「阿星,快快,是我將她失手摔下湖
去,那知便不浮上來了。」那美婦人道:「我先得問清楚,是男人我就救,若是
女人,你免開尊口。」

  蕭峰和阿朱都好生奇怪,心想:「婦道人家不肯下水去救男人,以免水中摟
抱糾纏,有失身份,那也是有的。怎地這婦人恰恰相反,只救男人,不救女人?


  那中年人跌足道:「唉聲,只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你別多心。」那美
婦人道:「哼,小姑娘怎麼了?你這人哪,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七、八十歲的
老太婆都是來者不……」她本想說「都是來者不拒」,但一瞥眼見到了蕭峰和阿
朱,臉上微微一紅,急忙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嘴,這個「拒」字就縮住不說了,眼
光中卻滿是笑意。

  那中年人在船頭深深一揖,道:「阿星,你快救她起來,你說什麼我都依你
。」那美婦道:「當真什麼都依我?」中年人急道:「是啊。唉,這小姑娘還不
浮起來,別真要送了她性命……」那美婦道:「我叫你永遠住在這兒,你也依我
嗎?」中年人臉現尷尬之色,道:「這個……這個……」那美婦道:「你就是說
了不算數,只嘴頭上甜甜的騙騙我,叫我心裡歡喜片刻,也是好的。你就連這個
也不肯。」說到了這裡,眼眶便紅了,聲音也有些哽咽。

  蕭峰和阿朱對望一眼,均感奇怪,這一男一女年紀都已不小,但說話行事,
卻如在熱戀中的少年情侶一般,模樣樣卻又不似夫妻,尤其那女子當著外人之面
,說話仍是無所忌憚,在這旁人生死懸於一線的當中,她偏偏說這些不急之務。

  那中年人歎了口氣,將小船划了回來,道:「算啦,算啦,不用救了。這小
姑娘用歹毒暗器暗算我,死了也是活該,咱們回去吧!」

  那美婦側著頭道:「為什麼不用救了?我偏偏要救。她用暗器射你嗎?那好
極了,怎麼射你不死?可惜,可惜!」嘻嘻一笑,陡地縱起,一躍入湖。她水性
當真了得,嗤的一聲輕響,水花不起,已然鑽入水底。跟著聽得喀喇一響,湖面
碎裂,那美婦雙手已托著那紫衫少女,探頭出水。那中年人大喜,忙畫回小船去
迎接。

  那中年人畫近美婦,伸手去接那紫衫少女,見她雙目緊閉,似已氣絕,不禁
臉有關注之色。那美婦喝道:「別碰她身子,你這人太也好色,靠不住得很。」
那中年人佯怒道:「胡說八道,我一生一世,從來沒好色過。」

  那美婦嗤的一聲笑,托著那少女躍入船中,笑道:「不錯,不錯,你從來不
好色,就只喜歡無鹽嫫母醜八怪,啊喲……」她一摸準那少女心口,竟然心跳已
止。呼吸早已停閉,那是不用說了,可是肚腹並不鼓起,顯是沒喝多少水。

  這美婦熟悉水性,本來料想這一會兒功夫淹不死人,那知這少女體質嬌弱,
竟然死了,不禁臉上頗有歉意,抱著她一躍上岸,道:「快,快,咱們想法子救
她!」抱著那少女,向竹林中飛奔而去。

  那中年人俯身提起那漁人,向蕭峰道:「兄台尊姓大名,駕臨此間,不知有
何貴幹?」

  蕭峰見他氣度雍容,眼見那少女慘死,仍如此鎮定,心下也暗暗佩服,道:
「在下契丹人蕭峰,受了兩位朋友的囑托,到此報一個訊。」

  喬峰之名,本來江湖上無人不知,但他既知本姓,此刻便自稱蕭峰,再帶上
「契丹人」三字,開門見山的自道來歷。這中年人對蕭峰之名自然甚為陌生,而
聽了「契丹人」三字,也絲毫不以為異,問道:「奉托蕭兄的是那兩位朋友?不
知報什麼訊?」蕭峰道:「一位使一對板斧,一位使一根銅棍,自稱姓傅,兩人
都受了傷……」

  那中年人吃了一驚,道:「兩人傷勢如何?這兩人現在何處?蕭兄,這兩人
是兄弟知交好友,相煩指點,我……我……即刻要去相救。」那漁人道:「你帶
我同去。」蕭峰見他二人重義,心下敬偑,道:「這兩人的傷勢雖重,尚無性命
之憂,便在那邊鎮上……」那中年人深深一揖,道:「多謝,多謝!」

  更不打話,提著那漁人,發足往蕭峰的來路奔去。

  便在此時,只聽得竹林中傳出那美婦的聲音叫道:「快來,快來,你來瞧…
…瞧這是什麼?」聽她語音直是惶急異常。

  那中年人停住了腳步,正猶豫間,忽見來路上一人如飛趕來,叫道:「主公
,有人來生事嗎?」正是在青石橋上顛倒繪畫的那個書生。蕭峰心道:「我還道
他是阻擋我前來報訊,卻原來和那使板斧的、使銅棍的是一路。他們所說的『主
公』,便是這中年人了。」

  這時那書生也已看到了蕭峰和阿朱,見他二人站在中年人身旁,不禁一怔,
待得奔近身來,見到那漁人受制被縛,又驚又怒,問道:「怎……怎麼了?」

  只聽得竹林中那美婦的聲間更是惶急:「你還不來,啊喲,我……我……」

  那中年人道:「我去瞧瞧。」托著那漁人,便向竹林中快步行去。他這一移
動身子,立見功力非凡,腳步輕跨,卻是迅速異常。蕭峰一隻手托在阿朱腰間,
不疾不徐的和他並肩而行。那中年人向他瞧了一眼,臉露欽佩之色。

  這竹林頃刻即至,果然每一根竹子的竹桿都是方的,在竹林中行了數丈,便
見三間竹子蓋的小屋,構築甚是精緻。

  那美婦聽得腳步聲,搶了出來,叫道:「你……你快來看,那是什麼?」

  手裡拿著一塊黃金鎖片。

  蕭峰見這金鎖片是女子尋常的飾物,並無特異之處,那日阿朱受傷,蕭峰到
她懷中取傷藥,便曾見到她有一塊模樣樣差不多的金鎖片。豈知那中年人向這塊
金鎖片看了幾眼,登時臉色大變,顫聲道:「那……那裡來的?」

  那美婦道:「是從她頭頸中除下的,我曾在她們左肩上劃下記號,你自己…
…你自己瞧去……」說著已然泣不成聲。

  那中年人快步搶進屋內。阿朱身子一閃,也搶了進去,比那美婦還早了一步
。蕭峰跟在那女子身後,直進內堂,但見是間女子臥房,陳設精雅。蕭峰也無暇
細看,但見那紫衫少女橫臥榻上,僵直不動,已然死了。

  那中年人拉高少女衣袖,察看她的肩頭,他一看之後,立即將袖子拉下。

  蕭峰站在他北後,瞧不見那少女肩頭有什麼記號,只見到那中年人背心不住
抖動,顯是心神激盪之極。

  那美婦扭住了那中年人衣衫,哭道:「是你自己的女兒,你竟親手害死了她
,你不撫養女兒,還害死了她……你……你這狠心的爹爹……」

  蕭峰大奇:「怎麼?這少女竟是他們的女兒。啊,是了,想必那少女生下不
久,便寄養在別處,這金鎖片和左肩上的什麼記號,都是她父母留下的記認。」
突見阿朱淚流滿面,身子一幌,向臥榻斜斜的倒了下去。

  蕭峰吃了一驚,忙伸手相扶,一彎腰間,只見榻上那少女眼珠微微一動。

  她眼睛已閉,但眼珠轉動,隔著眼皮仍然可見。蕭峰關心阿朱,只問:「怎
麼啦?」阿朱站直身子,拭去眼淚,強笑道:「我見這位……這位姑娘不幸慘死
,心裡難過。」

  蕭峰伸手去搭那少女的脈搏。那美婦哭道:「心跳也停了,氣也絕了,救不
活啦。」蕭峰微運內力,向那少女腕脈上衝去,跟著便即松勁,只覺那少女體內
一股內力反激動出來,顯然她是在運內力抗禦。

  蕭峰哈哈大笑,說道:「這般頑皮的姑娘,當真天下罕見。」那美婦人怒道
:「你是什麼人,快快給我出去!我死了女兒,你在這裡胡說八道什麼?」

  蕭峰笑道:「你死了女兒,我給你醫活來如何?」一伸手,便向那少女的腰
間穴道上點去。

  這一指正點在那少女腰間的「京門穴」上,這是人身最末一根肋骨的尾端,
蕭峰以內力透入穴道,立時令她麻癢難當。那少女如何禁受得住,從床上一躍而
起,格格嬌笑,伸出左手扶向蕭峰肩頭。

  那少女死而復活,室中諸人無不驚喜交集。那中年人笑道:「原來你嚇我…
…」那美婦人破涕為笑,叫道:「我苦命的孩兒!」張開雙臂,便向她抱去。

  不料蕭峰反手一掌,打得那少女直摔了出去。他跟著一伸手,抓住了她左腕
,冷笑道:「小小年紀,這等歹毒!」

  那美婦叫道:「你怎麼打我孩兒?」若不是瞧在他「救活」了女兒的份上,
立時便要動手。

  蕭峰拉著那少女的手腕,將她手掌翻了過來,說道:「請看。」

  眾人只見那少女手指縫中挾著一枚發出綠油油光芒的細針,一望而知針上喂
有劇毒。她假意伸手去扶蕭峰肩頭,卻是要將這細針插入他身體,幸好他眼明手
快,才沒著了道兒,其間可實已凶險萬分。

  那少女給這一掌只打得半邊臉頰高高腫起,蕭峰當然未使全力,否則便要打
得她腦骨碎裂,也是輕而易舉。她給扣住了手腕,要想藏起毒針固已不及,左邊
半身更是酸麻無力,她突然小嘴一扁,放聲大哭,邊哭邊叫:「你欺侮我!你欺
侮我!」

  那中年人道:「好,好!別哭啦!人家輕輕打你一下,有什麼要緊?你動不
動便以劇毒暗器害人性命,原該教訓教訓。」

  那少女哭道:「我這碧磷針,又不是最厲害的。我還有很多暗器沒使呢。」

  蕭峰冷冷的道:「你怎麼不用無形粉、逍遙散、極樂刺、穿心釘?」

  那少女止住了哭聲,臉色詫異之極,顫聲道:「你……你怎麼知道?」

  蕭峰道:「我知道你師父是星宿老怪,便知道你這許多歹毒暗器。」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大吃一驚,「星宿老怪」丁春秋是武林中人人聞之皺眉
的邪派高手,此人無惡不作,殺人如麻,「化功大法」專門消人內力,更為天下
學武之人的大忌,偏生他武功極高,誰也奈何他不得,總算他極少來到中原,是
以沒釀成什麼大禍。

  那中年人臉上神色又是憐惜,又是擔心,溫言問道:「阿紫,你怎地會去拜
了星宿老人為師?」

  那少女瞪著圓圓的大眼,骨溜溜地向那中年人打量,問道:「你怎麼又知道
我名字?」那中年人歎了口氣,說道:「咱們適才的話,難道你沒聽見嗎?」那
少女搖搖頭,微笑道:「我一裝死,心停氣絕,耳目閉塞,什麼也瞧不見、聽不
見了。」

  蕭峰放開了她手腕,道:「哼,星宿老怪的『龜息功』。」少女阿紫瞪著他
道:「你好像什麼都知道。呸!」向他伸伸舌頭,做個鬼臉。

  那美婦拉著阿紫,細細打量,眉花眼笑,說不出的喜歡。那中年人微笑道:
「你為什麼裝死?真嚇得我們大吃一驚。」阿紫很是得意,說道:「誰叫你將我
摔入湖中?你這傢伙不是好人。」那中年人向蕭峰瞧了一眼,臉有尷尬之色,苦
笑道:「頑皮,頑皮。」

  蕭峰知他父女初會,必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言語要說,扯了扯阿朱的衣袖
,退到屋外的竹林之中,只見阿朱兩眼紅紅的,身子不住發抖,問道:「阿朱,
你不舒服嗎?」伸手搭了搭她脈搏,但覺振跳甚速,顯是心神大為激盪。

  阿朱搖搖頭,道:「沒什麼。」隨即道:「大哥,請你先出去,我……我要
解手。」蕭峰點點頭,遠遠走了開去。

  蕭峰走到湖邊,等了好一會,始終不見阿朱從竹林中出來,驀地裡聽得腳步
聲響,有三人急步而來,心中一動:「莫非是大惡人到了?」遠遠只見三個人沿
著湖畔小徑奔來,其中二人背上負得有人,一個身形矮小的人步履如飛,奔行時
猶似足不點地一般。他奔出一程,便立定腳步,等候後面來的同伴。那兩人步履
凝重,武功顯然也頗了得。三人行到近處,蕭峰見那兩個被負之人,正是途中所
遇的使斧瘋子和那姓傅大漢。只聽那身形矮小之人叫道:「主公,主公,大惡人
趕來了,咱們快走吧!」

  那中年人一手攜著美婦,一手攜著阿紫,從竹林中走了出來。那中年人和那
美婦臉上都有淚痕,阿紫卻笑嘻嘻地,洋洋然若無其事。接著阿朱也走出竹林,
到了蕭峰身邊。

  那中年人放開攜著的兩個女子,搶步走到兩個傷者身邊,按了按二人的脈搏
,察知並無性命之憂,登時臉有喜色,說道:「三位辛苦,古傅兩位兄弟均無大
礙,我就放心了。」三人躬身行禮,神態極是恭謹。

  蕭峰暗暗納罕:「這三人武功氣度著實不凡,若不是獨霸一方為尊,便當是
一門一派的首領,但見了這中年漢子卻如此恭敬,這人又是什麼來頭?」

  那矮漢子說道:「啟稟主公,臣下在青石橋邊故佈疑陣,將那大惡人陰得一
險。只怕他迅即便瞧破了機關,請主公即行起駕為是。」那中年人道:「我家不
幸,出了這等惡逆,既然在此邂逅相遇,要避只怕也避不過,說不得,只好跟他
周旋一番了。」一個濃眉大眼的漢子說道:「禦敵除惡之事,臣子們份所當為,
主公務當以社稷為重,早回大理,以免皇上懸念。」另一個中等身材的漢子說道
:「主公,今日之事,不能逞一時之剛勇。主公若有些微失閃,咱們有何面目回
大理去見皇上?只有一齊自刎了。」

  蕭峰聽到這裡,心中一凜:「又是臣子、又是皇上的,什麼早回大理?難道
這些人竟是大理段家的嗎?」心中怦怦亂跳,尋思:「莫非天網恢恢,段正淳這
賊子,今日正好撞在我的手裡?」

  他正自起疑,忽聽得遠處一聲長吼,跟著有個金屬相互磨擦般的聲音叫道:
「姓段的龜兒子,你逃不了啦啦,快乖乖的束手待縛。老子瞧在你兒子的臉上,
說不定便饒了你性命。」

  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饒不饒他的性命,卻也還輪不到你岳老三作主,難
道老大還不會發落嗎?」又有一個陰聲陰氣的聲音道:「姓段的小子若是知道好
歹,總比不知好歹的便宜。」這個人勉力遠送話聲,但顯是中氣不足,倒似是身
上有傷未越一般。

  蕭峰聽得這些人口口聲聲說什麼「姓段的」,疑心更盛,突然之間,一隻小
手伸過來握住了他手。蕭峰斜眼向身畔的阿朱瞧了一眼,只見她臉色蒼白,又覺
她手心中一片冰涼,都是冷汗,低聲問道:「你身子怎樣?」阿朱顫聲道:「我
很害怕。」蕭峰微微一笑,說道:「在大哥身邊也害怕嗎?」嘴巴向那中年人一
努,輕輕在她耳邊說道:「這人似乎是大理段家的。」阿朱不置可否,嘴唇微微
抖動。

  那中年人便是大理國皇太弟段正淳。他年輕時遊歷中原,風流自賞,不免到
處留情。其實富貴人家三妻四妾本屬常事,段正淳以皇子之尊,多蓄內寵原亦尋
常。只是他段家出自中原武林世家,雖在大理稱帝,一切起居飲食,始終遵從祖
訓,不敢忘本而過份豪奢。段正淳的元配夫人刀白鳳,是雲南擺夷大酋長的女兒
,段家與之結親,原有攏絡擺夷、以固皇位之意。其時雲南漢人為數不多,倘若
不得擺夷人擁戴,段氏這皇位就說什麼也坐不穩。擺夷人自來一夫一妻,刀白鳳
更自幼尊貴,便也不許段正淳娶二房,為了他不絕的拈花惹草,竟致憤而出家,
做了道姑。段正淳和木婉清之母秦紅棉、鐘萬仇之妻甘寶寶、阿紫的母親阮星竹
這些女子,當年各有一段情史。

  這一次段正淳奉皇兄之命,前赴陸涼州身戒寺,查察少林寺玄悲大師遭人害
死的情形,發覺疑點甚多,未必定是姑蘇慕容氏下的毒手,等了半月有餘,少林
寺並無高僧到來,便帶同三公范驊、華赫艮、巴天石、以及四大護衛來到中原訪
查真相,乘機便來探望隱居小鏡湖畔的阮星竹。這些日子雙宿雙飛,快活有如神
仙。

  段正淳在小鏡湖畔和舊情人重溫鴛夢,護駕而來的三公四衛散在四周衛護,
殊不想大對頭竟然找上門來。

  段延慶武功厲害,四大護衛中的古篤誠、傅思歸先後受傷。朱丹臣誤認蕭峰
為敵,在青石橋阻攔不果。褚萬里復為阿紫的柔絲網所擒。司馬范驊、司徒華赫
艮、司空巴天石三人救護古、傅二人後,趕到段正淳身旁護駕,共御強敵。

  朱丹臣一直在設法給褚萬里解開纏在身上的漁網,偏生這網線刀割不斷,手
解不開,忙得滿頭大汗,無法可施。段正淳向阿紫道:「快放開褚叔叔,大敵當
前,不可再頑皮了。」阿紫笑道:「爹爹,你獎賞我什麼?」段正淳皺眉道:「
你不聽話,我叫媽打你手心。你冒犯褚叔叔,還不快快陪罪?」阿紫道:「你將
我拋在湖裡,害得我裝了半天死,你又不向我陪罪?我也叫媽打你手心!」

  范驊、巴天石等見鎮南王忽然又多了一個女兒出來,而且驕縱頑皮,對父親
也是沒半點規矩,都暗中戒懼,心想:「這位姑娘雖然並非嫡出,總是鎮南王的
千金,倘若犯到自己身上來,又不能跟她當真,只有自認倒霉了。褚兄弟給她這
般綁著,當真難堪之極。」

  段正淳怒道:「你不聽爹的話,瞧我以後疼不疼你?」阿紫扁了扁小嘴,說
道:「你本來就不疼我,否則怎地拋下我十幾年,從來不理我?」段正淳一時說
不出話來,黯然歎息。阮星竹道:「阿紫乖寶,媽有好東西給你,你快放了褚叔
叔。」阿紫伸出手來,道:「你先給我,讓我瞧好是不好。」

  蕭峰在一旁眼見這小姑娘刁蠻無禮,好生著惱,他心敬褚萬里是條好漢,心
想:「你是他的家臣,不敢發作,我可不用賣這處帳。」一俯身,提起褚萬里身
子,說道:「褚兄,看來這些柔絲遇水即松,我給你去浸一浸水。」

  阿紫大怒,叫道:「又要你這壞蛋來多事!」只是被蕭峰打過一個耳光,對
他頗為害怕,卻也不敢伸手陰攔。

  蕭峰提起褚萬里,幾步奔到湖邊,將他在水中一浸。果然那柔絲網遇水便即
鬆軟。蕭峰伸手將漁網解下。褚萬里低聲道:「多謝蕭兄弟援手。」蕭峰微笑道
:「這頑皮女娃子甚是難纏,我已重重打了她一記耳光,替褚兄出了氣。」褚萬
裡搖了搖頭,甚是沮喪。

  蕭峰將柔絲網收起,握成一團,只不過一個拳頭大小,的是奇物。阿紫走近
身來,伸手道:「還我!」蕭峰手掌一揮,作勢欲打,阿紫嚇得退開幾步。

  蕭峰只是嚇她一嚇,順勢便將柔絲網收入了懷中。他料想眼前這中年人多半
便是自己的大對頭,阿紫是他女兒,這柔絲網是一件利器,自不能還她。

  阿紫過去扯住段正淳衣角,叫道:「爹爹,他搶了我的漁網!他抑了我的漁
網!」段正淳見蕭峰行逕特異,但想他多半是要小小懲戒阿紫一番,他武功如此
了得,自不會貪圖小孩子的物事。

  忽聽得巴天石朗聲道:「雲兄別來無恙?別人的功夫總是越練越強,雲兄怎
麼越練越差勁了?下來吧!」說著揮掌向樹上擊去,喀嚓一聲響,一根樹枝隨掌
而落,同時掉下一個人來。這人既瘦且高,正是「窮兇極惡」雲中鶴。他在聚賢
莊上被蕭峰一掌打得重傷,幾乎送了性命,好容易將養好了,功夫卻已大不如前
。當日在大理和巴天石較量輕功,兩人相差不遠,但今日巴天石一聽他步履起落
之聲,便知他輕功反而不如昔時了。

  雲中鶴一瞥眼見到蕭峰,吃了一驚,反身便走,迎向從湖畔小徑走來的三人
。那三人左邊一個蓬頭短服,是「兇神惡煞」南海鱷神;右邊一個女子懷抱小兒
,是「無惡不作」葉二娘。居中一個身披青袍,撐著兩根細鐵杖,臉如殭屍,天
是四惡之首,號稱「惡貫滿盈」的段延慶。

  段延慶在中原罕有露面,是以蕭峰和這「天下第一大惡人」並不相識,但段
正淳等在大理領教過他的手段,知道葉二娘、岳老三等人雖然厲害,也不難對付
,這段延慶委實委實非同小可。他身兼正邪兩派所長,段家的一陽指等武功固然
精通,還練就一身邪派功夫,正邪相濟,連黃眉僧這等高手都敵他不過,段正淳
自知不是他的對手。

  范驊大聲道:「主公,這段延慶不懷好意,主公當以社稷為重,請急速去請
天龍寺的眾高僧到來。」天龍寺遠在大理,如何請得人來?眼下大理君臣面臨生
死大險,這話是請段正淳即速逃歸大理,同時虛張聲勢,令段延慶以為天龍寺眾
高僧便在附近,有所忌憚。段延慶是大理段氏嫡裔,自必深知天龍寺僧眾的厲害


  段正淳明知情勢極是凶險,但大理諸人之中,以他武功最高,倘若捨眾而退
,更有何面目以對天下英雄?更何況情人和女兒俱在身畔,怎可如此丟臉?

  他微微一笑,說道:「我大理段氏自身之事,卻要到大宋境內來了斷,嘿嘿
,可笑啊可笑。」

  葉二娘笑道:「段正淳,每次見到你,你總是跟幾個風流俊俏的娘兒們在一
起。你艷福不淺哪!」段正淳微笑道:「葉二娘,你也風流俊俏得很哪!」

  南海鱷神怒道:「這龜兒子享福享夠了,生個兒子又不肯拜我為師,太也不
會做老子。待老子剪他一下子!」從身畔抽出鱷嘴剪,便向段正淳衝來。

  蕭峰聽葉二娘稱那中年人為段正淳,而他直認不諱,果然所料不錯,轉頭低
聲向阿朱道:「當真是他!」阿朱顫聲道:「你要……從旁夾攻,乘人之危嗎?
」蕭峰心情激動,又是憤怒,又是歡喜,冷冷的道:「父母之仇,恩師之仇,義
父、義母之仇,我含冤受屈之仇,哼,如此血海深仇,哼,難道還講究仁義道德
、江湖規矩不成?」他這幾句說得甚輕,卻是滿腔怨毒,猶如斬釘截鐵一般。

  范驊見南海鱷神衝來,低聲道:「華大哥,朱賢弟,夾攻這莽夫!急攻猛打
,越快了斷越好,先剪除羽翼,大夥兒再合力對付正主。」華赫艮和朱丹臣應聲
而出。兩人雖覺以二敵一,有失身份,而且華赫艮的武功殊不在南海鱷神之下,
也不必要人相助,但聽范驊這麼一說,都覺有理。段延慶實在太過厲害,單打獨
鬥,誰也不是他的對手,只有眾人一擁而上,或者方能自保。當下華赫艮手執鋼
鏟,朱丹臣揮動鐵筆,分從左右向南海鱷神攻去。

  范驊又道:「巴兄弟去打發你的老朋友,我和褚兄弟對付那女的。」巴天石
應聲而出,撲向雲中鶴。范驊和褚萬里也即雙雙躍前,褚萬里的稱手兵刃本是一
根鐵的釣桿,卻給阿紫投入了湖中,這時他提起傅思歸的銅棍,大呼搶出。

  范驊直取葉二娘。葉二娘嫣然一笑,眼見范驊身法,知是勁敵,不敢怠慢,
將抱著的孩兒往地下一拋,反臂出來時,手中已握了一柄又闊又薄的板刀,卻不
知她先前藏於何處。

  褚萬里狂呼大叫,卻向段延慶撲了過去。范驊大驚,叫道:「褚兄弟,褚兄
弟,到這邊來!」褚萬里似乎並沒聽見,提起銅棍,猛向段延慶橫掃。

  段延慶微微冷笑,竟不躲閃,左手鐵杖向他面門點去。這一杖輕描淡寫,然
而時刻部位卻拿捏不爽分毫,剛好比褚萬里的銅棍棒擊到時快了少許,後發先至
,勢道凌厲。這一杖連消帶打,褚萬里非閃避不可,段延慶只一招間,便已反客
為主。那知褚萬里對鐵杖點來竟如不見,手上加勁,銅棍向他腰間疾掃。段延慶
吃了一驚,心道:「難道是個瘋子?」他可不肯和褚萬里鬥個兩敗俱傷,就算一
杖將他當場戳死,自己腰間中棍棒,也勢必受傷,急忙右杖點地,縱躍避過。

  褚萬里銅棍疾挺,向他小腹上撞去。傅思歸這根銅棍長大沉重,使這兵刃須
從穩健之中見功夫。褚萬里的武功以輕靈見長,使這銅棍已不順手,偏生他又蠻
打亂砸,每一招都直取段延慶要害,於自己生死全然置之度外。常言道:「一夫
拚命,萬夫莫當」,段延慶武功雖強,遇上了這瘋子蠻打拚命,卻也被迫得連連
倒退。

  只見小鏡湖畔的青草地上,霎息之間濺滿了點點鮮血。原來段延慶在倒退時
接連遞招,每一杖都戳在褚萬里身上,一杖到處,便是一洞。但褚萬里卻似不知
疼痛一般,銅棍使得更加急了。

  段正淳叫道:「褚兄弟退下,我來斗這惡徒!」反手從阮星竹手中接過一柄
長劍,搶上去要雙鬥段延慶。褚萬里叫道:「主公退開。」段正淳那裡肯聽,挺
劍便向段延慶刺去。段延慶右杖支地,左杖先格褚萬里的銅棍,隨即乘隙指向段
正淳眉心。段正淳斜斜退開一步。

  褚裡吼聲如受傷猛獸,突然間撲倒,雙手持住銅棍一端,急速揮動,幻成一
圈黃光,便如一個極大的銅盤,著地向段延慶拄地的鐵杖轉過去,如此打法,已
全非武術招數。

  范驊、華赫艮、朱丹臣等都大聲叫嚷:「褚兄弟,褚大哥,快下來休息。」
褚萬里荷荷大叫,猛地躍起,挺棍向段延慶亂戳。這時范驊諸人以及葉二娘、南
海鱷神見他行逕古怪,各自罷鬥,凝目看著他。朱丹臣叫道:「褚大哥,你下來
!」搶上前去拉他,卻被服他反肘一撞,正中面門,登時鼻青口腫。

  遇到如此的對手,卻也非段延慶之所願,這時他和褚萬里已拆了三十餘招,
在他身上刺了十幾個深孔,但褚萬里兀自大呼酣鬥。段延慶和旁觀眾人都是心下
駭然,均覺此事大異尋常。朱丹臣知道再鬥下去,褚萬里定然不免,眼淚滾滾而
下,又要搶上前去相助,剛跨出一步,猛聽得呼的一聲響,褚萬里將銅棍棒向敵
人力擲而出,去勢甚勁。段延慶鐵杖點出,正好點在銅棍腰間,只輕輕一挑,銅
棍便向腦後飛出。銅棍尚未落地,褚萬里十指箕張,向段延慶撲了過去。

  段延慶微微冷笑,平胸一杖刺出。段正淳、范驊、華赫艮、朱丹臣四人齊聲
大叫,同時上前救助。但段延慶這一杖去得好快,的一聲,直插入褚萬里胸口,
自前胸直透後背。他右杖刺過,左杖點地,身子已飄在數丈之外。

  褚萬里前胸和後背傷口中鮮血同時狂湧,他還待向段延慶追去,但跨出一步
,便再也無力舉步,回轉身來,向段正淳道:「主公,褚萬里寧死不辱,一生對
得住大理段家。」

  段正淳右膝跪下,垂淚道:「褚兄弟,是我養女不教,得罪了兄弟,正淳慚
愧無地。」

  褚萬里向朱丹臣微笑道:「好兄弟,做哥哥的要先去了。你……你……」

  說了兩個「你」字,突然停語,便此氣絕而死,身子卻仍直立不倒。

  眾人聽到他臨死時說「寧死不辱」四字,知他如此不顧性命的和段延慶蠻打
,乃是受阿紫漁網縛體之辱,早萌死志。武林中人均知「強中還有強中手,一山
還有一山高」的道理,武功上輸給旁人,絕非奇恥大辱,苦練十年,將來未始沒
有報復的日子。但褚萬里是段氏家臣,阿紫卻是段正淳的女兒,這場恥辱終身無
法洗雪,是以甘願在戰陣之中將性命拼了。朱丹臣放聲大哭,傅思歸和古篤誠雖
重傷未越,都欲撐起身來,和段延慶死拼。

  忽然間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這人武功很差,如此白白送了性命,那
不是個大傻瓜嗎?」說話的正是阿紫。

  段正淳等正自悲傷,忽聽得她這句涼薄的譏嘲言語,心下都不禁大怒。范等
向他怒目而視,礙於她是主公之女,不便發作。段正淳氣往上衝,反手一掌,重
重向她臉上打去。

  阮星竹舉手一格,嗔道:「十幾年來棄於他人、生死不知的親生女兒,今日
重逢,你竟忍心打她?」

  段正淳一直自覺對不起阮星竹,有愧於心,是以向來對她千依百順,更不願
在下人之前爭執,這一掌將要碰到阮星竹的手臂,急忙縮回,對阿紫怒道:「褚
叔叔是給你害死的,你知不知道?」

  阿紫小嘴一扁,道:「人家叫你『主公』,那麼我便是他的小主人。殺死一
兩個臣僕,又有什麼了不起了?」神色間甚是輕蔑。

  其時君臣分際甚嚴,所謂「君要臣死,不得不死」。褚萬里等在大理國朝中
為臣,自對段氏一家極為敬重。但段家源出中土武林,一直遵守江湖上的規矩,
華赫艮、褚萬里等雖是臣子,段正明、段正淳卻向來待他們猶如兄弟無異。段正
淳自少年時起,即多在中原江湖上行走,褚萬里跟著著他出死入生,經歷過不少
風險,豈同尋常的奴僕?阿紫這幾句話,范驊等聽了心下更不痛快。

  只要不是在朝遷廟堂之中,便保定帝對待他們,稱呼上也常帶「兄弟」兩字
,何況段正淳尚未登基為帝,而阿紫又不過是他一個名份不正的女兒?

  段正淳既傷褚萬里之死,又覺有女如此,愧對諸人,一挺長劍,飄身而出,
指著段延慶道:「你要殺我,儘管來取我性命便是。我段氏以『仁義』治國,多
殺無辜,縱然得國,時候也不久長。」

  蕭峰心底暗暗冷笑:「你嘴上倒說得好聽,在這當口,還裝偽君子。」

  段延慶鐵杖一點,已到了段正淳身前,說道:「你要和我單打獨鬥,不涉旁
人,是也不是?」段正淳道:「不錯!你不過想殺我一人,再到大理去殺我皇兄
,是否能夠如願,要看你的運氣。我的部屬家人,均與你我之間的事無關。」他
知段延慶武功實在太強,自己今日多半要畢命於斯,卻盼他不要再向阮星竹、阿
紫、以及范驊諸人為難。段延慶道:「殺你家人,赦你部屬。當年父皇一念之仁
,沒殺你兄弟二人,至有今日篡位叛逆之禍。」

  段正淳心想:「我段正淳當堂而死,不落他人話柄。」向褚萬里的屍體一拱
手,說道:「褚兄弟,段正淳今日和你並肩抗敵。」回頭向范驊道:「范司馬,
我死之後,和褚兄弟的墳墓並列,更無主臣之分。」

  段延慶道:「嘿嘿,假仁假義,還在收羅人心,想要旁人給你出死力嗎?」

  段正淳更不言語,左手捏個劍訣,右手長劍遞了出去,這一招「其得斷金」
,乃是「段家劍」的起手招數。段延慶自是深知其中變化,當下平平正正的還了
一杖。兩人一搭上手,使的都是段家祖傳武功。段延慶以杖當劍,存心要以「段
家劍」劍法殺死段正淳。他和段正淳為敵,並非有何私怨,乃為爭奪大理的皇位
,眼前大理三公俱在此間,要是他以邪派武功殺了段正淳,大理群臣必定不服。
但如用本門正宗「段家劍」克敵制勝,那便名正言順,誰也不能有何異言。段氏
兄弟爭位,和群臣無涉,日後登基為君,那就方便得多了。

  段正淳見他鐵杖上所使的也是本門功夫,心下稍定,屏息凝神,劍招力求穩
妥,腳步沉著,劍走輕靈,每一招攻守皆不失法度。段延慶以鐵杖使「段家劍」
,劍法大開大合,端凝自重,縱在極輕靈飄逸的劍招之中,也不失王者氣象。

  蕭峰心想:「今日這良機當真難得,我常擔心段氏一陽指和『六脈神劍』了
得,恰好段正淳這賊子有強敵找上門來,而對手恰又是他本家,段家這兩門絕技
的威力到底如何,轉眼便可見分曉了。」

  看到二十餘招後,段延慶手中的鐵杖似乎顯得漸漸沉重,使動時略比先前滯
澀,段正淳的長劍每次和之相碰,震回去的幅度卻也越來越大。蕭峰暗暗點頭,
心道:「真功夫使出來了,將這根輕飄飄的細鐵杖,使得猶如一根六七十斤的鑌
鐵禪杖一般,造詣大是非凡。」武功高強之人往往能「舉重若輕」,使重兵刃猶
似無物,但「舉輕若重」卻又是更進一步的功夫。雖然「若重」,卻非「真重」
,須得有重兵器之威猛,卻具輕兵器之靈巧。眼見段延慶使細鐵杖如運鋼杖,而
且越來越重,似無止境,蕭峰也暗讚他內力了得。

  段正淳奮力接招,漸覺敵人鐵杖加重,壓得他內息運行不順。段家武功於內
勁一道極是講究,內息不暢,便是輸招落敗的先兆。段正淳心下倒也並不驚慌,
本沒盼望這場比拼能僥倖獲勝,自忖一生享福已多,今日便將性命送在小鏡湖畔
,卻也不枉了,何況有阮星竹在旁含情脈脈的瞧著,便死也做個風流鬼。

  他生平到處留情,對阮星竹的眷戀,其實也不是勝過對元配刀白鳳和其餘女
子,只是他不論處那一個情人在一起,都是全心全意的相待,就為對方送了性命
,也是在所不惜,至於分手後另有新歡,卻又另作別論了。

  段延慶鐵杖上內力不斷加重,拆到六十餘招後,一路段家劍法堪堪拆完,見
段正淳鼻上滲出幾粒汗珠,呼吸之聲卻仍曼長調勻,心想:「聽說此人好色,頗
多內寵,居然內力如此悠長,倒也不可小視於他了。」這時他棒上內力已發揮到
了極致,鐵棒擊出時隨附著嗤嗤聲響。段正淳招架一劍,身子便是一幌,招架第
二劍,又是一幌。

  他二人所使的招數,都是在十三、四歲時便已學得滾瓜爛熟,便范驊、巴天
石等人,也是數十年來看得慣了,因此這場比劍,絕非比試招數,純系內力的比
拼。范驊等乍到這裡,已知段正淳支持不住,各人使個眼色,手按兵器,便要一
齊出手相助。

  忽然一個少女的聲音格格笑道:「可笑啊可笑!大理段家號稱英雄豪傑,現
今大夥兒卻想一擁而上、倚多為勝了,那不是變成了無恥小人嗎?」

  眾人都是一愕,見這幾句話明明出於阿紫之口,均感大惑不解。眼前遭逢危
難的是她父親,她又非不知,卻如何會出言譏嘲?

  阮星竹怒道:「阿紫你知道什麼?你爹爹是大理國鎮南王,和他動手的乃是
段家叛逆。這些朋友都是大理國的臣子,除暴討逆,是人人應有之責。」她水性
精熟,武功卻是平平,眼見情郎迭遇凶險,如何不急,跟著叫道:「大夥兒並肩
上啊,對付兇徒叛逆,又講什麼江湖規矩?」

  阿紫笑道:「媽,你的話太也好笑,全是蠻不講理的強辯。我爹爹如是英雄
好漢,我便認他。他倘若是無恥之徒,打架要靠人幫手,我認這種爹爹作甚?」

  這幾句清清脆脆的傳進了每個人耳裡。范驊和巴天石、華赫艮等面面相覷,
都覺上前相助固是不妥,不出手卻也不成。

  段正淳為人雖然風流,於「英雄好漢」這四個字的名聲卻甚是愛惜。他常自
己解嘲,說道:「『英雄難過美人關』,就算過不了美人關,總還是個英雄。豈
不見楚霸王有虞姬、漢高祖有戚夫人、李世民有武則天?」卑鄙懦怯之事,那是
絕不屑為的。他於劇鬥之際,聽得阿紫的說話,當即大聲說道:「生死勝敗,又
有什麼了不起?那一個上來相助,便是跟我段正淳過不去。」

  他開口說話,內力難免不純,但段延慶並不乘機進迫,反而退開一步,雙杖
拄地,等他說好了再鬥。范驊等心下暗驚,眼見段延慶固然風度閒雅,絕不佔人
便宜,但顯然也是有恃無恐,無須占此便宜。

  段正淳微微一笑,道:「進招吧!」左袖一拂,長劍藉著袖風遞出。

  阮星竹道:「阿紫,你瞧爹爹劍法何等凌厲,他真要收拾這個殭屍,實是綽
綽有餘。只不過他是王爺身份,其實盡可交給部屬,用不著自己出手。」阿紫道
:「爹爹能收拾他,那是再好也沒有了。我就怕媽媽嘴硬骨頭酥,嘴裡說得威風
十足,心中卻怕得要命。」這幾句話正說中了她母親的心情。阮星竹怒目向女兒
瞪了一眼,心道:「這小丫頭當真不識好歹,說話沒輕沒重。」

  只見段正淳長劍連進三下快招,段延慶鐵棒上內力再盛,一一將敵劍逼回。
段正淳第四劍『金馬騰空』橫飛而出,段延慶左手鐵棒一招『碧雞報曉』點了過
去,校友會劍相交,當即粘在一起。段延慶喉間咕咕作響,猛地裡右棒在地下一
點,身子騰空而起,左手鐵棒的棒頭仍是粘在段正淳的劍尖上。

  頃刻之間,這一個雙足站地,如淵停嶽峙,紋絲不動;那一個全身臨空,如
柳枝隨風,飄蕩無定。

  旁觀眾人都是「哦」的一聲,知道兩人已至比拼內力的要緊關頭,段正淳站
在地下,雙足能夠借力,原是佔了便宜,但段延慶居高臨下,全身重量都壓在對
方長劍之上,卻也助長了內力。

  過得片刻,只見長劍漸漸彎曲,慢慢成為弧形,那細細的鐵棒仍然其直如矢


  蕭峰見段正淳手中長劍越來越彎曲,再彎得一些,只怕便要斷為兩截,心想
:「兩人始終都不使最高深的『六脈神劍』。莫非段正淳自知這門功夫難及對方
,不如藏拙不露?但瞧他運使內力的神氣,似乎潛力垂盡,並不是尚有看家本領
未使的模樣。」

  段正淳眼見手中長劍隨時都會折斷,深深吸一口氣,右指點出,正是一陽指
的手法。他指力造詣頗不及乃兄段正明,難以及到三尺之外。棒劍相交,兩件兵
刃加起來長及八尺,這一指自是傷不到對手,是以指力並非對向段延慶,卻是射
向他的鐵棒。

  蕭峰眉頭一爭,心道:「此人竟似不會六脈神劍,比之我義弟猶有不如。這
一指不過是極高明的點穴功夫而已,又有什麼希奇了?」但見他手指到處,段延
慶的鐵杖一幌,段正淳的長劍便伸直了幾分。他邊點三指,手中長劍伸展了三次
,漸有回復原狀之勢。

  阿紫卻又說起話來:「媽,你瞧爹爹又使手指又使劍,也不過跟人家的一根
細棒兒打個平手。倘若對方另外那根棒兒又攻了過來,難道爹爹有三隻手來對付
嗎?要不然,便爬在地下起飛腳也好,雖然模樣兒難看,總勝於給人家一棒戳死
了。」

  阮星竹早瞧得憂心忡忡,偏生女兒在旁盡說些不中聽的言語,她還未回答,
只見段延慶右手鐵棒一起,嗤的一聲,果然向段正淳的左手食指點了過來。

  段延慶這一棒的手法和內勁都和一陽指無異,只不過以棒代指、棒長及遠而
已。段正淳更不相避,指力和他棒力相交,登覺手臂上一陣酸麻,他縮回手指,
准凝再運內勁,第二指跟著點出,那知眼前黑棒閃動,段延慶第二棒又點了過來
。段正淳吃了一驚:「他調運內息如此快法,直似意到即至,這一陽指的造詣,
可比我深得多了。」當即一指還出,只是他慢了瞬息,身子便幌了一幌。

  段延慶見和他比拼已久,深恐夜長夢多,倘若他群臣部屬一擁而上,終究多
費手腳,當下運棒如風,頃刻間連出九棒。段正淳奮力抵擋,到第九棒上,真氣
不繼,的一聲輕響,鐵棒棒頭插入了他左肩。他身子一幌,拍的一聲,右手中長
劍跟著折斷。

  段延慶喉間發出一下怪聲,右手鐵棒直點對方腦門。這一棒他決意立取段正
淳的性命,手下使上了全力,鐵棒出去時響聲大作。

  范驊、華赫艮、巴天石三人同時縱出,分攻段延慶兩側,大理三公眼見情勢
凶險非常,要救段正淳已萬萬不及,均是逕攻段延慶要害,要逼他回棒自救。段
延慶早已料到此著,左手鐵棒下落,撐地支身,右手鐵棒上貫足了內勁,橫將過
來,一震之下,將三股兵刃盡數盪開,跟著又直取段正淳的腦門。

  阮星竹「啊」的一聲尖叫,疾衝過去,眼見情郎要死於非命,她也是不想活
了。

  段延慶鐵棒離段正淳腦門「百會穴」不到三寸,驀地裡段正淳的身子向旁飛
了出去,這棒竟然點了個空。這時范驊、華赫艮、巴天石三人同時給段延慶的鐵
棒逼回。巴天石出手快捷,反手抓住了阮星竹手腕,以免她枉自在段延慶的手下
送了性命。各人的目光齊向段正淳望去。

  段延慶這一棒沒點中對方,但見一條大漢伸手抓住了段正淳後頸,在這千鈞
一發的瞬息之間,硬生生將他拉開。這手神功當真匪夷所思,段延慶武功雖強,
自忖也難以辦到。他臉上肌肉僵硬,雖然驚詫非小,仍是不動聲色,只鼻孔中哼
了一聲。

  出手相救段正淳之人,自便是蕭峰了。當二段激鬥之際,他站在一旁目不轉
睛的觀戰,陡見段正淳將為對方所殺,段延慶這一棒只要戳了下去,自己的血海
深仇便再也無法得報。這些日子來,他不知己許下了多少願,立下了多少誓,無
論如何非報此仇不可,眼見仇人便在身前,如何容得他死在旁人手裡?

  是以縱身上前,將段正淳拉開。

  段延慶心思機敏,不等蕭峰放下段正淳,右手鐵棒便如狂風暴雨般遞出,一
棒又一棒,盡是點向段正淳的要害。他決意除去這個擋在他皇位之前的障礙,至
於如何對付蕭峰,那是下一步的事了。

  蕭峰提著段正淳左一閃,右一躲,在棒影的夾縫中一一避過。段延慶連出二
十七棒,始終沒帶到段正淳的一片衣角。他心下駭然,自知不是蕭峰的敵手,一
聲怪嘯,陡然間飄開數丈,問道:「閣下是誰?何以前來攪局?」

  蕭峰尚未回答,雲中鶴叫道:「老大,他便是丐幫的前任幫主喬峰,你的好
徒弟追魂杖譚青,就是死在這惡徒的手下。」

  此言一出,不但段延慶心頭一震,連大理群豪也聳然動容。喬峰之名響遍天
下,「北喬峰,南慕容」,武林中無人不知。只是他向傅思歸及段正淳通名時都
自稱「契丹人蕭峰」,各人不知他便是大名鼎鼎的喬峰。此刻聽了雲中鶴這話,
只人心中均道:「原來是他,俠義武勇,果然名不虛傳。」

  段延慶早聽雲中鶴詳細說過,自己的得意徒兒譚青如何在聚賢莊上害人不成
,反為喬峰所殺,這時聽說眼前這漢子便是殺徒之人,心下又是憤怒,又是疑懼
,伸出鐵棒,在地下青石板上寫道:「閣下和我何仇。既殺吾徒,又來壞我大事
。」

  但聽得嗤嗤響聲不絕,竟如是在沙中寫字一般,十六個字每一筆都深入石裡
。他的腹語術和上乘內功相結合,能迷人心魄,亂人神智,乃是一項極厲害的邪
術。只是這門功夫純以心力克制對方,倘若敵人的內力修為勝過自己,那便反受
其害。他既知譚青的死法,又見了蕭峰相救段正淳的身手,便不敢貿然以腹語術
和他說話。

  蕭峰見他寫完,一言不發,走上前去伸腳在地下擦了幾擦,登時將石板上這
十六個字擦得乾乾淨淨。一個以鐵棒在石板上寫字已是極難,另一個卻伸足便即
擦去字跡,這足底的功夫,比之棒頭內力聚於一點,更是艱難得多。兩個人一個
寫,一個擦,一片青石板舖成的湖畔小徑,竟顯得便如沙灘一般。

  段延慶見他擦去這些字跡,知他一來顯示身手,二來意思說和自己無怨無仇
,過去無意釀成的過節,如能放過不究,那便兩家罷手。段延慶自忖不是對手,
還是及早抽身,免吃眼前的虧為妙,當下右手鐵棒從上而下的劃了下來,跟著又
是向上一挑,表示『一筆勾銷』之意,隨即鐵棒著地一點,反躍而出,轉過身來
,飄然而去。

  南海鱷神圓睜怪眼,向蕭峰上身瞧瞧,下身瞧瞧,滿心的不服氣,罵道:「
他媽的,這狗雜種有什麼了不起……」一言未畢,突然間身子騰空而起,飛向湖
心,撲通一聲,水花四濺,落入了小鏡湖中。

  蕭峰最惱恨旁人罵他「雜種」,左手仍然提著段正淳,搶過去右手便將南海
鱷神摔入了湖中。這一下出手迅捷無比,不容南海鱷神有分毫抗拒餘地。

  南海鱷神久居南海,自稱「鱷神」,水性自是極精,雙足在湖底一蹬,躍出
湖面,叫道:「你怎麼攪的?」說了這句話,身子又落入湖底。他再在湖底一蹬
,躍進出湖面,叫道:「你暗算老子!」這句話說完,又落了下去。第三次躍上
時叫道:「老子不能和你干休!」他性子暴躁之極,等不及爬上岸之後再罵蕭峰
,跳起來罵一名,又落下去。

  阿紫笑道:「你們瞧,這人在水中鑽上鑽下,不是像只大烏龜嗎?」剛好南
海鱷神在這時躍出水面,聽到了她說話,罵道:「你才是一隻小烏……」阿紫手
一揚,嗤的一聲響,射了他一枚飛錐。飛錐到時,南海鱷神又已沉入了湖底。

  南海鱷神遊到岸邊,濕淋淋的爬了起來。他竟毫不畏懼,楞頭楞腦的走到蕭
峰身前,側了頭向他瞪眼,說道:「你將我摔下湖去,用的是什麼手法?老子這
功夫倒是不會。」葉二娘遠遠站在七、八丈外,叫道:「老三快走,別在這兒出
丑啦。」南海鱷神怒道:「我給人家丟入湖中,連人家用什麼手法都不知道,豈
不是奇恥大辱?自然要問個明白。」

  阿紫一本正經的道:「好吧,我跟你說了。他這功夫叫做『擲龜功』。」

  南海鱷神道:「嗯,原來叫『擲龜功』,我知道了這功夫的名字,求人教得
會了,下苦功練練,以後便不再吃這個虧。」說著快步而去。這時葉二娘和雲中
鶴早走得遠了。
第二三回 塞上牛羊空許約

 

                                  
  蕭峰輕輕將段正淳放在地下,退開幾步。

  阮星竹深深萬福道謝,說道:「喬幫主,你先前救我女兒,這會兒又救了他
……他……真不知如何謝你才好。」范驊、朱丹臣等也都過來相謝。

  蕭峰森然道:「蕭峰救他,全出於一片自私之心,各位不用謝我。段王爺,
我問你一句話,請你從實回答。當年你做過一件於心有愧的大錯事,是也不是?
雖然此事未必出於你本心,可是你卻害得一個孩子一生孤苦,連自己爹娘是誰也
不知道,是也不是?」雁門關外父母雙雙慘亡,此事想及便即心痛,可不願當著
眾人明言。

  段正淳滿臉通紅,隨即轉為慘白,低頭道:「不錯,段某生平為此事耿耿於
心,每當念及,甚是不安。只是大錯已經鑄成,再也難以挽回。天可憐見,今日
讓我重得見到一個當沒了爹娘的孩子,只是……只是……唉,我總是對不起人。


  蕭峰厲聲道:「你既知鑄下大錯,害苦了人,卻何以直到此時,兀自接二連
三的又不斷再干惡事?」

  段正淳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段某行止不端,德行有虧,平生荒唐之事,
實在幹得太多,思之不勝汗顏。」

  蕭峰自在信陽聽馬夫人說出段正淳的名字後,日夕所思,便在找到他後而凌
空遲處死,決意教他吃足零碎苦頭之後,這才取他性命。但適才見他待友仁義,
對敵豪邁,不像是個專做壞事的卑鄙奸徒,不由得心下起疑,尋思:「他在雁門
關外殺我父母,乃是出於誤會,這等錯誤人人能犯。但他殺我義父喬三槐夫婦,
害我恩師玄苦師父,那便是絕不可恕的惡行,難道這中間另有別情嗎?」他行事
絕不莽撞,當下正面相詢,要他親口答覆,再定了斷。待見段正淳臉上深帶愧色
,既說鑄成大錯,一生耿耿不安,又說今日重得見到一個當年沒了爹娘的孩子,
至於殺喬三槐夫婦、殺玄苦大師等事,他自承是「行止不端,德行有虧」,這才
知千真成確,臉上登如罩了一層嚴霜,鼻中哼了一聲。

  阮星竹忽道:「他……他向來是這樣的,我也沒怎……怎麼怪他。」蕭峰向
她瞧去,只見她臉帶微笑,一雙星眼含情脈脈的瞧著段正淳,心下怒氣勃發,哼
了一聲,道:「好!原來他向來是這樣的。」轉過頭來,向段正淳道:「今晚三
更,我在那座青石橋上相候,有事和閣下一談。」

  段正淳道:「準時必到。大恩不敢言謝,只是遠來勞苦,何不請到那邊小舍
之中喝上幾杯?」蕭峰道:「閣下傷勢如何?是否須得將養幾日?」他對飲酒的
邀請,竟如聽而不聞。段正淳微覺奇怪,道:「多謝喬兄關懷,這點輕傷也無大
礙。」

  蕭峰點頭道:「這就好了。阿朱,咱們走吧。」他走出兩步,回頭又向段正
淳道:「你手下那些好朋友,那也不用帶來了。」他見范驊、華赫艮等人都是赤
膽忠心的好漢,若和段正淳同赴青石橋之會,勢必一一死在自己手下,不免可惜


  段正淳覺得這人說話行事頗為古怪,自己這種種風流罪過,連皇兄也只置之
一笑,他卻當眾嚴詞斥責,未免過份,但他於己有救命之恩,便道:「一憑尊兄
吩咐。」

  蕭峰挽了阿朱之手,頭也不回的逕自去了。

  蕭峰和阿朱尋到一家農家,買些米來煮了飯,又買了兩隻雞熬了湯,飽餐一
頓,只是有飯無酒,不免有些掃興。他見阿朱似乎滿懷心事,一直不開口說話,
問道:「我尋到了大仇人,你該當為我高興才是。」

  阿朱微微一笑,說道:「是啊,我原該高興。」蕭峰見她笑得十分勉強,說
道:「今晚殺了此人之後,咱們即行北上,到雁門關外馳馬打獵、牧牛放羊,再
也不踏進關內一步了。唉,阿朱,我在見到段正淳之前,本曾立誓要殺得他一家
雞犬不留。但見此人倒有義氣,心想一人作事一人當,那也不用找他家人了。」
阿朱道:「你這一念之仁,多積陰德,必有後福。」蕭峰縱聲長笑,說道:「我
這雙手下不知己殺了多少人,還有什麼陰德後福?」

  他見阿朱秀眉雙蹙,又問:「阿朱,你為什麼不高興?你不喜歡我再殺人嗎
?」阿朱道:「不是不高興,不知怎樣,我肚痛得緊。」蕭峰伸手搭了搭她脈搏
,果覺跳動不穩,脈像浮躁,柔聲道:「路上辛苦,只怕受了風寒。我叫這老媽
媽煎一碗薑湯給你喝。」

  薑湯還沒煎好,阿朱身子不住發抖,顫聲道:「我冷,好冷。」蕭峰甚是憐
惜,除下身上外袍,披在她身上。阿朱道:「大哥,你今晚得報大仇,了卻這個
大心願,我本該陪你去的,只盼待會身子好些。」蕭峰道:「不!不!你在這兒
歇歇,睡了一覺醒來,我已取了段正淳的首級來啦。」

  阿朱歎了口氣,道:「我好為難,大哥,我真是沒有法子。我不能陪你了。
我很想陪著你,和你在一起,真不想跟你分開……你……你一個人這麼寂寞孤單
,我對你不起。」

  蕭峰聽她說來柔情深至,心下感動,握住她手,說道:「咱們只分開這一會
兒,又有什麼要緊?阿朱,你待我真好,你的恩情我不知怎樣報答才是。」

  阿朱道:「不是分開一會兒,我覺得會很久很久。大哥,我離開了你,你會
孤零零的,我也是孤零零的。最好你立刻帶我到雁門關外,咱們便這麼牧牛放羊
去。段正淳的怨仇,再過一年來報不成嗎?讓我先陪你一年。」

  蕭峰輕輕撫著她頭上的柔髮,說道:「好容易撞見了他,今晚報了此仇,咱
們再也不回中原了。段正淳的武功遠不及我,他也不會使『六脈神劍』,但若過
得一年再來,那便要上大理去。大理段家好手甚多,遇上了精通『六脈神劍』的
高手,你大哥就多半要輸。不是我不聽你的話,這中間實有許多難處。」

  阿朱點了點頭,低聲道:「不錯,我不該請你過一年再去大理找他報仇。你
孤身深入虎穴,萬萬不可。」

  蕭峰哈哈一笑,興起飯碗來空喝一口,他慣於大碗大碗的喝酒,此刻碗中空
無所有,但這麼作個模樣,也是好的,說道:「若是我蕭峰一人,大理段家這龍
潭虎穴那也闖了,生死危難,渾不放在心上。但現下有了小阿朱,我要照料陪伴
你一輩子,蕭峰的性命,那就貴重得很啦。」

  阿朱伏在他的懷裡,背心微微起伏。蕭峰輕輕撫摸她的頭髮,心中一片平靜
溫暖,心道:「得妻如此,復有何憾?」霎時之間,不由得神馳塞上,心飛關外
,想起一月之後,便已和阿朱在大草原中騎馬並馳,打獵牧羊,再也不必提防敵
人侵害,從此無憂無慮,何等逍遙自在?只是那日在聚賢莊中救他性命的黑衣人
大恩未報,不免耿耿,然這等大英雄自是施恩不望報,這一生只好欠了他這番恩
情。

  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阿朱伏在他懷中,已然沉沉睡熟。蕭峰拿出三錢銀
子,給了那家農家,請他騰了一間空房出來,抱著阿朱,放在床上,給她蓋上了
被,放下了賬子,坐在那農家堂上閉目養神,不久便沉沉睡去。

  小睡了兩個多時辰,開門出來,只見新月已斜掛樹頂,西北角上卻烏雲漸漸
聚集,看來這一晚多半會有大雷雨。

  蕭峰披上長袍,向青石橋走去。行出五里許,到了河邊,只見月亮的影子倒
映河中,西邊半天已聚滿了黑雲,偶爾黑雲中射出一兩下閃電,照得四野一片明
亮。閃電過去,反而顯得黑沉沉地。遠處墳地中磷炎抖動,在草間滾來滾去。

  蕭峰越走越快,不多時已到了青石橋頭,一瞧北斗方位,見時刻尚早,不過
二更時分,心想:「為了要報大仇,我竟這般沉不住氣,居然早到了一個更次。
」他一生中與人約會以性命相拼,也不知有過多少次,對方武功聲勢比之段正淳
更強的也著實不少,今晚卻異乎尋常的心中不安,少了以往那一股一往無前、決
一死戰的豪氣。

  立在橋邊,眼看河水在橋下緩緩流過,心道:「是了,以往我獨來獨往,無
牽無掛,今晚我心中卻多了一個阿朱。嘿,這真叫做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了。」
想到這裡,不由得心底平添了幾分柔情,嘴邊露出一絲微笑,又想:「若是阿朱
陪著我站在這裡,那可有多好。」他知段正淳的武功和自己差得太遠,今晚的拼
斗不須掛懷勝負,眼見約會的時刻未至,便坐在橋邊樹下凝神吐納,漸漸的靈台
中一片空明,更無雜念。

  驀地裡電光一閃,轟隆隆一聲大響,一個霹靂從雲堆裡打了下來。蕭峰睜開
眼來,心道:「轉眼大雨便至,快三更了吧?」

  便在此時,見通向小鏡湖的路上一人緩步走來,寬袍緩帶,正是段正淳。

  他走到蕭峰面前,深深一揖,說道:「喬幫主見如,不知有何見教?」

  蕭峰微微側頭,斜睨著他,一股怒火猛地在胸中燒將上來,說道:「段王爺
,我約你來此的用意,難道你竟然不知嗎?」

  段正淳歎了口氣,說道:「你是為了當年雁門關外之事,我誤聽奸人之言,
受人播弄,傷了令堂的性命,累得令尊自盡身亡,實是大錯。」

  蕭峰森然道:「你何以又去害我義父喬三槐夫婦,害死我恩師玄苦大師?」

  段正淳緩緩搖頭,淒然道:「我只盼能遮掩此事,豈知越陷越深,終至難以
自拔。」

  蕭峰道:「嘿,你倒是條爽直漢子,你自己了斷,還是須得由我動手。」

  段正淳道:「若非喬幫主出手相救,段某今日午間便已命喪小鏡湖畔,多活
半日,全出閣下之賜。喬幫主要取在下性命,儘管出手便是。」

  這時轟隆隆一聲雷響,黃豆大的雨點忽喇喇的灑將下來。

  蕭峰聽他說得豪邁,不禁心中一動,他素喜結交英雄好漢,自從一見段正淳
,見他英姿颯爽,便生惺惺相惜之意,倘若是尋常過節,便算是對他本人的重大
侮辱,也早一笑了之,相偕去喝上幾十碗烈酒。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豈能就此
放過?他舉起一掌,說道:「為人子弟,父母師長的大仇不能不報。你殺我父親
、母親、義父、義母、受業恩師,一共五人,我便擊你五掌。你受我五掌之後,
是死是活,前仇一筆勾銷。」

  段正淳苦笑道:「一條命只換一掌,段某遭報未免太輕,深感盛情。」

  蕭峰心道:「莫道你大理段氏武功卓絕,只怕蕭峰這掌力你一掌也經受不起
。」說道:「如此看掌。」左手一圈,右掌呼的一聲擊了出去。

  電光一閃,半空中又是轟隆隆一個霹靂打了下來,雷助掌勢,蕭峰這一掌擊
出,真具天地風雷之威,砰的一聲,正擊在段正淳胸口。但見他立足不定,直摔
了出去,折的一聲撞在青石橋欄杆上,軟軟的垂著,一動也不動了。

  蕭峰一怔:「怎地他不舉掌相迎?又如此不濟?」縱身上前,抓住他後領提
了起來,心中一驚,耳中轟隆隆雷聲不絕,大雨潑在他臉上身上,竟無半點知覺
,只想:「怎地他變得這麼輕了?」

  這天午間他出手相救段正淳時,提著他身子為時頗久。武功高強之人,手中
重量便有一斤半斤之差,也能立時察覺,但這時蕭峰只覺段正淳的身子陡然間輕
了數十斤,心中驀地生出一陣莫名的害怕,全身出了一陣冷汗。

  便在此時,閃電又是一亮。蕭峰伸手到段正淳臉上一抹,著手是一堆軟泥,
一揉之下,應手而落,電光閃閃之中,他看得清楚,失聲叫道:「阿朱,阿朱,
原來是你!」

  只覺自己四肢百骸再無半點力氣,不由自主跪了下來,抱著阿朱的雙腿。

  他知適才這一掌使足了全力,武林中一等一英雄好漢若不出掌相迎,也必禁
受不起,何況是這個嬌怯怯的小阿朱?這一掌當然打得她肋骨盡斷,五臟震碎,
便是薛神醫即行施救,那也必難以搶回她的性命了。

  阿朱斜倚在橋欄杆上,身子慢慢滑了下來,跌在蕭峰身上,低聲說道:「大
哥,我……我……好生對你不起,你惱我嗎?」

  蕭峰大聲道:「我不惱你,我惱我自己,恨我自己。」說著舉起手來,猛擊
自己腦袋。

  阿朱的左手動了一動,想阻止他不要自擊,但提不起手臂,說道:「大哥,
你答允我,永遠永遠,不可損傷自己。」

  蕭峰大叫:「你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阿朱低聲道:「大哥,你解開我衣服,看一看我的左肩。」蕭峰和她關山萬
裡,同行同宿,始終以禮自持,這時聽她叫自己解她衣衫,倒是一怔。阿朱道:
「我早就是你的人了,我……我……全身都是你的。你看一看……看一看我左肩
,就明白了。」

  蕭峰眼中含淚,聽她說話時神智不亂,心中懷了萬一的指望,當即左掌抵住
她背心,急運真氣,源源輸入她體內,盼能挽救大錯,右手慢慢解開她衣衫,露
出她的左肩。

  天上長長的一道閃電掠過,蕭峰眼前一亮,只見她肩頭膚光勝雪,卻刺著一
殷紅如血的紅字:「段」。

  蕭峰又是驚奇,又是傷心,不敢多看,忙將她衣衫拉好,遮住了肩頭,將她
輕輕摟在懷裡,問道:「你肩頭上有個『段』字,那是什麼意思?」

  阿朱道:「我爹爹、媽媽將我送給旁人之時,在我肩上刺的,以便留待……
留待他日相認。」蕭峰顫聲道:「這『段』字,這『段』字……」阿朱道:「今
天日間,他們在那阿紫姑娘的肩頭發現了一個記認,就知道是他們的女兒。你…
…你……看到那記認嗎?」蕭峰道:「沒有,我不便看。」阿朱道:「她……她
肩上刺著的,也是一個紅色的『段』字,跟我的一模一樣。」

  蕭峰登時大悟,顫聲道:「你……你也是他們的女兒?」

  阿朱道:「本來我不知道,看到阿紫肩頭刺的字才知。她還有一個金鎖片,
跟我那個金鎖片,也是一樣的,上面也鑄著十二個字。她的字是:『湖邊竹,盈
盈綠,報來安,多喜樂。』我鎖片上的字是『天上星,亮晶晶,永燦爛,長安寧
。』我……我從前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只道是好口采,卻原來嵌著我媽媽的名字
。我媽媽便是那女子阮……阮星竹。這對鎖片,是我爹爹送給我媽媽的,她生了
我姊妹倆,給我們一個人一個,帶在頸裡。」

  蕭峰道:「我明白啦,我馬上得設法給你治傷,這些事,慢慢再說不遲。」

  阿朱道:「不!不!我要跟你說個清楚,再遲得一會,就來不及了。大哥,
你得聽我說完。」蕭峰不忍違逆她意思,只得道:「好,我聽你說完,可是你別
太費神。」阿朱微微一笑,道:「大哥,你真好,什麼事情都就著我,這麼寵我
,如何得了?」蕭峰道:「以後我更要寵你一百倍,一千倍。」

  阿朱微笑道:「夠了,夠了,我不喜歡你待我太好。我無法無天起來,那就
沒人管了。大哥,我……我躲在竹屋後面,偷聽爹爹、媽媽、和阿紫妹妹說話。
原來我爹爹另外有妻子的,他和媽媽不是正式夫妻,先是生下了我,第二年又生
了我妹妹。後來我爹爹要回大理,我媽媽不放他走,兩人大吵了一場,我媽媽還
打了他,爹爹可沒還手。後來……後來……沒有法子,只好分手。我外公家教很
嚴,要是知道了這件事,定會殺了我媽媽的。我媽媽不敢把我姊妹帶回家去。只
好分送了給人家,但盼日後能夠相認,在我姊妹肩頭都刺了個『段』字。收養我
的人只知道我媽媽姓阮,其實,其實,我是姓段……」

  蕭峰心中更增憐惜,低聲道:「苦命的孩子。」

  阿朱道:「媽媽將我送給人家的時候,我還只一歲多一點,我當然不認得爹
爹,連見了媽的面也不認得。大哥,你也是這樣。那天晚上在杏子林裡,我聽人
家說你的身世,我心裡很難過,因為咱們倆都是一樣的苦命孩子。」

  電光不住閃動,霹靂一個接著一個,突然之間,河邊一株大樹給雷打中,喀
喇喇的倒將下來。他二人於身外之物全沒注意,雖處天地巨變之際,也如渾然不
覺。

  阿朱雙道:「害死你爹爹媽媽的人,竟是我爹爹,唉,老天爺的安排真待咱
們太苦,而且,而且……從馬夫人口中,套問出我爹爹名字來的,便是我自己。
我若不是喬裝了白世鏡去騙她,她也絕不肯說我爹爹的名字。人家說,冥冥中自
有天意,我從來不相信。可是……可是……你說,能不能信呢?」

  蕭峰抬起頭來,滿天黑雲早將月亮遮得沒一絲光亮,一條長長的閃電過去,
照得四野通明,宛似老天爺忽然開了眼一般。

  他頹然低頭,心中一片茫然,問道:「你知道段正淳當真是你爹爹,再也不
錯嗎?」

  阿朱道:「不會錯的。我聽到我爹爹、媽媽抱住了我妹子痛哭,述說遺棄我
姊妹二人的經過。我爹娘都說,此生此世,說什麼也要將我尋了回來。他們那裡
猜行到,他們親生的女兒便伏在窗外。大哥,適才,我假說生病,卻喬裝改扮了
你的模樣,去對我爹爹說道,今晚青石橋之約作罷,有什麼過節,一筆勾銷;再
裝成我爹爹的模樣,來和你相會……好讓你……好讓你……」說到這裡,已是氣
若游絲。

  蕭峰掌心加運內勁,使阿朱不致脫力,垂淚道:「你為什麼不跟我說了?要
是我知道他便是你的爹爹……」可是下面的話再也說不下去了,他自己也不知道
,如果他事先得知,段正淳便是自己至愛之人的父親,那便該當如何。

  阿朱道:「我翻來覆去,思量了很久很久,大哥,我多麼想能陪你一輩子,
可是那怎麼能夠?我能求你不報這五位親人的大仇嗎?就算我胡裡糊塗的求了你
,你又答允了,那……那終究是不成的。」

  她聲間越說越低,雷聲仍是轟轟不絕,但在蕭峰聽來,阿朱的第一名話,都
比震天響雷更是驚心動掀。他揪著自己頭髮,說道:「你可以叫你爹爹逃走,不
來赴這約會!或者你爹爹是英雄好漢,不肯失約,那你可以喬裝了我的模樣,和
你爹爹另訂約會,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在一個遙遠的日子裡再行相會。你何必,
何必這樣自苦?」

  阿朱道:「我要叫你知道,一個人失手害死了別人,可以全非出於本心。你
當然不想害我,可是你打了我一掌。我爹爹害死你的父母,也是無意中鑄成的大
錯。」

  蕭峰一直低頭凝望著她,電光幾下閃爍,只見她眼色中柔情無限。蕭峰心中
一動,驀地裡體會到阿朱對自己的深情,實出於自己以前的想像之外,心中陡然
明白:「段正淳雖是她生身之父,但於她並無養育之恩,至於要自己明白無心之
錯可恕,更不必為此而枉自送了性命。」顫聲道:「阿朱,阿朱,你一定另有原
因,不是為了救你父親,也不是要我知道那是無心鑄成的大錯,你是為了我!你
是為了我!」抱著她身子站了起來。

  阿朱臉上露出笑容,見蕭峰終於明白了自己的深意,不自禁的歡喜。她明知
自己性命已到盡頭,雖不盼望情郎知道自己隱藏在心底的用意,但他終於知道了
……

  蕭峰道:「你完全是為了我,阿朱,你說是不是?」阿朱低聲道:「是的。
」蕭峰大聲道:「為什麼?為什麼?」阿朱道:「大理段家有六脈神劍,你打死
了他們鎮南王,他們豈肯干休?大哥,那易筋經上的字,咱們又不識得……」

  蕭峰恍然大悟,不由得熱淚盈眶,淚水跟著便直灑了下來。

  阿朱道:「我求你一件事,大哥,你肯答允嗎?」蕭峰道:「別說一件,百
件千件也答允你。」阿朱道:「我只有一個親妹子,咱倆自幼兒不得在一起,求
你照看於她,我擔心她走入了歧途。」蕭峰強笑道:「等你身子大好了,咱們找
了她來跟你團聚。」阿朱輕輕的道:「等我大好了……大哥,我就和你到雁門關
外騎馬打獵、牧牛牧羊,你說,我妹子也肯去嗎?」蕭峰道:「她自然會去的,
親姊姊、親姊夫邀她,還不去嗎?」

  忽然間忽喇一聲響,青石橋橋洞底下的河水中鑽出一個人來,叫道:「羞也
不羞?什麼親姊姊、親姊夫了?我偏不去。」這人身形嬌小,穿了一身水靠,正
是阿紫。

  蕭峰失手打了阿朱一掌之後,全副精神都放在她的身上,以他的功夫,本來
定可覺察到橋底水中伏得有人,但一來雷聲隆隆,暴雨大作,二來他心神大亂,
直到阿紫自行現身,這才發覺,不由得微微一驚,叫道:「阿紫,阿紫,你快來
瞧瞧你姊姊。」

  阿紫小嘴一扁,道:「我躲在橋底下,本想瞧你和我爹爹打架,看個熱鬧,
那知你打的竟是我姊姊。兩個人嘮嘮叨叨的,情話說個不完,我才不愛聽呢。你
們談情說愛那也罷了,怎地拉扯到了我身上?」說著走近身來。

  阿朱道:「好妹妹,以後,蕭大哥照看你,你……你也照看他……」

  阿紫格格一笑,說道:「這個粗魯難看的蠻子,我才不理他呢。」

  蕭峰驀地裡覺得懷中的阿朱身子一顫,腦袋垂了下來,一頭秀髮披在他肩上
,一動也不動了。蕭峰大驚,大叫:「阿朱,阿朱。」一搭她脈搏,已然停止了
跳動。他自己一顆心幾乎也停止了跳動,伸手探她鼻息,也已沒了呼吸。

  他大叫:「阿朱!阿朱!」但任憑他再叫千聲萬聲,阿朱再也不能答應他了
,急以真力輸入她身體,阿朱始終全不動彈。

  阿紫見阿朱氣絕而死,也大吃一驚,不再嬉皮笑臉,怒道:「你打死了我姊
姊,你……你打死了我姊姊!」

  蕭峰道:「不錯,是我打死了你姊姊,你該為你姊姊報仇。快,快殺了我吧
!」他雙手下垂,放低阿朱的身子,挺出胸膛,叫道:「你快殺了我。」真盼阿
紫抽出刀來,插入自己的胸膛,就此一了百了,解脫了自己無窮無盡的痛苦。

  阿紫見他臉上肌肉痙攣,神情可怖,不由得十分害怕,倒退了兩步,叫道:
「你……你別殺我。」

  蕭峰跟著走上兩步,伸手至胸,嗤的一聲響,撕破胸口衣衫,露出肌膚,說
道:「你有毒針、毒刺、毒錐……快快刺死我。」

  阿紫在閃電一這之際,見到他胸口所刺的那個青的狼頭,張牙露齒,形貌兇
惡,更是害怕,突然大叫一聲,轉身飛奔而去。

  蕭峰呆立橋上,傷心無比,悔恨無窮,提起手掌,砰的一聲,拍在石欄杆上
,只擊得石屑紛飛。他拍了一掌,又拍一掌,忽喇喇一聲大響,一片石欄杆掉入
了河裡,要想號哭,卻說什麼也哭聲不出來。一條閃電過去,清清楚楚映出了阿
朱的臉。那深情關切之意,仍然留在她的眉梢嘴角。

  蕭峰大叫一聲:「阿朱!」抱著她身子,向荒野中直奔。

  雷聲轟隆,大雨傾盆,他一會兒奔上山峰,一會兒又奔入了山谷,渾不知身
在何處,腦海中一片混沌,竟似是成了一片空白。

  雷聲。漸止,大雨仍下個不停。東方現出黎明,天慢慢亮了。蕭峰已狂奔了
兩個多時辰,但他絲毫不知疲倦,只是想盡量折磨自己,只是想立刻死了,永遠
陪著阿朱。他嘶聲呼號,狂奔亂走,不知不覺間,忽然又回到了那石橋上。

  他喃喃說道:「我找段正淳去,找段正淳,叫他殺了我,給他女兒報仇。」
當下邁開大步,向小鏡湖畔奔去。

  不多時便到了湖邊,蕭峰大叫:「段正淳,我殺了你女兒,你來殺我啊,我
絕不還手,你快出來,來殺我。」他橫抱阿朱,站在方竹林前,等了片刻,林中
寂然無聲,無人出來。他踏步入林,走到竹屋之前,踢開板門,走進屋去,叫道
:「段正淳,你快來殺我!」屋中空蕩蕩地,竟一個人也沒有。他在廂房、後院
各處尋了一遍,不但沒見段正淳和他那些部屬,連竹屋主人阮星竹和阿紫也都不
在。屋中用具陳設一如其舊,倒似是各人匆匆離去,倉促間什麼東西也不及攜帶


  他心道:「是了,阿紫帶了訊息,只道我還要殺她父親報仇。段正淳就算不
肯逃,那姓阮的女人和他部屬也必逼他遠走高飛。嘿嘿,我不是來殺你,是要你
殺我,要你殺我。」又大叫了幾聲:「段正淳,段正淳!」聲音遠遠傳送出去,
但聽得疾風動竹,簌簌聲響,卻無半點人聲。

  小鏡湖畔、方竹林中,寂然無人,蕭峰似覺察天地間也只剩下他一人。自從
阿朱斷氣之後,他從沒片刻放下她身子,不知有多少次以真氣內力輸入她體內,
只盼天可憐見,又像上次她受了玄慈方丈一掌那樣,重傷不死。但上次是玄慈方
丈以大金剛掌力擊在蕭峰手中銅鏡之上,阿朱不過波及受震,這次蕭峰這一掌卻
是結結實實的打正在她胸口,如何還能活命?不論他輸了多少內力過去,阿朱總
是一動也不動。

  他抱著阿朱,呆呆的坐在堂前,從早晨坐到午間,從午間又坐到了傍晚。

  這時早已雨過天青,淡淡斜陽,照在他和阿朱的身上。

  他在聚賢莊上受群雄圍攻,雖然眾叛親離,情勢險惡之極,卻並未有絲毫氣
沮,這時自己親手鑄成了難以挽回的大錯,越來越覺寂寞孤單,只覺再也不該活
在世上了。「阿朱代她父親死了,我也不能再去找段正淳報仇。我還有什麼事情
可做?丐幫的大業,當年的雄心壯志,都是已不值得關懷。我是契丹人,又能有
什麼大業雄心?」

  走到後院,見牆角邊放著一柄花鋤,心想:「我便永遠在這裡陪著阿朱吧?
」左手仍是抱著阿朱,說什麼也捨不得放開她片刻,右手提起花鋤,走到方竹林
中,掘了一個坑,又掘了一個坑,兩個土坑並列在一起。

  心想:「她父母回來,多半要挖開墳來看個究竟。須得在墓前豎上塊牌子才
是。」折了一段方竹,剖而為二,到廚房中取廚刀削平了,走到西首廂房。

  見桌上放著紙墨筆硯。他將阿朱橫放在膝頭,研了墨,提起筆來,在一塊竹
片上寫道:「契丹莽夫蕭峰之墓」。

  拿起另一塊竹片,心下沉吟:「我寫什麼?『蕭門段夫人之墓』嗎?她雖和
我有夫婦之約,卻未成婚,至死仍是個冰清玉潔的姑娘,稱她為『夫人』,不褻
瀆她嗎?」

  心下一時難決,抬起頭來思量一會,目光所到之處,只見壁間懸著一張條幅
,寫得有好幾行字,順著看下去:「含羞倚醉不成歌,纖手掩香羅。偎花映燭,
偷傳深意,酒思入橫波。看朱成碧心迷亂,翻脈脈,斂雙蛾。相見時稀隔別多。
又春盡,奈悉何?」

  他讀書無多,所識的字頗為有限,但這闋詞中沒什麼難字,看得出是一首風
流艷詞,好似說喝醉了酒含羞唱歌,怎樣怎樣,又說相會時刻少,分別時候多,
心裡發愁。他含含糊糊的看去,也沒心情去體會詞中說些什麼,隨口茫茫然的讀
完,見下面又寫著兩行字道:「書少年游付竹妹補壁。星眸竹腰相伴,不知天地
歲月也。大理段二醉後狂塗。」

  蕭峰喃喃的道:「他倒快活。星眸竹腰相伴,不知天地歲月也。大理段二醉
後狂塗。大理段二,嗯,這是段正淳寫給他情人阮星竹的,也就是阿朱她爹爹媽
媽的風流事。怎地堂而皇之的掛在這裡,也不怕醜?啊,是了,這間屋子,段正
淳的部屬也不會進來。」

  當下也不理會這個條幅,只想:「我在阿朱的墓碑上怎樣寫?」自知之字上
的功夫太也粗淺,多想也想不出什麼,便寫了「阿朱之墓」四個字。放下了筆,
站起身來,要將竹片選插在坑前,先埋好了阿朱,然後自殺。

  他轉過身來,抱起阿朱身子,眼光又向壁上的條幅一瞥,驀地裡跳將起來,
「啊喲」一聲叫,大聲道:「不對,不對!這件事不對!」

  走近一步,再看條幅中的那幾行字,只見字跡圓潤,儒雅灑脫。他心中似有
一個聲音在大聲道:「那封信!帶頭大哥寫給汪幫主的信,信上的字不是這樣的
,完全不同。」

  他只粗通文字,原是不會辨認筆跡,但這條幅上的字秀麗圓熟,間格整齊,
那封信上的字卻歪歪斜斜、瘦骨稜稜,一眼而知出於江湖武人之手。兩者的差別
實在太大,任誰都看得出來。他又眼睜得大大的,盯住了那條幅上的字,似乎要
從這幾行字中,尋覓出這中間隱藏著的大秘密、大陰謀。

  他腦海中盤旋的,盡是那晚在無錫城外杏子林中所見到的那封書信,那封帶
頭大哥寫給汪幫主的信。智光大師將信尾的署名撕下來吞入了肚中,令他無法知
道寫信之人是誰,但信上的字跡,卻已深深印入他腦海之中,清楚之極。

  寫信之人,和寫這張條幅的「大理段二」絕非一人,絕無可疑。

  但那信是不是「帶頭大哥」托旁人代寫?他略一思索,便知絕無可能。段正
淳能寫這樣一筆好字,當然是拿慣筆桿之人,要寫信給汪幫主,談論如此大事,
豈有叫旁人代筆之理?而寫一首風流艷詞給自己情人,更無叫旁人代筆之理。

  他越想疑竇越大,不住的想:「莫非那帶頭大哥不是段正淳?莫非這幅字不
是段正淳寫的?不對,不對,除了段正淳,怎樣能有第二個『大理段二』,寫了
這種風流詩詞掛圖在此處?難道馬夫人說的是假話?那也不會。她和段正淳素不
相識,一個地北,一個天南,一個是草莽匹夫的孀婦,一個是王公貴人,能有什
麼仇怨,會故意捏造話來騙我。」

  他自從知道了「帶頭大哥」是段正淳後,心中的種種疑團本已一掃而空,所
思慮的只是如何報仇而已,這時陡然間見到了這個條幅,各種各樣的疑團又湧上
心頭:「那封書信若不是段正淳寫的,那麼帶頭大哥便不是他。如果不是他,卻
又是誰?馬夫人為什麼要說假話騙人,這中間有什麼陰謀詭計?我打死阿朱,本
是誤殺,阿朱為我而死卻是心甘情願。這麼一來,她的不白之冤之上,再加上一
層不白之冤。我為什麼不早些見到這個條幅?可是這條幅掛圖在廂房之中,我又
怎能見到?倘若始終不見,我殉了阿朱而死,那也是一了百了,為什麼偏偏早不
見,遲不見,在我死前片刻又見到了?」

  夕陽即將落山,最後的一片陽光正漸漸離開他腳背,忽聽得小鏡湖畔有兩人
朝著竹林走來。這兩人相距尚遠,他凝神聽去,辨出來者是兩個女子,心道:「
多半是阿紫和她媽媽來了。嗯,我要問明段夫人,這幅字是不是段正淳寫的。她
當然恨極我殺了阿朱,她一定要殺我,我……我……」他本來是要「絕不還手」
,但立時轉念:「如果阿朱確是冤枉而死,殺我爹爹、媽媽的另有其人,那麼這
大惡人身上又多負了一筆血債,又多了一條人命。阿朱難道不是他害死的嗎?我
若不報此仇,怎能輕易便死?」

  只聽得那兩個女子漸行漸近,走進了竹林。又過片刻,兩人說話的聲音也聽
見了。只聽得一人道:「小心了,這賤人武功雖然不高,卻是詭計多端。」

  另一個年輕的女子道:「她只孤身一人,我娘兒倆總收拾得了她。」那年紀
較大的女子道:「別說話了,一上去便下殺手,不用遲疑。」那少女道:「要是
爹爹知道了……」那年長女子道:「哼,你還顧著你爹爹?」接著便沒了話聲。
但聽得兩人躡足而行,一個向著大門走來,另一個走到了屋後,顯是要前後夾攻


  蕭峰頗為奇怪,心想:「聽口音這兩人不是阮星竹和阿紫,但也是母女兩個
個,要來殺一個孤身女子,嗯,多半是要殺阮星竹,而那少女的父親卻不贊成止
事。」這件事在他腦中一閃而過,再不理會,仍是怔怔的坐著出神。過得半晌,
呀的一聲,有人推開板門,走了進來。蕭峰並不抬頭,只見一支穿著黑鞋的纖腳
走到他身前,相距約莫四尺,停住了步。跟著旁邊的窗門推開,躍進一個人來,
站在他身旁。他聽了那人縱躍之聲,知道武功也不高強。他仍不抬頭,手中抱著
阿朱,自管苦苦思索:「到底『帶頭大哥』是不是段正淳?智光大師的言語中有
什麼古怪?徐長老有什麼詭計?馬夫人的話中有沒有破綻?」

  當真是思湧如潮,心亂如麻。

  只聽得那年輕女子說道:「喂,你是誰?姓阮的那賤人呢?」她話聲冷冷的
,語調更是十分的無禮。蕭峰不加理會,只想著種種疑竇。那年長女子道:「尊
駕和阮星竹那賤人有什麼瓜葛?這婦子是誰?快快說來。」蕭峰仍是不理。那年
輕女子大聲道:「你是聾子呢還是啞巴,怎地一聲不響?」語氣中已充滿了怒意
。蕭峰仍是不理,便如石像般坐著不動。

  那年輕女子一跺腳,手中長劍一顫,劍刃震動,嗡嗡作響,劍尖斜對蕭峰的
太陽穴,相距不過數厘,喝道:「你再裝傻,便給點苦頭你吃吃。」

  蕭峰於身外凶險,半分也沒放在心上,只是思量著種種解索不開的疑團。

  那少女手臂向前一送,長劍刺出,在他頭頸邊寸許之旁擦了過去。蕭峰聽明
白劍勢來路,不閃不避,渾若不知。兩個女子相顧驚詫。那年輕女子道:「媽,
這人莫非是個白癡?他抱著的這個姑娘好像死了。」那婦人道:「他多半是裝傻
。在這賤人家中,還能有什麼好東西。先劈他一刀,再來拷打查問。」話聲甫畢
,左手刀便向蕭峰肩頭砍了下去。

  蕭峰待得刀刃離他肩頭尚有半尺,右手翻出,疾伸而前,兩隻手指抓住了刀
背,那刀便如凝在半空,砍不下來。他手指向前一關,刀柄撞中那婦人肩下要穴
,登時令她動彈不得,順手一抖,內力到處,拍的一聲響,一柄鋼刀斷為兩截。
他隨手拋在地下,始終沒抬頭瞧那婦人。

  那年輕女子見母親被他制住,大驚之下,向後反躍,嗤嗤之聲連響,七枝短
箭連珠價向他射來。蕭峰拾起斷刀,一一拍落,跟著手一揮,那斷刀倒飛出去,
拍的一聲,刀柄撞在她腰間。那年輕女子「啊」的一聲叫,穴道正被撞中,身子
也登時給定住了。

  那婦人驚道:「你受了傷嗎?」那少女道:「腰裡撞得好痛,倒沒受傷,媽
,我給封住了『京門穴』。」那婦人道:「我給點中了『中府穴』。這……這人
武功厲害得很哪。」那少女道:「媽,這人到底是誰?怎麼他也不站起身來,便
制住了咱娘兒倆,我瞧他啊,多半是有邪術。」

  那婦人不敢再兇,口氣放軟,向蕭峰道:「咱母女和尊駕無怨無仇,適才妄
自出手,得罪了尊駕,是嗅覺二人的不對了。還請寬洪大量,高抬貴手。」

  那少女忙道:「不,不,咱們輸了便輸了,何必討饒?你有種就將姑娘一刀
殺了,我才不希罕呢。」

  蕭峰隱隱約約聽到了她母女的說話,只知母親在求饒,女兒卻十分倔強,但
到底說些什麼話,卻一句也沒聽入心中。

  這時屋中由已黑沉沉地,又過一會,天色全黑。蕭峰始終抱著阿朱坐在原處
,一直沒有移動。他平時頭腦極靈,遇上了疑難之事,總是決斷極快,倘若一時
之間無法明白,便即擱在一旁,暫不理會,絕不會猶豫遲疑,但今日失手打死了
阿朱,悲痛已極,癡癡呆呆,渾渾噩噩,倒似是失心瘋一般。

  那婦人低聲道:「你運氣再衝沖環跳穴看,說不定牽動經脈,能衝開被封的
穴道。」那少女道:「我早衝過了,一點用處也沒……」那婦人忽道:「噓!有
人來了!」

  只聽得腳步細碎,有人推門進來,也是一個女子。那女子擦擦幾聲,用火刀
火石打火,點燃紙煤,再點亮了油燈,轉過身來,突然見到蕭峰、阿朱、以及那
兩個女子,不禁「啊」的一聲驚呼。她絕未料到屋中有人,驀地裡見到四個人或
坐或站,都是一動也不動,登時大吃一驚。她手一鬆,火刀、火石錚錚兩聲,掉
在地下。

  先前那婦人突然厲聲叫道:「阮星竹,是你!」

  剛進屋來的那女子正是阮星竹。她回過頭來,見說話的是個中年女子,她身
旁另有一個全身黑衣的少女,兩人相貌頗美,那少女尤其秀麗,都是從未見過。
阮星竹道:「不錯,我姓阮,兩位是誰?」

  那中年女子不答,只是不住的向她端相,滿臉都是怒容。

  阮星轉頭向蕭峰道:「喬幫主,你已打死了我女兒,還在這裡幹什麼?我…
…我……我苦命的孩兒哪!」說著放聲大哭,撲到了阿朱的屍身上。

  蕭峰仍是呆呆的坐著,過了良久,才道:「段夫人,我罪孽深重,請你抽出
刀來,將我殺了。」

  阮星竹泣道:「便一刀將你殺了,也已救不活我那苦命的孩兒。喬幫主,你
說我和阿朱的爹爹做了一件於心有愧的大錯事,害得孩子一生孤苦,連自己爹媽
是誰也不知道。這話是不錯的,可是……你要打抱不平,該當殺段二爺,該當殺
我,為什麼卻殺了我的阿朱?」

  這時蕭峰的腦筋頗為遲鈍,過了片刻,才心中一凜,問道:「什麼一件於心
有愧的大錯事?」阮星竹哭道:「你明明知道,定要問我,阿朱……阿朱和阿紫
都是我的孩兒,我不敢帶回家去,送了給人。」

  蕭峰顫聲道:「昨天我問段正淳,是否做了一件於心有愧的大錯事,他直認
不諱。這件虧心事,便是將阿朱……和阿紫兩個送與旁人嗎?」阮星竹怒道:「
我做了這件虧心事,難道還不夠?你當我是什麼壞女人,專門做虧心事?」蕭峰
道:「段正淳昨天又說:『天可憐見,今日讓我重得見到一個……一個當年沒了
爹娘的孩子。』他說今日重見這個沒了爹娘的孩子,是說阿紫,不是說……不是
說我?」阮星竹怒道:「他為什麼要說你?你是他拋棄了關人的孩子嗎?你……
你胡說八道什麼?我又怎生得出你這畜生?」她恨極了蕭峰,但又忌憚他武功了
得,不敢動手,只一味斥罵。

  蕭峰道:「那麼我問他,為什麼直到今日,兀自接二連三的再干惡事,他卻
自己承認行止不端,德行有虧?」阮星竹滿是淚水的面頰上浮出淡淡紅暈,說道
:「他生性風流,向來就是這樣的。他要了一個女子,又要第二個,第三個,第
四個,接二連三的荒唐,又……要你來多管什麼閒事?」

  蕭峰喃喃道:「錯了,錯了,全然錯了!」出神半晌,驀地裡伸出手來,拍
拍拍拍,猛打自己耳光。阮星竹吃了一驚,一躍而起,倒退了兩步,只見蕭峰不
住的出力毆打自己,每一掌都落手極重,片刻間雙頰便高高腫起。

  只聽得「呀」的一聲輕響,又有人推門進來,叫道:「媽,你已拿了那幅字
……」正是阿紫。她話未說完,見到屋中有人,又見蕭峰左手抱著阿朱,右手不
住的擊打自己,不禁驚得呆了。

  蕭峰的臉頰由腫而破,跟著滿臉滿手都是鮮血,跟著鮮血不斷的濺了開來,
濺得牆上、桌上、椅上……都是點點鮮血,連阿朱身上、牆上所懸著的那張條幅
上,也濺上了殷紅色的點點滴滴。

  阮星竹不忍再看這殘酷的情景,雙手掩目,但耳中仍不住聽到拍拍之聲,她
大聲叫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阿紫尖聲道:「喂,你弄髒了我爹爹寫的字,我要你賠。」躍上桌子,伸手
去摘牆上所懸的那張條幅。原來她母女倆去而復回,便是來取這張條幅。

  蕭峰一怔,住手不打,問道:「這個『大理段二』,果真便是段正淳嗎?」
阮星竹道:「除了是他,還能有誰?」說到段正淳時,臉上不自禁的露出了一往
情深的驕傲。

  這兩句話又給蕭峰心中解開了一個穎團:這條幅確是段正淳寫的,那封給汪
幫主的信就不是他寫的,帶頭大哥便多半不是段正淳。

  他心中立時便生出一個念頭:「馬夫人所以冤枉段正淳,中間必有極大隱情
。我當先解開了這個結,總會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之日。」這麼一想,當即消
了自盡的念頭,適才這一頓自行毆擊,雖打得滿臉鮮血,但心中的悔恨悲傷,卻
也得了個發洩之所,於是抱著阿朱的屍身,站了起來。

  阿紫己見到桌上他所寫的那兩塊竹片,笑道:「嘿嘿,怪不得外邊掘了兩個
坑,我正在奇怪,原來你是想和姊姊同死合葬,嘖嘖嘖,當真是多情得很哪!」

  蕭峰道:「我誤中奸人毒計,害死了阿朱,現下要去找那奸人,先為阿朱報
仇,再追隨她於地下。」阿紫道:「奸人是誰?」蕭峰道:「此刻還無眉目,我
這便去查。」說著抱了阿朱,大踏步出去。阿紫笑道:「你這麼抱了我姊姊,去
找那奸人嗎?」

  蕭峰一呆,一時沒了主意,心想抱著阿朱的屍身千里迢迢而行,終究不妥,
但要放開了她,卻實是難分難捨,怔怔瞧著阿朱的臉,眼淚從他血肉模糊的臉上
直滾下來,淚水混和著鮮血,淡紅色的水點,滴在阿朱慘白的臉上,當直是血淚
斑斑。

  阮星竹見了他傷心的情狀,憎恨他的心意霎時之間便消解了,說道:「喬幫
主,大錯已經鑄成,那已無可挽回,你……你……」他本想勸他節哀,但自己卻
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哭聲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好好的女兒,為
什麼要去送給別人?」

  那被蕭峰定住了身形的少女忽然插口道:「當然都是你不好啦!人家好好的
夫妻,為什麼你要去拆散他們?」

  阮星竹抬起頭來,問那少女道:「姑娘為什麼說這話?你是誰?」

  那少女道:「你這狐貍精,害得我媽媽好苦,害得我……害得我……」

  阿紫一伸手,便向她臉上摑去。那少女動彈不得,眼見這一掌難以躲開。

  阮星竹忙伸手拉住阿紫手臂,道:「阿紫,不可動粗。」向那中年美婦又看
了兩眼,再瞧瞧她右手中的一柄鋼刀,地下的一柄斷刀,恍然大悟,道:「是了
,你使雙刀,你……你是修羅刀秦……秦紅棉……秦姊姊。」

  這中年美婦正是段正淳的另一個情人修羅刀秦紅棉,那黑衣少女便是她的女
兒木婉清。秦紅棉不怪段正淳拈花惹草,到處留情,卻恨旁的女子狐媚妖淫,奪
了她的情郎,因此得到師妹甘寶寶傳來的訊息後,便和女兒木婉清同去行刺段正
淳的妻子刀白風和他另一個情人,結果都沒成功。待得知悉段正淳又有一個相好
叫阮星竹,隱居在小鏡湖畔的方竹林中,便又帶了女兒趕來殺人。

  阮星竹一時猜不到秦紅棉到此何事,又怕這個情敵和段正淳見面後舊情復燃
,便笑道:「是啊,我說錯了,你年紀比我輕得多,容貌又這等美麗,難怪段郎
對你這般著迷。你是我妹子,不是姐姐。秦家妹子,段郎每天都像念你,牽腸掛
肚的,我真羨慕你得好福分呢。」

  秦紅棉一聽阮星竹稱讚自己年輕貌美,心中的怒氣已自消了三成,待聽她說
段正淳每天思念自己,怒氣又消了三成,說道:「誰像你這麼甜嘴蜜舌的,慣會
討人歡喜。」

  阮星竹道:「這位姑娘,便是令嬡千金嗎?嘖嘖嘖,生得這麼俊,難為你秦
家妹子生得出來……」

  蕭峰聽她兩個女人嘰哩咕嚕的盡說些風月之事,不耐煩多聽,他是個拿得起
、放得下的漢子,一度腸為之斷、心為之碎的悲傷過去之後,便思索如何處理日
後的大事。

  他抱起阿朱的屍身,走到土坑旁將她放了下去,兩隻大手抓起泥土,慢慢撒
在她身上,但在她臉上卻始終不撒泥土。他雙眼一瞬不瞬的瞧著阿朱,只要幾把
泥土一撒下去,那便是從此不能再見到她了。耳中隱隱約約的似乎聽到她的話聲
,約定到雁門關外騎馬打獵、牧牛放羊,要陪他一輩子。不到一天之前,她還在
說著這些有時深情、有時俏皮、有時正經、有時胡鬧的話,從今而後再也聽不到
了。在塞上牧牛放羊的誓約,從此成空了。

  蕭峰跪在坑邊,良久良久,仍是不肯將泥土撒到阿朱臉上。

  突然之間,他站起身來,一聲長嘯,再也不看阿朱,雙手齊推,將坑旁的泥
土都堆在她身上面上。回轉身來,走入廂房。

  只見阮星竹和秦紅棉仍在絮絮談論。阮星竹雖在傷心之際,仍是巧舌如簧,
哄得秦紅棉線十分歡喜,兩個女人早就去了敵意。阮星竹道:「喬幫主,這位妹
妹得罪了你,事出無心,請你解開了她二人的穴道吧。」

  阮星竹是阿朱之母,她說的話,蕭峰自當遵從幾分,何況他本就想放了二人
,當下走近身去,伸手在秦紅棉和木婉清的肩頭各拍一下。二人只覺一股熱氣從
肩頭衝向被封穴道,四肢登時便恢復了自由。母女對望一眼,對蕭峰功力之深,
心下好生佩服。

  蕭峰向阿紫道:「阿紫妹子,你爹爹的條幅,請你借給我看一看。」

  阿紫道:「我不要你叫我妹子長、妹子短的。」話是這麼說,卻也不敢違拗
,還是將捲起的條幅交了給他。

  蕭峰展了開來,再將段正淳所寫的字仔細看了兩遍。阮星竹滿臉通紅,忸怩
道:「這些東西,有什麼好看?」蕭峰道:「段王爺現下到了何處?」阮星竹臉
色大變,退了兩步,顫聲道:「不……不……你別再去找他了。」蕭峰道:「我
不是去跟他為難,只是想問他幾件事。」阮星竹哪裡肯信,說道:「你既已失手
打死了阿朱,不能再去找他。」

  蕭峰料知她絕不肯說,便不再問,將條幅捲起,還給阿紫,說道:「阿朱曾
有遺言,命我照料她的妹子。段夫人,日後阿紫要是遇上了為難之事,只要蕭峰
能有效力之處,儘管吩咐,絕不推辭。」

  阮星竹大喜,心想:「阿紫有了這樣一個大本領的靠山,這一生必能逢兇化
吉、遇難成祥了。」說道:「如此多謝了。阿紫,快謝謝喬大哥。」她將「喬幫
主」的稱呼改成了「喬大哥」,好令阿紫跟他的關係親密些。

  阿紫卻扁了扁嘴,神色不屑,說道:「我有什麼為難之事要他幫手?我有天
下無敵的師父,這許多師哥,還怕誰來欺侮我?他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自己
的事還辦不了,盡出亂子,還想幫我忙?哼,那不是越幫越忙嗎?」她咭咭咯咯
的說來,清脆爽朗。阮星竹數次使眼色制止,阿紫只假裝不見。

  阮星竹頓足道:「唉,這孩子,沒大沒小的亂說,喬幫主,你瞧在阿朱的臉
上,千萬不要介意。」蕭峰道:「在下姓蕭,不是姓喬。」阿紫說道:「媽,這
個人連自己姓什麼也弄不清楚,是個大大的渾人……」阮星竹喝道:「阿紫!」

  蕭峰拱手一揖,說道:「就此別過。」轉頭向木婉清道:「段姑娘,你這種
歹毒暗器,多用無益,遇上了本領高強過你的對手,你不免反受其害。」

  木婉清還未答話,阿紫道:「姊姊,別聽他胡說八道,這些暗器最多打不中
對方,還能有什麼害處?」

  蕭峰再不理會,轉身出門,左足跨出門口時,右手袍袖一拂,呼的一陣勁風
,先前木婉清向他發射而被擊落的七枚短箭同時飛起,猛向阿紫射出,勢猶似閃
電。阿紫只叫得一聲「哎唷」,那裡還來得及閃避?七枚小箭從她頭頂、頸邊、
身旁掠過,拍的一聲響,同時釘在她身後牆上,直沒至羽。

  阮星竹急忙搶上,摟住阿紫,驚叫:「秦家妹子,快取解藥來。」秦紅棉道
:「傷在那裡?傷在那裡?」木婉清忙從懷中取出解藥,去察看阿紫的傷勢。

  過得片刻,阿紫驚魂稍定,才道:「沒……沒射中我。」四個女子一齊瞧著
牆上的七枚短箭,無不駭然,相顧失色。

  原來蕭峰記著阿朱的遺言,要他照顧阿紫,卻聽得阿紫說「我有天下無敵的
師你,這許多師哥,還怕誰來欺侮我?」因此用袖風拂箭,嚇她一嚇,免得她小
小年紀不知天高地厚,有恃無恐,小視了天下英雄好漢,將來不免大吃苦頭。

  他走出竹林,來到小鏡湖畔,在路旁尋到一株枝葉濃密的大樹,縱身上樹。
他要找到段正淳問個明白,何以馬夫人故意陷害於他,但阮星竹絕不肯說他的所
在,只有暗中跟隨。

  過不多時,只見四人走了出來,秦紅棉母女在前,阮星竹母女在後,瞧模樣
是阮星竹送客。

  四人走到湖邊,秦紅棉道:「阮姊姊,你我一見如故,前嫌盡釋,消去了我
心頭一椿恨事,現下我要去找那姓康的賤婢。你可知道好的所在?」阮星竹一怔
,問道:「妹子,你去找她幹什麼?」秦紅棉恨恨的道:「我和段郎本來好端端
地過快活日子,都是這賤婢使狐貍精勾當……」阮星竹沉吟道:「那康……康敏
這賤人,嗯,可不知在那裡。妹子找到了她,你幫我在她身上多刺幾刀。」秦紅
棉道:「那還用說?就只怕不容易尋著。好啦,再見了!嗯,你若見到段郎……
」阮星竹一凜,道:「怎麼啦?」秦紅棉道:「你給我狠狠的打他兩個括子,一
個耳光算在我的帳上,一個算在咱姑娘的帳上。」

  阮星竹輕聲一笑,道:「我怎麼還會見到這沒良心的死人?妹子你幾時見到
他,也給我打他兩個耳光,一個是代我打的,一個是代阿紫打的。不,打耳光不
夠,再給我踢上兩腳。生了女兒不照看,任由我們娘兒倆孤苦伶仃的……」說著
落下淚來。秦紅棉安慰道:「姊姊你別傷心。待我們殺了姓康的賤人,回來跟你
作伴兒。」

  蕭峰躲在樹上,對兩個女人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心想段正淳武功不弱,待朋
友也算頗為仁義,偏偏喜愛女色,不算英雄。只見秦紅棉拉著木婉清,向阮星竹
母女行了一禮,便即去了,阮星竹攜著阿紫的手,又回入竹林。

  蕭峰尋思:「阮星竹必會去找段正淳,只是不肯和秦紅棉同去而已,先前她
說來取這條幅,段正淳定在前面不遠之處相候。我且在這裡守著。」

  只聽得樹叢中發出微聲,兩個黑影悄悄走來,卻是秦紅棉母女去而復回。

  聽得秦紅棉低聲道:「婉兒,你怎地如此粗心大意,輕易上人家的當?阮家
姊姊臥室中的榻下,有雙男人鞋子,鞋頭上用黃線繡著兩個字,左腳鞋上繡個『
山』字,右腳鞋上繡個『河』字,那自然是你爹爹的鞋子。鞋子很新,鞋底濕泥
還沒乾,可想而知,你爹爹便在左近。」木婉清道:「啊!原來這姓阮的女人騙
了咱們。」秦紅棉道:「是啊,她又怎肯讓這負心漢子跟咱們見面?」木婉清道
:「爹爹沒良心,媽,你也不用見他了。」

  秦紅棉半晌不語,隔了一會,才道:「我想瞧瞧他,只是不想他見到我。隔
了這許多日子,他老了,你娘也老了。」這幾句話說得很是平淡,但話中自蘊深
情。

  木婉清道:「好吧!」聲音十分淒苦。她與段譽分手以來,思念之情與日俱
增,但明知是必無了局的相思,在母親面前卻還不敢流露半點心事。

  秦紅棉道:「咱們只須守在這裡,料想你爹爹不久就會到來。」說著便撥開
長草,隱身其中。木婉清跟著躲在一株樹後。

  淡淡星光之下,蕭峰見到秦紅棉蒼白的臉上泛著微紅,顯是甚為激動,心道
:「情之累人,一至於斯。」但隨即便又想到了阿朱,胸口不由得一陣酸楚。

  過不多時,來路上傳來奔行迅捷的腳步之聲,蕭峰心道:「這人不是段正淳
,多半是他的部屬。」果然那人奔到近處,認出是那個在橋上畫倒畫的朱丹臣。

  阮星竹聽到了腳步聲,卻分辨不出,一心只道是段正淳,叫道:「段郎,段
郎!」快步迎出。阿紫跟了出來。

  朱丹臣一躬到地,說道:「主公命屬下前來稟報,他身有急事,今日不能回
來了。」

  阮星竹一怔,問道:「什麼急事?什麼時候回來?」朱丹臣道:「這事與姑
蘇慕容家有關,好像是發現了慕容公子的行蹤。主公萬里北來,為的便是尋找此
人。主公言道:只待他大事一了,便來小鏡湖畔相聚,請夫人不用掛懷。」阮星
竹淚凝於眶,哽咽道:「他總是說即刻便回,每一次都是三年、五年也不見人面
。好容易盼得他來了,又……」

  朱丹臣於阿紫氣死褚萬里一事,極是悲憤,段正淳的話既已傳到,便不願多
所逗留,微一躬身,掉頭便行,自始至終沒向阿紫瞧上一眼。

  阮星竹待他走遠,低聲向阿紫道:「你輕功比我好得多,快悄悄跟著他,在
道上給我留下記認,我隨後便來。」阿紫抿嘴笑道:「你叫我追爹爹,有什麼獎
賞?」阮星竹道:「媽有什麼東西,全都是你的,還要什麼獎賞?」阿紫道:「
好吧,我在牆角上寫個『段』字,再畫個箭頭,你便知道了。」阮星竹摟著她肩
頭,喜道:「乖孩子!」阿紫笑道:「癡心媽媽!」拔起身子,追趕朱丹臣而去


  阮星竹在小鏡湖畔消立半晌,這才沿著小徑走去。她一走遠,秦紅棉母女便
分別現身,兩人打了個手勢,躡足跟隨在後。

  蕭峰心道:「阿紫既在沿途做下記認,要找段正淳可容易不過了。」走了幾
步,驀地在月光下見到自己映在湖中的倒影,淒淒冷冷,甚是孤單,心中一酸,
便欲回向竹林,到阿朱墓前再去坐上一會,但只一沉吟間,豪氣陡生,手出一掌
,勁風到處,擊得湖水四散飛濺,湖中影子也散成了一團碎片。一聲長嘯,大踏
步便走了。

  此後這幾日中曉行夜宿,多喝酒而少吃飯,每到一處市鎮,總在牆腳邊見到
阿紫留下的「段」字記號,箭頭指著方向。有時是阮星竹看過後擦去了,但痕跡
宛然可尋。

  一路向北行來,天氣漸漸寒了,這一日出門不久,天上便飄飄揚揚的下起大
雪來。蕭峰行到午間,在一間小酒店中喝了十二、三碗烈酒,酒癮未殺,店中卻
沒酒了。他好生掃興,邁開大步疾走了一陣,來到一座大城,走到近處,心頭微
微一震,原來已到了信陽。

  一路上他追尋阿紫留下的記號,想著自己的心事,於週遭人物景色,全沒在
意,竟然重回信陽。他真要追上段正淳,原是輕而易舉,加快腳步疾奔得一天半
日,自非趕上不可。但自阿朱死後,心頭老是空蕩蕩地,不知如何打發日子才好
,心裡總是想:「追上了段正淳,卻又如何?找到了正兇,報了大仇,卻又如何
?我一個人回到雁門關外,在風沙大漠之中打獵牧羊,卻又如何?」

  是以一直並未急追。

  進了信陽城,見城牆腳下用炭筆寫著個「段」字,字旁的箭頭指而向西。

  他心頭又是一陣酸楚,想起那日和阿朱並肩而行,到信陽城西馬夫人家去套
問訊息,今日回想,當時每走一步,便是將阿朱向陰世推了一步。

  只行出五、六里,北風勁急,雪更下得大了。

  循著阿紫留下的記號,逕向西行,那些記號都是新留下不久,有些是削去了
樹皮而畫在樹上的樹幹刀削之處樹脂兀自未凝,記號所向,正是馬大元之家。蕭
峰暗暗奇怪,尋思:「莫非段正淳知道馬夫人陷害於他,因而找她算帳去了?是
了,阿朱臨死時在青石橋上跟我說話,曾提到馬夫人,都給阿紫聽了去,定是轉
告她爹爹了。可是我們只說馬夫人,他怎知就是這個馬夫人?」

  他一路上心情,頗有點神不守舍,這時逢到特異之事,登時精神一振,回復
了昔日與勁敵交鋒時的警覺。見道旁有座破廟,當即進去,掩上山門,放頭睡了
三個時辰,到二更時分,這才出廟,向馬大元家中行去。

  將到臨近時,隱身樹後,察看週遭形勢,只看了一會,嘴角邊便微露笑容,
但見馬家屋子東北側伏有二人,瞧身形是阮星竹和阿紫。接著又見秦紅棉母女伏
在屋子的東南角上。這時大雪未停,四個女子身上都堆了一層白雪。東廂房窗中
透出淡淡黃光,寂無聲息。蕭峰輕輕一躍,已到了東廂房窗下。

  天寒地凍,馬家窗子外都上了木板,蕭峰等了片刻,聽得一陣朔風自北方呼
嘯而來,待那陣風將要撲到窗上,他輕輕一掌推出,掌力和那陣風同時擊向窗外
的木板,喀嚓一聲響,木板裂開,邊裡面的窗紙也破了一條縫。秦紅棉和阮星竹
等雖在近處,只因掌風和北風配得絲絲入扣,並未察覺,房中若是有人自也不會
知覺。蕭峰湊眼到破縫之上,向裡張去,一看之下,登時呆了,幾乎不信自己的
眼睛。

  只見段正淳短衣小帽,盤膝坐在炕邊,手持酒杯,笑嘻嘻的瞅著炕桌邊打橫
而坐的一個婦人。

  那婦人身穿縞素衣裳,臉上薄施脂粉,眉梢眼角,皆是春意,一雙水汪汪的
眼睛便如要滴出水來,似笑非笑、似葉非葉的斜睨著段正淳,正是馬大元的遺孀
馬夫人。

  馬夫人頸中的扣子鬆開了,露出雪白的項頸和一條紅緞子的抹胸邊緣,站起
身來,慢慢打開了綁著頭髮的白頭繩,長髮直垂到腰間,柔絲如漆,嬌媚無限的
膩聲道:「段郎,你來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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