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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回 燭畔鬢雲有舊盟

 

                                  
  此刻室中的情景,蕭峰若不是親眼所見,不論是誰說與他知,他必斥之為荒
謬妄言。他自在無錫城外杏子林中首次見到馬夫人後,此後兩度相見,總是見她
冷若冰霜,凜然有不可犯之色,連她的笑容也是從未一見,怎料得到竟會變成這
般模樣。更奇的是,她以言語陷害段正淳,自必和他有深仇大恨,但瞧小室中的
神情,酒酣香濃,情致纏綿,兩人四目交投,惟見輕憐密愛,那裡有半分仇怨?

  桌上一個大花瓶中插滿了紅梅。炕中想是炭火燒得正旺,馬夫人頸中扣子松
開了,露出雪白的項頸,還露出了一條紅緞子的抹胸邊緣。炕邊點著的兩枝蠟燭
卻是白色的,紅紅的燭火照在她紅撲撲的臉頰上。屋外朔風大雪,斗室內卻是融
融春暖。

  只聽段正淳道:「來來來,再陪我喝一杯,喝夠一個成雙成對。」

  馬夫人哼了一聲,膩聲道:「什麼成雙成對?我獨個兒在這裡孤零零、冷清
清的,日思夜想,朝盼晚望,總是記著你這個冤家,你……你……卻早將人拋在
腦後,那裡想到來探望我一趟?」說到這裡,眼圈兒便紅了。

  蕭峰心想:「聽她說話,倒與秦紅棉、阮星竹差不多,莫非……莫非……她
也是段正淳的舊情人嗎?」

  段正淳低聲細氣的道:「我在大理,那一天不是牽肚掛腸的想著我的小康?
恨不得插翅飛來,將你摟在懷裡,好好的憐你惜你。那日聽到你和馬副幫主成婚
的訊息,我接連三日三夜沒吃一口飯。你既有了歸宿,我若再來探你,不免累了
你。馬副幫主是丐幫中大有身份的英雄好漢,我再來跟你這個那個,可太也對他
不起,這……這不是成了卑鄙小人了嗎?」

  馬夫人道:「誰希罕你來向我獻殷勤了?我只是記掛你,身子安好嗎?心上
快活嗎?大事小事都順遂嗎?只要你好,我就開心了,做人也有了滋味。你遠在
大理,我要打聽你的訊息,不知可有多難。我身在信陽,這一顆心,又有那一時
、那一刻不在你的身邊?」

  她越說越低,蕭峰只覺她的說話膩中帶澀,軟洋洋地,說不盡的纏綿宛轉,
聽在耳中當真是蕩氣迴腸,令人神為之奪,魂為之消。然而她的說話又似純系出
於自然,並非有意的狐媚。他平生見過的人著實不少,真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艷
媚入骨的女子。蕭峰雖感詫異,臉上卻也不由自主的紅了。他曾見過段正淳另外
兩個情婦,秦紅棉明朗爽快,阮星竹俏美愛嬌,這位馬夫人卻是柔到了極處,膩
到了極處,又是另一種風流。

  段正淳眉花眼笑,伸手將她拉了過來,摟在懷裡。馬夫人「唔」的一聲,半
推半就,伸手略略撐拒。

  蕭峰眉頭一皺,不想看他二人的醜態,忽聽得身側有人腳下使勁踏著積雪,
發出擦的一聲響。他暗叫:「不好,這兩位打翻醋罈子,可要壞了我的大事。」
身形如風,飄到秦紅棉等四人身後,一一點了她四人背心上的穴道。

  這四人也不知是誰做的手腳,便已動彈不得,這一次蕭峰點的是啞穴,令她
們話也說不出來。秦紅棉和阮星竹耳聽得情郎和旁的女子如此情話連篇,自是怒
火如焚,妒念似潮,倒在雪地之中,雙雙受苦煎熬。

  蕭峰再向窗縫中看去,只見馬夫人已坐在段正淳身旁,腦袋靠在他肩頭,全
身便似沒了幾根骨頭,自己難以支撐,一片漆黑的長髮披將下來,遮住了段正淳
半邊臉。她雙眼微開微閉,只露出一條縫,說道:「我當家的為人所害,你總該
聽到傳聞,也不趕來瞧瞧我?我當家的已死,你不用再避什麼嫌疑了吧!」語音
又似埋怨,又似撒嬌。

  段正淳笑道:「我這可不是來了嗎?我一得訊息,立即連夜動身,一路上披
星戴月、馬不停蹄的從大理趕來,生怕遲到了一步。」馬夫人道:「怕什麼遲到
了一步?」段正淳笑道:「怕你熬不住寂寞孤單,又去嫁了人。我大理段二豈不
是落得一場白白的奔波?教我十年相思,又付東流。」馬夫人啐了一口,道:「
呸,也不說好話,編排人家熬不住寂寞孤單,又去嫁人?你幾時想過我了,說什
麼十年相思,不怕爛了舌根子。」

  段正淳雙臂一收,將她抱得更加緊了,笑道:「我要是不想你,又怎會巴巴
的從大理趕來?」馬夫人微笑道:「好吧,就算你也想我。段郎,以後你怎生安
置我?」說到這裡,伸出雙臂,環抱在段正淳頸中,將臉頰挨在他臉上,不住輕
輕的揉擦,一頭秀髮如水波般不住顫動。

  段正淳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往後的事兒,提他幹嗎?來,讓我抱抱你,
別了十年,你是輕了些呢,還是重了些?」說著將馬夫人抱了起來。

  馬夫人道:「那你終究不肯帶我去大理了?」段正淳眉頭微皺,說道:「大
理有什麼好玩?又熱又濕,又多瘴氣,你去了水土不服,會生病的。」馬夫人輕
輕歎了口氣,低聲道:「嗯,你不過是又來哄我空歡喜一場。」段正淳笑道:「
怎麼是空歡喜?我立時便要叫你真正的歡喜。」

  馬夫人微微一掙落下地來,斟了杯酒,道:「段郎,再喝一杯。」段正淳道
:「我不喝了,酒夠啦!」馬夫人左手伸過去撫摸他臉,說道:「不,我不依,
我要你喝得迷迷糊糊的。」段正淳笑道:「迷迷糊糊的,有什麼好?」說著接過
了酒杯,一飲而盡。

  蕭峰聽著二人盡說些風情言語,好生不耐,眼見段正淳喝酒,忍不住酒癮發
作,輕輕嚥了口讒涎。

  只見段正淳打了個呵欠,頗露倦意。馬夫人媚笑道:「段郎,我說個故事給
你聽,好不好?」蕭峰精神一振,心想:「她要說故事,說不定有什麼端倪可尋
。」

  段正淳卻道:「且不忙說,來,我給你脫衣衫,你在枕頭邊輕輕的說給我聽
。」

  馬夫人白了他一眼,道:「你想呢!段郎,我小時候家裡很窮,想穿新衣服
,爹爹卻做不起,我成天就是想,幾時能像隔壁江家姊姊那樣,過年有花衣花鞋
穿,那就開心了。」段正淳道:「你小時候一定長得挺俊,這麼可愛的一個小姑
娘,就是穿上一身破爛衣衫,那也美得很啊。」馬夫人道:「不,我就是愛穿花
衣服。」段正淳道:「你穿了這身孝服,雪白粉嫩,嗯,又多了三分俏,花衣服
有什麼好看?」

  馬夫人道:「你從小大富大貴,自不知道窮人家孩子的苦處。那時候啊,我
便是有一雙新鞋穿,那也開心得不得了。我七歲那一年上,我爹爹說,到臘月裡
,把我家養的三頭羊、十四隻雞拿到市集上去賣了過年,再剪塊花布,回家來給
我縫套新衣。我打從八月裡爹爹說了這句話那時候起,就開始盼望了,我好好的
喂雞、放羊……」

  蕭峰聽到「放羊」兩個字,忍不住熱淚盈眶。

  馬夫人繼續說道:「好容易盼到了臘月,我天天催爹爹去賣羊、賣雞。爹爹
總說:『別這麼心急,到年近歲晚,雞羊賣得起價錢。』過得幾天,下起大雪來
,接連下了幾日幾晚。那一天傍晚,突然垮喇喇幾聲響,羊欄屋給大雪壓垮啦。
幸好羊兒沒壓死。爹將羊兒牽在一旁,說道這可得早些去將羊兒賣了。不料就是
這天半夜裡,忽然羊叫狼嚎,吵了起來。爹爹說:『不好,有狼!』提了標槍出
去趕狼。可是三頭羊都給餓狼拖去啦,十幾隻雞也給狼吃了大半。爹爹大叫大嚷
,出去趕狼,想把羊兒奪回來。」

  「眼見他追入了山裡,我著急得很,不知道爹爹能不能奪回羊兒。等了好久
好久,才見爹爹一跛一拐的回來。他說在山崖上雪裡滑了一交,摔傷了腿,標槍
也摔到了崖底下,羊兒自然奪不回了。」

  「我好生失望,坐在雪地裡放聲大哭。我天天好好放羊,就是想穿花衣衫,
到頭來卻是一場空。我又哭又叫,只嚷:『爹,你去把羊兒奪回來,我要穿新衣
,我要穿新衣!』」蕭峰聽到這裡,一顆心沉了下去:「這女人如此天性涼薄!
她爹爹摔傷了,她不關心爹爹的傷勢,盡記著自己的花衣,何況雪夜追趕餓狼,
那是何等危險的事?當時她雖年幼不懂事,卻也不該。」

  只聽她又說下去:「我爹爹說道:『小妹,咱們趕明兒再養幾頭羊,到明年
賣了,一定給你買花衣服。』我只是大哭不依。可是不依又有什麼法子呢?不到
半個月便過年了,隔壁江家姊姊穿了一件黃底紅花的新棉襖,一條蔥綠色黃花的
褲子。我瞧得真是發了癡啦,氣得不肯吃飯。爹爹不斷哄我,我只不睬他。」

  段正淳笑道:「那時候要是我知道了,一定送十套、二十套新衣服給你。」
說著伸了個懶腰,燭火搖幌,映得他臉上盡是醺醺酒意,濃濃情慾。

  馬夫人道:「有十套、二十套,那就不希罕啦。那天是年三十,到了晚上,
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就悄悄起來,摸到隔壁江伯伯家裡。大人在守歲,還
沒睡,蠟燭點得明晃晃地,我見江家姊姊在炕上睡著了,她的新衣新褲蓋在身上
,紅艷艷的燭火照著,更加顯得好看。我呆呆的瞧著,瞧了很久很久,我悄悄走
進房去,將那套新衣新褲拿了起來。」

  段正淳笑道:「偷新衣嗎?哎唷,我只道咱們小康只會偷漢子,原來還會偷
衣服呢。」

  馬夫人星眼流波,嫣然一笑,說道:「我才不是偷新衣新褲呢!我拿起桌上
針線籃裡的剪刀,將那件新衣裳剪得粉碎,又把那條褲子剪成了一條條的,永遠
縫補不起來。我剪爛了這套新衣新褲之後,心中說不出的歡喜,比我自己有新衣
服穿還要痛快。」

  段正淳一直臉蘊笑意,聽到這裡,臉上漸漸變色,頗為不快,說道:「小康
,別說這些舊事啦啦,咱們睡吧!」

  馬夫人道:「不,難得跟你有幾天相聚,從今而後,只怕咱倆再也不得見面
了,我要跟你說多些話。段郎,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跟你說這故事?我要叫你明
白我的脾氣,從小就是這樣,要是有一件物事我日思夜想,得不到手,偏偏旁人
運氣好得到了,那麼我說什麼也得毀了這件物事。小時候使的是笨法子,年紀慢
慢大起來,人也聰明了些,就使些巧妙點的法子啦。」

  段正淳搖了搖頭,道:「別說啦。這些煞風景的話,你讓我聽了,叫我沒了
興緻,待會可別怪我。」

  馬夫人微微一笑,站起來,慢慢打開了綁著頭髮的白頭繩,長髮直垂到腰間
,柔絲如漆。她拿起一支黃楊木的梳子,慢慢梳著長髮,忽然回頭一笑,臉色嬌
媚無限,說道:「段郎,你來抱我!」聲音柔膩之極。

  蕭峰雖對這婦人心下厭憎,燭光下見到她的眼波,聽到她「你來抱我」這四
個字,也不自禁的怦然心動。

  段正淳哈哈一笑,撐著炕邊,要站起來去抱她,卻是酒喝得多了,竟然站不
起身,笑道:「也只喝了這六七杯酒兒,竟會醉得這麼厲害。小康,你的花容月
貌,令人一見心醉,真抵得上三斤烈酒,嘿嘿。」

  蕭峰一聽,吃了一驚:「只喝了六七杯酒,如何會醉?段正淳內力非同泛泛
,就算沒半點酒量,也決沒這個道理,這中間大有蹊蹺。」

  只聽馬夫人格格嬌笑,膩聲道:「段郎,你過來喲,我沒半點力氣,你……
你……你快來抱我。」

  秦紅棉和阮星竹臥在窗外,馬夫人這等撒嬌使媚,一句句傳入耳來,均是妒
火攻心,幾欲炸裂了胸膛,偏又提不起手來塞住耳朵。

  段正淳左手撐在炕邊,用力想站起身來,但身子剛挺直,雙膝酸軟,又即坐
倒,笑道:「我也是沒半點力氣,真是奇怪了。我一見到你,便如耗子見了貓,
全身都酸軟啦。」

  馬夫人輕笑道:「我不依你,只喝了這一點兒,便裝醉哄人。你運運氣,使
動內力,不就得了?」

  段正淳調運內息,想提一口真氣,豈知丹田中空蕩蕩地,便如無邊無際,什
麼都捉摸準不著,他連提三口真氣,不料修培了數十年的深厚內力陡然間沒影沒
蹤,不知己於何時離身而去。這一來可就慌了,知道事情不妙。但他久歷江湖風
險,臉上絲毫不動聲色,笑道:「只剩下一陽指和六脈神劍的內勁,這可醉得我
只會殺人,不會抱人了。」

  蕭峰心道:「這人雖然貪花好色,卻也不是個糊塗腳色。他已知身陷危境,
說什麼『只會殺人,不會抱人』。其實他一陽指是會的,六脈神劍可就不會,顯
是在虛聲恫嚇。他若沒了內力,一陽指也使不出來。」

  馬夫人軟洋洋的道:「啊喲,我頭暈得緊,段郎,莫非……莫非這酒中,給
你作了手腳嗎?」段正淳本來疑心她在酒中下藥,聽她這麼說,對她的疑心登時
消了,招了招手,說道:「小康,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馬夫人似要舉步走
到他身邊,但卻站不起來,伏在桌上,臉泛桃花,只是喘氣,媚聲道:「段郎,
我一步也動不了啦,你怕我不肯跟你好,在酒裡下了春藥,是不是?你這小不正
經的。」

  段正淳搖了搖頭,打個手勢,用手指醮了些酒,在桌上寫道:「已中敵人毒
計,力圖鎮靜。」說道:「現下我內力提上來啦,這幾杯毒酒,卻也迷不住我。
」馬夫人在桌上寫道:「是真是假。」段正淳寫道:「不可示弱。」大聲道:「
小康,你有什麼對頭,卻使這毒計來害我?」

  蕭峰在窗外見到他寫「不可示弱」四字,暗叫不妙,心道:「饒你段正淳精
明厲害,到頭來還是栽在女人手裡。這毒藥明明是馬夫人下的,她聽你說『只會
殺人,不會抱人』,忌憚你武功了得,這才假裝自己也中了毒,探問你的虛實,
如何這麼容易上當?」

  馬夫人臉現憂色,又在桌上寫道:「內力全失是真是假?」口中卻道:「段
郎,若有什麼下三濫的奸賊想來打咱們主意,那是再好也沒有了。閒著無聊,正
好拿他來消遣。你只管坐著別理會,瞧他可有膽子動手。」

  段正淳寫道:「只盼藥性早過,敵人緩來。」說道:「是啊,有人肯來給咱
們作耍,正是求之不得。小康,你要不要瞧瞧我凌空點穴的手段?」

  馬夫人笑道:「我可從來沒見過,你既內力未失,便使用一陽指在紙窗上戳
個窟窿,好不好?」段正淳眉頭微蹙,連使眼色,意思說:「我內力全無,那裡
還能凌空點穴?我是在恐嚇敵人,你怎地不會意?」馬夫人卻連聲催促,道:「
快動手啊,你只須在紙窗上戳個小窟窿,便能嚇退敵人,否則那可糟了,別讓敵
人瞧出了破綻。」

  段正淳又是一凜:「她向來聰明機伶,何以此刻故意裝傻?」正沉吟間,只
聽馬夫人柔聲道:「段郎,你中了『十香迷魂散』的烈性毒藥,任你武功登天,
那也必內力全失。你如果還能凌空點穴,能在紙窗上用內力真氣刺一個小孔,那
可就奇妙得緊了。」段正淳失驚道:「我……我是中了『十香迷魂散』的歹毒迷
藥?你怎麼……怎樣麼知道?」

  馬夫人嬌聲笑道:「我給你斟酒之時,嘻嘻,好像一個不小心,將一包毒藥
掉入酒壺中了。唉,我一見到你,就神魂顛倒,手足無措,段郎,你可別怪我。


  段正淳強笑道:「嗯,原來如此,那也沒什麼。」這時他已心中雪亮,知道
已被馬夫人制住,若是狂怒喝罵,決計無補於事,臉上只好裝作沒事人一般,竭
力鎮定心神,設法應付危局,尋思:「她對我一往情深,絕不致害我性命,想來
不過是要我答允永不回家,和她一輩子廝守,又或是要我帶她同回大理,名正言
順的跟我做長久夫妻。那是她出於愛我的一片癡心,手段雖然過份,總也不是歹
意。」言念及此,便即寬心。

  果然聽得馬夫人問道:「段郎,你肯不肯和我做長久夫妻?」

  段正淳笑道:「你這人忒是厲害,好啦,我投降啦。明兒你跟我一起回大理
去,我娶你為鎮南王的側妃。」

  秦紅棉和阮星竹聽了,又是一陣妒火攻心,均想:「這賤人有什麼好?你不
答允我,卻答允了她。」

  馬夫人歎了一口氣,道:「段郎,早一陣我曾問你,日後拿我怎麼樣,你說
大理地方濕熱多瘴,我去了會生病,你現下是被迫答允,並非出於本心。」

  段正淳歎了口氣,道:「小康,我跟你說,我是大理國的皇太弟。我哥哥沒
有兒子,他千秋萬歲之後,便要將皇位傳了給我。我在中原不過是一介武夫,可
是回到大理,便不能胡作非為,你說是不是呢?」馬夫人道:「是啊,那又怎地
?」段正淳道:「這中間本來頗有為難之處,但你對我這等情切,竟不惜出到下
毒的手段,我自然回心轉意了。天天有你這樣一個好人兒陪在身邊,我又不是不
想。我既答允了帶你去大理,自是絕無反悔。」

  馬夫人輕輕「哦」了一聲,道:「話是說得有理。日後你做了皇上,能封我
為皇后娘娘嗎?」段正淳躊躇道:「我已有元配妻室,皇后是不成的……」

  馬夫人道:「是啊,我是個不祥的寡婦,怎能做皇后娘娘?那不是笑歪了大
理國千千萬萬人的嘴巴嗎?」她又拿起木梳,慢慢梳頭,笑道:「段郎,剛才我
說那個故事給你聽,你明白了我的意思吧?」

  段正淳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勉力鎮懾心神,可是數十年來勤修苦練而成的內
功,全不知到了何處,便如一個溺水之人,雙手拚命亂抓,卻連一根稻草也抓不
到。

  馬夫人問道:「段郎,你身上很熱,是不是,我給你抹抹汗。」從懷中抽出
一塊素帕,走到他身前,輕輕給他抹去了額頭的冷汗,柔聲道:「段郎,你得保
重身子才好,酒後容易受涼,要是有什麼不適,那不是教我又多擔心嗎?」

  窗內段正淳和窗外蕭峰聽了,都是感到一陣難以形容的懼意。

  段正淳強作微笑,說道:「那天晚上你香汗淋漓,我也曾給你抹了汗來,這
塊手帕,我十幾年來一直帶在身邊。」

  馬夫人神色靦腆,輕聲道:「也不怕醜,十多年前的舊事,虧你還好意思說
?你取出來給我瞧瞧。」

  段正淳說十幾年來身邊一直帶著那塊舊手帕,那倒不見得,不過此刻卻倒真
便在懷裡。他容易討得女子歡心,這套本事也是重要原因,令得每個和他有過風
流孽緣的女子,都信他真正愛的便是自己,只因種種難以抗拒的命運變故,才無
法結成美滿姻緣。他想將這塊手巾從懷中掏出來,好令她顧念舊情,那知他只手
指微微一動,手掌以上已全然麻木,這「十香迷魂散」的毒性好不厲害,竟然無
力去取手巾。

  馬伕道:「你拿給我瞧啊!哼,你又騙人。」段正淳苦笑道:「哈哈,醉得
手也不能動了,你給我取了出來吧。」馬夫人道:「我才不上當呢。你想騙我過
來,用一陽指制我死命。」段正淳微笑道:「似你這般俏麗無比的絕世美人,就
算我是十惡不赦的兇徒,也捨不得在你臉上輕輕劃半道指甲痕。」

  馬夫人笑道:「當真?段郎,我可總有點兒不放心,我得用繩子綁住你雙手
,然後……然後,再用一縷柔絲,牢牢綁住你的心。」段正淳道:「你早綁住我
的心了,否則我怎麼會乖乖的送上門來?」馬夫人嗤的一笑,道:「你原是個好
人兒,也難怪我對你害上了這身永遠治不好的相思病。」說著拉開炕床旁的抽屜
,取出一根纏著牛筋的絲繩來。

  段正淳心下更驚:「原來她早就一切預備妥當,我卻一直猶似蒙在鼓裡,段
正淳啊段正淳,今日你命送此處,可又怨得誰來?」馬夫人道:「我先將你的手
綁一綁,段郎,我可真是說不出的喜歡你。你生不生我的氣?」

  段正淳深知馬夫人的性子,她雖是女子,卻比尋常男子更為堅毅,惡毒辱罵
不能令她氣惱,苦苦哀懇不能令她回心,眼下只好拖延時刻,且看有什麼機會能
轉危為安,脫此困境,便笑道:「我一見到你水汪汪的眼睛,天大的怒氣也化為
烏有了。小康,你過來,給我聞聞你頭上那朵茉莉花香不香?」

  十多年前,段正淳便由這一句話,和馬夫人種下了一段孽緣,此刻舊事重提
,馬夫人身子一斜,軟答答的倒在他的懷中,風情無限,嬌羞不勝。她伸手輕輕
撫摸段正淳的臉蛋,膩聲道:「段郎,段郎,那天晚上我將身子交了給你,我跟
你說,他日你若三心兩意,那便如何?」段正淳只覺眼前金星亂冒,額上黃豆大
的汗珠一粒粒的滲了出來。馬夫人道:「沒良心的好郎君,親親郎君,你賭過的
咒,轉眼便忘了嗎?」

  段正淳苦笑道:「我說讓你把我身上的肉,一口口的咬了下來。」本來這句
誓語盟約純系戲謔,是男女歡好之際的調情言語,但段正淳這時說來,卻不由得
全身肉為之顫。

  馬夫人媚笑道:「你跟我說過的話。隔了這許多年,居然沒忘記,我的段郎
真有良心。段郎,我想綁綁你的手,跟你玩個新鮮花樣兒,你肯不肯?你肯,我
就綁;你不肯,我就不綁。我向來對你千依百順,只盼能討你歡心。」

  段正淳知道就算自己說不讓她綁,她定會另行想出古怪法子來,苦笑道:「
你要綁,那就綁吧。我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死在你的手裡,那是再快活
也沒有了。」

  蕭峰在窗外聽著,也不禁佩服他定力驚人,在這如此危急的當口,居然還說
得出調笑的話來。只見馬夫人將他雙手拉到背後,用牛筋絲繩牢牢的縛住,接連
打了七、八個死結,別說段正淳這時武功全失,就是內力無損,也非片刻間所能
掙脫。

  馬夫人又嬌笑道:「我最恨你這雙腿啦,邁步一去,那就無影無蹤了。」

  說著在他大腿上輕輕扭了一把。段正淳笑道:「那年我和你相會,卻也是這
雙腿帶著我來的。這雙腿兒罪過雖大,功勞可也不小。」馬夫人道:「好吧!我
也把它綁了起來。」說著拿起另一條牛筋絲繩,將他雙腳又綁住了。

  她取過一把剪刀,慢慢剪破了他右肩幾層衣衫,露出雪白的肌膚來。段正淳
年紀已然不輕,但養尊處優,一生過的是榮華富貴日子,又兼內功深厚,肩頭肌
膚仍是光滑結實。

  馬夫人伸手在他肩上輕輕撫摸,湊過櫻桃小口,吻他的臉頰,漸漸從頭頸而
吻到肩上,口中唔唔唔的膩聲輕哼,說不盡的輕憐密愛。

  空中之間,段正淳「啊」的一聲大叫,聲音刺破了寂靜的黑夜。馬夫人抬起
頭來,滿嘴都是鮮血,竟已將他肩頭一塊肉咬了下來。

  馬夫人將咬下來的那小塊肉吐在地下,媚聲道:「打是情,罵是愛,我愛得
你要命,這才咬你。段郎,是你自己說的,你若變心,就讓我把你身上的肉兒,
一口口的咬下來。」

  段正淳哈哈一笑,說道:「是啊,小康,我說過的話,怎能不作數?我有時
候想,我將來怎樣死才好呢?在床上生病而死,未免太平庸了。在戰場上衛國戰
死,當然很好,只不過雖英勇而不風流,有點兒美中不足,不似段正淳平素為人
。小康,今兒你想出來的法子可了不起,段正淳命喪當代第一美人的櫻桃小口之
中,珍珠貝齒之下,這可償了我的心願啦。你想,若不是我段正淳跟你有過這麼
一段刻骨相思之情,換作了第二個男人,就算給你滿床珠寶,你也決計不肯在他
身上咬上一口。小康,你說是不是呢?」

  秦紅棉和阮星竹早已嚇得六神無主,知道段郎已是命在頃刻,但見蕭峰仍蹲
在窗下觀看動靜,並不出手相救,心中千百遍的罵他。

  蕭峰卻還捉摸不定馬夫人的真意,不知她當真是要害死段正淳,還不過是嚇
他一嚇,教他多受些風流罪過,然後再饒了他,好讓他此後永作裙邊不貳之臣。
倘若她這些作為只是情人間鬧一些彆扭,自己卻莽莽撞撞闖進屋去救人,那可失
卻了探聽真相的良機,是以仍然沉住了氣,靜以觀變。

  馬夫人笑道:「是啊,就算大宋天子,契丹皇帝,他要殺我容易,卻也休想
叫我咬他一口。段郎,我本想慢慢的咬死你,要咬你千口萬口,但怕你部屬趕來
相救。這樣吧,我將這把小刀插在你心口,只刺進半寸,要不了你的性命,倘若
有人來救,我在刀柄上一撞,你就不用吃那零碎苦頭了。」說著取出一柄明晃晃
匕首,割破了段正淳胸前衣衫,將刀尖對準他心口,纖纖素手輕輕一送,將匕首
插進了他胸膛,果真只刺進少許。

  這一次段正淳卻一哼也不哼,眼見胸口鮮血流出,說道:「小康,你的十根
手指,比你十七歲時更加雪白粉嫩了。」

  蕭峰當馬夫人用匕首刺進段正淳身子之時,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瞧著她手,若
見她用力過大,有危及段正淳性命之虞,便立即一掌拍了進去,將她身子震開,
待見她果只輕輕一插,當下仍是不加理會。

  馬夫人道:「我十七歲那時候,要洗衣燒飯,手指手掌自然粗些。這些年來
不用做粗重生活,皮肉倒真的嬌貴些了。段郎,我第二口咬在你哪裡好?你說咬
哪裡,我便咬哪裡,我一向聽你的話。」

  段正淳笑道:「小康,你咬死我後,我也不離開你身邊。」馬夫人道:「干
什麼?」段正淳道:「凡是妻子謀害了丈夫,死了的丈夫總是陰魂不散,纏在她
身邊,以防第二個男人來跟她相好。」

  段正淳這句話,原不過嚇她一嚇,想叫她不可太過惡毒,不料馬夫人聽了之
後,臉色大變,不自禁的向背後瞧了一眼。段正淳乘機道:「咦!你背後那人是
誰?」

  馬夫人吃了一驚,道:「我背後有什麼人?胡說八道。」段正淳道:「嗯,
是個男人,裂開了嘴向你笑呢,他摸著自己的喉嚨,好像喉頭很痛,那是誰啊,
衣服破破爛爛的,眼中不住的流淚……」

  馬夫人急速轉身,那見有人,顫聲道:「你騙人,你……你騙人!」

  段正淳初時隨口瞎說,待見她驚恐異常,登時心下起疑,一轉念間,隱隱約
約覺得馬大元之死這事中間,只怕有什麼蹊蹺。他知馬大元是死於「鎖喉擒拿手
」之下,當下故意說那人似乎喉頭很痛,眼中有淚,衣服破爛,果然馬夫人大是
驚恐。段正淳更猜到了三分,說道:「啊,奇怪,怎麼這男子一晃眼又不見了,
他是誰?」

  馬夫人臉色驚惶已極,但片刻間便即寧定如常,說道:「段郎,今日到了這
步田地,你嚇我又有什麼用?你也知道不應咒是不成的了,咱倆相好一場,我給
你來個爽爽快快的了斷吧。」說著走前一步,伸手便要往匕首柄上推去。

  段正淳眼見再也延挨不得,雙目向她背後直瞪,大聲呼叫:「馬大元,馬大
元,快捏死你老婆!」

  馬夫人見他臉上突然現出可怖異常的神色,又大叫「馬大元」,不由得全身
一顫,回頭瞧了一眼。段正淳奮力將腦袋一挺,撞中她的下頦,馬夫人登時摔倒
,暈了過去。

  段正淳這一撞並非出自內力,馬夫人雖昏暈了一陣,片刻間便醒,款款的站
了起來,撫著自己的下顎,笑道:「段郎,你便是愛這麼蠻來,撞得人家這裡好
生疼痛。你編這些話嚇我,我才不上你的當呢。」

  段正淳這一撞已用盡了他聚集半天的力氣,暗暗歎了口氣,心道:「命該如
此,夫復何言!」一轉念間,說道:「小康,你這就殺我嗎?那麼丐幫中人來問
你謀殺親夫的罪名時,誰來幫你?」

  馬夫人嘻嘻一笑,說道:「誰說我謀殺親夫了?你又不是我的親夫。倘若你
當真是我的丈夫,我憐你愛你還來不及,又怎捨得害你?我殺了你之後,遠走高
飛,也不會再待在這裡啦。你大理國的臣子們尋來,我對付得了嗎?」她幽幽的
歎了口氣,說道:「段郎,我實在非常非常的想你、愛你,只盼時時刻刻將你抱
在懷裡親你、疼你,只因為我要不了你,只好毀了你,這是我天生的脾氣,那也
沒有法子。」

  段正淳道:「嗯,是了,那天你故意騙那個小姑娘,要假手喬峰殺我,就是
為此。」

  馬夫人道:「是啊,喬峰這廝也真沒用,居然殺你不了,給你逃了出來。」

  蕭峰心中不住的想:「阿朱喬裝白世鏡,其技如神,連我也分辨不出,馬伕
人和白世鏡又不相稔,如何會識破其中的機關?」

  只聽馬夫人道:「段郎,我要再咬你一口。」段正淳微笑道:「你來咬吧,
我再喜歡也沒有了。」蕭峰見不能再行延擱,伸出拳頭,抵在段正淳身後的土牆
之上,暗運勁力,土牆本不十分堅牢,他拳頭慢慢陷了進去,終於無聲無息的穿
破一洞,手掌抵住段正淳背心。

  便在此時,馬夫人又在段正淳肩頭咬下一塊肉來。段正淳縱聲大叫,身子顫
動,忽覺雙手已得自由,原來縛住他手腕的牛筋絲繩已給蕭峰用手指扯斷,同時
一股渾厚之極的內力湧入了他各處經脈。

  段正淳一怔之間,已知外面來了強援,氣隨意轉,這股內力便從背心傳到手
臂,又傳到手指,嗤的一聲輕響,一陽指神功發出。馬夫人肋下中指,「哎喲」
一聲尖叫,倒在炕上。

  蕭峰見段正淳已將馬夫人制住,當即縮手。

  段正淳正想開口相謝,忽見門簾掀開,走進一個人來。只聽那人說道:「小
康,你對他舊情未斷,是不是?怎地費了這大功夫,還沒料理乾淨?」

  蕭峰隔窗見到那人,心中一呆,又驚又怒,片刻之間,腦海中存著的許許多
多疑團,一齊都解開了。馬夫人那日在無錫杏子林中,取出自己常用的摺扇,誣
稱是他赴馬家偷盜書信而失落,這柄摺扇她從何處得來?如是有人盜去,勢必是
和自己極為親近之人,然則是誰?自己是契丹人這件大秘密,隱瞞了這麼多年,
何以突然又翻了出來?阿朱喬裝白世鏡,本是天衣無縫,馬夫人如何能夠識破機
關?

  原來,走進房來的,竟是丐幫的執法長老白世鏡。

  馬夫人驚道:「他……他……武功未失,點……點了我的穴道。」

  白世鏡一躍而前,抓住了段正淳雙手,喀喇、喀喇兩響,扭斷了他腕骨。

  段正淳全無抗拒之力,蕭峰輸入他體內的真氣內力只能支持得片刻,蕭峰一
縮手,他又成了廢人。

  蕭峰見到白世鏡後,一霎時思湧如潮,沒想到要再出手相助段正淳,同時也
沒想到白世鏡竟會立時便下毒手,待得驚覺,段正淳雙腕已斷。他想:「此人風
流好色,今日讓他多吃些苦頭,也是好的,瞧在阿朱的臉上,最後我總是救他性
命便了。」

  白世鏡道:「姓段的,瞧你不出倒好本事,吃了十香迷魂散,功夫還剩下三
成。」

  段正淳雖不知牆外伸掌相助之人是誰,但必定是個大有本領的人物,眼前固
然多了個強敵,但大援在後,心下並不驚慌,聽白世鏡口氣,顯是不知自己來了
幫手,便問道:「尊駕是丐幫中的長老嗎?在下和尊駕素不相識,何以遽下毒手
。」

  白世鏡走到馬夫人身邊,在她腰間推拿了幾下,段氏一陽指的點穴功夫極為
神妙,白世鏡雖武功不弱,卻也無法解開她的穴道,皺眉道:「你覺得怎樣?」
語氣甚是關切。

  馬夫人道:「我便是手足酸軟,動彈不得。世鏡,你出手料理了他,咱們快
些走吧。這間屋子……這間屋子,我不想多耽了。」

  段正淳突然縱聲大笑,說道:「小康,你……你……怎地如此不長進?哈哈
,哈哈!」馬夫人微笑道:「段郎,你興緻倒好,死在臨頭,居然還笑得這麼歡
暢。」

  白世鏡怒道:「你還叫他『段郎』?你這賤人。」反手拍的一下,重重打了
她一記耳光。馬夫人雪白的右頰登時紅腫,痛得流下淚來。

  段正淳怒喝:「住手,你幹麼打他?」白世鏡冷笑道:「憑你也管得著嗎?
她是我的人,我愛打便打,愛罵便罵。」段正淳道:「這麼如花如玉的美人兒,
虧你下得了手?就算是你的人,你也該低聲下氣的討她歡心、逗她高興才是啊。


  馬夫人向白世鏡橫了一眼,說道:「你聽聽人家怎麼待我,你卻又怎樣待我
?你也不害臊。」語音眼色,仍然盡是媚態。

  白世鏡罵道:「小淫婦,瞧我不好好炮製你。姓段的,我可不聽你這一套,
你會討女人歡心,怎麼她又來害你?請了,明年今日,是你的週年祭。」說著踏
上一步,伸手便去推插在他胸口的那柄匕首。

  蕭峰右掌又從土牆洞口中伸進,只要白世鏡再走近半步,掌風立發。

  便在此時,突然戶門簾子給一股疾風吹了起來,呼的一聲,勁風到處,兩根
蠟燭的燭火一齊熄滅,房中登時黑漆一團。

  馬夫人啊的一聲驚叫。白世鏡知道來了敵人,這時已不暇去殺段正淳,迎敵
要緊,喝道:「什麼人?」雙掌護胸,轉過身來。吹滅燭火的這一陣勁風,明明
是一個武功極高之人所發,但燭火熄滅之後,更無動靜。白世鏡、段正淳、馬伕
人、蕭峰四人一凝神間,隱隱約約見到房中已多了一人。

  馬夫人第一個沉不住氣,尖聲叫了起來:「有人,有人!」只見這人擋門而
立,雙手下垂,面目卻瞧不清楚,一動一動的站著。白世鏡喝問:「是誰?」向
前跨了一步。那人不言不動。白世鏡喝道:「再不答話,在下可要不客氣了。」
他從來者撲滅燭火的掌力之中,知他武功極強,不敢貿然動手。那人仍是不動,
黑暗之中,更顯得鬼氣森森。

  段正淳和蕭峰見了來人模樣,心下也均起疑:「這人武功了得,那是誰啊?


  馬夫人尖聲叫道:「你點了燭火,我怕,我怕!」

  白世鏡喝道:「這淫婦,別胡說八道!」這當口他若轉身去點燭火,立時便
將背心要害賣給了敵人,他雙掌護胸,要待對方先動。不料那人始終不動。

  兩人如此相對,幾乎有一盞茶時分。蕭峰當然不會發出聲息,段正淳不開口
說話。四下裡萬籟無聲,連雪花飄下來的聲音幾乎也聽得見了。

  白世鏡終於沉不住氣,叫道:「閣下既不答話,我可要得罪了。」他這了片
刻,見對方仍是一無動靜,當即翻手從懷中取出一柄破甲鋼錐,縱身而上。

  黑暗中青光閃動,鋼錐向那人胸口疾刺過去。

  那人斜身一閃,讓了開去。白世鏡只覺一陣疾風直逼過來,對方手指已抓向
自己喉頭,這一招來得快極,自己鋼錐尚未收回,敵人手指尖便已碰到了咽喉,
這一來當真嚇得魂不附體,急忙後躍避開,顫聲道:「你……你……」

  他真正害怕的倒還不是對方武功奇高,而是適才那人所出的招數竟是「鎖喉
擒拿手」。這門功夫是馬大元的家傳絕技,除了馬家子弟之外,無人會使。

  白世鏡和馬大元相交已久,自是明白他的武功家數。白世鏡背上出了一身冷
汗,凝目向那人望去,但見他身形甚高,和馬大元一般,只是黑暗中瞧不清他相
貌。那人仍是不言不動,陰森森的一身鬼氣,白世鏡覺得頸中隱隱生疼,想是被
他指甲刺破了。他定了定神,問道:「尊駕可是姓馬?」那人便如是個聾子,全
不理會。

  白世鏡道:「小淫婦,點亮了蠟燭,」馬夫人道:「我動不得,你來點吧。
」白世鏡卻怎敢隨便行動,授人以隙?又想:「這人的武功明明比我為高,他要
救段正淳,不用等旁人前來相幫,為何一招之後,不再追擊?」

  這般又是良久寂靜無聲,白世鏡突然之間察覺到一件怪事,房中雖是誰都不
言不動,呼吸之聲卻是有的,馬夫人的呼吸,段正淳的呼吸,自己的呼吸,可是
對面站著的那人卻沒發出呼吸之聲。

  白世鏡屏住呼吸,側耳靜聽,以他的內力修為,該當聽得到屋中任何人的透
氣之聲,可是對面那人便沒有呼吸。隔了好久好久,那人仍是沒有呼吸。若是生
人,豈有不透氣之理?白世鏡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音:撲、撲、撲、……

  他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越來越響,感到自己胸口在劇烈顫動,這顆心似乎要
從口腔中跳出來,再也忍耐不住,大喝一聲,向那人撲去,破甲錐連連幌動,刺
向那人面門。

  那人左手一掠,將白世鏡的右臂格在外門,右手疾探而出,抓向他咽喉。

  白世鏡已防到他會再施「鎖喉擒拿手」,一低頭,從他腋下閃了開去。那人
卻不追擊,就此呆呆的站在門口。白世鏡舉錐向他腿上戳去,那人直挺挺的向上
一躍避開。

  馬夫人見這人身形僵直,上躍時膝蓋不彎,不禁脫口而呼:「殭屍,殭屍!


  只聽得騰的一聲,那人重重的落了下來。白世鏡心中更是發毛:「這人若是
武學高手,縱起落下的身手怎會如此笨拙?難道世間真有殭屍嗎?」

  白世鏡微一猶豫,猱身又上,嗤嗤嗤三聲,破甲錐三招都刺向那人下盤。

  那人的膝蓋果真不會彎曲,只直挺挺的一跳一跳閃避,看來他連邁步也不會


  白世鏡刺向左,他便右躍閃開,刺向右,他就躲向左。白世鏡發覺了對手的
弱點,心中懼意略去,可是越來越覺得他不是生人。又刺數錐,對方身法雖拙,
但自己幾下變化精妙的錐法,卻也始終沒能傷到他。

  突然之間,後頸一冷,一隻冰涼的大手摸了上來。白世鏡大吃一驚,揮錐猛
力反刺,嗤的一聲輕響,刺了個空,那人的大手卻已抓住了他後頸。白世鏡全身
酸軟,再也動彈不得,只有呼呼呼的不住喘氣。馬夫人大叫:「世鏡,世鏡,你
怎麼啦?」白世鏡如何還有餘力答話,只覺體中的內力,正在被後頸上這隻大手
一絲絲的擠將出來。

  驀地裡一隻冰涼如鐵的大手摸到了他臉上,這隻手當真不是人手,半分暖氣
也無。白世鏡也妨不住叫道:「殭屍!殭屍!」聲音淒厲可怖。那隻大手從他額
頭慢慢摸將下來,摸到他的眼睛,手指在他眼珠上滑來滑去。白世鏡嚇得幾欲暈
去,對方的手指只須略一使勁,自己一對眼珠立時便給他挖了出來,這只冷手卻
又向下移,摸到了他鼻子,再摸向他嘴巴,一寸一寸的下移,終於叉住了他喉喉
,兩根冰冷的手指挾住了他喉結,漸漸收緊。

  白世鏡驚怖無己,叫道:「大元兄弟,饒命!饒命!」馬夫人尖聲大呼:「
你……你說什麼?」白世鏡叫道:「大元兄弟,都是這賤淫婦出的主意,是她逼
我幹的,跟我……跟我可不相干。」馬夫人怒道:「是我出的主意又怎麼?馬大
元,你活在世上是個膿包,死了又能作什麼怪?老娘可不怕你。」

  白世鏡覺得自己剛才出言推諉罪責之時,喉頭的手指便鬆了些,自己一住口
,冰冷的手指又慢慢收緊,心中慌亂,聽得馬夫人叫他「馬大元」,更認定這怪
物便是馬大元的殭屍,叫道:「大元兄弟饒命!你老婆偷看到了汪幫主的遺令,
再三勸你揭露喬峰的身世秘密,你一定不肯……她……她這才起意害你……」

  蕭峰心頭一凜,他可不信世間有什麼鬼神,料定來人是個武學名家,故意裝
神弄鬼,使得白世鏡和馬夫人心中慌亂,以便乘機逼問他二人的口供。果然白世
鏡心力交瘁,吐露了出來,從他話中聽來,馬大元乃是給他二人害死,馬夫人更
是主謀。馬夫人所以要謀殺親夫,起因在於要揭露自己的身世之秘,而馬大元不
允,「他為什麼這樣恨我?為什麼非推倒我不可?她如為了想要丈夫當幫主,就
不該害了丈夫。」

  馬夫人尖聲叫道:「馬大元,你來捏死我好了,我就是看不慣你這副膿包樣
子!半點大事也擔當不起的膽小鬼!」

  只聽得喀喇一聲輕響,白世鏡的喉頭軟骨已被捏碎了一塊。白世鏡拚命掙扎
,說什麼也逃不脫那人的手掌,跟著又是喀喇一聲響,喉管碎裂。他大聲呼了幾
口氣,口中吸的氣息再也吸不進胸中,手腳一陣痙攣,便即氣絕。

  那人一捏死白世鏡,轉身出門,便即無影無蹤。

  蕭峰心念一動:「此人是誰?須得追上去查個明白。」當下飄身來到前門,
白雪映照之下,只見淡淡一個人影正向東北角上漸漸隱去,若不是他眼力奇佳,
還真沒法見到。

  蕭峰心道:「此人身法好快!」俯身在躺在腳邊的阿紫肩頭拍了一下,內力
到處,解開了她的穴道,心想:「馬夫人不會武功,這小姑娘已足可救她父親。
」一時不及再為阮星竹等人解穴,邁開大步,急向前面那人追去。

  一陣疾衝之下,和他相距已不過十來丈,這時瞧得清楚,那人果然是個武學
高手,這時已不是直著腿子蹦跳,腳步輕鬆,有如在雪上滑行一般。蕭峰的輕功
源出少林,又經丐幫汪幫主陶冶,純屬陽剛一派,一大步邁出,便是丈許,身子
躍在空中,又是一大步邁出,姿式雖不如何瀟灑優雅,長程趕路卻甚是實在。再
追一程,跟那人又近了丈許。

  約莫奔得半炷香時分,前面那人腳步突然加快,如一艘吃飽了風的帆船,順
流激駛,霎時之間,和蕭峰之間相距又拉長了一段。蕭峰暗暗心驚:「此人當真
了得,實是武林中數一數二的高手,若非是這等人物,原也不能於舉手之際便殺
死了白世鏡。」

  他天生異稟,實是學武的奇才,受業師父玄苦大師和汪幫主武功已然甚高,
蕭峰卻青出於藍,更遠遠勝過了兩位師父,任何一招平平無奇的招數到了他手中
,自然而然發出巨大無比的威力。熟識他的人都說這等武學天賦實是與生俱來,
非靠傳授與苦學所能獲致。蕭峰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只覺什麼招數一學即會
,一會即精,臨敵之際,自然而然有諸般巧妙變化。但除了武功之外,讀書、手
藝等等都只平平而已,也與常人無異。他生平罕逢敵手,許多強敵內力比他深厚
,招數比他巧妙,但一到交手,總是在最要緊的關頭,以一招半式之差而敗了下
來,而且輸得心服口服,自知終究無可匹敵,從來沒人再去找他尋仇雪恥。

  他此刻遇上了一個輕功如此高強的對手,不由得雄心陡起,加快腳步,又搶
了上去。兩人一前一後的向東北疾馳,蕭峰始終無法追上,那人卻也無法拋得脫
他。一個時辰過去,兩個時辰過去,兩人已奔出一百餘里,仍是這般的不即不離


  又過得大半個時辰,天色漸明,大雪已止,蕭峰遠遠望見山坡下有個市鎮,
房屋櫛比鱗次,又聽得報曉雞聲此起彼落,他酒癮忽起,叫道:「前面那位兄台
,我請你喝二十碗酒,咱倆再比腳力如何?」那人不答,仍是一股勁兒的急奔。
蕭峰笑道:「你手誅白世鏡這等奸徒,實是英雄了得,蕭峰甘拜下風,輕功不如
你。咱二人去沽酒喝吧,不比了,不比了。」他一面說話,一面奔跑,腳下絲毫
不緩。

  那人突然止步,說道:「喬峰威震江湖,果然名不虛傳。你口中說話,真氣
仍然運使自如,真英雄,真豪傑!」

  蕭峰聽他話聲模糊,但略顯蒼老,年紀當比自己大得多,說道:「前輩過獎
了。晚輩高攀,想跟前輩交個朋友,不知會嫌棄嗎?」

  那人歎道:「老了,不中用了!你別追來,再跑一個時辰,我便輸給你啦!
」說著緩緩向前行去。

  蕭峰想追上去再跟他說話,但只跨出一步,心道:「他叫我別追。」又想起
自己為中原群豪所不齒,只怕這人也是個鄙視仇恨契丹之人,當即停步,目送那
人的背影漸漸遠去,沒入樹林之後,心下感歎:「此人輕功佳妙,內力悠長,可
惜不能和他見上一面!」又想:「他話聲模糊,顯是故意壓低了嗓子,好讓我認
不出他口音。他連聲音也不想給我聽清楚,何況見面?」

  凝思半晌,這才進了市鎮,到一家小酒店沽酒而飲,每喝得一兩碗,便拍桌
先吹:「好男兒,好漢子,唉,可惜,可惜!」

  他說「好男子,好漢子」,是稱讚那人武功了得,殺死白世鏡一事又處置得
十分妥善;連稱可惜,是感歎沒能交上這個朋友。他素來愛朋友如命,這一次被
逐出丐幫,更與中原群豪結下了深仇,以前的朋友都斷了個乾淨,心下自是十分
鬱悶,今日無意中遇上一位武功堪與自己相匹的英雄,偏又無緣結識,只得以酒
澆愁。但心中長期積著的不少疑團已然解開,卻也大感舒暢。

  喝了二十餘碗,付了酒資,揚長出門,心想:「段正淳不知如何了?阮星竹
、秦紅棉她們被我點了穴道,須得回去解救。」於是邁開大步,又回馬家。

  回去時未曾施展全力,腳程便慢得多了,回到馬家,時已過午。只見屋外雪
地中一人也無,阮星竹等都已不在,料想阿紫已將她們抱進了屋中。推門進屋,
只見白世鏡的屍身仍倒在門邊,段正淳人已不在,炕邊伏著一個女人,滿身是血
,正是馬夫人。

  她聽到腳步聲,轉過頭來,低聲道:「行行好,快,你快殺了我吧!」蕭峰
見她臉色灰敗,只一夜之間,便如老了二、三十年一般,變得十分醜陋,便問:
「段正淳呢?」馬夫人道:「救了他去啦,這……這惡人!啊!」突然之間,她
一聲大叫,聲音尖銳刺耳之極。蕭峰出其不意,倒給她嚇了一跳,退後一步,問
道:「你幹什麼?」

  馬夫人喘息道:「你……你是喬……幫主?」蕭峰苦笑道:「我早不是丐幫
的幫主了。難道你又不知?」馬夫人道:「是的,你是喬幫主。喬幫主,請你行
行好,快殺了我。」蕭峰皺眉道:「我不想殺你。你謀殺親夫,丐幫中自有人來
料理你。」

  馬夫人哀求道:「我……我實在抵不住啦,那小賤人手段這般毒辣,我……
我做了鬼也不放過她。你……你看……我身上。」

  她伏在陰暗之處,蕭峰看不清楚,聽她這麼說,便過去推開窗子,亮光照進
屋來,一瞥之下,不由得微微一顫,只見馬夫人肩頭、手臂、胸口、大腿,到處
給人用刀子劃成一條條傷口,傷口中竟密密麻麻的爬滿了螞蟻。蕭峰看了她傷處
,知她四肢和腰間關節處的筋絡全給人挑斷了,再也動彈不得。這不同點穴,可
以解開穴道,回復行動,筋脈既斷,那就無可醫治,從此成了軟癱的廢人。但怎
麼傷口中竟有這許多螞蟻?

  馬夫人顫聲道:「那小賤人,挑斷了我的手筋腳筋,割得我渾身是傷,又…
…又在傷口中倒了密糖水……密糖水,說要引得螞蟻來咬我全身,讓我疼痛麻癢
幾天幾夜,受盡苦楚,說叫我求生不得,求……求死不能。」

  蕭峰只覺再看她的傷口一次,便要作惡。他絕不是軟心腸之人,但殺人放火
,素喜爽快乾脆,用惡毒法子折磨敵人,實所不取,歎了口氣,轉身到廚房中去
提了一大桶水來,潑在她身上,令她免去群蟻嚙體之苦。

  馬夫人道:「謝謝你,你良心好。我是活不成了。你行行好,一刀將我殺了
吧。」蕭峰道:「是誰……誰割傷你的?」馬夫人咬牙切齒,道:「是那個小賤
人,瞧她年紀幼小,不過十五、六歲,心腸手段卻這般毒辣……」蕭峰失驚道:
「是阿紫?」馬夫人道:「不錯,我聽得那個賤女人這麼叫她,叫她快將我殺了
。可是這阿紫,這小賤人,偏要慢條斯理的整治我,說要給她父親報仇,代她母
親出氣,要我受這等無窮苦楚……」

  蕭峰心想:「我生怕秦紅棉和阮星竹喝醋,一出手便殺了馬夫人,沒了活口
,不能再向她盤問。那知阿紫這小丫頭這般的殘忍惡毒。」皺眉道:「段正淳昔
日和你有情,雖然你要殺他,但他見到女兒如此殘酷的折磨你,難道竟不阻止?


  馬夫人道:「那時他已昏迷不醒,人事不知,那是……那是十香迷魂散之故
。」

  蕭峰點頭道:「這就是了。想他也是個明辨是非的好漢,豈能縱容女兒如此
胡作非為?嗯,那幾個女子呢?」馬夫人呻吟道:「別問了,別問了,快殺了我
吧。」蕭峰哼了一聲道:「你不好好回答,我在你傷口上再倒些密糖水,撒手而
去,任你自生自滅。」馬夫人道:「你們男人……都這般狠心惡毒……」蕭峰道
:「你謀害馬大哥的手段便不毒辣?」馬夫人奇道:「你……你怎地什麼都知道
?是誰跟你說的?」

  蕭峰冷冷的道:「是我問你,不是你問我。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快說!


  馬夫人道:「好吧,什麼都跟你說。阿紫這小賤人這般整治我,她母親不住
喝止,小賤人只是笑嘻嘻的不聽。她母親已給人點了穴道,卻動彈不得。過不多
久,段正淳手下有五、六個人到來。阿紫這小賤人將她父親、母親,還有秦紅棉
母女倆,一個個抱出屋去,卻不許人進屋來,免得他們見到了我。段正淳手下那
些人騎得有馬,便接了她們去啦。」

  蕭峰點了點頭,尋思:「段正淳由部屬接了去,阮星竹她們三人身上穴道被
封,再過得幾個時辰便即自解,這干人便不必理會了。」馬夫人道:「我都跟你
說了,你……你快殺了我。」蕭峰道:「你什麼都說了,不見得吧?要死,還不
容易?要活就難了。你為什麼要害死馬大哥?」

  馬夫人目露兇光,恨恨的道:「你非問不可嗎?」

  蕭峰道:「不錯,非問不可。我是個硬心腸的男子,不會對你可憐的。」

  馬夫人呸了一聲,道:「你當然心腸剛硬,你就不說,難道我不知道?我今
日落到這個地步,都是你害的。你這傲慢自大、不將人家瞧在眼裡的畜生!你這
豬狗不如的契丹胡虜,你死後墜入十八層地獄,天天讓惡鬼折磨你。用蜜糖水潑
我傷口啊,為什麼又不敢了?你這狗雜種,王八蛋……」她越罵越狠毒,顯然心
中積蓄了滿腔怨憤,非發不可,罵到後來,盡是市井穢語,骯髒齷齪,匪夷所思


  蕭峰自幼和群丐廝混,什麼粗話都聽得慣了,他酒酣耳熱之餘,也常和大伙
兒一塊說粗話罵人,但見馬夫人一向斯文雅緻,竟會罵得如此潑辣悍惡,實大出
意料之外,而這許多污言穢語,居然有許多是他從來沒聽見過的。

  他一聲不響,待她罵了個痛快,只見她本來臉色慘白,經過這場興奮的毒罵
,已掙得滿臉通紅,眼中發出喜悅的神色。又罵了好一陣,她聲音才漸漸低了下
來,最後說道:「喬峰你這狗賊,你害得我今日到這步田地,瞧你日後有什麼下
場。」蕭峰平心靜氣的道:「罵完了嗎?」馬夫人道:「暫且不罵了,待我休息
一會再罵。你這沒爹沒娘的狗雜種!老娘只消有一口氣在,永遠就不會罵完。」

  蕭峰道:「很好,你罵就是。我首次和你會面,是在無錫城外的杏子林中,
那時馬大哥已給你害死了,以前我跟你素不相識,怎說是我害得你到今日這步田
地?」

  馬夫人恨恨的道:「哈,你說在無錫城外這才首次和我會面,就是這句話,
不錯,就為了這句話。你這自高自大,自以為武功天下第一的傲慢傢伙,直娘賊
!」

  她這麼一連串的大罵,又是半晌不絕。

  蕭峰由她罵個暢快,直等她聲嘶力盡,才問:「罵夠了嗎?」馬夫人恨恨的
道:「我永遠不會夠的,你……你這眼高於頂的傢伙,就算你是皇帝,也不見得
有什麼了不起。」蕭峰道:「不錯,就算是皇帝,又有什麼了不起?我從來不以
為自己天下無敵,剛才……剛才那個人,武功就比我高。」

  馬夫人也不去理會他說的是誰,只是喃喃咒罵,又罵了一會,才道:「你說
在無錫城外首次見到我,哼,洛陽城裡的百花會中,你就沒見到我嗎?」

  蕭峰一怔,洛陽城開百花會,那是兩年前的事了,他與丐幫眾兄弟同去赴會
,猜拳喝酒,鬧了個暢快,可是說什麼也記不起在會上曾見過她,便道:「那一
次馬大哥是去的,他可沒帶你來見我啊。」

  馬夫人罵道:「你是什麼東西?你不過是一群臭叫化的頭兒,有什麼神氣了
?那天百花會中,我在那黃芍藥旁這麼一站,會中的英雄好漢,那一個不向我瞧
上一眼。倘若你當真沒見到我,那也罷了,我也不怪你。你明明見到我的,可就
是視而不見,眼光在我臉上掃過,居然沒停留片刻,就當我跟庸脂俗粉沒絲毫分
別。偽君子,不要臉的無恥之徒。」

  蕭峰漸明端倪,道:「是了,我記起來了,那日芍藥花旁,好像確有幾個女
子,那時我只管顧著喝酒,沒功夫去瞧什麼牡丹芍藥、男人女人。倘若是前輩的
女流英俠,我當然會上前拜見。但你是我嫂子,我沒瞧見你,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失禮?你何必記這麼大的恨?」

  馬夫人惡狠狠地道:「你難道沒生眼珠子嗎?恁他是多出名的英雄好漢,都
要從頭至腳向我細細打量。有些德高望重之人,就算不敢向我正視,乘旁人不覺
,總還是向我偷偷的瞧上幾眼。只有你,只有你……哼,百花會中一千多個男人
,就只你自始至終沒瞧我。你是丐幫的大頭腦,天下聞名的英雄好漢。洛陽百花
會中,男子漢以你居首,女子自然以我為第一。你竟不向我好好的瞧上幾眼,我
再自負美貌,又有什麼用?那一千多人便再為我神魂顛倒,我心裡又怎能舒服?


  蕭峰歎了口氣,說道:「我從小不喜歡跟女人在一起玩,年長之後,更沒功
夫去看女人了,又不是單單的不看你。比你再美貌百倍的女子,我起初也沒去留
意,到得後來,可又太遲了……」

  馬夫人尖聲道:「什麼?比我更美貌百倍的女人?那是誰?那是誰?」蕭峰
道:「是段正淳的女兒,阿紫的姊姊。」馬夫人吐了口唾沫,道:「呸,這種賤
女人,也虧你掛在嘴上……」她一言未畢,蕭峰抓住她的頭髮,提起她身子重重
往地下一摔,說道:「你敢再說半句不敬她的言語,哼,教你償償我的毒辣手段
。」

  馬夫人給他這麼一摔,幾乎昏暈過去,全身骨骼格格作響,突然縱聲大笑,
說道:「原來……原來咱們的喬大幫主,是給這小蹄子迷上啦,哈哈,哈哈,笑
死人啦。你做不成丐幫幫主,便想做大理國公主的駙馬爺。喬幫主,我只道你是
什麼女人都不看的。」

  蕭峰雙膝一軟,坐入椅中,緩緩的道:「我只盼再能看她一眼,可是……可
是……再也看不到了。」

  馬夫人冷笑道:「為什麼?你想要她,憑你這身武功,難道還搶她不到?」

  蕭峰搖頭不語,過了良久,才道:「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搶她不回來了。
」馬夫人大喜,問道:「為什麼?哈哈,哈哈。」蕭峰低聲道:「她死了。」馬
夫人笑聲陡止,心中微感歉意,覺得這個自大傲慢的喬幫主倒也有三分可憐,但
隨即臉露微笑,笑容越來越歡暢。

  蕭峰瞥眼見到她的笑容,登時明白,她是為自己傷心而高興,站起身來,說
道:「你謀殺親夫,死有餘辜,還有什麼說話?」馬夫人聽到他要出手殺死自己
,突然害怕起來,求道:「你……你饒了我,別殺死我。」蕭峰道:「好,本來
不用我動手。」邁步出去。

  馬夫人見他頭也不回的跨步出房,心中忿怒又生,大聲道:「喬峰,你這狗
賊,當年我惱你正眼也不瞧我一眼,才叫馬大元來揭你的瘡疤。馬大元說什麼也
不肯,我才叫白世鏡殺了馬大元。你……你今日對我,仍是絲毫也不動心。」

  蕭峰回過身來,冷冷的道:「你謀殺親夫,就只為了我不曾瞧你一眼。哼,
撒這等彌天大謊,有誰能信?」

  馬夫人道:「我立刻便要死了,更騙你作甚?我本來有什麼法子?那也只有
心中恨你一輩子罷了。別說丐幫那些臭叫化對你奉若天神,普天下又有誰敢得罪
你?也是老天爺有眼,那一日讓我在馬大元的鐵箱中發見了汪幫主的遺書。要偷
拆這麼一封書信,不損壞封皮上火漆,看了重行封好,又是什麼難事?我偷看那
信,得知了其中過節,你想我那時可有多開心?哈哈,那正是我出了心中這口惡
氣的良機,我要你身敗名裂,再也逞不得英雄好漢。我便要馬大元當眾揭露,好
叫天下好漢都知你是契丹的胡虜,要你別說做不成丐幫幫主,更在中原無法立足
,連性命也是難保。」

  蕭峰明知她全身已不能動彈,再也無法害人,但這樣一句句惡毒的言語鑽進
耳來,卻也背上感到一陣寒意,哼了一聲,說道:「馬大哥不肯依你之言,你便
將他殺了?」

  馬夫人道:「是啊,他非但不聽我話,反而狠狠罵了我一頓,說道從此不許
我出門,我如吐露只支字,要把老娘斬成肉醬。他向來對我千依百順,幾時有過
這樣的疾言厲色?我向來便沒將他放在心上,瞧在眼裡,他這般得罪我,老娘自
有苦頭給他吃的。過了一個多月,白世鏡來作客,那日是八月十四,他到我家來
過中秋節,他瞧了我一眼,又是一眼,哼哼,這老色鬼!我糟蹋自己身子,引得
這老色鬼為我著了迷。我叫老色鬼殺了馬大元這膿包,他不肯,我就要揭露他強
奸我。這老賊對著旁人,一臉孔的鐵面無私,在老娘跟前,什麼醜樣少得了?我
跟他說:『你殺了馬大元,我自然成世跟你。要不然,你就爽爽快快一掌打死了
我吧!』他不捨得殺我,只好殺馬大元啦。」

  蕭峰呈了口氣,道:「白世鏡鐵錚錚的一條好漢子,就這樣活活的毀在你手
中。你……你也是用十香迷魂散給馬兄弟吃了,然後叫白世鏡捏碎他的喉骨,裝
作是姑蘇慕容氏以『鎖喉擒拿手』殺了他,是不是?」

  馬夫人道:「是啊,哈哈,怎麼不是?不過『姑蘇慕容』什麼的,我可不知
道,是老色鬼想出來的。」

  蕭峰點了點頭。馬夫人又道:「我叫老色鬼出頭揭露你的身世秘密。呸,這
老色鬼居然跟你講義氣,給我逼得狠了,拿起刀子來要自盡。好啦,我便放他一
馬,找上了全冠清這死樣活氣的傢伙。老娘只跟他睡了三晚,他什麼全聽我的了
,胸膛拍得老響,說一切包在他身上,必定成功。老娘料想,單憑全冠清這傢伙
一人,可扳你不倒,於是再去找徐長老出面。以後的事你都知道了,不用我再說
了罷?」

  蕭峰終於心中最後一個疑竇也揭破了,為什麼全冠清主謀反叛自己,而白世
鏡反遭叛黨擒獲,問道:「我那把扇子,是白世鏡盜來的?」馬夫人道:「那倒
不是。老色鬼說什麼也不肯做對不起你的事。是全冠清說動了陳長老,等你出門
之後,在你房裡盜出來的。」

  蕭峰道:「段姑娘假扮白世鏡,雖然天衣無縫,卻也因此而給你瞧出破綻?


  馬夫人奇道:「這小妮子就是段正淳的女兒?是你的心上人?她當真美得不
得了?」

  蕭峰不答,抬頭向著天邊。

  馬夫人道:「這小……小妮子,也真嚇了我一跳,還說什麼八月十五的,那
正是馬大元的死忌。可是後來我說了兩句風情言語,我說天上的月亮又圓又白,
那天老色鬼說:『你身上有些東西,比天上月亮更圓更白。』我問她月餅愛吃鹹
的還是甜的,那天老色鬼說:『你身上的月餅,自然是甜過了蜜糖。』你那位段
姑娘卻答得牛頭不對馬嘴,立時便給我瞧出了破綻。」

  蕭峰恍然大悟,才明白那晚馬夫人為什麼突然提到月亮與月餅,原來是去年
八月十四晚上,她與白世鏡私通時的無恥之言。馬夫人哈哈一笑,說道:「喬峰
,你的裝扮可差勁得緊了,我一知道那小妮子是西貝貨,再想一想你的形狀說話
,嘿嘿,怎麼還能不知道你便是喬峰?我正要殺段正淳,恰好假手於你。」

  蕭峰咬牙切齒的道:「段家姑娘是你害死的,這筆帳都要算在你身上。」

  馬夫人道:「是她先來騙我的,又不是我去騙她。我只不過是將計就計。倘
若她不來找我,等白世鏡當上了丐幫幫主,我自有法子叫丐幫和大理段氏結上了
怨家,這,段正淳嘛,嘿嘿,遲早逃不出我的手掌。」

  蕭峰道:「你好狠毒!自己的丈夫要殺,跟你有過私情的男人,你要殺;沒
來瞧瞧你容貌的男人,你也要殺。」

  馬夫人道:「美色當前,為什麼不瞧?難道我還不夠美貌?世上那有你這種
假道學的偽君子。」她說著自己得意之事,兩頰潮紅,甚是興奮,但體力終於漸
漸不支,說話已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蕭峰道:「我最後問你一句話,那個寫信給汪幫主的帶頭大哥,到底是誰?
你看過那封信,見過信上的署名。」

  馬夫人冷笑道:「嘿嘿,嘿嘿,喬峰,最後終究是你來求我呢,還是我求你
?馬大元死了、徐長老死了、趙錢孫死了、鐵面判官單正死了、譚公譚婆死了、
天台山智光大師死了。世上就只勝下我和那個帶頭大哥自己,才知道他是誰。」

  蕭峰心跳加劇,說道:「不錯,畢竟是喬峰向你求懇,請你將此人的姓名告
知。」馬夫人道:「我命在頃刻,你又有什麼好處給我?」

  蕭峰道:「喬某但教力所能及,夫人有何吩咐,無有不遵。」

  馬夫人微笑道:「我還想什麼?喬峰,我惱恨你不屑細細瞧我,以致釀成這
種種禍事,你要我告知那帶頭大哥的名字,那也不難,只須你將我抱在懷裡,好
好的瞧我半天。」

  蕭峰眉頭緊蹙,實是老大不願,但世上確是只有她一人才知這個大秘密,自
己的血海深仇,都著落在她口唇中吐出來的幾個字,別說她所說的條款並不十分
為難,就算當真是為難尷尬之極的事,也只有勉強照做。她命繫一線,隨時均能
斷氣,威逼利誘,全無用處。心想:「倘若我執意不允,她一口氣轉不過來,那
麼我殺父殺母的大仇人到底是誰,從此再也不會知道了。我抱著她瞧上幾眼,又
有何妨?」便道:「好,我答允你就是。」彎腰將她抱在懷中,雙目炯炯,凝視
著她的臉頰。

  這時馬夫人滿臉血污,又混合著泥土灰塵,加之這一晚中她飽受折磨,容色
憔悴,甚是難看。蕭峰抱著她本已十分勉強,瞧著她這副神情,不自禁的皺起了
眉頭。

  馬夫人怒道:「怎麼?你瞧著我挺討厭嗎?」蕭峰只得道:「不是!」這兩
個字實是違心之論,平時他就算遇到天大的危難,也不肯心口不一,此刻卻實在
是無可奈何了。

  馬夫人柔聲道:「你要是不討厭我,那麼親親我的臉。」蕭峰正色道:「萬
萬不可。你是我馬大哥的妻子,蕭峰義氣為重,豈可戲侮朋友的孀婦。」馬夫人
甜膩膩的道:「你要講義氣,怎麼又將我抱在懷裡呢……」

  便在此時,只聽得窗外有人噗哧一笑,說道:「喬峰,你這人太也不要臉啦
!害死了我姊姊,又來抱住了我爹爹的情人親嘴偷情,你害不害臊?」正是阿紫
的聲音。

  蕭峰問心無愧,於這些無知小兒的言語,自亦不放在心上,對馬夫人道:「
你快說,說那個帶頭大哥是誰?」

  馬夫人暱聲道:「我叫你瞧著我,你卻轉過了頭,幹什麼啊?」聲音中竟是
不減嬌媚。

  阿紫走進房來,笑道:「怎麼你還不死?這麼醜八怪的模樣,有那個男人肯
來瞧你?」

  馬夫人道:「什麼?你……你說我是醜八怪的模樣?鏡子,鏡子,我要鏡子
!」語調中顯得十分驚慌。蕭峰道:「快說,快說啊,你說了我就給你鏡子。」

  阿紫順手從桌上拿起一面明鏡,對準了她,笑道:「你自己瞧瞧,美貌不美
貌?」

  馬夫人往鏡中看去,只見一張滿分是血污塵土的臉,惶急、兇狠、惡毒、怨
恨、痛楚、惱怒,種種醜惡之情,盡集於眉目唇鼻之間,那裡還是從前那個俏生
生、嬌怯怯、惹人憐愛的美貌佳人?她睜大了雙目,再也合不攏來。她一生自負
美貌,可是在臨死之前,卻在鏡中見到了自己這般醜陋的模樣。

  蕭峰道:「阿紫,拿開鏡子,別惹惱她。」

  阿紫格格一笑,說道:「我要叫她知道自己的相貌可有多醜!」

  蕭峰道:「你要是氣死了她,那可糟糕!」只覺馬夫人的身子已一動不動,
呼吸之聲也不再聽到,忙一探她鼻息,已然氣絕。蕭峰大驚,叫道:「啊喲,不
好,她斷了氣啦!」這聲喊叫,直如大禍臨頭一般。

  阿紫扁了扁嘴,道:「你當真挺喜歡她?這樣的女人死了,也值得大驚小怪
。」蕭峰跌足道:「唉,小孩子知道什麼?我要問她一件事。這世上只有她一個
人知道。若不是你來打岔,她已經說出來了。」阿紫道:「哎喲,又是我不好啦
,是我壞了你的大事,是不是?」

  蕭峰歎了口氣,心想人死不能復生,發脾氣也已無濟於事,阿紫這小丫頭驕
縱成性,連她父母也管她不得,何況旁人?瞧在阿朱的份上,什麼也不能和她計
較,當下將馬夫人放在榻上,說道:「咱們走吧!」

  四處一查,屋中更無旁人,那老婢已逃得不知去向,便取出火種,到柴房中
去點燃了,片刻間火焰升起。

  兩人站在屋旁,見火焰從窗子中竄了出來。蕭峰道:「你還不回爹爹、媽媽
那裡去?」阿紫道:「不,我不去爹爹、媽媽那裡。爹爹手下那些人見了我便吹
鬍子瞪眼睛,我叫爹爹將他們都殺了,爹爹真胡鬧,偏不答允。」

  蕭峰心想:「你害死了褚萬里,他的至交兄弟們自然恨你,段正淳又怎能為
你而殺他忠心耿耿的部屬?你自己胡鬧,反說爹爹胡鬧,真是小孩兒家胡說八道
。」便道:「好吧,我要去了!」轉過身子,向北而去。

  阿紫道:「喂,喂,慢著,等一下我。」蕭峰立定腳步,回過身來,道:「
你去那裡?是不是回師父那裡?」阿紫道:「不,現下我不回師父那裡,我不敢
。」蕭峰奇道:「為什麼不敢?又闖了什麼禍啦?」阿紫道:「不是闖禍,我拿
了師父的一部書,這一回去,他就搶過去啦啦。等我練成之後再回去,那時給師
父拿去,就不怕了。」蕭峰道:「是練武功的書吧?既是你師父的你求他給你瞧
瞧,他總不會不答允。何況你自己練,一定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由你師父在旁
指點,豈不是好?」

  阿紫扁扁小嘴,道:「師父說不給,就是不給,多求他也沒用。」

  蕭峰對這個給驕縱慣了的小姑娘很是不喜,又想她師父星宿海老怪丁春秋惡
名昭彰,不必跟這種人多生糾葛,說道:「好吧,你愛怎樣便怎樣,我不來管你
。」

  阿紫道:「你到哪裡去?」

  蕭峰瞧著馬家這幾間屋子燒起熊熊火焰,長歎了一聲,道:「我本該前去報
仇,可是不知仇人是誰。今生今世,這場大仇是再也不能報的了。」

  阿紫道:「啊,我知道了,馬夫人本來知道,可惜給我氣死了,從此你再不
知道仇人是誰。真好玩,真好玩!喬幫主威名赫赫,卻給我整治得一點法子也沒
有。」

  蕭峰斜眼瞧著她,只見她滿臉都是幸災樂禍的喜悅之情,熊熊火光照射在她
臉上,映得臉蛋有如蘋果般鮮紅可愛,那想得到這天真無邪的臉蛋之下,隱藏著
無窮無盡的惡意。霎時間怒火上衝,順手便想重重給她一個耳光,但隨即想起,
阿朱臨死時求懇自己,要他照料她這個世上唯一的同胞妹子,心想:「阿朱一生
只求我這件事,我豈可不遵?這小姑娘就算是大奸大惡,我也當盡力糾正她的過
誤,何況她只不過是年輕識淺、胡鬧頑皮?」

  阿紫昂起了頭,道:「怎麼?你要打死我嗎?怎麼不打了?我姊姊已給你打
死了,再打死我又有什麼打緊?」

  這幾句話便如尖刀般刺入蕭峰心中,他胸口一酸,無言可答,掉頭不顧,大
踏步便往雪地中走去。

  阿紫笑道:「喂,慢著,你去哪裡?」蕭峰道:「中原非我可居之地,殺父
殺母的大仇也已報不了啦。我要到塞北之地,從此不回來了。」阿紫側頭道:「
你取道何處?」蕭峰道:「我先去雁門關。」

  阿紫拍手道:「那好極了,我要到晉陽去,正好跟你同路。」蕭峰道:「你
到晉陽去幹什麼?千里迢迢,一個小姑娘怎麼單身趕這遠路。」阿紫笑道:「嘿
,怕什麼千里迢迢?我從星宿海來到此處,不是更加遠嗎?我有你作伴,怎麼又
是單身了?」蕭峰搖頭道:「我不跟你作伴。」阿紫道:「為什麼?」

  蕭峰道:「我是男人,你是個年輕姑娘,行路投宿,諸多不便。」

  阿紫道:「那真是笑話奇談了,我不說不便,你又有什麼不便?你跟我姊姊
,也不是一男一女的曉行夜宿、長途跋涉嗎?」

  蕭峰低沉著聲音道:「我跟你姊姊已有婚姻之約,非同尋常。」阿紫拍手笑
道:「哎喲,真瞧不出,我只道姊姊倒是挺規矩的,那知道你就跟我爹爹一樣,
我姊姊就像我媽媽一般,沒拜天地結成夫妻,卻早就相好成雙了。」

  蕭峰怒喝道:「胡說八道!你姊姊一直到死,始終是個冰清玉潔的好姑娘,
我對她嚴守禮法,好生敬重。」

  阿紫歎道:「你大聲嚇我,又有什麼用?姊姊總之是給你打死了。咱們走吧
。」

  蕭峰聽到她說「姊姊總之是給你打死了」這句話,心腸軟了下來,說道:「
你還是回到小鏡湖畔去跟著你媽媽,要不然找個僻靜的所在,將那本書上的功夫
練成了,再回到師父那裡去。到晉陽去有什麼好玩?」

  阿紫一本正經的道:「我不是去玩的,有要緊的大事要辦。」

  蕭峰搖搖頭,道:「我不帶你去。」說著邁開大步便走。阿紫展開輕功,隨
後追來,叫道:「等等我,等等我!」蕭峰不去理她,逕自去了。

  行不多時,北風轉緊,又下起雪來。蕭峰沖風冒雪,快步行走,想起從此冤
沉海底,大仇也無法得報,心下自是鬱鬱,但無可奈何之中拋開了滿懷心事,倒
也是一場大解脫。
第二五回 莽蒼踏雪行

 

                                     
  蕭峰行出十餘里,見路畔有座小廟,進去在殿上倚壁小睡了兩個多時辰,疲
累已去,又向北。再走四十餘里,來到北邊要衝長檯關。

  第一件事自是找到一家酒店,要了十斤白酒,兩斤牛肉,一隻肥雞,自斟自
飲。十斤酒喝完,又要了五斤,正飲間,腳步聲響,真走進一個人來,正是阿紫
。蕭峰心道:「這小姑娘來敗我酒興。」轉過了頭,假裝不見。

  阿紫微微一笑,在他對面一張桌旁坐了下來,叫道:「店家,店家,拿酒來
。」酒保走過來,笑道:「小姑娘,你也喝酒嗎?」阿紫斥道:「姑娘就是姑娘
,為什麼加上個『小』字?我幹嘛不喝酒?你先給我打十斤白酒,另外再備五斤
,給侍候著,來兩斤牛肉,一隻肥雞,快,快!」

  酒保伸出了舌頭,半晌縮不進去,叫道:「哎唷,我的媽呀!你這位姑娘是
當真,還是說笑,你小小人兒,吃得了這許多?」一面說,一面斜眼向蕭峰瞧去
,心道:「人家可是衝你來啦!你喝什麼,她也喝什麼;你吃什麼,她也吃什麼
。」

  阿紫道:「誰說我是小小人兒?你不生眼睛,是不是?你怕我吃了沒錢付賬
?」說著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噹的一聲,擲在桌上,說道:「我吃不了,喝不
了,還不會餵狗嗎?要你擔什麼心?」酒保陪笑道:「是,是!」又向蕭峰橫了
一眼,心道:「人家可真跟你幹上了,繞著彎罵人哪。」

  一會兒酒肉送上來,酒保端了一隻大海碗,放在她面前,笑道:「姑娘,我
這就給你斟酒啦。」阿紫點頭道:「好啊。」酒保給她滿滿斟了一大碗酒,心中
說:「你若喝乾了這碗,不醉倒在地下打滾才怪。」

  阿紫雙手端起酒碗,放在嘴邊舐了一點,皺眉道:「好辣,好辣。這劣酒難
喝得很。世上若不是有這麼幾個大蠢才肯喝,你們的酒又怎麼賣得掉?」酒保又
向蕭峰斜睨了一眼,見他始終不加理睬,不覺暗暗笑好。

  阿紫撕了隻雞腿,咬了一口,道:「呸,臭的!」酒保叫屈道:「這只香噴
噴的肥雞,今兒早晨還是咯咯咯的叫呢。新鮮熱辣,怎地會臭?」阿紫道:「嗯
,說不定是你身上臭,要不然便是你店中別客人臭。」其時雪花飄,途無旅,這
酒店中就只蕭峰和她兩個客人。酒保笑道:「是我身上臭,當然是我身上臭哪。
姑娘,你說話留神些,可別不小心得罪了別的爺們。」

  阿紫道:「怎麼啦?得罪了人家,還能一掌將我打死嗎?」說著舉筷挾了塊
牛肉,咬了一口,還沒嘴嚼,便吐了出來,叫道:「哎唷,這牛肉酸的,這不是
牛肉,是人肉。你們賣人肉,黑店哪,黑店哪!」

  酒保慌了手腳,忙道:「哎喲,姑娘,你行行好,別盡搗亂哪。這是新鮮黃
牛肉,怎麼說是人肉?人肉哪有這麼粗的肌理?哪有這麼紅艷艷的顏色?」

  阿紫道:「好啊,你知道人肉的肌理顏色。我問你,你們店裡殺過多少人?


  酒保笑道:「你這位姑娘就愛開玩笑。陽府長檯關好大的市鎮,我們是六十
多年的老店,哪有殺人賣人肉的道理?」

  阿紫道:「好吧,就算不是人肉,也是臭東西,只是傻瓜才吃。哎喲,我靴
子在雪地裡弄得這麼髒。」說著從盤中抓起一大塊煮得香噴噴的紅燒的牛肉,便
往左腳的皮靴上擦去。靴幫上本濺滿了泥漿,這麼一擦,半邊幫上泥漿去盡,牛
肉的油脂塗將上去,登時光可鑒人。

  酒保見她用廚房中大師父著意烹調的牛肉來擦靴子,大是心痛,站一旁,不
住的唉聲歎氣。

  阿紫問道:「你歎什麼氣?」酒保道:「小店的紅燒牛肉,向來算是長檯鎮
上一絕,遠近一百里內提起來,誰都要大拇指一翹,喉頭咕咕咕直吞饞涎,姑娘
卻拿來擦皮靴,這個……這個……」阿紫瞪了他一眼,道:「這個什麼?」酒保
道:「似乎太委屈一點。」阿紫道:「你說委屈了我的靴子?牛肉是牛身上的,
皮靴也是牛上身上來的,也不算什麼委屈。喂,你們店中還有什麼拿手菜餚?說
些出來聽聽。」酒保道:「拿手小菜自然是有的,不過價錢不這麼便宜。」阿紫
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噹的一聲,拋在桌上,問道:「這夠了嗎?」

  酒保見這錠銀子足足有五兩重,兩整桌的酒菜也夠了,忙陪笑道:「夠啦,
夠啦,怎麼不夠?小店拿手的菜餚,有酒糟鯉魚、白切羊羔、醬豬肉……」

  阿紫道:「很好,每樣給煮三盆。」酒保道:「姑娘要嚐嚐滋味嘛,我瞧每
樣有一盆也夠了……」阿此沉著臉道:「我說要三盆是三盆,你管得著嗎?」酒
保道:「是,是!」拉長了聲音,叫道:「酒糟鯉魚三盆哪!白切羊羔三盆哪…
…」

  蕭峰在一旁眼旁觀,知道這小姑娘明著和酒保搗蛋,實則是逗引自己插嘴,
當下偏給她來個不理睬,自顧自喝酒賞雪。

  過了一會,白切羊羔送上來了。阿紫道:「一盆留在這裡,一盆送去給那位
爺台,一盆放在那張桌上。那邊給放上碗筷,斟上好酒。」酒保道:「還有客人
來嗎?」阿紫瞪了他一眼,道:「你這麼多嘴,小心我割你了你的舌頭!」酒保
伸了伸舌頭,笑道:「要割我的舌頭麼,只怕姑娘沒這本事。」

  蕭峰心中一動,向他橫了一眼,心道:「你這可不是自己找死?膽敢向這小
魔頭說這種話?」

  酒保將羊羔送到蕭峰桌上,蕭峰也不說話,提筷就吃。又過一會,酒糟鯉魚
、醬豬肉等陸續送上,仍是每樣三盆,一盆給蕭峰,一盆給阿紫,一盆放在另一
桌上。蕭峰來者不拒,一一照吃。阿紫每盆只嘗了一筷,便道:「臭的,爛的,
只配給豬狗吃。」抓起羊羔、鯉魚、豬肉,去擦靴子。酒保雖然心痛,卻也無可
奈何。

  蕭峰眼望窗外,尋思:「這小魔頭當真討厭,給她纏上了身,後患無窮。阿
朱托我照料她,這人是個鬼精靈,她要照顧自己綽綽有餘,壓根兒用不著我操心
。我還是避之則吉,眼不見為淨。」

  正想到此處,忽見遠處一人在雪地中走來。隆冬臘月,這人卻只衣一身黃葛
布單衫,似乎絲毫不覺寒冷。片刻間來到近處,但見他四十來歲年紀,雙耳上各
垂著一隻亮晃晃的黃大環,獅鼻闊口,形貌頗為兇狠詭異,顯然不是中土人物。

  這人來到酒店門前,掀簾而入,見到阿紫,微微一怔,隨卻臉有喜色,要想
說話,卻又忍住,便在一張桌旁坐了下來。

  阿紫道:「有酒有肉,你如何不吃?」那人見到一張空著座位的桌上佈滿酒
菜,說道:「是給我要的嗎?多謝師妹了。」說著走過去坐下,從懷中取來一把
金柄小刀,切割牛肉,用手抓起來便吃,吃幾塊肉,喝一碗酒,酒量倒也不弱。

  蕭峰心道:「原來這人是星宿老怪的徒兒。」他本來不喜此人的形貌舉止,
但見他酒量頗佳,便覺倒也並不十分討厭。

  阿紫見他喝乾一壺酒,對酒保道:「這些酒拿過去,給那位爺台。」說著雙
手伸到面前的酒碗之中,攪了幾下,洗去手上的油膩肉汁,然後將酒碗一推。酒
保心想:「這酒還能喝嗎?」

  阿紫見他神情猶豫,不端酒碗,催道:「快拿過去啊,人家等著喝酒哪。」
酒保笑道:「姑娘你又來啦,這碗酒怎麼還能喝?」阿紫板起了臉道:「誰說不
能喝?你嫌我手髒嗎?這麼著,你喝一口酒,我給你一錠銀子。」說著從懷中取
出一錠一兩重的小元寶來,放在桌上。酒保大喜,說道:「喝一口酒便給一兩銀
子,可太好了。別說姑娘不過洗洗手,就是洗過腳的洗腳水,我也喝了。」說著
端起酒碗,呷了一大口。

  不料酒水入口,便如一塊燒紅的熱鐵灸烙舌頭一般,劇痛難當,酒保「哇」
的一聲,口一張,酒水亂噴而出,只痛得他雙腳亂跳,大叫:「我的娘呀!哎唷
,我的娘呀!」蕭峰見他這等神情,倒也吃了一驚,只聽得叫聲越來越模糊,顯
是舌頭腫了起來。

  酒店中掌櫃的、大師父、燒火的、別的酒保聽得叫聲都湧了過來,紛紛詢問
:「什麼事?什麼事?」那酒保雙手扯著自己面頰,已不能說話,伸出舌頭來,
只見舌頭腫得比平常大了三倍,通體烏黑。蕭峰又是一驚:「那是中了劇毒。這
小魔頭的手指只在酒中浸了一會,這碗酒就毒得如此厲害。」

  眾人見到酒保舌頭的異狀,無不驚惶,七張八嘴的亂嚷:「碰到一什麼毒物
?」是給蠍子螯上了嗎?」哎唷,這可不得了,快,快去請大夫!」

  那酒保伸手指著阿紫,突然走到她面前,跪倒在地。咚咚咚磕頭。阿紫笑道
:「哎唷,這可當不起,你求我什麼事啊?」酒保偶然仰起頭來,指指自己舌頭
,又不住磕頭。阿紫笑道:「要給你治治,是不是?」酒保痛得滿頭大汗,兩隻
手在身上到處亂抓亂捏,又磕頭,又是拱手。

  阿紫伸手入懷,取出一把金柄小刀,和那獅鼻人所持的刀子全然相同,她左
手抓住了那酒保後頸,右手金刀揮去,嗤的一聲輕響,將他舌塵割去了短短一截
。旁觀眾人失聲大叫,只見斷舌處血如泉湧。那酒保大吃一驚,但鮮血流出,毒
性便解,舌頭上的痛楚登時消了,片刻之時,腫也退了。阿紫從懷中取出一小瓶
,撥開塞,用小指指甲挑了些黃色藥末,彈在他舌塵上,傷口血流立緩。

  那酒保怒既不敢,謝又不甘,神情極是尷尬,只道:「你……你……」舌頭
給割去了一截,自然話也說不清楚了。

  阿紫將那小錠銀子拿在手裡,笑道:「我說你喝一口酒,就給一兩銀子,剛
才這口酒你吐了出來,那可不算,你再喝啊。」酒保雙手亂搖,含含糊糊的道:
「我……我不要了,我不喝。」阿紫將銀子收入懷中,笑道:「你剛才說什麼來
著?你好像是說,『要割我的舌頭嗎?只怕姑娘沒這本事。』是不是?這會兒可
是你磕頭求我割的,我問你:姑娘有沒有這本事呢?」

  那酒保這才恍然,原來此事只因自己適才說錯了一句話而起,惱恨到了極處
,登時便想上前動手,狠狠打她一頓,可是見另外兩張桌上各坐著一魁梧雄壯的
男人,顯是和她一路,便又膽怯。阿紫又道:「你喝不喝啊?」酒保怒道:「老
……老子」想起隨口罵人,只怕又要著她道兒,又驚又怒,發足奔向內堂,再也
不出來了。

  掌櫃等眾人紛紛議論,向阿紫怒目而視,各歸原處,換了個酒保來抬招呼客
人。這酒保見了適才這場情景,只嚇得膽戰心驚,一句話也不敢說。

  蕭峰大是惱怒:「那酒保只不過說了句玩笑話,你就整治得他終身殘廢,以
後說話再也無法清楚。小小年紀,行事可忒也歹毒。」

  只聽阿紫道:「酒保,把這碗酒送去給那位大爺台喝。」說著向那獅鼻人一
指。那酒保見她伸手向酒碗一指,已是全身一震,待聽她說要將這酒送去給客人
,更加驚懼。阿紫笑道:「啊,是了,你不肯拿酒給客人,定是自己想喝了。那
也可以,這就自己喝罷。」那酒保嚇得面無人色,忙道:「不,不,小人……小
人不喝。」阿紫道:「那你快拿去啊。」那酒保道:「是,是。」雙手牢牢捧著
酒碗,戰戰兢兢的移到那獅鼻桌上,唯恐不小心濺了半滴出來,雙手發抖,酒碗
碗底碰到桌面時,嗒嗒嗒的直響。

  那獅鼻人桌上,兩手端起酒碗,定睛凝視,瞧著碗中的酒水,離口約有一尺
,卻不再移近,也不放回桌上。阿紫笑道:「二師哥,怎麼啦?小妹請你喝酒,
你不給面子嗎?」

  蕭峰心想:「這碗酒劇毒無比,這人當然不會受激,白白送了性命。內功再
強之人,也未必能抵擋酒中的劇毒。」

  哪知獅鼻人又凝思半晌,舉碗就唇,骨嘟的直喝下肚。蕭峰吃一驚,心道:
「這人難道竟有深厚無比的內力,能化去這等劇毒?」正驚疑間,只見他已將一
大碗酒喝乾,把酒放回桌上,兩隻大拇指上酒水淋漓,隨手便在衣襟上一擦。蕭
峰微一沉思,便知其時理:「是了,他喝酒之前兩隻大拇插入酒中,端著碗半晌
不飲,多半他大拇指上有解毒藥物,以之化去了酒中劇毒。」

  阿紫見他飲乾毒酒登時神色驚惶,強笑道:「二師哥,你化毒的本領大進了
啊,可喜可賀。」獅鼻人並不理睬,狠吞慮咽的一頓大嚼,將桌上菜餚吃了十之
八、九,拍拍肚皮,站起身來,說道:「走吧。」阿紫道:「你請便吧,咱們後
會有期。」獅鼻人瞪著一對怪眼,道:「什麼後會有期?你跟我一起去。」阿紫
搖頭道:「我不去。」走到蕭峰身邊,說道:「我和這位大哥有約在先,要到江
南去走一遭。」

  獅鼻人向蕭峰瞪一眼,問道:「這傢伙是誰?」阿紫道:「什麼傢伙不傢伙
的?你說客氣些。他是我姊夫,我是他小姨,我們二人是至親。」獅鼻人道:「
你出下題目來,我做文章,你就得聽我話。你敢違反本門的門規不成?」

  蕭峰心道:「原來阿紫叫他喝這毒酒,乃是出一難題,卻不料這人居然接下
了。」

  阿紫道:「誰說我出過題目了?你說是喝這碗酒嗎?哈哈,笑死人啦,這碗
酒是我給酒保喝的。想不到你堂堂星宿派門人,卻去喝臭酒保喝過的殘酒。人家
臭酒保喝了也不死,你再去喝,又有什麼了不起?我問你,這臭酒保死了沒有?
連這種人也喝得,我怎麼會出這等容易題目?」這番話委實強辭奪理,可是要駁
倒她卻也不易。

  那獅鼻人強忍怒氣,說道:「師父有命,要我傳你回去,你違抗師命嗎?」
阿紫笑道:「師父最疼我啦,二師哥,請你回去稟告師父,就說我在道上遇見了
姊夫,要一同去江南玩玩,給他老人家買些好玩的古董珠寶,然後再回去。」獅
鼻人搖頭道:「不成,你拿了師父的……」說到這裡,斜眼向蕭峰相睨,似乎怕
洩漏了機密,頓了一頓,才道:「師父大發雷霆,要你快快回去。」

  阿紫央求道:「二師哥,我明知師父在大發雷霆,還要逼我回去,這不是有
意要我吃苦頭嗎?下次師父責罰你起來,我可不給你求情啦。」

  這句話似令獅鼻人頗為心動,臉上登時現出猶豫之色,想是星宿老怪對她頗
為寵愛,在師父跟前很能說得上話。他沉吟道:「你既執意不肯回去,那麼就把
那件東西給我。我帶回去繳還師父,也好有個交代,他老人家的怒氣也會平息了
些。」

  阿紫道:「你說什麼?那件什麼東西?我可全不知道。」獅鼻人臉一沉,說
道:「師妹,我不動手冒犯於你,乃是念在同門之誼,你可得知道好歹。」

  阿紫笑道:「我當然知道好歹,你來陪我吃飯吃酒,那是好;你要逼我回到
師父那裡,那便是歹。」獅鼻人道:「到底怎樣?你如不交也那件物事,便跟我
回去。」阿紫道:「我不回去,也不知道你說些什麼。你要我身上的物事?好吧
……」說著從頭髮上撥下一枚珠釵,說道:「你要拿個記認,好向師父交代,說
拿這根珠釵去吧。」獅鼻人道:「你真要逼得我非動手不可,是不是?」

  說著走上了一步。

  阿紫眼見他不動色的喝乾毒酒,使毒本領比自己高出甚多,至於內力武功,
更萬萬不是他敵手。星宿派武功陰毒狠辣,出手沒一招留有餘地,敵人只要中了
,非死也必重傷,傷後受盡荼毒,死時也必慘酷異常,師兄弟間除了爭奪本門排
名高下而性命相搏,從來不相互拆招練拳,因拆招必分高下,一分高下便有死傷
。師父徒弟之間也從不試演功夫。星宿老怪傳授功訣之後,各人便分頭修練,高
下深淺,唯有各人自知,逢到對敵之時,才顯出強弱來。按照星宿派門中規矩,
她既以毒酒相示,等於同門較藝,已是非同小可之事,獅鼻人倘若認輸,一輩子
便受她之制,現下毫不猶豫的將這碗毒酒喝下肚去,阿紫若非另有反敗為勝之道
,就該服服貼貼的聽行事,否則立有殺身大禍。她見情勢緊迫,左手拉著蕭峰衣
袖,叫道:「姊夫,他要殺我呢。」

  蕭峰給她左一聲「姊夫」,右一聲「姊夫」,只聽得怦然心動,念起阿朱相
囑托的遺言,便想出手將那獅鼻人打發了。

  但一瞥眼間,見到地下一灘鮮血,心想阿紫對付那酒保如此辣手,讓她吃些
苦頭、受些懲戒也是好的,便眼望窗外,不加理睬。

  那獅鼻人不願就此對阿紫痛下殺手,只想顯一顯厲害,教她心中害怕,就此
乖乖的跟他回去,當下右手一伸,抓住了蕭峰的左腕。

  蕭峰見他右肩微動,便知他要向自己出手,卻不理會,任由他抓住手腕,腕
上肌膚和他掌心一碰到,便覺炙熱異常,知道對方掌心蘊有劇毒,當即將一股真
氣運到手腕之上,笑道:「怎麼樣?閣下要跟我喝一碗酒,是不是?」伸右手斟
了兩大碗酒,說道:「請!」

  那獅鼻人連運內力,卻見蕭峰泰然自若,便如沒有知覺一般,心道:「你別
得意,待會就要你知道我毒掌的厲害。」說道:「喝酒便喝酒,有什麼不敢?」
舉起酒碗,一大口喝了下去。下料酒到咽喉,突然一股內息的逆流從胸口急湧而
上,忍不住「哇」的一聲,滿口酒水噴出,襟前酒水淋漓,跟著便大聲咳嗽,半
晌方止。

  這一來,不由得大驚失色,這般內息逆流,顯是對方雄渾的內力傳入了自己
體內所致,倘若他要取自己性命,適才已是易如反掌,一驚之下,忙松指放開蕭
峰手腕。不料蕭峰手腕上竟如有一股極強黏力,手掌心膠著在他腕上,無法擺脫
。獅鼻人大驚,用力一摔。蕭峰一動不動,這一摔便如是撼在石柱上一般。

  蕭峰又斟了碗酒,道:「老兄適才沒喝到酒,便喝乾了這碗,咱們再分手如
何?」獅鼻人又是用力一掙,仍然無法擺脫,左掌當即猛力往蕭峰面門打來。掌
力未到,蕭峰已聞到一陣腐臭的腥氣猶如大堆死魚相似,當下右手推出,輕輕一
撥。那獅鼻人這一掌使足了全力,到知掌力來到中途,竟然歪了,但其時已然無
法收力,明知掌力已被對方撥歪,還是不由自主的一掌擊落,重重打在自己右肩
,喀喇一聲,連肩關節也打脫了。

  阿紫笑道;「二師哥,你也不用客氣,怎麼打起自己來?可教我太也不好意
思了。」

  獅鼻人惱怒已極,苦於右手手黏在蕭峰手腕之上,無法得脫,左手也不敢再
打,第三次掙之不脫,當下催動內力,要將掌心中蘊積著劇毒透入敵人體內。豈
知這股內力一碰到對手腕,立時便給撞回,而且並不止於手掌,竟不往向上倒退
,獅鼻人大驚,忙運內力與抗。但這股挾著劇毒的內力猶如海湖倒捲入江,頃刻
間便過了手肘關節,跟著衝向腋下,慢慢湧向胸口。獅鼻人自然明白自己掌中毒
性的厲害,只要一侵入心臟,立即斃命,只急得滿頭大汗,一滴滴的流了下來。

  阿紫笑道:「二師哥,你內功當真高強。這麼冷的天氣,虧你還能大汗淋漓
,小妹委實佩服得緊。」

  獅鼻人哪裡還有餘暇去理會她嘲笑?明知己然無倖,卻也不願就此束手待斃
,拚命催勁,能夠多撐持一刻便好一刻。

  蕭峰心想:「這人和我無怨無仇,雖然他一上來便向我痛下毒手,卻又何必
殺他?」突然間內力一收。

  獅鼻人陡然間覺得掌心黏力已去,快要迫近心臟那股帶毒內力,立時疾衝回
向掌心,驚喜之下,需忙倒退兩步,臉上已無血色,呼呼喘氣,再也不敢走近蕭
峰身邊。

  他適才死裡逃生,到鬼門關去走了一遭又再回來。那酒保卻全然不知,過去
給他斟酒。獅鼻人手起一掌,打在他臉上。那酒保啊的一聲,仰天便倒。獅鼻人
衝出大門,向西南方疾馳去,只聽一陣極尖極細的哨子聲遠遠傳了出去。

  蕭峰看酒保時,見他一張臉全成黑色,頃刻章便已斃命,不禁大怒,說道:
「這廝好生可惡,我饒了他性命,怎地他反而出手傷人?」一按桌子,便要追出


  阿紫叫道:「姊夫,姊夫,你坐下來,我跟你說。」

  阿紫苦叫他「喂」,或是「喬幫主」、「蕭峰大哥」什麼的,蕭峰一定不理
睬,但這兩聲「姊夫」一叫他登時想起阿朱,心中一酸,問道:「怎麼?」

  阿紫道:「二師哥不是可惡,他出手沒傷到你,毒不能散,便非得另殺一人
不可。」蕭峰也知道邪門派武功中原有「散毒」的手法,毒聚於掌之後,若不使
在敵人身上,便須擊牛擊馬,打死一隻畜生,否則毒氣回歸自身,說道:「要散
毒,他不會去打一頭牲口?」阿紫道:「那還不是一樣?」她隨口而出,便如是
當然之理。

  蕭峰心中一寒:「這小姑娘的性子好不狠毒,何必多去理她?」見酒店中掌
櫃等又再湧出,不願多惹麻煩,閃身便出店門,逕向北行。

  他耳叫得阿紫隨後跟來,當下加快腳步,幾步跨出,便已將她拋得老遠。

  忽聽得阿紫嬌聲說道:「姊夫,姊夫,你等等我,我……我跟不上啦。」

  蕭峰起先一直和她相對說話,見到她的神情舉止,心下便生厭惡之情,這時
她在背後相呼,竟宛如阿朱生時嬌喚一般。這兩個同胞姊妹自幼分別但同父同母
,居然連說話的音調也十分相像。蕭峰心頭大震,停步回過身來,淚眼模糊之中
,只見一少女從雪地中如飛奔來,當真便如阿朱復生。他張開雙臂,低聲叫道:
「阿朱,阿朱!」

  一霎時間,他迷迷糊糊的想起和阿朱雁門關外一同回歸中原、道上親密旖旎
的風光,驀地裡一個溫軟的身子撲進懷中,叫道:「姊夫,你怎麼不等我?」

  蕭峰一驚,醒覺過來,伸手將她輕輕推開,說道:「你跟著我幹什麼?」

  阿紫道:「你替我逐退了我師哥,我自然要來謝謝你。」蕭峰淡然道:「那
也不用謝了。我又不是存心助你,是他向我出手,我只好自衛,免得死在他手裡
。」說著轉身又行。

  阿紫撲上去拉他手臂。蕭峰微一斜身,阿紫便抓了個空。她一個踉蹌,向前
一撲,以她的武功,自可站定,但她乘機撒嬌,一撲之下,便摔在雪地之中,叫
道:「哎唷,哎唷!摔死人啦。」

  蕭峰明知她是裝假,但聽到她的嬌呼之聲,心頭便湧出阿朱的模樣,不自禁
感到一陣溫馨,當即轉身,伸手抓往她後領拉起,卻見阿紫正自嬌笑。她道:「
姊夫,我姊姊要你照料我,你怎麼不聽她話?我一小姑娘,孤苦伶仃的,這許多
人要欺負我,你也不理不睬。」

  這幾句話說得楚楚可憐,蕭峰明知她九成是假,心中卻也軟了,問道:「你
跟著我有什麼好?我心境不好,不會跟你說話的。你胡作非為,我要管你的。」

  阿紫道:「你心境不好,有我陪著解悶,心境豈不是慢慢可以好了?你喝酒
的時候,我給斟酒,你替換下的衣衫,我給你縫補漿洗。我行事不對,你肯管我
,當真再好沒有了。我從小爹娘就不要我,沒人管教,什麼事也不懂……」說到
這裡,眼眶兒便紅了。

  蕭峰心想:「她姊姊倆都有做戲天才,騙人的本事當真爐火純青,高明之至
。可幸我早知她行事歹毒,決計不會上她的當。她定要跟著我,到底有什麼圖謀
?是她師父派她來害我嗎?」心中一凜:「莫非我的大仇人和星宿老怪有所牽連
?甚至便是他本人?」隨卻轉念:「蕭峰堂堂男子,豈怕這小女孩向我偷下毒手
?不如將計就計,允她隨行,且看她有何詭計施將出來,說不定著落在她身上,
得報我的大仇,亦未可知。」便道:「即然如此,你跟我同行便了。咱們話說明
在行先,你如再無辜傷人殺人,我可不能饒你。」

  阿紫伸了舌頭,道:「倘若人家先來害我呢?要是我所殺傷的是壞人呢?」

  蕭峰心想:「這小女孩狡猾得緊,她若出手傷了人,便會花言巧語,說作是
人家先向她動手,明明是好人,她又會說看錯了人。」說道:「是好人壞人,你
不用管。你既和我同行,人家自然傷不了你,總而言之,不許你跟人家動手。」

  阿紫喜道:「好!我絕不動手,什麼事都由你來抵擋。」跟著歎道:「唉,
你不過是我姊夫,就管得我這麼緊。我姊姊倘若不死而嫁了你,還是給你管死了
。」

  蕭峰怒氣上衝,待要大聲呵斥,但跟著心中一陣難過,又見阿紫眼閃爍著一
絲狡獪的神色,尋思:「我說了那幾句話,她為什麼這樣得意?」一時想之不透
,便不理會,撥步逕行,走出里許,猛地想起:「啊喲,多半她有什麼大對頭、
大仇人要跟她為難,是以騙我來保護她了。其實不論她是對是錯,我就算沒說過
這句話,只要她在我身邊,也絕不會讓她吃虧。」

  又行里許,阿紫道:「:姊夫,我唱支曲兒給你聽,好不好?」蕭峰打定了
主意:「不管她出什麼主意,我一概不允。給她釘子碰得越多,越對她有益。」
便道:「不好。」阿紫嘟起了嘴道:「你這人真專橫得緊。那麼我說個笑話給你
聽,好不好?」蕭峰道:「不好。」阿紫道:「我出個謎語請你猜,好不好?」
蕭峰說:「不好。」阿紫道:「那麼你說個笑話給我聽,好不好?」

  蕭峰道:「不好。」阿紫道:「你唱支曲兒給我聽,好不好?」蕭峰道:「
不好。」她一連問十七、八件事,蕭峰想也不想,都是一口回絕。阿紫又道:「
那麼我不吹笛兒給你聽,好不好?」蕭峰仍道:「不好!」

  這兩字一出口,便知是上了當,她問的是「我不吹笛兒給你聽」,自己說「
不好」,那就是要她吹笛了。他話已出口,也就不加理會,心想你要吹笛,那就
吹吧。

  阿紫歎了口氣,道:「你這也不好,那也不好,真難侍候,可偏偏要我吹笛
,也只有依你。」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根玉笛。

  這玉笛短得出奇,只不來七寸來長、通體潔白,晶瑩可愛。阿紫放到口邊,
輕輕一吹,一股塵銳的哨聲,本來笛聲清揚激越,但這根白玉笛中發出來的聲音
卻十分淒厲,全非樂調。

  蕭峰心念微動之際,已知其理,暗暗冷笑:「是了,原來你早約下同黨,埋
伏在左近,要來襲擊於我,蕭峰豈懼你這些狐群狗黨?只是不可大意了。」

  他知星宿老怪門下武功極是陰毒,莫要一個疏神,中了暗算。只聽阿紫的笛
子吹得高一陣,低一陣,如殺豬,如鬼哭,難聽無比。這樣一個活潑美貌的小姑
娘,拿著這樣一支晶瑩可愛的玉笛,而吹出來的聲音竟如此淒厲,愈益顯得星宿
派的邪惡。

  蕭峰也不去理她,自行趕路,不久上了一條長長的山嶺,山路狹隘,僅容一
人,心道:「敵人若要伏擊,定在此處。」果然上得嶺來,只轉一個山坳,便見
前面攔著四人。那四人一色穿的黃葛布衫,服飾打扮和酒店中所遇的獅鼻人一模
一樣,四人不能並列,前後排成一行,每人手中都握著一根長長的鋼杖。

  阿紫不再吹笛,停了腳步,叫道:「三師哥,四師哥,七師哥,八師哥,你
們都好啊。怎麼這樣巧,大家都在這裡聚會?」

  蕭峰也停了腳步,倚著山壁,心想:「且看他們如何裝神弄鬼?」

  四人中當先一人是個胖胖的中年漢子,先向蕭峰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半晌,才
道:「小師妹,你好啊,你怎麼傷了二師哥?」阿紫失驚道:「二師哥受了傷嗎
?是誰傷他的?傷重不重?」

  排在最後那人大聲道:「你還假惺惺什麼?他說是你叫人傷了他的。」那是
個矮子,又排在最後,全身給前面三人擋住了,蕭峰瞧不見他模樣,聽他說話極
快,顯然性子甚急,這人所持的鋼杖偏又最長最大,想來膂力不弱,只緣身子矮
了,便想在別的地方出人頭地。

  阿紫道:「八師哥,你說什麼?二師哥說是你叫人傷他的?哎喲,你怎可以
下這毒手?師父他老人家知道了,怎肯放過你,你難道不怕?」那矮子暴跳如雷
,將鋼杖在山石上撞得噹噹亂響,大聲道:「是你傷的,不是我傷的。」

  阿紫道:「什麼『是你傷的,不是我傷的』,好啊你招認了。三師哥,四師
哥,七師哥,你三們三位都親耳聽見了,八師哥說是他害死二師死二師哥的,是
了,他定是使『三陰蜈蚣爪』害死了二師哥。」

  那矮子叫道:「誰說二師哥死了!他沒死,受的傷也不是『三陰蜈蚣瓜』…
…」阿紫搶著道:「不是『三陰蜈蚣爪』?那麼定是『抽髓掌』了,這是你的拿
手本領,二師哥不小心中了你的暗算,你……你太厲害了。」

  那矮子暴跳如雷,怒叫:「三師哥快動手,把這小賤人拿了回去,回了拿去
,請師父發落,她……她……她……胡說八的,不知說些什麼,什麼東西……」
他口齒本已不清,這一著急,說得奇快,更是不知所云。那胖子道:「動手倒也
不必了,小師妹向來好乖、好聽話的,小師妹,你跟我們去吧。」這胖子說話慢
條斯理,似乎性子甚是隨和。阿紫笑道:「好啊,三師哥說什麼,我就做什麼,
我向來是聽你話的。」那胖子哈哈一笑,說道:「那再好也沒有了,咱們這就走
吧。」阿紫道:「好啊,你們這就請便。」

  後面那矮子又叫了起來:「喂,喂,什麼你們請便?要你跟我們一起去。」
阿紫笑道:「你們先走一步,我隨後便來。」那矮子道:「不成,不成!得跟我
們一塊兒走。」阿紫道:「好倒也好,就可惜我姊夫不肯。」說著向蕭峰一指。

  蕭峰心道:「來了,來了,這齣戲做得差不多了。」懶洋洋的倚在山壁之上
,雙手圍在胸前,對眼前之事似乎全不關心。

  那矮子道:「誰是你姊夫,怎麼我看不見?」阿紫笑道:「你身材太高了,
他也看不見你。」只聽得噹的一聲響,那矮子鋼杖在地下撐,身子便即飛起,連
人帶杖越過三個師兄頭頂,落在阿紫之前,叫道:「快隨我們回去!」說著便向
阿紫肩頭抓去。這人身材雖矮,卻是腰粗膀闊,橫著看去,倒頗為雄偉,動作也
甚敏捷。阿紫不躲不閃,任由他抓。那矮子一隻大手剛要碰到她肩頭,突然微一
遲疑,停住不動,問道:「你已動用了嗎?」阿紫道:「動用什麼?」那矮子道
:「自然是神木王鼎了……」

  他這「神木王鼎」四個一字出口,另外三人齊聲喝道:「八師弟,你說什嗎
?」聲音十分嚴峻,那矮子退了一步,臉現驚惶之色。

  蕭峰心下琢磨:「神木王鼎是什麼東西?這四人神色十分鄭重,絕非做戲。
他們埋伏在這裡,怎麼並不出手,盡是自己鬥口,難道擔心敵我不過,還在等什
麼外援不成?」只見那矮子道:「就神……神……那個東西。」阿紫一指,道:
「我送了給我姊夫啦。」她此立一出,四人的目光齊向蕭峰射來,臉上均現怒色
。蕭峰心道:「這些人當真討厭,我也懶得多跟他們理會了。」他慢慢站直身子
,突然間雙足一點,陡地躍起,從四人頭頂飛縱而過。這一下既奇且快,那四人
也沒見他奔跑跳躍或是曲膝作勢,只眼前一花,頭頂風聲微動,蕭峰已在四人身
後。四人大聲呼叫,隨後追來,但一霎眼間,蕭峰已在數丈之外。

  忽聽得呼一聲猛響,一件沉重的兵刃擲向他後心。蕭峰不用轉頭,便知是有
人以鋼杖擲到,。他左手反轉,接住鋼杖。那四人大聲怒喝,又有兩鋼杖捧在手
中,已有一六七十斤,蕭峰腳下絲毫不緩,只聽得呼的一聲又有一根鋼杖擲到。
這一根飛來時聲音最響,顯然最為沉重,料是那矮子擲來的。蕭峰心想:「這幾
個蠻子不識好歹,須得讓他們知道些厲害。」但聽得那鋼杖飛向腦後,相距不過
兩尺,他反過左手,又輕輕接住了。

  那四人飛擲鋼杖,本來敵人要閃身避開也十分不易,料知四杖之中,必有一
兩根打中了他,否則兵刃豈肯輕易脫手?豈知蕭峰竟行若無事的一一接去,無不
又驚又怒,大呼大叫的急趕。蕭峰待他們追一陣,陡地立住腳步。這四人正自發
力奔跑,收足不定,險些衝到他身上,急忙站住,呼呼喘氣。

  蕭峰從他們投擲鋼杖和奔跑之中,已估量到四人武功平平。他微微一笑,說
道:「各位追趕在下,有何見教?」

  那矮子道:「你……你……你是誰?你……你武功很厲害啊。」蕭峰笑道:
「也沒什麼厲害。」一面說,一面運勁於掌,將一根鋼杖無聲無響的按入了雪地
之中。那山道是極堅的硬土,卻見鋼杖漸漸縮短,沒到離地二尺許之外,蕭峰放
開了手,右腳踏落,將鋼杖踏得上端竟和地平。

  這四人有的雙目圓睜,有的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蕭峰一根接著一根,又將兩根鋼杖踏入地中,待插到第四根鋼杖時,那矮子
縱身上前,喝道:「別動我的兵刃!」

  蕭峰笑道:「好,還你!」右手得起鋼杖,對準了山壁用力一搠,噹的一聲
響,直插入山壁之中。一根八尺來長的鋼杖,倒有五尺插入巖中。這鋼杖所插處
乃是極堅極硬的黑巖。蕭峰這麼運勁一擲,居然入巖如此之深,自己也覺欣然,
尋思:「這幾個月來多歷憂勞,功夫倒沒擱下,反而更長進了。半年之前,我只
怕還沒能插得如此深入。」

  那四人不約而同的大聲驚呼,臉露敬畏之色。

  阿紫自後趕到,叫道:「姊夫,你這手功夫好得很啊,快教教我。」那子怒
道:「你是星宿派門下弟子,怎麼去請外人教藝?」阿紫道:「他是我姊夫,怎
麼是外人了?」

  那矮子急於取回自己兵刃,縱身一躍,伸手去抓鋼杖。豈知蕭峰早已估量出
他輕身功夫的深淺,鋼杖橫插在石壁之上,離地一丈四、五尺,那教矮子的手指
差了尺許,碰不到鋼杖。

  阿紫拍手笑道:「好啊,八師哥,只要撥了你的兵刃到手,我便跟你去見師
父,否則便不用想了。」那矮子這麼一躍,使足平生之力,乃是他輕身功夫的極
限,便再躍高一寸,也已艱難萬分,聽阿紫這麼出言相激,心中惱怒,又是用力
一縱,中指指尖居然碰到了鋼杖。阿紫笑道:「碰到不算數,要撥了出來。」

  那矮子怒極之下,功夫竟然比平時大進,雙足力蹬,一個矮矮闊闊的身軀疾
升而上,雙手急抓,竟然抓住了鋼杖,但這麼一來,身子可就掛在半空,搖搖幌
幌的無法下來。他使力撼動鋼杖,但這根八尺來長的鋼杖倒有五尺陷入了堅巖之
中,如此搖撼,便搖上三日三夜,也未必搖得下來,這模樣自是滑稽可笑之極。

  蕭峰笑道:「蕭某可要失陪了!」說著轉身便行。

  那矮子卻說什麼也不肯放手,他對自己的武功倒也有自知之明,適才一躍而
攀上鋼杖,實屬僥倖,鬆開手落下之後,第二次再躍,多半不能再攀得到。

  這鋼杖是他十愛惜的兵刃,輕重合手,再打造,那就難了,他又用力搖了幾
下,鋼杖仍是紋絲不動,叫道:「喂,你將神木王鼎留下,否則的話,那後患無
窮。」

  蕭峰道:「神木王鼎,那是什麼東西?」

  星宿派門下的三弟子上前一步,說道:「閣下武功出神入化,我們都是很佩
服的。那座小鼎嘛,本門很是看重,外人得之卻是無用,還請閣下賜還。我們必
有酬謝。」

  蕭峰見他們的模樣不似作假,也不似埋伏了要襲擊自己的樣子,便道:「阿
紫,將那神木王鼎拿出來,給我瞧瞧,到底是什麼東西。」

  阿紫道:「哎唷,我交給你啦,肯不肯交出來,可全憑你了。姊夫,還是你
自己留著吧。」蕭峰一聽,已猜到她盜了師門寶物,說已交在自己手中,顯是為
了要自己為她擋災,當下將計就計,哈哈一笑,說道:「你交給我的事物很多,
我也弄不清那一件叫做『神木王鼎』。」

  那矮子身吊在半空,當即接口:「那是一隻六寸來高的小小木鼎,深黃平顏
色。」蕭峰道:「嗯,這只東西嗎?我見倒見過,那只是件小小玩意兒,又有什
麼用處?」那矮子道:「你懂得什麼?怎麼是一件小小玩意兒?這木鼎……」他
還待說下去,那胖子喝道:「師弟別胡說八道。」轉頭向蕭峰道:「這雖是件沒
用的玩意兒,但這是家師……家師……那個父親所賜,因此不能失卻,務請閣下
賜還,我們感激不盡。」

  蕭峰道:「我隨手一丟,不知丟到哪裡去啦,是不是還找得到,那也難說。
倘若真是要緊物事,我就回信陽去找找得,只不過路程太遠,再走回頭路可就太
也麻煩。」

  那矮子搶著道:「要緊得很。怎麼不要緊?咱們快……快……回信陽去拿。
」他說到這裡,縱身而下,連自己的就手兵刃也不要了。

  蕭峰伸手輕敲自己額角,說道:「唉,這幾天沒喝夠酒,記性不大好,這只
木鼎嘛,也不知是放在信陽呢,還是在大理,嗯,要不然是在晉陽……」

  那矮子大叫:「畏,畏,你說什麼?到底是在大理,還晉陽?天南地北,這
可不是玩的。」那胖子卻知蕭峰是故意為難,說道:「閣下不必出言戲耍,便教
此鼎完好歸還,咱們必當重重酬謝,絕不食言。」

  蕭峰突然失驚道:「啊喲,不好,我想起來了。」那四人齊聲驚問:「什嗎
?」蕭峰道:「那木鼎是在馬夫人家裡剛才我放了一把火,將她家燒得片瓦無存
,這只木鼎嘛,給大火燒上一燒,不知道會不會壞?」那矮子大聲道:「怎麼不
壞,這個……這個……三師哥,四師哥,那如何是好。我不管,師父要責怪,可
不關我的事。小師妹,你自己去跟師父說,我,我我可管不了。」

  阿紫笑道:「我記得好像不在馬夫人家裡。眾位師哥,小妹失陪了,你們跟
我姊夫理論理論吧。」說著斜身一閃,搶在蕭峰身前。

  蕭峰轉了過來,張臂攔住四人,道:你倘若說明白那神木王鼎的用途來歷,
說不定我可以幫你們找找,否則的話,在下恕不奉陪了。」

  那矮子不住搓手,說道:「三師哥,沒法子啦,只好跟他說了吧?」那胖子
道:「好,我便跟閣下說……」

  蕭峰突然身形一幌,縱到那矮子身邊,一伸手托在他腑下,道:「咱們到上
面去,我只聽你說,不聽他的。」他知那胖子貌似忠厚,其實十分狡獪,沒半句
真話,倒是這矮子心直口快,不會說謊。他托著那子的身軀,發足便往山壁上奔
去。山壁陡峭之極,本來無論如何攀援不上,但蕭峰提氣直上,一口氣便衝上了
十來丈,見有一塊凸出的石頭,便將那矮子放在石上,自己一足踏石,一足凌空
,說道:「你跟我說吧!」

  那矮子身在半空,向下一望,不由得頭暈目眩,忙道:「快……快放我下去
。」蕭峰笑道:「你自己跳下去吧。」那矮子道:「我是出塵子。」蕭峰微微一
笑,心道:「這名字倒風雅,只可惜跟你老兄的身材似乎不大相配。」道:「我
可要失陪了。後會有期。」

  出塵子大聲道:「不能,不能,哎唷,我……我要摔死了。」雙手緊貼山壁
,暗運內勁,要想抓住石頭,但觸手處盡是光溜溜地,哪裡依附得住?全武功雖
然不弱,但處身這三面凌空的高處,不由得他驚恐。

  蕭峰道:「快說,神木王鼎有什麼用!你要是不說,我就下去了。」

  出塵子急道:「我……我非說不可嗎?」蕭峰道:「不說也成,那就再見了
。」出塵子一把拉住他衣袖,道:「我說,我說。這座神木王鼎是本門的三寶之
一,用來修習『化功大法』的。師父說中,中原武人一聽到我們的『化功大法』
,便嚇得魂飛魄散,要是見到這座神木王鼎,非打得稀爛不可,這……這是一件
希世奇珍,非同小可……」

  蕭峰久聞「化功大法」之名,知是一門污穢陰毒的邪術,聽得這神木王鼎用
途如此,也懶得再問,伸手托在出塵了腋下,順著山直奔而下。

  在這陡峭如牆的山壁疾衝下來,比之上去時更快更險,出塵子嚇得大聲呼叫
,一聲呼未息,雙腳已經著地,只嚇得臉如土色,雙膝發顫。

  那胖子道:「八師弟,你說了嗎?」出塵子牙關格格互擊,兀自不出話來。

  蕭峰向著阿紫道:「拿來。」阿紫道:「拿什麼來啊?」蕭峰道:「神木王
鼎!」阿紫道:「你不是說放在馬夫人家裡嗎?怎麼又向我要?」蕭峰向她打量
,見她纖腰細細,衣衫也甚單薄,身邊不似藏得有一座六寸來高的大鼎,心想:
「這小姑娘狡猾得緊,陰魂不散的跟著自己,也很討厭。」便道:「這種東西蕭
某得之無用,決計不會拿了不還。你們信也好,不信也好,蕭某失陪了。」說著
邁開大步,幾個起落,已將五人遠遠拋在後面。

  那四人震於他神威,要追還是不追,議論未定,蕭峰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蕭峰一口氣奔出七十餘里,這才找到飯店,飲酒吃飯。這天晚上,他在周王
店歇宿,運了一會功,便即入睡。到得半夜,睡夢中忽然聽到幾聲尖銳的哨聲,
當即驚醒。過得片刻西南角上有幾下哨聲,跟著東南角上也有幾下哨聲相應,哨
聲淒厲,正是星宿海一派門人所吹的玉笛。蕭峰道:「這一干人到左近了,不必
理會。」

  忽然之間,兩「嘰,嘰」的笛聲響起,相隔甚近,便發自這小客店中,跟著
有人說道:「快起身,大師哥到了,多半已拿住小師妹。」另一人道:「拿住了
,你說她有能不能活命?」先前那人道:「誰知道呢,快走,快走!」聽得兩人
推開窗子縱躍出房。

  蕭峰心想:「又是兩個星宿派門下弟子,沒料到小客店中也伏得有這種人,
想是他們比我先到,在客店中一聲不出,是以我並覺。那二人說不知阿紫能否活
命,這小姑娘雖然歹毒,我總不能讓她死於非命,否則如何對得起阿朱?」當下
也躍出房去。

  但聽得笛聲不斷,此起彼應,漸漸移西向南方。他循聲趕去,片刻間便已趕
上了從客店中出來的那二人。他在二人身後十餘丈處不即不離跟著,翻琿兩個山
頭。只見前面山谷中生著堆火焰。火焰高約尺,色作純碧,鬼氣森森,和尋常火
焰大異。那二人直向火焰處奔去,到火焰之前拜倒在地。

  蕭峰悄悄走近,隱身石後,望將出去,只見火焰旁聚集了十多人,一色的麻
葛布衫,綠油油的火光照映之下,阿紫,她雙手已被鐵銬銬住,雪白的臉給綠火
一映,看上去也甚詭異。眾人默不作聲的注視火焰,左掌按胸,口中喃喃的不知
說些什麼。蕭峰知道這些邪魔外道各有呼的怪異儀式,也不去理會。他聽適才那
名星宿弟子說「大師哥到了,多半已拿住了小師妹」,見這十餘人有老有少,服
飾一般無二,動作神態之中,也無哪一個特別顯出頤指氣使的厝樣。

  忽聽得「嗚嗚嗚」幾下柔和的笛聲從東北方飄來,眾人轉過身子,齊向著笛
聲來處躬身行禮。阿紫小嘴微微翹,卻不轉身。蕭峰向著笛聲來處瞧去,只見一
個白衣人影飄行而來,腳下甚是迅捷,片刻間便走到火焰鼓氣一吹,那火焰陡地
熄滅,隨即大亮,蓬的一聲響,騰向半空,升起有丈許,這才緩緩降低,眾人高
呼「:大師兄法力神奇令我等大開眼界。」

  蕭峰瞧那「大師兄」時,微覺詫異此人既是眾人的大師兄,該是個五、六十
歲的老者,豈知竟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身材高瘦,臉色青中泛黃,面目
卻頗英俊。蕭峰適才見了他和飄行而至的輕功和吹火技,知道他內力不弱,但這
般鼓氣吹熄綠火,重又點旺,卻非內功,料想是笛中藏著什麼引火的特異藥末。

  只聽他向阿紫道:「小師妹,你面子不小啊,這許多人為你勞師動眾,從星
宿海千里迢迢的趕到中原來。」

  阿紫道:「連大師哥也出馬,師妹的面子自然不小了,不過要是算我的靠山
,只怕你們大夥兒的份量還有點兒不夠。」那大師兄哼了一聲,道:「師妹從小
由咱們師父撫養長大,無父無母,打從哪裡忽色間又鑽了許多親戚出來?」阿紫
道:「誰沒有父母,只不過我爹爹、媽媽的姓名是個大秘密,不能讓人隨便知道
而已。」那大師兄道:「那麼師妹的父母是誰?」阿紫道:「說出來嚇你一跳。
你要我說麼,快開我了的手銬。」

  那大師兄道:「開你手銬,那也不難,你先將神木王鼎交出來。」阿紫道:
「王鼎在我姊夫那裡。三師哥、四師哥、七師哥、八師哥他們不肯向我夫要,我
又有什麼法子?」

  那大兄向蕭峰日間所遇的那四人瞧去,臉露微笑,神色溫和,那四人卻臉色
大變,顯得害怕之極,出塵子道:「大……大……大師哥,這可不關我事。她…
…她姊夫本事太大,我……我們追他不上。」那大師兄道:「三師弟,你來說。


  那胖子道:「是,是!」便將如何遇見蕭峰,他如何接去四人鋼杖,如何將
出塵子提上山壁迫問等情一一說了,竟沒點隱瞞。他本來行事說話都是慢吞吞地
泰然自若,但這時對著那大師兄,說話聲音發顫,宛如大禍臨頭一般。

  那大師兄待說遠,點了點頭,向出塵子道:「你跟他說了什麼?」

  出塵子道:「我……我……」那大師兄道:「你說了些什麼?跟我說好了。
」出塵子道:「我說……我說……這座神木王鼎,是本門的三寶之一,是……是
……練那個大法的。我又說,師父說道,中原武人一聽到我們的化功大法,便嚇
得魂飛魄散,若是見到這座神木王鼎,非打得稀爛不可。我說這是一件稀世奇珍
,非同小可,因些……因此請他務必歸還。」那大師兄道:「很好,他說什麼?
」出塵子道:「他……他什麼也不說,就放我下來了。」

  那大兄道:「你很好。你跟他說,這座神木王鼎是練咱們『化功大法』之用
,深恐他不知道『化功大法』是什麼東西,特別聲明中原武人一聽其名,便嚇得
魂飛魄散。妙極,妙極,他是不是中原武人?」出塵子道:「我不……知……知
道。」

  那大師兄道:「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他話聲溫和,可是出塵子這麼
一剛強暴躁之人,竟如嚇得魂不具體地說體一般,牙齒格格打戰,道:「我…格
格…我……格格……不……不……知……格格……知……格格……知道。」這「
格格」之聲,是他上齒和下齒相擊,自己難以制止。

  那大師兄道:「那麼他是嚇得魂飛魄散呢?還並不懼怕。」出塵子道:好像
他……他……格格……沒怎樣……怎麼……也不害怕。」那大師兄道:「你猜他
這什麼不害怕?」出塵子道:「我猜不出,請……大……師哥告知。」那大師兄
道:「中原武人最怕咱們的化功大法,而要練這門化功大法,非這座神木王鼎不
可。這座王鼎既然落入他手中,咱們的化功大法便便練不成,因此他就不怕了。
」出塵子道:「是,是大師哥明見萬里,料敵如神,師弟……師弟萬萬不及。」

  蕭峰日間和星宿派諸弟子相遇,覺得諸人之中倒是這出塵子爽直坦白,對他
較有好感,見他對那大師兄怕得如此厲害,頗有出手相救之意,那知越聽越不成
話,這矮子吐言卑鄙,拚命的奉承獻媚。蕭峰便想:「這人不是好漢子,是死是
活,不用理會。」

  那大師兄轉向阿紫,問道:「小妹夫到底是誰?」阿紫道:「他嗎?說出來
只恐嚇你一跳。」那大師兄道:「但說不妨,倘若真是鼎鼎大名英雄人物,我摘
星子留意在心便了。」

  蕭峰聽他自報道號,心道:「摘星子!好大的口氣!瞧他適才飄行而來的身
法,輕功早然甚佳,卻也勝不過大理國的巴天石、四大惡人中的雲中鶴。」

  聽阿紫道:「他嗎?大師哥,中原武人以誰為首?」那大師兄摘星子道:「
人人都說『北喬峰,南慕容』難這二人都是你姊夫嗎?」

  蕭峰氣往上衝,心道:「你這小子胡言亂語,瞧我叫你知道好歹。」

  阿紫格格一笑,說道:「大師哥,你說話也真有趣,我只有一姊姊,怎麼會
有兩個姊夫?」摘星子微笑道:「我不知道你只一個姊姊。嗯,就算只一個姊姊
,有兩個姊夫也不希奇啊。」阿紫道:「我姊夫脾氣大得很,下次我見到他時,
將這句話說與他知,你就有苦頭吃了。我跟你說,我姊夫便是丐幫幫主、威震中
原的『北喬峰』便是。」

  此言一出,星宿派中見過蕭峰之人都是一驚,忍不住一齊「哦」一的一聲。
這二師兄獅鼻人道:「怪不得,怪不得。折在他的手裡,我也服氣了。」

  摘星子眉頭微蹙,說道:「神木王鼎落入了丐幫手中,可不大好辦了。」

  出塵子雖然害怕,多嘴多舌的脾氣卻改不了,說道:「大師哥,這喬峰早不
是丐幫的幫主了,你剛從西邊來,想來沒聽到中原武林最近這件大事。那喬峰,
那喬峰,已給丐幫大夥兒逐出幫啦!」他事不關已,說話便順暢了許多。

  摘星子吁了口氣,繃緊的臉皮登時鬆了,問道:「喬峰給逐出丐幫了嗎?是
真的嗎?」

  那胖胖的三弟子道:「江湖上都這麼說,還說他不是漢人,是契丹人,中原
英雄人人要殺他而甘心呢。聽說此人殺父、殺母、殺師父、殺朋友、卑鄙下流,
無惡不作。」

  蕭峰身處山石之後聽著他述說自己這幾月來的不幸遭遇,不由得心中一酸,
饒是他武功盡世,膽識過人,但江湖間聲名如此難聽,為天下英雄所不齒,畢竟
無味之極。

  只聽摘星子問阿紫道:「你姊姊怎麼會嫁給這種人?難道天下人都死光了?
還是給他先奸後娶、強逼為妻?」

  阿紫輕輕一笑,說道:「怎麼嫁他,我可不知,不過我姊姊給他一掌打死了
的。」

  眾人都「哦」的一聲。這些人心腸剛硬,行事狠毒,但聽喬峰殺父、殺母、
殺師父、殺朋友之餘,又殺死了妻子,手段之辣,天下少有,卻也不禁自愧不如
,甘拜下風。

  摘星子道:「丐幫人多勢眾,確有點不易對付,去既然這喬峰已逐出幫,咱
們還忌憚他什麼?嘿嘿!」冷笑兩聲,說道:「什麼『北喬峰,南慕容』,那是
他們中原武人自相標榜的言語,我就不信這兩傢伙,能抵擋得了我星宿派的神功
妙術!」

  那胖子道:「正是,正是,師弟們也都這麼想。大師哥武功超凡入聖,這次
來到中原,正將『北喬峰,南慕容』一起給宰了,挫折一中原武人的銳氣讓他們
知我星宿派的厲害。」

  摘星子問道:「那喬峰去了那裡?」

  阿紫道:「他說是要到雁門關外,咱們一直追去,好歹要尋到他。」

  摘星子道:「是了!二、三、四、七、八、五位位師弟,這次臨敵失機,你
們該當何罪?」那五人躬身道:「恭領大師哥責罰。」摘星子道:「咱們來到中
原,要辦的事甚多,要是依罪施罰,不免減弱了人手。嗯,我瞧,這樣吧……」
說話未畢,左手一揚,衣袖中飛出五點藍印印的火花出嗤嗤聲響。

  蕭峰鼻中聞到一陣焦肉之氣,心道:「好傢伙,這可不是燒人嗎?」火光不
久便熄,但五人臉上痛苦的神色卻越來越厲害。蕭峰尋思:「這人所擲的是硫磺
硝磷之類的火彈,料來其中藏有毒物,是以火焰滅之後,毒性鑽入肌肉,反而令
人更加痛楚難當。」

  只聽摘星子道:「這是小號的『煉心彈』。你們經厲一番練磨,耐力更增,
下次再遇到勁敵,也不會便即屈服,丟了我星宿派的臉面。」獅鼻子和那胖子道
:「是,是,多謝大師哥教誨。」其餘三人運內力抗痛,無法開口說話。

  過了一炷香時分,五人的低聲呻吟和喘聲才漸漸止歇,這一段時刻之中,星
宿派弟子瞧著這五人咬牙切齒、強忍痛楚的神情,無不膽戰心驚。

  摘星子的眼光慢慢轉向出塵子,說道:「八師弟,你洩漏本派重大機密,令
本派重寶面臨重險,該受如何處罰?」出塵子臉色大變,突然間雙膝一屈,跪倒
在地求道:「大師……大師哥,我……我那時胡裡塗的隨口說了出來……你……
你饒了我一命,以後……以後給做牛做馬,不敢有半句怨言,不……不……敢有
半他怨心。」說著連連磕頭。

  摘星子歎了口氣,說道:「八師弟,你我同門一場,若是我力之所及,原也
想饒了你。只不過……唉,要是這次饒了你,以後還有誰肯遵守師父的戒令?你
出手吧!本門的規矩,你是知道的,只要你能打敗執法尊者,什麼罪孽便都免去
了。你站起來,這就出手吧!」

  出塵子卻怎敢和他作對?只不住磕頭,咚咚有聲。

  摘星子道:「你不肯先出手,那麼就接我招吧。」

  出塵子一聲大叫,俯道從地下拾起兩塊石頭,使勁向摘星擲去,叫道:「大
師哥,得罪了!」跟著又拾起兩塊石頭擲出,身子已躍向東開角上,呼呼兩響,
又擲出兩塊石頭,一肉球般的身子已遠遠縱開。他自知武功與摘星子差得太遠,
只盼這六塊石頭能擋得一擋,便可脫身逃走,此後便高飛遠走。

  摘星子袍袖揮動,在最先到的石頭上一帶,石反而出,向塵子後心砸去。

  蕭峰心想:「這人借力的功夫倒也了得,這是真實本領,並非邪法。」出塵
子聽到背後風聲勁急,斜身左躍躲過。但摘星子拂出的第二塊石頭跟著又到,竟
不容他有喘息餘地。出塵子左足剛在地下一點,勁風襲背,第三塊石頭又已趕了
過來。每一塊石頭擲去,都逼得出塵子向左跳了一大步,六大步跳過,他又已回
到火焰之旁。

  只聽得拍的一聲猛響,第六塊石頭遠遠落下。出塵子臉色蒼白,手一翻,從
懷中取出一柄匕首,便往自己胸口插入。摘星子衣袖輕揮,一朵藍色火花撲向他
手腕,嗤嗤聲響,燒炙他腕上穴道。出塵子手一鬆,匕首落地。全大聲叫道:「
大師哥慈悲!大師哥慈悲!」摘星子衣袖一揮,一股勁風撲出,射向出塵子身上
,著體便燃,衣服和頭髮首先著火。只見他在地下滾來滾去,厲聲慘叫,一時卻
又不死,焦臭四溢,情狀可怖。星宿前派眾門人只嚇得連大氣出不敢透一口。

  摘星子道:「大家都不說話,嗯,你們覺得我下手太辣,出塵子死得冤枉,
是不是?」

  眾人立即搶著說道:「出塵子死有餘辜,大師哥幫他煉體化骨,對他真是仁
至義盡。」「大師哥英明果斷,處置得適當之極,既不寬縱,又不過份,咱們敬
佩萬分。」這傢伙洩漏本派機密,使師尊的練功至寶遭逢危難,本當凌遲碎割,
讓他吃上七日七夜的苦頭這才處死。大哥顧全同門義氣,這傢伙做鬼也感激大師
哥的恩惠。」「咱們人人有罪,請大師哥寬恕。」

  無數無恥的言語,夾雜在出塵子的慘叫狂號聲中。蕭峰只覺說不出的厭憎,
轉過身來,右足一彈,已悄沒聲的落在二丈以外,以摘星子如此功夫,竟也沒有
察覺。蕭峰正要離去,忽聽得摘星子柔聲問道:「小師妹,你偷盜師尊的寶鼎,
交與旁人,該受什麼處罰?」蕭峰一驚,心道:「只怕阿紫所受刑罰,比之出塵
子更要慘酷十倍,我若袖手而去,心中何安?」當即轉身,悄沒聲的又回到原來
隱身之處。

  只聽阿紫說道:「我犯了師父的規矩,那不錯,大師哥,你想不想拿回寶鼎
?」摘星子道:「這是本門的三寶之一,當然非收回不可,如何能落入外人之手
?」阿紫道:「我姊夫的脾氣,並不怎樣太好。這寶鼎是我交給他的,如果我向
他要回,他當然完整無缺的還我。倘若外人向他要,你想他給不給呢?」

  摘星子「嗯」了一聲,說道:「那很難說。要是寶鼎有了些微損傷,你的罪
孽可就更加大了。」阿紫道:「你向他要,他無論如何是不肯交還的。大師哥武
功雖高最多也不過將他殺了,要想取回寶鼎,那可千萬難。」摘星子沉吟道:「
依你說那便如何?」阿紫道:「你們放開我,讓我獨自到雁門關外,去向姊夫把
寶鼎要回。這叫做將功贖罪,不過你得答允,以後也不能向我施用什麼刑罰。」

  摘星子道:「這話聽來倒也有理。不過,小師妹啊,這麼一來,做大師哥的
臉皮,可就給你剝得乾乾淨淨了,從此之後,我再也不能做星宿派的大師兄了。
我一放了你,遠走高飛,跟著你姊夫逃之夭夭,我又到哪裡去找你?這寶鼎嘛,
咱們是志在必得,只要不洩漏風聲,那姓喬的未必便貿然毀去。小師妹,你出手
吧,只要你打勝了我,你便是星宿派的大師姊,反過來我要聽你號令,憑你處分
。」

  蕭峰這才明白:「原來他們的排行是以功夫強弱而定,不按照入門先後,是
以他年紀輕輕,卻是大師兄,許多比他年長之人,反而是師弟。這麼說來,這些
人相互間常常要爭奪殘殺,那還有什麼同門之情、兄弟之義?」

  他卻不知,這個規矩正是宿派武功一代比一代更強的法門。大師兄權力極大
,做師弟的倘若不服隨時可以武功反抗,那時便以功夫定高低。倘若大師兄得勝
,做師弟自然是任殺任打,絕無反抗的餘地。要是師弟得勝,他立即一躍則升為
大師兄,轉手將原來的大師兄處死。師父睜睜的袖手旁硯,絕不干預。

  在這規矩之下,人人務須努力進修,藉以自保,表面上卻要不動聲色,顯得
武功低微,以免引起大師兄的疑忌。出塵子膂力厲害,所鑄鋼杖又長又粗,十分
沉重,雖然排行第八,早引起摘星子的嫉忌,這次便藉故剪除了他。別派門人往
往練到一定造詣便即停滯不進,星宿派門人卻半天也不敢偷賴,永遠勤練不休。
做大師兄的固然提心吊膽,怕每個師弟向自己挑戰,而做師弟的,也老是在擔心
大師兄找到自己頭上來,但只要功夫練得強了,大師兄沒有必勝把握,就不會輕
易啟舋。

  阿紫本以為摘星子瞧在寶鼎份上,不會加害自己,哪知他竟不上當,立時但
要動手,這一來可嚇得花容失色,但聽出呻吟叫喚之聲兀自未息,這命運轉眼便
降到自己身上,只得顫聲道:「我手足都被他們銬住了,如何跟你動手還招?你
要害我,不光明正大的幹,卻使這等陰謀詭計。」

  摘星子道:「很好!我先放你。」說著衣袖一拂,一股勁氣直射入火焰之中
。火焰中又分出一道細細的綠火,便如一根水線般,向阿紫雙手之間的鐵銬上射
去。

  蕭峰看得甚準,這一條火確不是去燒阿紫身體。但聽得嗤嗤輕響,過不多時
,阿紫兩手往外一分,鐵銬已從中分斷,但兩個鐵圈還是套在她手上,那綠火倏
地縮回,跟著又向前射出,這次卻是指向她足踝上的鐵鐐。也只片刻功夫,鐵鐐
自己燒斷。蕭峰初見綠火燒熔鐵銬,不禁暗自驚異摘星子內力好生了得,待再看
到那綠火去燒腳鐐時,這次瞧得清楚,綠炎所到之處,鐵鐐便即變色,看來還是
那火焰中頗有古怪,並非純系出內力。

  星宿派眾門人不住口的稱讚:「大師哥的內功當真超凡入聖,非同小可。」
我等見未見,聞所未聞。當今之世,除了師尊之外,大師哥定然是天下無有條有
敵。」「什麼『北喬峰,南慕容』,叫他們來給大師哥提鞋子也不配。」

  「小師妹,現下你知道厲害了吧?可惜懊悔已經遲了。」你一言,我一語,
搶著說個不停。摘星子聽這些阿諛之言,面帶笑容,微微點頭,斜眼瞧著阿紫。

  阿紫雖然心思靈巧,卻也想不出什麼妙計來脫出眼前的大難,只盼他們說之
不休,摘星子遲出手越好,但這些翻來復至說了良久,再也想不出什麼新鮮意思
來了,聲音終於漸漸低下去。

  摘星子緩緩的道:「小師妹,你這就出招吧!」阿紫顫聲道:「我不出招。
」摘星子道:「為什麼?我看還是出招的好。」

  阿紫道:「我不跟你打,明知打你不過,又何必多費氣力?你要殺我,儘管
殺好了。」

  摘星子歎道:「我並不想殺你。你這樣一位美貌可愛的小姑娘,殺了你實在
可惜,不過這叫做無法可施。小師妹,你出招吧,你殺了我,你就可以做大師姊
了。星宿派中,除了師父之外,誰都要聽你的號令了。」

  阿紫道:「我小小女子,一生一世永遠不會武功蓋過你,你其實不用忌我。


  摘星子歎道:「要是你不犯這麼大的罪孽,我自然永遠不會跟你為難,現下
……嗯……我是愛莫能助了。小師妹,你接招吧!」說著袖子一揮一,一股勁風
撲向火焰,一道綠色火線便向阿紫緩緩射去,似乎他不想一時便殺了她,是以火
焰去勢甚緩。

  阿紫驚叫一聲,向右躍開兩步。那火焰跟著迫來。阿紫又退一步,背心已靠
到蕭峰藏身的大石頭之前。摘星子催動內力,那道火焰跟著逼了過來。阿紫已退
無可退,正要想向旁縱躍,摘星子衣袖揮動,兩股勁風分襲左右,令她無法閃避
,正面這道綠火卻越逼越近。

  蕭峰眼見綠火離她臉孔已不到兩尺,近了一寸,又近一寸,便低聲道:「不
用怕,我來助你。」說著從大石後面伸手過去,抵住她背心,又道:「你運力向
火焰擊過去。」

  阿紫正嚇得魂散,突然聽到蕭峰聲音,當真喜出望外,想也不想,便一掌拍
出,其時蕭峰的內力已注入她體內,她這一掌勁力雄渾。那道綠色火焰倏地縮回
兩尺。

  摘星子大吃一驚,眼見阿紫已成為俎上之肉,正想賣弄功夫,逼得綠火在她
臉盤旋來去,嚇得她大聲驚叫,在眾同門前顯足了威風之後這才取她性命,哪想
到她小小年紀,居然有這等厲害內力,實是大出意料之外。他星宿派的武功,師
父傳授之後,各人自行修練,到底造詣如何,不等臨敵相鬥或是同門自殘,那是
誰也不知道的。因此阿紫這一掌拍出,意將綠炎逼回,眾人都是「哦」的一聲,
雖均感驚訝,卻誰也沒疑心有人暗助,只道阿紫天資聰明,暗中將功夫練得造詣
極深。

  摘星子運力送回,綠火又向阿紫臉上射去,這一次使力極猛,綠火去勢奇快
。阿紫「嚶嚀」一聲,不知如何抵抗,她身子避開,綠火射到石上,嗤嗤直響。
蕭峰低聲道:「左掌拍過去,隔斷火焰!」阿紫心道:「這法兒挺妙!」

  左手一揚,一股掌力推向綠火中腰,綠火登時斷為兩截,前半截火焰無後力
相繼,在巖石上燒了一回,便漸漸弱下去。

  摘星子心想:「這股火焰倘若熄了,那便是在眾同門前輸了一陣,這銳氣如
何能挫?」當即催動掌力,又將能綠火射向巖石,要將那斷了根本的綠火接應回
來。

  阿紫只覺背上手掌中內力源源送來,若不拍出,說不定自己身子也要炸裂了
,當下右手急揮,直擊出去。蕭峰內力渾厚無比,輸到阿紫體內後威力雖減,但
若她能擅於使用,對摘星子功個出其不意,極可能便一擊而勝。只是她驚恐之餘
,這一掌拍出去匆匆忙忙,呼的一聲響,這道細細的綠火應手而滅,雖是勝了一
仗,卻未損到摘星子分毫。

  但這麼一來,星宿派人門同已相顧失色。那七師弟不識時務,還向要大師哥
捧場,說道:「大師哥,你功力真強,小師妹這一掌拍來,最多也不過將『神火
』拍熄一些,卻哪裡奈何得了你?」這幾句話他是有心拍大師兄馬屁,但摘星子
聽來,卻是有如向他諷剌一般,突然間衣袖射到了七師弟臉上。綠火略一燒炙,
便縮回,那人已雙手掩面,蹲在地下,殺豬也似叫將起來。

  摘星子剛將七師弟整治了一下,隨即左掌斜拍,一道綠火又向阿紫射來。

  這次的綠火卻粗得多了,聲勢洶洶,照映得阿紫頭臉皆碧。

  阿紫拍出掌力,抵住綠火,不令近前。那綠火登時便在半空僵住,焰頭前進
得一兩寸,又向後退了一兩寸。黑暗之中,便似一條綠色長蛇橫臥空際,輕輕擺
動,顏色又是鮮艷,又是詭異,光芒閃爍不定。

  摘星子連催三次掌力,都給阿紫擋回,不由得又是焦躁,又是憤怒,再催兩
次掌力仍是不得前時,驀地裡一股涼意從背脊上升向後頸:「她,她……她餘力
未盡,原來一直在作弄我。難到師父偏心,暗中將本門最上乘的功夫傳了她?我
……我這可上了她的當啦!」想到此處,心下登時怯了,手上掌力便即減弱,那
條綠色長蛇快如閃電般退向火堆。

  摘星子厲聲大喝,掌力加盛,綠火突然化作一個斗大的火球,向阿紫疾衝過
來。阿紫右掌急拍,卻擋不住火球的徬勢,左掌忙又推出,雙掌並力,才擋住為
球。

  只見一碧綠的火球在空中骨碌碌的迅速轉動,眾弟子喝起采來,都說:「大
師哥功力神妙,這一次小丫頭可就糟糕啦!」「小師妹,你還逞什麼強?乘早服
輸,說不定大師哥還能給你一條生路。」

  阿紫不住催動掌力,但蕭峰送來的掌力雖強,終究是外來之物,她運用之際
不能得心應手。摘星子和她僵持片刻,已發覺了她內力弱點所在,突然間雙眉往
上一豎,右手食指點兩點,火焰堆中嗤嗤兩聲輕響,爆出幾朵火花,猶如流星一
般,分從左右襲向阿紫,來勢迅速之極。阿紫一聲「啊喲!」她雙手掌力已凝聚
在火之上,再也分不出手來抵擋,無可奈何之中,只得側身閃避。但兩朵火在摘
星子內力催動之下,立即追來。

  蕭峰眼見阿紫已無力與抗,當下左掌微一揚,一股掌力輕輕推出,阿紫形閃
動之際,兩條腰帶飄將起來,一飄一拂,兩朵火花迅速無倫的向星子激射回去。

  摘星子只嚇目瞪口呆,一怔之間,兩朵火花已射到身前,急忙躍起,一朵火
花從他足底下飛過。兩名師弟喝采:「好功夫,大師兄了不起!」采聲未歇,第
二朵火花已大規奔向他小肚。摘星子身在半空,如何還能向上撥高?嗤的一聲響
,火花已燒上他肚腹。摘星子「啊」的一聲大叫,落了下來。那團大火球也即回
入火焰堆中。

  眾弟子眼望阿紫,臉上都現出敬畏之色,均想:「看來小師妹功力不弱,大
師兄未必一定能夠取勝,我喝采不要喝得太響了。」

  摘星子神色慘淡,伸手打開髮髻,長髮下垂,覆在臉上,跟著力咬舌尖,一
口鮮血向火焰中噴去。那火焰忽地一暗,隨即大為明亮,耀得眾人眼睛也不易睜
開。眾弟子還是忍不住大聲喝采:「大哥好功力,令我們大開眼界。」摘星子猛
地身子急旋,如陀螺般連轉了十多個圈子,大袖拂動,整個火焰堆陡地撥起,便
如一座火牆般向阿紫壓來。

  蕭峰知摘星子所使的是一門極厲害的邪術,平生功力已盡數凝聚在這一擊之
中。這人雖然奸惡,但和他無怨無仇何必跟他大鬥,當下反掌為抓,抓住阿紫背
心,便想拉了她就此離去。忽呼得阿紫叫道:「阿朱姊姊,阿朱姊姊,你親妹子
給人家這般欺侮,你也不給我出氣?」蕭峰一怔:「她在叫喚阿朱,我……我…
…就此一走了事嗎?」

  蕭峰微一遲疑,那綠火來得快極,便要撲到阿紫身上,只得雙掌齊出,兩股
輕風拍向阿紫的衣袖。碧焰映照之下,阿紫兩隻紫色衣袖鼓風飄起,向外送出,
蕭峰的輕力已推向那堵綠色的光牆。

  這片碧焰在空中略一停滯,便緩緩向摘星子面前退去,摘星子大驚,又在舌
尖上一咬,一口鮮血再向火焰噴去,火焰一盛,回了過來,但只時得兩尺,便給
蕭峰的內力逼轉。眾弟子見阿紫的衣袖鼓足了輕風,便如是風帆一般,都道這小
師妹的內功高強之極,那想得到她背後另外有人。

  摘星子此時臉上已無半點血色,一口口鮮血不住向火焰中吐去。他噴出一口
鮮血,功力便減弱一分,這已是騎虎難下,只得硬拚到底,但盼將紫燒死了,立
即離去,慢慢再修練復元,否則給其他師弟瞧出破綻,說不定乘機便來揀這現成
便宜,又來向他挑戰。他不斷噴出鮮血,但在蕭峰雄渾的內力之前,碧焰又怎能
再衝前半尺?

  蕭峰從對方勁之中,察覺他真氣越來越弱,即將油盡燈枯,便凝氣向阿紫道
:「你叫他認輸便是,不用鬥了。」

  阿紫叫道:「大師哥,你鬥過我啦,只須跪下求饒,我不殺你便是。你認輸
吧!」摘星子惶急異常,自知命在頃刻,聽了阿紫說話,忙點了點頭。阿紫道:
「你幹什麼不開口?你不說話,便是不肯認輸。」摘星子又連連點頭,卻始終不
說話,他凝運全力與蕭峰相抗,只要一開口停送真氣,碧焰卷將過來,立時便將
他活活燒死。

  眾同門紛紛嘲罵起來:「摘星子,你打輸了,何不跪下磕頭!」「這等膿包
貨色,也出來現世,星宿派的臉也給你丟光啦!」「小師妹寬洪大量,饒你性命
,你還硬撐什麼面子?開口說話啊,開口說話啊!」「摘星子,十年之前,我就
知道你是生宿派中最大的敗類。小師今日清理門戶,立下豐功偉績,當真是我宿
派中興的大功臣。」「你陰謀暗算師尊,企圖投靠少林派,幸好小師妹拆穿了你
的奸謀。你這混帳畜生,無恥之尤!」小師妹神功奇妙,除了師尊,普天下算她
最為厲害,我早就看了出來。」「摘星子你自己偷盜了神木王鼎,卻反咬一口,
誣賴小師妹,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蕭峰聽這干人見風使帆,捧強欺弱,一見摘星子處於下風,立即翻面相向,
還在片刻之前,這些人將大師兄贊成是並世無敵的大英雄,這時卻罵得他狗血淋
頭,比豬狗也還不如,心想:「星宿老魔收的弟子,人品都這麼奇差,阿紫自幼
和這些人為伍,自然也是行止不端了。」見摘星子狠狽之極,當下不為己甚,內
勁一收,的一雙衣袖便即垂下。

  摘星子神情委頓,身子搖搖幌幌,突然間雙膝一軟,坐倒在地。阿紫道:「
大師哥,你怎麼啦?服了我嗎?」摘星子低聲道:「我認輸啦。你……你別……
別叫我大師哥,你是咱們的大師姊!」

  眾弟子齊聲歡呼:「妙極!妙極!大師姊武功蓋世,星宿派中有這樣一位傳
人,咱們星宿派更加要名揚天下了。」大師姊,你快去宰了那什麼『北喬峰,南
慕容』,咱星宿派中原唯我獨尊。」另一人道:「你胡說八道!北喬峰是大師姊
的姊夫,怎麼殺得?」「有什麼殺不得?除非他投入咱們星宿門下,甘願報輸。


  阿紫斥道:「你們瞎說些什麼?大家別作聲。」眾弟子登時鴉雀無聲。

  阿紫笑瞇瞇的向摘星子道:「本門規矩,更換傳人之後,舊的傳人該當如何
處置?」摘星子額頭冷汗涔涔而下,顫聲道:「大大……大師姊,求你……求你
……」阿紫格格嬌笑,說道:「我真饒你,只可惜本門規矩,不能壞在我的手裡
。你出招吧!有什麼本事,盡力向我施展好了。」

  摘星子知道自己命運已決,不再哀求,凝氣雙掌,向火堆平平推出,可是他
內力已盡,雙掌推出,火焰只微微顫動了兩下,更無動靜。

  阿紫笑道:「好玩,好玩,真好玩!大師哥,你的法術怎忽然不靈了?」

  向前跨出兩步,雙掌拍出,一道碧焰吐出,射向摘星子身上。阿紫內力平平
,這道碧焰去勢既緩,也甚是鬆散黯淡,但摘星子此刻已無絲毫還手餘地,連站
起來逃命的力氣也無。碧焰一射到他身上,霎時間頭髮衫著火,狂叫慘號聲中,
全身都裹入烈焰之中。

  眾弟子頌大起,齊贊大師姊功力出神入化,替星宿派除去了一個為禍多年敗
類,稟承師尊意旨,立下了大功。

  蕭峰雖在江湖上見過不少慘酷兇殘之事,但阿紫這樣一秀麗清雅、天真可愛
的少女,行事竟這般毒辣。他心中只感說不出厭惡,;輕輕歎了口氣,撥足便行


  阿紫叫道:「姊夫,姊夫,你別走,等一我等我。」星宿派諸弟子見巖之後
突然有人現身,而二弟子、三弟子等人認得便是蕭峰,都是愕然失色。

  阿紫又叫:「姊夫,你等等我。」搶步走到蕭峰身邊。這時摘星子的慘叫聲
越來越響,他嗓音尖銳,加上山谷中的回聲,更是難聽。蕭峰皺眉道:「你跟著
我幹什麼?你做了星宿派傳人,成了這一群人的大師姊,不是心滿意足了嗎?」
阿紫笑道:「不成。」壓低聲音道:「我這大師姊是混來的,有什麼稀罕?姊夫
,我跟你一起到雁門關外去。」蕭峰聽著摘星子的呼號之聲,不願在這地方多耽
,快步向北行去。

  阿紫和他並肩而走,回頭叫道:「二師弟,我有事去北方。你們在這裡附近
等我回來,誰也不許擅自離開,聽見了沒有?」眾弟子一齊搶上幾步,恭恭敬敬
的躬身說道:「謹領大師姊法旨,眾師弟不敢有違。」隨即紛紛稱道:「頌:「
恭祝大師姊一路平安。」「恭祝大師姊事事如意。」恭祝大師姊旗開得勝,馬到
功成。」「大師姊身負如此神功,天下事有什麼辦不了?這般恭祝,那也是多餘
的了。」

  阿紫回手揮了幾下,臉上忍下住露出得意的笑容。

  蕭峰在白雪映照之下,見到她秀麗的臉上滿是天真可愛的微笑,便如新得了
個有趣的玩偶或是好吃的糖果一般,若非適才親眼當睹,有誰能信她是剛殺了大
師兄、新得天下第一大邪派傳人之位。蕭峰輕輕歎息一聲,只覺塵世之間,事事
都是索然無味。

  阿紫問道:「姊夫,你歎什麼氣?說我太也頑皮嗎?」蕭峰道:「你不是頑
皮,是太過殘忍兇惡。咱們男子,這麼幹那也罷了,你是小姑娘,怎麼也這般下
手不容情?」阿紫道:「你是明知故問,還是真的不知道?」說著側過了頭,瞧
蕭峰,臉上滿是好奇的神色。蕭峰道:「我怎麼會明知故問?」

  阿紫道:「這就奇了,你怎麼會不知道?我這個大師姊是假的,是你給我掙
來的,只不過他們都看不出來而已。要是我不殺他,終有一日會給瞧出破綻,那
時候你又未必在我身邊,我的性命自然勢必送在他手裡。我要活命,便非殺他不
可。」

  蕭峰道:「好吧!那定要跟我去雁門關,又幹什麼?」阿紫道:「姊夫,我
對你說老實話了,好不好?你聽不聽?」蕭峰心道:「好啊,原來你一直沒跟我
說老實話,這時候才說。」說道:「當然好,我說怕你不說老實話。」阿紫格格
的笑了幾聲,伸手挽住他臂膀,道:「你也有怕我的事?」蕭峰歎道:「我怕你
的事多著呢,怕你闖禍,怕你隨便害人,怕你幹出古里古怪的事來……」阿紫道
:「你怕不怕我給人家欺侮,給人家殺了?」蕭峰道:「我受你姊姊重托,當然
要照顧你。」阿紫道:「要是我姊姊沒托過你呢?倘若我不是阿朱的妹子呢?」
蕭峰哼了一聲,道:「那我又何必睬你?」

  阿紫道:「我姊姊就那麼好?你心中就半點也瞧我不起?」蕭峰道:「你姊
姊比你好上千倍萬倍,阿紫,你一輩子永遠比不上她。」說到這裡,眼眶微紅,
語音頗為酸楚。

  阿紫嘟起小嘴,悻悻的道:「既然阿朱樣樣都比我好,那麼你叫她來陪你吧
,我可不部你了。」說了轉身便走。

  蕭峰也不理睬,自管邁步而行,心中卻不由得傷感:「倘若阿朱陪我在這雪
地中行走,倘若她突然發嗔,轉身而去,我當然立刻便追趕前去,好好的陪個不
是。不,我起初就不會惹她生氣,什麼事都會順著她。唉,阿朱對我柔順熨貼,
又怎會向我生氣?」

  忽聽得腳步聲響,阿紫又奔了回來,說道:「姊夫,你這人也忒狠心,說等
便不等,沒半點仁慈心腸。」蕭峰嘿的一聲,笑了出來,說道:「你也說什麼仁
慈心腸。阿紫,你聽誰說過『仁慈』兩字?」阿紫道:「聽我媽媽說的,她說對
人不要兇狠霸道,要仁慈些才是。」蕭峰道:「你媽媽的話不錯,只可惜你從小
沒跟媽媽在一起,卻跟著師父學了一肚子的壞心眼兒。」阿紫笑道:「好吧!我
以後跟姊夫在一起,多向你學些好心眼兒。」

  蕭峰嚇一跳,連連搖手,忙道:「不成,不成!你跟我這個粗魯匹夫有什麼
好?阿紫,你走吧!你跟我在一起,我老是心煩意亂,要靜下來好好想一下事情
也不行。」阿紫道:「你要想什麼事情,不如說給我聽,我幫你想想。你這人太
好,挺容易上人家的當。」蕭峰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說道:「你一個小女孩兒
懂得什麼?難道我想不到的事情,你反而想到了。」阿紫道:「這個自然,有許
多事情,你說什麼也想不到的。」

  她從地下抓起一雪來,捏成一團,遠遠的擲了出去,說道:「姊夫,你到雁
門關外去幹什麼?」蕭峰搖頭道:「不什麼。打獵牧羊,了此一生,也就是了。
」阿紫道:「誰給你做飯吃?誰給你做衣穿?」蕭峰一怔,他可從來沒想過這種
事情,隨口道:「吃飯穿衣,那還不容易?咱們契丹人吃的是羊肉牛肉,穿的是
羊皮牛皮,到外為家,隨遇而安,什麼也不用操心。」阿紫道:「你寂寞的時候
,誰陪你說話?」蕭峰道:「我回到自己族人那裡,自會結識同族的朋友。」阿
紫道:「他們說來說去,盡是打獵、騎馬、宰牛、殺羊,這些話聽多了,又有什
麼味道?」

  蕭峰歎了口氣,知道她的話不錯,無言可答。

  阿紫道:「你非去遼國不可嗎?你不回去,在這裡喝酒打架,死也好,活也
好,豈不是轟轟烈烈、痛快得多嗎?」

  蕭峰聽她說:「在這裡喝打架,死也好,活也好,豈不是轟轟烈烈、痛快得
多麼」這句話,不由胸口一熱,豪氣登生,抬起頭來,一聲長嘯,說道:「你這
話不錯!」

  阿紫拉拉他臂膀,說道:「姊夫,那你就別去啦,我也不回星宿海去,只跟
著你喝酒打架。」蕭峰笑道:「你是星宿派的大師姊,人家沒了傳人,沒了大師
姊,那怎成?」阿紫道:「我這個大師姊是混來的,一露出馬腳,立時就性命不
保,雖說好玩,也不怎麼了不起。我還是跟著你喝酒打架好的玩。」蕭峰微笑道
:「說到喝酒,你酒量太差,只怕喝不到一碗便醉了。打架的本事不行,幫不了
我忙,反而要我幫你。」

  阿紫悶悶不樂,鎖起了眉頭,來回走了幾步,突然坐倒在地,放聲大哭。

  蕭峰倒給嚇一跳,忙問:「你……你……你幹什麼?」阿紫不理,仍是大哭
,甚為哀切。

  蕭峰一向見她處處佔人上風,便是給星宿派擒住之時,也是倔強不屈,沒想
到她會如此的大哭,不由得手足無措,又問:「喂,喂,阿紫,你怎麼啦?」阿
紫抽抽噎噎的道:「你走開,別來管我,讓我在這裡哭死了,你才快活。」蕭峰
微笑道:「好端端一個人,哭是哭不死的。」阿紫哭道:「我偏要哭死給你看!


  蕭峰笑道:「你慢慢在這裡哭吧,我可不能陪你了。」說著撥步便行,只走
出奇怪,回頭一望,只見她俯伏雪地之中,一動也不動。蕭峰心中暗笑:「小孩
兒撒癡撒嬌,我若去理睬她,終究理不勝理。」當下頭也不回的逕自去了。

  他走出數里,回頭再望,這一帶勢曠,一眼瞧去並無樹木山坡阻擋,似乎阿
紫仍是一動不動的躺著。蕭峰心下猶豫:「這女孩兒性子古怪之極,說不定真的
便這麼躺著,就此不身起來。」又想:「我已害死了她姊姊,就算不聽阿朱的話
,不去照料她,保護她終不能激死了她。」一想到阿朱,不由得胸口一熱,當即
快步從原路回來。

  奔至阿紫身邊,果見她俯伏於地,仍和先前一模一樣,半黑也沒轉動地位,
蕭峰走上兩步,突然一怔,只見她嵌在數寸厚的積雪之中,身旁積雪竟全不融化
,莫非果然死了?他一驚之下,伸手去摸她臉頰,著手處肌膚上一片冰冷,再探
她鼻息,也是全無呼吸。蕭峰見過她詐死欺騙自己親生父母,知道她星宿派中有
一門龜息功夫,可以閉住呼吸,倒也並不如何驚慌,於是伸指在她肋脅下點了兩
點,內力自她穴道中透了進去。

  阿紫嚶嚀一聲,緩緩睜眼來,突然間櫻口一張,一枚藍晃晃的細針急噴而也
,射向蕭峰眉心。

  蕭峰和她相距不過尺許,說什麼也想不到她竟會突施暗算,這根毒針來得甚
是勁急,他武功再高,在倉卒之際,咫尺之間要想避去,也萬萬不能。他想也不
想,右手一揚,一股渾厚雄勁之極的掌風劈了出去。

  這一掌實是他生平功力所聚,這細細一的一枚鋼針在尺許之內急射過來,要
以無質的掌風將之震開,所使的掌力自是大得驚人。他一掌擊出,身子同時盡力
向右斜出只聞取一陣淡淡的腥臭之氣,毒針已從他臉頰旁控過相距不過許,委實
凶險絕倫。

  便在此時,阿紫的身軀也被他這一掌推了出去,哼也不哼,身子平平飛出,
拍的一聲,摔在十餘丈外,她身子落下後又地雪地上滑了數丈,這才停住。
第二六回 赤手屠熊搏虎

 

                                     
  蕭峰於千鈞一髮中逃脫危難,暗叫一聲:「慚愧!」第一個念頭便是:「這
妖女心腸好毒,竟使這歹招暗算於我。」想到星宿派的暗器定是厲害無比,毒辣
到了極點,倘若這一下給射中了,活命之望微乎其微,不由得心中怦怦亂跳。

  待見阿紫給自己一掌震出十餘丈,不禁又是一驚:「啊喲,這一掌她怎經受
得起?只怕已給我打死了。」身形一晃,縱到她身邊只,見她雙目緊閉,兩道鮮
血從嘴角流了出來,臉如金紙,這一次是真的停呼吸。

  蕭峰登時呆了,心道:「我又打死了她,又打死了阿朱的妹妹。她……她臨
死時叫我照顧她的妹妹,可是……可是……我又打死了她。」這一怔本來只是霎
息之間的事,但他心神恍惚,卻如經歷了一段極才的時刻。他搖了搖頭,忙伸掌
按住阿紫後心,將真氣內力拚命送將過去。過了好一會,阿紫身子微微一動。蕭
峰大喜,叫道:「阿紫,阿紫,你別死,我說什麼也要救活你。」

  但阿紫只動了這麼一下,又不動了。蕭峰甚是焦急,當即盤膝在雪地,將阿
紫輕輕扶起,放在自己身前,雙掌按住她背心,將內力緩緩輸入她體內。他知阿
紫受傷極重,眼下只有令她保住一口氣,暫得不死徐圖挽救,因此以真氣輸入她
的體內,也是緩緩而行。過得一頓飯時分,他頭冒出絲絲白氣,已是全力而為。

  這麼連續不斷的行功,隔了小半個時辰,阿紫身子微微一動,輕輕叫了聲:
「姊夫!」蕭峰大喜,繼續行功,卻不跟她說話。只覺她身子漸漸溫暖,鼻中也
有了輕微呼吸。蕭峰心怕功一虧一簣,絲毫不停的運送內力,真至中午時分,阿
紫氣息稍勻,這才將她橫抱懷中,快步而行,卻見她臉上已沒半點血色。

  他邁開腳步,走得又快又穩,左手仍是按在阿紫背心,不絕的輸以真氣。

  走了一個多時辰,來到一個小市鎮,鎮上並無客店。只得再向北行,奔出二
十餘里,才尋到一家簡陋的客店。這客也無店小二,便是店言自行招呼客人。蕭
峰要店主取來一碗熱湯,用匙羹妥了,慢慢餵入阿紫口中。但只她只喝得三口,
便盡數嘔了出來,湯中滿是紫血。

  蕭峰甚是優急,心想阿紫這一次受傷,多半治不好了,那閻王敵薛神醫不知
到了何處,就算薛神醫便在身邊,也未必能治。當日阿朱為少林寺掌門方丈掌力
震盪,並非親身所受,也已驚險萬狀,既敷了太行山譚公的治傷靈膏,又蒙恭神
醫施救,方得治癒。他雖知阿紫性命難保,卻不肯就此罷手,只是想:「我就算
累得筋疲力盡,真氣內力全部耗竭,也要支持到底。我不是為了救她,只是要不
負阿朱的囑托。」

  他明知阿紫出暗算於暗算於他在先,當此處境,這掌若不擊出,自己已送命
在她手中。他這等武功高強之人,一遇危難,心中想也不想,自然而然的便出手
御害解難。他被迫打傷阿紫,就算阿朱在場,也絕不會有半句怪責的言語,這是
阿紫自取其禍,與旁人無干,但就因阿朱不能知道,蕭峰才覺得萬分對她不起。

  這一晚他始終沒合眼安睡,真到次日,不斷以真氣維繫阿紫的性命。當日阿
朱受傷,蕭峰只在她氣息漸趨微弱之時,這才出手,這時阿紫卻片刻也離不開他
手掌,否則氣息立時斷絕。

  第二晚仍是如此。蕭峰功力雖強,但兩日兩晚的勞頓下來,畢竟也疲累之極
。小客店中所藏的兩罈酒早給喝得壇底向天,要店主到別處去買,偏生身邊又沒
帶多少銀兩。他一天不吃飯毫不要緊,一天不喝酒就難過之極,這時漸漸的心力
交瘁,更須以酒提神,心想:「阿紫身上想必帶有金錢。」

  解開她衣囊,果見有三隻小小金元寶、幾錠碎銀子。他取了一錠銀子,包好
衣囊,見衣囊上連有一根紫色絲帶,另一端繫在她腰間。蕭峰心想:「這小姑娘
謹慎得很,生怕衣囊掉了。這些叮叮噹噹的東西繫在身上,可挺不舒服。」伸手
去解繫在她腰帶上的絲帶扭結。這結打得很實,單用一隻手。費好一會功夫這才
解開,一抽之下,只覺絲帶另一端系得有物。那物卻藏在她裙內。

  他一放手,拍的一聲,一物落下地來,竟是一座色作深黃的小小木鼎。

  蕭峰歎了口氣,俯身拾起,放在桌上。木鼎彤琢甚是精細,木質堅潤似似玉
,木理之中隱隱約約的泛出紅絲。蕭峰知道是星宿派修煉「化功大法」之用,心
生厭憎,只看了兩眼,也便不加理會,心想:「這小姑娘當真狡獪,口口聲聲說
這神木王鼎已交了給我,哪知卻繫在自己裙內。料得好同門一來相信確是在我手
中,二來也不便搜及她的裙子,是以始終沒有發覺。唉,今日她性命難保,要這
等身外之物何用?」

  當下招呼店主進來,命他持銀兩去買酒買肉,自己繼續以內力保住阿紫的性
命。

  到第四日早上,實在支持不住了,只得雙手各握阿紫一隻手掌,將她摟在懷
裡,靠在自己的胸前,將內力從她掌心傳將過去,過不多時,雙目再也睜不開來
迷迷糊糊終於合眼睡著了。但總是掛念著阿紫的生死,睡不了片刻,便又驚醒,
幸她他入睡之後,真氣一般的流動,只要手掌不與阿紫手掌相離,她氣息便不斷
絕。

  這般又過了兩天,眼見阿紫一口氣雖得勉強吊住,傷勢卻沒半點好轉之像,
如此因居於這家小客店中,如何了局?阿紫偶爾睜開眼來,目光迷茫無神,顯然
仍是人事不知,更是一句話也不會說。蕭峰苦思無策,心道:「只得抱了她上路
,到道上碰碰運氣,在這小客店中苦待下去,終究不是法子。」

  當下左手抱了阿紫,右後拿了她衣囊塞在懷中,見到桌上那木鼎,尋思:「
這等害人的物事,打碎了吧!」待要一掌擊出,轉念又想:「阿紫千辛萬苦的取
得此物。眼看她的傷是好不了啦。臨死之時迴光返照取來給她瞧上一瞧,讓她安
心而死,勝於抱恨而終。」

  於是伸手取過木鼎,鼎一入手,便覺內中有物蠕蠕而動,他好生奇怪,凝神
一看,只鼎側有五個銅錢大的圓孔,木鼎齊頸處有一道細縫,似乎分為兩截。以
小指與無名指挾住鼎身,以大拇指與中指挾住上截木鼎向左一旋,果然可以轉動
。轉了幾轉,旋開鼎蓋,向鼎中瞧去,不禁又是驚奇,又有些噁心,原來鼎中有
兩隻毒蟲正在互相咬嚙,一隻是蠍子,另一隻是蜈蚣,翻翻滾滾,鬥得著實厲害


  數日前將大鼎放到桌上時,鼎內顯然並無毒蟲,這蜈蚣與蠍子自是不久之前
爬入鼎中的。蕭峰料知這是星宿派收集毒蟲毒物的古怪法門,將木鼎一側,把蜈
蚣和蠍子倒在地下,一腳踏死,然後旋上鼎蓋,包入衣囊。結算了店帳,抱著阿
紫,沖風冒雪的向北行走。

  他與中原豪傑結仇已深,卻又不原改裝易容,這一路向北,越行越近大宋京
城汴梁,非與中土武林人物相遇不可,一來不原再怨殺人,二來這般抱著阿紫,
與人動手著實不便,是以避開了大路,盡揀荒僻的山野行走。這般奔行數百里,
居然平安無事。

  這一日來到一個大市鎮,見一家藥材店外掛著「世傳儒醫王通治贈診」的木
牌,尋思:「小地方也不會有什麼名醫,但也不妨去請教一下。」於是抱了阿紫
,入內求醫。

  那儒醫通治搭阿紫的脈息,瞧瞧蕭峰,又搭搭阿紫的脈息,再瞧瞧蕭峰,臉
上神色十分古怪,忽然伸出手指,來搭蕭峰的腕脈。

  蕭峰怒道:「大夫,是請你看我妹子的病,不是在下自己求醫。」王通治搖
了搖頭,說道:「我瞧你有病,神不知不清,心神顛倒錯亂,要好好治一治。」
蕭峰道:「我有什麼神不知不清?」王通治道:「這位姑娘脈息已停,早就死了
,只不過身子尚未僵硬而已。你抱著她來看什麼醫生?不是心神錯亂嗎?老兄,
人死不能復生,你也不可太過傷心,還是抱著令妹的屍體,急速埋葬,這叫做入
土為安。」

  蕭峰哭笑不得,但想這醫生的話也非無理,阿紫其實早已死了,全仗著自己
的真氣維繫著她一線生機,尋常醫生如何懂得?他站起身來,轉身也門。

  只見一管家打扮的人匆匆奔進藥店叫道:「快,快,要最好的老山人參。我
家老太爺忽然中風,要斷氣了,要人參吊一吊性命。」藥店掌櫃忙道:「是,是
!有上好的老山人參。」

  蕭聽了「老山人參,吊一吊性命」這話,登時想起,一人病重將要斷氣之時
,如果餵他幾口濃濃的參湯,往往便可吊住氣息,多活得一時三刻,說幾句遺言
,這情形他也知道,只是沒想到可以用阿紫身上。但見那掌櫃取出一隻紅木匣子
,珍而重之的推開匣蓋,現出三枝手指粗的人參來。蕭峰曾聽人說過,人參越粗
大越好,表皮上皺紋愈多愈深,便愈名貴,如果形如人身,頭手足俱全,那便是
年深月久的極品了。這三枝人參看來也只尋常之物,並沒什麼了不起。那管家揀
了一枝,匆匆走了。

  蕭峰取出一錠金子,將餘下的兩枝都買了。藥店中原有代客煎藥之具,當即
熬成參湯,慢慢餵給阿紫喝了幾口。她這一次居然並不吐出。又餵她喝了幾口後
,蕭峰察覺到她脈博跳動略有增強,呼吸似也順暢了些,不由得心中一喜。

  那儒醫生王通治在一旁瞧著,卻連連頭,說道:「老兄,參得不來易,蹧蹋
了甚是可惜。有參又不是靈芝仙草,如果連死人也救得活,有錢之人就永遠不死
了。」蕭峰聽他冷言冷語,不由得怒從心起,反手便想一掌擊出,但手臂微動之
際,立即克制:「亂打不會武功之人,算什麼英雄好漢?」當即收住了手,抱起
阿紫,奔出藥店,隱隱聽到王通治還在冷笑言:「這漢子真是糊塗,抱著個死人
奔來奔去,看來他自己也離死不遠了。」這大夫卻不知自己適才已到鬼門關去轉
了一遭,蕭峰這一掌若是一怒擊出,便是十個王通治,也通通不治了。

  蕭峰出了藥店,尋思:「素聞老山人參產於長白山一帶苦寒之地,不如便去
碰碰運氣。雖然要救活阿紫是千難萬難,但只要能使她在人間多留一日,阿朱在
天之靈,心中必多一分喜慰。」

  當下折向右,取道往東北方而去。一路上遇到藥店,便進去購買人參,後來
金銀用完了,老實不客氣的闖進店去,伸手便取,幾名藥店伙計又如何阻得住?
阿紫服食大量人參之後,居然偶爾能睜開眼來,輕輕叫聲:「姊夫!」晚間入睡
之時,若有幾個時辰不給她接續真氣,她也能自行微微呼吸。

  如些漸行漸寒,蕭幾終於抱著阿紫,來到長白山中,雖說長白山中多產人參
,但若不熟知地勢和採參法門的老年參客,便是尋上一年半載,也未必能尋到一
枝。蕭峰不斷向北,路上行人漸稀,到得後來,滿眼是森林長草,高坡堆雪,連
行數日,竟一個人也見不到。不由得暗暗叫苦:「糟了,糟了!遍地積雪,卻如
何挖參?還是回到人參的集散之地,有錢便買,無錢便硬搶。」於是抱著阿紫,
又走了回來。

  其時天寒地凍,地下積雪數尺,難行之極,若不是他武功卓絕,這般抱著一
人行走,就算不凍死,也陷在大雪之中,脫身不得了。

  行到第三日上,天色陰沉,看來大風雪便要刮起,一眼望將出去,前後左右
盡是皚皚白雪,雪地中別說望不見行人足印,連野獸的足跡也無。蕭峰四顧茫然
,便如處無邊無際的大海之中。風聲尖銳,在耳邊呼嘯來去。

  蕭峰知道已迷路,數次躍上大樹張望,四下裡盡是白雪覆蓋的森林,又哪裡
分得出東西南北?他生怕阿紫受寒,解開自己長袍將她裹在懷裡。他雖然向來天
不怕、地不怕,但這時茫茫宇宙之間,似乎便剩下他孤另另一人,也不禁頗有懼
意。倘若真的只是他一人,那也罷了,雪海雖大,終究困他不住,可是他懷中還
抱著個昏昏沉沉、半生不死的小阿紫!

  他已接連三天沒有吃飯,想打只松雞野兔,卻也瞧不見半點影子,尋思:「
這般亂闖,終究闖不出去,且在林中憩息一宵,等雪住了,瞧到日月星辰,便能
辨別方向。」在林中找了個背風處,撿些枯柴,生起火來。火堆燒得大了,身上
便頗有暖意。他只餓得腹中咕咕直響,見樹根處生著些菌,顏色灰白,看來無毒
,便在火堆旁烤了一行,聊以充饑。

  吃了二十幾隻草菌後,精神略振,扶著阿紫靠在自己胸前烤火,正要閉眼入
睡,猛聽得「嗚嗶」一聲大叫,卻是虎嘯之聲。蕭峰大喜:「有大蟲送上門來,
可有虎肉吃了。」側耳聽去共有兩頭老虎從雪地中奔馳而來,隨即又聽到吆喝之
聲,似是有人在追逐老虎。

  他聽到人聲,更是喜歡,耳聽得兩頭大蟲向西急奔,當即把阿紫輕輕放在火
堆旁,展開輕功,從斜路上迎了過去。這時雪下得正大,北風又勁,捲得漫天盡
是白茫茫的一團。

  只奔出十餘丈,便見雪地中兩頭斑斕猛虎咆哮而來,後面一條大漢身披獸皮
,挺著一柄長大鐵叉,急步追逐。兩頭猛虎軀體巨大,奔跑了一陣,其中一頭便
回頭咆哮,向那獵人撲去。那漢子虎叉挺出,對準猛虎的咽喉剌去。這猛虎行動
便捷,一掉頭,便避開了虎叉,第二頭猛虎又向那人撲去。

  那獵人身手極快,倒轉鐵叉,拍的一聲,叉柄在猛虎腰間重重打了一下。

  那猛虎吃痛大吼一聲,挾著尾巴,掉頭便奔。另一頭老虎也不再戀戰,跟著
走了。蕭峰見這獵人身手矯健,膂力雖強,但不似會什麼武功,只是熟知野獸習
性,猛虎尚未撲出,他鐵叉已候在虎頭必到之處,正所謂料敵機先,但要一舉刺
死兩頭猛虎,看來卻也不易。

  蕭峰叫道:「老兄,我來幫我打虎。」斜剌裡衝將過去,攔住的兩頭猛虎的
去路。那獵人見蕭陡然衝出,吃了一驚,大聲呼喝叫嚷,說的不是漢人語言。蕭
峰不他說些什麼,當下也不理會,提起右手,對準頭老虎額腦門便是一掌,砰的
一聲響,那頭猛虎翻身摔了個斛鬥,吼聲如雷,又向蕭峰撲來。

  蕭峰適才這一掌使了七成力,縱是武功高強之士,受在身上也非腦漿迸裂不
可,但猛虎頭堅骨粗,這一記裂石開碑的掌力打在頭上,居然只不過摔了個斛,
又即撲上。蕭峰讚道:「好傢伙,真有你的!」側身開,右手自上而下斜掠,擦
的一聲,斬在猛虎腰間。這一斬他加了一成力,那猛虎向前衝出幾步,腳步蹣跚
,隨即沒命價縱躍奔逃。蕭峰搶上兩步,右手一挽,已抓住了虎尾,大喝一聲,
左手也抓到了虎尾之上,奮力,雙手使勁回拉,那猛虎正自發力前衝,被他這麼
一拉,兩股勁力一迸,虎身直飛向半空。

  那獵人提著鐵叉,正在和另一頭猛虎鬥,突見蕭峰竟將猛虎摔向空中,這一
驚當真非同小可。只見那猛虎在半空中張開大口,伸出利爪,從空撲落。蕭峰一
聲斷喝,雙掌齊出,拍一聲悶響,擊在猛虎的肚腹之上。虎腹是柔軟之處,這一
招「排雲雙掌」正是蕭峰的得意功夫,那大蟲登時五臟碎裂,在地下翻滾一會,
倒在雪中死了。

  那獵人心下好敬佩,人家空手斃虎,自己手有鐵叉,倘若連這頭老虎也殺下
了,豈不叫小覷了?當下左剌一叉,右剌一叉,一叉又一叉往老虎身上招呼。那
猛虎身中數叉,更激發了兇性,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縱身向那人撲去。

  那獵人側身避開,鐵叉橫戮,噗的一聲,剌剌入猛虎的頭頸,雙手往上一抬
,那猛虎慘號一聲中,翻倒在地。那人雙臂使力,將猛虎牢牢的釘在雪地之中。
但聽得喇喇一聲一響,他上身的獸皮衣服背上裂開一條大縫,露出光禿禿的背脊
,肌肉虯結,甚是雄偉。蕭峰看了暗讚一聲:「好漢子!」只見那頭猛虎肚腹向
天,四隻爪子凌空亂搔亂爬,過了一會,終於不動了。

  那獵人提起鐵叉,哈哈大笑,轉過身,向蕭峰雙手大拇指一翹,說了幾句話
。蕭峰雖不懂他的言語,但瞧這神情,知道他是稱讚自己英雄了得,於是學著他
樣,也是雙手大拇指一翹,說道:「英雄!英雄!」

  那人大喜,指指自己鼻尖,說道:「完顏阿骨打!」蕭身料想這是他姓名,
便也指指自己的鼻尖,道:「蕭峰:」那人道:「蕭峰?契丹?」蕭峰點點頭,
道:「契丹!你?」伸手指著他詢問。那人道:「完顏阿骨打!女真!」

  蕭峰素聞遼國之東、高麗之北有個部族,名叫女真,族人彪悍善戰,原來這
完顏阿骨打便是女真人。雖然言語不通,但茫茫雪海中遇到一個同伴,總是歡喜
,當下比劃手勢,告訴他還有一個同半,提起死虎,向阿紫躺臥之處走去。阿骨
打拖了死虎,跟隨其後。

  猛虎新死,血未凝結,蕭峰倒提虎身,割開虎喉,將虎血灌入阿紫口中。

  阿紫睜開來,卻能吞嚥虎血,喝了十餘口才罷。蕭峰甚喜,撕下兩隻虎腳,
便在火堆上烤了起來。阿骨打見他空手撕爛虎身,如撕熟雞,這等手勁實是見所
未見,聞所未聞,呆呆的瞧著他一雙手,看了半晌,伸手出掌去輕輕撫摸他手腕
手臂,滿臉敬仰之情。

  虎肉烤熟後,蕭峰和阿骨打吃了個飽。阿骨打做手勢問來意,蕭峰打手勢說
是挖掘人參替阿紫醫病,以致迷路。阿骨打哈哈大笑,一陣比劃,說道要人參容
易緊,隨我去要多少有多少。蕭峰大喜,站起身來,左手抱起的阿紫,右手便提
起了一頭死虎。阿骨打又是拇指一翹,讚他:「好大的氣力!」

  阿骨打對這一帶地勢甚熟,雖在大風雪中也不會迷路。兩人走了兩天,到第
三天午間,蕭峰見雪地中腳印甚多。阿骨打連打手勢,說道離族人已近。果然轉
過兩山坳,只見東南方山坡上黑壓壓的紮了數百座獸皮營帳。阿骨打撮唇作哨,
營帳中便有人迎了出來。

  蕭峰隨阿骨打走近,只見每一度營帳前都生了火堆,火堆旁圍滿女人,在補
獸皮、醃獵獸肉。阿骨打帶著蕭峰走向中間一座最大的營帳,挑帳而入。蕭峰跟
去。帳中十餘人圍坐,正自飲酒,一見阿骨打,大聲歡呼起來。阿骨打指著蕭峰
,連比帶說,蕭峰瞧著他的模樣,料知他是在敘述自己空手斃虎的情形。眾人紛
紛圍到蕭峰身邊,伸手翹起大拇指,不住口的稱讚。

  正熱鬧間,走了一個買賣人打扮的漢人進來,向蕭峰道:「這位爺台,會說
漢話嗎?」蕭峰喜道:「會說,會說。」

  問起情由,原來此處是女真族長的帳幕。居中那黑鬚老者便是族長和哩布。
他共有十一個兒子,個個英雄了得。阿骨打是他次子。這漢人名許卓誠,每年冬
天到這裡來收購人參、毛皮,真到開春方去。許卓誠會說女真話,當下便做了蕭
峰的通譯。女真人與契丹人本來時相攻戰,但最敬佩的是英雄好漢。那完顏阿骨
打精明幹練,極得父親喜愛,族人對他也都甚是愛戴,他即沒口子的讚譽蕭峰,
人人便也不以蕭峰是契丹人為嫌,待以上賓之禮。

  阿骨打讓出自己的帳幕給蕭峰和阿紫居住。蕭峰推謝了幾句,阿骨打執意不
肯。蕭峰見對方意誠,也就住了進去。當晚女真族人大擺筵席,歡迎蕭峰,那兩
頭猛虎之肉,自也作了席上之珍。蕭峰半月來唇不沾酒,這時女真族人一皮袋、
一皮袋的烈酒取將出來,蕭峰喝了一袋又是一袋,意志酣暢。女真人所釀的酒入
口辛辣,酒味極劣,但性子猛烈,常人喝不到小半袋便就醉了,蕭峰連盡十餘袋
,卻仍是面不改色。女真人以酒量宏大為真好漢,他如何空手殺虎,眾人並不親
見,但這般喝酒,便十個女真大漢加起來也比不過,自是人人敬畏。許卓誠見對
他敬重,便也十分奉承於他。蕭峰閒居無事,日間和阿骨打同去打獵,天黑之後
,便跟著許卓誠學說女真話。學得四、五成後,心想自己是契丹人,卻不會說契
丹說,未免說不過去,於是又跟他學契丹話。許卓誠多在各地行走,不論契丹話
、西夏話、或女真話都說得十分本事,蕭峰於這方面並不聰明,但女真話和契丹
話都還較漢話容易,時日既久,終於也能辭可達意,不必再需通譯了。

  匆匆數月,冬盡春來,阿紫每日以人參作糧,傷勢頗有起色。女真人在荒山
野嶺中挖得的人參,都是年深月久的上品,真比黃金也還貴重。蕭峰出獵一次,
定能打得不少野獸,換了參來給阿紫當飯吃。縱是豪富之家。如有一小姐這般吃
參,只怕也要吃窮了。蕭峰每日仍須以內力助她運氣,其時每一兩次已足,不必
像先前那般掌不離身。阿紫有時勉強也說幾句話,但四肢乏力,無法動彈,一切
起居飲食,全由蕭峰照料。他念及阿朱的深情,甘任其勞,反覺多服待阿紫一次
,便多答了阿朱一分,心下反覺欣慰。

  這一日阿骨打率領了十餘名族人,要到北山嶺去打大熊,邀蕭峰同去,說道
大熊毛皮既厚,油脂又多,熊掌肥美,熊膽更於治傷極具靈效。蕭峰見阿紫精神
甚好,自天沒亮便出發了,直趨向北。

  其時已是初夏,冰雪消融,地下泥濘,森林中滿是爛枝爛葉,甚是難行,但
這些女真人腳力輕健,仍走極快。到得午間,一名老獵人叫了起來:「熊!熊」
各人順著他所指之處瞧去,只是遠處爛泥地中一大大的腳印,隔不多遠,又是一
個,正是大熊的足跡。眾人興高采烈,跟著腳印追去。

  大熊的腳掌踏在爛泥之中,深及數寸,便小孩也會跟蹤,一行人大聲吆喝,
快步而前。只見腳印一路向西,後來離了泥濘的森林,來到草原之上,眾人奔得
更加快了。

  正奔馳間,忽聽得馬蹄聲大作,前面塵頭飛揚,一大隊人馬疾馳而來。但見
一頭大黑熊轉身奔來,後面七、八十人各乘高頭大馬,吆喝追逐,這些人有的手
執長矛,有的掌著弓箭,個個神情剽悍。

  阿骨打叫道:「是契丹人!他們人多,快走!快走!」蕭峰聽說是自己族人
,心生親近之意,見阿骨打等轉身奔跑,他卻並不便行,站著看個明白。

  那些契丹人叫了起來:「女真蠻子,放箭!放箭!」只聽颼颼之聲不絕羽箭
紛紛射來。蕭峰心下著惱:「怎地沒來由的一見面便放箭,也不問個清楚。」幾
枝箭射到身前,都給他伸手撥落。卻叫得「啊」的一聲慘叫,那女真老獵人背心
中箭,伏地而死。

  阿骨打領眾人奔到一土坡之後,伏在地下,彎弓搭箭,也射倒了兩名契丹人
。蕭峰處身其間,不知幫哪一邊才好。

  蕭峰將契丹人的羽箭一一拍落,大聲叫道:「幹什麼啊?為什麼話也沒說,
便動手殺人!」阿骨打在坡叫道:「蕭峰,蕭峰,快來他們不知你是契丹人!」

  便在此時,兩名契丹人挺著長矛,縱馬向蕭峰直衝過來,雙矛齊起,分從左
右剌到。

  蕭峰不願傷害自己族人,雙手分別抓住矛桿,輕輕一抖,兩名契丹倒撞下馬
。蕭峰以矛桿挑起二人身子擲出。那二人在半空中啊啊大叫,飛回本陣,摔在地
下,半晌爬不下起來。阿骨打等女真人大聲叫好。

  契丹人中一個紅袍中年漢子大聲吆喝,發施號令。數十名契丹人展開兩翼,
包抄過來,去攔截阿骨打等人的後路。那紅袍人身周尚擁著數十人。

  阿骨打見勢頭不妙,大聲呼嘯,招呼族人和蕭峰逃走。契丹人箭如雨下,又
射倒了幾名女真人。女真獵人強弓硬弩,箭無虛發,頃刻間也射死了十來名契丹
騎士,只是寡不敵眾,邊射邊逃。

  蕭峰見這些契丹人蠻不講理,雖說是自己族人,卻也顧不得了,搶過一張硬
弓,颼颼颼颼,連發四箭,每一枝箭都射在一名契丹人的肩頭或是大腳,四人都
摔下馬來,卻沒送命。這紅袍人幾聲吆喝,那些契丹人縱馬追來,極勇悍。

  蕭峰眼見同來的夥伴之中,只有阿骨打和五名青年還在一面奔逃,一面放箭
,其餘的都已被契丹人射死。大草原上無處隱蔽,看來再鬥下去,連阿骨打都要
被殺。這些時候來女真人對自己待若上賓,倘連好朋友遇到危難也不能保護,還
說什麼英雄好漢?但若大殺一陣,將這些契丹人殺得知難而退,勢必多傷本族族
人的性命,只有擒住這個為首的紅袍人,逼他下令退卻,方能使兩下罷鬥。

  他心念已定,以契丹語大聲叫道:「喂,你們快退回去!如果再不退兵,我
可要不客氣了。」呼呼呼三聲響處,三枝長矛迎面擲來。蕭峰心道:「你這些人
當真不知好歹!」身形一矮,向那紅袍人疾衝過去。阿骨打見他涉險,叫道:「
使不得,蕭峰快回來!」

  蕭峰不理,一股勁的向前急奔。從契丹人紛紛呼喝,長矛羽箭都他身上招呼
。蕭峰接過一枝長矛,折為兩截,拿了半截矛身,便如是一把長劍一般,將射來
的兵刃一一撥開,步履如飛,直搶到那紅袍人馬前。

  那紅袍人滿腮虯髯,神情威武,見蕭峰攻到,竟毫不驚慌,從左右護衛手中
接過三枝標搶,颼的一搶向蕭峰擲來。蕭峰一伸手,便接住了標槍,待第二枝槍
到,又已接住。他雙臂一振,兩枝標搶激射而出,將紅袍人的左右護衛剌下馬來
。紅袍人喝道:「好本事!」第三槍迎面又已擲到。蕭峰左掌上伸,撥轉槍頭,
借力打力,那標槍激射如風,插入了紅袍人坐騎的胸口。

  那紅袍人叫聲「啊喲!」躍離馬背。蕭峰猱身而上,左臂伸出,已抓住他右
肩。只聽得背後金刃剌風,他足下一點,向前彈出丈餘,托托兩聲響,兩枝長矛
插入了地下。蕭峰抱著那紅袍人向左躍起,落在一名契丹騎士身後,將他一掌打
落馬背,便縱馬馳開。

  那紅袍人揮拳歐擊蕭峰面門。蕭峰左臂只一挾,那人便動彈不得。蕭峰喝道
:「你叫他們退去,否則當場便挾死了你。」紅袍人無奈,只得叫道:「大家退
開,不用鬥了。」

  契丹人紛紛搶到蕭峰身前,想要救人。蕭峰以斷矛矛頭對準紅袍人的右頰,
喝道:「要不要剌死了他?」

  一名契丹老者喝道:「快放咱們首領,否則立時把你五馬分屍。」

  蕭峰哈哈大笑,呼的一掌,向那老者凌空劈了過去。他這一掌意在立威,嚇
倒眾人,以免多有殺傷,是以手上的勁使得十足,但聽得砰的一聲巨響,那契丹
老漢為掌力所激,從馬背上直飛了出去,摔出數丈之外,口中狂噴鮮血,眼見不
活了。

  眾超丹人從未見過這等劈空掌的神技,掌力無影無蹤,猶如妖法,不約而同
的一齊勒馬退後,神色驚恐異常,只怕蕭峰向自己一掌擊了過來。

  蕭峰叫道:「你再不退開,我先將他一掌死!」說著舉起手掌,作勢要向那
紅袍人頭頂擊落。

  紅袍人叫道:「你們退開,大家後退!」眾人勒馬向後退了幾步,但仍不肯
就此離去。

  蕭峰尋思:「這一帶都是平原曠野,倘若放了他們的首領,這些契丹人騎馬
追來,終究不能逃脫。」向紅袍人道:「你叫他們牽八匹馬過來。」紅袍人依言
吩咐。契丹騎士牽了八匹過來,交給阿骨打。

  阿骨惱恨這些契丹人殺他同伴,砰的一拳,將一名牽馬的契丹騎士打個斛斗
。契丹雖然人眾,竟不敢還手。蕭峰又道:「你再下號令,叫各人將坐騎都宰了
,一匹也不能留。」

  那紅袍人倒也爽快,竟不這爭辨,大聲傳令:「人人下馬,將坐騎宰了。」
眾人騎士毫不思索的躍下馬背,或用佩刀,或用長矛,將自己的馬匹都殺死了。

  蕭峰沒料到眾武士竟如此馴從,暗生讚佩之意,心想:「這紅袍人看來位望
著實不低,隨口一句話,眾武士竟半他違拗的意思也無。契丹人如此軍令嚴明,
無怪和宋人打杖,總是勝多敗少。」說道:「你叫各人回去,不許追來。有一個
人追來,我斬你一隻手;有兩個人追來,我斬你雙手;四個人追來,斬你四肢!


  紅袍人氣得鬚髯戟張,但在他挾持之下,無可奈何,只得傳令道:「各人回
去,調動人馬,直搗女真人巢穴!」眾武士齊聲道:「遵命!」一齊躬身。

  蕭峰掉馬頭,等阿骨打等人六人都上了馬,一行向東來原路急馳回去。馳出
數里後,蕭峰見契丹人果然並不追來,便躍到另一匹坐騎鞍上,讓那紅袍人自乘
一馬。

  八人馬不停蹄的回到大營。阿骨打向父親和哩布稟告如何遇敵、如何得蒙蕭
峰相救、如何擒得契丹的首領。和哩布甚喜,道:「好,將那契丹狗子押上來。


  那紅袍人進入帳內,仍是神威武,直立不屈。和哩布知他是契丹的貴人,問
道:「你叫什麼名字?在遼國官居何職?」那人昂然道:「我又不是你捉來的,
你怎配問我?」契丹人和女真人都有慣例,凡俘虜了敵人,便是屬於俘獲者私人
的奴隸。和哩布哈哈笑,道:「說得是!」

  那紅袍人走到蕭峰身前,右腿一曲,單膝下跪,右手加額,說道:「主人,
你當真英雄了得,我打你不過,何況我們人多,仍然輸了。我為你俘獲,絕無怨
言。你若放我回去,我以黃金五十兩、白銀五百兩、駿馬三十匹奉獻。」

  阿骨打的叔父頗拉蘇道:「你是契丹大貴人,這樣的贖金大大不夠,蕭兄弟
,你叫他送黃金五百兩、白銀五千兩駿馬三百匹來贖取。」這頗拉蘇精明能幹,
將贖金加了十倍,原是漫天討價之意。本來黃金五十兩、白銀五百兩、駿馬三十
匹,以女真人生活之簡陋,已是罕有的巨財,女真人和契丹人交戰數十年,從未
聽見過如此額的贖款,如果這紅袍人貴人不肯再加,那麼照他應許的數額接納,
也是一筆大橫財了。

  不料那紅袍人竟不躊躇,一答允:「好,就是這麼辦!」

  帳中一干女真人聽了都旭大吃一驚,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契丹、女真兩
族族人撒謊騙人,當然也不是沒有,但交易買賣,或是許下諾言,卻向來一是一
,說二是二,從無說後不作數的,何況這時談論的是贖金數額,倘若契丹人繳納
不足,或是意欲反悔,這紅袍人便不能回歸本族,因此空言許諾根本無用。頗拉
蘇還怕他被俘後驚慌過甚,神智不清,說道:「喂,你聽清楚了沒有?我說的是
黃金五百兩、白銀五千兩、駿馬三百匹?」

  紅袍人神態傲慢,冷冷的道:「黃金五百兩、白銀五千兩、駿馬三百匹,何
足道哉?我大遼國富有天下,也不會將這區區之數放在眼內。」他轉身對著蕭峰
,神色登然轉為恭謹,道:「主人,我只聽你一人吩咐,別人的話,我不再理了
。」頗拉蘇道:「蕭峰兄弟,你問問他,他到底是遼國的什麼貴人大官?」那人
道:「主人,你若定要問我出身來歷,我只有胡亂捏造,欺騙於你,諒你也難知
真假。但你是英雄好漢,我也是英雄好漢,我不願騙你,因此你不用問了。」

  蕭峰左手一翻,從腰撥出佩刀,右掌擊向刀背,拍的一地聲,一柄刀登時彎
了下來,厲聲喝道:「你膽敢不說?我手掌在你腦袋上這麼一劈,那便如何?」

  紅袍人卻不驚惶,右手大拇指一豎,說道:「好本領,好功夫!今日得見當
世第一的大英雄,真算不枉了。蕭峰英雄,你以力威逼,要我違心屈從,那可辦
不到。你要殺便殺。契丹人然鬥你不過,骨氣卻跟你是一般的硬朗。」

  蕭峰哈哈大笑,道:「好,好!我不在這裡殺你。若是我一刀將你殺了,你
未必心服,咱們走得遠遠的,再去惡鬥一場。」

  和哩布和頗拉蘇齊聲勸道:「蕭峰兄弟,這人殺了可惜,不如留著收取贖金
的好。你若生氣,不妨用木棍皮鞭狠狠打他一頓。」

  蕭峰道:「不!他要充好漢,我偏不給他充。」向女真借了兩枝長矛,兩副
弓箭,拉著紅袍人的手腕,同出大帳,自己翻身上馬,說道:「上馬吧!」

  紅袍人毫不畏縮,明知與蕭峰相鬥是死無疑,他說要再鬥一場,直如貓兒捉
住了耗子,要戲弄一番再殺而已,卻也凜然不懼,一躍上馬,逕向北去。

  蕭峰縱馬跟隨其後,兩人馳出數里。蕭峰道:「轉向西行!」紅袍人道:「
此地風景甚佳,我就死在這裡好了。」蕭峰道:「接住!」將長矛、弓箭擲了過
去。那人我要出手了!」蕭峰道:「且慢,接住!」又將自己手中的長矛和弓箭
擲了過去,兩手空空,按轡微笑。紅袍人大怒,叫道:「你要空手和我斗相,未
免辱人太甚!」

  蕭峰頭道:「不是!蕭某生平敬重的是英雄,愛惜的是好漢。你武功雖不如
我,卻是大大的英雄好漢,蕭某交了你這個朋友!你回自族去吧。」

  紅袍人大吃一驚,問道:「什……什麼?」蕭峰微微笑道:「我說蕭某當你
是好朋友,讓你平安回家!」紅袍人從鬼門關中轉了過來,自是喜不自勝,問道
:「你真放我回去?……你……到底是何用意?我回去將贖金再加十倍,送來給
你。」蕭峰怫然道:「我當你是朋友,你如何不當我是朋友?蕭峰是堂堂漢子,
豈貪身外的財物?」

  紅袍人道:「是,是!」擲下兵刃翻身下馬,跪倒在地,俯首下拜,說道:
「多謝恩公饒命。」蕭峰跪下還禮,說道:「蕭峰不殺朋友,也不敢受朋友跪拜
。倘若是奴隸之輩,蕭某受得他的跪拜,也就不肯饒他性命。」紅袍人更加喜歡
,站起身來,說道:「蕭英雄,你口口聲聲當我是朋友,我就跟你結義為兄弟,
如何?」

  蕭峰藝成以後,便即入了丐幫。幫中輩份分得甚嚴,自幫主,副幫主以下,
有傳功、執法長老,四大護法長老,以及各舵香主、八袋弟子、七袋弟子以至不
負布袋的弟子。他只有積功遞賞,卻沒的人拜把子結兄弟,只有在無錫與段譽場
酒,相互傾慕,這才結為金蘭之交。這時聽那紅袍人這般說,想起當年在中原交
遍天下英豪,今日落得蠻幫索居,委實落魄之極,居然有人提起此事,不禁感慨
,又見這紅袍人氣度豪邁,著實是條好漢子,便道:「甚好,甚好,在下蕭峰,
今年三十一歲。尊兄貴庚?」那人笑道:「在下耶律基,卻比恩公大了一十三歲
。」蕭峰道:「兄長如何還稱小弟為恩公?你是大哥,受一拜。」說著便拜了下
去。耶律基急忙還禮。

  兩人當下將三長箭插在地下,點燃箭尾羽毛,作為香燭,向天拜了八拜,結
為兄弟。

  耶律心下甚喜,說道:「兄弟,你姓蕭,倒似是我契丹人一般。」蕭峰道:
「不瞞兄長說,小弟原是契丹人。」說著解開衣衫,露出胸口剌著的那個青色狼
頭。

  耶律基一見大喜說道:「果然不錯,你是我契丹的後族族人。兄弟,女真之
地甚是寒苦,不如隨我同赴上京,共享富貴。」蕭峰道:「多謝哥哥的好意,可
是小弟素來貧賤,富貴生活是過不來的。小弟在女真人那裡居住,打獵吃酒,倒
也逍遙快活。日後思念哥哥,自當前來遼國尋訪。」他和阿紫分別已久,記掛她
傷勢,道:「哥哥,你早些回去吧,以免家人的部屬牽掛。」當下兩人行禮面別


  蕭峰掉轉馬頭回來,只見阿骨打率領了十餘名族人前來迎接。原來阿骨打見
蕭峰久不去歸,深恐中了那紅袍人的詭計,放心不下,前來接應。蕭峰說起已釋
放他回遼。阿骨打也是個大有見識的英雄,對蕭峰的輕財重義,豁達大度,深為
讚歎。

  一日蕭峰和阿紫骨打閒談,說起阿紫所以受傷,乃系誤中自己掌力所致,雖
用人參支持性命,但日久不愈,甚是煩惱。阿骨打道:「蕭大哥,原來你妹子的
病是外傷,咱們女真人醫治打傷跌損,向來用虎筋、虎骨的熊膽三味藥物,很有
效驗,你怎麼不試一試?」蕭峰大喜道:「別的沒有,這虎筋、虎骨,這裡再不
多過,至於熊膽嗎,我出力去殺熊便是。」當下問明用法,將虎筋、虎骨熬成了
膏,喂阿紫服下。

  這日一早,蕭峰獨自往深山大澤中去獵熊。他孤身出獵,得以盡量施展輕功
,比之隨眾打獵方便得多。第一日沒尋到黑熊蹤跡,第二日便獵到了一頭。

  他剖出熊膽,奔回營地,餵著阿紫服了。這虎筋、虎骨、熊膽更是難覓。薜
神醫雖說醫道如神,終究非藥物不可,將老山人參給病當飯吃,固非他財力所能
,而要像蕭峰那樣,隔不了幾開天便去弄一兩副新鮮熊膽來給阿紫服下,卻也決
計難以辦到。這一日,他正在帳前熬虎骨膏藥,一名女真人匆匆過來,說道:「
蕭大哥,有十幾個契丹人給你送禮物來啦。」蕭峰點點頭,心知是義兄耶律基遣
來。只聽得馬蹄聲響,一列馬緩緩過來,馬背上都馱滿了物品。

  為首那契丹隊長聽耶律基說過蕭峰的相貌,一見到他,老遠便跳下馬來,快
步搶前,拜伏在地,說道:「主人自和蕭大爺別後,想念得緊,特命小入室裡送
上薄禮,並請蕭大爺赴上京盤桓。」說著磕了幾個頭,雙手呈上禮單,神態恭謹
之極。

  蕭峰接了禮單,笑道:「費心了,你請起吧!」打開禮單,見是契丹文字,
便道:「我不識字,不用看了。」室理道:「這薄禮是黃金五千兩、白銀五萬兩
、錦緞一千匹、上等麥子一千石、肥牛一千頭、肥羊五千頭、駿馬三千匹,此外
尚有諸般服飾器用。」

  蕭峰聽愈驚,這許多禮物,比之頗拉蘇當口所要的贖金更多了十倍,他初見
十餘匹馬馱著物品,已覺禮物太多,倘若照這隊所言,不知要多少馬匹車子才裝
得下。

  室理躬身道:「主人怕牲口在途中走散損失,是以牛羊馬匹,均多備了一成
。托賴主人和蕭大爺洪福,小人一行路上沒遇上風雪野獸,牲口損失很小。」蕭
峰歎道:「耶律基哥哥想這等周到,我若不受,未免辜負了他的好意,但若盡數
收受,卻又如何過意得去。」室理道:「主人再三囑咐,蕭大爺要是客氣不受,
小人回去必受重罰。」

  忽聽得號角聲嗚嗚吹起,各處營帳中的女真人執了刀槍弓箭,紛紛奔出。

  有人大呼傳令:「敵人來襲,預備迎敵。」蕭峰向號角聲傳來處望去,只見
塵頭大起,似有無數軍馬向這邊行進。

  室理大聲叫道:「各位勿驚,這是蕭大爺的牛羊馬匹。」他用女真話連叫數
聲,但一干女真人並不相信,和哩布、頗拉蘇、阿骨打等仍是分率族人,在營帳
之西列成隊伍。

  蕭峰第一次見女真人佈陣打仗,心想:「女真族人數不多,卻個個兇猛矯捷
。耶律基哥哥手下的那些契丹騎士雖然亦甚了得,似乎尚不及這些女真人的剽悍
,至於大宋官兵,那是更加不如了。」

  室理叫道:「我去招呼部屬暫緩前進,以免誤會。」轉身上馬,向西馳去。
阿骨打手一揮,四名女真獵人上馬跟隨其後。五人縱馬緩緩向前,馳到近處,但
見漫山遍野都是牛羊馬匹,一百餘名契丹牧人手執長桿吆喝驅打,並無兵士。

  四名女真人一笑轉身,向主哩布稟告。過不多時,牲口隊來到近處,只聽得
牛鳴馬嘶,吵成一片,連眾人說話的聲音也淹沒了。

  當晚蕭峰請女真族人殺羊宰牛,款待遠客。次日從禮物中取也多金銀緞,覺
了送禮的一行人眾。待契丹告別後,他將金銀錦緞、牛羊馬匹盡數轉送了阿骨打
,請他分給族人。女真人聚族而居,各家並無私產,一人所得,便是同族公有,
是以蕭峰如此慷慨,各人倒也不以為奇,但平白無端的得了這許多財物,自是皆
大歡喜。全族大宴數日,人人都感激蕭峰。

  夏去秋來,阿紫的病又好了幾分。她神智一清,每日躺在營帳中養傷便覺煩
,常要蕭峰帶她出外騎馬散心。兩人並騎,她倚在蕭峰胸前,不花半點力氣。蕭
峰對她千依百順,此後數月之中,除了大風雪,兩人總是是在外漫遊。後來近處
玩得厭了,索性帶了帳篷,在外宿營,數日不歸。蕭峰乘機打虎獵熊、挖掘人參
。只因阿紫偷射了一枚毒針,長白山邊的黑熊、猛虎可就倒足了大霉,不知道有
多少為此而喪生在蕭峰掌底。

  蕭峰為了便於挖參,每次都是向東或向北。這一日阿紫說東邊、北邊的風景
都看過了,要往西走走。蕭峰道:「西邊是一片大草原,沒什麼山水可看。」阿
紫道:「大草原也很好啊,像大海一般,我就是沒見過真正的大海。我們的星宿
海雖說是海,終究有邊有岸。」

  蕭峰聽她提到「星宿海」三字,心中一凜,這一年來和女真人共居,意將武
林中的種種情事淡忘了。阿紫不能行動,要做壞事也無人做起,只是顧著給她治
傷救命,竟沒想到她傷越之後,惡性又再發作,卻便如何?

  他回過來,向阿紫瞧去,只見她一張雪白的臉蛋仍是沒半點血色,面頰微掐
,一雙大大的眼珠也凹了進去,容色極是憔悴,身子更是瘦骨伶仃。蕭峰不禁內
疚:「她變得和骷髏相似,怎地我仍是只念著她的壞處?」便即笑道:「你既喜
往西,咱們便向西走走。阿紫,等你等你病大好了,我帶你到高麗國邊境,去瞧
瞧真的大海,碧水茫茫,一望無際,這氣象才了不起呢。」阿紫拍手笑道:「你
可不能忘記了!」蕭峰「咦」的一聲又驚又喜,道:「阿紫,你雙手能自由活動
了。」阿紫笑道:「十四、五天前,我的兩隻手便能動了,今天更加靈活了好多
。」蕭峰喜道:「好極了!你這頑皮姑娘,怎麼一直瞞著我?」阿紫眼中閃過一
絲狡猾的神色,微笑道:「我寧可永遠動彈不得,你便天天這般陪著。等我傷好
了,你又要趕我走了。」

  蕭峰聽她說得真誠,憐惜之情油然而生,道:「我是個粗魯漢子,那次一不
小心,便將你打成這生模樣。你天天陪著我,又有什麼好?」

  阿紫不答,過了好一會,低聲道:「姊夫,你那天為什麼這麼大力的出掌打
我?」蕭峰不願重提舊事,搖頭道:「這件事早就過去了,再提幹嗎?阿紫,我
將你傷成這般,好生過意不去,你恨不恨我?」阿紫道:「我自然不恨。我為什
麼恨你?我本來要你陪著我,現下你可不是陪著我了嗎?我開心得很呢。」

  蕭峰聽好這麼說,雖覺這小姑娘的念頭很是古怪,但近來她為人確實很好,
想是自己盡心服侍,已將她的戾氣化去了不少,當下回去預備馬匹、車輛、帳幕
、乾糧等物。

  次日一早,兩人便即西行。行出十餘里,阿紫問道:「姊夫,你猜到了沒有
?」蕭峰道:「猜到了什麼?」阿紫道:「那天我忽然用毒針傷你,你知道是什
麼緣故?」蕭峰搖了搖頭,道:「你的心思神出鬼沒,我怎猜得到?」阿紫歎了
口氣,道:「你既猜不到,那就不用猜了。姊夫,你看這許多大雁,為什麼排成
了隊向南飛去?」

  蕭峰抬起頭來,只見天邊兩隊大雁,排成了「人」字形,正向南疾飛,便道
:「天快冷了,大雁怕冷,到南方去避寒。」阿紫道:「到了春天它們為什麼又
飛回來?每年一來一去,豈不辛苦得很?牠們要是怕冷,索性留在南方,便不用
回來了。」

  蕭峰自來潛心武學,從來沒去想過這些禽獸蟲蟻的習性,給她這麼一問,倒
答不出來,搖頭笑道:「我也不知牠們為什麼不怕辛苦,想來這些雁兒生於北方
,留戀故鄉之故。」

  阿紫點頭道:「定是這樣了。你瞧最後這頭雁兒,身子不大,卻也向南飛去
。將來它的爹爹、媽媽、姊姊、姊夫都回到北方,它自然也要跟著回來。」

  蕭峰聽到「姊姊、姊夫」四字,心念一動,側頭向她瞧去,但見她抬頭呆望
著天邊雁群,顯然適才這句話是無心而發,尋思:「她隨口一句話,便將我和她
親生爹娘連在一起,可見在她心中,已將當我作了最親的親人。我可不能再隨便
離開她。待她病好之後,須得將她送往大理,交在她父母手中,我肩上擔子才算
是交卸了。」

  兩人一路上談談說說。阿紫一倦,蕭峰便從馬背上將她抱了下來,放入後面
車中,讓她安睡。到得傍晚,便在樹林中宿營。如此走了數日,已到大草原的邊
緣。

  阿紫放眼遙望,大草原無邊無際,十分高興,說道:「咱們向西望是瞧不到
邊了,可是真要像茫茫大海,須得東南西北望出去走都見不到邊才成。」蕭峰知
她意思是要深入大草原的中心,不忍拂逆其意,鞭子一揮,驅馬便向西行。

  在大草原中西行數日,當真四方眺望,都已不見草原盡處。其時秋高氣爽,
聞著長草的青氣,甚是暢快。草叢諸般小獸甚多,蕭峰隨獵隨食,無憂無慮。

  又行數日午間,遠遠望見前面豎立著無數營帳,又有旌旗旄節,似是兵營,
又似部落聚族。蕭峰道:「前面多人,不知是幹什麼的,咱們回去吧,不用多惹
麻煩了。」阿紫道:「不!不!我要去瞧瞧。我雙腳不會動,怎能給你多惹麻煩
?」蕭峰一笑,說道:「麻煩之來,不一定是你自己惹來的,有時候人家惹將過
來,你要避也避不脫。」阿紫笑道:「咱們過去瞧瞧,那也不妨。」

  蕭峰知她小孩心性,愛瞧熱鬧,便縱馬緩緩行去。草原上地勢平坦,那些營
帳雖然老遠便已望見,但走將過去路程也著實不近。走了七里路,猛聽得嗚嗚號
角之聲大起,跟著塵頭飛揚,兩列馬隊散了開來,一隊往北,一隊往南的疾馳。

  蕭峰微微一驚,道:「不好,是契丹人的騎兵!」阿紫道:「是你的自己人
啊,真是好得很,有什麼不好?」蕭峰道:「我又不識得他們,還是回去吧。」
勒轉馬頭,便從原路回轉,沒走出幾步,便聽得鼓聲蓬蓬,又有幾隊契丹騎兵沖
了上來。蕭峰尋思:「四下裡不見有敵人,這些人是在操練法嗎?」

  只聽得喊聲大起:「射鹿啊,射鹿啊!」西面、北面、南面,都地一片忠心
叫嚷射鹿之聲。蕭峰道:「他們在圍獵,這聲勢可真不小。」當下將阿紫抱上馬
背,勒定了馬,站在東道眺望。

  只見契丹騎兵都是披錦袍,內襯鐵甲。錦袍各色一隊紅、一隊綠、一隊黃、
一隊紫,旗幟和錦袍一色,來回馳驟,兵強馬健,煞是壯觀。蕭峰阿紫看暗喝采
。眾兵各依軍令縱磺進退,挺著長矛驅糜鹿,見到蕭蕭和阿紫二人,也只略加一
瞥,不再理會。四隊騎兵分從四面圍攏,將數十頭大鹿圍在中間。偶然有一頭鹿
從行列的空隙中逸出,便有一小隊出追趕,來兜個圈子,又將鹿兒逼了回去。
第二七回 金戈蕩寇鏖兵

 

                     
  蕭峰正面看間,忽聽得有大聲叫道:「那邊是蕭峰大爺罷?」蕭峰心想:「
誰認得我了?」轉過頭來,只見青袍隊中馳出一騎,直奔而來,正是幾個月前耶
律基派來送禮的那隊長室理。

  他馳到蕭峰之前十餘丈處,便翻身下馬,快步上前右膝下跪,說道:「我家
主人便在前面不遠。主人常常說起蕭大爺,想念得緊。今日什麼好風吹得蕭大爺
來?快請去和主人相會。」蕭峰聽說耶律基便在近處,也甚歡喜,說道:「我只
是隨意漫遊,沒想到我義兄便在左近,那再好也沒有了。好,請你領路,我去他
相會。」

  室理撮唇作哨,兩名騎兵乘馬奔來。室理道:「快去稟報,說長白山的蕭大
爺來啦!」兩名騎兵躬身接令,飛馳而去。餘人繼續射鹿,室理率領了一隊青袍
騎兵,護衛在蕭峰和阿紫身後,逕向西行。當耶律基送來大批金銀牛羊之時,蕭
峰便知他必是契丹的大貴人,比刻見了這等聲勢,料想這位兄多半還是遼國的什
麼將軍還是大官。

  草原中游騎來去,絡繹不絕,個個都衣甲鮮明。室理道:「蕭大爺今日來得
真巧,明日一早,咱們這裡有一場好熱鬧看。」蕭峰向阿紫瞧了一眼,見她臉有
喜色,便問:「什麼熱鬧?」室理道:「明日是演武日。永昌、太和兩宮衛軍統
領出缺。咱們契丹兵各顯武藝,且看哪一個運氣好,奪得統領。」

  蕭峰一聽到比武,自然而然的眉飛色舞,神采昂揚,笑道:「那真來巧了,
正好見識契丹人的武藝。」阿紫笑道:「隊長,你明兒大顯身手,恭喜你奪個統
領做做。」室理一伸舌頭,道:「小人哪有這大膽子?」阿紫笑道:「奪個統領
,又有什麼了不起啦?只要我姊夫肯教你三兩手功夫,只怕你便能奪得了統領。
」室理喜道:「蕭峰大爺肯指點小人,當真褔氣之致。至於統領什麼的,小人沒
這個福份,卻也不想。」

  一行談談說說,行了十數里,只見前面一隊騎兵急馳而來。室理道:「是大
帳皮室軍的飛熊隊到了。」全隊官兵都穿熊皮衣帽,黑熊皮外袍,白熊皮高帽,
模樣甚是威武。這隊兵行到近處,齊聲吆喝,同時下馬,分立兩旁,說道:「恭
迎蕭大爺!」蕭峰道:「不敢!不敢!」舉手行禮,縱以行前,飛熊軍跟隨其後


  行了十數里,又是一隊穿虎皮衣、虎皮帽的飛虎兵前來迎接。蕭峰心道:「
我那耶律大哥不知做什麼大官,竟有這等排場。」只是室理不說,而上次相遇之
時耶律基又堅絕不肯吐露身份,蕭峰也就不問。

  行到傍晚,到來一處大帳,一隊身穿豹皮衣帽的飛豹隊迎接蕭峰和阿紫進了
中央大帳。蕭峰只道一進帳中,便可與耶律基相見,豈知帳中氈毯器物甚是華麗
,矮几上放滿了菜餚果物,帳中卻無主人。飛豹隊隊長道:「主人請蕭大爺,在
此安宿一宵,來日相見。」蕭峰也不多問,坐到幾邊,端起酒碗便喝。

  四名軍士斟酒割肉,恭謹服侍。

  次晨起身又行,這一日向西走了二百餘里,傍晚又在一處大帳中宿歇。

  到第三日中午,室理道:「過了前面那個山坡,咱們便到了。」蕭峰見這座
大山氣象宏偉,一條大河嘩嘩水響,從山坡旁奔流而南。一行人轉過山坡,眼前
旌旗招展,一片大草原上密密層層的到處都是營帳,成千成萬騎兵步卒,圍住了
中間一大片空地。護送蕭峰的飛熊、飛虎、飛豹各隊官兵取出號角,嗚嗚嗚的吹
了起來。

  突然間鼓聲大作,蓬蓬蓬號炮山響,空地上眾官兵向左右分開,一匹高大神
駿的黃馬馳向蕭峰,大叫:「蕭兄弟,想煞哥哥了!」蕭峰縱馬迎接上去,兩人
同時躍下馬背,四手交握,均是不勝之喜。

  只聽得四周眾軍士齊聲吶喊:「萬歲!萬歲!萬歲!」

  蕭峰大吃一驚:「怎地眾軍士竟呼萬歲!」游目四顧,但見軍官士卒個個躬
身,抽刀拄地,耶律基攜著他手站在中間,東西顧盼,神情甚是得意。蕭峰愕然
道:「哥哥,你……你是……」耶律基哈哈大笑,道:「倘若你早知我是大遼國
當今皇帝,只怕便不肯和我結義為兄弟了。蕭兄弟,我真名字乃耶律洪基。活命
之恩,我永誌不忘。」

  蕭峰雖然豁達豪邁,但生平從未見過皇帝,今日見了這等排場,不禁有些窘
迫,說道:「小人不知陛下,多有冒犯,罪該萬死!」說著便跪下。他是契丹子
民,見了本國皇帝,該當跪下拜。

  耶律洪基忙伸手扶起,笑道:「不和者不罪,兄弟,你我是金蘭兄弟,今日
只敘義氣,明日再行君臣之禮不遲。」他左手一揮,隊伍中奏起鼓樂,歡迎嘉賓
。耶律洪基攜著蕭峰之手,同入大帳。

  遼國皇帝所居營帳乃數層牛皮所製,飛彩紛金,燦爛輝煌,稱為皮室大帳。
耶律洪基居中坐了,命蕭峰坐在橫首,不多時隨駕文武百官是來參見,北院大王
、北院樞密使、於越、南院知樞密使事、皮室大將軍、小將軍、馬軍指揮使、步
軍指揮使等等,蕭峰一時之間也記不清這許多。

  當晚帳中大開筵席,契丹人尊重女子,阿紫也得在皮室大帳中與宴。酒如池
、肉如山,阿紫瞧得興高采烈,眉花眼笑。

  酒到酣處,十餘名契丹武士在皇帝面前撲擊為戲,各人赤裸了上身,擒攀摔
跌,激烈搏鬥。蕭峰見這些契丹武士身手矯健,膂力雄強,舉手投足之間另有一
套武功,變化巧妙雖不不及中原武士,但直擊,如用之於戰陣群鬥,似較中原武
術更勿見效。

  遼國文武官員一個個上來向蕭峰敬酒。蕭峰來者不拒,酒到杯乾,喝到後來
,已喝了三百餘杯,仍是神色自若,眾人無不駭然。

  耶律洪基向來自負勇力,這次為蕭峰所擒,通國皆知,他有意要蕭峰顯示入
超人之能,以掩他被擒的羞辱,沒想到蕭峰不用在次日比武大會上大顯身手,比
刻一露酒量,便壓倒群雄,人人敬服。耶律洪基大喜,說道:「兄弟,你是我遼
國的第一位英雄好漢!」

  阿紫忽然插口道:「不,他不是第一!」耶律洪基笑道:「小姑娘,他怎麼
是第二?那麼第一位英雄是誰?」阿紫道:「第一位英雄好漢,自然是陛下了。
我姊夫本事雖大,卻要順從你,不敢違背,你不是第一嗎?」她是星宿老人門人
,精通諂諛之術,說這幾句話只是牛刀小試而已。

  耶律洪基呵呵大笑,說道:「說得好,說得好。蕭兄弟,我要封你一個大大
的官爵,讓我來想一想,封你什麼才好?」這時他酒已喝得有八、九成了,伸手
指在額上彈了幾彈。蕭峰忙道:「不,不,小人性子粗疏,難享富貴,向來漫遊
四方,來去不定,確是不願為官。」耶律洪基道:「行啊,我封你一個只須喝酒
、不用做事的大官……」一句話沒說完,忽聽得遠處嗚嗚嗚的傳來一陣尖銳急促
的號角之聲。

  一眾遼人本來都席地而坐,飲酒吃肉,一聽到這號角聲,驀然間轟的一聲,
一同站起身來,臉上均有驚惶之色。那號角聲來得好快,初聽到時還在十餘里外
,第二次響時已近了數里,第三次聲響又近了數里。蕭峰心道:「天下再快的快
馬,第一等的輕身功夫,決計不能如此迅捷。是了,想必是預先佈置了傳遞軍情
急訊的傳信站,一聽到號角之聲,便傳到下一站來。」只聽得號角聲飛傳而來,
一傳到皮室大帳之外,便倏然而止。數百座營帳中的官兵本來歡呼縱飲,亂成一
團,這時突然間盡皆鴉雀無聲。

  耶律洪基神色鎮定,慢慢舉起金盃,喝乾了酒,說道:「上京有叛徒作亂,
咱們這就回去,撥營!」

  行軍大將軍當即轉身出營發令,但聽得一句「撥營」的號令變成十句,十變
成百句,百句變成千句,聲音越來越大,卻是嚴整有序,毫無驚以慌雜亂。

  蕭峰尋思:「我大遼立國垂二百年,國威震於天下,此刻雖有內亂,卻無紛
擾,可見歷世遼主統軍有方。」

  但聽馬蹄聲響,前鋒斥堠兵首馳了出去,跟著左右先鋒隊啟行,前軍、左軍
、右軍,一隊隊的向南開撥回京。

  耶律洪其攜著蕭峰的手,道:「咱們瞧瞧去。」一人走出帳來,但見黑夜之
中,每一面軍旗上都點著一盞燈籠,紅、黃、藍、白各色閃爍照耀,下余萬大軍
南行,惟聞馬嘶蹄聲,竟聽不到一句人聲。蕭峰大為歎服,心道:「治軍如此,
天下有誰能敵?那日皇上孤身逞勇出獵,致為我所擒。倘若大軍繼來,女真人雖
然勇悍,終究寡不敵眾。」

  他二人一離大帳,眾護衛立即發營,片刻間收拾得乾乾淨淨,行李;輜重裝
上了駝馬大車。中軍元帥發出號令,中軍便即啟行。北院大王,於越、太師、太
傅等隨侍在耶律洪基前後,眾人臉色鄭重,卻是一聲作。京中亂訊雖已傳出,到
底亂首是誰,亂況如何,一時卻也不易明白。

  大隊人馬向南行了三日,晚上紮營之後,第一名報子馳馬奔到,向耶律洪基
稟報:「南院大王作亂,佔據皇宮,自皇太后、皇后以下,王子、公主以及百官
家屬,均已被捕。」

  耶律洪基大吃一驚,不由得臉色大變。

  遼國軍國重事,由南北兩院分理,比番北院大王隨侍皇帝出獵,南院大王留
守上京。南院大王耶律涅魯古,爵封楚王,本人倒也罷了,他父親耶律重元,乃
當今皇太叔,官封天下兵馬大元帥,卻是非同小可。

  耶律洪基的祖父耶律隆緒,遼史稱為聖宗。聖宗長子宗真,次子重元。宗真
性告,但聖宗的皇后卻喜次子,陰謀立重元為帝。遼國向例,皇太后權力極重,
其時宗真的皇位固有不保之勢,性命也已危殆,但重元反將母親的計謀告知兄長
,使皇太后的密圖無法得逞。宗真對這兄弟自是十感激,立他為皇太弟,那是說
日後傳位於他,以酬恩德。

  但後來宗真並沒傳給皇太弟重元,仍是傳給自己的兒子洪基。

  耶律洪基接位後,心中過意不去,封重元為皇太叔,顯示他仍是大遼國皇儲
,再加封天下兵馬大元帥,上朝免拜不名,賜金券誓書,四頂帽,二色袍,尊寵
之隆,當朝第一;又封他兒子涅魯古為楚王,執掌南院軍政要務,稱為南院大王


  當年耶律重元明明可做皇帝,卻讓給兄長,可見他既重義氣,又甚恬退。

  耶律洪基出外圍獵,將京中軍國重務都交給了皇太叔,絲毫不加疑心。這時
訊息傳來,謀反的居然是南院大王耶律涅魯古,耶律基自是又驚又憂,素知涅魯
古性子陰狠,處事極為辣手,他既舉事謀反,他父親絕無袖手之理。

  北院大王奏道:「陛下且寬聖慮,想皇太叔見事明白,必不容他逆子造反犯
上,說不定此刻已引兵平亂。」耶律洪基道:「但願如此。」

  眾人食過晚飯,第二批報子趕到稟報:「南院大王立皇太叔為帝,已詔告天
下。」以下的話他不敢明言,將新皇帝的詔書雙手奉上。洪基接過一看,見詔書
上直斥耶律洪基為篡位偽帝,說先皇太弟正位為君,並督率天下軍馬,伸討逆雲
雲。耶律洪基大怒之下,將詔書擲入火中,燒成灰燼,心下甚是憂忽,尋思:「
這道偽詔說得振振有詞,遼國軍民看後,恐不免人心浮動。皇太叔官居天下兵馬
大元帥,手綰兵符,可調兵馬八十餘萬,何況尚有他兒子楚王南院所轄兵馬。我
這裡隨駕的只不過十餘萬人,寡不敵眾,如何是好?」這晚翻來覆去,無法安寢


  蕭峰聽說遼帝要封他為官,本想帶了阿紫,黑夜中不辭而別,但此刻見義兄
面臨危難,倒不便就此一走了之,好歹也要替他出番力氣,不枉了結義一場。當
晚他在營外閒步,只聽得眾官兵悄悄議論,均說父母妻子俱在上京,這一來都給
皇太叔拘留了,只怕性命不保。有的思及家人,突然號哭。哭聲感染人心,營中
其餘官兵處境相同,紛紛哭了起來。統兵將官雖極力喝阻,斬了幾名哭得特別響
亮的官兵,卻也無法阻止得住。

  耶律洪基聽得哭聲震天,知是軍心渙散之兆,更是煩惱。

  這日一早,探子來報,皇太叔與楚王率領兵馬五十餘萬,北來犯駕。洪基尋
思:「今日之事,有進無退,縱然兵敗,也只有決一死戰。」當即召集百官商議
。群臣對耶律洪基都極為忠心,願決一死戰,但均以軍心為憂。

  洪基傳下號令:「眾官兵也力平逆討賊,靖難之後,陞官以外,再加重賞。
」披起黃金甲冑,親率三軍,向皇太叔的軍馬迎去逆擊。眾官兵出見皇上親臨前
敵,登時勇氣大振,三呼萬歲,誓死效忠。十餘萬兵馬分成前軍、左軍、右軍、
中軍四部,兵甲鏘鏘,向南挺進,另有小隊游騎,散在兩翼。

  蕭峰挽弓提矛,隨在洪基身後,作了他的親身衛護。室理帶領一隊飛熊兵保
阿紫,居於後軍。蕭峰見耶律洪基眉頭深鎖,知他對這場戰事殊無把握。

  行到中午,忽聽得前面號角聲吹起。中惲將軍發令:「下馬!」眾騎兵跳下
馬背,手牽馬韁而行,只有耶律洪基和各大臣仍騎在馬上。

  蕭峰不解眾騎兵何以下馬,頗感疑惑。耶律洪基笑道:「兄弟,你久在中原
,不懂契丹人行軍打仗的法子吧?」蕭峰道:「正要請陛下指點。」洪基笑道:
「嘿嘿,我這個陛下,不知能不能做到今日太陽下山。你我兄弟相稱,何必又叫
陛下?」蕭峰聽他笑聲中頗有苦澀之意,說道:「兩軍未交,陛下不必憂心。」
洪基道:「平原之上交鋒,最要緊的是馬力,臨敵衝鋒陷陣,便可一往無前。契
丹人東征西討,百戰百勝,這是一個很要緊的秘訣。」

  他說到這裡,前面遠處塵頭大起,揚起十餘丈高,宛似黃雲舖地湧來。洪基
馬鞭一指,說道:「皇太叔和楚王都久經戰陣,是我遼國的驍將,何以驅兵急來
,不養馬力?嗯,他們有恃無恐,自信已操必勝之算。」話猶未畢,只聽得左軍
和右軍同時響起了號角。蕭峰極目遙望,見敵方東面另有兩支軍馬,西亦另有兩
支軍馬,那是以五敵一之勢。

  耶律洪基臉上變色,向中軍將軍道:「結陣立寨!」中軍將軍應道:「是!
」縱馬出去,傳下號令,登時前軍和左軍、右軍都轉了回來,一眾軍士將皮室大
帳的支柱用大鐵錘釘入地下,張開皮帳,四周樹起鹿角,片刻間,便在草原上結
成了一個極大的木城,前後左右,各有騎兵駐守,數萬名弓箭手隱身大木之後,
弓弦都絞緊了,只待發箭。

  蕭峰皺起了眉頭,心道:「這一場大戰打下來,不論誰勝誰敗,我契丹同族
都非橫屍遍野不可,最好當然義兄得勝,倘若不幸敗了,我當設法將義兄和阿紫
救到安全之地。他這皇帝呢,做不做也就罷了。」

  遼帝營寨結好不久,叛軍前鋒已到,卻不上前挑戰,遙遙站在強弓硬弩射不
到處。但聽得鼓角之聲不絕,一隊隊叛軍圍上來,四面八方的結成的陣勢。

  蕭峰一眼望將出去,但遍野敵軍,望不到盡頭,尋思:「義兄兵勢遠所不及
,寡不敵眾,只怕非輸不可。白天不易突圍逃走,只要支持到黑夜,我便能設法
救他。」但見營寨大木的影子短短的映在地下,烈日當空,正是過午不久。

  只得呀呀呀數聲,一群大雁列隊飛過天空。耶律洪基仰首凝視半晌,苦笑道
:「這當兒非化身為雁,否則是插翅難飛了。」北院大王和中軍將軍相顧變色,
知道皇帝見了叛軍軍容,已有怯意。

  敵陣中鼓聲擂起,數百面皮鼓蓬蓬大響。中軍將軍大聲叫道:「擊鼓!」

  御營中數百面皮鼓也蓬蓬響起。驀地裡對面軍鼓聲一止數萬名騎兵喊聲震動
天地,挺矛直衝過來。

  眼見敵軍前鋒衝近,中軍將軍令旗向下一揮,御營中鼓聲立止,數萬枝羽箭
同時射了出去,敵軍前鋒紛紛倒地。但敵軍前仆後繼,蜂湧而上,前面跌倒的軍
馬便成為後軍的擋箭垛子。敵軍步兵弓箭手盾牌護身,搶上前來,向御營放箭。

  耶律洪基初時頗為驚懼,一到接戰,登時勇氣倍增,站在高處,手持長刀,
發令指揮,御營將士見皇上親身督戰,大呼,「萬歲!萬歲!萬歲!」敵軍聽到
「萬歲」之聲,抬頭見到耶律洪基黃袍金甲,站在御營中的高台之上,在他積威
之下,不由得躊躕不前。洪基見良機,大呼:「左軍騎包抄,衝啊!」

  左軍由北院模樞密使率領,聽到皇上號令,三萬騎兵便從側包抄過去。叛軍
一猶豫間,御營軍馬已然衝到。叛軍登時陣腳大亂,紛紛後退。御營中鼓聲雷震
,叛軍接戰片時,便即敗退。御營軍馬向前追殺,氣勢鋒銳。

  蕭峰大喜,叫道:「大哥,這一回咱們大勝了!」耶律洪基下得台來跨上戰
馬,領軍應援。忽聽得號角響起,叛軍主力開到,叛軍前鋒反身又鬥,霎時間羽
箭長矛在天空中飛舞來去,殺聲震天,血肉橫飛。蕭峰只看暗暗吃驚:「這般惡
鬥,我生平從未見過。一個人任你武功天下無敵,到了這千萬馬之中,卻也全無
用處,最多也不過自保性命而已。這等大軍交戰,武林中的群毆比武與之相較,
那是不可同日語了。」

  忽聽得叛軍陣後鑼聲大響,鳴金收兵。叛軍騎兵退了下去,箭如雨發,射住
了陣腳。中軍將和北院樞密使率軍連沖三次,都沖不亂對方陣勢,反而被射死了
數千軍士。耶律洪基道:「士卒死傷太多,暫且收兵。」當下御營中也鳴金收兵


  叛軍派也兩隊騎兵衝來襲擊,中軍早已有備,佯作敗退兩翼一合圍,將兩隊
叛軍的三千名兵盡數圍殲當地,餘下數百人下馬投降。洪基左手一揮,御營軍士
長矛揮去將這數百人都戳死了。這一場惡鬥歷時不到一個時辰,卻殺得慘烈異常


  雙方主力各自退出數十丈,中間空地上舖滿了屍首,傷者呻吟哀號,慘不忍
聞。只見兩邊陣中各出一隊三百人的黑衣兵士,御營的頭戴黃帽,敵軍的頭戴白
帽,前往中間地帶檢視傷者。蕭峰只道這些人是將傷者抬回救治,哪知這些黑衣
官兵撥出長刀,將對方的傷者一一砍死。盡數砍死後,六百人齊聲吶喊,相互鬥
了起來。

  六百名黑衣軍個個武功不弱,長刀閃爍,奮勇惡鬥,過不多時,便有二百餘
人被砍倒在地。御營的黃帽黑衣兵武功較強,被砍死的只有數十人,當即成了兩
三人合鬥一人的局面,這一來,勝勝負之數更是分明。又鬥片刻變成三、四人合
斗一人。但雙方官兵只吶喊助威,叛軍數十萬人袖手旁觀,並不增兵出來救援。
終於叛軍三百名白帽黑衣兵一一就殲,御營黑衣軍約有二百名回陣。

  蕭峰心道原來遼人規矩如此。這一番清理戰場的惡,規模雖大不如前,驚心
動魄之處卻猶有過之。

  洪基高舉長刀,大聲道:「叛軍雖眾,卻無鬥志。再接一仗,他們便敗逃了
!」

  御營官兵齊呼:「萬歲,萬歲,萬歲!」

  忽聽得叛軍陣中起號角,五騎馬緩緩出來,居中一人雙手捧著一張羊皮,朗
聲念了起來,念的正是皇太叔頒布的詔書:「耶律洪基篡位,乃是偽君,現下皇
太叔正位,凡我遼國忠誠官兵,須當即日回京歸服,一律官升三級。」御營中十
餘名箭手放箭,颼颼聲響,向那人射去。那人身旁四人舉起盾牌相護,那繼續念
誦,突然間間五匹馬均被射倒,五人躲在盾牌之後,終於念完皇太叔的「詔書」
,轉身退出。

  北院大王見屬下官兵聽到偽詔後意所動,喝道:「出去回罵!」三十名乃是
「罵手」,聲大喉粗,口齒便利,第一名「罵手」罵了起來,什麼「叛國奸賊,
死葬身之地」等等,跟第二名「罵手」又罵到後來,盡是諸般污言穢語。蕭峰對
契丹語言所知有限,這些罵手的言辭他大都不懂,只見耶律洪基連連點頭,意甚
嘉許,想來這些「罵手」得著實精采。

  蕭峰向敵陣中望去,見遠處黃蓋大纛掩映之下,有兩人各乘駿馬,手持馬鞭
指指點點。一人全身黃實袍,頭戴沖天冠,頦下灰白長鬚,另一人身披黃金甲冑
,想來便是皇太主楚王父子了。

  忽然間十名「罵手」低聲商議了一會,一齊放大喉嚨,大揭皇太叔和楚王的
陰事。那皇太叔似乎立身甚正,無甚可罵之處,十個人所罵的,主要都針對楚王
,說他姦淫父親的妃子,會議著父親的權勢為非作歹。這些話顯是在挑撥他父子
感情,十個人齊聲而喊,叫罵的言語字字相同,聲傳數里,數十萬軍士中聽清楚
的著實不少。

  那楚王鞭子一揮,叛軍齊聲大噪,大都啊啊亂叫,喧諠譁呼喊,登時便將十
個人的罵聲淹沒了。

  敵了一陣,敵軍忽然分開,推出數十輛車子來到御營之前,車子一停,隨車
的軍士從車拉出數十個女子來有的白髮婆娑,有的方當妙齡,衣飾都十分化貴。
這些女子一走出車子,雙方罵聲登時止歇。

  耶律洪基大叫:「娘啊,娘啊!兒子捉住叛徒,碎屍萬段,替你老人家出氣
。」

  那白髮老婦便是當今皇太后、耶律洪基的母親蕭太后,其餘的是皇后蕭後、
眾後等擒了來。

  皇太后朗聲道:「陛下勿以老婦和妻兒為念,奮力蕩寇殺賊!」數十名軍士
撥出長刀,架在眾后妃頸中。年輕的嬪妃登時驚惶哭喊。

  耶律洪基大怒,喝道:「將哭喊的女人都射死了!」只聽得颼颼聲響,十餘
枝羽箭射了出去,哭叫呼喊的妃子紛紛中箭而死。

  皇后叫道:「陛下射得好!射得好!祖宗的基業,決計不能毀在奸賊手中。


  楚王見皇太主和皇后都如此倔強,此舉非但不能脅迫洪基,反而動搖了已方
軍心,發令:「押了這些女人上車,退下。」眾軍士將皇太后、皇后等又押入車
中。推入陣後。楚王下令:「押敵軍家屬上陣!」

  猛聽得呼呼呼竹哨吹起,聲音蒼涼,軍馬向旁分開,鐵鏈聲嗆啷不絕,一排
排男女老幼從陣後牽了出來。霎時間兩中哭聲震天。原來這些人都是御營官兵的
家屬。御營官兵是遼帝親軍,耶律洪基特加優遇,准許家屬在京居住,一來使親
軍感激,有事之時可出死力,二也是監視之意,使這一精銳之師出征時不敢稍起
反心,那知道這次出獵,意然變起肘腋之間。御營官兵的家屬不下二十餘萬,解
到陣前的不過兩三萬人,其中有許多是胡亂捉來而捉錯了的,一時也辨不出,但
見拖兒帶女,亂成一團。

  楚王麾下一名將軍縱馬出陣,高聲叫道:「御營眾官兵叫者:『爾等家小,
都已被收,投降的和有屬團聚,陞官三級,另有賞金。若不投降,新皇有旨,所
有這家屬一齊了。』」契丹人向來殘忍好殺,說是「一齊殺了」,絕非恐嚇之詞
,當真是要一齊殺了的。御營中有些官兵已認出了自己親人,「爹爹,媽媽,孩
子,夫君,妻啊!」兩陣中呼喚之聲,響成一片。

  叛軍中鼓聲響起,二千名斧手大步而出,手中大刀精光閃亮。鼓聲一停,二
千柄大刀便舉了起來,對準眾家屬的頭。那將軍叫道:「向新皇投降,重重有賞
,若不投降,眾家屬一齊殺了!」他左手一揮,鼓聲又起。

  御營眾將士知道他左手再是一揮,鼓聲停止,這二千柄明晃晃的大刀便吹了
下去。這些親軍對耶律洪基向來忠心,皇太叔和楚王以「陞官」和「重賞」相招
,那是難以引誘,但這時眼見自己的父母子女引頸待戳,如何不驚?

  鼓聲隆隆不絕,御營親軍的官兵的心也是怦怦急跳。突然之間,御營中有人
叫道:「媽媽,媽媽,不能殺了我媽媽!」投下長矛,向敵軍陣前的一個老婦奔
去。

  跟著颼的一箭從御營射出,正這人的後心。這人一時未死,兀向他母親爬去
。只聽得「爹娘、孩兒」叫聲不絕,御營中數百人紛紛奔出。耶律洪基的親信將
軍撥劍亂斬,卻哪裡止得住?這數百人一奔出,跟著便是數千。數千人之後,嘩
啦啦一陣大亂,十五萬親軍之中,倒奔去了六七萬人。

  耶律洪基長歎一聲,知道大勢已去,乘著親軍和家屬抱頭相認,亂一團,將
叛軍從中隔開了,便即下令:「向西北蒼茫山退軍。」中軍將軍悄悄傳下號令,
餘下未降的尚有八萬餘人,後軍轉作前軍,向西北方馳去。

  楚王急命騎兵追趕,但戰場上塞滿了老弱婦孺,騎兵不能奔馳,待得推開眾
人,耶律洪基已率領御營親軍去得遠了。八萬多名親軍趕到蒼茫山腳下,已是黃
昏,眾軍士又饑又累,在已坡上趕造營寨,居高臨下,以作守禦之計。安營甫定
,還未造飯,楚王已親率精銳趕到出下,立即向山坡衝鋒。御營軍士箭如雨,將
叛軍擊退。楚軍見戰功不利,當即收兵,在山下安營。

  這日晚間,耶律洪基站在山崖之旁,向南眺望,但見叛軍營中營火有如繁星
,遠處有三條火龍蜿蜒而至,卻是叛軍的後續部隊前來參與圍功。洪基心下黯然
,正待入帳,北院樞密使前來奏告:「臣屬下的一萬五千兵馬,衝下山去投了叛
逆。臣治軍無方,罪該萬死。」耶律洪基揮了揮手,搖頭道:「這也怪你不得,
下去休息吧!」

  他轉頭來,見蕭峰望著遠處出神,說道:「一到天明,叛軍就會大舉進攻,
我輩盡成俘虜矣。我是國君,不能受辱於叛,當自刎以報社稷。兄弟,你乘夜自
行衝了出去吧。你武藝高強,叛軍須攔你不住。」說到這裡,神色淒然,又道:
「我本想大賜你一場富貴,豈知做哥哥的自身難保,反而累了你啦。」

  蕭峰道:「大哥,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戰陣不利,我保你退了出去,招集
舊部,徐圖再舉。」

  洪基搖頭道:「我連老母妻子都不能保,哪裡還說得上什麼大丈夫?契丹人
眼中,勝者英難,敗者叛逆。我一敗塗地,豈能再興?你自己去吧!」

  蕭峰知他所說的乃是實情,慨然道:「既然如此,那我但陪著哥哥,明日與
叛寇決一死戰。你我義結金蘭,你是皇帝也好,是百姓也好,蕭某都當你是義兄
。兄長有難,做兄弟的自當和你同生共死,豈有自行逃走之理?」

  耶律洪基熱淚盈眶,握住他雙手說道:「好兄弟,多謝你了。」

  蕭峰回到帳中,見阿紫蜷臥在帳幕一角,睜著一雙圓圓的大眼,兀自未睡。
阿紫道:「姊夫,你怪我不怪?」蕭峰奇道:「怪你什麼?」阿紫道:「都是我
不好,若不是我定要到大草原中來遊玩,也不會累得你困在這裡。姊夫,咱們要
死在這裡了,是不是?」

  帳外火把的紅光映在她臉上,蒼白之色中泛起一片暈紅,更顯得嬌小稚弱。
蕭峰中大起憐意,柔聲道:「我怎會怪你?若不是我打傷了你咱們就不會到這種
地方來。」阿紫微微一笑,說道:「若不是我向你射毒針,你就不會打傷我。」

  蕭峰伸出大手,撫摸她頭髮。阿紫重傷之餘,頭髮脫落了大半,又黃又稀。
蕭峰輕歎一聲,說道:「你年紀輕輕,卻跟我著我受苦。」阿紫道:「姊夫,我
本來不明白,姊姊為什麼這樣喜歡你,後來我才懂了。」

  蕭峰心想:「你姊姊待我深情無限,你這小姑娘懂得什麼。其實,阿朱為什
麼會愛上我這粗魯漢子,連我自己也不明白,你又怎能知道?」想到此處,淒然
搖頭。

  阿紫側過頭來,說道:「姊夫,你猜到了沒有,為什麼那天我向你發射毒針
?我不是要射死你,我只是要你動彈不得,讓我來服侍你。」蕭峰奇道:「那有
什麼好?」阿紫微笑道:「你動彈不得,就永遠不能離開我了。否則的話,你心
中瞧不起我,隨時就會拋開我,不理睬我。」

  蕭峰聽她說的雖是孩子話,卻也知道不是隨口胡說,不禁暗暗心驚,尋思:
「反正明天大家都死,安慰她幾句也是了。」說道:「你真是孩子想法,你真的
喜歡跟著我,儘管跟說就是,我也不會不允。」

  阿紫眼中突然發出明亮光采,喜道:「姊夫,我傷好了之後,仍要跟著你,
永遠不回到星宿派父師那裡去了。你可別拋開我不理。」

  蕭峰知道她在星宿派所闖的禍實在不小,料想她確是不敢回去,笑道:「你
是星宿派的大師姊傳人,你不回去群龍無首,那便如何是好?」阿紫格格一笑,
道:「讓他們去亂成一團好了。我才不理呢。」

  蕭峰拉上毛氈,蓋到她頸下,替她輕輕攏好了,展開毛氈,自行在營帳的另
一角睡下。帳外火光時明時滅,閃爍不定,但聽得哭聲隱隱,知是御營官兵思念
家人,大家均知明日性命難保,只是各人忠於皇上,不肯背叛。

  次時蕭峰一早便醒了,囑咐室理隊長備好馬匹,照料阿紫,自己結束停當,
吃一斤羊肉喝了三斤酒,走到山邊。其時四下裡尚一片黑暗,過不多時,東方曙
光初現,御營中號角嗚嗚吹起,但聽得鏗鏗鏘鏘,兵甲軍刃相撞之聲不絕於耳。
營中一隊隊兵馬開出,於各處沖要之處守擤。蕭峰居高臨下的望將出去,只見東
、南、東南方三面人頭湧湧,盡是叛軍。一陣白霧罩著遠處,軍陣不見盡頭。

  霎時間太陽於草原邊上露出一弧,金光萬道,射入白霧之中,濃露漸消,顯
出霧中也都是軍馬,驀地裡鼓聲大起,敵陣中兩隊黃旗軍馳了出來,跟著皇太叔
和楚王乘馬馳到山下,舉起馬鞭,向山指點商議。

  耶律洪基領著侍衛站在山邊,見到這等情景,怒從心起,從侍衛手接過弓箭
,彎弓搭箭,一向楚王射去。從山上望將下去,似乎相隔不遠,其實相距尚數箭
之地,這一箭沒到半途,便力盡跌落。

  楚王哈哈大笑,大聲叫道:「洪基,你篡了我爹爹之位做了許多時候的偽君
,也刻讓位了。你快快投誠,我爹爹便饒你一死,還假仁義的封你為皇太侄如何
?哈哈哈!」這幾句話,顯然諷剌洪基封耶律重元為皇太叔乃是假仁假義。

  洪基大怒,罵道:「無恥叛賊,還在逞這口舌之利。」

  北院樞密使叫道:「主辱臣死!主上待我等恩重如山,今日正是我等報主之
時。」率領了三千名親兵,齊聲發喊,從山上衝了下去。這三千人都是契丹部中
的勇士,此番抱了必死之心,無不以一當十,大喊衝殺,登時將敵軍沖退里許。
但楚王令旗揮處,數萬軍馬圍了上來,刀矛齊施,只聽得喊聲震動天地,血肉橫
飛。三千人越戰越少,鬥到後來,盡數死節。北院樞密使力殺數人,自刎而死。
洪基、眾將軍大臣和蕭峰等在山峰上看得明白,卻無力相救,心感北院使的忠義
,盡皆垂淚。

  楚王又馳到山邊,笑道:「洪基,到底降不降?你這一點兒軍馬,還濟得甚
事?你手下這些人都是大遼勇士,又何必要他們陪你送命?是男兒漢大丈夫,爽
爽快快,降就降,戰就戰,倘若自知氣數已盡,不如自刎以謝天下,也免得多傷
士卒。」

  耶律洪基長歎一聲虎目含淚,擎力在手,說道:「這錦繡江山,便讓了你父
吧。你說得不錯,咱們叔侄兄弟,骨肉相殘,何必多傷契丹勇士的性命。」說著
舉起刀來,便往頸上勒去。

  蕭峰猿臂伸出,將他刀子奪去,說道:「大哥,是英雄好漢,便當死於戰場
,如何能自盡而死?」

  洪基歎道:「兄弟,這許多將士跟隨我日久,我反正是死,不忍他們都跟著
我送了性命。」

  楚王大叫道:「洪基,你還不自刎,更待何時?」手中馬鞭直指其面,囂張
已極。

  蕭峰見他越走越近,心念一動,低聲道:「大哥,你跟他信口敷衍,我悄悄
掩近身去,射他一箭。」

  洪基知他了得,喜道:「如此甚好,若能先將他射死,我死也瞑目。」當即
提高噪子,叫道:「楚王,我待你父子不薄,你父親要做皇帝,也無不可何必殺
傷本國這許多軍士百姓,害得遼國大傷元氣?」

  蕭峰執了一張硬弓,十枝狠牙長箭,牽過一匹駿馬,慢慢拉到山邊,一矮身
,轉到馬腹之下,身藏馬下,雙足鉤住馬背,足尖一踢,那馬便沖了去。山下叛
軍見一匹空馬奔將下來,馬背上並無騎者,只道是軍馬斷奔逸,這是十分尋常之
事,誰也沒加留神。但不久叛軍軍士便見馬腹之下有人,登時大呼起來。

  蕭峰以足尖踢馬,縱馬向楚王直衝過去,眼見離他約有二百步之遙,在馬腹
之下拉開強弓,颼的一箭,向他射去。楚王身旁衛士舉起盾牌,將箭擋開。

  蕭峰縱馬急馳,連珠箭發,一箭將那衛士射倒,第二箭直射楚王胸膛。

  楚王眼明手快馬鞭揮出,往上擊來。這以鞭擊箭之術,原是楚王拿手本領,
卻不知射這一箭之人不但膂力雄強,而且箭上附有內勁,馬鞭雖擊到了箭桿,卻
只將羽箭撥得稍歪,的一聲,插入他的左肩。楚王叫聲「啊喲!」痛得伏在鞍上


  蕭峰羽箭又到,這一次相距更近,一箭從他左脅穿進,透胸而這。楚王身子
一晃,從馬背上溜了下來。

  蕭峰一舉成功,心想:「我何不乘機更去射死了皇太叔!」

  楚王中箭墜馬,敵陣中人人大呼,幾百枝羽箭都向蕭峰所藏峰的馬匹剌射到
,霎時之間,那馬中了二百多枝羽箭,變成了一匹剌馬。

  蕭峰在地下幾個打滾,溜到了一名軍官的坐騎之下,展開小巧綿軟功夫,隨
即,從這匹腹底下鑽到那一匹馬之下,一個打滾,又鑽到另一匹底下。眾官兵無
法放箭,紛紛以長矛來剌。但蕭峰東一鑽,西滾,盡是在馬肚子底下做功夫。敵
軍官兵亂成一片,數千人馬你推我拼,自相踐踏,卻哪裡剌得著他?

  蕭峰所使的,只不過是中原武林中平平無奇的地堂功夫。不論是地堂拳、地
堂刀,還是地堂劍,都是在地下翻滾騰挪,俟機攻敵下盤。這時他用於戰陣,眼
明手快,躲這了千百隻馬蹄的踐踏。分看誰皇太叔的所在,直滾過去,颼颼颼三
箭,向皇太叔射去。

  皇太叔的衛士先前見楚王中箭,已然有備,三十餘人各舉盾牌,密密層層的
擋在皇太叔身前,只聽得錚錚錚三響,三枝箭便在盾牌上撞了下來,蕭峰攜來的
十枝箭射出了七枝,只剩下三枝,眼見敵人三十幾面盾牌相互掩護,這三枝箭便
要射死三死名衛士也難,更不用說射皇太叔了。這時他已深入敵陣,身後數千軍
士挺矛追來,面前更是千軍萬馬,實已陷入了絕境。當日他獨鬥中原群雄,對方
只不過數百人,已然凶險之極,幸得有人相救,方能脫身,今日困於數十萬人的
重圍之中,卻如何逃命?

  這當兒情急拚命,驀地裡一聲大吼,縱身而起,呼的一聲,從那三十幾面盾
牌之上縱躍而過,落在皇太叔馬前。皇太叔吃一驚,舉馬鞭往他臉上擊落。

  蕭峰斜身躍起,落上皇太叔的馬鞍,左手抓住他後心,將他高高舉起,叫道
:「你要死還是要活?快叫眾人放下兵刃!」皇太叔嚇得呆了,對他的話一個字
也沒聽見。

  這時叛軍中的擾攘之聲更是震耳欲聾,成千成萬的官兵彎弓搭箭,對準蕭峰
,但皇太叔被他擒在手中,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蕭峰氣丹田,叫道:「皇太叔有令,眾三軍放下兵刃,聽宣聖旨。皇帝寬洪
大量,赦免全體官兵,誰都加追究。」這幾句話蓋過了十餘萬人的諠譁紛擾,聲
聞數里,令得山前後十餘萬官兵少有半數聽得清清楚楚。

  蕭峰有過丐幫幫眾背叛自己的經歷,明白叛眾心思,一過逆境之後,最要緊
的是求圖免罪,只須保證不念舊惡,絕不追究,叛軍自然鬥志消失。此刻叛軍勢
大,耶律洪基身邊不過七、八萬人馬,眾寡懸殊,絕不是叛國之敵,其時局面緊
急,不及向洪基請旨,便說了這幾句話,好令叛軍安心。

  這幾句話朗朗傳出,眾叛軍的諠譁聲登時靜了下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人人均是惶惑無主。

  蕭峰知此刻局勢是危險,叛軍中只須有人呼叫不服,數十萬沒蒼蠅般的叛軍
立時釀成巨變,當真片刻也延緩不得,又大聲叫道:「皇帝有旨:眾叛軍官兵中
有論官職大小,一概無罪,皇帝開恩,絕不追究。軍官士兵各就原職,大家快快
放下兵刃!」

  一片寂靜之中,忽然嗆啷啷!嗆啷啷幾聲響,有幾人擲下了手中長矛。這擲
下刃的聲音互相感染,霎時之間,嗆啷啷之聲大作,倒有一半人擲下兵刃,餘下
的兀自躊躇不絕。

  蕭峰左臂將皇太叔身子高高舉起,緩緩上山,眾叛軍誰也不敢攔阻,他馬頭
到處,前面便讓出一條路來。

  蕭峰騎馬來到山腰,御營中兩隊兵下來迎接,山峰上奏起鼓樂。

  蕭峰道:「皇太叔,你快快下令,叫部屬放下兵刃投降,便可饒你性命。」

  皇太叔顫聲道:「你擔保饒我性命?」

  蕭峰向山下望去,只見數叛軍手中還是執著弓箭長矛,軍心未定,危險未過
,尋思:「眼下是安軍心為第一要務。皇太叔一人的生死何足道哉,只須派人嚴
加臨守,諒他以後再也不能為非作歹。」便道:「你戴罪立功,眼前是唯一的良
機,陛下知道都是你兒子不好,定可赦你的性命。」

  皇太叔原無爭奪帝位的念頭,都是因他兒子楚王野心勃勃而起禍,這時他身
落人手,但求免於一死,便道:「好,我依你之言便了!」

  蕭峰讓他安坐馬鞍,朗聲說道:「眾三軍聽者,皇太叔有言吩咐。」

  皇太叔大聲道:「楚王挑動禍亂,現已伏示。皇上寬洪大量,饒大家的罪過
。各人快快放下兵刃,向皇上請罪。」

  皇太叔既這麼說,眾叛軍群龍無首,雖有兇鷙倔強之徒,也已不敢再行違抗
,但聽得嗆啷啷之聲響成一片,眾叛軍都投下兵刃。

  蕭峰押著皇太叔上得蒼茫山來。耶律洪基喜不自勝,如在夢中,搶到蕭峰身
邊,握著他的雙手,說道:「兄弟,兄弟,哥哥這江山,以後和你共享之。」說
到這裡心神激盪,不由得流下淚來。

  皇太叔跪伏在地,說道:「亂臣向陛下請罪,求陛下哀憐。」

  耶律洪基此時心境好極,向蕭峰道:「兄弟,你說該當如何?」蕭峰道:「
叛軍人多勢眾,須當安定軍心,求陛下赦免皇太叔死罪,好讓大家放心。」

  耶洪基笑道:「很好,很好,一切依你,一切依你。」轉頭向北院大王道:
」你傳下聖旨,封蕭峰為楚王,官居南院大王,督率叛軍,回歸上京。」

  蕭峰吃一驚,他殺楚王,擒皇太叔,全是為要救義兄之命,絕無貪圖爵祿之
意,耶律洪基封他這樣的大官,倒令他手足無措,一說不出話來。北院大王向蕭
峰拱手道:「恭喜,恭喜!楚王爵位向來不傳外姓,蕭大王快向皇上謝恩。」蕭
峰向洪基道:「哥哥,今日之事,全仗你洪福齊天,眾官兵對輸心歸誠,叛亂方
得平定,做兄弟的只不過出一蠻力,實算不得什麼功勞。何況兄弟的不會做官,
也不願做官,請哥哥收回成命。」耶律洪基哈哈大笑,伸右手攬著他肩頭,說道
:「這楚王之封、南院大王的官位,在我遼國已是最高的爵祿,兄弟倘若還嫌不
夠,一定不肯臣服於我,做哥哥的除了以皇位相讓,更無別法了。」

  蕭峰吃一驚,心想:「哥哥大喜之餘,說話有些忘形了,眼下亂成一團,一
切事情須當明快果決,不能有絲毫猶豫,以防更起禍變。」只得屈膝跪下,說道
:「臣蕭峰領旨,多謝萬歲恩典。」耶律洪基笑著雙手扶起。蕭峰道:「臣不敢
違旨,只得領受官爵。只是草野鄙人,不明朝廷法度,若有差失,尚請原宥。」

  耶律洪基伸手在他肩頭拍了幾下,笑道:「絕無干係!」轉頭向左軍將軍耶
律莫哥道:「我命你為南院樞密使,佐輔蕭大王,勾當軍國重事。」耶律莫哥大
喜,忙跪下謝恩,又向蕭峰參拜,道:「參見大王!」洪基道:「莫哥,你稟受
蕭大王號令,督率叛軍回歸上京。咱們給皇太后請安去。」

  當下山峰上奏起鼓樂,耶律洪基一行向山下走去。叛軍的領兵將軍已將皇太
後、皇后等請出,恭恭敬敬的在營中安置。耶律洪基進得帳去,母子夫妻相見,
死裡逃生,恍如隔世,自是人人稱讚蕭峰的大功。

  耶律莫哥先行,引導蕭峰去和南院諸部屬相見。適才蕭峰在千軍萬馬中一進
一出,勇不可當,眾人均是親見。南院諸屬官軍雖然均是楚王的舊部,但一來蕭
峰神威凜凜,各人盡中害怕,不敢不服,又都敬他英雄了得,二來楚王平素脾氣
暴躁,無恩於人,三自己作亂犯上,心下都好生惶恐,是以蕭峰一到軍中,眾叛
軍肅然敬服,齊聽號令。

  蕭峰說道:「皇上已赦免各人從逆謀叛之罪,此後大夥兒應主該痛改前非,
再也不可稍起貳心。」

  一名白鬚將軍上前說道:「稟告大王,皇太叔的世子扣押我等家屬,脅迫我
等附逆,我等若有不從,世子便將我等家屬斬首,事出無奈,還祈大王奏明萬歲
。」

  蕭峰點道:「既如此,以往之事,那也不用說了。」轉頭向律莫哥道:「眾
軍就地休息,飽餐之後,撥營回京。」

  當下南院中部屬一個個依著官職大小,上來參見。蕭峰雖然從來沒做官,但
他久為丐幫幫主,統率群豪,自有一番威嚴。帶領丐幫豪傑和契丹大豪,其間也
無甚差別。只是遼軍中另有一套規矩,蕭峰一面小心在意,一面由耶律莫哥分派
處理,一切均是井井有條。

  蕭峰帶領大軍出發不久,皇太后和皇后分別派了使者,到軍中給袍帶金銀。
蕭峰謝恩甫畢,室理護著阿紫到了。她身披錦衣,騎著駿馬,說道均是皇太后所
賜。蕭峰見她小小的身體裹在寬大的錦袍之中,一張小臉倒被衣領遮去了一半,
不禁好笑。

  阿紫未親眼見到蕭峰射殺禁王、生擒皇太叔,只是從室理等人口中轉述而知
。大凡述說往事,總不免加油添醬,將蕭峰的功績,更是說得神乎其神,添加了
三分。阿紫一見到他,便埋怨道:「姊夫,你立了這樣大的功,怎麼事先也不跟
我說一聲,否則我站在山邊,親眼瞧著你殺進殺出,豈不開心?倒讓我白擔了半
天心。」蕭峰道:「這是僥倖立下的功勞,事先我怎知道?你一見面便說孩子話
。」阿紫道:「姊夫你過來。」

  蕭峰走近她身邊,見她蒼白的臉上發著興奮的紅光,經她身上的錦繡衣裳一
襯,倒像是個玩偶娃娃一般,又是滑稽,又是可愛,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阿紫臉有慍色,嗔道:「我跟你說正經話,你卻哈哈大笑,有什麼好笑,?
」蕭峰笑道:「我見你穿著這樣的大衣服,像是個玩偶娃娃一般,很是有趣。」
阿紫嗔道:「你老是把我小孩子,卻來取笑於我。」蕭峰笑道:「不是,不是!
阿紫,這一次我只道咱二人都要死於非命了,那知竟能死裡逃生,我自然歡喜。
什麼南院大王、楚王的封爵,我才不放在心上,能夠活著不死,那就好得很了。


  阿紫道:「姊夫,你也怕死嗎?」蕭峰一怔點頭道:「是遇到危險之時,自
然怕死。」阿紫道:「那眾叛軍千千萬萬,你怎麼膽敢衝過去?」蕭峰道:「這
叫做置之死地而後生。我倘若不沖,就非死不可。那也說不上什麼勇敢不勇敢,
只不過是困獸猶斗而已。咱們圍住了一頭大熊、一隻老虎,它竄不出去,自然會
拚命的亂咬亂撲。」阿紫嫣然一笑,道:「你將自己比作畜生了。」

  這時兩人乘在馬上,並肩而行,一眼望將出去,大草原上旌旗招展,長長的
隊伍行列,一直展到天際,不見盡頭,前後左右,盡是衛士部屬。

  阿紫很是歡喜,說道:「那日你幫我奪得了星宿派傳人之位,我想星宿派中
二弟子、三代弟子數百人之眾除了師父一人之外,算我最大,心裡十分得意。可
是比之你統率千軍萬馬,那是全比不上了。姊夫,丐幫不要你做幫主,哼,小小
一個丐幫,有什麼希罕?你帶領人馬,去將他們都殺了。」

  蕭峰搖頭,道:「孩子話!我是契丹人,丐幫不要我做幫主,道理也是對的
。丐幫中人都是我的舊部朋友,怎麼能將他們殺了?」

  阿紫道:「他們逐你出幫,對你不好,自然將他們殺了。姊夫,難道他們還
是你的朋友嗎?」

  蕭峰一時難以回答,只搖了搖頭,想起在聚賢莊上和眾舊友斷義絕交,豪氣
登消。

  阿紫又問:「如他們聽說你做了遼國的南院大王,忽然懊惱起來,又接你去
做丐幫幫主,你去不去?」蕭峰微微一笑,道:「天下焉有是理?大宋的英雄好
漢,都當契丹人是萬惡不赦的奸徒,我在遼國官越做得大,他們越恨我。」阿紫
道:「呸!有什麼希罕?他們恨你,咱們也恨他們。」

  蕭峰極目南望,但見天地相接處遠山重疊,心想:「過了這些山嶺,那便是
中原了。」他雖是契丹人,但自幼在中原長大,內心實是愛大宋極深而愛遼國極
淺,如時果丐幫讓他做一名無職份、無名份的光袋弟子,只怕比之在遼做什麼南
院大王更為心安理得。

  阿紫道:「姊夫,我說皇上真聰明,封你做南院大王。以後遼國跟人打仗,
你領兵出征,那當然百戰勝。你只要衝進敵陣,將對方元帥一打死,敵軍大夥兒
就拋下刀槍,跪下投降,這仗不就勝了嗎?」

  蕭峰笑道:「皇太叔部下都是遼國官兵,向來聽皇上號令的,因此楚王一死
,皇太叔被擒,大家便投降了。如果兩國交兵,那便大大不同了。殺了元帥,有
副元帥,殺了大將軍,有偏將軍,從死戰到底。我單槍匹馬,那自然的無能為力
。」

  阿紫點頭道:「嗯,原來如此。姊夫,你說衝進敵陣,射楚王,生擒皇太叔
,還不算勇敢,那麼你一生真正最勇敢的事是什麼?說給我聽,好不好?」

  蕭峰向來不喜述說自己得意的武勇事跡,從前在丐幫之時,馬誅殺大奸大惡
,不論如何激戰惡鬥,回到本幫後只輕描淡寫的說一句:「已將某某人殺了。」
至於種種驚險艱難的經過,不論旁人如何探詢,他是決計不說的。這時聽阿紫問
起,心想這一生身經百戰,臨敵時從不退縮,勇敢之事,當真說不勝說,便道:
「我和人相鬥,大都是被迫而為,既不得不鬥,也就說上什麼勇敢。」

  阿紫:「我卻知道。你生平最勇敢的,是聚賢莊一場惡鬥。」

  蕭峰一怔,問道:「你怎知道?」

  阿紫道:「那日在小鏡湖畔,你走了之後,爹爹、媽媽,還有爹爹手下那些
人,大家談起你來,對你的武功都佩服得了不得,然而說你單赴聚賢莊英雄大會
,獨鬥群雄,只不過為了醫治一個少女之傷。這個少女,自然是我姊姊了。他們
那時不知阿朱是爹爹媽媽的親生女兒,說你對義父義母和受業恩師十分狠毒,對
女人偏偏情長;忘恩負義,殘忍好色,是個不近人情的壞蛋。」說到這裡格格的
笑了起來。

  蕭峰喃喃的道:「嘿,『忘恩負義!殘忍好色!』中原英雄好漢,給蕭峰的
是這八字評語。」

  阿紫安慰他道:「你也不用氣惱。我媽媽卻大大讚你呢,說男人只要情長,
就是好人,別的幹什麼都不打緊,她說我爹爹也是忘恩負義,殘忍好色,只不過
他是對情人好色負義,對她女兒殘忍無情,說什麼也不及你。我在一旁拍手贊成
。」蕭峰笑笑搖頭。

  大軍行了數日,來到上京。京中留守的百官和百姓早已得到訊息,遠遠迎接
出來,蕭峰帥字旗到處,眾百姓燒香跪拜,稱頌不已。他一舉蕩平這場大禍變,
便無數遼國軍士保全性命,上京的百姓有一小半倒御營親軍的家屬,自是對他感
激無盡。蕭峰按轡徐行,眾百姓大叫:「多謝南院王救命!」「老天爺保佑南院
大王長命百歲,大富大貴!」

  蕭峰聽著這一片稱頌之聲,見眾百姓大都眼中含淚,感激之情,確是出於至
城,尋思:「一人身居高位,一舉一動便關連萬千百姓的禍福,我去射殺楚王之
時,只是逞一時剛勇,既救義兄,復救自己,想不到對眾百姓卻有這大的好處。
唉,在中原時我一意求好,偏偏怨謗叢集,成為江湖上第一大殲大惡,也實在難
說得很。」

  又想:「此處是我父母之邦,當年我爹爹、媽媽,必曾常在這條大路上來去
。唉,我既不知爹娘的形貌,他們當年如何在此並騎馳馬,更加無法想像。」

  上京是遼京國都。其時遼國是天下第一大國,比大宋強盛得多。但契丹人以
遊牧為生,居無定所,上京城中民居、店舖,粗號鄙簡陋,比之中原卻大為不如


  南院屬官將蕭峰迎入楚王府,府第宏大,屋內陳設也異常富麗堂皇。蕭峰一
生貧困,哪裡住過這等府第?進去走了一遭,便覺十不慣,命部屬在軍營中豎立
兩具營帳,他與阿紫分居一個,起居簡樸,一如往昔。

  第三日上,耶律洪基和皇太后、皇后、嬪妃、公主等回駕上京,蕭峰率領百
官的家屬。皇太叔自覺無顏,已在途中自盡而死。洪基也信守諾言,對附逆的官
兵一概不加追究,只誅殺了楚王屬下二十餘名創議為叛的首惡。皇宮中大開筵席
,犒勞出力的將士,接連大宴三日。蕭峰自是成為席上的第一位英雄。

  耶律洪、皇太后、皇后、眾嬪妃、公主的賞賜,以及文武百官的饋贈,當真
堆積如山。

  犒賞已畢,蕭峰到南院視事。遼國數十個部族的族長一一前來參見,什麼烏
隗部、伯德部、北克部、南克部、室韋部、梅古悉部、五國部、烏拉部,一時也
記之不盡。跟著是皇后所部屬珊軍軍官,弘寧宮、永興宮、積厭宮、延昌宮等各
宮衛的軍官紛紛前來參見。遼國的屬國共五十九國,計有吐谷渾、突厥、黨項、
沙陀、波斯、大食、回鶻、吐蕃、高昌、高麗、於闃、敦煌等等。各國有使臣在
上京的,得知蕭峰用事,掌握軍國重權,都來贈送珍異器玩,討好結納。蕭峰每
日會唔賓客,接見部屬,眼中所見,盡是金銀珍寶,耳中所聞,無非謅諛稱頌,
不由得甚是厭煩。

  如此忙了一月有餘,耶律洪基在便殿召見,說道:「兄弟,你的職份是南院
大王,須當坐鎮南京,俟機進討中原。做哥哥雖不願你分離,但為了建立千萬世
的奇功,你還是早日領兵南下吧!」

  蕭峰聽得皇上命他領兵南征,心中一驚,道:「陛下,南征乃是大事,非同
小可。蕭峰一勇之夫,軍略實非所長。」

  耶律洪基笑道:「我國新經禍變,須當休養土卒。大宋現下太后當朝,重用
司馬光朝政修明,無隙可乘,咱們原不是要在這時候南征。兄弟,你到得南京,
時時刻刻將吞併南朝這件事放在心頭。咱們須得待機而動,看到南朝有什麼內變
,那就大兵南下。要是他內部好好地,遼國派兵功打,這就用力大而收效少了。


  蕭峰應道:「是,原該如此。」洪基道:「可是咱們怎知南朝是否政修明,
百姓是否人心歸附?」蕭峰道:「請陛下指點。」洪基哈哈大笑,道:「自以來
,都是一般,多用金銀財帛去收買奸細間諜啊。南人貪財,卑鄙無恥之徒甚多,
你命南部樞密使不惜財寶,多多收買便是。」

  蕭峰答應了,辭出宮來,心下煩惱。他自來所結交的都是英雄豪傑,儘管江
湖上暗中陷害、埋伏下毒等等詭計見過得多了,但均是爽爽快快殺人放火的勾當
從未用過金銀去收買旁人。何況他雖是遼人,自幼在南朝長大,皇旁要他以吞滅
宋朝為務,心下極不願意,尋思:「哥哥封我為南院大王,總是一片好義氣。我
倘若此刻便既辭官,未免辜負他一番盛情,有傷兄弟義氣。待我到得南京,做他
一年半載,再行請辭便了。那時他如果不准,我掛冠封印,一溜了之,諒他也奈
何我不得。」當下率領部屬,攜同阿紫來到南京。

  遼時南京,便是今日的北京,當時稱為燕京,又稱幽都,為幽州之都。後晉
石敬塘自立稱帝,得遼國全力扶持,石敬塘便割燕雲十六州以為酬謝。燕雲十六
州為幽、薊、涿、順、檀、瀛、莫、新、媯、儒、武、蔚、雲、應、後周、宋朝
三朝歷年與之爭奪,始終無法收回。燕雲十六州佔據形勝,遼國駐以重兵,每次
向南用兵,長驅而下,一片平陽之上,大宋無險可守。宋遼交兵百餘年,宋朝難
得一勝,兵甲不如固是主因,而遼國居高臨下以控制戰場,亦佔到了極大的便宜


  蕭幾進得城來,見南京城街道寬闊,市肆繁華,遠勝上京,來來往往的都是
南朝百姓,所聽到的也盡是中原言語,恍如回到了中土一般。蕭峰阿紫都很喜歡
,次日輕服簡從,在市街各處游觀。

  燕京城方三十六里,共有八門。東是安東門、迎春門;南是開陽門、丹鳳門
;西是顯西門、清晉門;北是通天門、拱振門。兩道北門所稱為通門、拱振,意
思是說臣服於此,聽從來自面的皇帝旨。南院大王的王府在城之西南。蕭峰的阿
紫游得半日,但見坊市、廨捨、寺觀、官衙,密佈四城,一時,觀之不盡。

  這時蕭峰官居南院大王,燕雲十六州固然屬他管轄,便西京道大同府一帶、
中京道大定府一帶,也俱奉他號令。威望既重,就不便再在小小營帳中居住,只
得搬進了王府。他視事數日,便覺頭昏腦脹,深以為苦,見南院樞密使耶律莫哥
精明強幹,熟習政務,便將一應事務都交了給他。

  然而做大官究竟也有好處,王府中貴重補品藥物不計其數,阿紫直可拿來當
飯吃。如此調補,她內傷終於日痊一日,到得初冬,已自己可以行走了。她在燕
京城內游了多遍,跟著又由室理隨侍,城外十里之內也都遊遍了。

  這一日大雪初晴,阿紫穿了一身貂裘,來到蕭峰所居的宣教殿,說道:「姊
夫,我在城裡悶死啦,你陪我打獵去。」

  蕭峰久居宮殿,也自煩悶,聽她這麼說,心下甚喜,當既命部屬備馬出獵。
他不喜大舉打圍,只帶了數名隨從服侍阿紫,又恐百姓大驚小怪,當下換了尋常
軍士所穿的羊皮袍子,帶一張弓、一袋簡,跨了匹駿馬,便和阿紫出清晉門向西
馳去。

  一行人離城十餘里,只打到幾隻小兔子。蕭峰道:「咱們到南邊試試。」

  勒轉馬頭,折而向南,又行出二十餘里,只見一隻獐子斜剌裡奔出來。阿紫
從手裡接過弓箭,一拉弓弦,豈知臂上全無力氣,這張弓竟拉不開。蕭峰左手從
她身後環過去抓住弓身,右手握著她小手拉開了弓弦,一放手,颼的一聲,羽箭
射出,獐子,應聲而倒。從隨從歡呼起來。

  蕭峰放開了手,向阿紫微笑而視,只見她眼中淚水盈盈,奇道:「怎麼了?
不喜歡我幫你射野獸嗎?」阿紫淚水從而頰上流下,說道:「我……我成了個廢
人啦,連這樣一張輕弓也……也拉不開。」蕭峰慰道:「別這麼性急,慢慢的自
會回復力氣。要是將來不好,我傳你修習內功之法,定能增加力氣。」

  阿紫破涕為笑,道:「你說過的話,可不許不算,一定要教內功。」蕭峰道
:「好好,一定教你。」

  說話之間,忽賓得南邊馬蹄聲響,一大隊人馬從雪地中馳來。蕭峰向蹄聲來
處遙望,見這隊人都是遼國官兵,卻打旗幟。眾官兵諠譁歌號,甚是歡欣,馬後
縛著許多俘虜,似是打了勝仗回來一般。蕭峰尋思:「咱們並沒有跟人打仗啊,
這些人從哪裡交了鋒來?」見一行官兵偏東回城,便向隨從道:「你去問問,是
哪一隊人,幹什麼來了?」

  那隨從應道:「是!」跟著道:「是咱們兄弟打草縠回來啦!」縱馬向官兵
隊奔去。

  他馳到近處,說了幾句話。眾官兵聽南院大王在此,大聲歡呼,一齊躍下馬
來,牽彊在手,快步走到蕭峰身前躬身行禮,齊聲道:「大王千歲!」

  蕭峰舉手還禮,道:「罷了!」見這隊官兵約有八百餘人,馬背上放滿了衣
帛器物,牽著的俘虜也有七、八百人,大都是年輕女子,也有些少年男子,穿了
都是宋人裝束,個個哭哭啼啼。

  那隊長道:「今日輪到我們那黑拉篤隊出來打草縠,托大王的福收成著實不
錯。」回頭喝道。「大夥兒把最美貌的少女子,最好的金銀財寶,通通獻了出來
,請大王揀用。」眾官兵齊聲應道:「是!」將二十多個少女推至蕭峰馬前,又
有許多金銀飾物之屬,紛紛堆在一張毛氈上。眾官兵望著蕭峰,目光中流露出崇
敬企盼之色,顯覺南院大王若肯收下他們奪來的女子玉帛,實是莫大榮耀。

  當日蕭峰在雁門關外,曾見到大宋官兵俘虜契丹人民,這次又見契丹官兵俘
虜大宋子民,被俘者的淒慘神情,實一般無異。他在遼國多時,已約略知道遼國
的軍情。遼國朝廷對軍隊不供糧秣,也無餉銀,官兵一應所需,都是向敵人搶而
來,每日派出部隊去向大宋、西夏、女真、高麗各鄰各國百姓搶劫,名之為「打
草縠」,其實與強盜無異。宋朝官兵便向遼人「打草縠」,以資報復。是以邊界
百姓,困苦異常,每日裡提心吊膽,朝不保歹。蕭峰一直覺得這種法子殘忍無道
,只是自己並沒打算長久做官,向耶律洪基敷衍得一陣,便要辭官隱居,因此於
任何軍國大事,均沒得出什麼主張,這時親眼見到眾俘虜的慘狀,不禁惻然,問
隊長道:「在哪裡打來的……打來的草縠?」

  那隊長恭恭敬敬的道:「稟告大王,是在涿州境外大宋地界打的草縠。自從
大王來後,屬下不敢再在本州就近收取糧草。」

  蕭峰心道:「聽他的話,從前他們便在本州劫掠宋人。」向馬前的一個用漢
語問道:「你是哪裡人?」那少女當既跪下,哭道:「小女子是張家村人氏,求
大王開恩,放小女子回家,與父母團聚。」蕭峰抬頭向旁人瞧去。數百名俘虜都
跪下來,人叢中卻有一少年直立不跪。

  這少年約莫十六七歲年紀,臉型瘦長,下巴尖削,神色閃爍不定,蕭峰便問
:「少年,你家住在那裡?」那少年道:「我有一件秘密大事,要面稟於你。」
蕭峰道:「好,你過來說。」那少年雙手被粗繩縛著,道:「請你遠離部屬,此
事不能讓旁人聽見。」蕭峰好奇心起,尋思:「這樣一個少年,能知道什麼機密
大事?是了,他從南邊來,或許有什麼大宋的軍情可說。」他是宋人,向契丹稟
告機密,便是無恥漢奸,心中瞧他不起,不過他既說有重要機密,聽一聽是無妨
,於是縱馬行出十餘丈,招手道:「你過來!」

  那少年跟了過去,舉起雙手,道:「請你割斷我手上繩索,我懷中有物呈上
。」蕭峰撥出腰刀,直劈下去,這一刀劈下去的勢道,直要將他身子劈為兩半,
但落刀部位準極,只割斷了縛住他雙手的繩子。那少年吃了一驚,退出兩步,向
蕭峰呆呆凝視。蕭峰微微一笑,還刀入鞘,問道:「什麼東西?」

  那少年探手入懷,摸了一物在手,說道:「你一看便知。」說著走向蕭峰馬
前。蕭峰伸手去接。

  突然之間,那少年將手中之物猛往蕭峰臉上擲來。蕭峰馬鞭一揮,將那物擊
落,白粉飛濺,卻是小小布袋。那小袋掉在地下,白粉濺在袋周,原來是個生石
灰包。這是江湖上下三濫盜賊所用的卑鄙無恥之物,若給擲在臉上,生灰末入眼
,雙目便瞎。

  蕭峰哼了一聲,心想:「這少年大膽,原來不是漢奸。」點頭道:「你叫什
麼名字?為何起心害我?」那嘴唇緊緊閉住,並不答話。蕭峰和顏悅色的道;「
你好好說來,我可饒你性命。」那少年道:「我為父母報仇不成,還有什麼話說
。」蕭峰道:「你父母是誰?難道是我害死的嗎?」

  那少年走上兩步,滿臉悲憤之色,指著蕭峰大聲道:「喬峰!你害我爹爹、
媽媽,害死我伯父,我……我恨不得食你之肉,將你抽筋剝皮,碎屍萬段!」

  蕭峰聽他叫的是自己舊日名字「喬峰」,又說害死了他父母的伯父,定是從
前在中原所結下仇的家,問道:「你伯父是誰?父親是誰?」

  那少年道:「反正我不想活了,也要叫你知道,我聚賢莊游家的男兒,並非
貪生怕死之輩。」

  蕭峰:「哦」了一聲,道:「原來你是游氏雙雄的的子侄,令尊是游駒游二
爺嗎?」頓了一頓,又道:「當日我在貴莊受中原群雄圍攻,被迫應戰,事出無
奈。令尊和令伯均是自刎而死。」說到這裡,搖了搖頭,說道:「唉,我拿了他
們的兵刃以至逼得他們自刎。你叫什麼名字?」

  那少年挺了挺身子,大聲道:「我叫游坦之,不用你來殺,我會學伯父我爹
爹的好榜樣!」說著右手伸入褲筒,摸出一柄短刀,便往自己胸口插落。蕭峰馬
鞭揮出,捲住短刀,奪了刀子。游坦之大怒,罵道:「我要自刎也不許嗎?你這
該死的遼狗,忒也狠毒!」

  這時阿紫已縱馬來到蕭峰身邊,喝道:「你這小鬼,膽敢出口傷人?你想死
嗎?嘿嘿,可沒這麼容易!」游坦之突然見到這樣一個清秀美麗的姑娘,一呆之
下,說不出話來。阿紫道:「小鬼,做瞎子的滋味挺美,待會你就知道了。」轉
示向蕭峰道:「姊夫,這小子歹子毒得緊,想用石灰包害你,咱們便用這石灰包
先廢了他一雙招子再說。」

  蕭峰搖搖頭,向領兵的隊長道:「今日打草縠得來的宋人,都給了我成不成
?」那隊長不勝之喜,道:「大王賞臉,多謝大王的恩典。」蕭峰道:「凡是獻
了俘虜的官兵,回頭都到王府去領賞。」眾官兵歡歡喜喜的道:「咱們誠心獻給
大王,不用領賞了。」蕭峰道:「你們將俘虜留下,先回城吧,各人記著前來領
賞。」眾官兵躬身道謝,那隊長道:「這野獸不多,大王要拿這些宋豬當活靶嗎
?從前楚王喜歡這一套。只可惜我們今日抓的多是娘們,逃不快。下次給大王抓
些精壯的宋豬來。」說著行了一禮,領兵去了。

  「要拿這些宋豬當活靶」這幾句話鑽入耳中,蕭峰心頭不禁一震,眼前似乎
便見到了楚王當年的殘暴舉動:幾百個宋人像野獸一般在雪地上號叫奔逃,契丹
貴人哈哈大笑,彎弓搭箭,一個個的射死。有些宋人逃得遠了,契丹人騎馬呼嘯
,自後趕去,就像射鹿射狐一般,終於一一射死。這種慘事,契丹人隨口說來,
絲毫不以為異,自必習以為常。放眼向那群俘虜瞧去,只見人人臉如土色,在寒
風中不住顫抖。這些邊民有的懂得契丹話,早就聽過「射活靶」的事,這時更嚇
得魂不附體。

  蕭峰悠悠一聲長歎,向南邊重重疊疊的雲山望去,尋思:「若不是有人揭露
我的身世之迷,我直至今日,還道自己是大宋百姓。我和這些人說一樣的話,吃
一樣的飯,又有什麼分別?為什麼大家好好的都是人,卻要強分為契丹、大宋、
女真、高麗?你到我境內來打草縠,我到你境內去殺人放火?你罵我遼狗,我罵
你宋豬?」一時之間思湧如潮。

  眼見出來打草縠的官兵已去得不見人影,向眾難民道:「今日放你們回去,
大家快快走吧!」從俘虜還道蕭峰要令他們逃遠走,然後發箭射殺,都遲疑不動
。蕭峰又道:「你們回去之後最好遠離邊界,免得又被人打草縠捉來。我救得你
一次不得第二次。」

  眾難民這才信是真,歡聲雷動,一齊跪下磕頭說道:「大王恩德如山,小民
回家去供奉你的長生祿位。」他們早知宋民被遼兵打草縠俘去之後,除非是富庶
人家,才能以金帛贖回,否則人人死於異地,屍骨不得還鄉。宋遼連年交鋒,有
錢人家早就逃到了內地。這些被俘的邊民皆是窮人,哪有什麼金帛前來取贖?早
知自己命遠已牛馬不如,這位遼國大王竟肯放他們回家,當真喜出望外。

  蕭峰見眾難民滿臉喜色,相互扶持南行,尋思:「我契丹人將他捉了來,再
放他們回去,使們一路上擔驚受怕,又吃了許多苦頭,於他們又有什麼恩德?」

  眼見眾難民漸行漸遠,那游坦之仍是直挺挺的站著,便道:「你怎麼不走啊
?你回歸中原,有盤纏沒有?」說著伸手入懷,想取些金銀給他,但身邊沒帶錢
財,不摸之下,隨手取了個油布小包出來。他心中一酸,小包中包的是一部梵文
易筋經,當日阿朱從少林寺中盜了出來,強要自己收著,如今人亡經在,如何不
悲?隨手將小包放回懷中,說道:「我今日出來打獵,沒帶錢財,你若無錢使用
,可跟我到城裡去取。」

  游坦之大聲道:「姓喬的,你要殺便殺,要剮便剮,何必用這些詭計來戲辱
於我?姓游的就是窮死,也豈能使你的一文錢?」

  蕭峰一想不錯,自己是他的殺父仇人,這種不共戴天的深仇無從化解,多說
也是用,便道:「我不殺你!你要報仇,隨時來找我便了。」

  阿紫忙道:「姊夫,放他不得!這小子報仇不使正當功夫,盡使卑鄙下流手
段。斬草除根,免留後患。」

  蕭峰搖頭道:「江湖上處處荊棘,步步凶險,我也這麼走著過來了。諒這少
年也傷不了我。我當日激得他伯父與父親自刎,實是出於無心,但這筆血債總是
我欠的,何必又害氏雙雄的子侄?」說到這裡,只感意興索然,又道:「咱們回
去吧,今天沒什麼獵可打。」

  阿紫嘟起小嘴,道:「我心中想得好好的,要拿這小子來折磨一番,可多有
趣!你偏要放走他,我回去城裡,又有什麼可玩的?」但終於不敢違拗蕭峰的話
,掉轉馬頭,和蕭峰並轡回去,行出數丈,回頭說:「小子,你去練一百年功夫
,再來找我姊夫報仇!」說著嫣然一笑,揚鞭疾馳而去。
第二八回 草木殘生顱鑄鐵

 

                                   
  游坦之見蕭峰等一行直向北去,始終不再回轉,才知自己是不會死了,尋思
:「這奸賊為什麼不殺我?哼,他壓根兒便瞧我不起,覺得殺了我污手。他……
他在遼國做了什麼大王,我今後報仇,可更加難了。但總算找到了這奸賊的所在
。」

  俯身拾起石灰包,又去尋找給蕭峰用馬鞭奪去後擲開的短刀,忽見左首草叢
在有個油布小包,正是蕭峰從懷中摸出來又放回的,當既拾起,打開油布,見裡
面是一本書,隨手一翻,每一頁上都寫彎彎曲曲的文字,沒一個識得。原來蕭峰
睹物思人,怔忡不定,將這本易筋經放回懷中之時沒放得穩妥,乘在馬上一顛動
,便摔入草叢之中,竟沒發覺。

  游坦之心想:「這多半是契丹文字。這本書那奸賊隨身攜帶,於他定是大有
用處。我偏不還他,叫他為難一下,也是好的。」隱隱感到一絲復仇快意,將書
本包回油布,放入懷中,逕向南行。

  他自幼便跟父親學武,苦於身子瘦弱,膂力不強,與游氏雙雄剛猛的外家武
功路子全然不合,學了三年了三年武功,進展極微,渾不似名家子弟。他學到十
二歲上,游駒灰了心,和哥哥游驥商量。兩人均道:「我游家子弟出了這般三腳
貓的把式,豈不讓人笑歪了嘴巴?何況別人一聽他是聚賢莊游氏雙雄子侄,不動
則已,一出手便全力,第一招便送了他的小命。還是要他乖乖的學文,以保性命
為是。」於是游坦之到十二歲以上,便不再學武,游駒請了一個宿儒教他讀書。

  但他讀書也不肯用心,老是胡思亂想。老師說道:「子曰,學而時習之,不
亦說乎?」他便道:「那也要看學什麼而定,爹爹教我打拳,我學而時習之,也
不快活。」老師怒道:「孔夫子說的是聖賢學問,經世大業,哪裡是什麼打拳弄
槍之事?」游坦之道:「好,你說我伯父、爹爹打拳弄槍不好,我告訴爹爹去。
」總之將老師氣走了為止。如此不斷將老師氣走,游駒也不知打了他幾十頓,但
這人越打越執拗頑皮。游駒見子不肖,頑劣難教,無可如何,長歎之餘,也只好
放任不理。是以游坦之今年一十八歲,雖然出自名門,卻是文既不識,武又不會
。待得伯父和父親自刎身亡,母親撞柱殉夫,他孤苦伶仃,到處遊蕩,心中所思
的,便是要找喬峰報仇。

  那日聚賢莊大戰,他躲在照壁後觀戰,對喬峰的相貌形狀瞧得清清楚楚,聽
說個是契丹人,便渾渾噩噩的向北而來,在江湖見到一小毛賊投擲石灰包傷人敵
人雙眼,覺得這法子倒好,便學樣做了一個,放身邊。他在邊界亂闖亂走,給契
丹兵出來打草縠時捉了去,居然遇到蕭峰,石灰包也居然投擲出手,可說湊巧之
極了。

  他心下思量:「眼下最要緊的是走的越遠越好,別讓他捉我回去。我想法去
捉一條毒蛇或是一條大蜈蚣,去偷偷放在他床上,他睡進被窩,便一口咬死了他
。那小姑娘……那小姑娘,唉,她……她這樣好看!」

  一想到阿紫的形貌,胸口莫名其妙一熱,跟著臉上也熱烘烘地,只想:「不
知什麼時候,能再見這臉色蒼白、纖弱秀美的小姑娘。」

  他底了頭大步而行,不多時便越過了那群蕭峰放回的難民。有人叫他結伴同
行,他也不理踩,只自顧自的行走。走出十餘里,肚中餓得咕咕直叫,東張西望
的想找些什麼吃的,草原中除了枯草和白雪,什麼都沒有,心想:「倘若我是一
頭牛、一頭羊,那就好了,吃草喝雪,快活得很。嗯,倘若我是一頭小羊,人家
將我爹爹、媽媽這兩老羊牽去宰來吃了,我報仇不報仇?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當
然要報啊。可是怎樣報法?用兩隻角去撞那宰殺我低父母的人嗎?人家養了牛羊
,本來就是宰來吃的,說得上什麼報仇?」

  他胡思亂想,信步而行,忽聽得馬蹄聲響,雪地中三名契丹騎兵縱馬馳來,
一見到他,刷地一聲,套在他頸中,一拉之下,便即收緊。游坦之立足不定,一
跤摔倒,被那兵拖了出去。游坦之慘叫幾聲,隨即喉頭繩索收緊,再也叫不出。

  那契丹兵怕扼死他,當即勒定馬步。游坦之從地下掙扎著爬起,拉松喉頭的
繩圈。那契丹兵用力一扯,游坦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三名契丹兵都哈哈大笑
起來。那拉著繩圈的契丹兵大聲向游坦之說了幾句話。游坦之不懂契丹言語,搖
了搖頭。那契丹兵手一揮,縱馬便行,但這一次不是急奔。游坦之生怕又被勒住
喉嚨,透不過氣來,只得走兩步、跑三步的跟隨。

  他見三名契丹騎兵逕向北行,心下害怕:「喬峰這嘴裡說得好聽,說是放了
我,一轉頭卻又命部屬來捉了我去,這次給他抓了去哪裡還有命在?」他離家北
行之時,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報仇,渾不知天高地厚,陡然間見到蕭峰,父母慘
死時的情狀湧上心頭,一鼓作氣,便想用石灰包迷瞎他眼睛,再撲上去拔刀刺死
他。但一擊不中,銳氣盡失,只想逃得性命,卻又給契丹兵拿了去。

  初時他給契丹兵出來打草縠時擒去,雜在婦女群中,只是被俘時背上挨了一
刀背。此刻卻大不相同,跌跌撞撞的連奔帶走,氣喘吁吁,走不上幾十步便摔一
跤,每一跤跌將下去,繩索定在後頸中擦上一條血痕。那契丹兵絕不停留,毫不
顧他死活,將他直拖入南京城中。進城之時,游坦之已全身是血,只盼快快死去
,免得受這許多苦楚。

  三名契丹兵在城中又行了好幾里地,將他拉了一座大屋,游坦之見地下埔的
都是青石板,柱粗門高,也不知是什麼所在。在門口停不到一盞茶時分,拉著他
的契丹兵騎馬走入一個大院子中,突然一聲呼嘯,雙腿一挾,那馬發蹄便奔。游
坦之哪料得到,這兵在院子中轉了三個圈子,催馬越馳越快,旁觀的數十名官兵
大聲吆喝助威。游坦之心道:「原來他要將我在地下拖死!」額角、四肢、身體
和地下的青石相撞,沒一處地方不痛。

  眾契丹兵哄笑聲中,夾著一聲清脆的女子笑聲。游坦之昏昏沉沉之中,隱隱
聽得那女子笑道:「哈哈,這人鳶子只怕放不起來!」游坦之心道:「什麼是人
鳶子?」

  便在此時,只覺後頸中一緊,身子騰空而起,登即明白,這是契丹兵縱馬疾
馳,竟將他拉得飛了起來,當作紙鳶般玩耍。

  他全身凌空,後頸痛得失去了知覺。口鼻被風灌滿,難以呼吸,但聽那女子
拍手笑道:「好極,好極,果真放起了人鳶子!」游坦之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
拍手歡笑的正是那個身穿紫衣的美貌少女。他乍見之下,胸口劇震,也不知是喜
是悲,身子在空中飄飄蕩蕩,實在也無法思想。

  那美貌少女正是阿紫。她見蕭峰釋放游坦之,心中不喜,騎馬行出一程,便
故意落後,囑咐隨從悄悄去捕了游坦之回來,但不可令蕭大王知曉。眾隨從知道
蕭大王對她十分寵愛,當下欣然應命,假意整理馬肚帶,停在山坡之後,待蕭峰
一行人走遠,再轉頭來捉游坦之。阿紫回歸南京,便到遠離蕭峰居處的佑聖宮等
候。待得游坦之捉到,她詢問契丹人有何新鮮有趣的拷打折磨之法,有人說起「
放人鳶」,這法兒大投阿紫之所好,她下令立即施行,居然將游坦之「放」了起
來。

  阿紫看得連連叫好,說道:「讓我來放!」縱上那兵所乘的馬鞍,接過繩索
,道:「你下去!」

  那兵躍下馬,任由阿紫放那「人鳶。」阿紫拉著索,縱馬一走了一圈,大聲
歡笑,連叫:「有趣,有趣!」但她重病初癒,手上終究乏力,手腕一軟,繩索
下垂砰的一聲游坦之重重摔將下來跌在青石板上,額角撞正階石的尖角,登時破
了一個洞,血如泉湧。阿紫甚是掃興,惱道:「這笨小子重得要命!」

  游坦之痛得幾乎要暈了過去,聽她還在怪自己身子太重,想要辯解幾句,卻
已痛得說不出話來,一名契丹兵走將過來,解開他頸中繩圈,另一名契丹兵撕下
他身上衣襟,胡亂給他裹了傷口,鮮血不斷從傷口中滲出,卻哪裡止得住?

  阿紫道:「行啦,行啦!咱們再玩,放他上去,越高越好。」游坦之不懂她
說的契丹語,但見她手指畫腳,指著頭頂,料知不是好事。

  果然一名契丹兵提起繩索,從他腋下穿了過去,在他身上繞了一週,免得扣
住脖子勒死了,喝一聲:「起!」催馬急馳,將游坦之在地下拖了幾圈,又將他
「放」了起來。那契丹兵手中繩索漸放漸長,游坦之的身子也漸漸飄高。

  那契丹兵陡然間鬆手,呼的一聲游坦之猛地如離弦之箭,高上飛起。阿紫和
眾官兵大聲喝采。游坦之身不由主向天飛去,心中只道:「這番死了也!」

  待得上升之力耗盡,他頭下腳上的下衝下,眼見腦袋便要撞到青石板上,四
名契丹官兵同時揮出圈,套了他腰,向著四方一扯。游坦之立時便暈了過去,但
四股力道已將他身子僵在半空,腦離地約有三尺。這一實是險到極處,四人中只
要有一人的繩圈出手稍遲,力道不勻,游坦之非得腦漿迸裂不可。一眾契丹兵往
日常以宋人如此戲耍,俘虜被放人鳶,十個中倒有八、九個撞死,就算在草原的
軟地上,這麼高俯衝下來,縱使不撞破腦袋,那也折斷頭頸,一般送了性命。

  喝采聲中四名契丹兵將游坦之放了下來。阿紫取出銀兩,一干官兵每人賞了
五兩。眾兵大聲道謝。問道:「姑娘還想玩什麼玩意兒?」

  阿紫見游坦之昏了過去,也不知是死是活,她適才放「人鳶」之時,使力過
度,胸口隱隱作痛,無力再玩,便道:「玩得夠了。這小子若是沒死,明日帶來
見我,我再想法兒消遣他。這人想暗算蕭大王,可不能讓他死太過容易。」眾官
兵齊聲答應,將滿身是血的游坦之架了出去。

  游坦之醒過來時,一陣霉臭之氣直衝鼻端,睜開眼來,一團漆黑,什麼也瞧
不見,他第一個念頭是:「不知我死了沒有?」隨即覺得全身無處不痛,喉頭乾
渴難當。他嘶啞著聲音道:「水!水!」卻又有誰理會?

  他叫了幾聲,迷迷糊糊的睡著了,突然見到伯父、父親和喬峰大戰,殺得血
流遍地,又見母親將自己摟在懷裡,柔聲安慰,叫自己別怕。跟著眼前出現阿紫
那張秀麗的臉龐,明亮的雙中現出異樣光芒。這張臉突然縮小,變成個三角形的
蛇頭,伸出血紅的長舌,露出獠牙向他咬來。游坦之拚命掙扎,偏就絲毫動彈不
得,那條蛇一口口咬他,手上、腿上、頸中,無處不咬,額角上尤其咬得厲害。
他看見自己的肉被一塊塊的咬下來,只想大叫,卻叫不出半點聲音……

  如此翻騰了一夜,醒著的時候受折磨,在睡夢之中,下般的痛苦。

  次日兩名契丹兵押著他又去見阿紫,他身上高燒兀自未退,中跨一出一步,
便向前跌了下去。兩名契丹兵忙分別拉住了他左臂右臂,大聲斥罵,拖著他走進
了一間大屋。游坦心想:「他們把我拉到哪裡去?是拖出去殺頭嗎?」頭腦昏昏
沉沉的,也難以思索,但覺經過了兩處長廊,來到一處廳堂之外。兩名契丹兵在
門外稟告了句,裡面一個女子應了一聲,廳門推開,契丹兵將他擁了進了。

  游坦之抬起頭來,只見廳上捕著一張花紋斑爛的極大地毯盡頭的錦墊上坐著
一個美麗少女,正是阿紫。她赤著雙腳,踏在地毯之上。游坦之一見到她一雙雪
白晶瑩的小腳,當真是如玉之潤,如緞之柔,一顆心登時猛烈的跳了起來,雙眼
牢牢的盯住她一對腳,見到腳上背的肉色便如透明一般,隱隱映出幾條青筋,真
想伸手去撫摸幾下。兩契丹兵放開他。游坦之搖晃了幾下,終於勉強站定。他目
光始終沒離開阿紫的腳,見她十個腳趾的趾甲都作淡紅色,像十片小小花瓣。

  阿紫眼瞧出來,卻是滿身污的醜陋少年,面肉扭曲,下顎前伸,眼光中卻噴
射出貪婪的火焰。她登時想起了一頭傷的餓狼,在星宿海時,她和兩個師兄出去
打獵,她箭射中了一餓狼,但沒能將狼射死。那狼受了重傷,惡狠狠的瞪著自己
,眼神便如游坦之這般,那狼只想撲上來咬死自己,雖然縱躍不起,仍是露出白
森森的獠牙,嗚嗚怒嗥叫,只是游坦之太軟弱,一點也不反抗,實在太不夠味。
昨天他向蕭峰投擲石灰包,不肯跪拜,說話倔強得很,不肯要蕭峰的錢,阿紫很
是歡喜,心想這是一頭兇猛厲害的野獸。她要折磨他,剌得他遍體鱗傷,要他身
上每一處受傷,便向自己狠狠的咬上一口,當然,這一口絕不能讓他咬中了。但
將他擒了來放「人鳶」,這頭野獸竟沒反抗,死樣活氣的,那可太不好玩。她微
皺眉頭,尋思:「想個什麼新鮮法兒來折磨他才好玩?」

  突然之間,游坦之喉頭發出「荷荷」兩聲,也不知從哪裡來的一股力道,猶
如一豹子般向阿紫迅捷異常的撲了過去,抱著她小腿,低頭便去吻她雙足腳背。
阿紫大吃一驚,尖聲叫了起來。兩名契丹兵的在阿紫身旁服侍的中四個婢女齊聲
呼斥,搶上前去拉開。

  但他雙後牢牢抱著,死也不肯放手。契丹兵一拉之下,便將阿紫也從錦墊上
扯了下來,一跤坐在地毯上。兩名契丹兵又驚又怒,不敢再拉,一個用力打他背
心,另一打他臉。游坦之傷腫了,高燒未退,神智不清,早如瘋了一般,對眼前
的情景遭遇全是一片茫然。他緊緊抱著阿紫的腳。

  阿紫覺到他炎熱而乾燥的嘴唇在吻著自己的腳,心中害怕,卻也有些麻麻癢
癢的奇異感覺,突然間尖叫起來:「啊喲!他咬住了我的腳趾頭。」忙對兩名契
丹兵道:「你們快走開,這人發了瘋,啊喲,別讓他咬斷了我的腳趾。」

  游坦之輕輕咬著她的腳趾,阿紫雖然痛,卻怕他突然使勁咬了下去,惶急之
下,知道不能用強,生怕契丹兵若再力毆打,他便不顧性命的亂咬了。

  兩名契丹兵沒法可馳,只得放開了手。阿紫叫道:「快別咬,我饒你不死,
哎唷,放了你便是。」游坦之這時心神狂亂,哪去理會她說些什麼?一名契丹兵
按住刀,只待突然撥刀出鞘,一刀從他頸劈下,割下他的腦袋,但怕傷了阿紫,
遲疑不下手。

  阿紫道:「喂!你又不是野獸,咬人幹什麼?快放開嘴,我叫人給你治傷,
放你回中原。」游坦之仍是不理,牙齒並不用力,也沒咬痛了她,一雙手在她腳
背上輕輕愛撫,心中飄飄蕩蕩地,好似又做了人鳶,升入了雲端之中。

  一名契丹兵靈機一動,抓住了游坦之的咽喉。游坦之喉頭被扼,不由自主的
張開了口。阿紫急忙縮腿,將腳趾從他口中抽了出來,站起了身,生怕他發狂再
咬,雙腳縮到了錦墊之後。兩名契丹兵抓住游坦之,一拳拳往他胸口毆擊。打到
十來拳時,他哇哇兩聲,噴出了幾口鮮血,將一條鮮艷的地毯也沾污了。

  阿紫道:「住手,別打啦!」經過了適才這一場驚險,覺得這小子倒也古怪
有趣,不想一時便弄死了他。契丹兵停手不打。阿紫盤膝坐在錦墊上,將一雙赤
足坐在臀下,心中般算:「想什麼法子來折磨他才好?」

  阿紫抬頭,見游坦之目不轉瞬的瞧著自己,便問:「你瞧我著我幹什麼?」
游坦之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便道:「你長得好看,我就看著你!」阿紫臉一紅,
心道:「這小子好大膽,竟敢對我說這等輕薄言語。」

  可是她一生之中,從來沒一年青男子當面讚她好看。在星宿派藝之時,眾師
兄都當她是個精靈頑皮的小女孩;跟著蕭峰在一起時,他不是怕她搗蛋,便是擔
心她突然死去,從來沒留神她生得美貌,還是難看。游坦之這時直言稱讚,顯是
語出衷誠,她心中自不免暗暗歡喜,尋思:「我留他在身邊,拿他來消遣,倒也
很好。只是姊夫說過要放了他,倘若知道我又抓了他來,必定生氣,瞞得過今日
,必瞞不過明日。要姊夫始終不知,有什麼法子?不許旁人跟他說,那是辦得到
的,但若姊夫突然來,瞧見了他,那便如何?」

  她沉吟片刻,驀地想到:「阿朱最會裝扮,扮了我爹爹,姊夫就認不出。我
將這小子改頭換面,姊夫也就認不得了。可是他若非自願,我跟他化裝之後,他
又立即洗去化裝,回復本面目,豈不是無用?」

  她彎彎的眉毛向眉心皺聚,登時便有了主意,拍笑道:「好主意,好主意!
便是這麼辦!」向那兩個兵士說一陣。兩個兵士些地方不明白,再行請示。

  阿紫詳加解釋,命侍女取出十兩銀子交給他們。兩名契丹兵接過,躬身行禮
,架了游坦之退出廳去。

  游坦之叫道:「我要看她,我要看這狠心的美麗小姑娘。」契丹兵和一眾侍
女不懂漢語,也不知他叫喊些什麼。

  阿紫笑咪咪的瞧著他背影,想著自己的聰明主意,越想越得意。

  游坦之又被架回地牢,拋在乾草堆上。到得傍晚,有人送來一碗羊肉、幾塊
麵餅來。游坦之高燒不退,大聲胡言亂語,那人嚇得放下食物,立時退開。

  游坦之連饑餓也不知道,始終沒去吃羊肉麵餅。

  這晚上,突然走了三契丹人進來。游坦之神智迷糊,但見這三人神色奇特,
顯然不懷好意。隱隱約約的也知不是好事,掙扎著要站起,又想爬出去逃走。兩
個契丹人上來將他按住,翻過他身子,使臉孔朝天。游坦之亂罵:「狗契丹人,
不得好死,大爺將你千刀萬剮。」突然之間,第三名契丹人雙手捧著白白的一團
東西,像是棉花,又像白雪,用力按到了他臉上。又濕又涼,腦子清醒了一陣,
可是氣卻透不過來了,心道:「原來你們封住我七竅,要悶死我!」

  但這猜想跟著便知不對,口鼻上給人戳了幾下,但可呼吸,眼睛卻睜不開赤
,只覺臉上濕膩膩地,有人在他臉上到處按捏,便如是貼了一層濕面,或是粘了
一片軟泥。游坦之迷迷糊糊的只想:「這些惡賊不知要用什麼古怪法兒害死我?


  過了一會,臉上那層軟泥被人輕輕揭去,游坦之睜開眼來,見一濕麵粉印成
的臉孔模型,正離開自己的臉。那契丹人小心翼翼的雙手捧著,唯恐弄壞了。游
坦之又罵:「臭遼狗,叫你死沒葬身之地。」三個契丹人也不理他,拿了那片濕
面,逕自去了。

  游坦之突然想起:「是了,他們在我臉上塗上了毒藥,過不多久,我便滿臉
漬爛,脫去皮肉,變成鬼怪……」他越想越怕,尋思:「與其受他們折磨至死,
不如自己撞死了!」當即將腦袋往牆上撞去,砰砰的撞了三下。獄卒聽得聲響,
衝了進來,縛住了他手腳。游坦之本已撞得半死,只好聽由擺佈。

  過得數日,他臉上卻並不疼痛,更無漬爛,但他死意已決,肚中雖餓,卻不
去動獄卒送食物。

  到得第四天日上,那三名契丹人又走進地牢,將他架了出去。游坦之在淒苦
中登時生出甜意,心想阿紫又召他去侮辱拷打,身上雖多受苦楚,卻可再見她秀
麗的顏容,臉上不禁帶了一絲苦澀的笑容。

  三契丹人帶著他走過幾條小巷,走進一間黑沉沉的大石屋。只見熊熊火炭照
著石屋半邊,一個肌肉虯結的鐵匠赤裸著上身,站在一座大鐵砧旁,拿著一件黑
黝黝的物事,正自仔細察看。三名契丹人將游坦之推到那鐵匠身前,兩人分執他
雙手,另一人揪住他後心。那鐵匠側過頭來,瞧著他臉,又瞧瞧他中的物事,似
在互相比較。

  游坦之向他手中的物事望去,見是個鑌鐵所打的面具,上面穿了口鼻雙眼四
個窟窿。他正在自尋思:「做這東西幹什麼?」那鐵匠拿起面具,往他臉上罩來
。游坦之自然而然將頭往後一仰,但後腦立即被人推住,無法退縮,鐵面具便罩
到了他臉上。他只感臉上一陣冰冷,肌膚和鐵相貼,說也奇怪,這面具和他眼目
口鼻的形狀處處吻合,竟像是定制的一般。

  游坦之只奇怪得片刻,立時明白了究竟,驀地裡背上一陣涼氣直透下來:「
啊喲,這面正是給定制的。那日他們用濕面貼在我的臉上,便是做這面具的模型
了。他們仔細做這鐵面具,有何用意?莫非……莫非……」他心中已猜到了這些
契丹人惡毒的用意,只是到底為了什麼,卻是不知,他不敢再想下去,拚命掙扎
退縮。

  那鐵匠將面具從他臉上取下了來,點了點頭,神色似乎頗感滿意,取過一把
大鐵鉗鉗住面具,放入火爐中燒得紅了,右手提起鐵錐,錚錚錚的打了起來,他
將面具打了一陣,便伸手摸摸游坦之的顴骨和額頭,修正面具上的不吻合之處。

  游坦之大叫:「天殺的遼狗,你們幹這等傷天害理的惡事,這麼兇殘惡辣,
老天爺降下禍患,叫你們個個不得好死!叫你們的牛馬倒斃,嬰兒夭亡!」

  他破口大罵,那些契丹人一句不懂。那鐵匠突然回過頭來。惡狠狠的瞪視,
舉起燒得通紅的鐵鉗,向他雙眼戳將過來。游坦之只嚇得尖聲大叫。

  那鐵匠只是嚇他一嚇,哈哈大笑,縮回鐵鉗,又取過一塊弧形鐵塊,往游坦
之後腦上試去。修得合式了,那鐵匠將面和那半圓鐵罩那在爐中燒得通紅,高聲
說的幾句。三個契丹人將游坦之抬起,橫擱在一張桌上,讓他腦袋伸在桌緣之處
,又有掀腳,游坦之哪裡不這能動得半分?

  那鐵匠鉗起燒紅的面具,停一陣,待其稍涼,大喝一聲,便罩到游坦之臉上
,白煙冒起,焦臭四散,游坦之大叫一聲,便暈了過去。五名契丹人將他身子翻
轉,那鐵匠鉗起另一半鐵罩,安上他後腦,兩半圓形的鐵罩鑲成的一個鐵球,罩
在他頭上。鐵罩甚熱,一碰到肌膚,便燒得血肉模糊。那鐵匠是燕京成中第一鐵
工巧手,鐵罩的兩個半球合在一起,鑲得絲絲入扣。

  如身入地獄,經歷萬丈烈焰的燒炙,游坦之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這才個悠
悠醒轉,但覺得臉上與後腦都劇痛難當,終於忍耐不住,又暈了過去。如此三次
暈去,三次醒轉,他大聲叫嚷,只聽得聲音嘶啞已極,不似人聲。

  他躺著一動不動,也不思想,咬牙強忍顏面和腦袋的痛楚。過得兩個多時辰
,終於抬起手來,往臉上一摸,觸手冰冷堅硬,證實所猜想的一點不錯,那張鐵
面具已套在頭上,憤激之下用力撕扳,但面具已鑲焊牢固,卻如何扳得它動?絕
望之餘,忍不住放聲大哭。

  總算他年紀輕,雖然受此大苦,居然挨了下來,並不便死,過得幾天,傷口
慢慢越合,痛楚漸減,也知道了饑餓。聞到羊肉和麵餅的香味,忍不住引誘,拿
來便吃。這時他已將頭上的鐵罩摸得清楚,知道這只鑌鐵罩子將自己腦袋密密封
住,決計無法脫出,起初幾日怒發如狂,後來終於平靜了下來,心下琢磨:「喬
峰這狗賊在我臉上套一隻鐵罩子,究竟有什麼用意?」

  他只道這一切全是出蕭峰的命令,自然無論如何也猜想不出,阿紫所以要罩
住他的臉孔,正是瞞過蕭峰。

  這一切功夫,都是室理隊長在阿紫授意之下干的。

  阿紫每日向室理隊長查問,游坦之戴上鐵面具後動靜如何,初時擔心他因此
死了,未免興味索然,後來知道他已不會死,心下甚喜。這一日得知蕭峰要來往
南郊閱兵,便命室理將游坦之召到「端福宮」來。耶律洪基為了使蕭峰喜歡,已
封阿紫為「端福郡主」,這座端福宮是賜給她居住的。

  阿紫一見到游坦之模樣,忍不住股歡喜之情從心底直冒上來,心想:「我這
法兒管用。這小子帶上了這麼一個面具,姊夫便和他相對面立,也決計認他不出
。」游坦之再向前走得幾步,阿紫拍手叫好,說道:「室理,這面具做得很好,
你再拿五十兩銀子,去賞給鐵匠!」室道:「是!多謝郡主!」

  游坦之從面具的兩眼孔中望出來,見到阿紫笑容滿臉,嬌憨無限,又聽到她
清脆悅耳的話聲,不禁呆呆的瞧著她。

  阿紫見他戴了面具,雖看不到神情詭異,但目不轉睛瞧著自己的情狀,仍然
看得出來,便問:「傻小子,你瞧著我幹什麼?」游坦之道:「我……我……不
知道。你……你很好看。」阿紫微笑道:「你戴了這面具,舒不舒服?」

  游坦之悻悻的道:「你想舒不舒服?」阿紫格格一笑,道:「我想不出。」
見他面具開的嘴孔只是窄窄的一條縫,勉強能喝湯吃飯,若要吃肉,須得用手撕
碎,方能塞入,再要咬自己的腳趾,便不能了,笑道:「我叫你戴上這面具,便
永遠不能再咬我。」

  游坦之心中一喜,說道:「姑娘是叫我……叫我……常常在你身邊服侍嗎?
」阿紫道:「呸!你這小子是個大壞蛋。在我身邊,你時時會法子害我,如何容
得?」游坦之道:「我……我……我決計不會害姑娘。我的仇人只是喬峰。」阿
紫道:「你想害我姊夫?豈不跟害我一樣?那有什麼分別?」游坦之聽了這句話
,胸中陡地一酸,無言可答。

  阿紫笑道:「你害我姊夫,那才叫做難於登天。傻小子,你想不想死?」

  游坦之道:「我自然不想死。不過現在頭套了這個勞什子,給整治得人不像
人,鬼不像鬼,跟死了也沒多大分別。」阿紫道:「你如果寧可死了,那也好,
我便遂了你的心願,不過我不會讓你乾乾脆脆死了。我先砍了你的左手。」轉頭
向站在身邊侍候的室理道:「室理拉他出去,先將他左手砍了下來!」室理應道
:「是!」伸手便去拉他手臂。

  游坦之大驚,叫道:「不,不!姑娘,我不想死,你……你……你別砍我的
手。」阿紫淡淡一笑,道:「我說過了的話,很難不算,除非……除非……你跪
下磕頭。」

  游坦之微一遲疑間,室理已拉著他退了兩步。游坦之不敢再延,雙膝一軟,
便即跪倒,一頭叩了下去,鐵罩撞上青磚,發出噹的一聲響。阿紫格格嬌笑,說
道:「磕頭的地聲音這麼好聽,我可從來沒聽見過,你再多磕幾個聽聽。」

  游坦之是聚賢莊小莊主,雖然學文不就,學武不成,莊上人人都知他是個沒
出息的少年,但游驥有子早喪,游駒也只他這麼一寶貝兒子,少莊主一呼百諾,
從小養成尊處優,幾時受過這等折辱?他初見蕭峰時,尚有一股寧死不屈的傲氣
,這幾日來心靈和肉體上都受極厲害的創傷,滿腔少年人的豪氣,已消散得無影
無蹤,聽阿紫這麼說,當即連連磕頭,噹噹直響,這位仙子般的姑娘居然稱讚自
己磕頭好聽,心中隱隱覺得歡喜。

  阿紫嫣然一笑,道:「很好,以後你聽我話,沒半點違拗,那也罷了,否則
我便隨時砍下你的手臂,記不記得?」游坦之道:「是,是!」阿紫道:「你給
戴上這個鐵罩,你可懂得是什麼緣故?」游坦之道:「我就是不明白。」

  阿紫:「你這人真笨死了,我救了你性命,你還不知道謝我。蕭峰大王要將
你砍成肉醬,你也不知道嗎?」游坦之道:「他是殺父仇人,自是容我不得。」

  阿紫道:「他假裝放你,又叫人捉你回來,命人將你砍成肉醬。我見你這小
子不算太壞,殺可惜,因此瞞著他將你藏了起來。可是蕭大王如果撞到了你,你
還有命嗎?連我也擔待了好大的干係。」

  游坦之恍然大悟,說道:「啊,原來姑娘鑄了這個鐵面給我戴,是為我好,
救了我的性命。我……我好生感激,真的……我好生感激。」

  阿紫作弄了他,更騙得他衷心感激,甚是得意,微笑道:「所以吧,下次你
要是見到蕭大王,千萬不可說話,以免給他聽出聲音。他倘若認出是你,哼,哼
!這麼拉,將你的左臂拉下了下來,再這麼一扯,將你的右臂撕了下來。室理,
你去給他換一身契丹人的衣衫,將他身上洗一洗,滿身血腥氣的,難聞死了。」
室理答應,帶他著他出去。

  過不多時,室理又帶著游坦之進來,已給他換上契丹人的衣衫。室理為了阿
紫歡喜,故意將他打扮得花花綠綠,不男不女,像個小丑模樣。

  阿紫抿嘴笑道:「我給你起個名字,叫做……叫做鐵丑,以後我叫你,你便
得答應。鐵丑!」游坦之忙應道:「是!」

  阿紫很是歡喜,突然想起一事,道:「室理!西域大食國送來了一頭獅子,
是不是?你叫馴獅人帶獅子來,再召十幾個衛士來。」室理答應出去傳令。

  十名手執長矛的衛士走進殿來,躬身向阿紫行禮,隨即回身,十六柄長矛的
矛頭而外,保衛著她。不多時聽得殿外幾聲獅吼,八名壯漢抬著一個大鐵籠走進
來。籠中一個雄獅迴旋走動,黃毛長鬃,爪牙銳利,神情威武。馴獅人手執皮鞭
,領先而行。

  阿紫見這頭雄獅兇猛可怖,心下甚喜,道:「鐵丑,你嘴裡雖說得好聽,也
不知是真是假。現下我要試你一件事,瞧你聽不聽我的話。」游坦之應道:「是
!」他一見這獅子,便暗自嘀咕,不知有何用意,聽她這麼一說,更是心中怦怦
跳。阿紫道:「不知道你頭上的鐵套子堅不堅固,你把頭伸到鐵籠中,讓獅子咬
幾口,瞧它能不能將鐵套子咬爛了。」

  游坦之大吃一驚,道:「這個……這個是不能試的。倘若咬爛了,我的腦袋
……」阿紫道:「你這人有什麼用?這樣一點小事也害怕,男子漢大丈夫,應當
視死如歸才是。而且我看多半是咬不爛的。」游坦之道:「姑娘,這件事可不是
玩的,就算咬不爛,這畜生把鐵罩扁了,我的頭……」阿紫格格一笑,道:「最
多你頭也不是扁了。你這小子真麻煩,你本來長相也沒什麼美,胸袋扁了,套在
罩子之內,人家也瞧你你不見,還管他什麼好看不好看。」游坦之急道:「我不
是貪圖好看……」阿紫臉一沉,道:「你不聽話,好,現試了出來啦,你存心騙
我,將你整個人塞進籠去,喂獅子吃了吧!」用契丹話吩咐室裡。室理應道:「
是!」便來拉游坦之的手臂。

  游坦之心想:「身子一入獅籠,哪裡還有命在,還不如聽姑娘話的,將鐵腦
袋去試試氣吧!」便叫道:「別拉,別拉!姑娘,我聽話啦!」

  阿紫笑道:「這才乖呢!我跟你說,下次我叫你做什麼,立刻便做,推三阻
四的,惹姑娘生氣。室理,你抽他三十鞭。」室理應道:「是!」從馴獅人手中
接過皮鞭,刷的一聲,便抽在游坦之背上。游坦吃痛,「啊」的一聲大叫出來。

  阿紫道:「鐵丑我跟你說,我叫人打你,是瞧得起你。你這麼大叫,是不喜
歡我打你呢?」游坦之道:「我喜歡,多謝姑娘恩典!」阿紫道:「好,打吧!
」室理刷刷刷連抽十鞭,游坦之咬緊牙關,半聲不哼,總算他頭上戴著鐵罩,鞭
子避開了他的腦袋,胸背吃到皮鞭,總還可以忍耐。

  阿紫聽他無聲忍受,又覺無味了,道:「鐵丑,你說喜歡我叫人打你,是不
是?」拍的一聲,又是一鞭,游坦之忙道:「多謝姑娘救命之恩,這鞭打得好!
」轉瞬間抽了二十餘鞭,與先前的鞭打加起來,早已超過三十鞭了。阿紫揮了揮
手,說道:「今天就這麼算了。將你腦袋探到籠子裡去。」

  游坦之全身骨痛欲裂,蹣跚著走到籠邊,一咬牙,便將腦袋從鐵柵間探了進
去。

  那雄獅乍見他如此上來挑釁,嚇一跳,退開兩步,朝著他的鐵頭端相了半晌
,退後兩步,口中荷荷的發威。

  阿紫叫道:「叫獅子咬啊,它怎麼不咬?」那馴獅人叱喝了幾聲,獅子聽到
號令,一撲上前,張開大口,便咬在游坦之頭上。但得滋滋聲響,獅牙磨擦鐵罩
。游坦之早閉上雙眼,只覺得一股熱氣從鐵罩的眼孔、鼻孔、嘴孔中傳進來,知
道自己腦袋已在獅子口中,跟著後腦前額一陣劇痛。套上鐵罩之時,他頭臉到處
給燒紅了的鐵燒炙損傷,過得幾日後慢慢結疤癒合,獅子這麼一咬,所有的傷創
口一齊破裂。

  雄獅用力咬了幾下,咬不時去,牙齒反而撞得甚痛發起威來,右爪伸出,抓
到游坦之肩上。游坦之肩劇痛。「啊」的一聲大叫起來。獅子突覺口中有物發出
巨響,吃一驚,張口放開他的腦袋退在鐵籠一角。

  游坦之抓了馴獅人的後頸,用力一推,將他的腦袋也塞入鐵籠之中。馴獅人
高聲大叫。

  阿紫拍手喜笑,道:「很好,很好!誰也別理會,讓他們兩人拼個你死我活
。」

  眾契丹人兵本想要上來拉開游坦之的手,聽阿紫這麼說,便都站定不動。

  馴獅人用力掙扎。游坦之野性發作,說什麼也不放開他。馴獅人只好求肋於
雄獅,大叫:「咬,用力咬他!。」獅子聽到催促之聲,一聲大吼,撲了上來,
這畜生只知道主人叫它用力咬,卻不知咬什麼,兩排白森森的利齒合了攏來,喀
喇一聲,將馴獅人的腦袋咬去了半邊,滿地都是腦漿鮮血。

  阿紫笑道:「鐵丑贏了!」命士兵將馴獅人的屍首和獅籠抬出去,對游坦之
道:「這就對了!你能逗我喜歡,我要賞你些什麼好呢?」她以手支頤,側頭思
索。游坦之道:「姑娘,我不要你賞賜,只求你一件事。」阿紫道:「求什麼?
」游坦之道:「求你許我陪在你身邊,做你的奴僕。」阿紫道:「做我奴僕?為
什麼?嗯,我知道啦,你想等蕭大王看我時,乘機下手害他,為你父母報仇。」
游坦之道:「不!不!決計不是。」阿紫道:「難道你不想報仇嗎?」游坦之道
:「不是不想。只是一報不了,二來不能將姑娘牽連在內。」

  阿紫道:「那麼你為什麼喜做我奴僕?」游坦之道:「姑娘是天仙下凡,天
下第一美人,我……我……想天天見到你。」

  這話無禮以極,以他此時處境,也實是大膽之極。但阿紫聽在耳裡,甚是受
用。她年紀尚幼容貌雖然秀美,身形卻未長成,更兼重傷之餘,憔悴黃瘦,說到
「天下第一美人」六字,那真是差之遠矣,聽到有人對自己容貌如此傾倒,卻也
不免開心。

  她正要允游坦之請求,忽聽得宮衛報道:「大王駕到!」阿紫向游坦之橫了
一眼,低聲問道:「蕭大王要來啦,你怕不怕?」游坦之怕要命,硬著頭皮顫聲
道:「不怕!」

  殿門大開,蕭峰輕裘緩帶,走了進來。他一進殿門,但見到地上一灘鮮血,
又見游坦之頭戴鐵罩,模樣十分奇特,向阿紫笑道:「今天你氣色很好啊,又在
玩什麼新花樣了?這人頭攪了些什麼古怪?」阿紫笑道:「這是西域高昌國進貢
的鐵頭人,名叫鐵丑,連獅子也咬不破他的鐵頭,你瞧這是獅子的牙齒印。」蕭
峰看那鐵罩,果見猛獸的牙齒宛然。阿紫又道:「姊夫,你有沒本事將他的鐵套
除了下來?」

  游坦之一聽,只嚇得魂飛魄散。他曾親眼見到蕭峰斗原群雄時的神勇,雙拳
打將出去,將伯父和父親手中的鋼盾也震得脫手,要除下自己頭上鐵罩,可說輕
而易舉。當鐵罩鑲到他頭上之時,他懊喪欲絕,這時卻又盼望鐵罩永遠留在自己
上,好不讓蕭峰見到自己的真面目。

  蕭峰伸出手指,在鐵罩上輕輕彈了幾下,發出錚錚之聲,笑道:「這鐵罩甚
是牢固,打造得又很精細,毀了豈不可惜!」

  阿紫道:「高昌國使者說道:『這個鐵頭人生青面獠牙,三分像人,七分像
鬼,見到他的人無不驚避,因此他父母打造了一鐵面給他戴著,免他驚嚇旁人。
』姊夫,我很想瞧瞧他的本來面目,到底怎樣的可怕。」

  游坦之嚇得全身發顫,牙齒相擊,格格有聲。

  蕭峰看出他恐懼異常,道:「這人怕得厲害,何必去揭開他的鐵面?這人既
是自小戴慣了鐵面,倘若強行除去只怕令他日後難以過活。」

  阿紫拍手道:「那才好玩啊。我見到烏龜,總是愛捉了來,將硬殼剝去,瞧
它沒了殼還活不活。」

  蕭峰不禁皺眉頭,想像沒殼烏龜的模樣甚覺殘忍,說道:「阿紫,你為什麼
老是喜歡幹這等害人不死不活的事?」

  阿紫哼了一聲,道:「你又不喜歡啦!我當然沒阿朱那麼好,要是我像阿朱
一樣,你怎麼會連接幾天不睬我。」蕭峰道:「做了這勞什子的什麼南院大王,
每日裡忙得不可開交。但我不是每天總來陪你一陣嗎?」阿紫道:「陪我一陣,
哼,陪我一陣!我就是不喜歡你這麼『陪我一陣』的敷衍了事。倘若我是阿朱,
你一定老是陪在我身旁,不會走開,不會什麼『一陣』、『半陣』的!」

  蕭峰聽她的話確也是實情,無言可答,只嘿嘿一笑,道:「姊夫是大人,沒
興緻陪你孩子玩,你找些年輕女伴來你說笑解悶吧!」阿紫氣忿忿道:「孩子,
孩子……我才不是孩子呢。你沒興緻陪我玩,卻又幹什麼來了?」蕭峰道:「我
來瞧瞧你身子好些沒有?今天吃了熊膽嗎?」

  阿紫提凳子上的錦墊,重重往地下一摔,一腳踢開,說道:「我心裡不快活
,每天便吃一百副熊膽,身子也好不了。」

  蕭峰見她使小性兒發脾氣,若是阿朱,自會設法哄她轉嗔為喜,但對這個刁
蠻惡毒姑娘不住生出厭惡之情,只道:「你休息一會兒」站起身來,逕自走了。

  阿紫瞧著他背影,怔怔的只是想哭,一瞥眼見到游坦之,滿腔怒火,登時便
要發洩以他身上,叫道:「室理,再抽他三十鞭!」室理應聲道:「是!」

  拿起了鞭子。

  游坦之大聲道:「姑娘,我又犯了什麼錯啦?」阿紫不答,揮手道:「快打
!」室理刷的一鞭,打了下去。游坦之道:「姑娘,到底我犯了什麼錯,讓我知
道,免得下次再犯。」室理刷一鞭的,刷的又是一鞭。

  阿紫道:「我要打,你就不該問什麼罪名,難道打錯了你?你問自己犯了什
麼錯,正因為你問這才要打!」

  游坦之道:「是你先打我,我才問的。我還沒問,你就叫人打我了。」刷的
一鞭,刷刷刷又是三鞭。

  阿紫笑道:「我料到你會問,因此叫人先打你。你果然要問,那不是我料畫
如神嗎?這證明你對不夠死心塌地。姑娘突然想到要打人,你倘若忠心,須得自
告奮勇,自動獻身就打才是。偏偏囉哩囉嗦的心在不服,好吧,你不喜歡給我打
,不打你就是了。」

  游坦之聽到「不打你就是了」這六字,心中一凜,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知
道阿紫若不打他,必定會另外想出比鞭打慘酷十倍的刑罰來,不如乖乖的挨上三
十鞭,忙道:「是小人錯了!姑娘打是我大恩德,對小人身子有益,請姑娘多鞭
打,打得越多越好。」

  阿紫嫣然一笑,道:「總算你還聰明。我可不給人取巧,你說打得越多越好
,以為我一高興,便饒了你嗎?」游坦之道:「不是的,小人不敢向姑娘取巧。
」阿紫道:「你說打得越多越好,那是你衷心所願的了?」游坦之道:「是,是
小人衷心所願。」阿紫:「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你。室理打足一百鞭,他喜歡多
挨鞭子。」

  游坦之嚇了一跳,心想:「這一百鞭打了下來,還有命嗎?」但事已如此,
自己就算說不願,人家要打便打,抗辯有何用處,只得默不作聲。

  阿紫道:「你為什麼不說話?是心中不服?我叫人打你,你覺得不公道麼?
」游坦之道:「小人心悅誠服,知道姑娘鞭打小人,出於成全小人的好心。」阿
紫道:「那麼剛才你為什麼不說話?」游坦之無言可答,怔了一怔,道:「這個
……這個……小心想姑娘待我這般恩德如山,小人心中感激,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只想將來不到如何報答姑娘才是。」

  阿紫道:「好啊!你說如何報答於我,我一鞭鞭打你,你將這一鞭鞭的仇恨
都記在心中。」游坦之連連搖頭,道:「不,不!不是。我說的報答,是真正的
報答。小人一心想要為姑娘粉身碎骨,赴湯蹈火。」

  阿紫道:「好,那就打吧!」室理應道:「是!」拍的一聲,皮鞭抽了下去


  打到五十餘鞭時,游坦之痛得頭腦也麻木了,雙膝發軟,慢慢跪了下來。

  阿紫笑吟吟的看著,只等他出聲求饒。只要他一求饒,她便又找到口實,可
以再加他五十鞭。哪知道游坦之這時迷迷糊糊,已然人事不知,只是低聲呻吟,
居然並不求饒,打到七十餘鞭時,他已錯暈過去。室理毫不容情,還是整整將這
一百鞭打完,這才罷手。

  阿紫見游坦之奄奄一息,死多活少,不禁掃興。想到蕭峰對自己那股愛理不
理的神情,心中百般的鬱悶難宣,說道:「抬了下去吧!這個人不好玩!室裡,
還有什麼別的新鮮玩意沒有?」

  這一場鞭打,游坦之足足養了一個月傷,這才痊癒。契丹人見阿紫已忘了他
,不再找他來折磨,便將他編入一眾宋人的俘虜裡,叫他做諸般粗重下賤功夫,
掏糞坑、洗羊欄、拾牛糞、硝羊皮,什麼活兒都干。

  游坦之頭上戴了鐵罩,人人都拿他取笑侮辱,連漢人同胞也當他怪物一般。
游坦之逆來順受,便如變成了啞巴,旁人打他罵他,他也從不抗拒,只是見到有
人來時瞧上一眼,心中記掛著的只是一件事:「什麼時候,姑娘再叫我去鞭打?
」他只盼望能見到阿紫,便是挨受鞭笞之苦,也是心所甘願,心裡從來沒有要逃
走的念頭。

  如此過了兩個多月,天氣漸暖,這一日游坦之隨著眾人,在南京城外搬土運
磚加存南京南門旁的城牆。忽聽得蹄聲得得,幾乘馬從南六中出來,一個清脆的
聲音笑道:「啊喲,這鐵丑還沒死啊!我還道他早死了呢!鐵丑,你過來!」正
是阿紫的聲音。

  游坦之日思夜想,盼望的就是這一刻辰光,聽得阿紫叫他,一雙腳卻如釘在
地上一般,竟然不能移動,只覺一顆心怦怦大跳,手掌心都是汗水。

  阿紫又叫道:「鐵丑,該死的!我叫你過來,你沒聽見麼!」游坦之才應道
:「是,姑娘!」轉身向她馬前走去,忍不住抬起頭來瞧了她一眼。相隔四月,
阿紫臉色紅潤,更增俏麗,游坦心中怦的一跳,腳下一絆,摔了一跤,眾人哄笑
聲中,急忙爬起,不敢再看她,慌慌張張地走到她身前。

  阿紫心情甚好,笑道:「鐵丑,你怎麼沒死?」游坦之道:「我說要……要
報答姑娘的恩典,還沒報答,可不能便死。」阿紫更是喜歡,格格嬌笑兩聲,道
:「我正要找一個忠心不二的奴才去做一件事,只怕契丹人粗手粗腳的誤事,你
還沒死,那好得很。你跟我來!」游坦之應道:「是!」跟在她馬上。

  阿紫揮手命室理和另外三名契丹衛士回去,不必跟隨。室理知她不論說了什
麼,旁人絕無勸諫餘地,好在這鐵面人猥崽懦弱,隨著她絕無害處,便道:「請
姑娘早回!」四人躍下馬來,在城門邊等候。

  阿紫縱馬慢慢前行,走出了七、八里地,越走越荒涼,轉入一入陰森森的山
谷之中,地下都是陳年腐草敗葉爛成的軟泥。再行里許,山路崎嶇,阿紫不能乘
馬了,便躍下馬來,命游坦之牽著馬,又走了一程。眼見四下裡陰沉沉地,寒風
從一條窄窄的山谷通道中刮進來,吹得二人肌膚隱隱生疼。

  阿紫道:「好了,便在這裡!」命游坦之將馬韁繫在樹上,說道:「你今天
瞧見的事,不得向旁人洩漏半點,以後也不許向我提起,記得嗎?」

  游坦之道:「是,是!」心中喜悅若狂,阿紫居然只要他一人隨從,來到如
此隱密的地方。

  阿紫伸手入懷,取了一隻深黃色的小木鼎出來,放在地下,說道:「待會有
什麼古怪蟲豸出現,你不許大驚小怪,千萬不能出聲。」游坦之應道:「是!」

  阿紫又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布包,打了開來,裡面是幾塊黃色、黑色、紫色
、香料。她從每一塊香上捏了少許,放入鼎中,用火刀、火石打著了火,燒了起
來,然後合上鼎蓋,道:「咱們到那邊樹下守著。」

  阿紫在樹下坐定,游坦之不敢坐在她身邊,隔著丈許,坐在她下風處一塊石
頭上。寒風刮來,風中帶著她身上淡淡氣,游坦之不由得意亂情迷,只覺一生中
能有如此一刻,這些日子中雖受苦楚荼毒,卻也不枉了。他只盼阿紫永遠在這大
樹下坐著,他自己能永遠的這樣陪著她。

  正自醺醺的如有醉意,忽聽得草叢中瑟瑟聲響,綠草中紅艷艷地一物晃動,
卻是一條大蜈蚣,全身閃光,頭上凸起一個小瘤,和尋常蜈蚣大不相同。

  那蜈蚣聞到木鼎中發出的香氣,逕身游向木鼎,從鼎下的孔中鑽了進去,便
不再出來。阿紫從懷中取出一塊厚厚的錦緞,躡手躡足的走近木鼎,將錦緞罩在
鼎上,把木鼎裹得緊緊地,生怕蜈蚣鑽了出來,然後放入繫在馬頸旁的革囊之中
,笑道:「走吧!」牽著馬便行。

  游坦之跟在她在身後,尋思:「她這口小木鼎古怪得緊,但多半還是因燒起
香料,才引得這條大蜈蚣到來。不知這條大蜈蚣有什麼好玩,姑娘巴巴的到這山
谷中來捉?」

  阿紫回到端福宮中,吩咐侍衛在殿旁小房中給游坦之安個住處。游坦之大喜
,知道從此可以常和阿紫相見。

  果然第二天一早,阿紫便將坦之傳去,領他來到偏殿之中,親自關上了殿門
,殿中便只他二人。阿紫走向西首一隻瓦甕,揭開甕蓋,笑道:「你瞧,是不是
很雄壯?」游坦向甕邊一看,只見昨日捕來的那條大蜈蚣正迅速游動。

  阿紫取過預備在旁的一隻大公雞,撥出短刀,斬去公雞的尖嘴和腳爪,投入
瓦甕。那條大蜈蚣躍上公雞頭,吮吸雞血,不久大公雞便中毒而死。蜈蚣身子漸
漸腫大,紅頭更是如欲滴出血來。阿紫滿臉喜悅之情,低聲道:「成啦,成啦!
這門功夫可練得成功了!」

  游坦之心道:「原來你捉了蜈蚣,要來練一門功夫。這叫蜈蚣功嗎?」

  如此餵了七日,每日讓蜈蚣吮吸一隻大公雞血,到第八日上,阿紫又將游坦
之叫殿去,笑咪咪的道:「鐵丑,我待你怎樣?」游坦之道:「姑娘待我恩重如
山。」阿紫道:「你說過要為我粉身碎骨,赴湯蹈火,那是真的,還是假話?」
游坦之道:「小人不敢騙姑娘。姑娘便所命,小人絕不推辭。」阿紫道:「那好
得很啊。我跟你說,我要練一門功夫,須得有人相助才行。你肯不肯助我練功?
倘若練成了,我定然重重有賞。」游坦之道:「小當然聽姑娘吩咐,也不用什麼
賞賜。」阿紫道:「那好得很,咱們這就練了。」

  她盤膝坐好,雙手互搓,閉目運氣,過了一會,道:「你伸到瓦甕中去,這
蜈蚣必定咬你,你千萬不可動彈,要讓他吸你的血液,吸得越多越好。」

  游坦之七日來每天見這條大蜈蚣吮吸雞血,只吮得幾口,一隻鮮龍活跳的大
公雞便即斃死命,可見這蜈蚣毒不可當,聽阿紫這麼說,不由得遲疑不答。

  阿紫臉色一沉,問道:「怎麼啦,你不願意嗎?」游坦之道:「不是不願,
只不過……只不過」阿紫道:「怎麼?只不過蜈蚣毒性厲害,你怕死是不是?你
是人,還是公雞?」游坦之道:「我不是公雞。」阿紫道:「是啊,公雞給蜈蚣
吸了血會死,你又不是公雞,怎會死?你說願意為我赴湯蹈火,粉身碎骨。蜈蚣
吸你一點血玩玩,你會粉身碎身嗎?」

  游坦之無言可答,抬起頭來向阿紫瞧去,只見她紅唇下垂,頗有輕蔑之意,
登時亂懷念迷,就如著了魔一般,說道:「好,遵從姑娘吩咐便是。」咬緊了牙
齒,閉上眼睛,右手慢慢伸入瓦甕。

  他手指一伸入甕中,中指指尖上便如計剌般疼痛,他忍不住將手一縮。阿紫
叫道:「別動,別動!」游坦之強自忍住,睜開眼來,只見那條蜈蚣正咬住了自
己的中指,果然便在吸血。游坦之全身發毛,只想提起來往地下一甩,一腳踏了
下去,但他雖不和阿紫相對,卻感覺到她銳利的目光射在自己背上,如同兩把利
劍般要作勢刺下,怎敢稍有動彈?

  好在蜈蚣吸血,並不甚痛,但見那蜈蚣漸漸腫大起來,但自己的中指上卻也
隱隱罩上了一層深紫之色,紫色由淺而深,慢慢轉成深黑,再過一會,黑色自指
而掌,更自掌沿手臂上升。游坦之這時已將性命甩了出去,反而處之坦然,嘴角
邊也微微露出笑容,只是這笑容套在鐵罩之下,阿紫看不到而已。

  阿紫雙目凝視在蜈蚣身上,全神貫注,毫不怠忽。終於那蜈蚣放開了游提之
的手指,伏在甕底不動了。阿紫叫道:「你輕輕將蜈蚣放入小木鼎中,小心些,
可別弄傷了它。」

  游坦之依言抄起蜈蚣,放入錦凳之前的小木鼎中。阿紫蓋上了鼎蓋,過得片
刻,木鼎的孔中有一滴滴黑血滴了下來。

  阿紫臉現喜色,忙伸掌將血液接住,盤膝運功,將血液都吸入掌內。游之坦
心道:「這是我的血液,卻到她身體之中。原來她是在練蜈蚣毒掌。」

  過了好一會,木鼎再無黑血滴下,阿紫揭起鼎蓋,見蜈蚣已然僵斃。

  阿紫雙掌一搓,瞧自己手掌時,但見兩隻手掌如白玉無瑕,更無半點血污,
知道從師父那裡偷聽來的練功之法,確是半點不錯,心下甚喜,捧起了木鼎,將
死蜈蚣倒在地下,匆匆走出殿去,一眼也沒瞧向游坦之,似乎此人便如那條死蜈
蚣一般,再也沒什麼用處了。

  游坦之悵望著阿紫的背影,直到她影蹤不見,解開衣衫看時,只見黑氣已蔓
延到腋窩,同時一條手臂也麻癢起來,霎時之間,便如千萬隻跳蚤在同時咬嚙一
般。

  他縱聲大叫,跳起身來,伸手去搔,一搔之下,更加癢得好似骨髓中、心肺
中都有蟲子爬了進去,蠕蠕而動。痛得忍而癢不可耐,他跳上跳下,高聲大叫,
將鐵頭在牆上用力碰撞噹噹聲響,只盼自己即時暈了過去,失卻知覺,免受這般
難熬的奇癢。

  又撞得幾撞,拍的一聲,懷中掉出一件物事,一個油布包跌散了,露出一本
黃皮書來,正是那日他拾到的那本梵文經書。這時劇癢之下,也顧不得去拾,但
見那書從中翻開。游坦之全身說不出的難熬,滾倒在地,亂擦亂撞過得一會,俯
伏著只是喘息,淚水、鼻涕、口涎都從鐵罩的嘴縫中流出來,滴在梵文經書上。
昏昏沉沉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書頁上已浸滿了涕淚唾液,無意中一瞥,忽見
書頁上的彎彎曲曲之間,竟出現一個僧人的圖形。這僧人姿式極是奇特,腦袋從
跨下穿過,伸了出來,雙手抓著兩隻腳。

  他也沒心緒去留神書上的古怪姿勢,只覺癢得幾乎氣也透不過來了,撲在地
下,亂撕身上的衣和褲子撕得片片粉碎,把肌膚往地面上猛力摩擦,擦得片刻,
皮膚中便滲出血來。突然間一不小,腦袋竟從雙腿之穿過了去,他頭上套了鐵罩
,急切間縮不回來,伸手想去相助,右手自然的抓住了右腳。這時他已累得筋疲
力盡,無法動彈,只得暫時住手,喘過一口氣來,無意之中,只見那本書攤在眼
前,書中所繪的那枯瘦僧人,姿勢意然便與自己前有點相似,心中又是驚異,又
覺有些好笑,更奇怪的是,做了這個姿勢式後,身上麻癢之感雖一般無二,透氣
卻順暢得多了,當下也不急於要將腦袋從跨下鑽出來,便這這麼伏在地下,索心
依照圖中僧人的姿式,連左手也去握住左腳,下顎碰在地下。這麼一來,姿式已
與圖中的僧人一般無二,透氣更加舒服了。

  如此伏著,雙眼與那書越是接近,再向那僧人看時,見他身旁寫著兩個極大
的黃字,彎彎曲曲的形伏詭異,筆劃中卻有許多極小的紅色箭頭。游坦之這般
伏著,甚是疲累,當即放手站起。只一站起,立時又癢得透不過氣來,忙又將袋
從雙腿間鑽地去,雙手握足,下顎抵地,只做了這古怪的姿式,透氣便即順暢。

  他不敢再動,過了好一會,覺得無聊起來,便去看那圖中僧人,又去看他身
旁兩個怪字。看著怪字中的那些小箭頭,心中自然而然的隨著箭所指的筆劃存想
,只覺右臂上的奇癢似乎化作一線暖氣,自喉頭而胸腹,繞了幾個彎,自雙肩而
頭頂,慢慢的消失。

  看著怪字中的小箭頭,接連這麼想了幾次,每次都一條暖氣通入腦中,而臂
上的奇癢便稍有減輕。他驚奇之下,也不暇去想其中原因,只這般照做,做到三
十餘次時,臂上已僅餘微癢,再做十餘次,手指、手掌、手臂各處已全無異感。

  他將腦袋從跨下鑽了出來,伸掌一看,手上的黑氣竟已全部退盡,他欣喜之
下,突然驚呼:「啊喲,不好!蜈蚣的劇毒都給我送入腦了!」但這時奇癢既止
,便算大幸。

                原文缺

  有沒有圖畫,怎地忽然多個古怪的和尚出來?我無意之間,居然做出跟這和
尚一般姿式來?這和尚定是菩薩,來救我性命的。」當下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的
向圖中怪僧磕頭,鐵罩撞地,噹噹有聲。

  他自不知書中圖形,用天知竺一種藥草浸水繪面,濕時方顯,乾即隱沒,是
以阿朱與蕭峰都沒見到。其圖中姿式運功線路,其旁均有梵字解明,少林上代高
僧識得梵文雖不知圖形秘奧,仍能依文字指點而練面易筋經神功。游坦之奇癢難
當之時,涕淚橫流,恰好落在書頁之上,顯出了圖形。那是練功時化解外來魔頭
的一門妙法,乃天竺國古代高人所創的瑜伽秘術。他突然做出這個姿式來,也非
偶然巧合,食嗌則咳,飽極則嘔,原是人生天性。他在奇癢難當之時,以頭抵地
,本是出乎自然,不足為異,只是他涕淚即流上書頁,那倒確是巧合了。

  他呆一陣,疲累已極,便躺在地下睡著了。第二日早上剛起來,阿紫匆匆走
進殿來,一見到他赤身露體的古怪模樣,「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說道:「怎麼
你還沒死?」游坦之一驚,說道:「小人……小人還沒死!」暗暗神傷:「原來
她只道我已早死了。」

  阿紫道:「你沒死那也好!快穿好衣服,跟我再出去捉毒蟲。」游坦之道:
「是!」等阿紫出了殿,去向契丹兵另討一身衣服。契丹兵見郡主對他青眼有加
,便檢了一身乾淨衣服給他換上。

  阿紫璉帶了游坦之來荒僻之處,仍以神木鼎誘捕毒蟲,以雞血先養過,再吮
吸游坦之身上血液,然後用以練功。第二次是一隻青色蜘蛛,第三次則是一隻大
蠍子。游坦之每次依照書上圖形,化解蟲毒。

  阿紫當年在星宿海偷看師父練此神功,每次都見到有一具屍首,均是本門弟
子奉師命擄掠來的附近鄉民,料來游坦之中毒後必死無疑,但見他居然不死,不
禁暗暗稱異。

  如此不斷捕蟲練功,三個月下來,南京城外周圍十餘里中毒物越來越少,被
香氣引來的毒大都孱弱,不中阿紫之意,出去捕蟲時,便離城漸遠。

  西三十餘里之外,木鼎中燒起香料,直等了一個多時辰,才聽得草叢中瑟瑟
聲響,有什麼蛇蟲過來。阿紫叫道:「伏低!」游坦之便即伏下身來,只聽得響
聲大作,頗異尋常。

  異聲中夾雜著一股中人欲嘔的腥臭,游坦之屏息不動,只見長草分開,一條
白身黑章的大蟒蛇蜿蜒游至,蟒蛇頭作三角形,頭頂上高高生了一個凹凹凸凸的
肉瘤。北方蛇蟲本少,這蟒蛇如此異狀,更是眾所未見。蟒蛇游到木鼎之旁,繞
鼎團團轉動,這蟒蛇身長二丈,粗逾手臂,如何鑽得進木鼎之中?但聞到香料及
木鼎氣息,一顆巨頭不住去撞那鼎。

  阿紫沒想到竟會招來這一件龐然大物,甚是駭異,一時沒了主意意,悄悄爬
到游坦之身邊,低聲道:「怎辦?要是蟒蛇將木鼎撞壞了,豈不糟糕?」

  游坦之乍聽到她如些輕語商量的口吻,當真是受寵苦驚,登時勇氣大增,說
道:「不要緊,我去將蛇趕開!」點站起身來,大踏步走向蟒蛇。那蛇聽到聲息
,立時盤曲成團,昂起了頭了伸出血紅的舌頭,嘶嘶作聲,只待撲出。游坦之見
了這等威勢,倒也不敢貿然上前。

  便在此時,忽覺得一陣寒風襲體,只見西角上一條火線燒了過來,頃刻間便
燒到了面前。,一到近處,乍得清楚原來不是火線,卻是草叢中有什麼東西爬過
來,青草遇到,立變枯焦,同時寒氣越來越盛。他退後了幾步,只見草叢枯焦的
黃線移向木鼎,卻是一條蠶蟲。

  這蠶蟲純白如玉,微帶青色,比尋常蠶兒大了一倍有餘,便似一條蚯蚓,身
子透明直如水晶,那蟒蛇本來氣勢洶洶,這時卻似乎怕得要命,盡力將一顆三角
大頭縮到身下面藏了起來。那水晶蠶兒迅速異常的爬上蟒蛇身子,一路向上爬行
,便如一條熾熱的炭火一般,在蟒蛇的脊樑上燒出了一條焦線,爬到蛇頭時,蟒
蛇的長身從中裂而為二,那蠶兒鑽入蟒蛇頭旁的毒囊,吮吸毒液,頃刻間身子便
脹大了不少,遠遠瞧去,就像是一個水晶瓶中裝滿了青紫色的汁液。

  阿紫又驚又喜,低聲道:「這條蠶兒如此厲害,看來是毒物中的大王了。」
游坦之卻暗自憂急:「如此劇毒的蠶蟲倘若來吸我的血,這一次可性命難保了。


  那蠶兒繞著木鼎游了一圈,向鼎上爬去,所經之處,鼎上也刻下了一條焦痕
。蠶兒似通靈一般,在鼎上爬了一圈,似知倘若鑽入鼎中,有死無生,竟不似其
餘毒物一般入鼎中,又從鼎上爬了下來,向西北而去。

  阿紫又興奮又焦急,叫道:「快追,快追!」取出錦緞罩在鼎上,抱起木鼎
,向蠶兒追了下去。游坦之跟隨其後,沿著焦痕追趕。這蠶兒雖是小蟲,竟然爬
行如風,一霎眼間便爬出數丈,好在所過之處有焦痕留下,不致失了蹤跡。

  兩人片刻間追出了三、四里地,忽聽前面水聲淙淙,來到一條溪旁。焦痕到
到了溪邊,便即消失,再看對岸,也無蠶蟲爬行過的痕跡,顯然蠶兒掉入了溪水
,給衝下去了。阿紫頓足埋怨:「你也不追得快些,這時候卻又到哪裡找去?我
不管你,你非給我捉回來不可!」游坦之心下惶惑,東找西尋,卻哪裡尋得著?

  兩人尋一了個多時辰,天色暗了下來,阿紫既感疲倦,又沒了耐心,怒道:
「說什麼也得給我捉了來,否則不用再見我。」說道轉身回去,逕自回城。

  游坦之好生焦急,只得沿溪向下游尋去,尋出七、八里地,暮以蒼茫之中,
突然在對岸草叢中又見到了焦線。游坦之大喜,衝口而出的叫道:「姑娘,姑娘
,我找到了!」但阿紫早已走遠。

  游坦之涉水而過,循著焦線追去。只見焦線通向前面山呦。他鼓氣疾奔,山
頭盡處,赫然是一座構築宏偉的大廟。

  他快步奔近,見廟前匾額寫著「敕建憫忠寺」五個大字。當下不暇細看廟宇
,順著焦線追去。那焦線繞過廟旁,通向廟後。但聽得廟中鐘磬木魚及誦經之聲
此起,群僧正做功課。他頭上戴了鐵罩,自慚形穢,深恐給寺僧見到,於是沿著
牆腳悄悄而行,見焦線通過了一大片泥地,來到一座菜園中不會有什麼人,只盼
蠶兒在吃菜,便可將捉來,走到菜園的籬笆之處,聽得園中有人在大聲叱罵,他
立即停步。

  只聽那人罵道:「你怎地如此不守規矩,一個人偷偷出去玩耍?害得老子擔
心了半天,生怕你從此不回來了。老子從崑崙山巔萬里迢迢的將你帶來,你太也
不知好歹,不懂老子對待你一片苦心,這樣下去,你還有什麼出息,將來自毀前
途,誰也不會來可憐你。」那人語音中雖甚惱怒,卻頗有期望憐惜之意,似是父
兄教誨頑劣的子弟。

  游坦之尋思:「他說什麼從崑崙山巔山萬里迢迢的將他帶來,多半是師父或
是長輩,不是父親。」悄悄掩到籬笆之旁,只見說話的人卻是是個和尚。我和尚
肥半已極,身材即又矮,宛然是個大肉球,手指地下,兀自申斥不休。游坦之向
地下一望,又驚又喜,那矮胖和尚所申斥的,正是那條透明的大蠶。

  這矮胖和尚的長相已是甚奇,而分居然以這等口吻向那條蠶兒說話,更是匪
夷所思。那蠶兒在地下急速游動,似要逃走一般,只是一碰到一道無形的牆壁,
便即轉頭。游坦之凝神看去,見地下畫著一個黃色圓圈,那蠶兒左衝右突,始終
無法越出圈子,當即省悟:「圓圈是用藥物畫的,這藥物是那蠶兒煞星。」

  那矮胖和尚罵一陣,從懷中掏出一物,大啃起來,卻是煮熟的的羊頭,他吃
得津津有味,從柱上摘下一個葫蘆,撥開塞子,仰起脖子,咕咕嚕嚕的喝個不休


  游坦之聞到酒香,知道葫蘆裡裝的是酒,心想:「原來是酒肉和尚。看來這
條蠶兒是他所養,而且他極之寶愛,卻怎麼去盜了來?」

  正尋思間,忽聽得菜園彼端有人叫道:「慧淨,慧淨!」那矮胖和尚一聽,
吃一驚,忙將羊頭和酒葫蘆,在稻草堆中一塞,只聽那人叫:「慧淨,慧淨,你
不去做課,躲那裡去啦?」那矮胖和尚搶起腳邊的一柄鋤頭,手忙腳亂的便在菜
畦裡鋤,應道:「我在鋤菜哪。」那人走了過來,是個中年和尚,冷冰冰的道:
「晨課晚課,人人要做!什麼時候不好鋤菜,卻在晚課時分鋤?快去,快去!做
完晚課,再來鋤菜好了。在憫忠寺掛單,就得守憫忠寺的規矩,難道你少林寺就
沒廟規家法嗎?」那名叫慧淨的矮胖和尚應道:「是!」放下鋤頭,跟著他去了
,不敢回頭瞧那蠶兒,似是生怕給那中年和尚發覺。

  游坦之心道:「這矮胖和尚原是少林寺的,少林和尚個個身有武功,我偷他
蠶兒,可得加倍小心。。」等二人走遠,聽四下悄悄地,便從籬笆中鑽了進去,
只見那蠶兒兀自在黃圈中迅速游走,心想:「卻如何捉它?」呆了半晌,想起了
一個法子,從草堆中摸了那葫蘆出來,搖了一搖,這還有半葫蘆酒,他喝了幾口
將殘酒倒入了菜畦,將葫蘆口慢慢移向黃線繪成的圓圈。葫蘆口一伸入圈內,那
蠶兒嗤的一聲,便鑽入葫蘆。游坦之大喜,忙將木塞塞住葫蘆口,雙手捧了葫蘆
,鑽出籬笆,三腳兩步的自原路逃回。

  離憫忠寺不過數十丈,便覺葫蘆冷得出奇,直比冰塊更冷,他將葫蘆從右手
交到左手,又從左交到右當真奇寒徹骨,實在拿捏不住,無法可施,將葫蘆頂在
頭上,這一來可更加不得了,冷氣傳到鐵罩之上,只凍得他胸袋疼痛難,似乎全
身的血液都要結成了冰。他情急智生,解下腰帶,縛在葫蘆腰裡,得在手中,腰
帶不會傳冷,方能提著,但冷氣還是從葫蘆上冒出來,片刻之間,葫蘆外便結了
一層白霜。
第二九回 蟲豸凝寒掌作冰

 

  游坦之提了葫蘆,快步而行,回到南京,向阿紫稟報,說已將冰蠶捉到。

  阿紫大喜,忙命他將蠶兒養在瓦甕之中,其時正當七月盛暑,天氣本來甚為
火熱,哪知道這冰蠶一養入偏殿,殿中便越來越冷,過不多時,連殿中茶壺、茶
碗內的茶水也都結成了冰。這一晚游坦之在被窩中瑟瑟發抖,凍得無法入睡,心
下只想:「這條蠶兒之怪,真是天下少有。倘若姑娘要它來吮我的血,就算不毒
死,也凍死了我。」

  阿紫接連捉了好幾條毒蛇、毒蟲,來和之相鬥,都是給冰蠶在身旁繞的一個
圈子,便即凍斃僵死,給冰蠶吸乾了汁液,接連十日中,沒一條毒蟲能夠抵擋。
這日阿紫來到偏殿,說道:「鐵丑,今日咱們要殺這冰蠶了,你伸手到瓦甕中,
讓蠶兒吸血吧!」

  游坦之這些日子中白天擔憂,晚間發夢,所怕的便是這一刻辰光,到頭來這
位姑娘毫不容情終於要他和冰蠶一同犧牲,心下黯然,向阿紫凝望半晌,一言不
動。

  阿紫只想:「我無意中得到這件異寶,所練成的毒掌功夫,只怕比師父還厲
害。」說道:「你伸手入甕吧!」游坦之淚水涔涔而下,跪下磕頭,說道:「姑
娘,你練成毒掌之後,別忘了為你而死的小人。我姓游,名坦之,可不是什麼鐵
丑。」阿紫微微一笑,說道:「好,你叫游坦之,我記著就是,你對我很忠心,
很好,是個挺忠心的奴才!」

  游坦之聽了她幾句稱讚,大感安慰,又磕了兩個頭,說道:「多謝姑娘!」
但終不願就束手待斃,當下雙足一挺,倒轉身子,腦袋從跨下鑽出,左手抓足,
右手伸入甕中,心中便想著書中裸僧身旁兩怪邊字中的小箭頭,突然食指尖上微
微一癢,一股寒氣仿似冰箭,循著手臂,迅速無倫的射入胸膛,游坦之心中只記
著小箭頭所指的方向,那道寒氣果真順著心中所想的脈絡,自指而臂,又自胸腹
而至頭頂,細線所到之處奇寒徹骨。

  阿紫見他做了這個古怪姿勢,大感好笑,過了良久,見他仍是這般倒立,不
禁詫異起來,走近身去看時,只見那條冰蠶咬住了他食指。冰蠶身透明如水晶,
看得見一條血線從冰蠶之口流入,經過蠶身左側,兜了個圈子,又從右側注向口
中,流回游坦之的食指。

  又過一陣,見游坦之的鐵頭上、衣服上、手腳上,都上一層薄薄的白霜,阿
紫心想:「這奴才是死了。否則活人身上有熱氣,怎能結霜?」但見冰蠶體內仍
有血液流轉,顯然吮血未畢,突然之間,冰蠶身上有絲絲熱氣冒出。

  阿紫正驚奇間,嗒的一聲輕響,冰蠶從游坦之手指上掉了下來。她手中早已
拿著一根棍,用力搗下去。她本想冰蠶甚為靈異,這一棍未怕搗得它死,哪知它
跌入甕中之後,肚腹朝天,呆呆蠢蠢的一時翻不轉身。阿紫一棍舂下,冰蠶登時
稀爛。

  阿紫大喜忙伸手入甕,將冰蠶的漿液血水塞在雙掌掌心,閉目行功,將漿血
都吸得乾乾淨淨,這才罷手。

  她累半天,一個欠伸,站起身來,只見游坦之仍是胸袋鑽在雙腿之間的倒豎
,全身雪白,結滿了冰霜。她甚是駭異,伸手去摸他身子,觸手奇寒,衣衫也都
已冰得僵哽。她是驚訝,又是好笑,傳進室理,命他將游坦之拖出去葬了。

  室理帶了幾名契丹兵,將游坦之屍身放入馬車,拖到城外。阿紫既沒吩咐好
好安葬,室裡也懶得費心挖坑埋葬,見道旁有條小溪,將屍體丟入溪中,便即回
城。

  室理這麼一偷懶,卻救了游坦之的性命。原來游坦之手指一被冰蠶咬住,當
即以「易筋經」中運功,化解毒氣,血液被蠶吸入體內後,又回入他手指血管,
阿紫將這血練入掌中,卻已全無效用,只白辛苦了一場。倘若游坦之已練會易筋
以的全部行功法訣,自能將冰蠶的毒質逐步消解,但他只學會一項法門,入而不
出,這冰蠶奇毒乃是最上陰寒之質,登時便將他凍僵了。

  要是室裡將他埋入土中,即使數百年後,也必未便化,勢必成為一個殭屍。
這時他身入溪水,緩緩流下,十餘里後,小溪轉彎,身子給溪旁的蘆葦攔住了,
過不多時,身旁的溪水都結成了冰,成為一具水晶棺材,溪水不斷沖激洗刷,將
他體內寒氣一點一滴的刷下,終於他身外的冰塊慢慢融化。

  幸而他頭戴鐵罩。鐵質熱得快,也冷的快,是以鐵罩內外的凝冰最先融化。
他給溪水沖得咳嗽了一陣,胸子清醒,便從溪中爬了起來,全身叮叮噹噹的兀自
留存著不少冰塊。身子初化為冰之時,並非全無知覺,只是結在冰中,無法動彈
而已。後來終凍得昏迷了過去,此刻死裡逃生,宛如做了一聲大夢。

  他坐在溪邊,想起自己對阿紫忠心耿耿,甘願以身去餵毒蟲,助她練功,但
自己死之後,阿紫竟連歎息也無一聲,他從冰中望出來,眼見她笑逐顏開的取出
冰蠶漿血,塗滿掌上練功,只是側頭瞧著自己,但覺自己死得有趣,頗為奇怪,
絕無半分忱惜之情。

  他又想:「冰蠶具此毒,抵得過千百種毒蟲毒蛇,姑娘吸入掌中之後,她毒
掌當然是練成了。我若回去見她……」突然之間,身子一顫,打個寒噤,心道:
「她一見到我,定是拿我來試她的毒。倘若毒掌練成,自然一掌將我打死了。倘
若還沒練成,又會叫我捉毒蛇毒毒蟲,直到她練成,能將我一掌打死為止。左右
是個死,我又回去做什麼?」

  他站起身來,跳躍幾下,抖去身上的冰塊,尋思:「卻到哪裡去好?」

  找喬峰報殺父之仇,那是想也不敢再想了。一時拿不定主意,只在曠野、荒
山之中信步遊蕩,摘拾野果,捕捉禽鳥小獸為食。到第二日旁晚,百無聊賴之際
,便取那本梵文將易筋經來,想學著圖中裸僧的姿式照做。

  那書在溪水中浸濕了,兀自未乾,他小心翼翼的翻動,惟恐弄破了書頁,卻
見每一頁上忽然都顯出一個怪僧的圖形,姿式各不相同。凝思良久,終於明白,
書中圖形遇水即顯,倒不是菩薩現身救命。於是便照第一頁中圖形,依式而為,
更依循怪字中的紅色小箭頭心中存想,隱隱覺得有一條極冷的冰線,在四肢百骸
中行走,便如那條冰蠶復活了,在身體內爬行一般。他害怕起來,急忙站直,體
內冰蠶便消失。

  此後兩個時辰之中,他只是想:「鑽進了我體內的冰蠶不知走了沒有?」

  可是觸不到、摸不著,無影無蹤,終於忍耐不住,又做起古怪姿式來,今依
著怪字中的紅色小箭頭存想,過不多時,果然那條冰蠶又在身體內爬行起來。他
大叫一聲,心中不再存想,冰蠶便即不知去向,若再想念,冰蠶便又爬行。

  冰蠶每爬行一會,全身便說不出的舒服暢快。書中裸僧姿勢甚多,怪字中的
小箭頭也是般旋曲折,變化繁複。他依循不同姿式呼召冰蠶,體內急涼急暖,各
有不同的舒泰。

  如此過得數月,捕捉禽獸之際漸覺手足輕靈,縱躍之遠,奔跑之速,更遠非
以前所能。

  一日晚間,一頭餓狼出來覓食,向他撲將過來。游坦之大驚,待欲,發足奔
逃,餓狼的利爪已搭上肩頭,露出尖齒,向他咽喉咬來。他驚惶之下,隨說一掌
,打在餓狼頭頂上。那餓狼打個滾,扭曲了幾下,就此不動了。游坦之轉身跑了
數丈,見那狼始終不動,心下大奇,拾起塊石頭投去,石中狼身,那狼仍是不動
,他驚喜之下,躡足過去一看,那狼竟已死了。他萬萬想不到自己這麼隨手一掌
,竟能有如此厲害,將手掌翻來覆去的細看,也不見有何異狀,情不自禁的叫道
:「冰蠶的鬼魂真靈!」

  他只當冰蠶死後鬼魂鑽入他體內,以致顯此大能,卻不知那純系易筋經之功
,再加那冰蠶是世上罕有劇毒之物,這股劇毒的陰被他吸入體內,以易筋經所載
的上乘內功修習,內力中便附有極凌厲的陰勁。

  這易筋經實是武學中至高無上的寶典,只是修習的法門甚為不易,須得勘破
「我相、人相」,心中不存修習武功之念。但修習此上乘武學之僧侶,定是勇猛
精進,以期有成,哪一個不想盡快從修習中得到好處?要「心無所住」,當真是
千難萬難。少林寺過去數百年來,修習易筋經的高僧著實不少,但窮年累月的用
功,往往一所得,於是眾僧以為此經並無靈效,當日被阿朱偷盜了去,寺中眾高
僧雖然恚怒,卻也不當一件大事。一百多年前,少林寺有個和尚,自幼出家,心
魯鈍,瘋瘋顛顛。他師父苦習易筋經不成,怒而坐化。這瘋僧在師父遺體旁拾起
經書,嘻嘻哈哈的練了起來,居然成為一代高手。但他武功何以如此高強,直到
圓寂歸西,始終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旁人也均不知是易筋之功。這時游坦之無
心習功,只呼召體內的凍蠶來去出沒,而求好玩嬉戲,不知覺間功力日進,正是
走上了當年瘋僧的老路。

  此後數日中接連打死了幾頭野獸,自知掌力甚強,膽子也漸漸大了起來,不
斷的向南而行,他生怕只消有一日不去呼召冰蠶的鬼魂,「蠶鬼」便會離已而去
,因此每日呼召,不敢間斷。那「蠶鬼」倒也招之即來,極是靈異。

  游坦之漸行漸南,這一日已到了中州河南地界。他自知鐵頭駭人,白天只在
芒野已洞樹林中歇宿,一到天黑,才出來到人家去偷食。其時他身已敏捷異常,
始終沒給人發覺。

  這一日他在路邊一座小破廟中睡覺,忽聽得腳步聲響,有三人走進廟來。

  他忙躲在神龕之後,不敢和人朝相。只聽那三人走上殿來,就地坐倒,唏哩
呼嚕的響起東西來。三人東拉西扯的說了些江湖上的閒事,忽然一人問道:「你
說喬峰那廝到底躲到了哪裡,怎地一年多來,始終聽不到他的訊息?」

  游坦之一聽得「喬峰」兩字,心中一凜,登時留上了神。只聽另一人道:「
這作惡多端,做了縮頭烏龜啦,只怕再也找他不到了。」先一人道:「那也未必
。他是待機而動,只等有人落了單,他就這麼幹一下子。你倒算算看,聚賢莊大
戰之後,他又殺了多少人?徐長老、譚公譚婆夫婦、趙錢孫、泰山鐵面判官單老
英雄全家、天台山智光老和尚、丐幫的馬夫人、白世鏡長老,唉,當真數也數不
清了。」

  游坦之聽到「聚賢莊大戰」五字之後,心中酸痛,那人以後話就沒怎麼聽進
耳去,過了一會,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喬幫主一向仁義待人,想不到……
唉……想不到,這真是劫數使然。咱們走吧。」說著站起身來。

  另一人道:「老汪,你說本幫要推新幫主,到底會推誰?」那蒼老的聲音道
:「我不知道!推來推去,已推了一個多月,總是推不出一個全幫上下都佩服的
英雄好漢,唉,大夥兒走著瞧吧。」另一人道:「我知道你的心思,總是盼喬峰
那廝再來做咱們幫主。你乘早別發這清秋大夢吧,這話傳到了全舵主耳中,只你
性命有點兒難保。」那老汪急了,說道:「小畢,這話可是你說的,我幾時說過
盼望喬幫主再來當咱們幫主?」小畢冷笑道:「你口口聲聲還是喬幫主長、喬幫
主短的,那還不是一心只盼喬峰那廝來當幫主?」老汪怒道:「你再胡說八道,
瞧我不揍死你這小雜種。」第三人勸道:「好啦,好啦,大家兄弟,別為這事吵
翻,快去吧,可別遲到了。喬峰怎麼又能來當咱們幫主?他是契丹狗種,大夥兒
一見到,就得跟他拼個你死我活。再說大夥兒就算請他來當幫主,他又肯當嗎?
」老汪歎口氣,道:「那也說得是。」說著三人走出廟去。

  游坦之心想:「丐幫要找喬峰,到處找不到,他們又怎知他在遼國做了南院
大王啦。我這就跟他說去。丐幫人多勢眾,再約上一批中原好漢,或許便能殺得
了這惡賊。我跟他們一起去殺喬峰。」想起南京就可見到阿紫,胸口登時便熱烘
烘地。

  當下躡足從廟中出來,眼見三名丐幫弟子沿著山路逕向西行,便悄悄跟隨在
後。這時暮色已深,荒山無人,走出數里後,來到一個山坳,遠遠望見山谷中生
著一個大火堆,游坦之尋思:「我這鐵頭甚奇,他們見到了定要大驚小怪,且躲
在草叢中聽聽再說。」鑽入草叢中,慢慢向火堆爬行。爬幾丈,停一停,漸漸爬
近,但聽得人聲嘈雜,聚在火堆旁的人數實不少。游坦之這些時候早苦受折磨,
再也不敢粗心大意,越近火堆,爬得越慢,爬到一聲大巖石後,離火堆約有數丈
,便不敢再行向前,伏低身子傾聽。

  火堆旁眾一個個站起來說話。游坦之聽了一會,聽出是丐幫大智分舵的幫眾
在此聚會,商議在日後丐幫大會之中,大智分舵要推選何人出任幫主。有人嘛張
推宋長老,有人主張推先吳長老。另有一人道:「說到智勇雙全,該推幫中的全
舵主,只可惜全舵主那給喬峰那假公濟私,革退出幫,回歸本幫的事還沒辦妥。
」又有一人道:「喬峰的奸謀,是我們全舵主首先奮勇揭開的,全舵主有大功於
本幫,歸幫的事易辦得很。大會一開,咱們先辦全舵主歸幫的事,再提出全舵主
那日所立的大功來,然後推他為幫主。」

  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本人歸幫的事,那是而順理成章的。但眾位兄弟要
推我為幫主,這件事卻不能提,否則的話,別人還道兄弟揭發喬峰那的奸謀,乃
是出於私心。」一人大聲道:「全舵主,有道是當仁不讓。我瞧本幫那幾位長老
,武功雖然了得,但說到智謀,沒一個及得上你。我們對喬峰那廝,是鬥智不鬥
力之事,全舵主……」那全舵主道:「施兄弟,我還未正式歸幫,這『全舵主』
三字,也是叫不得的。」

  圍在火堆旁的二百餘名乞丐紛紛說道:「宋長老吩咐了的,目前你暫時仍任
本舵舵主,這『全舵主』三字,為什麼叫不得?將來你做上幫主,那也不會希罕
這『舵主』的職位了。」「全舵主就算暫且不當幫主,至少也得升為長老,只盼
那時候仍然領導本舵。」「對了,就算全舵主當上幫主,也仍然可兼做咱們大智
分舵主啊。」

  正說得熱鬧,一名幫眾從山坳口快步走來,朗言說道:「啟稟舵主,大理國
段王子前來拜訪。」全舵主全冠清當即站起,說道:「大理國段王子?本幫跟大
理國素來不打什麼交道啊。」大聲道:「眾位兄弟,大理段家是著名的武林世家
,段王子親自過訪,大夥兒一齊迎接。」當即率領幫眾迎到山坳口。

  只見一位青年公子笑吟吟的站在當地,身後帶著七、八名從人。那青年公子
正是段譽。兩人拱手見禮,卻是素識,當日在無錫杏子林中曾經會過。全冠清當
時不知段譽的身份來歷,此刻想起,那日自己給喬峰驅逐出幫的醜態,都給段譽
瞧在眼裡,不禁微感尷尬,但隨即寧定,抱拳說道:「不知段王子過訪,未克遠
迎,尚請恕罪。」

  段譽笑道:「好說,好說。晚生奉家父之命,有一件事要奉告貴幫,卻是打
擾了。」

  兩人說幾句客套話,段譽引見了隨同前來的古篤誠、傅思歸、朱丹臣三人。
全冠清請段譽到火堆之前的一塊巖石上坐下,幫眾獻上酒來。

  段譽接過喝了,說道:「數月之前,家父在中州信陽貴幫故馬副幫主府上,
遇上一件奇事,親眼見到貴幫白世鏡長老逝世的經過。此事與貴幫的首腦人物有
關,只是家父了些傷,將養至今始愈,而貴幫諸位長老行蹤無定,未能遇上,家
父修下的一通書信,始終無法奉上。數日前悉貴舵要在此聚會,這才命晚生趕來
。」說著從袖中抽出一封書信,站起身來,遞了過去。

  全冠清也即站起,雙手接過,說道:「有勞段公子親端送信,段王爺眷愛之
情,敝幫上下,盡感大德。」見那信密密固封,幫皮上寫著:「丐幫諸位長老親
啟」八個大字,心想自己不便拆閱,又道:「敝幫不久將開大會,諸位老均將與
會,在下自當將段王爺的大函奉交諸位長老。」段譽道:「如此有勞了,晚生告
辭。」

  全冠清連忙道謝,送了出去,說道:「敝幫白長老和馬夫人不幸遭奸賊喬峰
毒手,當日段王爺目睹這件慘事嗎?」段譽搖頭道:「白長老和馬夫人不是喬大
哥害死的,殺害馬副幫主的也另有其人。家父這封書信之中,寫得明明白白,將
來全舵主閱信之後,自知詳情。」心想:「這件事情說來話長,你這不廝是好人
,不必跟你多說。料你也不敢隱沒我爹爹這封信。」向全冠清一抱拳,說道:「
後會有期,不勞遠送了。」

  他轉身到山坳口,迎面見兩名丐幫幫眾陪著兩條漢子過來。

  那兩名漢子互相使個眼色,走上幾步,向段譽躬身行禮,呈上一張大紅名帖


  段譽接過一看,見帖上寫著四行字道:「蘇星河奉請天下精通棋藝才俊,於
二月初八日駕臨河南擂鼓山天聾地啞谷一敘。」

  段譽見到這四行字,精神一振,喜道:「那好得很啊,晚生若無俗務羈身,
屆時必到。但不知兩位何以得知晚生能棋?」那兩名漢子臉露喜色,口中咿咿啞
啞,大打手勢,原來兩人都是啞巴。段譽看不懂他二人的手勢,微微一笑,問朱
丹臣道:「擂鼓山此去不遠吧?」將那帖子交給他。

  朱丹臣接過一看,先向那兩名漢子抱拳道:「大理國鎮南王世子,多多拜上
聰辯先生,先此致謝,屆時自奉訪。」指指段譽做了幾個手勢,表示允來赴會。

  兩名漢子,躬身向段譽行禮,隨即又取出一張名帖,呈給全冠清。

  全冠清接過看了,恭恭敬敬的交還,搖手說道:「丐幫大智分舵暫領舵主之
職全冠清,拜上擂鼓山聰辯先生,全某棋藝低劣,貽笑大方,不敢赴會,請聰辯
先生見諒。」兩名漢子躬身行禮,又向段譽行了一禮,轉身而去。

  朱丹臣才回答段譽:「擂鼓山在嵩縣之南,屈原岡的東北,此去並不甚遠。


  段譽與全冠清別過,出山坳而去,問朱丹臣道:「那聰辯先生蘇星河是什麼
人?是中原的圍棋國手嗎?」朱丹臣道:「聰辯先生,就是聾啞先生。」

  段譽「啊」了一聲,「聾啞先生」的名字,他在大理時曾聽伯父與父親說起
過,知道是中原武林的一位高手耆宿,又聾又啞,但據說武功甚高,伯父提到他
時,語氣中頗為敬重。朱丹臣又道:「聾啞先生身有殘疾,卻偏偏要自稱『聰辨
先生』,想來是自以為心『聰』,『筆辯』勝過常人的『耳聰』、『舌辯』。」
段譽點頭道:「那也有理。」走出幾步後,長長歎了口氣。

  他聽朱丹臣說聾啞先生的「心聰」、「筆辯」,勝於常人的「耳聰」、「舌
辯」,不禁想到王語嫣的「口述武功」勝過常人的「拳腳兵刃」。

  他在無錫和阿朱救出丐幫人眾後,不久包不同,風波惡二人趕來和王語嫣等
會合,他五人便要北上尋慕容公。段譽自然想跟隨前去。風波惡感念他口吸蠍毒
之德,甚表歡迎。包不同言語之中卻極不客氣,怪責段譽不該喬裝慕容公子,敗
壞他的令名,說到後來,竟露出「你不快滾,我便要打」之意,而王語嫣只是絮
絮和風波惡商量到何處去尋表哥,對段譽處境之窘迫竟是視而不見。

  段譽無可奈何,只得與王語嫣分手,卻也逕向北行,心想:「你們要去河南
尋慕容復,我正好要去河南,河南中州不是你慕容家的,你慕容復和包不同去得
,我段譽難道便去不得?倘若在道上碰巧再跟你相會,那是天意,你包三先生可
不能怪我。」

  但上天顯然並無要他與王語嫣立時便邂逅相逢之意。這些時月之中,段譽在
河南到處遊蕩,名為遊山玩水,實則是東張西望,只盼能見到王語嫣的一縷秀髮
、一片衣角,至於好山好水,卻半分也沒有入目。

  一日,段譽在洛陽白馬寺中,與方丈談論「阿含經」,研討佛說「轉輪聖王
有七寶」的故事。段譽於「不長不短、不黑不白、冬則身暖、夏則身涼」的玉女
寶大感興味。方丈和尚連連搖頭,說道:「段居士,這是我佛的譬喻,何況佛說
七寶皆屬無常……」說到這裡,忽有三人來寺中,卻是傅思尋、古篤誠、朱丹臣


  原來段正淳離了信陽馬家後,又與阮星竹相聚,另行覓地養傷,想到蕭峰被
丐幫冤枉害死馬大元,不可不為他辯白,於是寫了一通書信,命傅思歸等三人送
去丐幫。

  傅思歸等來到洛陽,在丐幫總舵中見不到丐幫的首腦人物,得知大智分舵在
附近聚會,便欲將信送去,卻在酒樓中聽到有說一起一位公子發呆的趣事,形貌
舉止與段譽頗為相似,問明那公子的去向,便尋到白馬寺來。

  四人相見,甚是歡喜。段譽道:「我陪你們去送了信,你們快帶去我拜見父
王。」他得知父親便在河南,自是急欲相見,但這些日子來沒聽到王語嫣的絲毫
訊息,日夜掛心,只盼在丐幫大智分舵這等人物會之處,又得見到王語嫣的玉容
仙顏,卻終於所望落空。

  朱丹臣見他吁短歎,還道他是記掛木婉清,此事無可勸慰,心想最好是引他
分心,說道:「那聰辯先生廣發帖子,請人去下棋、棋力想必極高。公子爺去見
過鎮南王后,不妨去跟這聰辯先生下幾局。」

  段譽點頭道:「是啊,枰上黑白,可遣煩憂。只是她雖然熟知天上各門各派
的武功,胸中甲兵、包羅萬有,卻不會下棋。聰辯先生這個棋會,她是不會去的
了。」

  朱丹臣莫名其妙,不知他說的是誰,這一路上老是見他心不在焉,前言不對
後語,倒也見得慣了,聽得多了,當下也不詢問。

  一行人縱馬向西北方而行。段譽在馬上忽而眉頭深鎖,忽爾點頭微笑,喃喃
自語:「佛經有云:『當思美女,身藏膿血,百年之後,化為白骨啊。』話雖不
錯,但她就算百年之後化為白骨,那也是美得不得了的白骨啊。」正自想像王語
嫣身內骨骼是何等模樣,忽聽得身後馬蹄聲響,兩乘馬疾奔而來。馬鞍上各伏著
一人,黑暗之中也看不清是何等樣人。

  這兩匹馬似乎不羈勒,直衝向段譽一行人。傅思歸和古篤誠分別伸手,拉住
了一匹奔馬的線繩,只見馬背上的乘者一動不動。傅思歸微微一驚,湊近去看時
,見那人原來是聾啞先生使者,臉上似笑非笑,卻早已死了。還在片刻之前,這
人曾遞了一張請帖給段譽,怎麼好端端地便死了?另一個也是聾啞先生的使者,
也是這般面露詭異笑容而死。傅思歸等一見,便知兩人是身中劇毒而斃命,勒馬
退開兩步,不敢去碰兩具屍體。

  段譽怒道:「丐幫這姓全的舵主好生歹毒,為何對人下此毒手?跟他理論去
。」兜轉馬頭,便要去質問全冠清。

  前面黑暗中突然有人發話道:「你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普天下除了星宿老
仙的門下,又有誰能有這殺人於無形的能耐?聾啞老兒乖乖的躲起來做縮頭烏龜
,那便罷了,倘若出來現世,星宿老仙決計放他不過。喂,小子,這不干你事,
趕快給我走吧。」

  朱丹臣低聲道:「公子,這是星宿派的人,跟咱們不相干,走吧。」

  段譽尋不著王語嫣,早已百無聊賴,聾啞老人這兩個使者若有性命危險,他
必定奮勇上前相救,此刻即已死了,也就不想多惹事端,歎了口氣,說道:「單
是聾啞,那也不夠,須得當初便眼睛瞎了,鼻子聞不到香氣,心中不能轉念頭,
那才能解脫煩惱。」

  他說的是,既然見到了王語嫣。她的聲音笑貌、一舉一動,便即深印在心,
縱然又聾又啞,相思之念也已不可斷絕。不料對面那人哈哈大笑,鼓掌叫道:「
對,對!你說得有理,該當去戳瞎了他的眼睛,割了他的鼻子,再打得他心中連
念頭也不會轉才是。」

  段譽歎道:「外力摧殘,那是沒有用的。須得自己修行,『不住色生心,不
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生無所住心』,可是若能『離一切相』,那已是大菩薩了
。我輩凡夫俗子,如何能有此修為?『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
此人生大苦也。」

  游坦之伏在巖石後的草叢之中,見段譽等一行來了又去,隨即聽到前面有人
呼喝之聲,便在此時,兩名丐幫弟子快步奔來,向全冠清低聲道:「全舵主,那
兩個啞巴不知怎樣給人打死了,下手的人自稱是星宿派什麼『星宿老仙』的手下
。」

  全冠清吃了一驚,臉色登時變了。他素聞星宿海星宿老怪之名,此人擅使劇
毒,武功亦是奇高,尋思:「他的門人殺了聾啞老人的使者,此事不跟咱們相干
,別去招惹的為是。」便道:「知道了,他們鬼打鬼,別去理會。」

  突然之間,身前有人發話道:「你這傢伙胡言亂語,既知我是星宿老仙門下
,怎地還敢罵我為鬼?你活得不耐煩了。」全冠清一驚,情不自禁的退了一步,
火光下只見一人直挺挺的站在面前,乃是自己手下一名幫眾,再凝神看時,此人
似笑非笑,模樣詭異,身後似乎另行站得有人,喝道:「閣下是誰,裝神弄鬼,
幹什麼來了?」

  那丐幫弟子身後之人陰森森的道:「好大膽,你又說一個鬼字!老子是星宿
老仙的門下。星宿老仙駕臨中原,眼下要用二十條毒蛇,一百條毒蟲,你們丐幫
中毒蛇毒蟲向來齊備,快快獻上。星宿老仙瞧在你們恭順擁戴的份上,便放過你
們這群窮叫化兒。否則的話,哼哼,這人便是榜樣。」

  砰的一聲,眼前那丐幫弟子突然飛身而,摔在火堆之旁,一動不動,原來早
已死去。這丐幫弟子一飛開,露出一個身穿葛衫的矮子,不知他於何時欺近,殺
死了這丐幫弟子,躲在他的身後。

  全冠清又驚又怒,霎時之間,心中轉過了好幾個念頭:「星宿老怪找到了丐
幫頭上,眼前之事,若不屈服,便得一拼。此事雖然凶險,但若我憑他一言威嚇
,便即獻上毒蛇毒蟲,幫中兄弟從此便再也瞧我不起,我想做丐幫幫主固然無望
,連在幫中立足也不可得,好在星宿老怪並未親來,諒這傢伙孤身一人,也不用
懼他。」當即笑吟吟的道:「原來是星宿派的仁兄到了,閣下高姓大名?」

  那矮子道:「我法名叫做天狼子。你趕快把毒蛇毒蟲預備好吧。」

  全冠清笑道:「閣下要毒蛇毒蟲,那是小事一樁,不必掛懷。」順手從地下
提起一隻布袋,說道:「這裡有幾條蛇兒,閣下請看,星宿老仙可合用嗎?」

  那矮子天狼聽得全冠清口稱「星宿老仙」,心下已自喜了,又見他神態恭順
,心想:「說什麼丐幫是中原第一大幫,一聽到我師父老人家的名頭,立時嚇得
骨頭也酥了。我拿了這些毒蛇毒蟲去,師父必定十分歡喜,誇獎我辦事得力。說
來說去,還是仗了師父他老人家的威名。」當即伸頭向袋口中張去。

  陡然間眼前一黑,這只布袋已罩到了頭上,天狼大驚之下,急忙揮掌拍擊,
卻拍了個空,便在此時臉頰、額頭、後頸同時微微一痛,已被袋中的毒物咬住。
天狼子不及去扯落頭上的布袋,狠狠拍出兩掌,拔步狂奔。他頭上套了布袋,目
不見物,雙掌使勁亂拍,只覺頭臉各處又接連被咬,惶急之際,只是發足疾奔,
驀地裡腳下踏了個空,骨碌碌的從陡坡上滾了下去,撲通一聲,掉入了山下的一
條河中,順流而去。

  全冠清原想殺了他滅口,那知竟會給他逃走,雖然他頭臉為毒蠍所螫,又摔
入河中,多半性命難保,但想星宿派擅使毒物,說不他有解毒之法,在星宿海居
住,料來也識水性,倘若此人不死,星宿派得到訊息,必定大舉前來報復。沉吟
片刻,說道:「咱們布巨蟒陣,跟星宿老怪一拼。難道喬峰一走,咱們丐幫便不
能自立,從此聽由旁人欺凌嗎?星宿派擅使劇毒,咱們不能跟他們動兵刃拳腳,
順得以毒攻毒。」

  群丐轟然稱是,當即四下散開,在火堆外數丈處成陣勢,各人盤膝坐下。

  游坦之見全冠清用布袋打走了天狼子:「心想這人的布袋之中原來裝有毒物
,他們這許多布袋,都裝了毒蛇毒蟲嗎?叫化子會捉蛇蟲,原不希奇。我倘若能
將這些布袋去偷來,送去給阿紫姑娘,她定然歡喜得緊。」

  眼見群丐坐下後便默不作聲,每人身旁都有幾隻布袋,有些極大,其中有物
蠕蠕而動,游坦之只看得心中發毛。這時四下裡寂靜無聲,自己倘若爬開,勢必
被群丐發覺,心想:「他們若袋子套在我頭上,我有鐵罩護頭,倒也不怕,但若
將我身子塞在大袋之中,跟那些蛇蟲放在一起那可糟了。」

  過了好幾個時辰,始終並無動靜,又過一會,天色漸漸亮了,跟著太陽出來
,照得滿山遍野一片明亮。枝頭鳥聲喧鳴之中,忽聽得全清低聲叫道:「來了,
大家小心!」他般膝坐在陣外一塊巖石之旁,身旁卻無布袋,手中握著一枝鐵笛


  只聽得四北方絲竹之聲隱隱響起,一群人緩步過來,絲竹中夾著鐘鼓之聲,
倒也悠揚動聽。游坦之心想:「是娶新娘子嗎?」

  樂聲漸近,來到十丈開外便即停住,有幾人齊聲說道:「星宿老法駕降臨中
原,丐幫弟子,快快上來跪接!」話聲一停,咚咚咚咚的擂起鼓來。擂鼓三通,
鏜的一下鑼聲,鼓聲止歇,數十人齊聲說道:「恭請星宿老仙弘施大法,降服丐
幫的魔小丑!」

  游坦之心道:「這倒像道士做法事。」悄悄從巖石後探出半個頭張望,只見
西北角上二十餘人一字排開,有的拿著鑼鼓樂器,有的手執長幡錦旗,紅紅綠綠
的甚為悅目,遠遠望去幡旗上繡著「星宿老仙」、「神通廣大」、「法力無邊」
、「威震天下」等等字樣。絲竹鑼鼓聲中,一個老翁緩步而出,他身後數十人列
成兩排,和他相距數丈,跟隨在後。

  那老翁手中搖著一柄鵝毛扇,陽光照在臉上,但他臉色紅潤,滿頭白髮,頦
下銀髯,童顏鶴髮,當真便如圖畫中的神仙人物一般。那老翁走到群丐約莫三丈
之處便站定不動,忽地撮唇力吹,發出幾下尖銳之極的聲音,羽扇一撥,將口哨
之聲送了出去,坐在地下的群丐登時便有四人仰天摔倒。

  游坦之大吃一驚:「這星宿老仙果然法力厲害。」

  那老翁臉露微笑,「滋」的一聲叫,羽扇揮動便有一外乞丐應聲而倒。那老
翁的口哨似地一種無形有質的厲害暗器,片刻之間,丐幫中又倒了六七人。

  只聽得老翁身後眾人頌聲大作:「師父功力,震爍古今!這些叫化兒和咱們
作對,那真叫做螢熒火蟲與日月爭光!」「螳臂擋車,自不量力,可笑啊可笑!
」「師父你老人家談笑之間,便將一干魔小丑置於死地,如此催枯拉朽般大獲全
勝,徒兒不但見所未見,真是聞所未聞。」「這是天下從所未有的豐功偉績,若
不是師父老人家露了這一手,中原武人還知世上有這等功夫。」一片歌功頌德之
聲,洋洋盈耳,絲竹簫管也跟著吹奏。

  忽聽得噓溜溜一聲響,全冠清鐵笛就口,吹了起來。游坦之心想:「他吹笛
幹什麼?幫著星宿老仙捧場嗎?」忽聽地下籟籟有聲,大布袋中游出幾條五彩斑
讕的大蛇,筆直向那老翁游去。老翁身旁一群弟子驚叫起來:「有蛇,有毒蛇!
」「啊喲,不好,來了這許多毒蛇!」「師父,這些毒似是衝著咱們而來。」只
見群丐布袋中紛紛游出毒蛇,有大有小,昂首吐舌,衝向那老翁和群弟子。眾人
更是七張八嘴的亂叫亂嚷。

  星宿派眾弟子提起鋼杖,紛紛向蜿蜒而來的毒蛇砸去,只有那老翁神色自若
,仍是撮唇作哨,揮扇攻敵。全冠清笛聲不歇,群丐也跟著吶喊助威。

  群蛇越來越多,片刻之間,這一干人身旁竟聚集了數百條,其中有五、六條
乃是大蟒。幾條巨蟒游將近去,轉過尾巴,登時捲住了兩人,跟著又有兩人被捲
。星宿派群弟子若拔足奔逃,群蛇自是追趕不上,但師尊正在迎敵,群弟子一步
也不敢離開,只是舞動兵刃,亂砸亂斬,被他們打死的毒蛇少說已有八九十條,
但被毒咬傷的也已有七、八人。那些巨蟒更蠣害,皮粗肉厚,被鋼杖砸中了行若
無事,身子一捲到人,越收越緊,再也不放。鐵笛聲中,從布袋中游出的巨蟒漸
增,一共已有二十七、八條。

  那老翁見情勢不對,想要退開,去攻擊全冠清,兩小蛇猛地躍起,向他臉上
咬去。他大聲怒斥:「好大膽!」羽扇揮動,勁風撲出,將兩條小蛇擊落,突覺
一件軟物捲向足踝,他知道不妙,飛身而起。只聽得噓溜溜一響笛向聲,四條蟒
蛇同時揮起長尾,向他捲了過來。那老翁身在半空,砰砰擊出兩掌,將前面和左
邊的兩條蟒蛇擊開,身形一晃,已落在兩丈之外。便在此時,第三條、第四條巨
蟒的長尾同時攻到。他情急之下,運勁又是一掌擊出,掌風到處,登時將一條巨
蟒的腦袋打得稀爛。

  蛇群如湖湧至。那老翁又劈死了三條巨蟒,但腰間和右腿卻已被兩條巨蟒纏
住。他運起內力,大喝一聲,伸指抓破了纏在腰間巨蟒的肚腹,只濺得滿身都是
鮮血。豈知蛇性最長,此蟒肚子雖穿,一時卻不死,吃痛之下,更猛力纏緊,只
箍得那老翁腰骨幾欲折斷。他用力掙了兩掙,跟著又有兩條巨蟒甩了上來,在他
身上繞了數匝,連他手臂也繞在其中,令他再也沒法抗拒。游坦之在草叢中見到
這盤驚心動魄的情景,幾乎連氣透不過來。

  全冠清心下大喜,見一眾敵人個個巨蟒纏住,除了呻吟怒罵,再無反抗的能
為,便不再吹笛,走前去,笑吟吟的道:「星宿老怪,你星宿派和我丐幫素來河
水不犯井水,好端端地幹嘛惹到我們頭上來?現今又怎麼說?」

  這個童顏鶴髮的老翁,正是中原武林人士對這深惡痛絕的星宿老怪丁春秋。
他因星宿派三寶之一的神木王鼎給女弟子阿紫盜去,連派數批弟子出去追捕,甚
至連大弟子摘星子也遣了出去。但一次次飛鴿傳書報來,均是十分不利。

  最後聽說阿紫倚丐幫幫主喬峰為靠山,將摘星子傷得半死不活,丁春秋又驚
又怒,知道丐幫是中原武林第一大幫,實非易與,又聽到聾啞老人近年來在江湖
上出頭露面,頗有作為,這心腹大患不除,總是放心不下,奪回王鼎之後,正好
乘此了結昔年的一樁大事,於是盡率派中弟子,親自東來。

  他所練的那門「化功大法」,經常要將毒蛇毒蟲的毒質塗滿手掌之上,吸入
體內,若是七日不塗,不但功力減退,而且體內蘊積了數十年的毒質不得新毒克
制,不免漸漸發作,為禍之烈,實是難以形容,那神木王鼎天生有一股特異氣息
,再在鼎中燃燒香料,片刻間便能誘引毒蟲到來,方圓十里之內,什麼毒蟲也抵
不住這香氣的吸引。丁春秋有了這奇鼎在手,捕捉毒蟲不費吹灰之力,「化功大
法」自是越練越深,越練越精。當年丁春秋有一名得意弟子,得他傳授,修習化
功大法,頗有成就,豈知後來自恃能耐,對他居然不甚恭順。丁春秋將他制住後
,也不加以刀杖刑罰,只是將他囚禁在一間石屋之中,令他無法捕捉蟲豸加毒,
結果體肉一片片的撕落,呻吟呼號,四十餘日方死。星宿老怪得意之餘,心中頗
為戒懼,而化功大法也不再傳授任何門人。因此摘星子等人都是不會,阿紫想得
此神功,非暗中偷學、盜鼎出走不可。

  阿紫工於心計,在師父剛補完毒那天辭師東行,待得星宿老怪發覺神木被盜
,已在七天之後,阿紫早已去得遠了。她走的多是偏僻小路,追拿她的眾師兄武
功雖比她為高,智計卻遠所不及,給她虛張聲勢、聲東擊西的連使幾個詭計,一
一都撇了開去。

  星宿老怪所居之地是陰暗湖濕的深谷,毒蛇毒蟲繁殖甚富,神王木鼎雖失,
要捉些毒蟲來加毒,倒也不是難事,但尋常毒蟲易捉,要像從前這般,每捕到的
都是希奇古怪、珍異厲害的劇毒蟲豸,卻是可遇不可求了。更有一件令他後擔心
之事,只怕中原的高手識破了王鼎的來歷,誰都會立之毀去,是以一日不追回,
一日便不能安心。

  他在陝西境內和一眾弟子相遇。大弟子摘星子幸而尚保全一條性命,卻已武
功全失,被眾弟子一路上毆打侮辱,虐待得人不像人,二弟子師鼻人暫時接領了
大師兄的職位,眾弟子見到師父親自出馬,又驚又怕,均想師命不能完成,這場
責罰定是難當之極,幸好星宿老怪正在用人之際,將責罰暫且寄下,要各人戴罪
立功。

  眾人一路上打探丐幫的消息。一來各人生具異相,言語行動無不令人厭憎,
誰也不願以消息相告;二來蕭峰到了遼國,官居南院大王,武林中真還少有人知
,是以竟然打聽不到半點確訊,連丐幫的總舵移到何處也查究不到。

  這一日天狼子無意中聽到丐幫大智分舵聚會的訊息,為要立功,竟迫不及待
孤身闖了來,中了全冠清的暗算。總算他體內本來蘊有毒質,蠍子毒他不死,逃
得性命後急忙稟告師父。丁春秋當即趕來,不料空具一身劇毒和深湛武功,竟致
巨蟒纏身,動彈不得。

  丁春秋不答全冠清的問話冷冷的道:「你們丐幫中有個人叫喬峰,他在哪裡
?快叫他來見我。」全冠清心中一動,問道:「閣下要見喬峰,為了何事?」丁
春秋傲然道:「星宿老仙問你的話,你怎地不答?卻來向我問長問短。喬峰呢?


  全冠清見他身子被巨蟒纏住,早已失了抗拒之力,說話卻仍然這般傲慢,如
此悍惡之人,當真天下少有,便道:「星宿老怪天下皆聞,哪知道不過是徒負虛
名,連幾條小蛇兒也對付不了。今日對不起,我們可要為天下除一大害了。」

  丁春秋微微一笑,說道:「老夫不慎,折在你這些冷血畜生手下,今日魂歸
西方極樂,也是命該如此……」

  他話未說完,一個被巨蟒纏住了的星宿弟忽然叫道:「丐幫的大英雄,請你
放了我出來,會有大大的好處。我師父詭計甚多,你防不勝防。你一個不小心,
便著了他的道兒。」全冠清冷冷的道:「放了你有什麼好處?」那人道:「我星
宿派共有三件寶物,叫做星宿三寶。只有星宿老怪和我知道收藏的所在。你饒了
我性命,待你殺了這星宿老怪之後我自然取出獻上。倘若你將我殺了,這星宿三
寶你就永遠得不到了。」

  另一名星宿弟子大叫:「大英雄、大英雄,你莫上他的當!星宿三寶之中,
有一寶早給人盜去了。你還是放我的好。只有我才忠心,絕不騙你。」

  霎時之間,星宿派群弟子紛紛叫嚷起來:「丐幫大英雄,你饒我性命最好,
他們都不會對你忠心,只有我死心塌地,為你效勞。」「大英雄,星宿派本門功
夫,我所知最多,我定會一古腦兒的都說了出來,絕不會有半點藏私。」

  「本派人眾來到原中,實有重大圖謀,主要便是為了對付你們丐幫。眾位大
英雄,你們想不想知道詳情?」「咱們在星宿海之旁藏得有無數金銀財寶,我知
道每一處藏寶的所在,我帶你們去挖掘出來,丐幫的英雄好漢從此不必再討飯了
。」這些人七張八嘴,獻媚和效忠之言有若潮湧,有的動之以利,有的企圖引起
對方好奇之心,有的更是公然撒謊,荒誕不經。有些弟子已被毒蛇咬傷或已給巨
蟒纏得奄奄一息的,也均唯恐落後,上氣不接不下氣的爭相求饒。

  群丐萬想不到星宿派弟子竟如此沒骨氣,既是鄙視,又感好奇,紛紛走近傾
聽。全冠清冷冷的道:「你們對自己師父都不忠心,又怎能對素無淵源的外人忠
心?豈不可笑?」

  一名星宿弟子道:「不同,不同,大大的不同。星宿老怪本領低微,我跟著
他有什麼出息?對他忠心有何好處?丐幫是星宿老怪所能比擬?」「是啊,丐幫
收容了星宿派的眾弟子,西域和中原群雄震動,誰不佩服丐幫英雄了得?」「『
英雄』二字,不足以稱眾位高人俠士,須得稱『大俠』、『聖人』、『世人救星
』才是!」「我能言善道,今後周遊四方,為眾位宣揚德威,丐幫大俠的名望就
天下無知聞了。」「呸,丐幫大俠的名頭已天下皆知,何怕要你去多說?『聖人
』、『世人救星』的稱號,是小人第一個說出來的。他們拾我牙慧,毫無功勞。


  一名丐幫的五袋弟子皺眉道:「你們這批卑鄙小人,叫叫嚷嚷的令人生厭。
星宿老怪,你怎地如此沒出息,盡收些無恥之徒做弟子?我先送了你的終,再叫
這些傢伙一個個追隨於你,老子今日要大開殺戒了!」說著呼的一掌,便向丁春
秋擊去。

  這一掌勢挾疾風,勁道甚是剛猛,正中丁春秋胸口。那知丁春秋渾若無事,
那乞丐卻雙膝一軟,倒在地下,蜷成一團,微微抽搐了兩下,便一動不動了。群
丐大驚,齊叫:「怎麼啦?」便有兩名乞丐伸手去拉他起身。這兩人一碰到他身
子,便搖顯幾下,倒了下去。旁邊三名丐幫弟子自然而然的出手相扶,但一碰到
這二人,便也跌倒。其餘幫眾無不驚得呆了,不敢再伸手去碰跌倒的同伴。

  全冠清喝道:「這老兒身上有毒,大家不可碰他身子,放暗器!」

  八、九名四、五袋弟子同時掏出暗器、鋼鏢、飛刀、袖箭、飛蝗石、紛紛向
丁春秋射去。丁春秋一聲大喝,腦袋急轉,滿頭白髮甩了出去,便似一條短短的
軟鞭,將十來件暗器反擊出來。但聽得「啊喲」、「啊喲」連聲、六七名丐幫幫
眾被暗器擊中。這些暗器也非盡數擊中要害,有的擦破一些肉,但幾名乞丐立時
軟癱而死。

  全冠清大叫:「退開,退開!」突然呼的一聲,一枝鋼鏢激射而至,卻是丁
春秋將頭髮住了鋼鏢,運勁向他射來。全冠清忙手中鐵笛格打,噹的一聲,將鋼
鏢擊得遠遠飛了出去。他想這星宿老怪果然厲害,只有驅蟒制其死命,當即將鐵
笛湊到口邊,等要吹奏,驀地裡嘴上一麻,登時頭暈目眩,心知不妙,急忙拋下
鐵笛,便已咕咚一聲仰天摔倒。群丐大驚,當即有兩人搶上扶起。全冠清迷迷糊
糊的叫道:「我……我中了毒,大……大夥兒……快……快……去」群丐早已嚇
得魂飛魄散,擁著他飛也似的急奔而逃,於滿地屍骸、布袋、毒蛇、再也不敢理
會。

  游坦之蹲在草叢中,驚疑無己,不敢稍動。四下裡一片寂靜,十餘名乞丐都
縮成了一圓球,便如是一隻遇到的敵人的剌蝟,顯然均已斃命。

  那些巨蟒不經全冠清笛聲相催,不會傷人,只是緊緊纏住了丁春秋師徒。

  星宿派眾人誰都不敢掙扎動彈,惟恐激起蛇兒的兇性,隨口咬將下來。

  這麼靜了片刻,有人首先說道:「師父,你老人家神功獨步天下,談笑之間
,隨手便將這批萬惡不赦的叫化兒殺得落荒而逃……」他話未說完另一名弟子搶
著說道:「師父,你莫聽他放屁,剛才說那些叫化兒是『大俠』、『聖人』的就
是他。」又有一名弟子道:「咱們追隨師父這許多年,豈不知師父有通天徹地之
能?剛才跟那些叫化兒胡說八道,全是騙騙他們的,好讓他們不防,以便師父施
展無邊法力。」

  忽然有人放聲大哭,說道:「師父,師父!弟子該死,弟子糊塗,為了貪生
怕死,竟向敵人投降,此時悔之莫及,寧願死在毒蟒的口下,再也不敢向師父求
饒了。」

  眾弟子登時省悟:師父最不喜歡旁人文過飾非,只有痛斥自己糊塗該死,將
各種各樣罪名亂加在自己頭上,或許方能得到師父開恩饒恕。一霎時間,人人搶
著大罵自己,說自己如何居心不良,如何罪該萬死。只將草叢中的游坦之聽得頭
昏腦脹,莫名其妙。

  丁春秋暗運勁力,想將纏在身上的三條巨蟒崩斷。但巨蟒身子可伸可縮。

  丁春秋運力崩斷,蟒身只略加延伸,並不會斷。丁春秋遍體是毒,衣服頭髮
上也凝聚劇毒,群丐向他擊打或發射暗器,盡皆沾毒,但巨蟒皮堅厚韌滑,毒素
難以侵入。只聽群弟子還在嘮叨不停,丁春秋怒道:「有誰想得出驅蛇之法,我
就饒了他性命。難道你們還不知道我的脾氣?有誰對我有用,我便不加誅殺。你
譬老是胡說八道,更有何用?」

  此言一出,群弟子登時靜了下來。過了一會,有人說道:「只要有人拿個火
把向這些蟒蛇身上燒去,這些畜生便逃之夭夭了。」丁春秋罵道:「放你娘的臭
屁!這裡曠野之地,前不把村,後不把店,有誰經過?就算有鄉民路過,他們見
到這許多毒蛇,嚇得逃走也來不及,哪裡還肯拿火把來燒?」跟著別弟子又亂出
主意,但每一個主意都是不著邊際,各人所以不停說話。只不過向師父拚命討好
,顯得自己確是遵從師命而在努力思索而已。

  這樣過良久,有一名弟子給一條巨蟒纏得實在喘不過氣來了,昏亂中張中向
那蟒蛇身上咬去。那蟒蛇吃痛,張口向他咽喉反咬,那弟子慘呼一聲,登時斃命


  丁春秋越焦急,倘若被敵人所困,這許久之間,他定能行詭計,設法脫身,
偏偏這些蛇兒無知無識,再巧妙的計策也使不到它們身上,只怕這些巨蟒肚餓起
來一口將自己吞了下去。

  他擔心的事果真便即出現,一條巨蟒久久不聞笛聲肚中卻已餓得厲害,張開
大口,咬住了所纏住的一名星宿弟子。那弟子大叫:「師父救我,師父救我!」
兩條腿已被那巨蟒吞入了口中。他身子不住的給吸入巨蟒腹中,先入蛇口再慢慢
的給吞至腰間,又吞至胸口,他一時未死,高聲慘呼,震動曠野。

  眾人均知自己轉眼間便步他後塵,無不嚇得心驚膽裂。有一人見星宿老怪也
束手無策,不禁惱恨起來,開口痛罵,說都是受他牽累,自己好端端的在星宿海
旁牧羊為生,卻被他威脅利誘,逼入門下,今日慘死於毒蛇之口,到了陰間,定
要向閻羅王狠狠告他一狀。

  這人開端一罵,其餘眾弟子也都紛紛喝罵起來。各人平素受盡星宿老怪的荼
毒虐待,無不懷恨在心,是敢怒而不敢言而已,今日反正是同歸於盡,痛罵一番
,也稍洩胸中的怒氣。一人大罵之際,身子動得厲害,激怒了纏住他的蟒蛇,一
口便咬住了他的肩頭,那人大叫:「啊喲,啊喲!救命,救命!」

  游坦之見這一干人個個給蟒蛇纏住了不得脫身,心中已無所顧忌,從草叢站
起身來,眼見此處不是善地,便欲及早離去。

  星宿派眾人陡然間見到他頭戴鐵罩的怪狀,都是一驚,隨即有人想起,惟他
可以救命,叫道:「大英雄、大俠士,請你拾些枯草,點燃了火,趕走這些蟒蛇
,我立即送你……送你一千兩銀子。」又一人道:「一千兩不夠,至少也送一萬
兩。」另一人道:「這位先生是仁義俠士,良心最好不過,必定行俠仗義,何況
點火燒蛇,沒有絲毫危險。」頃刻之間頌聲大作,而所許的的重酬,也於轉瞬間
加到了一百萬兩黃金。

  這些人罵人本領固是一等,而諂諛稱頌之才,更是久經歷練。游坦之一生中
,幾曾聽人叫過自己為「大英雄」、「大俠士」、「仁人義士」、「當世無雙的
好漢」?給他們這般捧上了天去,只覺全身輕飄飄地,宛然便頗有「大英雄」、
「大俠士」的氣概,一百萬兩黃金倒也不在意下,只是阿紫姑娘不能親耳聽到眾
人對自己的稱頌,實是莫大憾事。

  當下撿拾枯草,從身邊摸出火摺點燃了,但見到這許許多多形相兇惡的巨蟒
,究竟十分害怕,心想莫要惹惱了這些大蛇,連自己也纏在其內,尋思片刻,先
撿拾枯枝,燒起了一堆熊熊大火,擋在自己身前,然後拾起一根著了火的枯枝,
向離自己最近的一條大蛇投去。他躲在火堆之後,轉身蓄勢,若是這大蛇向自己
竄來,那便立時飛奔逃命,什麼「大英雄」、「大俠士」,那也只好暫且不做了


  蟒蛇果然甚是怕火,見火焰燒向身旁,立鬆開纏著的眾人,游入草叢之中,
游坦之見火攻有效,在星宿派諸人歡呼聲中,將一根根著了火的枯枝向蛇群中投
去。群蛇登時紛紛逃竄,連長達數丈的巨蟒也抵受不住火焰攻逼,鬆開身子,蜿
蜒游走。片刻之間,數百條巨蟒和毒蛇逃得乾乾淨淨。

  星宿派利諸弟子大聲頌揚:「師父明見萬里。神機妙算,果然是火攻的方法
最為靈驗。」「師父洪福齊天,逢兇化吉!」「全仗師父指揮若定,救了我等的
蟻命!」一片頌揚之聲,全是歸功於星宿老怪,對游坦之放火驅蛇的功勞竟半不
句不提。

  游坦之怔怔的站在當地,頗感奇怪,尋思:「片刻之前你們還在大罵師父,
這時卻又大讚起師父來,而我這『大英雄』、『大俠士』卻又變成了『這小子』
,那是什麼緣故?」

  丁春秋招了招手,道:「鐵頭小子,你過來,你叫什麼名字?」游坦之受人
欺辱慣了,見對方無禮,也不以忤,道:「我叫游坦之。」說著便向前走了幾步
。丁春秋道:「這些叫化子死了沒有?你去摸摸他們的鼻息,是否還有呼吸。」

  游坦之應道:「是。」伏身伸手去探一名乞丐的鼻息,只覺著手涼,那人早
已死去多時。他又試另一名乞丐,也是呼吸早停,說道:「都死啦,沒了氣息。
」只見星宿派弟子臉上都是一片幸災樂禍的嘲弄之色。他不明所以,又重複了一
句:「都死啦,沒了氣息。」卻見眾臉上戲侮的神色漸漸隱去,慢慢變成了詫異
,更逐漸變為驚訝。

  丁春秋道:「你每個叫化都去試探一下,看尚有那個能救。」游坦之道:「
是。」將十來個丐幫弟子都試過了,搖頭道:「個個都死了。老先生功力實在厲
害。」丁春秋冷笑道:「你抗毒的功夫,卻也厲害得很啊。」游坦之奇道:「我
……什麼……抗毒的功夫?」

  他大惑不解,不明白丁春秋這話是什麼意思,更沒想到自己每去探一個乞丐
的鼻息,便是到鬼門關去走了一遭,十多名乞丐試將下來,已經歷了十來次生死
大險。他自然不知星宿老怪被蟒纏身,無法得脫,全仗他這小子相救,江湖上傳
了出去,不免面目無光,因此巨蟒離去之後,立時便起意殺他滅口。不料游坦之
經過這幾個月來的修習不輟,冰蠶的奇毒已與他體質融合無間,丁春秋沾在群丐
身上的毒質再也害他不得。

  丁春秋尋思:「瞧他手上肌膚和說話聲音,年紀甚輕,不會有什麼真本領,
多半是身上藏得有專克毒物的雄黃珠、辟邪奇香之類寶物,又或是預先服了靈驗
的解藥,這才不受奇毒侵襲。」便道:「游兄弟,你過來,我有話說。」

  游坦之雖見他說得誠懇,但親眼看到他連殺群丐的殘忍狠辣,又叫到他師待
間一會兒謅諛,一會兒辱罵,覺得這種人極難對付,還是敬而遠之為妙,便道:
「小人身有要事,不能奉陪,告退了。」說著抱拳唱喏。轉身便走。

  他走出幾步,突覺身旁一陣微風掠過,兩手腕上一緊,已被人抓住。游坦之
抬頭一看,見抓住他的是星宿弟子中的一名大漢。他不知對方有何用意,只見他
滿獰笑,顯非好事,心下一驚,叫道:「快放我!」用力一掙。

  只聽得頭頂呼的一聲風響,一個龐大的身軀從背後躍頭頂,砰一聲,重重撞
在對面山壁之上,登時頭骨粉碎,一個頭顱變成了泥漿相似。

  游坦之見這人一撞的力道竟這般猛烈,實是難以相信,一愕之下,才看清楚
便是抓住自己的那個大漢,更是奇怪:「這人好端端地,怎麼突然撞山自盡?莫
非發了瘋,」他決計想不到自己一掙之下,一股猛勁將那大漢甩出去撞在山上。

  星宿派群弟子都是「啊」的一聲駭然變色。

  丁春秋見他摔死自己弟子這一下手法毛手毛腳,並非上乘功夫,只是膂力異
常了得,心想此人天賦神力,武功卻是平平,當下身形一幌,伸掌按上了他的鐵
頭。游坦之猝不及防,登時被壓得跪倒在地,身子一挺,待要重行站直,頭上便
如頂了一座萬斤石山一般,再也動不得,當即哀求:「老先生饒命。」

  丁春秋聽他出言示饒,更是放心,問道:「你師父是誰?你好大膽子,怎地
殺了我的弟子?」游坦之道:「我……我沒有師父。我絕不敢殺死老先生的弟子
。」

  丁春秋心想不必跟他多言,斃了滅口便是,當下手掌一鬆,待游坦之站起身
來,揮掌向他胸口拍去。游坦之大驚,忙伸右手,推開來掌。丁春秋這一掌去勢
甚緩,游坦之右掌格出時,正好和他掌心相對。丁春秋正要他如此,掌中所蓄毒
質隨著內勁直送過去,這正是他成名數十年的「化功大法」,中掌者或沾劇毒,
或內力於頃刻間化盡,或當場立斃,或哀號數月方死,全由施法隨心所欲。丁春
秋生來曾以此殺人無數。武林中聽到「化功大法」四字,既厭惡恨憎,復心驚肉
跳,段譽的「北冥神功」吸人內功以為己有,與「化功大法」劇毒化入內功不同
,但身受者內力迅速消失,卻無二致,是以往往給人誤認。丁春秋見這鐵頭小子
連觸十餘名乞丐居然並不中毒,當即施展出看家本領來。

  兩人雙掌相交,游坦之身一幌,騰騰騰接連退出六七步,要想拿樁站定,終
於還是一跤坐倒,但對方這一推餘力未盡,游坦之臂部一著地,背脊又即著地,
鐵頭又即著地,接連倒翻了三個觔斗,這才止住磕頭,叫道:「老先生饒命。」

  丁春秋和他掌手相交,只覺他內力即強,勁道陰寒,怪異之極,而且蘊有劇
毒,雖然給自己摔得狠狽萬分,但以內力和毒勁的比拼而論,並未處下風,何以
大叫饒命?難道是故意調侃自己不成?走上幾步,問道:「你要我饒命,出真心
,還是假意?」

  游坦之只是磕頭,說道:「小人一片誠心,但求老先生饒了小人性命。」

  丁春秋尋思:「此人不知用什麼法子,遇到了什麼機緣,體內積蓄的毒質竟
比我還多,實是一件奇寶。我須收羅此人,探聽到他練功的法門,再吸取他身上
的毒質,然後將之處死。倘若輕輕易易的把他殺了,豈不可惜?」伸掌又按住他
鐵頭,潛運內力,說道:「除非你拜我為師,否則的話,為什麼要饒你性命?」

  游坦之只覺頭上罩如被火炙,燒得他整個頭臉發燙,心下害怕之極。他自從
苦受阿紫折磨後,早已一切逆來順受,什麼是非善惡之分、剛強骨氣之念,早已
忘得一乾二淨,但求保住性命,忙道:「師你,弟子游坦之願歸入師你門下,請
師父收容。」

  丁春秋大喜,蕭然道:「你想拜我為師,也無不可。但本門規矩甚多,你都
能遵守嗎?為師的如有所命,你誠心誠意的服從,絕不違抗嗎?」游坦之道:「
弟子願遵守規矩,服從師命。」丁春秋道:「為師的便要取你性命,你也甘心就
死嗎?」游坦之道:「這個……這個……」丁春秋道:「你想一想明白,甘心便
甘心,不甘心便說不甘心。」

  游坦之心道:「你要取我性命,當然是不甘心的。倘若非如此不可,那是逃
得了便逃,逃不了的話,就算不甘心,也是是無法可施。」便道:「弟子甘心為
師父而死。」丁春秋哈哈大笑,道:「很好,很好。你將一生經歷,細細說給我
聽。」

  游坦之不願向他詳述身世以及這些日子來的諸般遭遇,但說自己是個農家子
弟,被遼人打草縠擄去,給頭是戴了鐵罩。丁春秋問他身上毒質的來歷,游坦之
只得吐露如何見到冰蠶和慧淨和尚,如何偷到冰蠶,謊說不小心給葫蘆心的冰蠶
咬到了手指,以致全身凍僵,冰蠶也就死了,至於阿紫修練毒掌等情,全都略過
不提。丁春秋細細般問他冰蠶的模樣情狀,臉不自禁的露出十分艷羨之色。游坦
之尋思:「我若說起那本浸水有圖的怪書,他定會搶了去不還。」

  丁春秋一再問他練過什麼古怪功夫,他始終堅不吐實。

  丁春秋原本不知易筋經的功夫,見他武功十分差勁,只道他練成陰寒內勁,
純系冰蠶的神效,心中不住的咒罵:「這樣的神物,竟被這小鬼使神差的吸入了
體內,真是可惜。」凝思半晌,問道:「哪個捉到冰蠶的和尚,在南京憫忠寺掛
單?」游坦之道:「正是。」

  丁春秋道:「這慧淨和尚說這冰蠶得自崑崙山之巔。很好,那邊既出過一條
,當然也有兩條、三條。只是崑崙山方圓數千里,若無熟識路途之人指引,這冰
蠶到也不易捕捉。」他親身體驗到了冰蠶的靈效,覺得比之神木鼎更是寶貴得多
,心想首要之事,倒是要拿到慧淨,叫他帶路,到崑崙山捉冰蠶去。這和尚是少
林僧,本來頗為棘手,幸好是在南京,那便易辦多。當下命游坦之行過拜師入門
之禮。

  星宿派眾門人見師父對他另眼相看,馬屁、高帽,自是隨口大量奉送。適才
眾弟子大罵師父、叛逆投敵,丁春秋此刻用人之際,假裝已全盤忘記,這等事在
他原是意料之中,倒也不怎生氣。

  一行人折而向東北行。游坦之跟在丁春秋之後,見他大袖飄飄,步履輕便,
有若神仙,油然而生敬仰之心:「我拜了這樣一位了不起的師父,真是前生修來
的福份。」

  星宿派眾人行了三日,這日午後,一行人在大路一座涼亭中喝水休息,忽聽
得身後馬蹄聲響,四騎馬從來路疾馳而來。

  四乘馬奔近涼亭,當先一匹馬上的乘客叫道:「大哥、二哥,亭子裡有水,
咱們喝上幾碗,讓坐騎歇歇力。」說著跳下馬來,走進涼亭,餘下三人也即下馬
。這四人見到丁春秋等一行,微微頷頭為禮,走到清水缸邊,端起瓦碗,在缸中
舀水喝。

  游坦之見當先那人一身黑衣,身形瘦小,留兩撇鼠鬚,神色間甚是剽悍。

  第二人身穿土黃色袍子,也是瘦骨稜稜,但身材卻高,雙眉斜垂,滿臉病容
,大有戾色。第三人穿棗紅色二袍,身形魁梧,方面大耳,頦下厚厚一部花白胡
子,是個富商模樣。最後一人穿鐵青色儒生衣巾,五十上下年紀,瞇著一雙眼睛
,便似讀書過多,損壞了目力一般,他卻不去喝水,提酒葫蘆自行喝酒。

  便在這時,對面路上一僧人大踏步走來,來到涼亭之外,雙手合什,恭恭敬
敬的道:」眾位施主,小僧行道渴了,要在亭中歇歇,喝一碗水。」那黑衣漢子
笑道:「師父忒也多禮,大家都是過路人,這涼亭又不是我們起的,進來喝酒吧
。」那僧人道:「阿彌陀佛,多謝了。」走進亭來。

  這僧人二十五、六歲年紀,濃眉大眼,一個大大的鼻子扁平下塌,容貌頗為
醜陋,僧袍上打了多處補釘,卻甚是乾淨。他等那三人喝罷,這才走近清水缸,
用瓦碗舀了一碗水,雙手捧住,雙目低垂,恭恭敬敬的說偈道:「佛觀一缽水,
八萬四千蟲,若不持此咒,如食眾生肉。」唸咒道:「唵縛悉波羅摩尼莎訶。」
念罷,端起碗來,就口喝水。

  那黑衣人看得奇怪,問道:「小師父你嘰哩咕嚕的念什麼咒?」那僧人道:
「小僧念的是飲水咒。佛說每一碗水中,有八萬四千條小蟲,出家人戒殺,因此
要念了飲水咒,這才喝得。」黑衣人哈哈大笑,說道:「這水乾淨得很,一條蟲
子也沒有,小師父真會說笑。」那僧人道:「施主有所不知。我輩凡夫看來,水
中自然無蟲,但我佛以天眼看水,卻看出水中小蟲成千成萬。」黑衣笑問:「你
念了飲水咒之後,將八萬四千條小蟲喝入肚中,那些小蟲便不死了?」那僧人躊
躇道:「這……這個……師父倒沒教過。多半小蟲便不死了。」

  那黃衣人插口道:「非也,非也!小蟲還是要死的,只不過小師父唸咒之後
,八萬四千條小蟲通通往生西天極東世界,小師父喝一碗水,超度了八萬四千條
名眾生。功德無量,功德無量!」

  那僧人不知他所說是真是假,雙手捧著那碗水呆呆出神,喃喃的道:「一舉
超度八萬四千條性命?小僧萬萬沒這麼大的法力。」

  黃衣人走到他身邊,從他手中接過瓦碗,向碗中登目凝視,數道:「一、二
、三、四、五、六、……、一千、兩千、一萬、兩萬……非也,非也!小師你,
那碗中共有八萬三千九十九條小蟲,你數少了一條。」

  那僧人道:「南無阿彌陀佛。施主說笑了,施主也是凡夫,怎能有天眼的神
通?」黃衣人道:「那麼你有沒有天眼的神通?」那僧道:「小僧自然沒有。」
黃衣認道:「非也,非也!我瞧你有天眼通,否則的話,怎地你只瞧了我一眼,
便知我是凡夫俗子,不是菩薩下凡?」那僧人向他左看右看,滿臉迷惘之色。

  那身穿棗紅袍子的大漢走過接過水碗,交回在那僧人手中,笑道:「師父請
喝酒吧!我這個把弟跟你開玩笑,當不得真。」那僧人接過水碗,恭恭敬敬的道
:「多謝,多謝。」心中拿不定主意,卻不便喝。那大漢道:「我瞧小師父步履
穩健,身有武功,請教上下如何稱呼,在那一處寶剎出家?」

  小僧人將將水碗放在水缸蓋上,微微躬身,說道:「小僧虛竹,在少林寺出
家。」

  那黃衣漢子叫道:「妙極,妙極!原來是少林寺的高手,來,來,來!你我
比劃比劃!」虛竹連連搖手,說道:「小僧武功低微,如何敢和施主動手?」黃
衣人笑道:「好幾天沒打架了,手癢得很,咱們過過招,又不是真打,怕什麼?
」虛竹退了兩步,說道:「小僧雖曾練了幾年功夫,只是為健身之用,打架是打
不來的。」黑衣人道:「少林寺和尚個個武功高強。初學武功的和尚,便不准踏
出山門一步。小師父既然下得山來,定是一流好手。來,來!咱們說好只拆一百
招,誰輸誰贏,毫不相干。」

  虛竹雙退了兩步,說道:「施主有所不知,小僧比番下山,並不是武功已窺
門,逕只因寺中廣遣弟子各處送信,人手不足,才命小僧勉強湊數。小僧本來攜
有十張英雄帖,師父吩咐,送完了這十張帖子,立即回山,千萬不可跟人動武,
現下已送完了四張,還有六張在身。施主武功了得,就請收了這張英雄帖吧。」
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油布包袱,打了開來,拿出一張大紅帖子,恭恭敬敬遞過,說
道:「請教施主高姓大名,小僧回好稟告師父。」

  那黑衣漢子卻不接帖子,說道:「你又沒跟我打過,怎知我是英雄狗熊?咱
們先拆上幾招,我打得贏你,才有臉收英雄帖啊。」說著踏上兩步,左拳虛幌,
右拳便向虛竹打去。拳頭將到虛竹面門,立即收轉,叫道:「快還手!」

  那魁梧漢子聽虛竹說到「英雄帖」三字,便留上了神,說道:「四弟,且不
忙比武,瞧瞧英雄帖上寫的是什麼。」從虛竹手中接過帖子,見帖上寫道:「少
林寺住持玄慈,合什恭請天下英雄,於九月初九重陽佳節,駕臨嵩山少林寺隨喜
,廣結善緣,並睹姑蘇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之風範。」

  那大漢「啊」的一聲,將帖交給了身旁的儒生,向虛竹道:「少林派召開英
雄大會,原來是要跟姑蘇慕容氏為難,也不用開什麼英雄大會了,我此刻來領教
少林派高手的身手便是。」

  虛竹又退了兩步,左腳已踏在涼亭之外,說道:「原是風施主。我師父說道
,敝寺恭請姑蘇慕容施主駕臨敝寺,絕不是膽敢得罪。只是江湖上紛紛傳言,武
林中近年來有不少英雄好漢,喪生在姑蘇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神功
之下。小僧的師伯祖玄悲大師在大理國身戒寺圓寂,不知跟蘇姑慕容氏有沒有干
系,敝派自方丈大師以下,個個都是心有所疑,因此上……」

  那黑衣漢子搶著道:「這件事嘛,跟我們姑蘇慕容氏既然說不明白,只好手
底下見真章。這樣吧,咱兩個今日先打一架,好比做戲之前先打一鑼鼓,說話本
之前先一段『得勝頭回』,熱鬧熱鬧。到了九月初九重陽,風某再到少林寺來,
從下面打起,一個個挨次打將上來便是,痛快,痛快!只不過最多打得十七、八
個,風某就遍體鱗傷,再也打不動了,要跟玄慈老方丈交手,那是萬萬沒有機緣
的。可惜,可惜!」說著磨拳擦掌,便要上前動手。

  那黃衣人道:「非也,非也。說明白後,便不用打了。四弟,良機莫失,要
打架,便不能說明白。」

  那魁梧漢子不去睬他,向虛竹道:「在下鄧百川,這位是我二弟公冶乾。」
說著向那儒生一指,又指著那黃衣人道:「這位是我三弟包不同,我們都是姑蘇
慕容公子的手下。」

  虛竹逐一向四人合什行禮,口稱:「鄧施主,公施主……」包不同插口道:
「非也,非也。我二哥複姓公冶,你叫他公施主,那就錯之極矣。」虛竹忙道:
「得罪,得罪!小僧毫無學問,公冶施主莫怪。包施主……」包不同又插口道:
「你又錯了。我雖然姓包,但生平對和尚尼姑是向來不佈施的,因此決能稱我包
施主。」虛竹道:「是,是。包三爺,風四爺。」包不同道:「你又錯了。我風
四弟待會跟你打架,不管誰輸誰贏,你多了一番閱歷,武功必有長進,他可不是
向你佈施了嗎?」虛竹道:「是,是。風施主,不過小僧打架是決計不打的。也
家人修行為本,學武為末,武功長不長進,也沒多大干係。」

  風波惡歎道:「你對武學瞧得這麼輕,武功多半稀鬆平常,這場架也不必打
了。」說著連連搖頭,意興索然。虛竹如釋重負。臉現喜色,說道:「是,是。


  鄧百川道:「虛竹師父,這張英雄帖,我們代我家公子收下了。我家公子於
數月之前,便曾來貴寺拜訪,難道他沒來過嗎?」

  虛竹道:「沒有來過。方丈大師只盼慕容公子過訪,但久候不至,曾兩次派
人去貴府拜訪,卻只說慕容老施主已然歸西,少施主出門去了。方丈大這次又請
達摩院首座前往蘇州尊府送信,生怕慕容少施主仍然不在家,只得再江湖上廣撒
英雄帖邀請,失禮之處,請四位代為向慕容公說明。明年慕容施主駕臨敝寺,方
丈大師還要親自謝罪。」

  鄧百川道:「小師父不必客氣。會期還大半個月,屆時我家公子必來貴寺,
拜見方丈大師。」虛竹合什躬身,說道:「慕容公子和各位駕臨少林寺,我們方
丈大師十分歡迎。『拜見』兩字萬萬不敢當。」

  風波惡見他迂腐騰騰,全無半分武林中人的豪爽慷慨,和尚雖是和尚,卻全
不像名聞天下的「少林和尚」,心下好生不耐,當下不再去理他轉頭向丁春秋等
一行打量。見星宿派群弟子手執兵刃,顯是武林中人,該可從這些人中找幾個對
手來打一架。

  游坦之自見風波不惡等四人走入涼亭,便卻縮在師父身後。丁春秋身材高大
,遮住了他,鄧進川等四人沒見到他的鐵頭怪相。風波惡見丁春秋童顏鶴髮,仙
風道骨,一副世外高人的莫樣,心中隱隱生出敬仰之意,倒也不敢貿然上前挑戰
,說道:「這位老前輩請了,請問高姓大名。」丁春秋微微一笑,說道:「我姓
丁。」

  便在此時,忽聽得虛竹「啊」一的聲,叫道:「師叔祖,你老人家也來了。
」風波惡回過頭來,只見大道上來了七、八個和尚,當先是兩個老僧,其後兩個
和尚抬著一副擔架,躺得有人。虛竹快步走出亭去,向兩個老僧行禮,稟告鄧百
川一行的來歷。

  右側那老僧點點頭,走進亭來,向鄧百川等四人問訊為禮,說道:「老衲玄
難。」指著另一老僧道:「這位是我師弟玄痛,有幸得見姑蘇慕容莊上的四位大
賢。」

  鄧百川等久聞玄難之名,見他滿臉皺紋,雙目神光湛然,忙即還禮。風波惡
道:「大師父是少寺達摩院首座,久仰神功了得,今日正好領教。」

  玄難微微一笑,說道:「老衲和玄痛師弟奉方丈法諭,前往江南燕子塢慕容
施主府上,恭呈請帖,這是敝寺第三次派人前往燕子塢。卻在這裡與四位邂逅相
逢,緣法不淺。」說著從懷中取一張大紅帖子來。

  鄧百川雙手接過,見封套上寫著「恭呈姑蘇燕子塢慕容施主」十一個大字,
料想帖子上的字句必與虛竹送那張帖子相同,說道:「兩位大師父是少林高倍大
德,望重武林,竟致親勞大駕,前往敝莊,姑蘇慕容氏面子委實不小。適才這位
虛竹小師父送出英雄帖,我們已收到了,自當盡快稟告敝上。九月初九重陽佳節
,敝上慕容公子定能上貴寺拜佛,親向少林諸位高僧致謝,並在天下英雄之前,
說明其中種種誤會。」

  玄難心道;「你說『種種誤會』,難道玄悲師兄不是你們慕容氏害死的?」
忽聽得身後有人叫道:「啊,師父,就是他。」玄難側過頭來,只見一個奇形怪
狀之人手指擔架,在了個白髮老翁耳邊低聲說話。

  游坦之在丁春秋耳邊低聲說話的是:「擔架中那個胖和尚,便是捉到冰蠶的
,不知怎地給少林派抬了來。」

  丁春秋聽得這胖和尚便是冰蠶的原主,不勝之喜,低聲問道:「你沒弄錯嗎
?」游坦之道:「不會,他叫做慧淨。師父你瞧,他圓鼓鼓的肚子高高凸了起來
。」丁春秋見慧淨的大肚子比十月懷胎的女子還大,心想這般大肚子和尚,不論
是誰見過一眼之後,確是永遠不會弄錯,向玄難道:「大師父,這個慧淨和尚,
是我的朋友,他生了病嗎?」

  玄難合什道:「施主高姓大名,不知何識向老衲的師侄?」

  丁春秋心道:「這慧淨和少林的和尚在一起了,可多了些麻煩。幸好在道上
遇到,攔住劫奪,比之到少林寺去擒拿,卻又容易多得。」想到冰蠶的靈異神效
,不由得胸口發熱,說道:「在下丁春秋。」

  「丁春秋」三字一出口,玄難、玄痛、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六
人不約而同「啊」的一聲,臉上都是微微變色。星宿老怪丁春秋惡名播於天下,
誰也想不到竟是個這般氣度雍容、風采儼然的人物,更想不到突然會在此處相逢
。六人心中立時大起戒備之意。

  玄難在剎那之間,便即寧定,說道:「原來是星宿海丁老先生,久仰大名,
當真如雷貫耳。」什麼「有幸相逢」的客套話便不說了,心想:「誰遇上了你,
那是前世不修。」

  丁春秋道:「不敢,少林達摩院首座『袖裡乾坤』馳名天下,老夫也是久仰
的了。這位慧淨師父,我正在到處找他,在這裡遇上,那是好極了,好極了。」

  玄難微微皺眉,說道:「說來慚愧,老衲這個慧淨師侄,只因敝寺失於教誨
,多犯清規戒律,一年多前擅自出寺,做下了不少惡事。敝寺方丈師兄派人到處
尋訪,好容易才將他找到,追回寺去。丁老先生曾見過他嗎?」丁春秋道:「原
來他不是生病,是給你們打傷了,傷得可厲害嗎?」玄難不答,隔了一會,才道
:「他不奉方丈法諭,反而出手傷人。」心想:「他跟你這等邪魔外道結交,又
是多破了一條大戒。」

  丁春秋道:「我在崑崙山中,花好大力氣,捉到一條冰蠶,那是十分有用的
東西,卻被這慧淨師侄偷了去。我萬里迢迢的從星宿海來到中原,便是要取回冰
蠶……」

  他話未說完,慧淨已叫了起來:「我的冰蠶呢?喂,你見到我的冰蠶嗎?這
冰蠶是我辛辛苦苦從崑崙山中找到的……你……你偷了我的嗎?」

  自從游坦之現身呼叫,風波惡的眼光便在鐵面具上骨溜溜的轉個不停,對玄
難、丁春秋、慧淨和尚三個的對答全然沒聽在耳裡。他繞著游坦之轉了幾圈,見
那面具造得甚是密合,焊在頭上除不下來,很想伸手去敲敲,又看了一會,說道
:「喂,朋友,你好!」

  游坦之道:「我……我好!」他見到風波惡精力瀰漫、躍躍欲動的模樣,心
下害怕。風波惡道:「朋友,你這個面具,到底是怎麼攪的?姓風的走遍天下,
可從沒見過你這樣的臉面。」游坦之甚是羞慚,低下頭去,說道:「是,我……
我是身不由主……沒法子。」

  風波惡聽他說得可憐,怒問:「哪一個如此惡作劇?姓風的倒要會會。」

  說著斜眼向丁春秋睨去,只道是這老者所做的好事。游坦之忙道:「不……
不是我師父。」風惡道:「好端端一個人,套在這樣一隻鐵面具之中,有甚意思
?來,我來給你除去了。」說著從靴筒裡抽出一柄匕首,青光閃閃,顯然鋒銳之
極,便要替他將那面具除去。

  游坦之知道面具已和他臉孔及後腦血肉相關,硬要除下,大有性命之虞,忙
道:「不,不,使不得!」風波惡道:「你不用害怕,我這把匕首削鐵如泥,我
給你削去鐵套,決計傷不到皮肉。」游坦之叫道:「不,不成的。」風波惡道:
「你是怕那個給你戴鐵帽子的人,是不是?下次見到他,就說是我一陣風硬給你
除的,你身不由主,叫這惡人來找我好了。」說著抓住的人他左腕。

  游坦之見到他手中匕首寒光凜然,心下大駭,叫道:「師父,師父!」回頭
向丁春秋求助。丁春秋站在擔架之旁,正興味盎然瞧著慧淨,對他的呼叫之聲充
耳不聞。風波惡提起匕首,便往鐵面具上削去。游坦之惶急之下,右掌用力揮出
,要想推開對方,拍的一聲,正中風波惡左肩。

  風波惡全神貫注的要給他削去鐵帽,生怕落手稍有不准,割破了他的頭臉,
哪防到他竟會突然出掌。這一掌來勢勁力大得異乎尋常,風波惡一聲悶哼,便向
前跌了下去。他左手在地下一撐,一挺便跳了起來,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口鮮血


  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見游坦之陡施毒手,把弟吃了個大虧,都是大
吃大一驚,見風波惡臉色慘白,三人更是擔心。公冶乾一搭他的腕脈,只覺脈搏
跳動急躁頻疾,隱隱有中毒之象,他指著游坦之罵道:「好小子,星宿老怪的門
人,以怨報德,一出手便歹毒手段傷人。」忙從懷中取個小瓶,拔開瓶塞,倒出
一顆解毒藥塞入風波惡的口中。

  鄧百川和包不同兩人身形晃處,攔在丁春秋游坦之的身前。包不同左手暗運
潛力,五指成爪,便要向游坦之胸口抓去。鄧百川道:「三弟住手!」包不同蓄
勢不發,轉眼瞧著大哥。鄧百川道:「我們姑蘇慕容氏跟星宿派無怨無仇,四弟
這番好意,要替他除去面具,何以星宿派出手傷人?倒要請丁老先生指教。」

  丁春秋見這個新收的門人只一掌,便擊倒了姑蘇慕容氏手下的一名好手,星
宿派大顯威風,暗暗得意,而對冰蠶的神效更是艷羨,微微一笑,說道:「這位
風四爺好勇鬥狠,可當真愛管閒事哪。我星宿派門人頭愛戴銅帽鐵帽,不知礙著
姑蘇慕容氏什麼事了?」

  這時公冶乾已扶著風波惡坐在地下,只見他全身發顫,牙關相擊,格格直響
,便似身處冰窖一般,過得片刻,嘴唇也紫了,臉色漸漸由白而青。公冶乾的解
毒丸極具靈效,但風波惡服了下,便如石沉大海,直是無影無蹤。

  公冶乾情急之下,伸手探他呼吸,突然間一股冷風吸向掌心,透骨生寒。

  公冶乾急忙縮手,叫道:「不好,怎地冷得如此厲害?」心想口中噴出來的
一口氣都如此寒冷,那麼他身上所中的寒毒更是非同小可,情勢如此危急,已不
及分說是非,轉身向丁春秋道:「我把弟中了你弟子的毒手,請賜解藥。」

  風波惡所中之毒,乃是游坦之以易筋經內功逼出來的冰蠶劇毒,別說丁春秋
無解藥,就是能解,他也如何肯給?他抬起頭來,仰天大笑,叫道:「啊烏陸魯
共!啊烏陸魯共!」袍袖一拂,捲起一股疾風。星宿派眾弟子突然一齊奔出涼亭
,疾馳而去。

  鄧百川等與少林僧眾都覺這股疾風刺眼難當,淚水滾滾而下,睜不開眼睛,
暗叫:「不好!」知他袍袖中藏有毒粉,這麼衣袖一拂,便散了出來。鄧百川、
公冶乾、包不同三人不約而同的擋在風波惡身前,只怕對方更下毒手。玄難閉目
推出一掌,正好擊在涼亭的柱上,柱子立斷,半邊涼亭便即傾塌,嘩喇喇聲響,
屋瓦泥沙傾瀉了下來。眾人待得睜眼,丁春秋和游坦之已不知去向。

  幾名少林僧叫道:「慧淨呢?慧淨呢?」原來在這混亂之間,慧淨已給丁春
秋擄了去,一副擔架罩在一名少林僧的頭上。玄痛怒叫:「追!」飛身追出亭去
。鄧百川與包不同跟著追出。玄難左手一揮,帶同眾弟子趕去應援。

  公冶乾在坍了半邊的涼亭中照料風皮惡,兀自眼目刺痛,流淚不止。只見風
皮惡額頭不住滲出冷汗,頃刻間便凝結成霜。正惶急間,聽得腳步聲響,公冶乾
抬頭一看,見鄧百川抱著包不同,快步回來。公冶乾大吃一驚,叫道:「大哥,
三弟也受了傷?」鄧百川道:「又中了那鐵頭人的毒。」跟著玄難領少林群僧也
回入涼亭。玄痛伏在虛竹背上,冷得牙關只是格格打戰。玄難和鄧百川、公冶乾
面面相覷。

  鄧百川道:「那鐵頭人和三弟對了一掌,跟著又和玄痛大師對一拳。想不到
……想不到星宿派的寒毒掌竟如厲害。」

  玄難從懷裡出一隻小盒,說道:「敝派的『六陽正氣丹』頗有克治寒毒之功
。」打開盒蓋,取出三顆殷紅如血的丹藥,將兩顆交給鄧百川,第三顆給玄痛難
服下。

  這得一頓飯時分,玄痛等三人寒戰漸止。包不同破口大罵:「這鐵頭人,他
……他媽的,那是什麼掌力?」鄧百川道:「三弟,慢慢罵不遲,你且會下行功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此刻不罵,等到一命嗚乎之後,便罵不成了。」
鄧百川微笑道:「不必擔心,死不了!」說著伸掌貼他後心,「至陽穴」上,以
內力助他驅除寒毒。公冶乾和玄難也分別以內力助風波、玄痛驅毒。

  玄難、玄痛二人內務深厚,過一會,玄痛吁了口長氣,說道:「好啦!」

  站起身來,又道:「好厲害!」玄難有心要去助包不同、風波惡驅毒,只是
對方並未出言相求,自己毛遂自薦,未免有瞧不起不對方內功之嫌,武林中於這
種事情頗有犯忌。

  突然之間,玄痛身子晃了兩晃,牙關又格格響了起來,當即坐倒行功,說道
:「師……師兄,這寒……寒毒甚……甚是古怪……」玄難忙又運功相助。

  三人不斷行功,身上的寒毒只好得片刻,跟著便又發作,直折騰到傍晚,每
人均已服了三顆「六陽正氣丹」,寒氣竟沒驅除半點。玄難所帶的十顆丹藥已只
剩下一顆,當下一分為三,分給三人服用。包不同堅不肯服,說道:「只怕就再
服上一百顆,也……也未必……」

  玄難束手無策,說道:「包施主之言不錯,這『六陽正氣丹』藥不對症,咱
們的內功也對付不了這門陰毒。老衲心想,只有去請薛神醫,他號稱『閻王敵』
任何難症,都是著手回春。」公冶乾喜道:「大師可知這位神醫住在何處?」玄
難道:「薛神醫家住陽之西的柳宗鎮,此去也不甚運。他跟老衲曾有數面之緣,
若去求治,諒來不會見拒。」又道:「姑蘇慕容氏名滿天下,薛神醫素來仰慕,
得有機緣跟四位英雄交個朋友。他必大為欣慰。」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薛神醫見我等上門,大為欣慰只怕不見得。不過
武林中人人討厭我家公子的『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只有薛神醫卻是不怕。日
後他有什麼三……兩短,只要去求我家公子『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他……他
的……老命就有救了。」

  眾人大笑聲中,當即離亭。來到前面市鎮,雇了三輛大車,讓三個傷者躺著
體養。鄧百川取出銀兩,買了幾匹馬讓少林僧乘騎。

  一行人行得兩三個時辰,便須亭下來助玄痛等三人抗禦寒毒。到得後來。

  玄難便也不再避嫌,以少林神功相助包不同和風波惡。此去柳宗鎮雖只數里
,但山道崎嶇,途中又多耽擱,直到第四日傍晚方到。薛神醫家居柳宗鎮北三十
餘裡的深山之中,幸好他當日在聚賢莊中曾對玄難詳細說過路徑。眾人沒費多大
力氣覓路,便到了薛家門前。

  玄難見小河邊聳立著白牆黑瓦數間大屋,門前好大一片藥圃,便知是薛神醫
的居處。他縱馬近前,望見屋門前掛著兩盞白紙大燈籠。微覺驚訝:「薛家也有
治不好的病人嗎?」再向前馳數丈,見門楣上打著幾條麻布,門旁插著一面招魂
的紙幡,果真是家有喪事。只見紙燈籠上扁扁的兩行黑字:「薛公慕華之喪,享
年五十五歲。」玄難大吃一驚:「薛神醫不能自醫,竟爾逝世,那可糟糕之極。
」想到故人長逝,從此幽冥異途,心下又不禁傷感。

  跟著鄧百川和公冶乾也已策馬到來,兩人齊聲叫道:「啊喲!」

  猛聽得門內哭聲響起,乃是婦人之聲:「老爺啊,你醫術如神,那想得到突
然會患了急症,撇下我們去了。老爺啊,你雖然號稱『閻王敵』,可是到來終於
敵不過閻羅王,只怕你到了陰世,閻羅王跟你算這舊賬,還要大吃苦頭啊。」

  不久三輛大車和六名少林僧先後到達。鄧百川跳下馬來,朗聲說道:「少林
寺玄難大師率同友輩,有事特來相求薛神醫。」他話聲響若洪鐘,門內哭聲登止


  過了一會,走出一個老人來,作庸僕打扮,臉上眼淚縱橫,兀自抽抽噎噎的
哭得十分傷心,捶胸說道:「老爺是昨天下午故世的,你們……你們見他不到了
。」

  玄難合什問道:「薛先生患什麼病逝世?」那老僕泣道:「也不知是什麼病
,突然之間便嚥了氣。他老人家給別人治病,藥到病除,可是……可是他自己…
…」玄難又問:「薛先生家中還有些什麼人?」那老僕道:「沒有了,什麼人都
沒有了。」公冶乾和鄧百川對望了一眼,均覺那老僕說這兩句話時,語氣有點言
不由哀,何況剛才還到婦人的哭聲。玄難歎道:「生死有命,既是如此,待我們
到老友靈前一拜。」那老僕道:「這個……這個……是。」引著眾人,走進大門


  公冶乾落後一步,低聲向鄧百川道:「大哥,我瞧這中間似有蹊蹺,這老僕
很有點鬼鬼祟祟。」鄧百川點了點頭,隨著那老僕來到靈堂。

  靈堂陳設簡陋,諸物均不齊備,靈牌上寫著「薛公慕華之靈位」,幾個字挺
拔有力,顯是飽學之士的手跡,絕非那老僕所能寫得出。公冶乾看在眼裡,也不
說話。各人在靈位前行過禮。分冶乾轉頭,見天井中竹竿上曬著十幾件衣衫,有
婦人的衫子,更有幾件男童女童的小衣服,心想:「薛神醫明明有家眷,怎地那
老僕說什麼人都沒有了?」

  玄難道:「我們遠道趕來,求薛先生治病,沒想到薛先生竟已仙逝,令人神
傷。天色向晚,今夜要在府上借宿一宵。」那老僕大有難色,道:「這個……這
個……嗯,好吧!諸位請在廳上坐一坐,小人去安排做飯。」玄難道:「管家不
必太過費心,粗飯素菜,這就是了。」那老僕:「是,是!諸位請坐一坐。」引
著從人來到外邊廳上,轉身入內。

  過了良久,那老僕始終不來獻茶。玄難心道:「這老僕新遭主喪,難免神魂
顛倒。唉,玄痛師弟身中寒毒,卻不知如何是好?」眾人等了幾有半個時辰,那
老僕始終影蹤不見。包不同焦躁起來,說道:「我去找口水喝。」虛竹道:「包
先生,你請坐著休息。我去幫那老人家燒水。」起身走向內堂。公冶乾要察看動
靜,道:「我陪你去。」

  兩人向後面走去。薛家房子實不小,前後共有五進,但裡裡外外,竟一個人
影也無。兩人找到了廚房之中。連那老僕也已不知去向。

  公冶乾知道有異,快步回到廳上,說道:「這屋中情形不對,那薛神醫只怕
是假死。」玄難站起來,奇道:「怎麼?」公冶乾道:「大師我想去瞧瞧那口棺
木。」奔入靈堂,伸手要去抬那棺材,突然心念一動,縮回雙手,從天井中竹竿
上取下一件長衣,墊在手上。運勁一提棺木,只覺十分沉重,裡面裝的決計不是
死人,說道:「薛神醫果然是假死。」

  風波惡拔出單刀,道:「撬開棺蓋來瞧瞧。」公冶乾道:「此人號稱神醫,
定然擅用毒藥,四弟,可要小心了。」風波惡道:「我理會得。」將單刀刀尖伸
入棺蓋逢中,向上扳動,只聽得軋軋聲響,棺蓋慢慢掀起。,風波惡閉住呼吸,
生怕棺中飄出毒粉。

  包不同縱到天井之中,抓起在桂樹下啄食蟲豸的兩隻母雞,回入靈堂,一揚
手,將兩隻母雞擲出,橫掠棺材而過。兩隻母格格大叫,落在靈座之前,又向天
井奔出,但只走得幾步,突然間翻轉身子,雙腳伸了幾下,便即不動而斃。這時
廊下一陣寒風吹過,兩隻死雞身上的羽毛紛紛飛落,隨風而舞。眾人一見,無不
駭然。兩隻母雞剛中毒而死,身上羽毛便即脫落,可見毒性之烈。一時誰也不敢
走近棺旁。

  玄難道:「鄧施主,那地什麼緣故?薛神醫真是詐死不成?」說著縱身而起
,左手攀在橫樑之上,向棺中遙望,只見棺中裝滿了石塊,石塊中放著一隻大碗
,碗中盛滿了清水。這碗清水,自然便是毒藥了。玄難搖了搖頭,飄身而下,說
道:「薛施主就算不肯治傷,也用不著佈置下這等毒辣的機關,來陷害咱們。少
林派和他無怨無仇,這等作為,不太無理嗎?難道……難道……」他連說了兩次
「難道」,住口不言了,心中所想的是:「難道他和姑蘇慕容氏有甚深仇大怨不
成?」

  包不同道:「你不用胡亂猜想,慕容公子和薛神醫從來不識,更無怨仇。倘
若有什麼梁子,我們身上所受的痛苦便強十倍,也絕不會低聲下氣的來向仇人求
治。你當姓包的、姓風的是這等膿包貨色嗎?」玄難合什道:「包施主說的是,
是老僧胡猜的不對了。」他是有道高僧,心中既曾如此想過,雖然口裡並未說出
,卻也自承其非。

  鄧百川道:「此處毒氣極盛,不宜多耽,咱們到前廳坐地。」當下眾人來到
前廳,各抒己見,都猜不透薛神醫裝死而佈下陷阱的原因。包不同道:「這薛神
醫如此可惡,咱們一把火將他的鬼窩兒燒了。」鄧百川道:「使不得,說什麼薛
先生總是少林派的朋友,衝著玄難大師的金面,可不能胡來。」

  這時天色已然全黑,廳上也不掌燈,各人又饑又渴,卻均不敢動用宅子在的
一茶一水。玄難道:「咱們還是出去到左近農家去討茶做飯。鄧施主以為怎樣?
」鄧百川道:「是。不過三里地之內,最好別飲水吃東西。這位薛先生極工心計
,絕不會只佈置一口棺材就此了事,眾位大師倘若受了牽累,我們可萬分過意不
去了。」他和公冶乾等雖明真正原委,但料想慕容家「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名
頭太大,江湖上結下了許多沒來由的冤家,多半是薛神醫有什麼親友被害,將這
筆賬記在姑蘇慕容氏的頭上了。

  眾人站起身來,走向大門,突然之間西角上亮光一閃,跟著一條紅色火焰散
了開來,隨即變成綠色,猶如滿天花雨,紛紛墮下,瑰麗變幻,好看之極。

  風波惡道:「咦,是誰在放煙花?」這時既非元宵,亦不是中秋,怎地會有
人放煙花?過不多時,又有一個橙黃色的煙花升空,便如千百個流星,相互撞擊


  公冶乾心念一動,說道:「這不是煙花,是敵人大舉來襲的訊號。」風波惡
大叫:「妙極,妙極,妙極!打個痛快!」

  鄧百川道:「三弟、四弟,你們到廳裡耽著,我擋前,二弟擋後。玄難大師
,此事跟少林派顯然並不相干,請眾位作壁上觀便了,只須兩不相助,慕容氏便
深感大德。」

  玄難道:「鄧施主說哪話來?來襲的敵人若與諸位另有仇怨,這中間的是非
曲直,我們也得秉公論斷,不能讓他們乘人之危,倚多取勝。倘若是薛神醫一夥
,這些人暗布陷阱,橫加毒害,你我敵愾同仇,豈有袖手旁觀之理?眾比丘,預
備迎敵!」慧方、虛竹等少林僧齊聲答應。玄痛道:「鄧施主,我和你兩位師弟
同病相憐,自當攜手抗敵。」

  說話之間,又有兩個煙花沖天而起,這次卻更加近了。再隔一會,又出現了
兩人煙花,前後共放了六個煙花。每個煙花的顏色形狀各不相同,有的似是一枝
大筆,的四四方方,像是一隻棋盤,有的似是柄斧頭,有的卻似是一朵極大的牡
丹。此後天空便一片漆黑。

  玄難發下號令,命六名少林弟子守在屋子四周。但過了良久,不聽到有敵人
的動靜。

  各人屏息凝神,又過了一頓飯時分,忽聽得東邊有個女子的聲音唱道:「柳
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綃。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歌聲柔
媚婉轉,幽婉淒切。

  那聲音唱完一曲,立時轉作男聲,說道:「啊喲卿家,寡人久未見你,甚是
思念,這才賜卿一斛珍珠,卿家收下了吧。」那人說完,又轉女聲道:「陛下有
楊妃為伴,連時朝也廢了,幾時又將我這薄命女子放在心上,喂呀……」

  說到這裡,竟哭了起來。

  虛竹等少林僧不熟世務,不知那人忽男忽女,在搗什麼鬼,只是聽得心下勝
淒楚。鄧百川等卻知那人在扮演唐明皇和梅妃的故事,忽而串梅妃,忽而串唐明
皇,聲音口吻,唯肖唯妙,在這當口忽然來了這樣一個伶人,人人心下嘀咕,不
知此人是何用意。

  只那人又道:「妃子不必啼哭,快快擺設酒宴,妃子吹笛,寡人為你親唱一
曲,以解妃子煩惱。」那人跟著轉作女聲,說道:「賤妾日夕以眼淚洗面,只盼
再見君王一面,今日得見,賤妾死也瞑目了,別喂呀呃,呃……」

  包不同大聲道:「孤王安祿山是也!兀那唐皇李隆基,你這糊塗皇帝,快快
把楊玉環交了出來!」

  外面那人哭聲立止,「啊」的一聲呼叫,似乎大吃一驚。

  頃刻之間,四下裡又是萬籟無聲。
第三十章 揮灑縛豪英

 

        
  過了一會,各人突然聞到一陣淡淡的花香。玄難叫道:「敵人放毒,快閉住
了氣。」過了一會,不覺有異,反覺頭腦清爽,似乎花香中並無毒質。

  外面那人說道:「七姊,是你到了嗎?五哥屋中有個怪人,居然自稱安祿山
。」一個女子聲音道:「只大哥還沒到。二哥、三哥、四哥、六哥、八弟,大家
一齊現身吧!」

  她一句話甫畢,大門外突然大放光明,一團奇異的亮光裹著五男一女。光亮
中一個黑鬚老者大聲道:「老五,還不給我快滾出來。」他右手中拿著方方的一
塊木板。那女子是個中年美婦。其餘四人中兩個是儒生打扮,一人似是個木匠,
手持短斧,背負長鋸。另一個卻青面獠牙,紅髮綠須,形狀可怕之極,直是個妖
怪,身穿一件亮光閃閃的錦袍。

  鄧百川一凝神間,已看出這人是臉上用油彩繪了臉譜,並非真的生有異相,
他扮得便如戲台上唱戲的伶人一般,適才既扮唐明皇又扮梅妃的,自然便是此君
了,當下朗聲道:「諸位尊姓大名,在下姑蘇慕容氏門下鄧百川。」

  對方還沒答話,大廳中一團黑影撲出,刀光閃閃,向那戲子連砍七刀,正是
一陣風風波惡。那戲子猝不及防,東躲西避,情勢甚是狼狽。卻聽他唱道:「力
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但風波惡攻勢太急,他第三
句沒唱完,便唱不下去了。

  那黑鬚老者罵道:「你這漢子忒也無理,一上來便狂砍亂斬,吃我一招『大
鐵網』!」手中方板一晃,便向風波惡頭頂砸到。

  風波噁心下嘀咕:「我生平大小數百戰,倒沒見過用這樣一塊方板做兵刃的
。」單刀疾落,便往板上斬去。錚的一聲響,一刀斬在板緣之上,那板紋絲不動
,原來這塊方板形似木板,卻是鋼鐵,只是外面漆上了木紋而已。風波惡立時收
刀,又待再發,不料手臂回縮,單刀竟爾收不回來,卻是給鋼板牢牢的吸住了。
風波惡大驚,運勁一奪,這才使單刀與鋼板分離,喝道:「邪門之至!你這塊鐵
板是吸鐵石做的嗎?」

  那人笑道:「不敢,不敢!這是老夫的吃飯傢伙。」風波惡一瞥之下,見那
板上縱一道、橫一道的畫著許多直線,顯然便是一塊下圍棋用的棋盤,說道:「
希奇古怪,我跟你們鬥!」進刀如風,越打越快,只是刀身卻不敢再和對方的吸
鐵石棋盤相碰。

  那戲子喘了口氣,粗聲唱道:「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忽然
轉作女子聲音,嬌嬌滴滴的說道:「大王不必煩惱,今日垓下之戰雖然不利,賤
妾跟著大王,殺出重圍便了。」

  包不同喝道:「直娘賊的楚霸王和虞姬,快快自刎,我乃韓信是也。」縱身
伸掌,朝那戲子肩頭抓去。那戲子沉肩躲過,唱道:「大風起兮雲飛揚,安得…
…啊唷,我漢高祖殺了你韓信。」左手在腰間一掏,抖出一條軟鞭,劇的一聲,
向包不同抽去。

  玄難見這幾人鬥得甚是兒戲,但雙方武功均甚了得,卻不知對方來歷,眉頭
微皺,喝道:「諸位暫且罷手,先把話說明白了。」

  但要風波惡罷手不鬥,實是千難萬難,他自知身受寒毒之後,體力遠不如平
時,而且寒毒隨時會發,甚是危險,一柄單刀使得猶如潑風相似,要及早勝過了
對方。

  四個人酣戰聲中,大廳中又出來一個,嗆啷啷一聲響,兩柄戒刀相碰,威風
凜凜,卻是玄痛。他大聲說道:「你這批下毒害人的奸徒,老和尚今日大開殺戒
了。」他連日苦受寒毒的折磨,無氣可出,這時更不多問,雙刀便向兩個儒生砍
去。一個儒生閃身避過,另一個探手入懷摸出一枝判官筆模樣的兵刃,施展小巧
功夫,和玄痛鬥了起來。另一個儒生搖頭晃腦說道:「奇哉怪也!出家人竟也有
這麼大的火氣,卻不知出於何典?」伸到懷中一摸,奇道:「咦,哪裡去了?」
左邊袋中摸摸,右邊袋裡掏掏,抖抖袖子,拍拍胸口,說什麼也找不到。

  虛竹好心起,問道:「施主,你找什麼?」那儒生道:「這位大和尚武功甚
高,我兄弟鬥他不過,我要取出兵刃,來個以二敵一之勢,咦,奇怪,奇怪!我
的兵刃卻放到哪裡去了?」敲敲自己額頭,用心思索。虛竹忍不住噗哧一笑,心
想:「上陣要打架,卻忘記兵器放在哪裡,倒有趣。」又問:「施主,你用是什
麼兵刃?」

  那儒生道:「君子先禮後兵,我的第一件兵刃是一部書。」虛竹道:「什麼
書?是武功秘訣嗎?」那儒生道:「不是,不是。那是一部《論語》。我要以聖
人之言來感化對方。」包不同插道:「你是讀書人,連《論語》也背不出,還讀
什麼書?」那儒生道:「老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說到《論語》、《孟子》、
《春秋》、《詩經》,我自然讀得滾瓜爛熟,但對是佛門弟子,只讀佛經,儒家
之書未必讀過,我背了出來,他若不知,豈不是無用?定要翻出原書來給他看了
,他無可抵賴,難以強辯,這才收效。常言道得好,這叫做『有書為證』。」一
面說,一面仍在身上各處東掏西模。

  包不同叫道:「小師父快打他!」虛竹道:「待這位施主找到兵器,再動手
不遲。」那儒生道:「宋楚戰於泓,楚人渡河未濟,行列未成,正可擊之,而宋
襄公曰:『擊之非君子』。小師父此心,宋襄之仁也。」

  那工匠模樣的人見玄痛一對戒刀上下翻飛,招數凌厲之極,再拆數招,只怕
那使判官筆的書生便有性命之憂,當揮斧而前,待要助戰。公冶乾呼的一掌,向
他拍了過去。公冶乾模樣斯文,掌力可著實雄渾,有「江南第二」之稱,當日他
與蕭峰比酒比掌力,雖然輸了,蕭峰對他卻好生敬重,可見內功造詣大是不凡。
那工匠側身避過橫斧斬來。

  那儒生仍然沒找到他那部「論語」,卻見同伴的一枝判官筆招法散亂,底擋
不住玄痛雙刀,便向玄痛道:「喂,大和尚。子曰:『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
次必於是,顛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尋仁焉』。
夫子又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你亂揮雙刀,狠霸
霸的只想殺人,這等行動,毫不『克己』,那是『非禮』之至了。」

  虛竹低聲問身旁的少林僧慧方道:「師叔,這人是不裝傻?」慧方搖頭道:
「我也不知道。這次出寺,師父吩咐大家小心,江湖上人心詭詐,什麼鬼花樣都
幹得出來。」

  那書獃子又向玄痛道:「大和尚,子曰:『仁者必有勇,勇者必有仁。』你
勇則勇矣,卻未必有仁,算不得是真正的君子。子曰:『己所不欲,勿報施於人
』。人家倘若將你殺了,你當然是很不願意的了。你自己既不願死,卻怎麼去殺
人呢?」

  玄痛和那書生跳蕩前後,揮刀忽鬥,這書獃子隨著玄痛忽東忽西,時左時右
,始終不離分三尺之外,不住勸告,武功顯然不弱。玄痛暗自警惕:「這傢伙如
此胡言語,顯是要我分心,一找到我招式中的破綻,立時便乘虛而入。此人武功
尚在這個使判官筆的人之上,倒是不可不防。」這麼一來,他以六分精神去防書
呆,只以四分功夫攻擊使判官筆的書生。那書生情勢登時好轉。

  又拆十餘招,玄痛焦躁起來,喝道:「走開!」一轉戒刀,挺刀柄向那儒生
胸口撞去。那人閃身讓開,說道:「我見大師武功高強,我和四弟二人以二敵一
,也未必鬥你得過,是以良言相勸於你,還是兩罷戰的為是。子曰:『參乎!吾
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咱們做人,這『恕道』總
是要守的,不可太也橫蠻。」

  玄痛大怒,刷的一刀,橫砍過去,罵道:「什麼忠恕之道?仁義道德?你們
怎麼在棺材裡放毒藥害人?老衲倘若一個不小心,這時早已圓寂歸西了,還虧你
說什麼『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想不想中毒而死啊?」

  那書獃子退開兩步,說道:「奇哉!奇哉!誰在棺材放毒藥了?夫棺材者,
盛死屍之物也。子曰:『鯉也死,有棺而無槨。』棺材中放毒藥,豈不是連死屍
也毒死了?啊喲,不對死人是早死了的。」

  包不同插口道:「非也,非也。你們的棺材裡卻不放死屍而放毒藥,只是想
毒死我們這些活人。」那書獃子搖頭晃腦的道:「閣下以小人之心,而度君子之
腹矣。此處既無棺材,更無毒藥。」

  包不同道:「子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你是小人。」指著對面那中
年美婦道:「她是女子。你們兩個,果然難養得很。孔夫子的話,有錯的嗎?」
那書獃子一怔,說道:「『王顧左右而言他。』我這句話,我便置之不理,不加
答覆了。」

  這書獃與包不同一加對答,玄痛少了顧礙,雙刀又使得緊了,那使判官筆的
書生登時大見吃緊。那書獃晃身欺近玄痛身邊說道:「子曰:『人而不仁,如禮
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大和尚『人而不仁』,當真差勁之至了。」

  玄痛怒道:「我是釋家,你這腐儒講什麼詩書禮樂,人而不仁,根本打不動
我的心。」

  那書獃伸起手指,連敲自己額頭,說道:「是極,是極!我這人可說是讀書
而呆矣,真正書獃子矣。大和尚明明是佛門子弟,我跟你說孔孟的仁義道德,自
然格格不入焉。」

  風波惡久鬥那使鐵製棋盤之人,難以獲勝,時刻稍久,小腹中隱隱感到寒毒
侵襲。包不同和那戲子相鬥,察覺對方武功也不甚高,只是招數變化極繁,一時
扮演西施,吐言鶯聲嚦嚦,而且蹙眉捧心,蓮步姍姍,宛然是個絕代佳人的神態
,頃刻之間,卻又扮演起嗜酒風流的李太白來,醉態可掬,腳步東倒西歪。妙在
他扮演各式人物,均有套武功與配合,手中軟鞭或作美人之長袖,或為文士采筆
,倒令包不同啼笑皆非,一時也奈何他不得。

  那書獃自艾了一陣,突然長聲吟道:「既已捨染樂,心得善攝不,若得不馳
散,深入相不?」玄難與玄痛都是一驚:「這書獃子當真淵博,連東晉高僧鳩摩
羅什的偈句也背得出。」只聽他繼續吟道:「畢竟空相中,其心無所樂,若悅禪
智慧,是法性無照。虛誑等無實,亦非停心處。大和尚,下面兩句是什麼?我倒
忘記了。」玄痛道:「仁者所得法,幸願示其要。」

  那書獃哈哈大笑,道:「照也!照也!你佛家大師,豈不也說『仁者』?天
下的道理,都是一樣的。我勸你還是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罷!」

  玄痛心中一驚,陡然間大徹大悟,說道:「善哉!善哉!善哉!南無阿彌陀
佛,南無阿彌陀佛。」嗆啷啷兩聲響,兩柄戒刀擲在地下,盤膝而坐,臉露微笑
,閉目不語。

  那書生和他鬥得甚酣,突然間,見到他這等模樣,倒吃了一驚,手中判官筆
並不攻上。

  虛竹叫道:「師叔祖,寒毒又發了嗎?」伸手待要相扶,玄難喝道:「別動
!」一探玄痛的鼻息,只覺呼吸已停,竟爾圓寂了。玄難雙手合什,念起「往生
咒」來。眾少林僧見玄痛圓寂,齊聲大哭,抄起禪杖戒刀,要和兩個書生拚命。
玄難說道:「住手!玄痛師弟參悟真如,往生極樂,乃是成了正果,爾輩須得歡
喜才是。」

  正自激鬥的眾人突然見此變故,一齊罷手躍開。

  那書獃大叫:「老五,薛五弟,快快出來。有人給我一句話激死了,快出來
救命!你這他媽的薛神醫再不出來救命,那可乖乖不得了啊!」鄧百川道:「薛
神醫不在家中,這位先生……」那書獃仍是放開了嗓門,慌慌張張的大叫:「薛
慕華,薛老五,閻王敵,薛神醫,快快滾出來救人哪!你三哥激死人了,人家可
要跟咱們過不去啦。」

  包不同怒道:「你害死了人,還在假惺惺的裝腔作勢。」呼的一掌,向他拍
了過去,左手跟著從右掌掌底穿出,一招「老龍探珠」,逕自抓了的鬍子。

  那書獃閃身避過。風波惡、公冶乾等鬥得興起,不願便此停手,又打了起來


  鄧百川喝道:「躺下了!」左手探出一把抓住了那戲子的後心。鄧百川在姑
蘇燕子塢慕容氏屬下位居首座,武功精熟,內力雄渾,江湖上雖無赫赫威名,但
凡是識得他的,無不敬重。他出手將那戲子抓住順手便往地下一擲。那戲子身手
十矮捷,左肩一著地,身子便轉了個圓圈,右腿橫掃,向鄧百川腿上踢來。這一
下勢奇快,鄧百川身形肥壯,轉動殊不便捷,眼見難以閃避,當即氣沉下盤,硬
生生受了他這一腿,只聽得喀喇一聲,兩腿中已有一條腿骨折斷。

  那戲子接連幾個打滾,滾出數丈之外,喝道:「我罵你毛延壽這奸賊,戕害
忠良,啊喲,我的腿啊!」原來腿上兩股勁力相交,那戲子抵敵不過,腿骨折斷


  那中年美婦一直斯斯文文的站一旁,這時見那戲子斷腿,其餘幾個同伴也被
攻逼得險象環生,說道:「你們這些人是何道理,霸佔在我五哥的宅子之中,一
上來不問情由,便出手傷人?」她雖是向對方質問,但語氣仍是溫柔斯文。那戲
子躺在地下,仰天見到懸在大門口的兩盞燈籠,大驚叫道:「什麼?什麼『薛慕
華之喪』,我五哥鳴呼哀哉了嗎?」

  那使棋盤的、兩個書生、使斧頭的工匠、美婦人一齊順著他手指瞧去,都見
到了燈籠。兩盞燈籠中燭火早熄,黑沉沉的懸著,眾人一上便即鬥,誰出沒去留
意,直到那戲子摔倒在地,這才抬頭瞧見。

  那戲子放聲大哭,唱道:「唉,唉,我的好哥哥啊,我和你桃園結義,古城
相會,你過五關,斬六將,何等威風……」起初唱的是「哭關羽」戲文,到後來
真情激動唱得不成腔調。其餘五人紛紛叫嚷:「是誰殺害了五弟?」「五哥啊,
五哥啊,哪一個天殺的兇手害了你?」「今日非跟你們拼個你死我活不可。」

  玄難和鄧百川對瞧了一眼,均想:「這些人似乎都是薛神醫的對義兄弟。」
鄧百川道:「我們有同伴受傷,前來請薛神醫救治,哪知……」那婦人道:「哪
知他不肯醫治,你們得便將他殺了,是不是?」鄧百川道:「不……」下那個「
是」字還沒出口,只見那中年美婦袍袖一拂,驀地裡鼻中聞到一陣濃香,登時頭
暈眩,足下便似騰雲駕霧,站立不定。那美婦叫道:「倒也,倒也!」

  鄧百川大怒,喝道:「好妖婦!」運力於掌,呼的一掌拍出了去。那美婦見
鄧百川身子搖搖晃晃,已是著了道兒,不料他竟能出掌,待要斜身閃避,已自不
及,但覺一股猛力排山倒海般推了過來,氣息登時窒住,身不由主的向後摔出去
。喀喇喇幾聲響,胸口已斷了幾根肋骨,身子尚未地,已暈了過去。鄧百川只覺
眼前漆黑一團,也已摔倒。

  雙方各自倒了一人,餘下的紛紛出手。玄難尋思:這件事中間怕有重蹊蹺,
只有先將對方盡數擒住,才免得雙方更有傷亡。」說道:「取禪杖來!」慧鏡轉
身端起倚在門的禪杖,遞向玄難。那使判官筆的書生飛身撲到,右手判官筆點慧
鏡胸口。玄難左手一掌拍出,手掌未,掌力已及他後心,那書生應掌而倒。玄難
一聲長笑,綽杖在手,橫跨兩步,揮杖便向那使棋盤的人砸去。

  那人見來勢威猛,禪杖未到,杖風已將自己週身罩住,當下運動手臂,雙手
挺起棋盤往上硬擋,噹的一聲大響,火星四濺。那人只覺手臂酸麻,雙手虎口迸
裂。玄難禪杖一舉,連那棋盤一起提了起來。那棋盤磁性極強,往昔專吸敵人兵
刃,今日敵強我弱,後給玄難的禪杖吸了去。玄難的禪杖跟著便向那人頭頂砸落
。那人叫道:「這一下『鎮神頭』又兼『倚蓋』,我可抵擋不了啦!」向前疾竄


  玄難倒曳禪杖,喝道:「書獃子,給我躺下了!」橫枚掃將過去,威勢殊不
可當。那書獃子道:「夫子曰:『聖之時者也,風行草偃。』伏倒便伏倒,有何
不可?」幾句話沒說完,早已伏倒在地。幾名少林僧跳將上去將他按住。

  少林寺達摩院首座果然不同凡響,只一出手,便將對方三名高手打倒。

  那使斧頭的雙鬥包不同和風波惡,左支右絀,堪堪要敗,這使棋盤的人道:
「罷了,罷了!六弟,咱們中局認輸,這局棋不必再下了。大和尚,我只問你,
我們五弟到底犯了你們什麼,你們要將他害死?」玄難道:「焉有此事……」

  話未話完,忽聽得錚錚兩聲琴響,遠遠的傳了過來。這兩下琴音一傳入耳鼓
,眾人登時一顆心劇烈的跳了兩下。玄難一愕之際,只聽得那琴聲又錚錚的響了
兩下。這時琴聲更近,各人心跳更是厲害。風波惡只覺心中一陣煩惡,右手一鬆
,噹的一聲,單刀掉在地下。若不是包不同急忙出掌相護,敵人一斧砍來,已劈
中他肩頭。那書獃子叫道:「大哥快來,大哥快來!乖乖不得了!你怎麼慢吞吞
的還彈什麼鬼琴?子曰:『君命召,不俟駕行矣!』」琴聲連響,一個老者大袖
飄飄,緩步走了出來,高額凸顙,容貌奇古,笑瞇瞇的臉色極為和藹,手中抱著
一具瑤琴。

  那書獃子等一夥人齊叫「大哥!」那人走近前來向玄難抱拳道:「是哪一位
少林高僧在此?小老兒多有失禮。」玄難合什道:「老衲玄難。」那人道:「呵
呵,是玄難師兄。貴派的玄苦大師,是大師父的師兄弟吧?小老兒曾與他有數面
之緣,相談極是投機,他近來身子想必清健。」玄難黯然道:「玄苦師兄不幸遭
逆徒暗算,已圓寂歸西。」

  那人木然半晌,突然間向上一躍,高達丈餘,身尚未落地,只聽得半空中他
已入悲聲,哭了起來。玄難和公冶乾等都吃了一驚,沒想到此人這麼一大把擴紀
哭泣起來卻如小孩子一般。他雙足一著地,立即坐倒,用力拉扯鬍子,兩隻腳的
腳跟如擂鼓般不住擊地面,哭道:「玄苦,你怎麼不知會我一聲,就此死了?這
不是豈有此理嗎?我這一曲『梵音普安泰』,許多人聽過都不懂其中道理,你卻
說此曲之中,隱含禪意,聽了一遍,又是一遍。你這個玄難師弟,未必有你這麼
悟性,我若彈給他聽,多半是要對牛弱琴、牛不入耳了!唉!我好命苦啊!」

  玄難初時聽他痛哭,心想他是個至性之人,悲傷玄苦師兄之死,忍不住大慟
,但越聽越不對,原來他是哀悼世上少了個知音,哭到後,竟說對自己彈琴乃是
「對牛彈琴」。他是有德高僧,也不生氣,只微微一笑,心道:「這群人個個瘋
瘋顛顛。這人的性脾氣,與他的一批把弟臭味相投,這真叫做物以類聚了。」

  只聽那人又哭道:「玄苦啊玄苦,我為了報答知己苦心孤詣的又替你創了一
首新曲,叫做《一葦吟》,頌揚你少林寺始祖達摩老祖一葦渡江偉績。你怎麼也
不聽了?」忽然轉著向玄難道:「玄苦師兄的墳墓在哪裡?你快快帶我去,快,
快!越快越好。我到他墳上彈奏這首新曲,說不定能令他聽得心曠神怡,活了轉
來。」

  玄難道:「施主不可胡言亂語,我師兄圓寂之後,早就火化成灰了。」

  那人一呆,忽地躍起,說道:「那很好,你將他的骨灰給我,我用牛皮膠把
他骨灰調開了,黏在在瑤琴這下,從此每彈一曲,他都能聽見。你說妙是不妙?
哈哈,哈哈,我這主意可好?」他越說越高興,不由得拍手大笑,驀地見美婦人
倒在一旁,驚道:「咦,七妹,怎麼了?是誰傷了你?」

  玄難道:「這中間有點誤會,咱們正待分說明白。」那人道:「什麼誤會?
誰是誤會了?總而言之,傷害七妹的就不是好。啊喲,八弟也受了傷,傷害八弟
也不是好,哪幾個不是好人?自己報上名來,自報公議,這可沒得說的。」

  那戲子叫道:「大哥,他們打死了五哥,你快快為五哥報仇雪恨。」那彈琴
者臉色大變,叫道:「豈有此理!老五是閻王敵,閻羅王怎能奈何得了他?」玄
難首:「薛神醫是裝死,棺材裡只有死藥,沒有死屍。」彈琴老者等人盡皆大喜
,紛紛詢問:「老五為什麼裝死?」「死到哪裡去了?」「他沒有死怎麼給有死
屍?」

  忽然間運處有個細細的聲音飄將過來:「薛慕華、薛慕華,你師叔老人家到
了,快快出來迎接。」這聲音若斷若續,相距甚運,但入耳清晰,顯是呼叫之人
內功深厚,非同小可。

  那戲子、書獃、工匠等不約而同的齊聲驚呼。那彈琴老者叫道:「大禍臨頭
,大禍臨頭!」東張西望,神色極是驚懼,說道:「來不及逃走啦,快,快,大
家都進屋去。」

  包不同大聲道:「什麼大禍臨頭?天塌下來嗎?」那老顫聲道:「快,快進
去!天塌來倒不打緊,這個……」包不同道:「你老先生儘管請便,我可不進去
。」

  那老者右手突然伸出,一把抓住了包不同胸口穴道。這一下出手實在太快,
包不同猝不及防,已然被制,身子被他一提,雙足離地,不由自主的被他提著奔
進大門。

  玄難和公冶乾都是大為訝異,正要開口說話,那使棋盤的低聲道:「大師父
,大家快快進屋,有一厲害之極的魔頭轉眼便到。」玄難一身神功,在武林中罕
有對手,怕什麼大魔著道、小魔頭?問道:「哪一個大魔頭?喬峰嗎?」

  那人搖頭道:「不是,不是,比喬峰可厲害狠毒得多了。是星宿老怪。」玄
難微微一哂,道:「是星宿老怪,那真再好不過,那衲正要找他。」那人道:「
你大師父武功高強,自然不怕。不過這裡人人都給他整死,只你一個人活著,倒
也慈悲得緊。」

  他這句是譏諷之言,可是卻真靈驗,玄難一怔,便道:「好,大家進去!」

  便在這時,那彈琴老者已放下包不同,又從門內奔了出來,連聲催促:「快
,快!還等什麼?」風波惡喝問:「我三哥呢?」那老者左手反手一掌,向他右
頰橫拍過去。風波惡體內寒毒已開始發作,正自難當,見他手掌打來,急忙低頭
避讓。不料這老者左手一掌沒使老了,突然間換力向下沉,已抓住了風波惡的後
頸,說道:「快,快,快進去!」像提小雞一般,又將他提了進去。

  公冶乾見那老者似乎並無惡意,但兩個把兄弟都是一招間但即被他制住,當
即大聲呼喝,搶上要待動手,但那老者身法如風,早已奔進大門。那書生抱起戲
子、工匠扶著美婦,也都奔進屋去。

  玄難心想今日之事,詭異多端,還是不魯莽,出了亂子,說道:「公冶施主
,大家還進去從長計議的便是。」

  當下虛竹和慧方抬起玄痛屍身,公冶乾抱了鄧百川,一齊進屋。

  那彈琴老者出來催促,見眾人已然入內,急忙關上大門,取過門閂來閂。

  那使棋盤的說道:「大哥,這這大門還是大開的為是,這叫做實者虛之。虛
者實之。叫他不敢貿然便闖進來。」那老者道:「是嗎?好,這便聽你的。這…
…這行嗎?」語音中全無自信之意。

  玄難和公冶乾對望一眼,均想:「老兒武功高強,何以臨事如此慌張失措?
這樣一扇大門,這尋常盜賊也抵擋不住,何況是星宿老怪,關與不關,又什麼公
別?看來這人在星宿老怪手下曾受過大大的挫折,變成了驚弓之鳥,一知他在附
近,便即魂飛魄散了。」

  那老者連聲道:「六弟,你想個主意,快想個主意啊。」

  玄難雖頗有涵養,但見他如此惶懼,也不禁心頭火起,說道:「老丈,常言
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星宿老怪就算再厲害狠毒,咱們大火兒聯手御
敵,也未必便輸於他了,又何必這等……這等……嘿……這等小心謹慎。」這時
廳上已點了燭火,他一瞥之下,那老者固然神色惶恐,那使棋盤的,書獃、工匠
、使判官筆的諸人,也均有慄慄之意。玄難親眼見到這些人武功頗為不弱,更兼
瘋瘋顛顛,漫不在乎,似乎均是遊戲人間的瀟灑之士,突然之間卻變成了心驚膽
戰,猥崽無用懦夫,實是不可思議。

  公冶乾見包不同的風波惡都好端端的坐在椅上,只是寒毒發用,不住顫抖,
當下扶著鄧百川也在一張椅中坐好,幸好他脈搏調勻,只如喝醉了酒般昏昏大睡
,絕無險象。

  眾人面面相覷,過片刻,那使短斧的工匠從懷中取出一把曲尺,在廳角中量
了量,搖搖頭,拿起燭台,走向後廳。眾人都跟了進去,但見他四下一打量,忽
然縱身而起,在橫樑上量了一下,又搖搖頭,再向後面走去,到了薛神醫的假棺
木前,瞧了幾眼,搖頭道:「可惜,可惜!」彈琴者道:「沒用了嗎?」使短斧
的道:「不成,師叔一定看得出來。」彈琴老者怒道:「你……你還叫他師叔?
」短斧客搖了搖頭,一言不發的又向後走去。

  公冶乾心想:「此人除了搖頭,似乎旁的什麼著不幹了。」

  短斧客量量牆角,踏踏步數,屈指計算,宛然是個建造房屋的梓人,一路數
著步子到了後園。他拿著燭台,凝思半晌,幾廊下一排五隻石臼旁,捧了幾把乾
糠和泥土放臼中,提旁邊一個大石杵,向臼中搗了起來,砰的一下,砰的又是一
下,石杵沉重,落下時甚是有力。

  公冶乾輕歎一聲,心道:「這次當真倒足了大霉,遇上了一群瘋子,在這當
口,他居然還有心情去舂米。倘若舂的是米,那也罷了,石舂中放的明明是谷糠
和泥土,唉!」過了一會,包不同與風波惡身寒毒暫歇,也奔到了後園。

  砰,砰,砰!砰,砰,砰!舂米之聲連續不絕。

  包不同道:「老兄,你想舂了米來下鍋煮飯嗎?你舂的可不是米啊。我瞧咱
們還是耕起地來,撒上縠種,等得出秧……」突然間花園中東南角七、八丈處發
出幾下軋軋之聲。聲音輕微,但頗為特異,玄難、公冶乾等人向聲音來處瞧去,
只見當排種著四株桂樹。

  砰的一下,砰的一下,短斧客不停手的搗杵,說也奇怪,數丈處靠東第二株
桂花樹竟然枝葉搖晃,緩緩向處移動。又過片刻,眾人都已瞧明,短斧客每搗一
下,桂樹便移動一寸半寸。彈琴老者,一聲歡呼,向那桂樹奔了過去,低聲道:
「不錯,不錯!」眾人跟著他奔去。只見桂樹移開之處,露出一塊大石板,石上
生著一個鐵環挽手。

  公冶乾又是驚佩,又是慚愧,說道:「這個地下機關安排得巧妙之極,當真
匪夷所思。這位仁兄在頃刻之間,便發現了機括的所在,聰明才智,實不在建造
機關者之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焉知這機關不是他自己建造的?」
公冶乾笑道:「我說他才智不在建造機關者之下,如果機關是他所建,他的才智
自然不在他自己之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不在其下,便在其上。他的
才智又怎能在他自己之上?」

  短斧客再搗了十餘下,大石板已全部露出。彈琴老者握住鐵環,向上一拉,
卻是紋絲不動,待要運力再拉,短斧客驚叫:「大哥,住手!」縱身躍放旁邊一
只石臼之中,拉開褲子,撒起尿來,叫道:「大家快來,一齊撒尿!」彈琴老者
一愕之下,忙放下鐵環,霎時之間,使棋盤的、書獃子、使判官筆的,再加上彈
琴者和短斧客,齊向石臼中撒尿。

  公冶乾等見到這五人發瘋散尿,盡皆笑不可抑,但頃刻之間,各人鼻中便聞
到一陣火藥氣味。那短斧客道:「好了,沒危險啦!」偏是那彈琴老者的一泡尿
最長,撒之不休,口中喃喃自語:「該死,該死,又給我壞了一個機關。六弟,
若不是你見機得快,咱們都已給炸成肉漿了。」

  公冶乾等心下凜然,均知在這片刻之間,實已去鬼門關走了一轉,顯然鐵環
之下連有火石、火刀、藥線,一拉之下,點燃藥線,預藏的火藥但即爆炸,幸好
短斧客極是機警,大伙撒尿,浸濕引線,大禍這才避過。

  短斧客走到石首第一隻石臼旁,遠力將石臼向右轉了三圈,抬著向天,口中
低念口決,默算半晌,將石臼再向左轉了六半圈子。只聽得一陣輕微的軋軋之聲
過去,大石板向旁縮了進去,露出一個洞孔。這次彈琴老者再也不敢勇莽,向短
斧客揮了揮手,要他領路。短斧客跪下地來,向左首第一隻石臼察看。

  忽然地底有人罵道:「星宿老怪,你奶奶的,你這賊王八!很好,很好!你
終於找上我啦,算你厲害!你為非作歹,終須有日得到報應。來啊,來啊!進來
殺我啊!」

  書生、工匠、戲子等齊聲歡呼:「老五果然沒死!」那彈琴老者叫道:「五
弟,是咱們全到了。」地底那聲音一停,跟著叫道:「真是大哥嗎?」聲音滿是
喜悅之意。

  嗤的一聲響,洞孔中鑽出一個人來,正是閻王敵薛神醫。

  他沒料到除了彈琴老者等義兄弟外,尚有不少外人,不禁一怔,向玄難道:
「大師,你出來了,這幾位都是朋友?」

  玄難微一遲疑,道:「是,都是朋友。」本來少林寺認定玄悲大師是死於姑
蘇慕容氏之手,將慕容氏當作大對頭。他這次與鄧百川等同來求醫,道上鄧百川
、公冶乾力陳玄悲絕非慕容公的所殺,玄難已然信了六七分,再加此次同遭危難
,同舟共濟,已認定這夥人是朋友了。公冶乾聽他如此說,向他點了點頭。

  薛神醫道:「都是朋友,那再不好也沒有了,請大家一起下去,玄難大師先
請。」話雖如此,他仍搶先走了下去。這等黑沉沉的地窖,顯是十分險之地,江
湖上心詭秘難測,誰也信不過誰,自己先入,才是肅客之道。

  薛神醫進去後,玄難跟著走了下去,眾人扶抱傷者隨後而入,連玄痛的屍身
也抬了進去。薛神醫扳動機括大石板自行掩上,他再扳動機括,隱隱聽得軋軋聲
音,眾人料想移開的桂樹又回上了石板。

  裡面是一條石砌的地道,各人須得彎腰而行,走了片刻,地道漸高,到了一
條天然生成的隧道之中。又行十餘丈,來到一寬廣的石洞。石洞一角的火炬旁坐
著二十來人,男女老幼都有。這些人聽腳步聲,一齊回過頭來。

  薛神醫道:「這些都是我家人,事情緊迫,也不叫他們來拜見了,失禮莫怪
。大哥,二哥,你們怎麼來的?」不等彈琴老者回答,便即察視各人傷勢。

  第一個看的是玄痛,薛神醫道:「這位大師悟道圓寂,可喜可賀。」看了看
鄧百川,微笑道:「我七妹的花料只將人醉倒,再過片刻便醒,沒毒的。」那中
年美婦和戲子受的都是外傷,雖然不輕,在薛神醫自小事一件。他把過了包不同
和風波惡的脈,閉目抬頭苦思索。

  過了半晌,薛神醫搖頭道:「奇怪,奇怪!打傷這兩位兄台的卻是何人?」
公冶乾道:「是個形貌十分古怪的少年。」薛神醫搖道:「少年?此人武功兼正
邪兩家之所長,內功深厚,少說也有三十年的修為,怎麼還是個少年?」玄難道
:「確是個少年,但掌力渾厚,我玄痛師弟和他對掌,也曾受他寒毒之傷。他是
星宿老怪的弟子。」

  薛神醫驚:「星宿老怪的弟子,竟也如此厲害?了不起,了不起!」搖頭道
:「慚愧,慚愧。這兩位兄台的寒毒,在下實是無能為力。『神醫』兩字,今後
日不敢稱的了。」

  忽聽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薛先生,既是如此,我們便當告辭。」說話的
正是鄧百川,他被花粉迷倒,適於此醒轉,聽到了薛神醫最後向句話。包不同道
:「是啊,是啊!躲在這地底下幹什麼?大丈夫生死有命,豈能學那烏龜田鼠,
藏在地底洞穴之中?」

  薛神醫冷笑道:「施主吹的好大氣兒!你知外邊是誰到了?」風波惡道:「
你們怕星宿老怪,我可不怕。枉為你們武功高強,一聽到星宿老怪的名字,竟然
如此喪魂落魄。」那彈琴老者道:「你連我也打不過,星宿老怪卻是我的師叔,
你說他厲害不厲害?」

  玄難岔開話題,說道:「老衲今日所見所聞,種種不明之處甚多想要請教。


  薛神醫道:「我們師兄弟八人,號稱『函谷八友』。」

  指著那彈琴老者道:「這位是我們大哥,我是老五。其餘的事情,一則說來
話長,一則也不足為外人道……」

  正說到這裡,忽聽得一個細細的聲音叫道:「薛慕華,怎麼不出來見我?」

  這聲音細若游絲,似乎只能隱約相聞,但洞中諸人個個聽十清楚,這聲音便
像一條細線,穿過了十丈厚的地面,又如是順著那曲曲折折的地道進入各人耳鼓


  那彈琴老者「啊」的一聲,跳起身來,顫聲道:「星……星宿老怪!」風波
惡大聲道:「大哥,二哥,三哥,咱們出去決一死戰。」彈琴老者道:「使不得
,萬萬使不得。你們這一出去,枉自送死,那罷了!可是洩漏了這地下密室的所
在,這裡數十人的性命,全都送在你這一勇之夫手裡了。」包不同道:「他的話
聲能傳到地底,豈不知咱便在此處?你甘願裝烏龜,他還是要揪你出去,要躲也
是躲不過的。」那使判官筆的書生說道:「一時三刻之間,他未必便能進來,還
是大家想個善法的為是。」

  那手持短斧、工匠一般的人一直默不作聲,這時插口道:「丁師叔本事雖高
,但要識破這地道的機關,至少也得花上兩個時辰。再要想出善法攻進來,又得
再花上兩個時辰。」彈琴老者道:「好極!那麼咱們還四個時辰,盡可從長計議
,是也不是?」短斧客道:「四個半時辰。」彈琴老者道:「怎麼多了半時辰?
」短斧客道:「這四個時辰之中,我能安排三個機關,再阻他半個時辰。」

  彈琴老者道:「很好!玄難大師,屆時那大魔頭到來,我們師兄弟八人決計
難逃毒手,你們各位卻是外人,那大魔頭一上來專心對付我們這斑師侄,各位頗
有逃命的餘裕。各位千萬不可自逞英雄好漢,和他爭鬥。要知道只要有誰星宿老
怪的手底逃得性命,已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漢。」

  包不同道:「好臭,好臭!」各人嗅了幾下,沒聞到臭氣,向包不同瞧去的
眼色中均帶疑問之意。包不同指著彈琴客道:「此人猛放狗屁,直是臭不可耐。
」他適才一招之間便給這老兒制住,心下好生不忿,雖然其時適逢身上寒毒發作
,手足無力,但也知自己武功遠不及他,對手越強,他越是要罵。

  那使棋盤的橫了他一眼,道:「你要逃脫我大師兄的掌底,已難辦到,何況
我師叔的武功又勝過我大師兄十倍,到底是誰在放狗屁了?」包不同道:「非也
,非也!武功高強,跟放不放狗屁全不相干。武功高強,難道就不放狗屁?不放
狗屁的,難道武功一定高強?孔夫子不會武功,莫非他老人家就專放狗屁……」

  鄧百川心想:「這些人的話也非無理,包三弟跟他們胡扯爭鬧,陡耗時刻。
」便道:「諸位來歷,在下尚未拜聆,適才多有誤會,誤傷了這位娘子,在下萬
分歉仄。今日既是同御妖邪,大家算得一家人了。待會強敵到來,我們姑蘇慕容
公子手下的部屬雖然不肖,逃是決計不逃的,倘若當真抵敵不住,大家一齊畢命
於此便了。」

  玄難道:「慧鏡、虛竹,你們若有機會,務當設法脫逃,回去寺中,向方丈
報訊。免得大家給妖人一網打盡,連訊息也傳不出去。」六名少林僧合什說道:
「恭領法旨。」薛慕華和鄧百川等聽玄難如此說,已明白他決意與眾同生共死,
而是否對付得了星宿老怪,心中也實在毫無把握。

  彈琴老者一呆,忽然拍手笑道:「大家都要死了。玄苦師兄此刻就算不死以
後也聽不到我的無上妙曲《一葦吟》了,我又何必為他之死傷心難過?唉!唉!
有人說我康廣陵是個大大的傻子,我一直頗不服氣。如此看來,縱非大傻,也是
小傻了。」

  包不同道:「你是貨真價實的大傻子,大笨蛋!」彈琴老者康廣陵道:「也
不見得比你更傻!」包不同道:「比我傻上十倍。」康廣陵道:「你比我傻一百
倍。」包不同道:「你比我傻上一千倍。」康廣陵道:「你比我傻一萬倍!」包
不同道:「你比我傻十萬倍,千萬倍、萬萬倍!」

  薛慕華道:「二位半斤八兩,誰也不比誰更傻。眾位少林派師父,你們回到
寺中,方丈大師問起前因後果,只怕你們答不上來。此事本是敝派的門戶之羞,
原不足為外人道。但為了除滅這武林中的大患,若非少林高僧主持大局,實難成
功。在下須當各位詳告,只是敬盼各位除了幾貴寺方丈稟告之外,不可向旁人洩
漏。」

  慧鏡、虛筆等齊聲道:「薛神醫所示的言語,小僧除了向本寺方丈稟告之外
,絕不敢向旁人洩漏半句。」

  薛慕華向康廣陵道:「大師哥,這中間的緣由,小弟要說出來了。」

  康廣陵雖於諸師兄弟中居長,武功也遠遠高出儕輩,為人卻十分幼稚,薛慕
華如此問他一聲,只不過在外人之前全他臉面而已。康廣陵道:「這可奇了,嘴
巴生在你的頭上,你要說便說,又問我幹嘛?」

  薛慕華道:「玄難大師,鄧師傅,我們的受業恩師,武林之中,人稱聰辯先
生……」

  玄難鄧百川等都是一怔,齊道:「什麼?」聰辯先生便是聾啞老人。此人天
聾地啞,偏偏取個外號叫做「聰辯先生」,他門中弟子個個給他刺聾耳朵,割斷
舌頭,江湖上眾所周知。可是康廣陵這一群人卻耳聰舌辯,那就大大的奇怪了。

  薛慕華道:「家師門下弟子人人既聾且啞,那是近幾十年來的事。以前家師
不是聾子,更非啞子,他是給師弟星宿老怪丁春秋激得變成聾子啞子的。」

  玄難等都是「哦」的一聲。薛慕華道:「我祖師一共收了兩個弟子,大弟姓
蘇,名諱上星下河,那便是家師,二弟子丁春秋。他二人的武功,本在伯仲之間
,但到得後來,卻分了高下……」

  包不同插口道:「嘿嘿,定然是你師叔丁春秋勝過了你師父,那是不用說的
」。薛慕華道:「話也不是這麼說。我祖師學究天人,胸中所學包羅萬象……」
包不同道:「不見得啊不見得。」薛慕華已知此人專門和人抬槓,也不去理他,
繼續說道:「初時我師父和丁春秋學的都是武功,但後來我師父分了心,去學祖
師父彈琴音韻之學……」

  包不同指著康廣陵道:「哈哈,你這彈琴的鬼門道,便是如此轉學來的了。


  康廣陵瞪眼道:「我的本事若不是跟師父學的,難道跟你學的?」

  薛慕華道:「倘若我師父只學一門彈琴,倒也沒什麼大礙,偏是祖師爺所學
實在太廣,琴棋書畫,醫卜星相,工藝雜學,貿遷種植,無一不會,無一不精。
我師父起始學了一門彈琴,不久又去學奕,再學書法,又學繪畫,各位請想,這
些學問每一門都是大耗心血時日的事,那丁春秋初時假裝每樣也都跟著學學,學
了十天半月,便說自己資質太笨,難以學會,只是專心於武功。如此十年八年的
下來,他師兄二人的武功便大有高下了。」

  玄難連連點頭,道:「單是彈琴或奕棋一項,便耗了一個人大半生的精力,
聰辯先生居然能精數項,實所難能。那丁春秋專心一致,武功上勝過了師兄,也
不算希奇。」

  康廣陵道:「老五,還有更要緊的呢,你怎麼不說?快說,快說。」

  薛慕華道:「那丁春秋專心武學,本來也是好事,可是……可是……唉……
這件事說起來,於我師門實在太不光采。總而言之,丁春秋使了種種卑鄙後段,
又不知從哪裡學會了幾門厲害之極的邪術,突然發難,將祖師爺打得重傷。祖師
爺究竟身負絕學,雖在猝不及防時中暗算,但仍能苦苦撐持,直至我師父趕來救
援。我師父的武功不及這惡賊,一場惡鬥之後,我師父復又受傷,祖師爺則墮入
了深谷,不知生死。我師父因雜學而耽誤了武功,但這些雜學畢竟也不是全用處
,其時危難之際,我師父擺開五行八卦,奇門遁甲之術,擾亂丁春秋耳目,與他
僵持不下。」

  「丁春秋一時無法破陣殺我師父,再者,他知道本門有不少奧妙神功,祖師
爺始終沒傳師兄弟二人,料想祖師爺臨死時,必將這些神功秘笈的所在告知我師
父,只能慢慢逼迫我師父吐露,於是和我師父約定,只要我師父從此不開口說一
句話,便不來再找他的晦氣。那時我師父門下,共有我們這八個不成材的弟子。
我師父寫下書函,將我們遣散,不再認為是弟子,從此果真裝聾作啞,不言不聽
,再收的弟子,也均刺耳斷舌,創下了『聾啞門』的名頭。推想我師父之意,想
是深悔當年分心去學雜學,以致武功上不及丁春秋,既聾且啞之後,各種雜學便
不會去碰了。」

  「我們師兄弟八人,除了跟師學武之外,每人還各學了一門雜學。那是在丁
春秋叛師這前的事,其時家師還沒深切體會到分心旁大的禍害,因此非但不加禁
止,反而頗加獎飾,用心指點。康大師兄廣陵,學是的奏琴。」

  包不同道:「他這是『對牛彈琴,己不入耳』。」

  康廣怒道:「你說彈得不好?我這就彈給你聽聽。」說著但將瑤琴橫放膝頭


  薛慕華忙搖手阻止,指道那使棋盤的道:「范二師兄百齡,學的是圍棋,當
今天下,少有敵手。」

  包不同向范百齡瞧了一眼,說道:「無怪你以棋盤作兵刃,只是棋盤以磁鐵
鑄成,吸人兵器,未免取巧,不是正人君子之所為。」范百齡道:「弈棋之術,
固有堂堂之陣,正正之師,但奇兵詭道,亦所不禁。」

  薛慕華道:「我范二師哥的棋盤所用磁鐵鑄成原是為了鑽研棋術之用。他不
論是行坐臥,突然想到一個棋勢,便要用黑子白子佈局一番。他的棋盤是磁鐵所
制,將鐵鑄的棋子放了上去,縱在車中馬上,也不會移動傾跌,後來因勢乘便,
就將棋盤作了兵刃,棋子用了暗器,倒不是有意用磁鐵之物來佔人便宜。」

  包不同心下稱是,口中卻道:「理由欠通,大大的欠通。范老二如此武功,
若是用一塊木製棋盤,將鐵棋子拍了上去,嵌入棋盤之中,那棋子難道還會掉將
下來?」

  薛慕華道:「那究竟不如鐵棋盤的方便了。我苟三師哥單名一個『讀』字,
姓好讀書,諸子百家,無所不窺,是一位極有學問的宿儒,諸位想必都已領教過
了。」

  包不同道:「小人之儒,不足一哂。」苟讀怒道:「什麼?你叫我是『小人
之儒』,難道你便是『君子之儒』嗎?」包不同道:「豈敢,豈敢!」

  薛慕華知道他二人辯論起來,只怕三日三夜也沒有完,忙打斷話頭,指著那
使判官筆的書生道:「這位是我四師哥,雅擅丹青,山水人物,翎毛花卉,並皆
精巧。他姓吳,拜入師門之前,在大宋朝廷做過領軍將軍之職,因此大家便叫他
吳領軍。」

  包不同道:「只怕領軍是專打敗仗,繪畫則人鬼不分。」吳領軍道:「倘若
描繪閣下尊容,確是人鬼難分。」包不同哈哈大笑,說道:「老兄幾時有暇,以
包老三的尊容作範本,繪上一幅『鬼趣圖』,倒也極妙。」

  薛慕華笑道:「包兄英俊瀟灑,何必過謙?在下排行第五,學的是一門醫術
,江湖上總算薄有微名,還沒忘了我師父所授的功夫。」

  包不同道:「傷風咳嗽,勉強還可醫詒,一遇到在下的寒毒,那便束手無策
了。這叫做大病治不了,叫病醫死。嘿嘿,神醫之稱,果然是名不虛傳。」

  康廣陵捋著長鬚,斜眼相睨,說道:「你這位老兄性子古怪,倒是有點與眾
不同。」包不同道:「哈哈,我姓包,名不同,當然是與眾不同。」康廣陵哈哈
大笑,道:「你當真姓包?當真名叫不同?」包不同道:「這難道還有假的?嗯
,這位專造機關的老兄,定然精於土木工藝之學,是魯班先師的門下了?」

  薛慕華道:「正是,六師弟馮阿三,本來是木匠出身。他在投入師門之前,
已是一位巧匠,後來再從家師學藝,更是巧上加巧。七師妹姓石,精於蒔花,天
下的奇花異卉,一經她的培植,無不欣欣向榮。」

  鄧百川道:「石姑娘將我迷倒的藥物,想必是取自花卉的粉未,並非毒藥。


  那姓石的美婦人閨名叫做清露,微微一笑,道:「適才多有得罪,鄧老師恕
罪則個。」鄧百川道:「在下魯莽,出手太重了,姑娘海涵。」

  薛慕華指著那一開口便唱戲的人道:「八弟李傀儡,一生沉迷扮演戲文,瘋
瘋顛顛,於這武學一道,不免疏忽了。唉、豈僅是他,我們同門八人,個個如此
。其實我師父所傳的武功,我一輩子已然修習不了,偏偏貪多勿得,到處去學旁
人的絕招,到頭來……唉……」

  李傀儡橫臥地下,叫道:「孤王乃李存勖是也,不愛江山愛做戲,噯,好耍
啊好耍!」

  包不同道:「孤王乃李嗣源是也,搶了你的江山,砍了你的腦袋。」

  書獃苟讀插口道:「李存勖為手下伶人郭從謙所弒,並非死於李嗣源之手。


  包不同不熟事,料知掉書包決計掉不過苟讀,叫道:「呀呀呸!吾乃郭從謙
是也!啊哈,吾乃秦始皇是也,焚書坑儒,專坑小人之儒。」

  薛慕華道:「我師兄弟八人雖給逐出師門,卻不敢忘了師父教誨的恩德,自
己合稱『函谷八友』,以紀念當年師父在函谷關邊授藝之恩。旁人只道我們是臭
味相投……」包不同鼻子吸幾下,說道:「好臭,好臭!」苟讀道:「易經系辭
曰:『同心之言,其臭如蘭。』臭即是香,老兄毫無學問。」包不同道:「老兄
之言,其香如屁!」

  薛慕華微笑道:「誰也不知我們原是同門的師兄弟。我們為提防那星宿老怪
重來中原,給他一網打盡,是以每兩年聚會一次,來時卻散居各處。」

  玄難、鄧百川等聽薛神醫罷他師兄弟八人的來歷,心中疑團去了大半。

  公冶乾問道:「如此說來,薛先生假裝逝世,在棺木中佈下毒藥,那是專為
對付星宿老怪的了。薛先生又怎知他要來到此處?」

  薛慕華道:「兩天之前,我正家中閒坐,突然有四個人上門求醫,其中一個
是胖大和尚,胸前背後的肋骨折斷了八根,那是少林派掌力所傷,早已接好了斷
骨,日後自愈,並無凶險。但他臟腑中隱伏寒毒,卻跟外傷無關,若不醫治,不
久便毒發身亡。」

  玄難道:「慚愧,慚愧!這是我少林門下的慧淨和尚。這僧人不守清規,逃
出寺去,胡作非為,敝寺派人拿回按戒律懲處,他反而先出手傷人,給老衲的師
侄們打傷了。原來他身上尚中寒毒,卻跟我們無關。不知是誰送他來求治的?」

  薛神醫道:「與同來的另外一個病人,那可奇怪得很,頭上戴了一個鐵套…
…」

  包不同和風波惡同時跳了起來,叫道:「打傷我們的便是這鐵頭小子。」

  薛神醫奇道:「這少年竟有如此功力?可惜當時他來去匆匆,我竟沒為他搭
一搭脈,否則於他內力的情狀必可知道一些端倪。」包不同問道:「這小子又生
了什麼怪病?」薛神醫道:「他是想請我除去頭上這個鐵套,可是一加檢視,這
鐵套竟是生牢在他頭上的,除不下來。」包不同道:「奇哉,奇哉!難道這鐵套
是他從娘胎中帶將出來,從小便生在頭上的嗎?」薛神醫道:「那倒不是。這鐵
套安到他頭上之時,乃是熱的,燙得他皮開肉綻,待得血凝結疤,鐵套便與他臉
面後腦相連了。若要硬揭,勢必將眼皮、嘴巴、鼻子撕得不成樣子。」包不同幸
災樂禍,冷笑道:「他既來求你揭去鐵罩,便將他五官顏面盡皆撕爛,也怪不得
你。」

  薛神醫道:「我正在思索是否能有什麼方法,他的兩個同伴忽然大聲呼喝,
命我快快動手。姓薛的生平有一樁壞脾氣,人家要我治病,非好言相求不可,倘
若對方恃勢相壓,薛某寧可死在刀劍之下,也絕不以術醫人。想當年來求我醫治
的,喬峰這橫蠻悍惡無比,但既有求於我,言語中也不敢對有絲毫失禮……」他
說到這裡,想起後來著了阿朱的道兒,被她點了穴道、剃了鬍鬚,實是生平的奇
恥大辱,便不再說下去了。

  包不同道:「你吹什麼大氣?姓包生平也有一樁壞脾氣,人家若要給我治病
,非好言相求不可,倘若對方恃勢相壓,包某寧可疾病纏身而死,也絕不讓人治
病。」

  康廣陵哈哈大笑,說道:「你又是什麼好寶貝了?人家硬要給你治病,還得
苦苦向你哀求,除非……除非……」一時想不出「除非」什麼來。

  包不同道:「除非你是我兒子。」康廣陵一怔心想這話倒也不錯,倘若我的
父親生了病肯看醫生,我定要向他苦苦求了。他是個很講道理之人,沒想到包不
同這話是討他的便宜,便道:「是啊,我又不是你的兒子。」包不同道:「你是
不是我兒子,只有你媽媽心裡明白,你自己怎麼知道?」康廣陵一愕,又點頭道
:「話倒不錯。」包不同哈哈一笑,心想:「此人是個大傻瓜,再討他的便宜,
勝之不武。」

  公冶乾道:「薛先生,那二人既然言語無禮,你便拒加醫治了。」

  薛神醫點道:「正是,當時我便道:『在下技藝有限,對付不了,諸君另請
高明。』那鐵頭人卻對我甚是謙恭,說道:『薛先生,你的醫道天下無雙,江湖
上人稱「閻王敵」,武林中誰不敬仰?小人對你向來敬重佩服,家父跟你老人家
是老朋友了,盼你慈悲為懷,救一救故人之子。』」眾人對這鐵頭人的來歷甚為
關注,六七聲音同時問了出來:「他父親是誰?」

  李傀儡忽道:「他是誰的兒子,只有他媽媽心裡明白,他自己怎麼知道?」
學的是包不同的聲口,當真唯妙唯肖。

  包不同笑道:「妙極,你學我說話,全然一模一樣,只怕不是學的,乃是我
下的種。」

  李傀儡道:「我乃華夏之祖,黃帝是也,舉凡中國子民,皆是我的子孫。」
他既愛扮古人,心意自己是什麼人物,便是什麼人物,包不同討他的便宜,他也
毫不在乎。

  薛神醫繼續說道:「我聽那鐵頭人自稱是我的故人之子,當即問他父是誰。
那人說道:『小人身遭不幸,辱沒了先人,父親的名字是不敢提了。但先父在世
之日,確是先生的至交,此事千真萬確,小人決計不敢拿先父來騙人。』我聽他
說得誠懇,絕非虛言。只是在下交遊頗廣,朋友著實不少,聽他說他父親已然去
世,一時這間,也猜想不出他父親是誰。我想待得將他面具揭去之後,瞧他面貌
,或能推想到他父親是誰。」

  「只是要揭他這個鐵罩,而令他顏面盡量少受損傷卻實非易事,正躊躇間,
他的一個同伴說道:『師父的法旨,第一要緊是治好這慧淨和尚之傷,那鐵頭人
的鐵罩揭是不揭,卻不要緊。』我一聽之下,心頭便即火起,說道:『尊師是誰
?他的法旨管得了你,可管不了我。』那人惡狠狠的道:『我師父的名頭說將出
來,只必嚇破了你的膽。他老人家叫你快快治好這胖和尚的傷,倘若遷廷時刻,
誤了他老人家的事,叫你立時便見閻王。』」「我初時聽他說話,心中極怒,聽
到後來,只覺他口音不純,頗有些西域胡人的聲口,細看他的相貌,也是鬈發深
目,與我中華人氏大異,猛地裡想起一個人來,問道:『你可是從星宿海來?』
那人一聽立時臉上變色,道:『嘿,算你眼光厲害。不錯,我是從星宿海來的。
你既猜到了,快用心醫治吧!』我聽他果然自認是星宿老怪的弟子,尋思:『師
門深仇,如何不報?』但裝作惶恐之態,問道:『久慕星宿海丁老仙法術通玄,
弟子欽仰無己,只是無緣拜見,不知他老人家也到了中原嗎?』」

  包不同道:「呸,呸,呸!你說星宿老怪也好,星宿老魔也好,怎麼自甘墮
落,稱他做什麼『老仙』!可恥啊,可恥!」鄧百川道:「三弟,薛先生是故意
用言語試探,豈是真心稱他為『老仙』?」「這個我自然知道!若要試探,大可
稱之為『老鬼』、『老妖』、『老賊』,激得他的妖賊孫暴跳如雷,也是一樣的
吐露真情。」

  薛慕華道:「包先生話也是有理。老夫不善作偽,口中稱他一句『老仙』,
臉上卻不自禁的露出了憤怒之色。那妖人甚是狡猾,一見之下,但即起疑,伸手
向我脈門抓來,喝問:『你查問我師父行蹤,有何用意?』我見事情敗露,對付
星宿老怪的門下,可絲毫不能容情,反手一指,便點了他的死穴。第二名妖人從
懷中取出一柄喂毒匕首,向我插了過來。我手中沒有兵刃,這妖人武功又著實了
得,眼見危急,那鐵頭人忽地夾手奪了他的匕首,道:『師父叫咱們求醫,不是
叫咱們來殺人。』那妖人怒道:『十二師弟給他殺死了,你沒瞧見嗎?你……你
……你竟敢袒護外人。』鐵頭人道:『你定要殺這位神醫,便由得你,可是這胖
和尚若不救治,性命難保。他不能指引路徑,找尋冰蠶,師父唯你是問。」「我
乘著他們二人爭辯,便即取兵刃在手。那妖人見不易殺我,又想鐵頭人之言也是
理,便道:『既是如此,你擒了這鬼醫生,去見師父去。』鐵頭人道:『很好。
』一伸手,將匕首插入那人胸口,將他殺死了。」

  眾人都是「啊」一聲甚是驚奇。包不同卻道:「那也沒什麼奇怪。這鐵頭人
有求於你,便即下手殺死的同門,向你賣好。」

  薛慕歎了口氣,道:「一時之間,我也分不出他的真意所在,不知他由於我
是他父親的朋友,還是為了要向我挾恩示惠。我正待詢問,忽聽得遠處有尖嘯聲
,那鐵頭人臉一變,說道:『我師父在催我回去了。薛伯父,最好你將這胖和尚
治好了。師父心中一喜,或許不來計較這殺徒之仇。』我說:『星宿老妖跟我仇
深似海,凡是跟他沾上半點干係的,我決計不治。你有本事,便殺了我。』那鐵
頭人道:『薛伯父,我絕不會得罪你。』他還待有所陳說,星宿老妖嘯聲又作,
他便帶了胖和尚匆匆離去。」

  「星宿老賊既到中原,他兩名弟子死在這家中,遲是會找上門來。那鐵頭人
就算替我隱瞞,不瞞不了多久。是以我假裝身死,在棺中暗藏劇毒,盼望引他上
鉤,我全家老幼則藏在這地洞之中。剛好諸位來到舍下,在下的一個老僕,人雖
忠心,卻是十分愚魯,竟誤認諸位便是我所懼怕的對頭……」

  包不同說道:「啊哈,他當玄難大師是星宿老怪,我們這一夥人,都是星宿
派的徒子徒孫。包某和幾個同伴生得古怪,說是星宿派的妖魔,也還有幾分相似
,可是玄難大師高雅慈祥,道貌盎然,將他誤認為星宿老怪,不太也無禮嗎?」
眾人都笑了起來。

  薛慕華微笑道:「是啊,這件事當真該打。也是事有湊巧,眼下正是我師兄
弟八人每兩年一次的聚會之期,那老僕眼見情勢緊迫,不等我的囑咐,便向諸同
門報訊的流星火炮點了起來。這流星火炮是我六師弟巧手所制,放上天空之後,
光照數里,我同門八人,每人的流星各有不同。此事可說有幸有不幸。幸運的是
,函谷八友在危難之際得能相聚一堂,攜手抗敵。但竟如此給星宿老怪一網打盡
,也可說是不幸之極了。」

  包不同道:「星宿老怪本領就算厲害,出未必強得過少林僧玄難大師。再加
上我們這許多蝦兵蟹將,在旁吶喊肋威,拚命一戰,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又何
必如此……如此……如此……」他說了三個「如此」,牙關格格相擊,身上寒毒
發作,再也說不下去。李傀儡高聲唱道:「我乃刺秦皇之荊軻是也。風蕭蕭兮身
上寒,壯士發抖兮口難開!」

  突然間地下一條人影飛起,挺頭向他胸口撞去。李傀儡「啊喲」一聲,揮臂
推開。那人抓住了他,打了起來,正是一陣風風波惡。鄧百川忙道:「四弟,不
可動粗。」伸手將風波惡拉開。

  便在此時,一個細細的聲音又傳進山洞:「蘇星河的徒子徒孫,快快出來投
降,或許還能保住性命,再遲片刻,可別怪我老人家不顧同門義氣了。」

  康廣陵怒道:「此人好不要臉,居然還說什麼同門義氣。」

  馮阿三向薛慕華道:「五哥,這個地洞,瞧那木紋石材,當建於三百多年之
前,不知是出於那一派巧匠之手?」薛慕華道:「這是我祖傳的產業,世代相傳
,有這麼一個避難的處所,何人所建,卻是不知了。」

  康廣陵道:「好啊,你有這樣一烏龜洞兒,居然從來不露半句口風。」薛慕
華臉有慚色,道:「大哥諒鑒。這種窩洞並不是什麼光采物事,實是不值一提…
…」

  一言未畢,忽然間砰的一聲巨響,有如地震,洞中諸人都覺腳底地面搖動,
站不穩。馮阿三失色道:「不好!丁老怪用炸藥硬炸,轉眼便攻進來了!」

  康廣陵怒道:「卑鄙之極,無恥之尤。我們祖師爺和師父都擅於土木之學,
機關變化,乃是本門的看家本領。這星宿老怪不花心思破解機關,卻用炸藥蠻炸
,如何還配稱是本門弟子?」包不同冷冷的道:「他殺師父、傷師兄,難道你還
認他是本門師叔嗎?」康廣陵道:「這個……」

  驀地裡轟的一聲大響,山洞中塵土飛揚,迷得各人都睜不開眼來。洞中閉不
通風,這一震之下,氣流激盪,人人耳鼓發痛。

  玄難道:「與其任他炸破地洞,攻將進來,還不如咱們出去。」鄧百川、化
冶乾、包不同、風波惡四人齊聲稱是。

  范百齡心想玄難是少林高僧,躲在地洞之中以避敵人,實是大損少林威名,
反正在此一戰,終究是躲不過了,便道:「如此大夥兒一齊出去,跟這老怪一拼
。」薛慕華道:「玄難大師還請袖手旁觀吧。」

  玄難道:「中原武林之事,少林派都要插手,各位恕罪。何況玄難師弟圓寂
,起因於中了星宿派弟子毒手,少林派跟星宿老怪並非無怨無仇。」

  馮阿三道:「大師仗義相助,我們師兄弟十分感激。咱們還是從原路出去,
好教那老怪大吃一驚。」眾人都點點頭稱是。

  馮阿三道:「薛五哥家眷和包風二位,都可留在此間,諒那老怪未必會來搜
索。」包不同向他橫了一眼,道:「還你是留著較好。」馮阿三忙道:「在下絕
不敢小覷了兩位,只是兩位身受重傷,再要出手,不大方便。」包不同道:「越
傷得重,打起來越有勁。」范百齡等都搖了搖頭,均覺此人當真不可理喻。當下
馮阿三扳動機括,快步搶了出去。

  軋軋之聲甫作,射出三個火炮,砰砰砰三聲響,炸得白煙瀰漫。三聲炮響過
去,石板移動後露出的縫口已可過人,馮阿三又是三個火炮擲出,跟著便竄了去


  馮阿三雙足尚未地,白煙中一條黑影從身旁搶出,衝入外面人叢中,叫道:
「哪一個是星宿老怪,姓風跟你會會。」正是一陣風風波惡。

  他見面前身穿葛衣漢子,喝道:「吃我一拳!」砰的一拳,已打在那人胸口
。那人是星宿派第九弟子身子一晃,風波惡第二拳又已擊中他肩頭。只聽得劈劈
拍拍之聲不絕,風波惡出手快極,幾乎每一拳每一掌都打在對方身上,只是他傷
後無力,打不倒那星宿弟子。玄難、鄧百川、康廣陵、薛華等都從洞中竄了上來


  只見一個身形魁偉的老者站在西南角上,他身前左右,站著兩排高矮不等的
漢子,那鐵頭人赫然便在其中。康廣陵叫道:「丁老賊,你還沒死嗎?可還記得
我嗎?」

  那老者正是星宿老怪丁春秋,一眼之間,便已認清了對方諸人,手中羽扇揮
了幾揮,說道:「慕華賢侄,你如能將那胖胖的少林僧醫好,我可饒你不死,只
是你須拜我為師,改投我星宿門下。」他一心一意只是薛慕華治癒慧淨,帶他到
崑崙山之顛去捕捉冰蠶。

  薛慕華聽他口氣,竟將當前諸人全不放在眼裡,似乎各人的生死存亡,全可
由他隨心所欲的處置。他深知這師叔的厲害,心下著實害怕,說道:「丁老賊,
這世上我只聽一個的話,唯有他老人家叫我救誰,我便救誰。你要殺我,原是易
如反掌,可是要治病人,你非去求那位老人家不可。」

  丁春秋冷冷的道:「你只聽蘇星河的話,是也不是?」

  薛慕華道:「只有禽獸不如的惡棍,才敢起欺師滅祖之心。」他此言一出,
康廣陵、范百齡、李傀儡等齊聲喝采。

  丁春秋道:「很好,很好,你們都是蘇星河的乖徒兒,可是蘇星河卻曾派人
通知我,說道已將你們八人逐出門牆,不再算是他門下的弟子。難道姓蘇的說話
不算,仍是偷偷的留著這師徒名份嗎?」

  范百齡道:「一日為師,終身如父。師父確是將我們八人逐出了門牆。這些
年來,我們始終沒見到他老家一面,上門拜謁,他老人家也是不見。可是我們敬
愛師父之心,絕不減了半分。姓丁的,我們八人所以變孤魂野鬼,無師門可依,
全是受你這老賊所賜。」

  丁春秋微笑道:「所言甚是。蘇星河是怕我向你們施展辣手,將你們一個個
殺了,他將你逐出門牆,意在保全你們這幾條小命。他不捨得剌聾你耳朵,割了
你們舌頭,對你們的情誼可深得很哪,哼,婆婆媽媽,能成什麼大事?嘿嘿,很
好,很好。你們自己說吧,到底蘇星河還算不算是你們師父?」

  康廣陵等聽他這麼說,均知若不棄卻「蘇星河之弟子」的名份,丁春秋立時
便下殺手,但師恩深重,豈可貪生怕死而背叛師門,八同門中除了石清露身受重
傷,留在地洞中不出,但師徒之份,自是終身不變。

  李傀儡突然大聲道:「我乃星宿老怪的老母是也。我當年跟二郎神的哮天犬
私通,生下你這小畜生。我打斷你的狗腿!」他學著老婦人的口音,跟著汪汪汪
三聲狗叫。

  康廣陵,包不同等盡皆縱聲狂笑。

  丁春秋怒不可遏,眼中陡然間發出異樣光芒,左手袍袖一拂,一點碧油油的
磷火射向李傀儡身上,當真比流星還快。李傀儡一腿已斷,一手掌著木棍行動不
便,待要閃避,卻哪裡來得及,嗤的一聲響,全身衣服著火。他急忙就地批滾,
可是越滾火越旺。范百齡急從地下抓起泥沙,往他身灑去。

  丁春秋袍袖中接連飛出點點火星,分向康廣陵等五人射去,便只饒過了薛慕
華一人。康廣陵雙掌齊推,震開火星。玄難雙掌搖動,劈開了兩點火星。但馮阿
三、范百齡二人卻己身上著火。霎時之間,李傀儡等三人被燒得哇哇亂叫。

  丁春秋的眾弟子頌聲大起:「師父略施小枝,便燒得你們如烤豬一般,還不
快快跪下投降!」「師父有通天徹地之能,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今日教你們中
原豬狗們看看我星宿派的手段。」「師父他老人家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上下古
今的英雄好漢,無不望風披靡!」

  包不同大叫:「放屁!放屁!哎唷,我肉麻死了!丁老賊,你的臉皮真老!


  包不同語聲未歇,兩點火星已向他疾射過來。鄧百川和公冶乾各出一掌,撞
開了這兩點火星,但兩人同時胸口如同中了巨錘之擊,兩聲悶哼,騰騰騰退出三
步。原來丁春秋以極強內力拂出火星,玄難內力與之相當,以掌力將火星撞開後
不受損傷,鄧百川和公冶乾便抵受不住。

  玄難欺到李傀儡身前,拍出一掌,掌力平平從他身上拂過,嗤的一聲響處,
掌力將他衣衫撕裂,扯下了一大片來,正在燒炙他的磷火,也即被掌風撲熄。

  一名星宿派弟子叫道:「這禿驢掌力還算不弱,及得上我師父的十分之一。
」另一名弟子道:「呸,只及我師父的百份之一!」

  玄難跟著反手拍出兩掌,又撲熄了范百齡與馮阿三身上磷為,其時鄧百川、
公冶乾、康廣陵等已縱身齊上向著星宿派眾弟子攻去。

  丁春秋一摸長鬚,說道:「少林高僧,果真功力非凡,老夫今日來領教領教
。」說著邁步而上,左掌輕飄飄的向玄難拍來。

  玄難素知丁老怪週身劇毒,又擅「化功大法」,不敢稍有怠忽,猛地裡雙掌
齊舞,立時向丁春秋連續擊出一十八掌,這一十八掌連環而出,左掌尚未收轉,
右掌已然擊出,快速無倫,令丁春秋絕無使毒的絲毫餘暇。這少林派「快掌」果
然威力極強,只逼得丁春秋不斷倒退,玄難擊出了一十八掌,丁春秋便退了一十
八步。玄難一十掌打完,雙腿鴛鴦連環,又迅捷無比的踢出了三十六腿,腿影飄
飄,直瞧不清他踢出的到底是左腿還是右腿。丁春秋展動身形,忽速閃避,這三
十六腿堪堪避過,卻聽得拍拍兩聲,肩頭已中了兩拳,原來玄難踢到最後兩腿時
,同時揮拳擊出。丁春秋避過了腿踢,終於避不開拳打。丁春秋道:「好厲害!
」身子晃了兩晃。

  玄難只覺頭腦一陣眩暈,登時恍恍惚惚的若有所失。他情知不妙,丁春秋衣
衫上喂有劇毒,適才他兩拳,已中暗算,當即呼一口氣,體內真氣流轉,左手拳
又向丁春秋打去。

  丁春秋揮右拳擋住他拳頭,跟著左拳猛力拍出。玄難中毒後轉身不靈,難以
閃避,只得挺右掌相抵。到此地步,已是高後比拼真力,玄難心下暗驚:「我絕
不能跟他比拼內力!」但若拳上不使內力,對方內力震來,立時便是臟腑碎裂,
明知已著了道兒,卻不得不運內力抵擋。這一運勁,但覺內力源源不絕的向外飛
散,再也凝聚不起。

  不到一盞茶時,丁春秋哈哈一笑,聳一聳肩,拍的一聲,玄難撲在地下,全
身虛脫。丁春秋打倒了玄難,四下環顧,只見公冶乾和范百齡二人倒在地下發抖
,是中了游坦之的寒毒掌,鄧百川、薛慕華等兀自與眾弟子惡鬥,星宿派門下,
也有七人或死或傷。

  丁春秋一聲長笑,大袖飛舞,撲向鄧百川身後,和他對了一掌,回身一腳,
將包不同踢倒。鄧百川無奈,只得又出掌相迎,手掌中微微一涼,全身已軟綿綿
的沒了力氣,眼中看出來迷迷糊糊的盡是白霧。一名星弟子走過來伸臂一撞,鄧
百川撲地倒了。

  頃刻之間,慕容氏手下的部屬,玄難所率領的少林諸僧康廣等函谷八友,被
丁春秋的游坦之二人分別打倒。游坦之本來僅有渾厚內力,武藝平庸之極,但經
丁春秋指點數日,已學會了七、八招掌法,雖然已武功而論,與尋常武師仍差得
甚遠,但以發揮體內所蘊積的冰蠶寒毒,卻已威力非凡。公冶乾等出掌打在他身
上,一擊即中,但被他體內的寒毒反激,反而受傷,再被他加上一掌,那更是難
以抵受。

  這時只餘下薛慕華一人未曾受傷,他衝擊數次,星宿諸弟子都含笑相避,並
不還擊。

  丁春秋笑道:「薛賢侄,你武功比你的師兄弟高得多了,了不起!」

  薛慕華見同門師兄一一倒地,只有自己安然無恙,當然是丁春秋手下留情之
故。他長歎一聲,說道:「丁老賊,你那個胖和尚外傷易愈,內傷難治,已活不
了幾天啦,你想逼我治病救人,那是一百個休想!」

  丁春秋招招手道:「薛賢侄,你過來!」

  薛慕華道:「你要殺要殺,不論你說什麼,我總是不聽。」

  李傀儡叫道:「薛五哥大義凜然,你乃蘇武是也,留胡十九年,不辱漢節。


  丁春秋微微一笑,走到薛慕華身前三步處立定,左掌輕輕擱在他肩頭,微笑
問道:「薛賢侄,你習練武功,已幾年了?」薛慕華道:「四十五年。」丁春秋
道:「這四十五載寒暑之功,可不容易哪。聽說你以醫術與人交換武學,各家各
派的精妙招式,著實學得不少,是不是?」薛慕華道:「我學這些招式,原意是
想殺了你,可是……可是不論什麼精妙招式,遇上你的邪術,全然無用……唉!
」說著搖頭長歎。

  丁春秋道:「不然!雖然內力為根本,招數為枝葉,根本若固,枝葉自茂,
但招數亦非無用。你如投入我門下,我可傳你天下無雙的精妙內力,此後你縱橫
中原,易如反掌。」

  薛慕華怒道:「我自有師父,要我薛慕華投入你門下,我還是一頭撞死了的
好。」

  丁春秋微笑道:「真要一頭撞死,那也得有力氣才成啊。倘若你內力毀敗,
走步路也難,還說什麼一頭撞死?四十五年的苦功,嘿嘿,可惜,可惜。」

  薛慕華聽得額頭汗水涔涔而下,但覺他搭在自己肩頭的手微微發熱,晃然他
只須心念略動之間,化化大法使將出來,自己四十五載的勤修苦練之功,立即化
為烏有,咬牙說道:「你能狠心傷害自己父、師兄,再殺我們八人,又何足道哉
?我四十五年苦功毀於一旦,當然可惜,但性命也不在了,還談什麼苦功不苦功
?」

  包不同喝采道:「這幾句話有骨氣。星宿派門下,怎能有如此英雄人物?」

  丁春秋道:「薛賢侄,我暫且不殺你,只問你八句話:『你醫那個胖和尚?
』第一句你回答不醫,我便殺了你大師兄康廣陵。第二句你回答不醫,我再殺你
二師兄范百齡。你那會種花的師妹躲哪裡去了?我終究找得到她。第六句你回答
不醫,我去殺了你那個美貌師妹。第七句殺你八師弟李傀儡。到第八句問你,仍
是回答不醫,那你猜我便如何?」

  薛慕華聽他說出如此慘酷的法子來,臉色灰白,顫聲道:「那時你再殺我,
也沒什麼大不了。反正我們八人一起死便是。」

  丁春秋微笑道:「我也不忙殺你,第八句問話你如回答:『不醫』,我要去
殺一個自稱為『聰辯先生』的蘇星河。」薛慕華大叫:「丁老賊,你膽敢去碰我
師父一根毫毛!」

  丁春秋微笑道:「為什麼不敢?星宿老仙行事,向來獨來獨往,今天說過的
話,明天便忘了,我雖答應過蘇星河,只須他從此不開口說話,我便不殺他,可
是你惹惱了我,徒兒的帳自然要算在師父頭上,我愛去殺他,天下又有誰管得了
我?」

  薛慕華心中亂成一團,情知這老賊逼迫自己醫治慧淨,用意定然十分陰毒,
自己如出手施治,便是助紂為虐,但如自己堅持不醫慧淨,七個師兄弟的性命固
然不保,連師父聰辯先生也必死在他的手下。他沉吟半晌,道:「好,我屈服於
你,只是我醫好這胖和尚後,你可不得再向這裡眾位朋友和我師父、師兄弟為難
。」

  丁春秋大喜,忙道:「行,行!我答應饒他們的狗命便是。」

  鄧百川說道:「大丈夫今日誤中奸邪毒手,死則死耳,誰要你饒命?」他本
來吐言聲若洪鐘,但此時真耗散,言語雖仍慷慨激昂,話聲卻不免有氣沒力了。
包不同叫道:「薛慕華,別上他的當,這狗賊自己剛才說過,他的話作不得數。


  薛慕華道:「對,你說過的,『今天說過的話,明天便忘了。』」丁春秋道
:「薛賢侄,我問你第一句話:『你醫不醫那胖和尚?』」說著右足虛伸,足尖
對準了康廣陵的太陽穴,顯然,只須薛慕華口中吐出「不醫」兩字,他右足踢出
,立時便殺了康廣陵。眾人心中怦怦亂跳,只叫得一個人大聲叫道:「不醫!」

  喝出「不醫」這兩字的,不是薛慕華,而是康廣陵。

  丁春秋冷笑道:「你想我就此一腳送了你性命,可也沒這麼容易。」轉頭向
薛慕華,問道:「你要不要假手於我,先殺了你大師哥?」

  薛慕華歎道:「罷了!罷了!我答應你醫治這個胖和尚便是。」

  康廣陵罵道:「薛老五,你便恁地沒出息。這丁老賊是我師門的大仇人,你
怎地貪生怕死,竟在他威逼之下屈服?」

  薛慕華道:「他殺了我們師兄弟八人,那也沒什麼大不了!可是你難道沒聽
見他說,這老賊還要去跟咱們師父為難?」

  一想到師父的安危,康廣陵等人都是無話可說。

  包不同道:「膽……」他本想罵「膽小鬼」,但只一個「膽」字出口,鄧百
川便伸手過去,按住了他口。包不同對這位大哥倒有五分敬畏,強忍怒氣,縮回
了罵人的言語。

  薛慕華道:「姓丁的,我既屈從於你,替你醫治那胖和尚,你對我的眾位朋
友可得客客氣氣。」丁春秋道:「一切依你便是。」

  當下丁春秋命弟子將慧淨抬了過來。薛慕華問慧淨道:「你長年累月親近厲
害毒物,以致寒毒深入臟腑,那什麼毒物?」慧淨道:「是崑崙山的冰蠶。」薛
慕華搖了頭,當下也不多問,先給他施過針灸,再取兩粒大紅藥丸給他服下,然
後替各人接骨的接骨,療傷的療傷,直忙到天亮,這才就緒,受傷的諸人分別躺
在床上或是門板上休息。薛家的家人做了面出來供眾人食用。

  丁春秋吃了兩碗麵,向薛慕華笑了笑,說道:「你算還識時務,沒在這面中
下毒。」薛慕華道:「說到用毒,天下未見得更勝似你的。我雖有此心,卻不敢
班門弄斧。」

  丁春秋哈哈一笑,道:「你叫家人出去,給我雇十輛驢車來。」薛慕華道:
「要十輛驢車何用?」丁春秋雙眼上翻,冷冷道:「我的事,也用得著你管嗎?
薛神醫在這裡人緣想必不差,要雇十輛驢車,不會是什麼難事。」薛慕華無奈,
只得吩咐家人出去僱車。

  到得午間,十輛驢車先後雇到。丁春秋道:「將車伕都殺了!」薛慕華大吃
一驚,道:「什麼?」只見星宿派眾弟子手掌起處,拍拍拍幾聲響過,十名車伕
已然屍橫就地。薛慕華怒道:「丁老賊!這些車伕什麼地方得罪你啦?你……你
……竟下如此毒手?」

  丁春秋道:「星宿派要殺幾個人,難道還論什麼是非,講什麼道理?你們這
些人,個個給我走進大車裡去。一個也別留下!薛賢侄,你有什麼醫書藥材,隨
身帶一些,我可要燒你的屋了。」

  薛慕華又是大吃一驚,但想此人無惡不作,多說也是白饒,各種醫書他早已
讀得爛熟,不用再帶,但許多精心炮製藥丸膏丹卻是難得之物,當下口中咒罵不
休,撿拾藥物。他收拾未畢,星宿派諸的弟子已在屋後放起火來。

  少林僧中慧鏡等僧本來受了玄難之囑,要逃回寺去後訊,豈知丁春秋佈置嚴
密,逃出不遠,便都給抓了回來。少林寺玄難等七僧,姑蘇慕容莊上鄧百川等四
人,函谷八人,十九人中除了薛慕華一人週身無損之外,其餘的或被化去內力,
或為丁春秋掌力所傷,或中游坦之的冰蠶寒毒,或中星宿派弟子的劇毒個個動彈
不得。再加上薛慕華的家人,數十人分別給塞入十輛車之中。星宿派眾弟子有的
做車伕,其餘的騎在旁押送,車上帷幕給拉下後用繩縛緊,車中全無光亮,更看
不到外面情景。

  玄難等中心都是存著同樣的疑團:「這老賊要帶我們到哪裡去?」人人均知
若是出口詢問,徒受星宿弟子之辱,決計得不到回答,只得各自心道:「暫且忍
耐,到時自知。」
第三一回 輸贏成敗 又爭由人算

 

        
  車行轔轔,日夜不停。玄難、鄧百川、康廣陵等均是當世武林大豪,這時武
功全失,成為隨人擺佈的囚徒。眾人只約莫感到,一行人是向東南方行。

  如此走得八日,到第九日上,一早便上了山道。行到午間,地勢越來越高,
終於大車再也無法上去。星宿派眾弟子將玄難等叫出車來,步行半個多時辰,來
到一地,見竹蔭森森,景色清幽,山澗旁用巨竹搭著一個涼亭,構築精雅,極盡
巧思,竹即是亭,亭即是竹,一眼看去,竟分不出是竹林還是亭子。馮阿三大為
讚佩,左右端相,驚疑不定。眾人剛在涼亭中坐定,山道上四人快步奔來。當先
二人是丁春秋的弟子,當是在車停之前便上去探山或是傳訊的。後面跟著兩個身
穿鄉農衣衫的青年漢子,走到丁春秋面前,躬身行禮,呈上一封書信。丁春秋拆
開一看,冷笑道:「很好,很好。你還沒死心,要再決生死,自當奉陪。」

  那青年漢子從懷中取出一個炮仗,打火點燃,砰的一聲,炮仗竄上了天空,
尋常炮仗都是「砰」的一聲響過,跟著在半空中「拍」的一聲,炸得粉碎,這炮
仗飛到半空之後,卻拍拍拍連響三下。馮阿三向康廣陵低聲道:「大哥,這是本
門的製作。」不久山道上走下一隊人來,共有三十餘人,都是鄉農打扮,手中各
攜長形兵刃。到得近處,才見這些長物並非兵刃,乃是竹槓。每兩根竹槓之間系
有繩網,可供人乘坐。丁春秋冷笑道:「主人肅客,大家不用客氣,便坐了上去
罷。」當下玄難等一一坐上繩網。那些青年漢子兩個抬一個,健步如飛,向山上
奔去。丁春秋大袖飄飄,率先而行,他奔行並不急遽,但在這陡峭的山道上宛如
御風飄浮,足不點地,頃刻間便沒入了前面竹林之中。鄧百川等中了他的化功大
法,一直心中憤懣,均覺誤為妖邪所傷,非戰之罪,這時見到他輕功如此精湛,
那是取巧不來的真實本領,不由得歎服,尋思:「他便不使妖邪功夫,我也不是
他對手。」

  風波惡讚道:「這老妖的輕功真是了得,佩服啊佩服!」他出口一讚,星宿
群弟子登時競相稱頌,說得丁春秋的武功當世固然無人可比,而且自古以來的武
學大師,什麼達摩老祖等,也都大為不及,諂諛之烈,眾人聞所未聞。

  包不同道:「眾位老兄,星宿派的功夫,確是勝過了任何門派,當真是前無
古人,後無來者。」眾弟子大喜。一人問道:「依你之見,我派最厲害的功夫是
哪一項?」包不同道:「豈止一項,至少也有三項。」眾弟子更加高興,齊問:
「是哪三項?」包不同道:「第一項是馬屁功,這一項功夫如不練精,只怕在貴
門之中,活不上一天半日。第二項是法螺功,若不將貴門的武功德行大加吹噓,
不但師父瞧你不起,在同門之間也必大受排擠,無法立足。這第三項功夫呢,那
便是厚顏功了。若不是抹殺良心,厚顏無恥,又如何練得成馬屁與法螺這兩大奇
功。」

  他說了這番話,料想星宿派群弟子必定人人大怒,一齊向他拳足交加,只是
這幾句話猶似骨鯁在喉,不吐不快,豈知星宿派弟子聽了這番話後,一個個默默
點頭。一人道:「老兄聰明得緊,對本派的奇功倒也知之甚深。不過這馬屁、法
螺、厚顏三門神功,那也是很難修習的,尋常人於世俗之見沾染甚深,總覺得有
些事是好的,有些事是壞的,只要心中存了這種無聊的善惡之念、是非之分,要
修習厚顏功便是事倍功半,往往在要緊關頭,功虧一簣。」

  包不同本是出言譏刺,萬萬料想不到這些人安之若泰,居之不疑,不由得大
奇,笑道:「貴派神功深奧無比,小子心存仰慕,還要請大仙再加開導。」

  那人聽包不同稱他為「大仙」,登時飄飄然起來,說道:「你不是本門中人
,這些神功的秘奧,自不能向你傳授。不過有些粗淺道理,跟你說說倒也不妨。
最重要的秘訣,自然是將師父奉若神明,他老人家便放一個屁……」包不同搶著
答:「當然也是香的。更須大聲呼吸,衷心讚頌……」那人道:「你這話大處甚
是,小處略有缺陷,不是『大聲呼吸』,而是『大聲吸,小聲呼』。」包不同道
:「對對,大仙指點得是,倘若是大聲呼氣,不免似嫌師父之屁……這個並不太
香。」那人點頭道:「不錯,你天資很好,倘若投入本門,該有相當造詣,只可
惜誤入歧途,進了旁門左道的門下。本門的功夫雖然變化萬狀,但基本功訣,也
不繁複,只須牢記『抹殺良心』四字,大致也差不多了。」

  包不同連連點頭,道:「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在下對貴派心嚮往之,
恨不得投入貴派門下,不知大仙能加引薦嗎?」那人微微一笑,道:「要投入本
門,當真談何容易,那許許多多艱難困苦的考驗,諒你也無法經受得起。」另一
名弟子道:「這裡耳目眾多,不宜與他多說。姓包的,你若真有投靠本門之心,
當我師父心情大好之時,我可為你在師父面前說幾句好話。本派廣收徒眾,我瞧
你根骨倒也不差,若得師父大發慈悲,收你為徒,日後或許能有些造就。」包不
同一本正經的道:「多謝,多謝。大仙恩德,包某沒齒難忘。」

  鄧百川、公冶乾等聽得包不同逗引星宿派弟子,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心想:「世上竟有如此卑鄙無恥之人,以吹牛拍馬為榮,實是罕見罕聞。」

  說話之間,一行人已進了一個山谷。谷中都是松樹,山風過去,松聲若濤。

  在林間行了里許,來到三間木屋之前。只見屋前的一株大樹之下,有二人相
對而坐。左首一人身後站著三人。丁春秋遠遠站在一旁,仰頭向天,神情甚是傲
慢。

  一行人漸漸行近,包不同忽聽得身後竹槓上的李傀儡喉間「咕」的一聲,似
要說話,卻又強行忍住。包不同回頭望去,見他臉色雪白,神情極是惶怖。包不
同道:「你這扮的是什麼?是扮見了鬼的子都嗎?嚇成這個樣子!」李傀儡不答
,似乎全沒聽到他的說話。走到近處,見坐著的兩人之間有塊大石,上有棋盤,
兩人正在對弈。右首是個矮瘦的乾癟老頭兒,左首則是個青年公子。

  包不同認得那公子便是段譽,心下老大沒味,尋思:「我對這小子向來甚是
無禮,今日老子的倒霉樣兒卻給他瞧了去,這小子定要出言譏嘲。」

  但見那棋盤雕在一塊大青石上,黑子、白子全是晶瑩發光,雙方各已下了百
餘子。丁春秋慢慢走近觀弈。那矮小老頭拈黑子下了一著,忽然雙眉一軒,似是
看到了棋局中奇妙緊迫的變化。段譽手中拈著一枚白子,沉吟未下,包不同叫道
:「喂,姓段的小子,你已輸了,這就跟包某難兄難弟,一塊兒認輸罷。」段譽
身後三人回過頭來,怒目而視,正是朱丹臣等三名護衛。突然之間,康廣陵、范
百齡等函谷八友,一個個從繩網中掙扎起來,走到離那青石棋盤丈許之處,一齊
跪下。包不同吃了一驚,說道:「搗什麼鬼?」四字一說出口,立即省悟,這個
瘦小乾枯的老頭兒,便是聾啞老人「聰辯先生」,也即是康廣陵等函谷八友的師
父。但他是星宿老怪丁春秋的死對頭,強仇到來,怎麼仍好整以暇的與人下棋?

  而且對手又不是什麼重要腳色,不過是個不會武功的書獃子而已?

  康廣陵道:「你老人家清健勝昔,咱們八人歡喜無限。」函谷八友被聰辯先
生蘇星河逐出了師門,不敢再以師徒相稱。范百齡道:「少林派玄難大師瞧你老
人家來啦。」蘇星河站起身來,向著眾人深深一揖,說道:「玄難大師駕到,老
朽蘇星河有失迎迓,罪甚,罪甚!」眼光向眾人一瞥,便又轉頭去瞧棋局。眾人
曾聽薛慕華說過他師父被迫裝聾作啞的緣由,此刻他居然開口說話,自是決意與
丁春秋一拚死活了。康廣陵、薛慕華等等都不自禁的向丁春秋瞧了瞧,既感興奮
,亦復擔心。玄難說道:「好說,好說!」見蘇星河如此重視這一盤棋,心想:
「此人雜務過多,書畫琴棋,無所不好,難怪武功要不及師弟。」

  萬籟無聲之中,段譽忽道:「好,便如此下!」說著將一枚白子下在棋盤之
上。蘇星河面有喜色,點了點頭,意似嘉許,下了一著黑子,段譽將十餘路棋子
都已想通,跟著便下白子,蘇星河又下了一枚黑子,兩人下了十餘著,段譽吁了
口長氣,搖頭道:「老先生所擺的珍瓏深奧巧妙之極,晚生破解不來。」眼見蘇
星河是贏了,可是他臉上反現慘然之色,說道:「公子棋思精密,這十幾路棋已
臻極高的境界,只是未能再想深一步,可惜,可惜。唉,可惜,可惜!」他連說
了四聲「可惜」,惋惜之情,確是十分深摯。段譽將自己所下的十餘枚白子從棋
盤上撿起,放入木盒。蘇星河也撿起了十餘枚黑子。棋局上仍然留著原來的陣勢


  段譽退在一旁,望著棋局怔怔出神:「這個珍瓏,便是當日我在無量山石洞
中所見的。這位聰辯先生,必與洞中的神仙姊姊有甚淵源,待會得便,須當悄悄
地向他請問,可決計不能讓別人聽見了。否則的話,大家都擁去瞧神仙姊姊,豈
不褻瀆了她?」

  函谷八友中的二弟子范百齡是個棋迷,遠遠望著那棋局,已知不是「師父」
與這位青年公子對弈,而是「師父」布了個「珍瓏」,這青年公子試行破解,卻
破解不來。他跪在地下看不清楚,膝蓋便即抬了起來,伸長了脖子,想看個明白


  蘇星河道:「你們大伙都起來!百齡,這個『珍瓏』,牽涉異常重大,你過
來好好的瞧上一瞧,倘能破解得開,那是一件大大的妙事。」范百齡大喜,應道
:「是!」站起身來,走到棋盤之旁,凝神瞧去。鄧百川低聲問道:「二弟,什
麼叫『珍瓏』?」公冶乾也低聲道:「『珍瓏』即是圍棋的難題。那是一個人故
意擺出來難人的,並不是兩人對弈出來的陣勢,因此或生、或劫,往往極難推算
。」尋常「珍瓏」少則十餘子,多者也不過四五十子,但這一個卻有二百餘子,
一盤棋已下得接近完局。公冶乾於此道所知有限,看了一會不懂,也就不看了。

  范百齡精研圍棋數十年,實是此道高手,見這一局棋劫中有劫,既有共活,
又有長生,或反撲,或收氣,花五聚六,複雜無比。他登時精神一振,再看片時
,忽覺頭暈腦脹,只計算了右下角一塊小小白棋的死活,已覺胸口氣血翻湧。他
定了定神,第二次再算,發覺原先以為這塊白棋是死的,其實卻有可活之道,但
要殺卻旁邊一塊黑棋,牽涉卻又極多,再算得幾下,突然間眼前一團漆黑,喉頭
一甜,噴出一大口鮮血。

  蘇星河冷冷的看著他,說道:「這局棋原是極難,你天資有限,雖然棋力不
弱,卻也多半解不開,何況又有丁春秋這惡賊在旁施展邪術,迷人心魄,實在大
是凶險,你到底要想下去呢,還是不想了?」范百齡道:「生死有命,弟……我
……我……決意盡心盡力。」蘇星河點點頭,道:「那你慢慢想罷。」

  范百齡凝視棋局,身子搖搖晃晃,又噴了一大口鮮血。

  丁春秋冷笑道:「枉自送命,卻又何苦來?這老賊佈下的機關,原是用來折
磨、殺傷人的,范百齡,你這叫做自投羅網。」蘇星河斜眼向他睨了一眼,道:
「你稱師父做什麼?」丁春秋道:「他是老賊,我便叫他老賊!」蘇星河道:「
聾啞老人今日不聾不啞了,你想必知道其中緣由。」丁春秋道:「妙極!你自毀
誓言,是自己要尋死,須怪我不得。」

  蘇星河隨手提起身旁的一塊大石,放在玄難身畔,說道:「大師請坐。」

  玄難見這塊大石少說二百來斤,蘇星河這樣乾枯矮小的一個老頭兒,全身未
必有八十斤重,但他舉重若輕,毫不費力的將這塊巨石提了起來,功力實是了得
,自己武功未失之時,要提這塊巨石當然也是易事,但未必能如他這般輕描淡寫
,行若無事,當下合十說道:「多謝!」坐在石上。蘇星河又道:「這個珍瓏棋
局,乃先師所制。先師當年窮三年心血,這才佈成,深盼當世棋道中的知心之士
,予以破解。在下三十年來苦加鑽研,未能參解得透。」說到這裡,眼光向玄難
、段譽、范百齡等人一掃,說道:「玄難大師精通禪理,自知禪宗要旨,在於『
頓悟』。窮年累月的苦功,未必能及具有宿根慧心之人的一見即悟。棋道也是一
般,才氣模溢的八、九歲小兒,棋枰上往往能勝一流高手。雖然在下參研不透,
但天下才士甚眾,未必都破解不得。先師當年留下了這個心願,倘若有人破解開
了,完了先師這個心願,先師雖已不在人世,泉下有知,也必定大感欣慰。」

  玄難心想:「這位聰辯先生的師父徒弟,倒均是一脈相傳,於琴棋書畫這些
玩意兒,個個都是入了魔,將畢生的聰明才智,浸注於這些不相干的事上,以致
讓丁春秋在本門中橫行無忌,無人能加禁制,實乃可歎。」

  只聽蘇星河道:「我這個師弟,」說著向丁春秋一指,說道:「當年背叛師
門,害得先師飲恨謝世,將我打得無法還手。在下本當一死殉師,但想起師父有
個心願未了,倘若不覓人破解,死後也難見師父之面,是以忍辱偷生,苟活至今
。這些年來,在下遵守師弟之約,不言不語,不但自己做了聾啞老人,連門下新
收的弟子,也都強著他們做了聾子啞子。唉,三十年來,一無所成,這個棋局,
仍是無人能夠破解。這位段公子固然英俊瀟灑……」

  包不同插口道:「這位段公子未必英俊,瀟灑更是大大不見得,何況人品英
俊瀟灑,跟下棋有什麼干係,欠通啊欠通!」蘇星河道:「這中間大有干係,大
有干係。」包不同道:「你老先生的人品,嘿嘿,也不見得如何英俊瀟灑啊。」

  蘇星河向他凝視片刻,微微一笑。包不同道:「你定說我包不同比你老先生
更加的醜陋古怪……」蘇星河不再理他,續道:「段公子所下的十餘著,也已極
盡精妙,在下本來寄以極大期望,豈知棋差一著,最後數子終於還是輸了。」段
譽臉有慚色,道:「在下資質愚魯,有負老丈雅愛,極是慚愧……」

  一言未畢,猛聽得范百齡大叫一聲,口中鮮血狂噴,向後便倒。蘇星河左手
微抬,嗤嗤嗤三聲,三枚棋子彈出,打中了他胸中穴道,這才止了他噴血。

  眾人正錯愕間,忽聽得拍的一聲,半空中飛下白白的一粒東西,打在棋盤之
上。蘇星河一看,見到一小粒松樹的樹肉,剛是新從樹中挖出來的,正好落在「
去」位的七九路上,那是破解這「珍瓏」的關鍵所在。他一抬頭,只見左首五丈
外的一棵松樹之後,露出淡黃色長袍一角,顯是隱得有人。

  蘇星河又驚又喜,說道:「又到了一位高人,老朽不勝之喜。」正要以黑子
相應,耳邊突然間一聲輕響過去,一粒黑色小物從背後飛來,落在「去」位的八
八路,正是蘇星河所要落子之處。眾人「咦」的一聲,轉過頭去,竟一個人影也
無。右首的松樹均不高大,樹上如藏得有人,一眼便見,實不知這人躲在何處。

  蘇星河見這粒黑物是一小塊松樹皮,所落方位極準,心下暗自駭異。

  那黑物剛下,左首松樹後又射出一粒白色樹肉,落在「去」位五、六路上。

  只聽得嗤的一聲響,一粒黑物盤旋上天,跟著直線落下,不偏不倚的跌在「
去」位四五路上。這黑子成螺旋形上升,發自何處,便難以探尋,這黑子彎彎曲
曲的升上半空,落下來仍有如此準頭,這份暗器功夫,實足驚人。旁觀眾人心下
欽佩,齊聲喝采。采聲未歇,只聽得松樹枝葉間傳出一個清朗的聲音:「慕容公
子,你來破解珍瓏,小僧代應兩著,勿怪冒昧。」枝葉微動,清風颯然,棋局旁
已多了一名僧人。這和尚身穿灰布僧袍,神光瑩然,寶相莊嚴,臉上微微含笑。

  段譽吃了一驚,心道:「鳩摩智這魔頭又來了!」又想:「難道剛才那白子
是慕容公子所發?這位慕容公子,今日我終於要見到了?」只見鳩摩智雙手合十
,向蘇星河、丁春秋和玄難各行一禮,說道:「小僧途中得見聰辯先生棋會邀帖
,不自量力,前來會見天下高人。」又道:「慕容公子,這也就現身罷!」但聽
得笑聲清朗,一株松樹後轉了兩個人出來。段譽登時眼前一黑,耳中作響,嘴裡
發苦,全身生熱。這人娉娉婷婷,緩步而來,正是他朝思暮想、無時或忘的王語
嫣,她滿臉傾慕愛戀之情,癡癡的瞧著她身旁一個青年公子。段譽順著她目光看
去,但見那人二十七、八歲年紀,身穿淡黃輕衫,腰懸長劍,飄然而來,面目俊
美,瀟灑閒雅。段譽一見之下,身上冷了半截,眼圈一紅,險些便要流下淚來,
心道:「人道慕容公子是人中龍鳳,果然名不虛傳。王姑娘對他如此傾慕,也真
難怪。唉,我一生一世,命中是注定要受苦受難了。」

  他心下自怨自艾,自歎自傷,不願抬頭去看王語嫣的神色,但終於忍不住又
偷偷瞧了她一眼,只見她容光煥發,似乎全身都要笑了出來,自相識以來,從未
見過她如此歡喜。兩人已走近身來,但王語嫣對段譽視而不見,竟沒向他招呼。

  段譽又道:「她心中從來沒有我這個人在,從前就算跟我在一起,心中也只
有她表哥。」

  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四人早搶著迎上。公冶乾向慕容復低聲稟
告蘇星河、丁春秋、玄難等三方人眾的來歷。包不同道:「這姓段的是個書獃子
,不會武功,剛才已下過棋,敗下了陣來。」慕容復和眾人一一行禮廝見,言語
謙和,著意結納。「姑蘇慕容」名震天下,眾人都想不到竟是這麼一個俊雅清貴
的公子哥兒,當下互道仰慕,連丁春秋也說了幾句客氣話。

  慕容復最後才和段譽相見,說道:「段兄,你好。」段譽神色慘然,搖頭道
:「你才好了,我……我一點兒也不好。」王語嫣「啊」的一聲,道:「段公子
,你也在這裡。」段譽道:「是,我……我……」慕容復向他瞪了幾眼,不再理
睬,走到棋局之旁,拈起白子,下在棋局之中。鳩摩智微微一笑,說道:「慕容
公子,你武功雖強,這弈道只怕也是平常。」說著下了一枚黑子。慕容覆道:「
未必便輸於你。」說著下了一枚白子。鳩摩智應了一著。

  慕容復對這局棋凝思已久,自信已想出了解法。可是鳩摩智這一著卻大出他
意料之外,本來籌劃好的全盤計謀盡數落空,須得從頭想起,過了良久,才又下
一子。鳩摩智運思極快,跟著便下。兩人一快一慢,下了二十餘子,鳩摩智突然
哈哈大笑,說道:「慕容公子,咱們一拍兩散!」慕容復怒道:「你這麼瞎搗亂
!那麼你來解解看。」鳩摩智笑道:「這個棋局,原本世人無人能解,乃是用來
作弄人的。小僧有自知之明,不想多耗心血於無益之事。慕容公子,你連我在邊
角上的糾纏也擺脫不了,還想逐鹿中原嗎?」

  慕容復心頭一震,一時之間百感交集,反來覆去只是想著他那兩句話:「你
連我在邊角上的糾纏也擺脫不了,還想逐鹿中原嗎?」眼前漸漸模糊,棋局上的
白子黑子似乎都化作了將官士卒,東一團人馬,西一塊陣營,你圍住我,我圍住
你,互相糾纏不清的廝殺。慕容複眼睜睜見到,己方白旗白甲的兵馬被黑旗黑甲
的敵人圍住了,左衝右突,始終殺不出重圍,心中越來越是焦急:「我慕容氏天
命已盡,一切枉費心機。我一生盡心竭力,終究化作一場春夢!時也命也,夫復
何言?」突然間大叫一聲,拔劍便往頸中刎去。

  當慕容復呆立不語,神色不定之際,王語嫣和段譽、鄧百川、公冶乾等都目
不轉睛的凝視著他。慕容復居然會忽地拔劍自刎,這一著誰都料想不到,鄧百川
等一齊搶上解救,但功力已失,終是慢了一步。

  段譽食指點出,叫道:「不可如此!」只聽得「嗤」的一聲,慕容復手中長
劍一晃,噹的一聲,掉在地下。鳩摩智笑道:「段公子,好一招六脈神劍!」慕
容復長劍脫手,一驚之下,才從幻境中醒了過來。王語嫣拉著他手,連連搖晃,
叫道:「表哥!解不開棋局,又打什麼緊?你何苦自尋短見?」說著淚珠從面頰
上滾了下來。

  慕容復茫然道:「我怎麼了?」王語嫣道:「幸虧段公子打落了你手中長劍
,否則……否則……」公冶乾勸道:「公子,這棋局迷人心魄,看來其中含有幻
術,公子不必再耗費心思。」慕容復轉頭向著段譽,道:「閣下適才這一招,當
真是六脈神劍的劍招嗎?可惜我沒瞧見,閣下能否再試一招,俾在下得以一開眼
界。」

  段譽向鳩摩智瞧了瞧,生怕他見到自己使了一招「六脈神劍」之後,又來捉
拿自己,這路劍法時靈時不靈,惡和尚倘若出手,那可難以抵擋,心中害怕,向
左跨了三步,與鳩摩智離得遠遠地,中間有朱丹臣等三人相隔,這才答道:「我
……我心急之下,一時碰巧,要再試一招,這就難了。你剛才當真沒瞧見?」慕
容復臉有慚色,道:「在下一時之間心神迷糊,竟似著魔中邪一般。」

  包不同大叫一聲,道:「是了,定是星宿老怪在旁施展邪法,公子,千萬小
心!」慕容復向丁春秋橫了一眼,向段譽道:「在下誤中邪術,多蒙救援,感激
不盡。段兄身負『六脈神劍』絕技,可是大理段家的嗎?」忽聽得遠處一個聲音
悠悠忽忽的飄來:「哪一個大理段家的人在此?是段正淳嗎?」正是「惡貫滿盈
」段延慶的聲音。朱丹臣等立時變色。只聽得一個金屬相擦般的聲音叫道:「我
們老大,才是正牌大理段氏,其餘都是冒牌貨。」段譽微微一笑,心道:「我徒
兒也來啦。」

  南海鱷神的叫聲甫歇,山下快步上來一人,身法奇快,正是雲中鶴,叫道:
「天下四大惡人拜訪聰辯先生,謹赴棋會之約。」蘇星河道:「歡迎之至。」這
四字剛出口,雲中鶴已飄行到了眾人身前。過了一會,段延慶、葉二娘、南海鱷
神三人並肩而至。南海鱷神大聲道:「我們老大見到請帖,很是歡喜,別的事情
都擱下了,趕著來下棋,他武功天下無敵,比我岳老二還要厲害。哪一個不服,
這就上來跟他下三招棋。你們要單打獨鬥呢,還是大夥兒齊上?怎地還不亮兵刃
?」葉二娘道:「老三,別胡說八道!下棋又不是動武打架,亮什麼兵刃?」南
海鱷神道:「你才胡說八道,不動武打架,老大巴巴的趕來干什嗎?」

  段延慶目不轉睛的瞧著棋局,凝神思索,過了良久良久,左手鐵杖伸到棋盒
中一點,杖頭便如有吸力一般,吸住一枚白子,放在棋局之上。玄難讚道:「大
理段氏武功獨步天南,真乃名下無虛。」段譽見過段延慶當日與黃眉僧弈棋的情
景,知他不但內力深厚,棋力也是甚高,只怕這個「珍瓏」給他破解了開來,也
未可知。朱丹臣在他耳畔悄聲道:「公子,咱們走罷!可別失了良機。」但段譽
一來想看段延慶如何解此難局,二來好容易見到王語嫣,便是天塌下來也不肯捨
她而去,當下只「唔,唔」數聲,反而向棋局走近了幾步。

  蘇星河對這局棋的千變萬化,每一著都早已瞭然於胸,當即應了一著黑棋。

  段延慶想了一想,下了一子。蘇星河道:「閣下這一著極是高明,且看能否
破關,打開一條出路。」下了一子黑棋,封住去路。段延慶又下了一子。那少林
僧虛竹忽道:「這一著只怕不行!」他適才見慕容復下過這一著,此後接續下去
,終至拔劍自刎。他生怕段延慶重蹈覆轍,心下不忍,於是出言提醒。

  南海鱷神大怒,叫道:「憑你這小和尚,也配來說我老大行不行!」一把抓
住他的背心,提了過去。段譽道:「好徒兒,別傷了這位小師父!」南海鱷神到
來之時,早就見到段譽,心中一直尷尬,最好是段譽不言不語,哪知他還是叫了
出來,氣憤憤的道:「不傷便不傷,打什麼緊!」將虛竹放在地下。眾人見這個
如此橫蠻兇狠的南海鱷神居然聽段譽的話,對他以「徒兒」相稱也不反口,都感
奇怪。只有朱丹臣等人明白其中原委,心下暗暗好笑。

  虛竹坐在地下,心下轉念:「我師父常說,佛祖傳下的修證法門是戒、定、
慧三學。《楞嚴經》云:『攝心為戒,因戒生定,因定發慧。』我等鈍根之人,
難以攝心為戒,因此達摩祖師傳下了方便法門,教我們由學武而攝心,也可由弈
棋而攝心。學武講究勝敗,下棋也講究勝敗,恰和禪定之理相反,因此不論學武
下棋,均須無勝敗心。唸經、吃飯、行路之時,無勝敗心極易,比武、下棋之時
無勝敗心極難。倘若在比武、下棋之時能無勝敗心,那便近道了。《法句經》有
云:『勝者生怨,負則自鄙。去勝負心,無諍自安。』我武功不佳,棋術低劣,
和師兄弟們比武、下棋之時,一向勝少敗多,師父反而讚我能不嗔不怨,勝敗心
甚輕。怎地今日我見這位段施主下了一著錯棋,便擔心他落敗,出言指點?何況
以我的棋術,又怎能指點旁人?他這著棋雖與慕容公子的相同,此後便多半不同
了,我自己不解,反而說『只怕不行』,豈不是大有貢高自慢之心?」

  段延慶下一子,想一會,一子一子,越想越久,下到二十餘子時,日已偏西
,玄難忽道:「段施主,你起初十著走的是正著,第十一著起,走入了旁門,越
走越偏,再也難以挽救了。」段延慶臉上肌肉僵硬,木無表情,喉頭的聲音說道
:「你少林派是名門正宗,依你正道,卻又如何解法?」玄難歎了口氣,道:「
這棋局似正非正,似邪非邪,用正道是解不開的,但若純走偏鋒,卻也不行!」

  段延慶左手鐵杖停在半空,微微發顫,始終點不下去,過了良久,說道:「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正也不是,邪也不是,那可難也!」他家傳武功本來是大
理段氏正宗,但後來入了邪道,玄難這幾句話,觸動了他心境,竟如慕容公子一
般,漸漸入了魔道。這個珍瓏變幻百端,因人而施,愛財者因貪失誤,易怒者由
憤壞事。段譽之敗,在於愛心太重,不肯棄子;慕容復之失,由於執著權勢,勇
於棄子,卻說什麼也不肯失勢。段延慶生平第一恨事,乃是殘廢之後,不得不拋
開本門正宗武功,改習旁門左道的邪術,一到全神貫注之時,外魔入侵,竟爾心
神蕩漾,難以自制。

  丁春秋笑咪咪的道:「是啊!一個人由正入邪易,改邪歸正難,你這一生啊
,注定是毀了,毀了,毀了!唉,可惜,一失足成千古恨,再想回首,那也是不
能了!」說話之中,充滿了憐惜之情。玄難等高手卻都知道這星宿老怪不懷好意
,乘火打劫,要引得段延慶走火入魔,除去一個厲害的對頭。果然段延慶呆呆不
動,淒然說道:「我以大理國皇子之尊,今日落魄江湖,淪落到這步田地,實在
愧對列祖列宗。」丁春秋道:「你死在九泉之下,也是無顏去見段氏的先人,倘
若自知羞愧,不如圖個自盡,也算是英雄好漢的行徑,唉,唉!不如自盡了罷,
不如自盡了罷!」話聲柔和動聽,一旁功力較淺之人,已自聽得迷迷糊糊的昏昏
欲睡。段延慶跟著自言自語:「唉,不如自盡了罷!」提起鐵杖,慢慢向自己胸
口點去。但他究竟修為甚深,隱隱知道不對,內心深處似有個聲音在說:「不對
,不對,這一點下去,那就糟糕了!」但左手鐵杖仍是一寸寸的向自己胸口點了
下去。他當年失國流亡、身受重傷之餘,也曾生過自盡的念頭,只因一個特異機
緣,方得重行振作,此刻自制之力減弱,隱伏在心底的自盡念頭又冒了上來。

  周圍的諸大高手之中,玄難慈悲為懷,有心出言驚醒,但這聲「當頭棒喝」
,須得功力與段延慶相當,方起振聾發聵之效,否則非但無益,反生禍害,心下
暗暗焦急,卻是束手無策。蘇星河格於師父當年立下的規矩,不能相救。

  慕容復知道段延慶不是好人,他如走火而死,除去天下一害,那是最好不過


  鳩摩智幸災樂禍,笑吟吟的袖手旁觀。段譽和游坦之功力均甚深厚,卻全不
明白段延慶此舉是什麼意思。王語嫣於各門各派的武學雖所知極多,但丁春秋以
心力誘引的邪派功夫並非武學,她是一竅不通了。葉二娘以段延慶一直壓在她的
頭上,平時頤指氣使,甚為無禮,積忿已久,心想他要自盡,卻也不必相救。

  鄧百川、康廣陵等不但功力全失,且也不願混入星宿老怪與「第一惡人」的
比拼。這中間只有南海鱷神一人最是焦急,眼見段延慶的杖頭離他胸口已不過數
寸,再延擱片刻,立時便點了自己死穴,當下順手抓起虛竹,叫道:「老大,接
住了這和尚!」說著便向段延慶擲了過去。丁春秋拍出一掌,道:「去罷!別來
攪局!」南海鱷神這一擲之力極是雄渾,虛竹身帶勁風,向前疾飛,但被丁春秋
軟軟的一掌,虛竹的身子又飛了回去,直撞向南海鱷神。南海鱷神雙手接住,想
再向段延慶擲去,不料丁春秋的掌力之中,蘊蓄著三股後勁,南海鱷神突然雙目
圓睜,騰騰騰退出三步,正待立定,第二股後勁又到。他雙膝一軟,坐倒在地,
只道再也沒事了,哪知還有第三股後勁襲來。他身不由主倒翻了一個觔斗,雙手
兀自抓著虛竹,將他在身下一壓,又翻了過來。他料想丁老怪這一掌更有第四股
後勁,忙將虛竹的身子往前一推,以便擋架。

  但是第四股後勁卻沒有了,南海鱷神睜眼罵道:「你奶奶個雄!」將虛竹放
在地下。

  丁春秋發了這一掌,心力稍弛,段延慶的鐵杖停在半空,不再移動。丁春秋
道:「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段延慶,我勸你還是自盡了罷,還是自盡了罷!」

  段延慶歎道:「是啊,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思?還是自盡了罷!」說話之
間,杖頭離著胸口衣衫又近了兩寸。虛竹慈悲之心大動,心知要解段延慶的魔障
,須從棋局入手,只是棋藝低淺,要說解開這局複雜無比的棋中難題,當真是想
也不敢想,眼見段延慶雙目呆呆的凝視棋局,危機生於頃刻,突然間靈機一動:
「我解不開棋局,但搗亂一番,卻是容易,只須他心神一分,便有救了。既無棋
局,何來勝敗?」便道:「我來解這棋局。」快步走上前去,從棋盒中取過一枚
白子,閉了眼睛,隨手放在棋局之上。

  他雙眼還沒睜開,只聽得蘇星河怒聲斥道:「胡鬧,胡鬧,你自填一氣,自
己殺死一塊白棋,哪有這等下棋的法子?」虛竹睜眼一看,不禁滿臉通紅。

  原來自己閉著眼睛瞎放一子,竟放在一塊已被黑棋圍得密不通風的白棋之中
。這大塊白棋本來尚有一氣,雖然黑棋隨時可將之吃淨,但只要對方一時無暇去
吃,總還有一線生機,苦苦掙扎,全憑於此。現下他自己將自己的白棋吃了,棋
道之中,從無這等自殺的行徑。這白棋一死,白方眼看是全軍覆沒了。

  鳩摩智、慕容復、段譽等人見了,都不禁哈哈大笑。玄難搖頭莞爾。范百齡
雖在衰疲之餘,也忍不住道:「那不是開玩笑嗎?」蘇星河道:「先師遺命,此
局不論何人,均可入局。小師父這一著雖然異想天開,總也是入局的一著。」將
虛竹自己擠死了的一塊白棋從棋盤上取了下來,跟著下了一枚黑子。段延慶大叫
一聲,從幻境中醒覺,眼望丁春秋,心道:「星宿老怪,你乘人之危,暗施毒手
,咱們可不能善罷干休。」丁春秋向虛竹瞧了一眼,目中滿含怨毒之意,罵道:
「小賊禿!」段延慶看了棋局中的變化,已知適才死裡逃生,乃是出於虛竹的救
援,心下好生感激,情知丁春秋挾嫌報復,立即便要向虛竹下手,尋思:「少林
高僧玄難在此,諒星宿老怪也不能為難他的徒子徒孫,但若玄難老朽昏庸,回護
不周,我自不能讓小和尚為我而死。」

  蘇星河向虛竹道:「小師父,你殺了自己一塊棋子,黑棋再逼緊一步,你如
何應法?」

  虛竹陪笑道:「小僧棋藝低劣,胡亂下子,志在救人。這盤棋小僧是不會下
的,請老前輩原諒。」

  蘇星河面色一沉,厲聲道:「先師佈下此局,恭請天下高手破解。倘若破解
不得,那是無妨,若有後殃,也是咎由自取。但如有人前來搗亂棋局,瀆褻了先
師畢生的心血,縱然人多勢眾,嘿嘿,老夫雖然又聾又啞,卻也要誓死周旋到底
。」他叫做「聾啞老人」,其實既不聾,又不啞,此刻早已張耳聽聲,開口說話
,竟然仍自稱「又聾又啞」,只是他說話時鬚髯戟張,神情極是兇猛,誰也不敢
笑話於他。

  虛竹合十深深行禮,說道:「老前輩……」蘇星河大聲喝道:「下棋便下棋
,多說更有何用?我師父是給你胡亂消遣的嗎?」說著右手一揮,拍出一掌,砰
的一聲巨響,眼前塵土飛揚,虛竹身前立時現出一個大坑。這一掌之力猛惡無比
,倘若掌力推前尺許,虛竹早已筋折骨斷,死於非命了。虛竹嚇得心中怦怦亂跳
,舉眼向玄難瞧去,盼望師伯祖出頭,救他脫此困境。玄難棋藝不高,武功又已
全失,更有什麼法子好想?當此情勢,只有硬起頭皮,正要向蘇星河求情,忽見
虛竹伸手入盒,取過一枚白子,下在棋盤之上。所下之處,卻是提去白子後現出
的空位。這一步棋,竟然大有道理。這三十年來,蘇星河於這局棋的千百種變化
,均已拆解得爛熟於胸,對方不論如何下子,都不能逾越他已拆解過的範圍。但
虛竹一上來便閉了眼亂下一子,以致自己殺了一大塊白子,大違根本棋理,任何
稍懂弈理之人,都絕不會去下這一著。那等如是提劍自刎、橫刀自殺。豈知他閉
目落子而殺了自己一大塊白棋後,局面頓呈開朗,黑棋雖然大佔優勢,白棋卻已
有迴旋的餘地,不再像以前這般縛手縛腳,顧此失彼。這個新局面,蘇星河是做
夢也沒想到過的,他一怔之下,思索良久,方應了一著黑棋。

  原來虛竹適才見蘇星河擊掌威嚇,師伯祖又不出言替自己解圍,正自徬徨失
措之際,忽然一個細細的聲音鑽入耳中:「下『平』位三九路!」虛竹也不理會
此言是何人指教,更不想此著是對是錯,拿起白子,依言便下在「平」位三九路
上。待蘇星河應了黑棋後,那聲音又鑽入虛竹耳中:「『平』位二八路。」虛竹
再將一枚白棋下在「平」位二八路上。他此子一落,只聽得鳩摩智、慕容復、段
譽等人都「咦」的一聲叫了出來。虛竹抬頭起來,只見許多人臉上都有欽佩訝異
之色,顯然自己這一著大是精妙,又見蘇星河面上神色又是歡喜讚歎,又是焦躁
憂慮,兩條長長的眉毛不住上下掀動。虛竹心下起疑:「他為什麼忽然高興?難
道我這一著下錯了嗎?」但隨即轉念:「管他下對下錯,只要我和他應對到十著
以上,顯得我下棋也有若干分寸,不是胡亂攪局,侮辱他的先師,他就不會見怪
了。」待蘇星河應了黑子後,依著暗中相助之人的指示,又下一著白子。

  他一面下棋,一面留神察看,是否師伯祖在暗加指示,但看玄難神情焦急,
卻是不像,何況他始終沒有開口。鑽入他耳中的聲音,顯然是「傳音入密」的上
乘內功,說話者以深厚內力,將說話送入他一人的耳中,旁人即是靠在他的身邊
,亦無法聽聞,但不管話聲如何輕,話總是要說的。虛竹偷眼察看各人口唇,竟
沒一個在動,可是那「下『去』位五、六路,食黑棋三子!」的聲音,卻清清楚
楚的傳入了他耳中。虛竹依言而下,尋思:「教我的除了師伯祖外,再沒第二人
。其餘那些人和我非親非故,如何肯來教我?這些高手之中,也只有師伯祖沒下
過棋,其餘的都試過而失敗了。師伯祖神功非凡,居然能不動口唇而傳音入密,
我不知幾時才能修得到這個地步。」

  他哪知教他下棋的,卻是那個天下第一大惡人「惡貫滿盈」段延慶。適才段
延慶沉迷棋局之際,被丁春秋乘火打劫,險些兒走火入魔,自殺身亡,幸得虛竹
搗亂棋局,才救了他一命。他見蘇星河對虛竹厲聲相責,大有殺害之意,當即出
言指點,意在替虛竹解圍,令他能敷衍數著而退。他善於腹語之術,說話可以不
動口唇,再以深厚內功傳音入密,身旁雖有好幾位一等一的高手,竟然誰也沒瞧
出其中機關。可是數著一下之後,局面竟起了大大變化,段延慶才知這個「珍瓏
」的秘奧,正是要白棋先擠死了自己一大塊,以後的妙著方能源源而生。棋中固
有「反撲」、「倒脫靴」之法,自己故意送死,讓對方吃去數子,然後取得勝勢
,但送死者最多也不過八、九子,絕無一口氣奉送數十子之理,這等「擠死自己
」的著法,實乃圍棋中千古未有之奇變,任你是如何超妙入神的高手,也絕不會
想到這一條路上去。任何人所想的,總是如何脫困求生,從來沒人故意往死路上
去想。若不是虛竹閉上眼睛、隨手瞎擺而下出這著大笨棋來,只怕再過一千年,
這個「珍瓏」也沒人能解得開。

  段延慶的棋術本來極為高明,當日在大理與黃眉僧對弈,殺得黃眉僧無法招
架,這時棋局中取出一大塊白棋後再下,天地一寬,既不必顧念這大塊白棋的死
活,更不再有自己白棋處處掣肘,反而騰挪自如,不如以前這般進退維谷了。鳩
摩智、慕容復等不知段延慶在暗中指點,但見虛竹妙著紛呈,接連吃了兩小塊黑
子,忍不住喝采。玄難喃喃自語:「這局棋本來糾纏於得失勝敗之中,以致無可
破解,虛竹這一著不著意於生死,更不著意於勝敗,反而勘破了生死,得到解脫
……」他隱隱似有所悟,卻又捉摸不定,自知一生耽於武學,於禪定功夫大有欠
缺,忽想:「聾啞先生與函谷八友專鶩雜學,以致武功不如丁春秋,我先前還笑
他們走入了歧路。可是我畢生專練武功,不勤參禪,不急了生死,豈不是更加走
上了歧路?」想到此節,霎時之間全身大汗淋漓。

  段譽初時還關注棋局,到得後來,一雙眼睛又只放在王語嫣身上,他越看越
是神傷,但見王語嫣的眼光,始終沒須臾離開過慕容復。段譽心中只說:「我走
了罷,我走了罷!再待下去,只有多歷苦楚,說不定當場便要吐血。」但要他自
行離開王語嫣,卻又如何能夠?他尋思:「等王姑娘回過頭來,我便跟她說:『
王姑娘,恭喜你已和表哥相會,我今日得多見你一面,實是有緣。我這可要走了
!』她如果說:『好,你走罷!』那我只好走了。但如果她說:『不用忙,我還
有話跟你說。』那麼我便等著,瞧她有什麼話吩咐。」

  其實,段譽明知王語嫣不會回頭來瞧他一眼,更不會說「不用忙,我還有話
跟你說。」突然之間,王語嫣後腦的柔髮微微一動。段譽一顆心怦怦而跳:「她
回頭過來了!」卻聽得她輕輕歎了口氣,低聲叫道:「表哥!」

  慕容復凝視棋局,見白棋已佔上風,正在著著進迫,心想:「這幾步棋我也
想得出來。萬事起頭難,便是第一著怪棋,無論如何想不出。」王語嫣低聲叫喚
,他竟沒聽見。王語嫣又是輕輕歎息,慢慢的轉過頭來。

  段譽心中大跳:「她轉過頭來了!她轉過頭來了!」王語嫣一張俏麗的臉龐
果然轉了過來。段譽看到她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憂鬱,眼神中更有幽怨之色,尋
思:「自從她與慕容復公子並肩而來,神色間始終歡喜無限,怎地忽然不高興起
來?難道……難道為了心中對我也有一點兒牽掛嗎?」只見她眼光更向右轉,和
他的眼光相接,段譽向前踏了一步,想說:「王姑娘,你有什麼話說?」但王語
嫣的眼光緩緩移了開去,向著遠處凝望了一會,又轉向慕容復。段譽一顆心更向
下低沉,說不盡的苦澀:「她不是不瞧我,可比不瞧我更差上十倍。她眼光對住
了我,然而是視而不見,她眼中見到了我,我的影子卻沒進入她的心中,她只是
在凝思她表哥的事,哪裡有半分將我段譽放在心上。唉,不如走了罷,不如走了
罷!」

  那邊虛竹聽從段延慶的指點落子,眼見黑棋不論如何應法,都要被白棋吃去
一塊,但如黑棋放開一條生路,那麼白棋就此衝出重圍,那時別有天地,再也奈
何它不得了。蘇星河凝思半晌,笑吟吟的應了一著黑棋。段延慶傳音道:「下『
上』位七、八路!」

  虛竹依言下子,他對弈道雖所知甚少,但也知此著一下,便解破了這個珍瓏
棋局,拍手笑道:「好像是成了罷?」蘇星河滿臉笑容,拱手道:「小神僧天賦
英才,可喜可賀。」虛竹忙還禮道:「不敢,不敢,這個不是我……」他正要說
出這是受了師伯祖的指點,那「傳音入密」聲音道:「此中秘密,千萬不可揭穿
。險境未脫,更須加倍的小心在意。」虛竹只道是玄難再加指示,便垂首道:「
是,是!」蘇星河站起身來,說道:「先師佈下此局,數十年來無人能解,小神
僧解開這個珍瓏,在下感激不盡。」虛竹不明其中緣由,只得謙虛道:「我這是
誤打誤撞,全憑長輩見愛,老先生過獎,實在愧不敢當。」

  蘇星河走到那三間木屋之前,伸手肅客,道:「小神僧,請進!」虛竹見這
三間木屋建構得好生奇怪,竟沒門戶,不知如何進去,更不知進去作甚,一時呆
在當地,沒了主意。只聽得那聲音又道:「棋局上衝開一條出路,乃是硬戰苦鬥
而致。木屋無門,你也用少林派武功硬劈好了。」虛竹道:「如此得罪了!」擺
個馬步,右手提起,發掌向板門上劈了過去。他武功有限,當日被丁春秋大袖一
拂,便即倒地,給星宿派門人按住擒獲,幸而如此,內力得保不失。然在場上這
許多高手眼中,他這一掌之力畢竟不值一哂,幸好那門板並不堅牢,喀喇一聲,
門板裂開了一縫。虛竹又劈兩掌,這才將門板劈開,但手掌已然隱隱生疼。

  南海鱷神哈哈大笑,說道:「少林派的硬功,實在稀鬆平常!」虛竹回頭道
:「小僧是少林派中最不成器的徒兒,功夫淺薄,但不是少林派武功不成。」只
聽那聲音道:「快快進去,不可回頭,不要理會旁人!」虛竹道:「是!」舉步
便踏了進去。只聽得丁春秋的聲音叫道:「這是本門的門戶,你這小和尚豈可擅
入?」跟著砰砰兩聲巨響,虛竹只覺一股勁風倒捲上來,要將他身子拉將出去,
可是跟著兩股大力在他背心和臀部猛力一撞,身不由主,便是一個觔斗,向裡直
翻了進去。

  他不知這一下已是死裡逃生,適才丁春秋發掌暗襲,要制他死命,鳩摩智則
運起「控鶴功」,要拉他出來。但段延慶以杖上暗勁消去了丁春秋的一掌,蘇星
河處身在他和鳩摩智之間,以左掌消解了「控鶴功」,右掌連拍了兩下,將他打
了進去。這兩掌力道剛猛,虛竹撞破一重板壁後,額頭砰的一下,又撞在一重板
壁之上,只撞得昏天黑地,險些暈去,過了半晌,這才站起身來,摸摸額角,已
自腫起了一大塊。但見自己處身在一間空空蕩蕩、一無所有的房中。他想找尋門
戶,但這房竟然無門無窗,只有自己撞破板壁而跌進來的一個空洞。他呆了呆,
便想從那破洞中爬出去。

  只聽得隔著板壁一個蒼老低沉的聲音傳了過來:「既然來了,怎麼還要出去
?」虛竹轉過身子,說道:「請老前輩指點途徑。」那聲音道:「途徑是你自己
打出來的,誰也不能教你。我這棋局佈下後,數十年來無人能解,今日終於給你
拆開,你還不過來!」

  虛竹聽到「我這棋局」四字,不由得毛髮悚然,顫聲道:「你……你……你
……」他聽得蘇星河口口聲聲說這棋局是他「先師」所制,這聲音是人是鬼?只
聽那聲音又道:「時機稍縱即逝,我等了三十年,沒多少時候能再等你了,乖孩
兒,快快進來罷!」虛竹聽那聲音甚是和藹慈祥,顯然全無惡意,當下更不多想
,左肩在那板壁上一撞,喀喇喇一響,那板壁已日久腐朽,當即破了一洞。虛竹
一眼望將進去,不由得大吃一驚,只見裡面又是一間空空蕩蕩的房間,卻有一個
人坐在半空。他第一個念頭便是:「有鬼!」嚇得只想轉身而逃,卻聽得那人說
道:「唉,原來是個小和尚!唉,還是個相貌好生醜陋的小和尚,難,難,難!
唉,難,難,難!」虛竹聽他三聲長歎,連說了六個「難」字,再向他凝神瞧去
,這才看清,原來這人身上有一條黑色繩子縛著,那繩子另一端連在橫樑之上,
將他身子懸空吊起。只因他身後板壁顏色漆黑,繩子也是黑色,二黑相疊,繩子
便看不出來,一眼瞧去,宛然是凌空而坐。

  虛竹的相貌本來頗為醜陋,濃眉大眼,鼻孔上翻,雙耳招風,嘴唇甚厚,加
上此刻撞破板壁時臉上又受了些傷,更加的難看。他自幼父母雙亡,少林寺中的
和尚心生慈悲,將他收養在寺中,寺中僧眾不是虔誠清修,便是專心學武,誰也
沒來留神他的相貌是俊是醜。佛家言道,人的身子乃是個「臭皮囊」,對這個臭
皮囊長得好不好看,若是多加關懷,於證道大有妨礙。因此那人說他是個「好生
醜陋的小和尚」,虛竹生平還是第一次聽見。

  他微微抬頭,向那人瞧去。只見他長鬚三尺,沒一根斑白,臉如冠玉,更無
半絲皺紋,年紀顯然已經不小,卻仍神采飛揚,風度閒雅。虛竹微感慚愧:「說
到相貌,我當真和他是天差地遠了。」這時心中已無懼意,躬身行禮,說道:「
小僧虛竹,拜見前輩。」那人點了點頭,道:「你姓什麼?」虛竹一怔,道:「
出家之人,早無俗家姓氏。」那人道:「你出家之前姓什麼?」虛竹道:「小僧
自幼出家,向來便無姓氏。」

  那人向他端相半晌,歎了口氣,道:「你能解破我的棋局,聰明才智,自是
非同小可,但相貌如此,卻終究不行,唉,難得很。我瞧終究是白費心思,反而
枉送了你的性命。小師父,我送一份禮物給你,你便去罷!」

  虛竹聽那老人語氣,顯是有一件重大難事,深以無人相助為憂,大乘佛法第
一講究「度眾生一切苦厄」,當即說道:「小僧於棋藝一道,實在淺薄得緊,老
前輩這個棋局,也不是小僧自己拆解的。但若老前輩有什麼難事要辦,小僧雖然
本領低微,卻也願勉力而為,至於禮物,可不敢受賜。」那老人道:「你有這番
俠義心腸,倒是不錯。你棋藝不高,武功淺薄,都不相干,你既能來到這裡,那
便是有緣。只不過……只不過……你相貌太也難看。」說著不住搖頭。虛竹微微
一笑,說道:「相貌美醜,乃無始以來業報所聚,不但自己做不得主,連父母也
做不得主。小僧貌醜,令前輩不快,這就告辭了。」說著退了兩步。

  虛竹正待轉身,那老人道:「且慢!」衣袖揚起,搭在虛竹右肩之上。虛竹
身子略略向下一沉,只覺這衣袖有如手臂,挽住了他身子。那老人笑道:「年輕
人有這等傲氣,那也很好。」虛竹道:「小僧不敢狂妄驕傲,只是怕讓老前輩生
氣,還是及早告退的好。」

  那老人點了點頭,問道:「今日來解棋局的,有哪些人?」虛竹一一說了。

  那老人沉吟半晌,道:「天下高手,十之六七都已到了。大理天龍寺的枯榮
大師沒來嗎?」虛竹答道:「除了敝寺僧眾之外,出家人就只一位鳩摩智大師。
」那老人又問:「近年來武林中聽說有個人名叫喬峰,甚是了得,他沒來嗎?」
虛竹道:「沒有。」那老人歎了口氣,自言自語的道:「我已等了這麼多年,再
等下去,也未必能遇到內外俱美的全材。天下不如意事常十七、八,也只好將就
如此了。」沉吟片刻,似乎心意已決,說道:「你適才言道,這棋局不是你拆解
的,那麼星河如何又送你進來?」虛竹道:「第一子是小僧大膽無知,閉了眼睛
瞎下的,以後各著,卻是敝師伯祖法諱上玄下難,以『傳音入密』之法暗中指點
。」

  當下將拆解棋局的經過情形,說了一遍。那老人歎道:「天意如此,天意如
此!」突然間愁眉開展,笑道:「既是天意如此,你閉了眼睛,竟誤打誤撞的將
我這棋局解開,足見福緣深厚,或能辦我大事,亦未可知。好,好,乖孩子,你
跪下磕頭罷!」

  虛竹自幼在少林寺中長大,每日裡見到的不是師父、師叔伯,便是師伯祖、
師叔祖等等長輩,即在同輩之中,年紀比他大、武功比他強的師兄也是不計其數
,向來是服從慣了的。佛門弟子,講究謙下,他聽那老人叫他磕頭,雖然不明白
其中道理,但想這人是武林前輩,向他磕幾個頭是理所當然,當下恭恭敬敬的跪
了下來,咚咚咚咚的磕了四個頭,待要站起,那人笑道:「再磕五個,這是本門
規矩。」虛竹應道:「是!」又磕了五個頭。

  那老人道:「好孩子,好孩子!你過來!」虛竹站起身,走到他的身前。

  那老人抓住他手腕,向他上上下下的細細打量。突然虛竹只覺脈門上一熱,
一股內力自手臂上升,迅速無比的衝向他的心口,不由自主的便以少林心法相抗
。那老人的內力一觸即退,登時安然無事。虛竹知他是試探自己內力的深淺,不
由得面紅過耳,苦笑道:「小僧平時多讀佛經,小時又性愛嬉戲,沒好好修練師
父所授的內功,倒教前輩見笑了。」

  不料那老人反而十分歡喜,笑道:「很好,很好,你於少林派的內功所習甚
淺,省了我好些麻煩。」他說話之間,虛竹只覺全身軟洋洋地,便如泡在一大缸
溫水之中一般,週身毛孔之中,似乎都有熱氣冒出,說不出的舒暢。過得片刻,
那老人放開他手腕,笑道:「行啦,我已用本門『北冥神功』,將你的少林內力
都化去啦!」虛竹大吃一驚,叫道:「什……什麼?」跳了起來,雙腳落地時膝
蓋中突然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下,只覺四肢百骸盡皆酸軟,腦中昏昏沉沉,望出
來猶如天旋地轉一般,情知這老人所說不假,霎時間悲從中來,眼淚奪眶而出,
哭道:「我……我……和你無怨無仇,又沒得罪你,為什麼要這般害我?」那人
微笑道:「你怎地說話如此無禮?不稱『師父』,卻『你呀,我呀』的,沒半點
規矩?」

  虛竹驚道:「什麼?你怎麼會是我師父?」那人道:「你剛才磕了我九個頭
,那便是拜師之禮了。」虛竹道:「不,不!我是少林子弟,怎麼再拜你為師?
你這些害人的邪術,我也決計不學。」說著掙扎站起。那人笑道:「你當真不學
?」雙手一揮,兩袖飛出,搭上虛竹肩頭。虛竹只覺肩上沉重無比,再也無法站
直,雙膝一軟,便即坐倒,不住的道:「你便打死我,我也不學。」

  那人哈哈一笑,突然身形拔起,在半空中一個觔斗,頭上所戴方巾飛入屋角
,左足在屋樑上一撐,頭下腳上的倒落下來,腦袋頂在虛竹的頭頂,兩人天靈蓋
和天靈蓋相接。虛竹驚道:「你……你幹什麼?」用力搖頭,想要將那人搖落。

  但這人的頭頂便如用釘子釘住了虛竹的腦門一般,不論如何搖晃,始終搖他
不脫。虛竹腦袋搖向東,那人身體飄向東,虛竹搖向西,那人跟著飄向西,兩人
連體,搖晃不已。虛竹更是惶恐,伸出雙手,左手急推,右手狠拉,要將他推拉
下來。但一推之下,便覺自己手臂上軟綿綿的沒半點力道,心中大急:「中了他
的邪法之後,別說武功全失,看來連穿衣吃飯也沒半分力氣了,從此成了個全身
癱瘓的廢人,那便如何是好?」驚怖失措,縱聲大呼,突覺頂門上「百會穴」中
有細細一縷熱氣衝入腦來,嘴裡再也叫不出聲,心道:「不好,我命休矣!」只
覺腦海中越來越熱,霎時間頭昏腦脹,腦殼如要炸將開來一般,這熱氣一路向下
流去,過不片時,再也忍耐不住,昏暈了過去。

  只覺得全身輕飄飄地,便如騰雲駕霧,上天遨遊;忽然間身上冰涼,似乎潛
入了碧海深處,與群魚嬉戲;一時在寺中讀經,一時又在苦練武功,但練來練去
始終不成。正焦急間,忽覺天下大雨,點點滴滴的落在身上,雨點卻是熱的。這
時頭腦卻也漸漸清醒了,他睜開眼來,只見那老者滿身滿臉大汗淋漓,不住滴向
他的身上,而他面頰、頭頸、髮根各處,仍是有汗水源源滲出。虛竹發覺自己橫
臥於地,那老者坐在身旁,兩人相連的頭頂早已分開。

  虛竹一骨碌坐起,道:「你……」只說了一個「你」字,不由得猛吃一驚,
見那老者已然變了一人,本來潔白俊美的臉之上,竟佈滿了一條條縱橫交叉的深
深皺紋,滿頭濃密頭髮已盡數脫落,而一叢光亮烏黑的長髯,也都變成了白鬚。

  虛竹第一個念頭是:「我昏暈了多少年?三十年嗎?五十年嗎?怎麼這人突
然間老了數十年。」眼前這老者龍鐘不堪,沒有一百二十歲,總也有一百歲。

  那老人瞇著雙眼,有氣沒力的一笑,說道:「大功告成了!乖孩兒,你福澤
深厚,遠過我的期望,你向這板壁空拍一掌試試!」虛竹不明所以,依言虛擊一
掌,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好好一堵板壁登時垮了半邊,比他出全力撞上十下,
塌得還要厲害。虛竹驚得呆了,道:「那……那是什麼緣故?」那老人滿臉笑容
,十分歡喜,也道:「那……那是什麼緣故?」虛竹道:「我怎麼……怎麼忽然
有了這樣大的力道?」那老者微笑道:「你還沒學過本門掌法,這時所能使出來
的內力,一成也還不到。你師父七十餘年的勤修苦練,豈同尋常?」虛竹一躍而
起,內心知道大事不妙,叫道:「你……你……什麼七十餘年勤修苦練?」那老
人微笑道:「難道你此刻還不明白?真的還沒想到嗎?」

  虛竹心中隱隱已感到了那老人此舉的真義,但這件事委實太過突兀,太也不
可思議,實在令人難以相信,囁囁嚅嚅的道:「老前輩是傳了一門神功……一門
神功給了小僧嗎?」那老人微笑道:「你還不肯稱我師父?」虛竹低頭道:「小
僧是少林派的弟子,不能欺祖滅宗,改入別派。」那老人道:「你身上已沒半分
少林派的功夫,還說是什麼少林弟子?你體內蓄積有『逍遙派』七十餘年神功,
怎麼還不是本派的弟子?」虛竹從來沒聽見過「逍遙派」的名字,神不守舍的道
:「逍遙派?」那老人微笑道:「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以游於無窮,是為
逍遙。你向上一跳試試!」

  虛竹好奇心起,雙膝略彎,腳上用力,向上輕輕一跳。突然砰的一聲,頭頂
一陣劇痛,眼前一亮,半個身子已穿破了屋頂,還在不住上升,忙伸手抓住屋頂
,落下地來,接連跳了幾下,方始站住,如此輕功,實是匪夷所思,一時間並不
歡喜,反而甚感害怕。那老人道:「怎麼樣?」虛竹道:「我……我是入了魔道
嗎?」那老人道:「你安安靜靜的坐著,聽我述說原因。時刻已經不多,只能擇
要而言。你既不肯稱我為師,不願改宗,我也不來勉強於你。小師父,我求你幫
個大忙,替我做一件事,你能答應嗎?」

  虛竹素來樂於助人,佛家修六度,首重佈施,世人有難,自當盡力相助,便
道:「前輩有命,自當竭力以赴。」這兩句話一出口,忽地想到此人的功夫似是
左道妖邪一流,當即又道:「但若前輩命小僧為非作歹,那可不便從命了。」那
老人臉現苦笑,問道:「什麼叫做『為非作歹』?」虛竹一怔,道:「小僧是佛
門弟子,損人害人之事,是決計不做的。」那老人道:「倘若世間有人,專做損
人害人之事,為非作歹,殺人無算,我命你去除滅了他,你答不答應?」虛竹道
:「小僧要苦口婆心,勸他改過遷善。」那老人道:「倘若他執迷不悟呢?」虛
竹挺直身子,說道:「伏魔除害,原是我輩當為之事。只是小僧能為淺薄,恐怕
不能當此重任。」

  那老人道:「那麼你答應了?」虛竹點頭道:「我答應了!」那老人神情歡
悅,道:「很好,很好!我要你去殺一個人,一個大大的惡人,那便是我的弟子
丁春秋,今日武林中稱為星宿老怪便是。」虛竹噓了口氣,如釋重負,他親眼見
到星宿老怪只一句話便殺了十名車伕,實是罪大惡極,師伯祖玄難大師又被他以
邪術化去全身內力,便道:「除卻星宿老怪,乃是莫大功德,但小僧這點點功夫
,如何能夠……」說到這裡,和那老人四目相對,見到他目光中嘲弄的神色,登
時想起,「這點點功夫」五字,似乎已經不對,當即住口。

  那人道:「此刻你身上這點點功夫,早已不在星宿老怪之下,只是要將他除
滅,確實還是不夠,但你不用擔心,老夫自有安排。」虛竹道:「小僧曾聽薛慕
華施主說過星宿海丁……丁施主的惡行,只道老前輩已給他害死了,原來老前輩
尚在人世,那……那可好得很,好得很。」

  那老人歎了口氣,說道:「當年這逆徒突然發難,將我打入深谷之中,老夫
險些喪命彼手。幸得我大徒兒蘇星河裝聾作啞,瞞過了逆徒耳目,老夫才得苟延
殘喘,多活了三十年。星河的資質本來也是挺不錯的,只可惜他給我引上了岔道
,分心旁鶩,去學琴棋書畫等等玩物喪志之事,我的上乘武功他是說什麼也學不
會的了。這三十年來,我只盼覓得一個聰明而專心的徒兒,將我畢生武學都傳授
於他,派他去誅滅丁春秋。可是機緣難逢,聰明的本性不好,保不定重蹈養虎貽
患的覆轍;性格好的卻又悟性不足。眼看我天年將盡,再也等不了,這才將當年
所擺下的這個珍瓏公佈於世,以便尋覓才俊。我大限即到,已無時候傳授武功,
因此所收的這個關門弟子,必須是個聰明俊秀的少年。」

  虛竹聽他又說到「聰明俊秀」,心想自己資質並不聰明,「俊秀」二字,更
無論如何談不上,低頭道:「世間俊雅的人物,著實不少,外面便有兩個人,一
是慕容公子,另一位是姓段的公子。小僧將他們請來會見前輩如何?」那老人澀
然一笑,說道:「我逆運『北冥神功』,已將七十餘年的修為,盡數注入了你的
體中,哪裡還能再傳授第二個人?」

  虛竹驚道:「前輩……前輩真的將畢生修為,都傳給了小僧?那……那教…
…」那老人道:「此事對你到底是禍是福,此刻尚所難言。武功高強也未必是福
。世間不會半分武功之人,無憂無慮,少卻多少爭競,少卻多少煩惱?當年我倘
若只是學琴學棋,學書學畫,不窺武學門徑,這一生我就快活得多了。」說著歎
了口長氣,抬起頭來,從虛竹撞破的屋頂洞孔中望出去,似乎想起了不少往事,
過了半晌,才道:「好孩子,丁春秋只道我早已命喪於他手下,是以行事肆無忌
憚。這裡有一幅圖,上面繪的是我昔年大享清福之處,那是在大理國無量山中,
你尋到我所藏武學典籍的所在,依法修習,武功便能與這丁春秋並駕齊驅。但你
資質似乎也不甚佳,修習本門武功,只怕多有窒滯,說不定還有不少凶險危難。
那你就需求無量山石洞中那個女子指點。她見你相貌不佳,多半不肯教你,你求
她瞧在我的份上……咳,咳……」說到這裡,連連咳嗽,已是上氣不接下氣,說
著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卷軸,塞在虛竹手中。

  虛竹頗感為難,說道:「小僧學藝未成,這次是奉師命下山送信,即當回山
覆命,今後行止,均須秉承師命而行。倘若本寺方丈和業師不准,便無法遵依前
輩的囑咐了。」那老人苦笑道:「倘若天意如此,要任由惡人橫行,那也無法可
想,你……你……」說了兩個「你」字,突然間全身發抖,慢慢俯下身來,雙手
撐在地下,似乎便要虛脫。虛竹吃了一驚,忙伸手扶住,道:「老……老前輩,
你怎麼了?」那老人道:「我七十餘年的修練已盡數傳付於你,今日天年已盡,
孩子,你終究不肯叫我一聲『師父』嗎?」說這幾句時,已是上氣不接下氣。

  虛竹見他目光中祈求哀憐的神氣,心腸一軟,「師父」二字,脫口而出。

  那老人大喜,用力從左手指上脫下一枚寶石指環,要給虛竹套在手指上,只
是他力氣耗竭,連虛竹的手腕也抓不住。虛竹又叫了聲:「師父!」將戒指套上
了自己手指。那老人道:「好……好!你是我的第三個弟子,見到蘇星河,你…
…你就叫他大師哥。你姓什麼?」虛竹道:「我實在不知道。」那老人道:「可
惜你相貌不好看,中間實有不少為難之處,然而你是逍遙派掌門人,照理這女子
不該違抗你的命令,很好,很好……」越說聲音越輕,說到第二個「很好」兩字
時,已是聲若游絲,幾不可聞,突然間哈哈哈幾聲大笑,身子向前一衝,砰的一
聲,額頭撞在地下,就此不動了。

  虛竹忙伸手扶起,一探他鼻息,已然氣絕,急忙合十念佛:「南無阿彌陀佛
,南無阿彌陀佛,求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大勢至菩薩,接引老先生往生西方
極樂世界。」他和這老人相處不到一個時辰,原說不上有什麼情誼,但體內受了
他修練七十餘年的功力,隱隱之間,似乎這老人對自己比什麼人都更為親近,也
可以說,這老人的一部分已變作了自己,突然間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哭了一陣子,跪倒在地,向那老人的遺體拜了幾拜,默默禱祝:「老前輩,
我叫你師父,那是假的,你可不要當真。你神識不昧,可不要怪我。」禱祝已畢
,轉身從板壁破洞中鑽了出去,只輕輕一躍,便竄過兩道板壁,到了屋外。
第三二回 且自逍遙沒誰管

 

        
  虛竹一出木屋,不禁一怔,只見曠地上燒著一個大火柱,遍地都是橫七豎八
倒伏著的松樹。他進木屋似乎並無多時,但外面已然鬧得天翻地覆,想來這些松
樹都是在自己昏暈之時給人打倒的,因此在屋裡竟然全未聽到。

  又見屋外諸人夾著火柱分成兩列。聾啞老人蘇星河站於右首,玄難等少林僧
、康廣陵、薛慕華等一干人都站在他身後。星宿老怪站於左首,鐵頭人游坦之和
星宿派群弟子站在他身後。慕容復、王語嫣、段譽、鳩摩智、段延慶、南海鱷神
等則疏疏落落的站於遠處。

  蘇星河和丁春秋二人正在催運掌力,推動火柱向對方燒去。眼見火柱斜偏向
右,顯然丁春秋已大佔上風。

  各人個個目不斜視的瞧著火柱,對虛竹從屋中出來,誰也沒加留神。當然王
語嫣關心的只是表哥慕容復,而段譽關心的只是王語嫣,這兩人所看的雖都不是
火柱,但也決計不會來看虛竹一眼。

  虛竹遠遠從眾人身後繞到右首,站在師叔慧鏡之側,只見火柱越來越偏向右
方,蘇星河衣服中都鼓足了氣,直如順風疾駛的風帆一般,雙掌不住向前猛推。

  丁春秋卻是談笑自若,衣袖輕揮,似乎漫不經心。他門下弟子頌揚之聲早已
響成一片:「星宿老仙舉重若輕,神功蓋世,今日教你們大開眼界。」「我師父
意在教訓旁人,這才慢慢催運神功,否則早已一舉將這姓蘇的老兒誅滅了。」「
有誰不服,待會不妨一個個來嚐嚐星宿老仙神功的滋味。」「你們膽怯,就算聯
手而上,那也不妨!」「古往今來,無人能及星宿老仙!有誰膽敢螳臂當車,不
過自取滅亡而已。」

  鳩摩智、慕容復、段延慶等心中均想,倘若我們幾人這時聯手而上,向丁春
秋圍攻,星宿老怪雖然厲害,也抵不住幾位高手的合力。但各人一來自重身份,
絕不願聯手合攻一人;二來聾啞老人和星宿老怪同門自殘,旁人不必參與;三則
相互間各有所忌,生怕旁人乘虛下手,是以星宿派群弟子雖將師父捧上了天,鳩
摩智等均只微微而笑,不加理會。

  突然間火柱向前急吐,捲到了蘇星河身上,一陣焦臭過去,把他的長鬚燒得
乾乾淨淨。蘇星河出力抗拒,才將火柱推開,但火焰離他身子已不過兩尺,不住
伸縮顫動,便如一條大蟒張口吐舌,要向他咬去一般。虛竹心下暗驚:「蘇施主
只怕轉眼便要被丁施主燒死,那如何是好?」

  猛聽得鏜鏜兩響,跟著咚咚兩聲,鑼鼓之聲敲起,原來星宿派弟子懷中藏了
鑼鼓鐃鈸、嗩吶喇叭,這時取了出來吹吹打打,宣揚師父威風,更有人搖起青旗
、黃旗、紅旗、紫旗,大聲吶喊。武林中兩人比拼內功,居然有人在旁以鑼鼓助
威,實是開天闢地以來所從未有之奇。鳩摩智哈哈大笑,說道:「星宿老怪臉皮
之厚,當真是前無古人!」

  鑼鼓聲中,一名星宿弟子取出一張紙來,高聲誦讀,駢四驪六,卻是一篇「
恭頌星宿老仙揚威中原贊」。不知此人請了哪一個腐儒撰此歌功頌德之辭,但聽
得高帽與馬屁齊飛,法螺共鑼鼓同響。

  別小看了這些無恥歌頌之聲,於星宿老怪的內力,確然也大有推波助瀾之功
。鑼鼓和頌揚聲中,火柱更旺,又向前推進了半尺。

  突然間腳步聲響,二十餘名漢子從屋後奔將出來,擋在蘇星河身前,便是適
才抬玄難等人上山的聾啞漢子,都是蘇星河的門人。丁春秋掌力催逼,火柱燒向
這二十餘人身上,登時嗤嗤聲響,將這一干人燒得皮焦肉爛。蘇星河想揮掌將他
們推開,但隔得遠了,掌力不及。這二十餘人筆直的站著,全身著火,卻絕不稍
動,只因口不能言,更顯悲壯。

  這一來,旁觀眾人都聳然動容,連王語嫣和段譽的目光也都轉了過來。大火
柱的熊熊火焰,將二十餘名聾啞漢子裹住。

  段譽叫道:「不得如此殘忍!」右手伸出,要以「六脈神劍」向丁春秋刺去
,可是他運劍不得其法,全身充沛的內力只在體內轉來轉去,卻不能從手指中射
出。他滿頭大汗,叫道:「慕容公子,你快出手制止。」

  慕容覆道:「段兄方家在此,小弟何敢班門弄斧?段兄的六脈神劍,再試一
招罷!」

  段延慶來得晚了,沒見到段譽的六脈神劍,聽了慕容復這話,不禁心頭大震
,斜眼相睨段譽,要看他是否真的會此神功,但見他右手手指指點點,出手大有
道理,但內力卻半點也無,心道:「什麼六脈神劍,倒嚇了我一跳。原來這小子
虛張聲勢,招搖撞騙。雖然故老相傳,我段家有六脈神劍奇功,可哪裡有人練成
過?」

  慕容復見段譽並不出手,只道他有意如此,當下站在一旁,靜觀其變。

  又過得一陣,二十餘個聾啞漢子在火柱燒炙之下已死了大半,其餘小半也已
重傷,紛紛摔倒。鑼鼓聲中,丁春秋袍袖揮了兩揮,火柱又向蘇星河撲了過來。

  薛慕華叫道:「休得傷我師父!」縱身要擋到火柱之前。蘇星河揮掌將他推
開,說道:「徒死無益!」左手凝聚殘餘的功力,向火柱擊去。這時他內力幾將
耗竭,這一掌只將火柱暫且阻得一阻,只覺全身熾熱,滿眼望出去通紅一片,盡
是火焰。此時體內真氣即將油盡燈枯,想到丁春秋殺了自己後必定闖關直入,師
父裝死三十年,終究仍然難逃毒手。他身上受火柱煎迫,內心更是難過。

  虛竹見蘇星河的處境危殆萬分,可是一直站在當地,不肯後退半步。他再也
看不過去,搶上前去,抓住他後心,叫道:「徒死無益,快快讓開罷!」便在此
時,蘇星河正好揮掌向外推出。他這一掌的力道已是衰微之極,原不想有何功效
,只是死戰到底,不肯束手待斃而已,哪知道背心後突然間傳來一片渾厚無比的
內力,而且家數和他一模一樣,這一掌推出,力道登時不知強了多少倍。只聽得
呼的一聲響,火柱倒捲過去,直燒到了丁春秋身上,餘勢未盡,連星宿群弟子也
都捲入火柱之中。霎時間鑼鼓聲嗆咚叮噹,嘈成一團,鐃鈸喇叭,隨地亂滾,「
星宿派威震中原,我恩師當世無敵」的頌聲之中,夾雜著「哎唷,我的媽啊!」
「乖乖不得了,星宿派逃命要緊!」「星宿派能屈能伸,下次再來揚威中原罷」
的呼叫聲。

  丁春秋大吃一驚,其實虛竹的內力加上蘇星河的掌風,也未必便勝過了他,
只是他已操必勝之時,正自心曠神怡,洋洋自得,於全無提防之際,突然間遭到
反擊,不禁倉皇失措。

  同時他察覺到對方這一掌中所含內力圓熟老辣,遠在師兄蘇星河之上,而顯
然又是本派的功夫,莫非給自己害死了的師父突然間顯靈?是師父的鬼魂來找自
己算帳了?他一想到此處,心神慌亂,內力凝聚不起,火柱捲到了他身上,竟然
無力推回,衣衫鬚髮盡皆著火。

  群弟子「星宿老仙大勢不妙」呼叫聲中,丁春秋惶急大叫:「鐵頭徒兒,快
快出手!」

  游坦之當即揮掌向火柱推去。只聽得嗤嗤嗤聲響,火柱遇到他掌風中的奇寒
之氣,霎時間火焰熄滅,連青煙也消失得極快,地下僅餘幾段燒成焦炭的大松木


  丁春秋鬚眉俱焦,衣服也燒得破破爛爛,狼狽之極,他心中還在害怕師父陰
魂顯靈,說什麼也不敢在這裡逞兇,叫道:「走罷!」一晃身間,身子已在七、
八丈外。

  星宿派弟子沒命的跟著逃走,鑼鼓喇叭,丟了一地,那篇「恭頌星宿老仙揚
威中原贊」並沒讀完,卻已給大火燒去了一大截,隨風飛舞,似在嘲笑星宿老怪
如此「揚威中原」。

  只聽得遠處傳來「啊」的一聲慘叫,一名星宿派弟子飛在半空,摔將下來,
就此不動。眾人面面相覷,料想星宿老怪大敗之餘,老羞成怒,不知哪一個徒弟
出言相慰,拍馬屁拍到了馬腳上,給他一掌擊斃。

  玄難、段延慶、鳩摩智等都以為聾啞老人蘇星河施了誘敵的苦肉之計,讓丁
春秋耗費功力來燒一群聾啞漢子,然後石破天驚的施以一擊,叫他招架不及,鎩
羽而去。聾啞老人的智計武功,江湖上向來赫赫有名,適才他與星宿老怪開頭一
場惡鬥,只打得徑尺粗細的大松樹一株株翻倒,人人看得驚心動魄,他最後施展
神功,將星宿老怪逐走,誰都不以為怪。

  玄難道:「蘇先生神功淵深,將這老怪逐走,料想他這一場惡鬥之後喪魂落
魄,再也不敢涉足中原。先生造福武林,大是不淺。」

  蘇星河一瞥間見到虛竹手指上戴著師父的寶石戒指,方明其中究竟,心中又
悲又喜,眼見群弟子死了十之八、九,餘下的一、二成也已重傷難癒,甚是哀痛
,更記掛愈師父安危,向玄難、慕容復等敷衍了幾句,便拉著虛竹的手,道:「
小師父,請你跟我進來。」

  虛竹眼望玄難,等他示下。玄難道:「蘇前輩是武林高人,如有什麼吩咐,
你一概遵命便是。」虛竹應道:「是!」跟著蘇星河從破洞中走進木屋。蘇星河
隨手移過一塊木板,擋住了破洞。

  諸人都是江湖上見多識廣之士,都知他此舉是不欲旁人進去窺探,自是誰也
不會多管閒事。唯一不是「見多識廣」的,只有一個段譽。但他這時早又已全神
貫注於王語嫣身上,連蘇星河和虛竹進屋也不知道,哪有心情去理會別事?

  蘇星河與虛竹攜手進屋,穿過兩處板壁,只見那老人伏在地下,伸手一探,
已然逝世。此事他早已料到八、九成,但仍是忍不住悲從中來,跪下磕了幾個頭
,泣道:「師父,師父,你終於舍弟子而去了!」虛竹心想:「這老人果然是蘇
老前輩的師父。」

  蘇星河收淚站起,扶起師父的屍身,倚在板壁上端端正正的坐好,跟著扶住
虛竹,讓他也是倚壁而坐,和那老人的屍體並肩。

  虛竹心下嘀咕:「他叫我和老先生的屍體排排坐,卻作什麼?難道……難道
……要我陪他師父一塊兒死嗎?」身上不禁感到一陣涼意,要想站起,卻又不敢


  蘇星河整一整身上燒爛了的衣衫,突然向虛竹跪倒,磕下頭去,說道:「逍
遙派不肖弟子蘇星河,拜見本派新任掌門。」這一下只嚇得虛竹手足無措,心中
只說:「這人可真瘋了!這人可真瘋了!」忙跪下磕頭還禮,說道:「老前輩行
此大禮,可折殺小僧了。」

  蘇星河正色道:「師弟,你是我師父的關門弟子,又是本派掌門。我雖是師
兄,卻也要向你磕頭!」

  虛竹道:「這個……這個……」這時才知蘇星河並非發瘋,但唯其不是發瘋
,自己的處境更加尷尬,肚裡只連珠價叫苦。

  蘇星河道:「師弟,我這條命是你救的,師父的心願是你完成的,受我磕這
幾個頭,也是該的。師父叫你拜他為師,叫你磕九個頭,你磕了沒有?」虛竹道
:「頭是磕過的,不過當時我不知道是拜師。我是少林派弟子,不能改入別派。
」蘇星河道:「師父當然已想到了這一著,他老人家定是化去了你原來的武功,
再傳你本派功夫。師父已將畢生功力都傳了給你,是不是?」虛竹只得點頭道:
「是。」蘇星河道:「本派掌門人標記的這枚寶石指環,是師父從自己手上除下
來,給你戴在手上的,是不是?」虛竹道:「是!不過……不過我實在不知道這
是什麼掌門人的標記。」

  蘇星河盤膝坐在地下,說道:「師弟,你福澤深厚之極。我和丁春秋想這只
寶石指環,想了幾十年,始終不能到手,你卻在一個時辰之內,便受到師父的垂
青。」

  虛竹忙除下指環遞過,說道:「前輩拿去便是,這只指環,小僧半點用處也
沒有。」

  蘇星河不接,臉色一沉,道:「師弟,你受師父臨死時的重托,豈能推卸責
任?師父將指環交給你,是叫你去除滅丁春秋這□,是不是?」

  虛竹道:「正是。但小僧功行淺薄,怎能當此重任?」

  蘇星河歎了口氣,將寶石指環套回在虛竹指上,說道:「師弟,這中間原委
,你多有未知,我簡略跟你一說。本派叫做逍遙派,向來的規矩,掌門人不一定
由大弟子出任,門下弟子之中誰的武功最強,便由誰做掌門。」

  虛竹道:「是,是,不過小僧武功差勁之極。」

  蘇星河不理他打岔,說道:「咱們師父共有同門三人,師父排行第二,但他
武功強過咱們的師伯,因此便由他做掌門人。後來師父收了我和丁春秋兩個弟子
,師父定下規矩,他所學甚雜,誰要做掌門,各種本事都要比試,不但比武,還
得比琴棋書畫。丁春秋於各種雜學一竅不通,眼見掌門人無望,竟爾忽施暗算,
將師父打下深谷,又將我打得重傷。」

  虛竹在薛慕華的地窖中曾聽他說過一些其中情由,哪料到這件事竟會套到了
自己頭上,心下只暗暗叫苦,順口道:「丁施主那時居然並不殺你。」

  蘇星河道:「你別以為他尚有一念之仁,留下了我的性命。一來他一時攻不
破我所佈下的五行八卦、奇門遁甲的陣勢;二來我跟他說:『丁春秋,你暗算了
師父,武功又勝過我,但逍遙派最深奧的功夫,你卻摸不到個邊兒,《北冥神功
》這部書,你要不要看?「凌波微步」的輕功,你要不要學?「天山六陽掌」呢
?」逍遙折梅手」呢?「小無相功」呢?』」

  「那都是本派最上乘的武功,連我們師父也因多務雜學,有許多功夫並沒學
會。丁春秋一聽之下,喜歡得全身發顫,說道:『你將這些武功秘笈交了出來,
今日便饒你性命。』我道:『我怎會有此等秘笈?只是師父保藏秘笈的所在,我
倒知道。你要殺我,儘管下手。』丁春秋道:『秘笈當然是在星宿海旁,我豈有
不知?』我道:『不錯,確是在星宿海旁,你有本事,儘管自己去找。』他沉吟
半晌,知道星宿海週遭數百里,小小几部秘笈不知藏在何處,實是難找,便道:
『好,我不殺你。只是從今而後,你須當裝聾作啞,不能將本派的秘密洩漏出去
。』他為什麼不殺我?他只是要留下我這個活口,以便逼供,否則殺了我之後,
這些秘笈的所在,天下再也無人知道了。其實這些武功秘笈,根本就不在星宿海
,一向分散在師伯、師父、師叔三人手中。丁春秋定居在星宿海畔,幾乎將每一
塊石子都翻了過來,自然沒找到神功秘笈。幾次來找我麻煩,都給我以土木機關
、奇門遁甲等方術避開。這一次他又想來問我,眼見無望,他便想殺我洩憤。」

  虛竹道:「幸虧前輩……」蘇星河道:「你是本派掌門,怎麼叫我前輩,該
當叫我師哥才是。」虛竹心想:「這件事傷腦筋之極,不知幾時才說得明白。」
便道:「你是不是我師兄,暫且不說,就算真是師兄,那也是『前輩』。」蘇星
河點點頭道:「這倒有理。幸虧我怎麼?」虛竹道:「幸虧前輩苦苦忍耐,養精
蓄銳,直到最後關頭,才突施奇襲,使這星宿老怪大敗虧輸而去。」

  蘇星河連連搖手,說道:「師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明明是你用師尊所傳
的神功轉而助我,才救了我的性命,怎麼你又謙遜不認?你我是同門師兄弟,掌
門之位已定,我的命又是你救的,我無論如何不會來覬覦你這掌門之位。你今後
可再也不能見外了。」

  虛竹大奇,說道:「我幾時助過你了?救命之事,更是無從談起。」蘇星河
想了一想,道:「或許你是出於無心,也未可知。總而言之,你手掌在我背心上
一搭,本門的神功傳了過來,方能使我反敗為勝。」虛竹道:「唔,原來如此。
那是你師父救了你性命,不是我救的。」蘇星河道:「我說這是師尊假你之手救
我,你總得認了罷?」虛竹無可再推,只得點頭道:「這個順水人情,既然你叫
我非認不可,我就認了。」

  蘇星河又道:「剛才你神功陡發,打了丁春秋一個出其不意,才將他驚走。
倘若當真相鬥,你我二人合力,仍然不是他敵手。否則的話,師父只須將神功注
入我身,便能收拾這叛徒了,又何必花費偌大心力,另覓傳人?這三十年來,我
多方設法,始終找不到人來承襲師父的武功。眼見師父日漸衰老,這傳人便更加
難找了,非但要悟心奇高,尚須是個英俊瀟灑的美少年……」

  虛竹聽他說到「美少年」三字,眉頭微皺,心想:「修練武功,跟相貌美醜
又有什麼干係?他師徒二人一再提到傳人的形貌,不知是什麼緣故?」蘇星河向
他掠了一眼,輕輕歎了口氣。虛竹道:「小僧相貌醜陋,決計沒做尊師傳人的資
格。老前輩,你去找一位英俊瀟灑的美少年來,我將尊師的神功交了給他,也就
是了。」

  蘇星河一怔,道:「本派神功和心脈氣血相連,功在人在,功消人亡。師父
傳了你神功後便即仙去,難道你沒見到嗎?」

  虛竹連連頓足,道:「這便如何是好?教我誤了尊師和前輩的大事。」

  蘇星河道:「師弟,這便是你肩頭上的擔子了。師父設下這個棋局,旨在考
查來人的悟性。這珍瓏實在太難,我苦思了數十年,便始終解不開,只有師弟能
解開,『悟心奇高』這四個字,那是合式了。」

  虛竹苦笑道:「一樣的不合式。這個珍瓏,壓根兒不是我自己解的。」於是
將師伯祖玄難如何傳音入密、暗中指點之情說了。

  蘇星河將信將疑,道:「瞧玄難大師的神情,他已遭了丁春秋的毒手,一身
神功,早已消解,不見得會再使『傳音入密』的功夫。」他頓了一頓,又道:「
但少林派乃天下武學正宗,玄難大師或者故弄玄虛,亦未可知,那就不是我井底
之蛙所能見得到了。師弟,我遣人到處傳書,邀請天下圍棋高手來解這珍瓏,凡
是喜棋之人,得知有這麼一個棋會,那是說什麼都要來的。只不過年紀太老,相
貌……這個……這個不太俊美的,又不是武林中人,我吩咐便不用請了。姑蘇慕
容公子面如冠玉,天下武技無所不能,原是最佳人選,偏偏他沒能解開。」

  虛竹道:「是啊,慕容公子是強過我百倍了。還有那位大理段家的段公子,
那也是風度翩翩的佳公子啊。」

  蘇星河道:「唉,此事不必提起。我素聞大理鎮南王段正淳精擅一陽指神技
,最難得的是風流倜儻,江湖上不論黃花閨女,半老徐娘,一見他便神魂顛倒,
情不自禁。我派了好幾名弟子去大理邀請,哪知他卻不在大理,不知到了何處,
結果卻來了他一個呆頭呆腦的寶貝兒子。」

  虛竹微微一笑,道:「這位段公子兩眼發直,目不轉睛的只是定在那個王姑
娘身上。」

  蘇星河搖了搖頭,道:「可歎,可歎!段正淳拈花惹草,號稱武林中第一風
流浪子,生的兒子可一點也不像他,不肖之極,丟老子的臉。他拚命想討好那位
王姑娘,王姑娘對他卻全不理睬,真氣死人了。」

  虛竹道:「段公子一往情深,該是勝於風流浪子,前輩怎麼反說『可歎』?
」蘇星河道:「他聰明臉孔笨肚腸,對付女人一點手段也沒有,咱們用他不著。
」虛竹道:「是!」心下暗暗喜歡:「原來你們要找一個美少年去對付女人,這
就好了,無論如何,總不會找到我這醜八怪和尚的頭上來。」

  蘇星河問道:「師弟,師父有沒有指點你去找一個人?或者給了你什麼地圖
之類?」

  虛竹一怔,覺得事情有些不對,要想抵賴,但他自幼在少林寺中受眾高僧教
誨,不可說謊,何況早受了比丘戒,「妄語」乃是大戒,期期艾艾的道:「這個
……這個……」

  蘇星河道:「你是掌門人,你若問我什麼,我不能不答,否則你可立時將我
處死。但我問你什麼事,你愛答便答,不愛答便可叫我不許多嘴亂問。」

  蘇星河這麼一說,虛竹更不便隱瞞,連連搖手道:「我怎能向你妄自尊大?
前輩,你師父將這個交給了我。」說著從懷中取出那卷軸,他見蘇星河身子一縮
,神色極是恭謹,不敢伸手接過來,便自行打了開來。

  卷軸一展開,兩人同時一呆,不約而同的「咦」的一聲,原來卷軸中所繪的
既非地理圖形,亦非山水風景,卻是一個身穿宮裝的美貌少女。

  虛竹道:「原來便是外面那個王姑娘。」

  但這卷軸絹質黃舊,少說也有三、四十年之久,圖中丹青墨色也頗有脫落,
顯然是幅陳年古畫,比之王語嫣的年紀無論如何是大得多了,居然有人能在數十
年甚或數百年前繪就她的形貌,實令人匪夷所思。圖畫筆致工整,卻又活潑流動
,畫中人栩栩如生,活色生香,便如將王語嫣這個人縮小了、壓扁了、放入畫中
一般。

  虛竹嘖嘖稱奇,看蘇星河時,卻見他伸著右手手指,一筆一畫的摩擬畫中筆
法,讚歎良久,才突然似從夢中驚醒,說道:「師弟,請勿見怪,小兄的臭脾氣
發作,一見到師父的丹青妙筆,便又想跟著學了。唉,貪多嚼不爛,我什麼都想
學,到頭來卻一事無成,在丁春秋手中敗得這麼慘。」一面說,一面忙將卷軸卷
好,交還給虛竹,生恐再多看一陣,便會給畫中的筆墨所迷。他閉目靜神,又用
力搖了搖頭,似乎要將適才看過的丹青筆墨從腦海中驅逐出去,過了一會,才睜
眼說道:「師父交這卷軸給你時,卻如何說?」

  虛竹道:「他說我此刻的功夫,還不足以誅卻丁春秋,須當憑此卷軸,到大
理國無量山去,尋到他當年所藏的大批武學典籍,再學功夫。不過我多半自己學
不會,還得請另一個人指點。他說卷軸上繪的是他從前大享清福之處,那麼該是
名山大川,或是清幽之處,怎麼卻是王姑娘的肖像?莫非他拿錯了一個卷軸?」

  蘇星河道:「師父行事,人所難測,你到時自然明白。你務須遵從師命,設
法去學好功夫,將丁春秋除了。」

  虛竹囁嚅道:「這個……這個……小僧是少林弟子,即須回寺覆命。到了寺
中,從此清修參禪,禮佛誦經,再也不出來了。」

  蘇星河大吃一驚,跳起身來,放聲大哭,噗的一聲,跪在虛竹面前,磕頭如
搗蒜,說道:「掌門人,你不遵師父遺訓,他老人家可不是白死了嗎?」

  虛竹也即跪下,和他對拜,說道:「小僧身入空門,戒嗔戒殺,先前答應尊
師去除卻丁春秋,此刻想來總是不妥。少林派門規極嚴,小僧無論如何不敢改入
別派,胡作非為。」不論蘇星河痛哭哀求也好,設喻開導也好,甚至威嚇強逼也
好,虛竹總之不肯答應。

  蘇星河無法可施,傷心絕望之餘,向著師父的屍體說道:「師父,掌門人不
肯遵從你的遺命,小徒無能為力,決意隨你而去了。」說著躍起身來,頭下腳上
,從半空俯衝下來,將天靈蓋往石板地面撞去。

  虛竹驚叫:「使不得!」將他一把抱住。他此刻不但內力渾厚,而且手足靈
敏,大逾往昔,一把抱住之後,蘇星河登時動彈不得。

  蘇星河道:「你為什麼不許我自盡?」虛竹道:「出家人慈悲為本,我自然
不忍見你喪命。」蘇星河道:「你放開我,我是決計不想活了。」虛竹道:「我
不放。」蘇星河道:「難道你一輩子捉住我不放?」虛竹心想這個話倒也不錯,
便將他身子倒了轉來,頭上腳下的放好,說道:「好,放便放你,卻不許你自盡
。」

  蘇星河靈機一動,說道:「你不許我自盡?是了,該當遵從掌門人的號令。
妙極,掌門人,你終於答允做本派掌門人了!」虛竹搖頭道:「我沒有答允。我
哪裡答允過了?」蘇星河哈哈一笑,說道:「掌門人,你再要反悔,也沒有用了
。你已向我發施號令,我已遵從你的號令,從此再也不敢自盡。我聰辯先生蘇星
河是什麼人?除了聽從本派掌門人的言語之外,又有誰敢向我發施號令?你不妨
去問問少林派的玄難大師,縱是少林寺的玄慈方丈,也不敢命我如何如何。」

  聾啞老人在江湖上威名赫赫,虛竹在途中便已聽師伯祖玄難大師說過,蘇星
河說無人敢向他發號施令,倒也不是虛語。虛竹道:「我不是膽敢叫你如何如何
,只是勸你愛惜生命,那也是一番好意。」

  蘇星河道:「我不敢來請問你是好意還是歹意。你叫我死,我立刻就死;你
叫我活,我便不敢不活。這生殺之令,乃是天下第一等的大權柄,你若不是我掌
門人,又怎能隨便叫我死,叫我活?」

  虛竹辯他不過,說道:「既是如此,剛才的話就算我說錯了,我取消就是。


  蘇星河道:「你取消『不許我自盡』的號令,那便是叫我自盡了。遵命,我
即刻自盡便是。」他自盡的法子甚是奇特,又是一躍而起,頭下腳上的向石板俯
沖而下。虛竹忙又一把將他牢牢抱住,說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並非叫你自
盡!」蘇星河道:「嗯,你又不許我自盡。謹遵掌門人號令。」虛竹將他身子放
好,搔搔光頭,無言可說。

  蘇星河號稱「聰辯先生」,這外號倒不是白叫的,他本來能言善辯,雖然三
十年來不言不語,這時重運唇舌,依然是舌燦蓮花。虛竹年紀既輕,性子質樸,
在寺中跟師兄弟們也向來並不爭辯,如何能是蘇星河的對手?虛竹心中隱隱覺得
,「取消不許他自盡的號令」,並不等於「叫他自盡」,而「並非叫他自盡」,
亦不就是「不許他自盡」。只是蘇星河口齒伶俐,句句搶先,虛竹無從辯白,他
呆了半晌,歎道:「前輩,我辯是辯不過你的。但你要我改入貴派,終究難以從
命。」

  蘇星河道:「咱們進來之時,玄難大師吩咐過你什麼話?玄難大師的話,你
是否必須遵從?」虛竹一怔,道:「師伯祖叫我……叫我……叫我聽你的話。」
蘇星河十分得意,說道:「是啊,玄難大師叫你聽我的話。我的話是:你該遵從
咱們師父遺命,做本派掌門人。但你既是逍遙派掌門人,對少林派高僧的話,也
不必理睬了。所以啊,倘若你遵從玄難大師的話,那麼就是逍遙派掌門人;倘若
你不遵從玄難大師的話,你也是逍遙派掌門人。因為只有你做了逍遙派的掌門人
,才可將玄難大師的話置之腦後,否則的話,你怎可不聽師伯祖的吩咐?」這番
論證,虛竹聽來句句有理,一時之間做聲不得。

  蘇星河又道:「師弟,玄難大師和少林派的另外幾位和尚,都中了丁春秋的
毒手,若不施救,性命旦夕不保,當今之世,只有你一人能夠救得他們。至於救
是不救,那自是全憑你的意思了。」

  虛竹道:「我師伯祖確是遭了丁春秋的毒手,另外幾位師叔伯也受了傷,可
是……可是我本事低微,又怎能救得他們?」

  蘇星河微微一笑,道:「師弟,本門向來並非只以武學見長,醫卜星相,琴
棋書畫,各家之學,包羅萬有。你有一個師侄薛慕華,醫術只懂得一點兒皮毛,
江湖上居然人稱『薛神醫』,得了個外號叫作『閻王敵』,豈不笑歪了人的嘴巴
?玄難大師中的是丁春秋的『化功大法』,那個方臉的師父是給那鐵面人以『冰
蠶掌』打傷,那高高瘦瘦的師父是給丁春秋一足踢在左脅下三寸之處,傷了經脈
……」蘇星河滔滔不絕,將各人的傷勢和源由都說了出來。虛竹大為驚佩,道:
「前輩,我見你專心棋局,並沒向他們多瞧一眼,又沒去診治傷病之人,怎麼知
道得如此明白?」

  蘇星河道:「武林中因打鬥比拼而受傷,那是一目瞭然,再容易看也沒有了
。只有天然的虛弱風邪,傷寒濕熱,那才難以診斷。師弟,你身負師父七十餘年
逍遙神功,以之治傷療病,可說無往而不利。要恢復玄難大師被消去了的功力,
確然極不容易,要他傷癒保命,卻只不過舉手之勞。」當下將如何推穴運氣、消
解寒毒之法教了虛竹;又詳加指點,救治玄難當用何種手法,救治風波惡又須用
何種手法,因人所受傷毒不同而分別施治。

  虛竹將蘇星河所授的手法牢牢記在心中,但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蘇星河見他試演無誤,臉露微笑,讚道:「掌門人記性極好,一學便會。」

  虛竹見他笑得頗為詭秘,似乎有點不懷好意,不禁起疑,問道:「你為什麼
笑?」蘇星河登時肅然,恭恭敬敬的躬身道:「小兄不敢嘻笑,如有失敬,請掌
門人恕罪。」虛竹急於要治眾人之傷,也就不再追問,道:「咱們到外邊瞧瞧去
罷!」蘇星河道:「是!」跟在虛竹之後,走到屋外。

  只見一眾傷者都盤膝坐在地下,閉目養神。慕容復潛運內力,在疏解包不同
和風波惡的痛楚。王語嫣在替公冶乾裹傷。薛慕華滿頭大汗,來去奔波,見到哪
個人危急,便搶過去救治,但這一人稍見平靜,另一邊又有人叫了起來。

  他見蘇星河出來,心下大慰,奔將過來,說道:「師父,你老人家快給想想
法子。」

  虛竹走到玄難身前,見他閉著眼在運功,便垂手侍立,不敢開口。玄難緩緩
睜開眼來,輕輕歎息一聲,道:「你師伯祖無能,慘遭丁春秋毒手,折了本派的
威名,當真慚愧之極。你回去向方丈稟報,便說我……說我和你玄痛師叔祖,都
無顏回寺了。」虛竹往昔見到這位師伯祖,總是見他道貌莊嚴,不怒自威,對之
不敢逼視,此刻卻見他神色黯然,一副英雄末路的淒涼之態,他如此說,更有自
尋了斷之意,忙道:「師伯祖,你老人家不必難過。咱們習武之人,須無嗔怒心
,無爭競心,無勝敗心,無得失心……」順口而出,竟將師父平日告誡他的話,
轉而向師伯祖說了起來,待得省覺不對,急忙住口,已說了好幾句。

  玄難微微一笑,歎道:「話是不錯,但你師伯祖內力既失,禪定之力也沒有
了。」

  虛竹道:「是,是。徒孫不知輕重之下,胡說八道。」正想出手替他治傷,
驀地裡想起蘇星河詭秘的笑容,心中一驚:「他教我伸掌拍擊師伯祖的天靈蓋要
穴,怎知他不是故意害人?萬一我一掌拍下,竟將功力已失的師伯祖打死了,那
便如何是好?」

  玄難道:「你向方丈稟報,本寺來日大難,務當加意戒備。一路上小心在意
,你天性淳厚,持戒與禪定兩道,那是不必擔心的,今後要多在『慧』字上下功
夫,四卷《楞伽經》該當用心研讀。唉,只可惜你師伯祖不能好好指點你了。」

  虛竹道:「是,是。」聽他對自己甚是關懷,心下感激,又道:「師伯祖,
本寺即有大難,更須你老人家保重身子,回寺協助方丈,共御大敵。」玄難臉現
苦笑,說道:「我……我中了丁春秋的『化功大法』,已經成為廢人,哪裡還能
協助方丈,共御大敵?」虛竹道:「師伯祖,聰辯先生教了弟子一套療傷之法,
弟子不自量力,想替慧方師伯試試,請師伯祖許可。」

  玄難微感詫異,心想聾啞老人是薛神醫的師父,所傳的醫療之法定然有些道
理,不知何以他自己不出手,也不叫薛慕華施治,便道:「聰辯先生所授,自然
是十分高明的了。」說著向蘇星河望了一眼,對虛竹道:「那你就照試罷。」

  虛竹走到慧方身前,躬身道:「師伯,弟子奉師伯祖法諭,給師伯療傷,得
罪莫怪。」慧方微笑點頭。虛竹依著蘇星河所教方法,在慧方左脅下小心摸準了
部位,右手反掌擊出,打在他左脅之下。

  慧方「哼」的一聲,身子搖晃,只覺脅下似乎穿了一孔,全身鮮血精氣,源
源不絕的從這孔中流出,霎時之間,全身只覺空蕩蕩地,似乎皆無所依,但游坦
之寒冰毒掌所引起的麻癢酸痛,頃刻間便已消除。虛竹這療傷之法,並不是以內
力助他驅除寒毒,而是以修積七十餘年的「北冥真氣」在他脅下一擊,開了一道
宣洩寒毒的口子。便如有人為毒蛇所咬,便割破傷口,擠出毒液一般。只是這門
「氣刀割體」之法,部位錯了固然不行,倘若真氣內力不足,一擊之力不能直透
經脈,那麼毒氣非但宣洩不出,反而更逼進了臟腑,病人立即斃命。

  虛竹一掌擊出,心中驚疑不定,見慧方的身子由搖晃而穩定,臉上閉目蹙眉
的痛楚神色漸漸變為舒暢輕鬆,其實只片刻間的事,在他卻如過了好幾個時辰一
般。

  又過片刻,慧方舒了口氣,微笑道:「好師侄,這一掌的力道可不小啊。」

  虛竹大喜,說道:「不敢。」回頭向玄難道:「師伯祖,其餘幾位師伯叔,
弟子也去施治一下,好不好?」

  玄難這時也是滿臉喜容,但搖頭道:「不!你先治別家前輩,再治自己人。


  虛竹心中一凜,忙道:「是!」尋思:「先人後己,才是我佛大慈大悲、救
度眾生的本懷。」眼見包不同身子劇戰,牙齒互擊,格格作響,當即走到他身前
,說道:「包三先生,聰辯先生教了小僧一個治療寒毒的法門,小僧今日初學,
難以精熟,這就給包三先生施治。失敬之處,還請原諒。」說著摸摸包不同的胸
口。

  包不同笑道:「你幹什麼?」虛竹提起右掌,砰的一聲,打在他胸口。包不
同大怒,罵道:「臭和……」這「尚」字還沒出口,突覺糾纏著他多日不去的寒
毒,竟迅速異常的從胸口受擊處湧了出去,這個「尚」字便咽在肚裡,再也不罵
出去了。

  虛竹替諸人洩去游坦之的冰蠶寒毒,再去治中了丁春秋毒手之人。那些人有
的是被「化功大法」消去功力,虛竹在其天靈蓋「百會穴」或心口「靈台穴」擊
以一掌,固本培元;有的是為內力所傷,虛竹以手指刺穴,化去星宿派的內力。
總算他記心甚好,於蘇星河所授的諸般不同醫療法門,居然記得清清楚楚,依人
而施,只一頓飯時分,便將各人身上所感的痛楚盡數解除。受治之人固然心下感
激,旁觀者也對聾啞老人的神術佩服已極,但想他是薛神醫的師父,倒也不以為
奇。

  最後虛竹走到玄難身前,躬身道:「師伯祖,弟子斗膽,要在師伯祖『百會
穴』上拍擊一掌。」

  玄難微笑道:「你得聰辯先生青眼,居然學會了如此巧妙的療傷本事,福緣
著實不小,你儘管在我『百會穴』上拍擊便是。」

  虛竹躬身道:「如此弟子放肆了!」當他在少林寺之時,每次見到玄難,都
是遠遠的望見,偶爾玄難聚集眾僧,講解少林派武功的心法,虛竹也是隨眾侍立
,從未和他對答過什麼話,這次要他出手拍擊師伯祖的天靈蓋,雖說是為了療傷
,究竟心下惴惴,又見他笑得頗為奇特,不知是何用意,定了定神,又說一句:
「弟子冒犯,請師伯祖恕罪!」這才走上一步,提掌對準玄難的「百會穴」,不
輕不重,不徐不疾,揮掌拍了下去。

  虛竹手掌剛碰到玄難的腦門,玄難臉上忽現古怪笑容,跟著「啊」的一聲長
呼,突然身子癱軟,扭動了幾下,俯伏在地,一動也不動了。

  旁觀眾人齊聲驚呼,虛竹更是嚇得心中怦怦亂跳,急忙搶上前去,扶起玄難
。慧方等諸僧也一齊趕到。看玄難時,只見他臉現笑容,但呼吸已停,竟已斃命
。虛竹驚叫:「師伯祖,師伯祖!你怎麼了?」

  忽聽得蘇星河叫道:「是誰?站住!」從東南角上疾竄而至,說道:「有人
在後暗算,但這人身法好快,竟沒能看清楚是誰!」抓起玄難的手脈,皺眉道:
「玄難大師功力已失,在旁人暗算之下,全無抵禦之力,竟爾圓寂了。」

  突然間微微一笑,神色古怪。

  虛竹腦中混亂一片,只是哭叫:「師伯祖,師伯祖,你……你怎麼會……」
驀地想起蘇星河在木屋中詭秘的笑容,怒道:「聰辯先生,你從實說來,到底我
師伯祖如何會死?這不是你有意陷害嗎?」

  蘇星河雙膝跪地,說道:「啟稟掌門人,蘇星河絕不敢陷掌門人於不義。玄
難大師突然圓寂,確是有人暗中加害。」虛竹道:「你在那木屋中古里古怪的好
笑,那是什麼緣故?」蘇星河驚道:「我笑了嗎?我笑了嗎?掌門人,你可得千
萬小心,有人……」一句話沒說完,突然住口,臉上又現出詭秘之極的笑容。

  薛慕華大叫:「師父!」忙從懷中取出一瓶解毒藥丸,急速拔開瓶塞,倒了
三粒藥丸在手,塞入蘇星河口中。但蘇星河早已氣絕,解毒藥丸停在他口裡,再
難嚥下。薛慕華放聲大哭,說道:「師父給丁春秋下毒害死了,丁春秋這惡賊…
…」說到這裡,已是泣不成聲。

  康廣陵撲向蘇星河身上,薛慕華忙抓住他後心,奮力拉開,哭道:「師父身
上有毒。」范百齡、苟讀、吳領軍、馮阿三、李傀儡、石清露一齊圍在蘇星河身
旁,無不又悲又怒。

  康廣陵跟隨蘇星河日久,深悉本門的規矩,初時見師父向虛竹跪倒,口稱「
掌門人」,已猜中了八、九成,再凝神向他手指審視,果見戴著一枚寶石指環,
便道:「眾位師弟,隨我參見本派新任掌門師叔。」說著在虛竹面前跪倒,磕下
頭去。范百齡等一怔,均即省悟,便也一一磕頭。

  虛竹心亂如麻,說道:「丁……丁春秋那個奸賊施主,害死我師伯祖,又害
死了你們的師父。」

  康廣陵道:「報仇誅奸,全憑掌門師叔主持大計。」

  虛竹是個從未見過世面的小和尚,說到武功見識,名位聲望,眼前這些人個
個遠在他之上,心中只是轉念:「非為師伯祖復仇不可,非為聰辯先生復仇不可
,非為屋中的老人復仇不可!」口中大聲叫了出來:「非殺丁春秋……丁春秋這
惡人……惡賊施主不可。」

  康廣陵又磕下頭去,說道:「掌門師叔答允誅奸,為我等師父報仇,眾師侄
深感掌門師叔的大恩大德。」范百齡、薛慕華等也一起磕頭。虛竹忙跪下還禮,
道:「不敢,不敢,眾位請起。」康廣陵道:「師叔,小侄有事稟告,此處人多
不便,請到屋中,由小侄面陳。」虛竹道:「好!」站起身來。眾人也都站起。

  虛竹跟著康廣陵,正要走入木屋中,范百齡道:「且慢!師父在這屋內中了
丁老賊的毒手,掌門師叔和大師兄還是別再進去的好,這老賊詭計多端,防不勝
防。」康廣陵點頭道:「此言甚是!掌門師叔萬金之體,不能再冒此險。」薛慕
華道:「兩位便在此處說話好了。咱們在四邊察看。以防老賊再使什麼詭計。」
說著首先走了開去,其餘馮阿三、吳領軍等也都走到十餘丈外。其實這些人除了
薛慕華外,不是功力消散,便是身受重傷,倘若丁春秋前來襲擊,除了出聲示警
之外,實無防禦之力。

  慕容復、鄧百川等見他們自己本派的師弟都遠遠避開,也都走向一旁。鳩摩
智、段延慶等雖見事情古怪,但事不幹己,逕自分別離去。

  康廣陵道:「師叔……」虛竹道:「我不是你師叔,也不是你們的什麼掌門
人,我是少林寺的和尚,跟你們『逍遙派』全不相干。」康廣陵道:「師叔,你
何必不認?『逍遙派』的名字,若不是本門中人,外人是決計聽不到的。倘若旁
人有意或無意的聽了去,本門的規矩是立殺無赦,縱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殺之
滅口。」虛竹打了個寒噤,心道:「這規矩太也邪門。如此一來,倘若我不答應
投入他們的門派,他們便要殺我了?」

  康廣陵又道:「師叔適才替大夥兒治傷的手法,正是本派的嫡傳內功。師叔
如何投入本派,何時得到太師父的心傳,小侄不敢多問。或許因為師叔破解了太
師父的珍瓏棋局,我師父依據太師父遺命,代師收徒,代傳掌門人職位,亦未可
知。總而言之,本派的『逍遙神仙環』是戴在師叔手指上,家師臨死之時向你磕
頭,又稱你為『掌門人』,師叔不必再行推托。推來推去,托來托去,也是沒用
的。」

  虛竹向左右瞧了幾眼,見慧方等人正自抬了玄難的屍身,走向一旁,又見蘇
星河的屍身仍是直挺挺的跪在地下,臉上露出詭秘的笑容,心中一酸,說道:「
這些事情,一時也說不清楚,現下我師伯祖死了,真不知如何是好。老前輩……


  康廣陵急忙跪下,說道:「師叔千萬不可如此稱呼,太也折殺小侄了!」

  虛竹皺眉道:「好,你快請起。」康廣陵這才站起。虛竹道:「老前輩……


  他這三字一出口,康廣陵又是噗的一聲跪倒。

  虛竹道:「我忘了,不能如此叫你。快請起來。」取出那老人給他的卷軸,
展了開來,說道:「你師父叫我憑此卷軸,去設法學習武功。用來誅卻丁施主。


  康廣陵看了看畫中的宮裝美女,搖頭道:「小侄不明其中道理,師叔還是妥
為收藏,別給外人瞧見了。我師父生前既如此說,務請師叔看在我師父的份上,
依言而行。小侄要稟告師叔的是,家師所中之毒,叫做『三笑逍遙散』。此毒中
於無形,中毒之初,臉上現出古怪的笑容,中毒者自己卻並不知道,笑到第三笑
,便即氣絕身亡。」

  虛竹低頭道:「說也慚愧,尊師中毒之初,臉上現出古怪笑容,我以小人之
心,妄加猜度,還道尊師不懷善意,倘若當時便即坦誠問他,尊師立加救治,便
不致到這步田地了。」

  康廣陵搖頭道:「這『三笑逍遙散』一中在身上,便難解救。丁老賊所以能
橫行無忌,這『三笑逍遙散』也是原因之一。人家都知道『化功大法』的名頭,
只因為中了『化功大法』功力雖失,尚能留下一條性命來廣為傳播,一中『三笑
逍遙散』,卻是一瞑不視了。」

  虛竹點頭道:「這當真歹毒!當時我便站在尊師身旁,沒絲毫察覺丁春秋如
何下毒,我武功平庸,見識淺薄,這也罷了,可是丁春秋怎麼沒向我下手,饒過
了我一條小命?」

  康廣陵道:「想來他嫌你本事低微,不屑下毒。掌門師叔,我瞧你年紀輕輕
,能有多大本領?治傷療毒之法雖好,那也是我師父教你的,可算不了什麼,丁
老怪不會將你瞧在眼裡的。」他說到此處,忽然想到,這麼說未免不大客氣,忙
又說道:「掌門師叔,我這麼說老實話,或許你會見怪,但就算你要見怪,我還
是覺得你武功恐怕不大高明。」

  虛竹道:「你說得一點不錯,我武功低微之極,丁老賊……罪過罪過,小僧
口出惡言,犯了『惡口戒』,不似佛門弟子……那丁春秋丁施主確是不屑殺我。


  虛竹心地誠樸,康廣陵不通世務,都沒想到,丁春秋潛入木屋,聽到蘇星河
正在傳授治傷療毒的法門,豈有對虛竹不加暗算之理?哪有什麼見他武功低微、
不屑殺害?那「三笑逍遙散」是以內力送毒,彈在對方身上,丁春秋在木屋之中
,分別以內力將「三笑逍遙散」彈向蘇星河與虛竹,後來又以此加害玄難。蘇星
河惡戰之餘,筋疲力竭,玄難內力盡失,先後中毒。虛竹卻甫得七十餘載神功,
丁春秋的內力尚未及身,已被反激了出來,盡數加在蘇星河身上,虛竹卻半點也
沒染著。丁春秋與人正面對戰時不敢擅使「三笑逍遙散」,便是生恐對方內力了
得、將劇毒反彈出來之故。

  康廣陵道:「師叔,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逍遙派非佛非道,獨來獨往,那是
何等逍遙自在?你是本派掌門,普天下沒一個能管得你。你乘早脫了袈裟,留起
頭髮,娶他十七、八個姑娘做老婆。還管他什麼佛門不佛門?什麼惡口戒、善口
戒?」

  他說一句,虛竹念一句「阿彌陀佛」,待他說完,虛竹道:「在我面前,再
也休出這等褻瀆我佛的言語。你有話要跟我說,到底要說什麼?」

  康廣陵道:「啊喲,你瞧我真是老糊塗了,說了半天,還沒說到正題。掌門
師叔,將來你年紀大了,可千萬別學上我這毛病才好。糟糕,糟糕,又岔了開去
,還是沒說到正題,當真該死。掌門師叔,我要求你一件大事,請你恩准。」

  虛竹道:「什麼事要我准許,那可不敢當了。」

  康廣陵道:「唉!本門中的大事,若不求掌門人准許,卻又求誰去?我們師
兄弟八人,當年被師父逐出門牆,那也不是我們犯了什麼過失,而是師父怕丁老
賊對我們加害,又不忍將我們八人刺聾耳朵、割斷舌頭,這才出此下策。師父今
日是收回成命了,又叫我們重入師門,只是沒稟明掌門人,沒行過大禮,還算不
得是本門正式弟子,因此要掌門人金言許諾。否則我們八人到死還是無門無派的
孤魂野鬼,在武林中抬不起頭來,這滋味可不好受。」

  虛竹心想:「這個『逍遙派』掌門人,我是萬萬不做的,但若不答允他,這
老兒纏夾不清,不知要糾纏到幾時,只有先答允了再說。」便道:「尊師既然許
你們重列門牆,你們自然是回了師門了,還擔心什麼?」康廣陵大喜,回頭大叫
:「師弟、師妹,掌門師叔已經允許咱們重回師門了!」「函谷八友」中其餘七
人一聽,盡皆大喜,當下老二棋迷范百齡、老三書獃子苟讀、老四丹青名手吳領
軍、老五閻王敵薛慕華、老六巧匠馮阿三、老七蒔花少婦石清露、老八愛唱戲的
李傀儡,一齊過來向掌門師叔叩謝,想起師父不能親見八人重歸師門,又痛哭起
來。虛竹極是尷尬,眼見每一件事情,都是教自己這個「掌門師叔」的名位深陷
一步,敲釘轉腳,越來越不易擺脫。自己是名門正宗的少林弟子,卻去當什麼邪
門外道的掌門人,那不是荒唐之極嗎?眼見范百齡等都喜極而涕,自己若對「掌
門人」的名位提出異議,又不免大煞風景,無可奈何之下,只有搖頭苦笑。一轉
頭間,只見慕容復、段延慶、段譽、王語嫣、慧字六僧,以及玄難都已不見,這
嶺上松林之中,就只剩下他逍遙派的九人,驚道:「咦!他們都到哪裡去了?」
吳領軍道:「慕容公子和少林派眾高僧見咱們談論不休,都已各自去了!」虛竹
叫道:「哎唷!」發足便追了下去,他要追上慧方等人,同回少林,稟告方丈和
自己的受業師父;同時內心深處,也頗有「溜之大吉」之意,要擺脫逍遙派群弟
子的糾纏。

  他疾行了半個時辰,越奔越快,始終沒見到慧字六僧。他已得逍遙老人七十
餘年神功,奔行之速,疾逾駿馬,剛一下嶺便已過了慧字六僧的頭。他只道慧字
六僧在前,拚命追趕,殊不知倉卒之際,在山坳轉角處沒見到六僧,幾個起落便
已遠遠將他們拋在後面。虛竹直追到傍晚,仍不見六位師叔伯的蹤跡,好生奇怪
,猜想是走岔了道,重行回頭奔行二十餘里,向途人打聽,誰都沒見到六個和尚
。這般來回疾行,居然絲毫不覺疲累,眼看天黑,肚裡卻餓起來了,走到一處鎮
甸的飯店之中,坐下來要了兩碗素麵。素面一時未能煮起,虛竹不住向著店外大
道東張西望,忽聽得身旁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和尚,你在等什麼人嗎?」虛
竹轉過頭來,見西首靠窗的座頭上坐著個青衫少年,秀眉星目,皮色白淨,相貌
極美,約莫十七、八歲年紀,正自笑吟吟的望著他。虛竹道:「正是!請問小相
公,你可見到六個和尚嗎?」那少年道:「沒見到六個和尚,一個和尚倒看見的
。」虛竹道:「嗯,一個和尚,請問相公在何處見到。」那少年道:「便在這家
飯店中見到。」虛竹心想:「一個和尚,那便不是慧方師伯他們一干人了。但既
是僧人,說不定也能打聽到一些消息。」問道:「請問相公,那和尚是何等模樣
?多大年紀?往何方而去?」那少年微笑道:「這個和尚高額大耳,闊口厚唇,
鼻孔朝天,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他是在這飯店之中等吃兩碗素麵,尚未動身
。」虛竹哈哈一笑,說道:「小相公原來說的是我。」那少年道:「相公便是相
公,為什麼要加個『小』字?我只叫你和尚,可不叫你作小和尚。」這少年說來
聲音嬌嫩,清脆動聽。虛竹道:「是,該當稱相公才是。」

  說話之間,店伴端上兩碗素麵。虛竹道:「相公,小僧要吃麵了。」那少年
道:「青菜蘑菇,沒點油水,有什麼好吃?來來來,你到我這裡來,我請你吃白
肉,吃燒雞。」虛竹道:「罪過,罪過。小僧一生從未碰過葷腥,相公請便。」
說著側過身子,自行吃麵,連那少年吃肉吃雞的情狀也不願多看。

  他肚中甚饑,片刻間便吃了大半碗麵,忽聽得那少年叫道:「咦,這是什麼
?」虛竹轉過頭去,只見那少年右手拿著一隻羹匙,舀了一羹匙湯正待送入口中
,突然間發見了什麼奇異物件,羹匙離口約有半尺便停住了,左手在桌上撿起一
樣物事。那少年站起身來,右手捏著那件物事,走到虛竹身旁,說道:「和尚,
你瞧這蟲奇不奇怪?」

  虛竹見他捏住的是一枚黑色小甲蟲,這種黑甲蟲到處都有,絕不是什麼奇怪
物事,便問:「不知有何奇處?」那少年道:「你瞧這蟲殼兒是硬的,烏亮光澤
,像是塗了一層油一般。」虛竹道:「嗯,一般甲蟲,都是如此。」那少年道:
「是嗎?」將甲蟲丟在地下,伸腳踏死,回到自己座頭。虛竹歎道:「罪過,罪
過!」重又低頭吃麵。

  他整日未曾吃過東西,這碗麵吃來十分香甜,連麵湯也喝了個碗底朝天,他
拿過第二碗麵來,舉箸欲食,那少年突然哈哈大笑,說道:「和尚,我還道你是
個嚴守清規戒律的好和尚,豈知卻是個口是心非的假正經。」虛竹道:「我怎麼
口是心非了?」那少年道:「你說這一生從未碰過葷腥,這一碗雞湯麵,怎麼卻
又吃得如此津津有味。」虛竹道:「相公說笑了。這明明是碗青菜蘑菇面,何來
雞湯?我關照過店伴,半點葷油也不能落的。」

  那少年微笑道:「你嘴裡說不茹葷腥,可是一喝到雞湯,便咂嘴嗒舌的,可
不知喝得有多香甜。和尚,我在這碗麵中,也給你加上一匙羹雞湯罷!」說著伸
匙羹在面前盛燒雞的碗中,舀上一匙湯,站起身來。

  虛竹大吃一驚,道:「你……你……你剛才……已經……」

  那少年笑道:「是啊,剛才我在那碗麵中,給你加上了一匙羹雞湯,你難道
沒瞧見?啊喲,和尚,你快快閉上眼睛,裝作不知,我在你面中加上一匙羹雞湯
,包你好吃得多,反正不是你自己加的,如來佛祖也不會怪你。」

  虛竹又驚又怒,才知他捉個小甲蟲來給自己看,乃是聲東擊西,引開自己目
光,卻乘機將一匙羹雞湯倒入面中,想起喝那麵湯之時,確是覺到味道異常鮮美
,只是一生之中從來沒喝過雞湯,便不知這是雞湯的滋味,現下雞湯已喝入肚中
,那便如何是好?是不是該當嘔了出來?一時之間徬徨無計。

  那少年忽道:「和尚,你要找的那六個和尚,這不是來了嗎?」說著向門外
一指。

  虛竹大喜,搶到門首,向道上瞧去,卻一個和尚也沒有。他知又受了這少年
欺騙,心頭老大不高興,只是出家人不可嗔怒,強自忍耐,一聲不響,回頭又來
吃麵。

  虛竹心道:「這位小相公年紀輕輕,偏生愛跟我惡作劇。」當下提起筷子,
風捲殘雲般又吃了大半碗麵,突然之間,齒牙間咬到一塊滑膩膩的異物,一驚之
下,忙向碗中看時,只見麵條之中夾著一大片肥肉,卻有半片已被咬去,顯然是
給自己吃了下去。虛竹將筷子往桌上一拍,叫道:「苦也,苦也!」

  那少年笑道:「和尚,這肥肉不好吃嗎?怎麼叫苦起來?」

  虛竹怒道:「你騙我到門口去看人,卻在我碗底放了塊肥肉。我……我……
二十三年之中,從未沾過半點葷腥,我……我……這可毀在你手裡啦!」

  那少年微微一笑,說道:「這肥肉的滋味,豈不是勝過青菜豆腐十倍?你從
前不吃,可真是傻得緊了。」

  虛竹愁眉苦臉的站起,右手扠住了自己喉頭,一時心亂如麻,忽聽得門外人
聲喧擾,有許多人走向飯店而來。

  他一瞥之間,只見這群人竟是星宿派群弟子,暗叫:「啊喲,不好,給星宿
老怪捉到,我命休矣!」急忙搶向後進,想要逃出飯店,豈知推開門踏了進去,
竟是一間臥房。虛竹想要縮腳出來,只聽得身後有人叫:「店家,店家,快拿酒
肉來!」星宿派弟子已進客堂。

  虛竹不敢退出,只得輕輕將門掩上了。忽聽得一人的聲音道:「給這胖和尚
找個地方睡睡。」正是丁春秋的聲音。一名星宿派弟子道:「是!」腳步沉重,
便走向臥房而來。虛竹大驚,無計可施,一矮身,鑽入了床底。他腦袋鑽入床底
,和什麼東西碰了一下,一個聲音低聲驚呼:「啊!」原來床底已先躲了一人。
虛竹更是大吃一驚,待要退出,那星宿弟子已抱了慧淨走進臥房,放在床上,又
退了出去。

  只聽身旁那人在他耳畔低聲道:「和尚,肥肉好吃嗎?你怕什麼?」原來便
是那少年相公。

  虛竹心想:「你身手倒也敏捷,還比我先躲入床底。」低聲道:「外面來的
是一批大惡人,相公千萬不可作聲。」那少年道:「你怎知他們是大惡人?」虛
竹道:「我認得他們。這些人殺人不眨眼,可不是玩的。」

  那少年正要叫他別作聲,突然之間,躺在床上的慧淨大聲叫嚷起來:「床底
下有人哪,床底下有人哪!」

  虛竹和那少年大驚,同時從床底下竄了出來。只見丁春秋站在門口,微微冷
笑,臉上神情又是得意,又是狠毒。

  那少年已嚇得臉上全無血色,跪了下去,顫聲叫道:「師父!」丁春秋笑道
:「好極,好極!拿來。」那少年道:「不在弟子身邊!」丁春秋道:「在哪裡
?」那少年道:「在遼國南京城。」丁春秋目露兇光,低沉著嗓子道:「你到此
刻還想騙我?我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少年道:「弟子不敢欺騙師父。
」丁春秋目光掃向虛竹,問那少年:「你怎麼跟他在一起了?」那少年道:「剛
才在這店中相遇的。」丁春秋哼了一聲,道:「撒謊,撒謊!」狠狠瞪了二人兩
眼,閃了出去。四名星宿派弟子搶進房來,圍住二人。

  虛竹又驚又怒,道:「原來你也是星宿派的弟子!」

  那少年一頓足,恨恨的道:「都是你這臭和尚不好,還說我呢!」

  一名星宿弟子道:「大師姊,別來好嗎?」語氣甚是輕薄,一副幸災樂禍的
神氣。

  虛竹奇道:「怎麼?你……你……」

  那少年呸了一聲,道:「笨和尚,臭和尚,我當然是女子,難道你一直瞧不
出來?」

  虛竹心想:「原來這小相公不但是女子,而且是星宿派的弟子,不但是星宿
派的弟子,而且還是他們的大師姊。啊喲不好!她害我喝雞湯,吃肥肉,只怕其
中下了毒。」

  這個少年,自然便是阿紫喬裝改扮的了。她在遼國南京雖有享不盡的榮華富
貴,但她生性好動,日久生厭,蕭峰公務忙碌,又不能日日陪她打獵玩耍。

  有一日心下煩悶,獨自出外玩耍。本擬當晚便即回去,哪知遇上了一件好玩
事,追蹤一個人,竟然越追越遠,最後終於將那人毒死,但離南京已遠,索性便
闖到中原來。她到處遊蕩,也是湊巧,這日竟和虛竹及丁春秋同時遇上了。她引
虛竹破戒吃葷,只是一時興起的惡作劇,只要別人狼狽煩惱,她便十分開心,倒
也並無他意。

  阿紫只道師父只在星宿海畔享福,絕不會來到中原,哪知道冤家路窄,竟會
在這小飯店中遇上了。她早嚇得魂不附體,大聲呵斥虛竹,只不過虛張聲勢,話
聲顫抖不已,要想強自鎮定,也是不能了,心中急速籌思脫身之法:「為今之計
,只有騙得師父到南京去,假姊夫之手將師父殺了,那是我唯一的生路。除了姊
夫,誰也打不過我師父。好在神木王鼎留在南京,師父非尋回這寶貝不可。」

  想到這裡,心下稍定,但轉念又想:「但若師父先將我打成殘廢,消了我的
武功,再將我押回南京,這等苦頭,只怕比立時死了還要難受得多。」霎時之間
,臉上又是全無血色。

  便在此時,一名星宿弟子走到門口,笑嘻嘻的道:「大師姊,師父有請。」

  阿紫聽師父召喚,早如老鼠聽到貓叫一般,嚇得骨頭也酥了,但明知逃不了
,只得跟著那名星宿弟子,來到大堂。

  丁春秋獨據一桌,桌上放了酒菜,眾弟子遠遠垂手站立,畢恭畢敬,誰也不
敢喘一口大氣。

  阿紫走上前去,叫了聲:「師父!」跪了下去。

  丁春秋道:「到底在什麼地方?」阿紫道:「不敢欺瞞師父,確是在遼國南
京城。」丁春秋道:「在南京城何處?」

  阿紫道:「遼國南院大王蕭大王的王府之中。」丁春秋皺眉道:「怎麼會落
入這契丹番狗的手裡了?」

  阿紫道:「沒落入他的手裡。弟子到了北邊之後,唯恐失落了師父這件寶貝
,又怕失手損毀,因此偷偷到蕭大王的後花園中,掘地埋藏。這地方隱僻之極,
蕭大王的花園佔地六千餘畝,除了弟子之外,誰也找不到這座王鼎,師父盡可放
心。」

  丁春秋冷笑道:「只有你自己才找得到。哼,小東西,你倒厲害,你想要我
投鼠忌器,不敢殺你!你說殺了你之後,便找不到王鼎了?」

  阿紫全身發抖,戰戰兢兢的道:「師父倘若不肯饒恕弟子的頑皮胡鬧,如果
消去了我的功力,挑斷我的筋脈,如果斷了我一手一足,弟子寧可立時死了,決
計不再吐露那王鼎……那王鼎……那王鼎的所在。」說到後來,心中害怕之極,
已然語不成聲。

  丁春秋微笑道:「你這小東西,居然膽敢和我討價還價。我星宿派門下有你
這樣厲害腳色,而我事先沒加防備,那也是星宿老仙走了眼啦!」

  一名弟子突然大聲道:「星宿老仙洞察過去未來,明知神木王鼎該有如此一
劫,因此假手阿紫,使這件寶貝歷此一番艱險,乃是加工琢磨之意,好令寶鼎更
增法力。」另一名弟子說道:「普天下事物,有哪一件不在老仙的神算之中?老
仙謙抑之辭,眾弟子萬萬不可當真了!」又有一名弟子道:「星宿老仙今日略施
小計,便殺了少林派高手玄難,誅滅聾啞老人師徒數十口,古往今來,哪有這般
勝於大羅金仙的人物?小阿紫,不論你有多少狡獪伎倆,又怎能跳得出星宿老仙
的手掌?頑抗求哀,兩俱無益。」丁春秋微笑點頭,撚鬚而聽。

  虛竹站在臥房之中,聽得清清楚楚,尋思:「師伯祖和聰辯先生,果然是這
丁施主害死的。唉,還說什麼報仇雪恨,我自己這條小命也是不保了。」

  星宿派群弟子你一言,我一語,都在勸阿紫快快順服,從實招供,而恐嚇的
言辭之中,倒有一大半在宣揚星宿老仙的德威,每一句說給阿紫聽的話中,總要
加上兩三句對丁春秋歌功頌德之言。

  丁春秋生平最大的癖好,便是聽旁人的諂諛之言,別人越說得肉麻,他越聽
得開心,這般給群弟子捧了數十年,早已深信群弟子的歌功頌德句句是真。

  倘若哪一個沒將他吹捧得足尺加三,他便覺得這個弟子不夠忠心。眾弟子深
知他脾氣,一有機會,無不竭力以赴,大張旗鼓的大拍大捧,均知倘若歌頌稍有
不足,失了師父歡心事小,時時刻刻便有性命之憂。這些星宿派弟子倒也不是人
人生來厚顏無恥,只是一來形格勢禁,若不如此便不足圖存,二來行之日久,習
慣成自然,諂諛之辭順口而出,誰也不以為恥了。

  丁春秋撚鬚微笑,雙目似閉非閉,聽著眾弟子的歌頌,飄飄然的極是陶醉。
他的長鬚在和師兄蘇星河鬥法之時被燒去一大片,但稀稀落落,還是剩下了一些
,後來他暗施劇毒,以「三笑逍遙散」毒死蘇星河,這場鬥法畢竟還是勝了,少
了一些鬍子,那也不足介意。

  心下又自盤算:「阿紫這小丫頭今日已難逃老仙掌握,倒是後房那小和尚須
得好好對付才是。我的『三笑逍遙散』居然毒他不死,待會或使『腐屍毒』,或
使『化功大法』,見機行事。本派掌門的『逍遙神仙環』便將落入我手,大喜,
大喜!」

  足足過了一頓飯時光,眾弟子才頌聲漸稀,頗有人長篇大論的還在說下去,
丁春秋左手一揚,頌聲立止,眾弟子齊聲道:「師父功德齊天蓋地,眾弟子愚魯
,不足以表達萬一。」丁春秋微笑點頭,向阿紫道:「阿紫,你更有什麼話說?


  阿紫心念一動:「往昔師父對我偏愛,都是因為我拍他馬屁之時,能別出心
裁,說得與眾不同,不似這一群蠢才,翻來覆去,一百年也盡說些陳腔濫調。」
便道:「師父,弟子所以偷偷拿了你的神木王鼎玩耍,是有道理的。」

  丁春秋雙目一翻,問道:「有什麼道理?」

  阿紫道:「師父年輕之時,功力未有今日的登峰造極,尚須借助王鼎,以供
練功之用。但近幾年來,任何有目之人,都知師父已有通天徹地的神通,這王鼎
不過能聚毒物,比之師父的造詣,那真是如螢光之與日月,不可同日而語。如果
說師父還不願隨便丟棄這座王鼎,那也不過是念舊而已。眾師弟大驚小怪,以為
師父決計少不了這座王鼎,說什麼這王鼎是本門重寶,失了便牽連重大,那真是
愚蠢之極,可把師父的神通太也小覷了。」

  丁春秋連連點頭,道:「嗯,嗯,言之成理,言之成理。」

  阿紫又道:「弟子又想,我星宿派武功之強,天下任何門派皆所不及,只是
師父大人大量,不願與中原武林人物一般見識,不屑親勞玉步,到中原來教訓教
訓這些井底之蛙。可是中原武林之中,便有不少人妄自尊大,明知師父不會來向
他們計較,便吹起大氣來,大家互相標榜,這個居然說什麼是當世高人,那個又
說是什麼武學名家。可是嘴頭上儘管說得震天價響,卻誰也不敢到我星宿派來向
師父領教幾招。天下武學之士,人人都知師父武功深不可測,可是說來說去,也
只是『深不可測』四字,到底如何深法,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麼一來,於是
姑蘇慕容氏的名頭就大了,河南少林寺自稱是武林泰山北斗了,甚至什麼聾啞先
生,什麼大理段家,都儼然成了了不起的人物。師父,你說好不好笑?」

  她聲音清脆,娓娓道來,句句打入了丁春秋的心坎,實比眾弟子一味大聲稱
頌,聽來受用得多。丁春秋臉上的笑容越來越開朗,眼睛瞇成一線,不住點頭,
十分得意。

  阿紫又道:「弟子有個孩子氣的念頭,心想師父如此神通,若不到中原來露
上兩手,終是開不了這些管窺蠡測之徒的眼界,難以叫他們知道天外有天,人上
有人。因此便想了一個主意,請師父來到中原,讓這些小子們知道點好歹。只不
過平平常常的恭請師父,那就太也尋常,與師父你老人家古往今來第一高人的身
分殊不相配。師父身份不同,恭請師父來到中原的法子,當然也得不同才是。弟
子借這王鼎,原意是在促請師父的大駕。」

  丁春秋呵呵笑道:「如此說來,你取這王鼎,倒是一番孝心了。」阿紫道:
「誰說不是呢?不過弟子除了孝心之外,當然也有私心在內。」丁春秋皺眉道:
「那是什麼私心?」

  阿紫微笑道:「師父休怪。想我既是星宿派弟子,自是盼望本門威震天下,
弟子行走江湖之上,博得人人敬重,豈不是光彩威風?這是弟子的小小私心。」
丁春秋哈哈一笑,道:「說得好,說得好。我門下這許許多多弟子,沒一個及得
上你心思機靈。原來你盜走我這神木王鼎,還是替我揚威來啦。嘿嘿,憑你這般
伶牙俐齒,殺了你倒也可惜,師父身邊少了一個說話解悶之人,但就此罷手不究
……」阿紫忙搶著道:「雖然不免太便宜了弟子,但本門上下,哪一個不感激師
父寬宏大量?自此之後,更要為師門盡心竭力、粉身碎骨而後已。」

  丁春秋道:「你這等話騙騙旁人,倒還有用,來跟我說這些話,不是當我老
糊塗嗎?居心大大的不善。嗯,你說我若廢了你的武功,挑斷你的筋脈……」

  說到這裡,忽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店家,看座!」

  丁春秋斜眼一看,只見一個青年公子身穿黃衫,腰懸長劍,坐在桌邊,竟不
知是何時走進店來,正是日間在棋會之中、自己施術加害而未成功的慕容復。丁
春秋適才傾聽阿紫的說話,心中受用,有若騰雲駕霧,身登極樂,同時又一直傾
聽著後房虛竹的動靜,怕他越窗逃走,以致店堂中忽然多了一人也沒留神到,實
是大大的疏忽,倘若慕容復一上來便施暗襲,只怕自己已經吃了大虧。他一驚之
下,不由得臉上微微變色,但立時便即寧定。
第三三回 天昏地斗 斗轉星移

 

        
  慕容復向丁春秋舉手招呼,說道:「請了,當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適才邂
逅相遇,分手片刻,便又重聚。」丁春秋笑道:「那是與公子有緣了。」尋思:
「我曾傷了他手下的幾員大將,今日棋會之中,更險些便送了他的小命,此人怎
肯和我干休?素聞姑蘇慕容氏武功淵博之極,『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武林中言
之鑿鑿,諒來不會盡是虛言,瞧他投擲棋子的暗器功夫,果然甚是了得。先前他
觀棋入魔,正好乘機除去,偏又得人相救。看來這小子武功雖高,別的法術卻是
不會。」轉頭向阿紫道:「你說倘若我廢了你的武功,挑斷你的筋脈,斷了你的
一手一腳,你寧可立時死了,也不吐露那物事的所在,是也不是?」

  阿紫害怕之極,顫聲道:「師父寬宏大量,不必……不必……不必將弟子的
胡言亂語,放……放在心上。」慕容復笑道:「丁先生,你這樣一大把年紀,怎
麼還能跟小孩子一般見識?來來來,你我乾上三杯,談文論武,豈不是好?在外
人之前清理門戶,那也未免太煞風景了罷?」丁春秋還未回答,一名星宿弟子已
怒聲喝道:「你這廝好生沒上沒下,我師父是武林至尊,豈能同你這等後生小子
談文論武?你又有什麼資格來跟我師父談文論武?」

  又有一人喝道:「你如恭恭敬敬的磕頭請教,星宿老仙喜歡提攜後進,說不
定還會指點你一、二,你卻說要跟星宿老仙談文論武,哈哈,那不是笑歪了人嘴
巴嗎?哈哈!」他笑了兩聲,臉上的神情卻古怪之極,過得片刻,又「哈哈」一
笑,聲音十分乾澀,笑了這聲之後,張大了嘴巴,卻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臉上
仍是顯現著一副又詭秘、又滑稽的笑容。星宿群弟子均知他是中了師父「逍遙三
笑散」之毒,無不駭然惶悚,向著那三笑氣絕的同門望了一眼之後,大氣也不敢
喘一口,都低下頭去,哪裡還敢和師父的眼光相接,均道:「他剛才這幾句話,
不知如何惹惱了師父,師父竟以這等厲害的手段殺他?對他這幾句話,可得細心
琢磨才是,千萬不能再如他這般說錯了。」

  丁春秋心中卻又是惱怒,又是戒懼。他適才與阿紫說話之際,大袖微揚,已
潛運內力,將「逍遙三笑散」毒粉向慕容復揮去。這毒粉無色無臭,細微之極,
其時天色已晚,飯店的客堂中朦朧昏暗,滿擬慕容復武功再高,也決計不會察覺
,哪料得他不知用什麼手段,竟將這「逍遙三笑散」轉送到了自己弟子身上。死
一個弟子固不足惜,但慕容復談笑之間,沒見他舉手抬足,便將毒粉轉到了旁人
身上,這顯然並非以內力反激,以丁春秋見聞之博,一時也想不出那是什麼功夫
。他心中只是想著八個字:「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慕容復所使手法,正與「接暗器,打暗器」相似,接鏢發鏢,接箭還箭,他
是接毒粉發毒粉。但毒粉如此細微,他如何能不會沾身,隨即又發了出來?

  轉念又想:「說到『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這逍遙三笑散該當送還我才是
,哼,想必這小子忌憚老仙,不敢貿然來捋虎鬚。」想到「捋虎鬚」三字,順手
一摸長鬚,觸手只摸到七、八根燒焦了的短鬚,心下不惱反喜:「以蘇星河、玄
難老和尚這等見識和功力,終究還是在老仙手下送了老命,慕容復乳臭未乾,何
足道哉?」說道:「慕容公子,你我當真有緣,來來來,我敬你一杯酒。」說著
伸指一彈,面前的一隻酒杯平平向慕容復飛去。

  酒杯橫飛,卻沒半滴酒水濺出。倘若換了平時,群弟子早已頌聲雷動,但適
才見一個同門死得古怪,都怕拍馬屁拍到了馬腳上,未能揣摩明白師父的用意,
誰都不敢貿然開口,但這一聲喝采,總是要的,否則師父見怪,可又吃罪不起。
酒杯剛到慕容復面前,群弟子便暴雷價喝了一聲:「好!」有三個膽子特別小的
,連這一聲采也不敢喝,待聽得眾同門叫過,才想起自己沒喝采,太也落後,忙
跟著叫好,但那三個「好」字總是遲了片刻,顯然不夠整齊。那三人見到眾同門
射來的眼光中充滿責備之意,登時羞愧無地,驚懼不已。

  慕容覆道:「丁先生這杯酒,還是轉賜了令高徒罷!」說著呼一口氣,吹得
那酒杯突然轉向,飛向左首一名星宿弟子身前。他一吹便將酒杯引開,比之手指
彈杯,難易之別,縱然不會武功之人也看得出來,這酒杯一轉向,丁春秋顯是輸
了一招。其實慕容復所噴的這口氣,和丁春秋的一彈,力道強弱全然不可同日而
語,只不過噴氣的方位勁力拿捏極準,似乎是以一口氣吹開杯子,實則只是借用
了對方手指上的一彈之力而已。

  那星宿弟子見杯子飛到,不及多想,自然而然的便伸手接住,說道:「這是
師父命你喝的!」便想將酒杯擲向慕容復,突然間一聲慘呼,向後便倒,登時一
動也不動了。眾弟子這次都心下雪亮,知道師父一彈酒杯,便以指甲中的劇毒敷
在杯上,只要慕容復手指一碰酒杯,不必酒水沾唇,便即如這星宿弟子般送了性
命。

  丁春秋臉上變色,心下怒極,情知這一下已瞞不過眾弟子的眼光,到了這地
步,已不能再故示閒雅,雙手捧了一隻酒杯,緩緩站起,說道:「慕容公子,老
夫這一杯酒,總是要敬你的。」說著走到慕容復身前。

  慕容復一瞥之間,見那杯白酒中隱隱泛起一層碧光,顯然含有厲害無比的毒
藥。他這麼親自端來,再也沒迴旋的餘地。眼見丁春秋走到身前,只隔一張板桌
,慕容復吸一口氣,丁春秋捧著的那杯中酒水陡然直升而起,成為一條碧綠的水
線。丁春秋暗呼:「好厲害!」知道對方一吸之後,跟著便是一吐,這條水線便
會向自己射來,雖然射中後於己無礙,但滿身酒水淋漓,總是狼狽出醜,當即運
起內功,波的一聲,向那水線吹去。卻見那條水線衝到離慕容復鼻尖約莫半尺之
處,驀地裡斜向左首,從他腦後兜過,迅捷無倫的飛射而出,噗的一聲,鑽入了
一名星宿弟子的口中。

  那人正張大了口,要喝采叫好,這「好」字還沒出聲,一杯毒酒所化成的水
線已鑽入了他肚中。水線來勢奇速,他居然還是興高采烈的大喝一聲:「好!」
直到喝采之後,這才驚覺,大叫:「不好!」登時委頓在地,片刻之間,滿臉轉
變成漆黑,立時斃命。這毒藥如此厲害,慕容復也是心驚不已:「我闖蕩江湖,
從未見過這等霸道的毒藥。」

  他二人比拼,頃刻間星宿派便接連死了三名弟子,顯然勝敗已分。丁春秋惱
怒異常,將酒杯往桌上一放,揮掌便劈。慕容復久聞他「化功大法」的惡名,斜
身閃過。丁春秋連劈三掌,慕容復皆以小巧身法避開,不與他手掌相觸。

  兩人越打越快,小飯店中擺滿了桌子凳子,地位狹隘,實無迴旋餘地,但兩
人便在桌椅之間穿來插去,竟無半點聲息,拳掌固是不交,連桌椅也沒半點挨到


  星宿派群弟子個個貼牆而立,誰也不敢走出店門一步,師父正與勁敵劇鬥,
有誰膽敢遠避自去,自是犯了不忠師門的大罪。各人明知形勢危險,只要給掃上
一點掌風,都有性命之憂,除了盼望身子化為一張薄紙,拚命往牆上貼去之外,
更無別法。但見慕容復守多攻少,掌法雖然精奇,但因不敢與丁春秋對掌,動手
時不免縛手縛腳,落了下風。丁春秋數招一過,便知慕容復不願與自己對掌,顯
是怕了自己的「化功大法」。對方既怕這功夫,當然便要以這功夫制他,只是慕
容復身形飄忽,出掌更難以捉摸,定要逼得他與自己對掌,倒也著實不易。再拆
數掌,丁春秋已想到了一個主意,當下右掌縱橫揮舞,著著進逼,左掌卻裝微有
不甚靈便之像,同時故意極力掩飾,要慕容復瞧不出來。

  慕容復武功精湛,對方弱點稍現,豈有瞧不出來之理?他斜身半轉,陡地拍
出兩掌,蓄勢凌厲,直指丁春秋左脅。丁春秋低聲一哼,退了一步,竟不敢伸左
掌接招。慕容復心道:「這老怪左胸左脅之間不知受了什麼內傷。」當下得理不
讓人,攻勢中雖然仍以攻敵右側為主,但內力的運用,卻全是攻他左方。又拆了
二十餘招,丁春秋左手縮入袖內,右掌翻掌成抓,向慕容復臉上抓去。慕容復斜
身轉過,挺拳直擊他左脅。丁春秋一直在等他這一拳,對方終於打到,不由得心
中一喜,立時甩起左袖,捲向敵人右臂。

  慕容復心道:「你袖風便再凌厲十倍,焉能傷得了我?」這一拳竟不縮回,
運勁於臂,硬接他袖子的一卷,嗤的一聲長響,慕容復的右袖竟被扯下一片。慕
容復一驚之下,這一拳打得更狠,驀地裡拳頭外一緊,已被對方手掌握住。這一
招大出慕容復意料之外,立時驚覺:「這老怪假裝左側受傷,原來是誘敵之計,
我可著了他的道兒!」心中湧起一絲悔意:「我忒也妄自尊大,將這名聞天下的
星宿老怪看得小了,君子報仇,十年未晚,何必以一時之忿,事先沒策劃萬全,
便犯險向他挑戰。」此時更無退縮餘地,全身內力,逕從拳中送出。豈知內勁一
迸出,登時便如石沉大海,不知到了何處。慕容復暗叫一聲:「啊喲!」他上來
與丁春秋為敵,一直便全神貫注,絕不讓對方「化功大法」使到自己身上,不料
事到臨頭,仍然難以躲過。其時當真進退兩難,倘若續運內勁與抗,不論多強的
內力,都會給他化散,過不多時便會功力全失,成為廢人;但若抱元守一,勁力
內縮,丁春秋種種匪夷所思的厲害毒藥,便會順著他真氣內縮的途徑,侵入經脈
臟腑。正當進退維谷、徬徨無計之際,忽聽得身後一人大聲叫道:「師父巧設機
關,臭小子已陷絕境。」慕容復急退兩步,左掌伸處,已將那星宿弟子胸口抓住


  他姑蘇慕容家最拿手的絕技,乃是一門借力打力之技,叫做「斗轉星移」。
外人不知底細,見到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神乎其技,凡在致人死命之
時,總是以對方的成名絕技加諸其身,顯然天下各門各派的絕技,姑蘇慕容氏無
一不會,無一不精。其實武林中絕技千千萬萬,任他如何聰明淵博,決難將每一
項絕技都學會了,何況既是絕技,自非朝夕之功所能練成。但慕容氏有了這一門
巧妙無比的「斗轉星移」之術,不論對方施出何種功夫來,都能將之轉移力道,
反擊到對方自身。善於「鎖喉槍」的,挺槍去刺慕容復咽喉,給他「斗轉星移」
一轉,這一槍便刺入了自己咽喉,而所用勁力法門,全是出於他本門的秘傳訣竅
;善用「斷臂刀」的,揮刀砍出,卻砍上了自己手臂。兵器便是這件兵器,招數
便是這記招數。只要不是親眼目睹慕容氏施這「斗轉星移」之術,那就誰也猜想
不到這些人所以喪命,其實都是出於「自殺」。出手的人武功越高,死法越是巧
妙。慕容氏若非單打獨鬥,若不是有把握定能致敵死命,這「斗轉星移」的功夫
便絕不使用,是以姑蘇慕容氏名震江湖,真正的功夫所在,卻是誰也不知。將對
手的兵刃拳腳轉換方向,令對手自作自受,其中道理,全在「反彈」兩字。便如
有人一拳打在石牆之上,出手越重,拳頭上所受的力道越大,輕重強弱,不差分
毫。只不過轉換有形的兵刃拳腳尚易,轉換無形無質的內力氣功,那就極難。慕
容復在這門功夫上雖然修練多年,究竟限於年歲,未能達到登峰造極之境,遇到
丁春秋這等第一流的高手,他自知無法以「斗轉星移」之術反撥回去傷害對方,
是以連使三次「斗轉星移」,受到打擊的倒霉傢伙,卻都是星宿派弟子。他轉是
轉了,移也移了,不過是轉移到了第三者身上。丁春秋暗施「逍遙三笑散」,彈
杯送毒,逼射毒酒,每一次都給慕容復輕輕易易的找了替死鬼。

  待得丁春秋使到「化功大法」,慕容復已然無法將之移轉,恰好那星宿弟子
急於獻媚討好,張口一呼,顯示了身形所在。慕容復情急之下,無暇多想,一將
那星宿弟子抓到,立時旁撥側挑,推氣換勁,將他換作了自身。他冒險施展,竟
然生效,星宿老怪本意在「化」慕容復之「功」,豈知化去的卻是本門弟子的本
門功夫。慕容復一試成功,死裡逃生,當即抓住良機,絕不容丁春秋再轉別的念
頭,把那星宿弟子一推,將他身子撞到了另一名弟子身上。這第二名弟子的功力
,當即也隨著丁春秋「化功大法」到處而迅速消解。

  丁春秋眼見慕容復又以借力打力之法反傷自己弟子,自是惱怒之極,但想:
「我若為了保全這些不成材的弟子,放脫他的拳頭,一放之後,再要抓到他便千
難萬難。這小子定然見好便收,脫身逃走。這一仗我傷了五名弟子,只抓下他半
只袖子,星宿派可算大敗虧輸,星宿老仙還有什麼臉面來揚威中原?」

  當下五指加勁,說什麼也不放開他拳頭。慕容復退後幾步,又將一名星宿弟
子粘上了,讓丁春秋消散他的功力。頃刻之間,三名弟子癱瘓在地,猶如被吸血
鬼吸乾了體內精血。其餘各人大駭,眼見慕容復又退將過來,無不失聲驚呼,紛
紛奔逃。

  慕容復手臂一振,三名粘在一起的星宿弟子身子飛了起來,第三人又撞中了
另一人。

  那人驚呼未畢,身子便已軟癱。餘下的星宿弟子皆已看出,只要師父不放開
慕容復,這小子不斷的借力傷人,群弟子的功力皆不免被星宿老仙「化」去,說
不定下一個便輪到自己,但除了驚懼之外,卻也無人敢奪門而出,只是在店堂內
狼竄鼠突,免遭毒手。那小店能有多大,慕容復手臂揮動間,又撞中了三、四名
星宿弟子,粘在一起的已達七、八名,他手持這麼一件長大「兵刃」,要找替死
鬼可就更加容易了。這時他已佔盡了上風,但心下憂慮,星宿子弟雖多,總有用
完的時候,到了人人皆被丁春秋「化」去了功力,再有什麼替死鬼好找?他身形
騰挪,連發真力,想震脫丁春秋的掌握。

  丁春秋眼看門下弟子一個一個粘住,猶如被柳條穿在一起的魚兒一般,未曾
粘上的也都狼狽躲閃,再也無人出聲頌揚自己。他羞怒交加,更加抓緊慕容復的
拳頭,心想:「這批不成材的弟子全數死了也罷,只要能將這小子的功力化去,
星宿老仙勝了姑蘇慕容,那便是天下震動之事。要收弟子,世上吹牛拍馬之徒還
怕少了?」臉上卻絲毫不見怒容,神態顯得甚是悠閒,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

  星宿群弟子本來還在盼師父投鼠忌器,會放開了慕容復,免得他們一個個功
力盡失,但見他始終毫不動容,已知自己殊無倖免,一個個驚呼悲號,但在師父
積威之下,仍然無人膽敢逃走,或是哀求師父暫且放開這個「已入老仙掌握的小
子」。丁春秋一時無計可施,游目四顧,見眾弟子之中只有兩人並未隨眾躲避。
一是游坦之,蹲在屋角,將鐵頭埋在雙臂之間,顯是十分害怕。另一個便是阿紫
,臉色蒼白,縮在另一個角落中觀鬥。丁春秋喝道:「阿紫!」阿紫正看得出神
,冷不防聽得師父呼叫,呆了一呆,說道:「師父,你老人家大展神威……」只
講了半句,便尷尬一笑,再也講不下去。師父他老人家此際確是大展神威,但傷
的卻是自己門下,如何稱頌,倒也難以措詞。丁春秋奈何不了慕容復,本已焦躁
之極,眼見阿紫的笑容中含有譏嘲之意,更是大怒欲狂,左手衣袖一揮,拂起桌
上兩隻筷子,疾向阿紫兩眼中射去。

  阿紫叫聲:「啊喲!」急忙伸手將筷子擊落,但終於慢了一步,筷端已點中
了她雙眼,只覺一陣麻癢,忙伸衣袖去揉擦,睜開眼來,眼前盡是白影晃來晃去
,片刻間白影隱沒,已是一片漆黑。她只嚇得六神無主,大叫:「我……我的眼
睛……我的眼睛……瞧不見啦!」突然間一陣寒氣襲體,跟著一條臂膀伸過來攬
住了腰間,有人抱著她奔出。阿紫叫道:「我……我的眼睛……」身後砰的一聲
響,似是雙掌相交,阿紫只覺猶似騰雲駕霧般飛了起來,迷迷糊糊之中,隱約聽
得慕容復叫道:「少陪了。星宿老怪,後會……」

  阿紫身上寒冷徹骨,耳旁呼呼風響,一個比冰還冷的人抱著她狂奔。她冷得
牙關相擊,呻吟道:「好冷……我的眼睛……冷,好冷。」那人道:「是,是。
咱們逃到那邊樹林裡,星宿老仙就找不到咱們啦。」他嘴裡說話,腳下仍是狂奔
。過了一會,阿紫覺到他停了腳步,將她輕輕放下,身子底下沙沙作響,當是放
在一堆枯樹葉上。那人道:「姑娘,你……你的眼睛怎樣?」阿紫只覺雙眼劇痛
,拚命睜大眼睛,卻什麼也瞧不見,天地世界,盡變成黑漆一團,這才知雙眼已
給丁春秋的毒藥毒瞎了,突然放聲大哭,叫道:「我……我的眼睛瞎了,我……
我瞎了!」那人柔聲安慰:「說不定治得好的。」阿紫怒道:「丁老怪的毒藥何
等厲害,怎麼還治得好?你騙人!我眼睛瞎了,我眼睛瞎了!」說著又是大哭。
那人道:「那邊有條小溪,咱們過去洗洗,把眼裡的毒藥洗乾淨了。」說著伸手
拉住她右手,將她輕輕拉起。阿紫只覺他手掌奇冷,不由自主的一縮,那人便鬆
開了手。阿紫走了兩步,一個踉蹌,險些摔倒。那人道:「小心!」又握住了她
手。這一次阿紫不再縮手,任由他帶到溪邊。那人道:「你別怕,這裡便是溪邊
了。」

  阿紫跪在溪邊,雙手掬起溪水去洗雙眼。清涼的溪水碰到眼珠,痛楚漸止,
然而天昏地黑,眼前始終沒半點光亮。霎時之間,絕望、傷心、憤怒、無助,百
感齊至,她坐倒在地,放聲大哭,雙足在溪邊不住擊打,哭叫:「你騙人,你騙
人,我眼睛瞎了,我眼睛瞎了!」

  那人道:「姑娘,你不用難過。我不會離開你的,你……你放心好啦。」

  阿紫心中稍慰,問道:「你……你是誰?」那人道:「我……我……」阿紫
道:「對不起!多謝你救了我性命。你高姓大名?」那人道:「我……我……姑
娘不認得我的。」阿紫道:「你連姓名也不肯跟我說,還騙我不會離開我呢,我
……我眼睛瞎了,我……我還是死了的好。」說著又哭。

  那人道:「姑娘千萬死不得。我……我當真永遠不會離開你。只要姑娘許我
陪著你,我永遠……永遠會跟在你身邊的。」阿紫道:「我不信!我不信!你騙
我的,你騙我不要尋死。我偏要死,眼睛瞎了,還做什麼人?」那人道:「我絕
不騙你,倘若我離開了你,叫我不得好死。」語氣焦急,顯得極是真誠。阿紫道
:「那你是誰?」那人道:「我……我是聚賢莊……不,不,我姓莊,名叫聚賢
。」救了阿紫那人,正是聚賢莊的少莊主游坦之。阿紫道:「原來是莊……莊前
輩,多謝你救了我。」游坦之道:「我能救了你逃脫星宿老仙的毒手,心裡歡喜
得很,你不用謝我。我不是什麼前輩,我只比你大幾歲。」阿紫道:「嗯,那麼
我叫你莊大哥。」游坦之心中歡喜無限,顫聲道:「這個……是不敢當的。」阿
紫道:「莊大哥,我求你一件事。」游坦之道:「你別說什麼求不求的,姑娘吩
咐什麼,我就是拼了性命不要,也要盡力給你辦到。」

  阿紫微微一笑,說道:「你我素不相識,為什麼你對我這樣好?」游坦之道
:「是,是,是素不相識,我從來沒見過你,你也從來沒見過我。這次……今天
咱們是第一次見面。」阿紫黯然道:「還說見面呢?我永遠見你不到了。」說著
忍不住又流下淚來。游坦之忙道:「那不打緊。見不到我還更加好些。」阿紫問
道:「為什麼?」游坦之道:「我……我相貌難看得很,姑娘倘若見到了,定要
不高興。」阿紫嫣然一笑,說道:「你又來騙人了。天下最希奇古怪的人,我也
見得多了。我有一個奴隸,頭上戴了個鐵套子,永遠除不下來的,那才教難看呢
。如果你見到了,包你笑上三天三夜。你想不想瞧瞧?」游坦之顫聲道:「不,
不!我不想瞧。」說著情不自禁的退了兩步。阿紫道:「你武功這樣好,抱著我
飛奔時,幾乎有我姊夫那麼快,哪知道膽子卻小,連個鐵頭人也不想見。莊大哥
,那鐵頭人很好玩的,我叫他翻觔斗給你看,叫他把鐵頭伸進獅子老虎籠裡,讓
野獸咬他的鐵頭。我再叫人拿他當鳶子放,飛在天空,那才有趣呢。」游坦之忍
不住打個寒噤,連聲道:「我不要看,我真的不要看。」阿紫歎道:「好罷。你
剛才還在說,不論我求你做什麼,你就是性命不要,也要給我辦到,原來都是騙
人的。」游坦之道:「不,不!絕不騙你。姑娘要我做什麼事?」阿紫道:「我
要回到姊夫身邊,他在遼國南京。莊大哥,請你送我去。」霎時之間,游坦之腦
中一片混亂,再也說不出話來。

  阿紫道:「怎麼?你不肯嗎?」游坦之道:「不是……不肯,不過……不過
我不想……不想去遼國南京。」阿紫道:「我叫你去瞧我那個好玩的鐵頭人小丑
,你不肯。叫你送我回姊夫那裡,你又不肯。我只好獨自個走了。」說著慢慢站
起,雙手伸出,向前探路。

  游坦之道:「我陪你去!你一個人怎麼……怎麼成?」游坦之握著阿紫柔軟
滑膩的小手,帶著她走出樹林,心中只是想:「只要我能握著她的手,這樣慢慢
走去,便是走到十八層地獄裡,我也是歡喜無限。」

  剛走到大路上,迎面過來一群乞丐。當先一人身材高瘦,相貌清秀,認得是
丐幫大智分舵舵主全冠清,游坦之心想:「這人那天給我師父所傷,居然沒死。
」不想和他們朝相,忙拉著阿紫離開大路,向荒地中走去。阿紫察覺地下高低不
平,問道:「怎麼啦?」游坦之還未回答,全冠清己見到了兩人,快步搶上攔住
,厲聲喝道:「鬼鬼祟祟的,幹什麼?你……你怪模怪樣的,是什麼東西?」游
坦之大急,心想:「只要他叫出『鐵頭人』三字,阿紫姑娘立時便知我是誰,再
也不會睬我。就算她仍要我送她回南京,也絕不會再讓我握住她的手了。」一時
徬徨無主,突然跪倒,連拜幾拜,大打手勢,要全冠清不可揭露他的真相。全冠
清看不明白他手勢的用意,奇道:「你幹什麼?」游坦之指著阿紫,搖搖手,指
指自己的口,搖搖手,又拜了幾拜。全冠清瞧出阿紫雙目已瞎,依稀明白這鐵頭
人是求自己不可說話,正詫異間,丐幫眾弟子都已奔近身來。一人指著游坦之的
頭,哈哈大笑,叫道:「當真希奇,這鐵……」游坦之縱身上前,一掌拍出。那
丐幫弟子急忙舉手擋格,喀喇喇幾聲響,那人臂骨、肋骨齊斷,身子向後飛出丈
許,摔在地下,立時斃命。

  眾弟子驚怒交集,五人同時向游坦之攻去。游坦之雙掌飛舞,亂擊亂拍。

  他武功低微,比之這些丐幫弟子大有不如,但手掌到處,只聽得喀喇、喀喇
,「啊喲!」「哎唷!」

  砰砰砰,噗噗,五名丐幫弟子飛摔而出,都是著地便死。餘人驚駭之下,團
團將游坦之和阿紫圍住,再也不敢上前攻擊。游坦之忽然又向全冠清跪倒,拜了
幾拜,又是連打手勢,指指阿紫,指指自己的鐵頭,不住搖手。

  全冠清見他舉手連斃六丐,功力之深,實是生平罕見,自己倘若上前動手,
也必無幸,可是他卻又向自己跪拜,實是匪夷所思,當下也打手勢,指指阿紫,
指指他的鐵頭,指指自己嘴巴,又搖搖手。游坦之大喜,連連點頭。全冠清心念
一動:「此人武功奇高,卻深怕我洩漏他的機密,似乎可以用這件事來脅制於他
,收為我用。」當下即向手下群弟子說道:「大家別說話,誰也不可開口。」游
坦之心中更喜,又向他拜了幾拜。阿紫問道:「莊大哥,是些什麼人?你打死了
幾個人嗎?」游坦之道:「是丐幫的好朋友,大家起了些誤會。這位大智分舵全
舵主仁義過人,是位大大的好人,我一向欽佩得很。我……我失手傷了他們幾位
兄弟,當真過意不去。」說著向群丐團團作揖。

  阿紫道:「丐幫中也有好人嗎?莊大哥,你武功這樣高,不如都將他們殺了
,也好給我姊夫出一口胸中惡氣。」游坦之忙道:「不,不,那是誤會。我跟全
舵主是好朋友。你在這裡等我,我跟全舵主過去說明其中的過節。」說著向全冠
清招招手。全冠清聽他認得自己,更加奇怪,但看來全無惡意,當即跟著他走出
十餘丈。游坦之眼見離阿紫已遠,她已決計聽不到自己說話,卻又怕群丐傷害了
她,不敢再走,便即停步,拱手說道:「全舵主,承你隱瞞兄弟的真相,大恩大
德,絕不敢忘。」全冠清道:「此中情由,兄弟全然莫名其妙。尊兄高姓大名?
」游坦之道:「兄弟姓莊,名叫莊聚賢,只因身遭不幸,頭上套了這個勞什子,
可萬萬不能讓這位姑娘知曉。」全冠清見他說話時雙目盡望著阿紫,十分關切,
心下已猜到了七、八分:「這小姑娘清雅秀麗,這鐵頭人定是愛上了她,生怕她
知道他的鐵頭怪相。」問道:「莊兄如何識得在下?」

  游坦之道:「貴幫大智分舵聚會,商議推選幫主之事,兄弟恰好在旁,聽得
有人稱呼全舵主。兄弟今日失手傷了貴幫幾位兄弟,實在……實在不對,還請全
舵主原諒。」全冠清道:「大家誤會,不必介意。莊兄,你頭上戴了這個東西,
兄弟是決計不說的,待會兄弟吩咐手下,誰也不得洩漏半點風聲。」游坦之感激
得幾欲流淚,不住作揖,說道:「多謝,多謝。」全冠清道:「可是莊兄弟和這
位姑娘攜手在道上行走,難免有人見到,勢必大驚小怪,呼叫出來,莊兄就是將
那人殺死,也已經來不及了。」

  游坦之道:「是,是。」他自救了阿紫,神魂飄蕩,一直沒想到這件事,這
時聽全冠清說得不錯,不由得沒了主意,囁嚅道:「我……我只有跟她到深山無
人之處去躲了起來。」全冠清微笑道:「這位姑娘只怕要起疑心,而且,莊兄跟
這位姑娘結成了夫婦之後,她遲早會發覺的。」游坦之胸口一熱,說道:「結成
夫……夫婦什麼,我倒不想,那……那是不成的,我怎麼……怎麼配?不過……
不過……那倒真的難了。」全冠清道:「莊兄,承你不棄,說兄弟是你的好朋友
。好朋友有了為難之事,自當給你出個主意。這樣罷,咱們一起到前面市鎮上,
雇輛大車,你跟這位姑娘坐在車中,那就誰也見不到你們了。」

  游坦之大喜,想到能和阿紫同坐一車,真是做神仙也不如,忙道:「對,對
!全舵主這主意真高。」全冠清道:「然後咱們想法子除去莊兄這個鐵帽子,兄
弟拍胸膛擔保,這位姑娘永遠不會知道莊兄這件尷尬事。你說如何?」噗的一聲
,游坦之跪倒在地,向全冠清不住磕頭,鐵頭撞上地面,咚咚有聲。全冠清跪倒
還禮,說道:「莊兄行此大禮,兄弟如何敢當?莊兄倘若不棄,咱二人結為金蘭
兄弟如何?」游坦之喜道:「妙極,妙極!做兄弟的什麼事也不懂,有你這樣一
位足智多謀的兄長給我指點明路,兄弟當真是求之不得。」

  全冠清哈哈大笑,說道:「做哥哥的叨長你幾歲,便不客氣稱你一聲『兄弟
』了。」

  當丁春秋和蘇星河打得天翻地覆之際,段譽的眼光始終沒離開王語嫣身上,
而王語嫣的眼光,卻又始終是含情脈脈的瞧著表哥慕容復。因之段王二人的目光
,便始終沒有遇上。待得丁春秋大敗逃走,虛竹與逍遙派門人會晤,慕容復一行
離去,段譽自然而然便隨在王語嫣身後。下得嶺來,慕容復向段譽拱手道:「段
兄,今日有幸相會,這便別過了,後會有期。」段譽道:「是,是。今日有幸相
會,這便別過了,後會有期。」眼光卻仍是瞧著王語嫣。慕容復心下不快,哼了
一聲,轉身便走。段譽戀戀不捨的又跟了去。包不同雙手一攔,擋在段譽身前,
說道:「段公子,你今日出手相助我家公子,包某多謝了。」

  段譽道:「不必客氣。」包不同道:「此事已經謝過,咱們便兩無虧欠。你
這般目不轉睛的瞧著我們王姑娘,忒也無禮,現下還想再跟,更是無禮之尤。你
是讀書人,可知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行』的話嗎?包某此刻身上全無力氣,可
是罵人的力氣還有。」段譽歎了口氣,搖搖頭,說道:「既然如此,包兄還是『
非禮勿言』,我這就『非禮勿跟』罷。」包不同哈哈大笑,說道:「這就對了!
」轉身跟隨慕容復等而去。段譽目送王語嫣的背影為樹林遮沒,兀自呆呆出神,
朱丹臣道:「公子,咱們走罷!」段譽道:「是,該走了。」可是卻不移步,直
到朱丹臣連催三次,這才跨上古篤誠牽來的坐騎。他身在馬背之上,目光卻兀自
瞧著王語嫣的去路。段譽那日將書信交與全冠清後,便即馳去拜見段正淳。父子
久別重逢,都是不勝之喜。阮星竹更對這位小王子竭力奉承。

  阿紫卻已不別而行,兄妹倆未得相見。段正淳和阮星竹以阿朱、阿紫之事說
來尷尬,都沒向他提起。

  過得十餘日,崔百泉、過彥之二人也尋到相聚。他師叔侄在蘇州琴韻小築和
段譽失散,到處尋訪,不得蹤跡,後來從河南伏牛山本門中人處得到訊息,大理
鎮南王到了河南,便在伏牛山左近落腳,當即趕來,見到段譽安然無恙,甚感欣
慰。段譽九死一生之餘,在父親身邊得享天倫之樂,自是歡喜,但思念王語嫣之
情卻只有與日俱增,待得棋會之期將屆,得了父親允可,帶同古篤誠等赴會。果
然不負所望,在棋會中見到了意中人,但這一會徒添愁苦,到底是否還是不見的
好,他自己可也說不上來了。

  一行人馳出二十餘里,大路上塵頭起處,十餘騎疾奔而來,正是大理國三公
范驊、華赫昆、巴天石、以及所率大理群士。一行人馳到近處,下馬向段譽行禮
。原來眾人奉了段正淳之命,前來接應,深恐聾啞先生的棋會之中有何凶險。眾
人聽說段延慶也曾與會,幸好沒對段譽下手,都是手心中捏了一把汗。

  朱丹臣悄悄向范驊等三人說知,段譽在棋會中如何見到姑蘇慕容家的一位美
貌姑娘,如何對她目不轉睛的呆視,如何失魂落魄,又想跟去,幸好給對方斥退
。范驊等相視而笑,心中轉的是同樣念頭:「小王子風流成性,家學淵源。他如
能由此忘了對自己親妹子木姑娘的相思之情,倒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傍晚時分
,一行人在客店中吃了晚飯。范驊說起江南之行,說道:「公子爺,這慕容氏一
家詭秘得很,以後遇上了可得小心在意。」段譽道:「怎麼?」范驊道:「這次
我們三人奉了王爺將令,前赴蘇州燕子塢慕容氏家中查察,要瞧瞧有什麼蛛絲馬
跡,少林派玄悲大師到底是不是慕容氏害死的。」崔百泉與過彥之甚是關切,齊
聲問道:「三位可查到了什麼沒有?」范驊道:「我們三人沒明著求見,只暗中
查察,慕容氏家裡沒男女主人,只剩下些婢僕。偌大幾座院莊,卻是個小姑娘叫
做阿碧的在主持家務。」段譽點頭道:「嗯,這位阿碧姑娘人挺好的。三位沒傷
了她罷?」

  范驊微笑道:「沒有,我們接連查了幾晚,慕容氏莊上什麼地方都查到了,
半點異狀也沒有。巴兄弟忽然想到,那個番僧鳩摩智將公子爺從大理請到江南來
,說是要去祭慕容先生的墓……」崔百泉插口道:「是啊,慕容莊上那個小丫頭
,卻說什麼也不肯帶那番僧去祭墓,幸好這樣,公子爺才得脫卻那番僧的毒手。
」段譽點頭道:「阿朱、阿碧兩位姑娘,可真是好人。不知她們現下怎樣了。」
巴天石微笑道:「我們接連三晚,都在窗外見到那阿碧姑娘在縫一件男子的長袍
,不住自言自語:『公子爺,儂在外頭冷?儂啥辰光才回來?』公子爺,她是縫
給你的罷?」段譽忙道:「不是,不是。她是縫給慕容公子的。」巴天石道:「
是啊,我瞧這小丫頭神魂顛倒的,老是想著她的公子爺,我們三個穿房入舍,她
全沒察覺。」他說這番話,是要段譽不可學他爹爹,到處留情,阿碧心中想的只
是慕容公子,段公子對她多想無益。段譽歎了口氣,說道:「慕容公子俊雅無匹
,那也難怪,那也難怪!又何況他們是中表之親,自幼兒青梅竹馬……」

  范驊、巴天石等面面相覷,均想:「小丫頭和公子爺青梅竹馬倒也猶可,又
怎會有中表之親?」哪想得到他是扯到了王語嫣身上。崔百泉問道:「范司馬、
巴司空想到那番僧要去祭慕容先生的墓,不知這中間有什麼道理?可跟我師兄之
死有什麼關連?」范驊道:「我提到這件事,正是要請大夥兒一起參詳參詳。華
大哥一聽到這個『墓』字,登時手癢,說道:『說不定這老兒的墓中有什麼古怪
,咱們掘進去瞧瞧。』我和巴兄都不大贊成,姑蘇慕容氏名滿天下,咱們段家去
掘他的墓,太也說不過去。華兄弟卻道:『咱們悄悄打地道進去,神不知,鬼不
覺,有誰知道了?』我們二人拗他不過,也就聽他的。那墓便葬在莊子之後,甚
是僻靜隱秘,還真不容易找到。我們三人掘進墓壙,打開棺材,崔兄,你道見到
什麼?」崔百泉和過彥之同時站起,問道:「什麼?」范驊道:「棺材裡是空的
,沒有死人。」

  崔過二人張大了嘴,半晌合不攏來。過了良久,崔百泉一拍大腿,說道:「
那慕容博沒有死。他叫兒子在中原到處露面,自己卻在幾千里外殺人,故弄玄虛
。我師哥……我師哥定是慕容博這惡賊殺的!」

  范驊搖頭道:「崔兄曾說,這慕容博武功深不可測,他要殺人,盡可使別的
手段,為什麼定要留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功夫,好讓人人知道是他姑蘇
慕容氏下的手?若想武林中知道他的厲害,卻為什麼又要裝假死?要不是華大哥
有這能耐,又有誰能查知他這個秘密?」

  崔百泉頹然坐倒,本來似己見到了光明,霎時間眼前又是一團迷霧。段譽道
:「天下各門各派的絕技成千成萬,要一一明白其中的來龍去脈,當真是難如登
天,可偏偏她有這等聰明智慧,什麼武功都是瞭如指掌……」

  崔百泉道:「是啊,好像我師哥這招『天靈千裂』,是我伏牛派的不傳之秘
,他又怎麼懂得,竟以這記絕招害了我師哥性命?」段譽搖頭道:「她當然懂得
,不過她手無縛雞之力,雖然懂得各家各派的武功,自己卻是一招也不會使的,
更不會去害人性命。」眾人面面相覷,過了半晌,一齊緩緩搖頭。

  阿紫雙眼被丁春秋毒瞎,游坦之奮不顧身的搶了她逃走。丁春秋心神微分,
指上內功稍鬆,慕容復得此良機,立即運起「斗轉星移」絕技,噗的一聲,丁春
秋五指抓住了一名弟子的手臂。慕容復拳頭脫出掌握,飛身竄出,哈哈大笑,叫
道:「少陪了,星宿老怪,後會有期。」展開輕功,頭也不回的去了。

  這一役他傷了星宿派二十餘名弟子,大獲全勝,終於出了給丁春秋暗害而險
些自刎的惡氣,但最後得能全身而退,實是出於僥倖,路上回思適才情景,當真
不寒而慄。與王語嫣、鄧百川一行會齊後,在客店中深居簡出,讓鄧百川等人養
傷。過得數日,包不同、風波惡兩人體力盡復,跟著鄧百川與公冶乾也已痊可。
六人說起不知阿朱的下落,都是好生記掛,當下商定就近去洛陽打探訊息。

  在洛陽不得絲毫消息,於是又向西查去。這一日六人急於趕道,錯過了宿頭
,直行到天黑,仍是在山道之中,越走道旁的亂草越長。風波惡道:「咱們只怕
走錯了路,前邊這個彎多半轉得不對。」鄧百川道:「且找個山洞或是破廟,露
宿一宵。」風波惡當先奔出去找安身之所,放眼道路崎嶇,亂石嶙峋。

  他自己什麼地方都能躺下來呼呼大睡,但要找一個可供王語嫣宿息的所在,
卻著實不易。一口氣奔出數里,轉過一個山坡,忽見右首山谷中露出一點燈火,
風波惡大喜,回首叫道:「這邊有人家。」慕容復等聞聲奔到。公冶乾喜道:「
看來只是家獵戶山農,但給王姑娘一人安睡的地方總是有的。」

  六人向著燈火快步走去。那燈火相隔甚遙,走了好一會仍是閃閃爍爍,瞧不
清楚屋宇。風波惡喃喃罵道:「他奶奶的,這燈可有點兒邪門。」突然鄧百川低
聲喝道:「且住,公子爺,你瞧這是盞綠燈。」慕容復凝目望去,果見那燈火發
出綠油油的光芒,迥不同尋常燈火的色作暗紅或昏黃。六人加快腳步,向綠燈又
驅前里許,便看得更加清楚了。包不同大聲道:「邪魔外道,在此聚會!」憑這
五人的機智武功,對江湖上不論哪一個門派幫會,都絕無忌憚,但各人立時想到
:「今日與王姑娘在一起,還是別生事端的為是。」

  包不同與風波惡久未與人打鬥生事,霎時間心癢難搔,躍躍欲試,但立即自
行克制。風波惡道:「今日走了整天路,可有點倦了,這個臭地方不太好,退回
去罷!」慕容復微微一笑,心想:「風四哥居然改了性子,當真難得。」說道:
「表妹,那邊不乾不淨的,咱們走回頭路罷。」王語嫣不明白其中道理,但表哥
既然這麼說,也就欣然樂從。六人轉過身來,只走出幾步,忽然一個聲音隱隱約
約的飛了過來:「既知邪魔外道在此聚會,你們這幾隻不成氣候的妖魔鬼怪,又
怎不過來湊湊熱鬧?」這聲音忽高忽低,若斷若續,鑽入耳中令人極不舒服,但
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

  慕容復哼了一聲,知道包不同所說「邪魔外道,在此聚會」那句話,已給對
方聽了去,從對方這幾句傳音中聽來,說話之人內力修為倒是不淺,但也不見得
是真正第一流的功夫。他左手一拂,說道:「沒空跟他糾纏,隨他去罷!」不疾
不徐地從來路退回。那聲音又道:「小畜生,口出狂言,便想這般挾著尾巴逃走
嗎?真要逃走,也得向老祖宗磕上三百個響頭再走。」風波惡忍耐不住,止步不
行,低聲道:「公子爺,我去教訓教訓這狂徒。」慕容復搖搖頭,道:「他們不
知咱們是誰,由他們去罷!」風波惡道:「是!」

  六人再走十餘步,那聲音又飄了過來:「雄的要逃走,也就罷了,這雌雛兒
可得留下,陪老祖宗解解悶氣。」五人聽到對方居然出言辱及王語嫣,人人臉上
變色,一齊站定,轉過身來。只聽得那聲音又道:「怎麼樣?乖乖地快把雌兒送
上來,免得老祖宗……」

  他剛說到那個「宗」字,鄧百川氣吐丹田,喝道:「宗!」他這個「宗」字
和對方的「宗」字雙音相混,聲震山谷。各人耳中嗡嗡大響,但聽得「啊」的一
聲慘呼,從綠燈處傳了過來。靜夜之中,鄧百川那「宗」字餘音未絕,夾著這聲
慘叫,令人毛骨悚然。

  鄧百川這聲斷喝,乃是以更高內力震傷了對方。從那人這聲慘呼聽來,受傷
還真不輕,說不定已然一命嗚呼。那人慘叫之聲將歇,但聽得嗤的一聲響,一枚
綠色火箭射向天空,砰的一下炸了開來,映得半邊天空都成深碧之色。風波惡道
:「一不做,二不休,掃蕩了這批妖魔鬼怪的巢穴再說。」慕容復點了點頭,道
:「咱們讓人一步,本來求息事寧人。既然干了,便干到底。」六人向那綠火奔
去。慕容復怕王語嫣受驚吃虧,放慢腳步,陪在她身邊,只聽得包不同和風波惡
兩聲呼叱,已和人動上了手。跟著綠火微光中三條黑影飛了起來,拍拍拍三響,
撞向山壁,顯是給包風二人乾淨俐落的料理了。

  慕容復奔到綠燈之下,只見鄧百川和公冶乾站在一隻青銅大鼎之旁,臉色凝
重。銅鼎旁躺著一個老者,鼎中有一道煙氣上升,細如一線,卻其直如矢。

  王語嫣道:「是川西碧磷洞桑土公一派。」鄧百川點頭道:「姑娘果然淵博
。」包不同回過身來,問道:「你怎知道?這燒狼煙報訊之法,幾千年前就有了
,未必就只川西碧磷洞……」他幾句話還沒說完,公冶乾指著銅鼎的一足,示意
要他觀看。

  包不同彎下腰來,晃火折一看,只見鼎足上鑄著一個「桑」字,乃是幾條小
蛇、蜈蚣之形盤成,銅綠斑斕,宛是一件古物。包不同明知王語嫣說得對了,還
要強辭奪理:「就算這隻銅鼎是川西桑土公一派,焉知他們不是去借來偷來的?
何況常言道『贗鼎、贗鼎』,十隻鼎倒有九隻是假的。」

  慕容復等心下都有些嘀咕:「此處離川西甚遠,難道也算是桑土公一派的地
界嗎?」他們都知道川西碧磷洞桑土公一派都是苗人、瑤人,行事與中土武林人
士大不相同,擅於下毒,江湖人士對之頗為忌憚,好在他們與世無爭,只要不闖
入川西瑤山地界,他們不會輕易侵犯旁人。慕容復、鄧百川等人自也不來怕他什
麼桑土公,只是跟這種邪毒怪誕的化外之人結仇,實在無聊,而糾纏上了身,也
甚麻煩。慕容復微一沉吟,說道:「這是非之地,早早離去的為妙。」眼見銅鼎
旁躺著的那老者已是氣息奄奄,卻兀自睜大了眼,氣憤憤的望著各人,自便是適
才發話肇禍之人了。

  慕容復向包不同點了點頭,嘴角向那老人一歪。包不同會意,反手抓起那根
懸著綠燈的竹桿,倒過桿頭,連燈帶桿,噗的一聲,插入那老者胸口,綠燈登時
熄滅。王語嫣「啊」的一聲驚呼。公冶乾道:「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這叫
做殺人滅口,以免後患。」飛起右足,踢倒了銅鼎。慕容復拉著王語嫣的手,斜
刺向左首竄了出去。只奔出十餘丈,黑暗中嗤嗤兩聲,金刃劈風,一刀一劍從長
草中劈了出來。慕容復袍袖一拂,借力打力,左首那人的一刀砍在右首那人頭上
,右首那人一劍刺入了左首之人心窩,剎那間料理了偷襲的二人,腳下卻絲毫不
停。公冶乾讚道:「公子爺,好功夫!」慕容復微微一笑,繼續前行,右掌一揮
,迎面衝來一名敵人骨碌碌地滾下山坡,左掌擊出,左前方一名敵人「啊」的一
聲大叫,口噴鮮血。黑暗之中,突然聞到一陣腥臭之氣,跟著微有銳風撲面,慕
容復急凝掌風,將這兩件不知名的暗器反擊了出去,但聽得「啊」的一下驚呼,
敵人已中了他自己所發的歹毒暗器。

  黑暗之中,驀地陷入重圍,也不知敵人究有多少,只是隨手殺了數人,殺到
第六人時,慕容復暗暗心驚,尋思:「起初三人多半是川西桑土公一派,後來三
人的武功卻顯是另屬不同的三派,冤家越結越多,大是不妙。」

  只聽得鄧百川叫道:「大夥兒並肩往『聽香水榭』闖啊!」「聽香水榭」是
姑蘇燕子塢中的一個莊子,位於西首,是慕容復的侍婢阿朱所居。鄧百川說向聽
香水榭闖去,便是往西退卻,以免讓敵人知道。慕容復一聽,便即會意,但其時
四下裡一片漆黑,星月無光,難以分辨方位,不知西首卻在何方。他微一凝神,
聽得鄧百川厚重的掌風在身後右側響了兩下,當即拉住王語嫣,斜退三步,向鄧
百川身旁靠去,只聽得拍拍兩聲輕響,鄧百川和敵人又對了兩掌。

  從掌聲之中聽來,敵人著實是個好手。跟著鄧百川吐氣揚聲,「嘿」的一聲
呼喝。慕容復知道鄧百川使出一招「石破天驚」的掌力,對方多半抵擋不住。果
然那人失聲驚呼,聲音尖銳,但呼聲越響越下,猶如沉入地底,跟著是石塊滾動
,樹枝折斷之聲。慕容復微微一驚:「這人失足掉入了深谷。適才綠光之下,沒
見到有什麼山谷啊。幸好鄧大哥將這人先行打入深谷,否則黑暗中一腳踏了個空
,可就糟了。」便在此時,左首高坡上有個聲音飄了過來:「何方高人,到萬仙
大會來搗亂?當真將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都不放在眼內嗎?」慕容復
等都輕輕「啊」的一聲。什麼「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的名頭,他們倒
也聽到過的,但所謂「洞主,島主」,只不過是一批既不屬任何門派、又不隸什
麼幫會的旁門左道之士。這些人武功有高有低,人品有善有惡,人人獨來獨往,
各行其是,相互不通聲氣,也便成不了什麼氣候,江湖上向來不予重視。只知他
們有的散處東海、黃海中的海島,有的在崑崙、祁連深山中隱居,近年來銷聲匿
跡,毫無作為,誰也沒加留神,沒想到竟會在這裡出現。

  慕容復朗聲道:「在下朋友六人,乘夜趕路,不知眾位在此相聚,無意中多
有冒犯,謹此謝過。黑暗之中,事出誤會,雙方一笑置之便了,請各位借道。」
他這幾句話不亢不卑,並不吐露身份來歷,對誤殺對方數人之事,也賠了罪。突
然之間,四下裡哈哈、嘿嘿、呵呵、哼哼笑聲大作,越笑人數越多。初時不過十
餘人發笑,到後來四面八方都有人加入大笑,聽聲音不下五、六百人,有的便在
近處,有的卻似在數里之外。慕容復聽對方聲勢如此浩大,又想到那人說什麼「
萬仙大會」,心道:「今晚倒足了霉,誤打誤撞的,闖進這些旁門左道之士的大
聚會中來啦。我迄今沒吐露姓名,還是一走了之的為是,免得鬧到不可收拾。何
況寡不敵眾,咱們六人怎對付得了這數百人?」眾人哄笑聲中,高坡上那人道:
「你這人說話輕描淡寫,把事情看得忒也易了。你們六人已出手傷了咱們好幾位
兄弟,萬仙大會群仙假如就此放你們走路,三十六洞和七十二島的臉皮,卻往哪
裡擱去?」

  慕容復定下神來,凝目四顧,只見前後左右的山坡、山峰、山坳、山脊各處
,影影綽綽的都是人影,黑暗中自瞧不清各人的身形面貌。這些人本來不知是在
哪裡,突然之間,都如從地底下湧了出來一般。這時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
風波惡四人都已聚在慕容復與王語嫣身周衛護,但在這數百人的包圍之下,只不
過如大海中的一葉小舟而已。慕容復和鄧百川等生平經歷過無數大陣大仗,見了
這等情勢,卻也不禁心中發毛,尋思:「這些人古里古怪,十個八個自不足為患
,幾百人聚在一起,可著實不易對付。」慕容復氣凝丹田,朗聲說道:「常言道
不知者不罪。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的大名,在下也素有所聞,絕不敢故
意得罪。川西碧磷洞桑土公、藏邊虯龍洞玄黃子、北海玄冥島島主章達夫先生,
想來都在這裡了。在下無意冒犯,尚請恕罪則個。」左首一個粗豪的聲音呵呵笑
道:「你提一提咱們的名字,就想這般輕易混了出去嗎?嘿嘿,嘿嘿!」

  慕容復心頭有氣,說道:「在下敬重各位是長輩,先禮後兵,將客氣話說在
頭裡。難道我慕容復便怕了各位不成?」只聽得四周許多人都是「啊」的一聲,
顯是聽到了「慕容復」三字頗為震動。那粗豪的聲音道:「是『以彼之道,還施
彼身』的姑蘇慕容氏嗎?」

  慕容覆道:「不敢,正是區區在下。」那人道:「姑蘇葛容氏可不是泛泛之
輩。掌燈!大夥兒見上一見!」他一言出口,突然間東南角上升起了一盞黃燈,
跟著西首和西北角上各有紅燈升起。霎時之間,四面八方都有燈火升起,有的是
燈籠,有的是火把,有的是孔明燈,有的是松明柴草,各家洞主、島主所攜來的
燈火頗不相同,有的粗鄙簡陋,有的卻十分工細,先前都不知藏在哪裡。燈火忽
明忽暗的映照在各人臉上,奇幻莫名。

  這些人有男有女,有俊有丑,既有僧人,亦有道士,有的大袖飄飄,有的窄
衣短打,有的是長鬚飛舞的老翁,有的是雲髻高聳的女子,服飾多數奇形怪狀,
與中土人士大不相同,一大半人持有兵刃,兵刃也大都形相古怪,說不出名目。
慕容復團團作個四方揖,朗聲說道:「各位請了,在下姑蘇慕容復有禮。」四周
眾人有的還禮,有的毫不理睬。西首一人說道:「慕容復,你姑蘇慕容氏愛在中
原逞威,那也由得你。但到萬仙大會來肆無忌憚的橫行,卻不把咱們瞧得小了?
你號稱『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我來問你,你要以我之道,還施我身,卻是如
何施法?」

  慕容復循聲瞧去,只見西首巖石上盤膝坐著一個大頭老者,一顆大腦袋光禿
禿地,半根頭髮也無,臉上巽血,遠遠望去,便如一個大血球一般。慕容復微一
抱拳,說道:「請了!足下尊姓大名?」那人捧腹而笑,說道:「老夫考一考你
,要看姑蘇慕容氏果然是有真才實學呢,還是浪得虛名。我剛才問你:『你若要
以我之道,還施我身,卻如何施法。只要你答得對了,別人怎樣我管不著,老夫
卻不再來跟你為難。你愛去哪裡,便去哪裡好了!」慕容復瞧了這般局面,知道
今日之事,已絕不能空言善罷,勢必要出手露上幾招,便道:「既然如此,在下
奉陪幾招,前輩請出手罷!」那人又呵呵的捧腹而笑,道:「我是在考較你,不
是要你來伸量我。你若答不出,那『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這八個字,乘早給我
收了起來罷!」

  慕容復雙眉微蹙,心道:「你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裡,我既不知你門派,又不
知你姓名,怎知你最擅長的是什麼絕招?不知你有什麼『道』,卻如何還施你身
?」

  他略一沉吟之際,那大頭老者已冷笑道:「我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朋友們
散處天涯海角,不理會中原的閒事。山中無猛虎,猴兒稱大王,似你這等乳臭未
干的小子,居然也說什麼『北喬峰、南慕容』,呵呵!好笑啊好笑,無恥啊無恥
!我跟你說,你今日若要脫身,那也不難,你向三十六洞每一位洞主,七十二島
每一位島主,都磕上十個響頭,一共磕上一千零八十個頭,咱們便放你六個娃兒
走路。」包不同憋氣已久,再也忍耐不住,大聲說道:「你要請我家公子爺『以
你之道,還施你身』,又叫他向你磕頭。你這門絕技,我家公子爺可學不來了。
嘿嘿,好笑啊好笑,無恥啊無恥!」他話聲抑揚頓挫,居然將這大頭老者的語氣
學了個十足。那大頭老者咳嗽一聲,一口濃痰吐出,疾向包不同臉上射了過來。
包不同斜身一避,那口濃痰從他左耳畔掠過,突然間在空中轉了個彎,托的一聲
,重重的打在包不同的額角正中。這口濃痰勁力著實不小,包不同只覺一陣頭暈
,身子晃了幾晃,原來這一口痰,正好打中在他眉毛之上的「陽白穴」。慕容復
心中一驚:「這老兒痰中含勁,那是絲毫不奇。包三哥中毒後功夫未復,避不開
也不希奇。奇在他這口痰吐出之後,竟會在半空中轉彎。」

  那大頭老者呵呵笑道:「慕容復,老夫也不來要你以我之道,還施我身,只
須你說出我這一口痰的來歷,老夫便服了你。」慕容復腦中念頭飛快的亂轉,卻
無論如何想不起來,忽聽得身旁王語嫣清亮柔和的聲音說道:「端木島主,你練
成了這『歸去來兮』的五斗米神功,實在不容易。但殺傷的生靈,卻也不少了罷
。我家公子念在你修為不易,不肯揭露此功的來歷,以免你大遭同道之忌。難道
我家公子,竟也會用這功夫來對付你嗎?」慕容復又驚又喜,「五斗米神功」的
名目自己從未聽見過,表妹居然知道,卻不知對是不對。

  那大頭老者本來一張臉血也似紅,突然之間,變得全無血色,笑道:「小娃
娃胡說八道,你懂得什麼。『五斗米神功』損人利己,陰狠險毒,難道是我這種
人練的嗎?但你居然叫得出老爺爺的姓來,總算很不容易的了。」王語嫣聽他如
此說,知道自己猜對了,只不過他不肯承認而已,便道:「海南島五指山赤焰洞
端木洞主,江湖上誰人不知,哪個不曉?端木洞主這功夫原來不是『五斗米神功
』,那麼想必是從地火功中化出來的一門神妙功夫了。」「地火功」是赤焰洞一
派的基本功夫。赤焰洞一派的宗主都是複姓端木,這大頭老者名叫端木元,聽得
王語嫣說出了自己的身份來歷,卻偏偏給自己掩飾「五斗米神功」,對她頓生好
感,何況赤焰洞在江湖上只是藉藉無名的一個小派,在她口中居然成了「誰人不
知,哪個不曉」,更是高興,當下笑道:「不錯,不錯,這是地火功中的一項雕
蟲小技。老夫有言在先,你既道出了寶門,我便不來為難你了。」突然間一個細
細的聲音發自對面巖石之下,嗚嗚咽咽、似哭非哭的說道:「端木元,我丈夫和
兄弟都是你殺的嗎?是你練這天殺的『五斗米神功』,因而害死了他們的嗎?」
說話之人給巖石的陰影遮住了,瞧不見她的模樣,隱隱約約間可見到是個身穿黑
衣的女子,長挑身材,衣衫袖子甚大。

  端木元哈哈一笑,道:「這位娘子是誰?我壓根兒不知道『五斗米神功』是
什麼東西,你莫聽這小姑娘信口開河。」那女子向王語嫣招了招手,道:「小姑
娘,你過來,我要問一問你。」突然搶上幾步,揮出一根極長的竹桿,桿頭三隻
鐵爪已抓住了王語嫣的腰帶,回手便拉。

  王語嫣給她拉得踏上了兩步,登時失聲驚呼。慕容復袍袖輕揮,搭上了竹桿
,使出「斗轉星移」功夫,已將拉扯王語嫣的勁力,轉而為拉扯那女子自身。那
女子「啊」的一聲,立足不定,從巖石陰影下跌跌撞撞的衝了出來,衝到距慕容
復身前丈許之處,內勁消失,便不再向前。她大驚失色,生恐慕容復出手加害,
脫手放開竹桿,奮力反躍,退了丈許,這才立定。

  王語嫣扳開抓住自己腰帶的鐵爪,將長桿遞給慕容復。慕容復左袖拂出,那
竹桿緩緩向那女子飛去。那女子伸手待接,竹桿陡然跌落,插在她身前三尺之處


  王語嫣道:「南海椰花島黎夫人,你這門『采燕功』的確神妙,佩服,佩服
。」那女子臉上神色不定,說道:「小姑娘,你……你怎知道我姓氏?又怎知道
我……我這『采燕功』?」

  王語嫣道:「適才黎夫人露了這一手神妙功夫,長桿取物,百發百中,自然
是椰花島著名的『采燕功』了。」原來椰花島地處南海,山巖上多產燕窩。

  燕窩都生於絕高絕險之處,黎家久處島上,數百年來由採集燕窩而練成了以
極長竹桿為兵刃的「采燕功」。同時椰花島黎家的輕功步法,也與眾不同。王語
嫣看到她向後一躍之勢,宛如為海風所激,更無懷疑,便道出了她的身份來歷。
黎夫人被慕容復一揮袖間反拉過去,心中已自怯了,再聽王語嫣一口道破自己的
武功家數,只道自己所有的伎倆全在對方算中,當下不敢逞強,轉頭向端木元道
:「端木老兒,好漢子一人做事一身當。我丈夫和兄弟,到底是你害的不是?」
端木元呵呵笑道:「失敬,失敬!原來是南海椰花島島主黎夫人,說將起來,咱
們同處南海,你還是老夫的芳鄰哪!尊夫我從未見過,怎說得上『加害』兩字?


  黎夫人將信將疑,道:「日久自知,只盼不是你才好。」拔起長桿,又隱身
巖後。黎夫人剛退下,突然間呼的一聲,頭頂松樹上掉下一件重物,鐺的一聲大
響,跌在巖石之上,卻是一口青銅巨鼎。慕容復又是一驚,抬頭先瞧松樹,看樹
頂躲的是何等樣人,居然將這件數百斤重的大傢伙搬到樹頂,又摔將下來。看這
銅鼎模樣,便與適才公冶乾所踢倒的碧磷洞銅鼎形狀相同,鼎身卻大得多了,難
道桑土公竟躲在樹頂?但見松樹枝葉輕晃,卻不見人影。

  便在此時,忽聽得幾下細微異常的響聲,混在風聲之中,幾不可辨。慕容復
應變奇速,雙袖舞動,揮起一股勁風,反擊了出去,眼見銀光閃動,幾千百根如
牛毛的小針從四面八方迸射開去。慕容復暗叫:「不好!」伸手攬住王語嫣腰間
,縱身急躍,憑空升起,卻聽得公冶乾、風波惡以及四周人眾紛紛呼喝:「啊喲
,不好!」「中了毒針。」「這歹毒暗器,他奶奶的!」「哎喲,怎麼射中了老
子?」

  慕容復身在半空,一瞥眼間,見那青銅大鼎的鼎蓋一動,有什麼東西要從鼎
中鑽出來,他右手一托,將王語嫣的身子向上送起,叫道:「坐在樹上!」

  跟著身子下落,雙足踏住鼎蓋。只覺鼎蓋不住抖動,當即使出「千斤墜」功
夫,硬將鼎蓋壓住。其時兔起鶻落,只片刻間之事,慕容復剛將那鼎蓋壓住,四
周眾人的呼喝之聲已響成一片:「哎喲,快取解藥!」「這是碧磷洞的牛毛針,
一個時辰封喉攻心,最是厲害不過。」「桑土公這臭賊呢,在哪裡?在哪裡?」
「快揪他出來取解藥。」「這臭賊亂髮牛毛針,連我這老朋友也傷上了。」「桑
土公在哪裡?」「快取解藥,快取解藥!」

  「桑土公在哪裡?」「快取解藥!」之聲響成一片。中了毒針之人有的亂蹦
亂跳,有的抱樹大叫,顯然牛毛針上的毒性十分厲害,令中針之人奇癢難當。

  慕容復一瞥之間,見公冶乾左手撫胸,右手按腹,正自凝神運氣,風波惡卻
雙足亂跳,破口大罵。他知二人已中了暗算,心中又是憂急,又是惱怒。這無數
毒針,顯然是有人開動銅鼎中的機括,從鼎中發射出來。銅鼎從空而落,引得眾
人的抬頭觀望,鼎中之人便乘機發針,若不是他見機迅速,內力強勁,這幾千枚
毒針都已鑽入他的肉裡了。慕容復內勁反激出去的毒針,有些射在旁人身上,有
些射在鼎上,那偷發暗器之人有鼎護身,自也安然無恙。

  只聽得一個人陰陽怪氣的道:「慕容復,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怎麼『以彼之
道,還施我身』?這可與你慕容家的作為不對啊。」此人站得甚遠,半邊身子又
是躲在巖石之後,沒中到毒針,便來說幾句風涼話兒。

  慕容復不去理他,心想要解此毒,自然須找鼎中發針之人,只覺得腳下鼎蓋
不住抖動,顯是那人想要鑽出來。慕容復左手搭在大松樹的樹幹,已如將鼎蓋釘
住在大松樹上,那人要想鑽出鼎來,若不是以寶刀寶劍破鼎而出,便須以腰背之
力,將那株松樹連根拔起。

  鼎中人連連運力,卻哪裡掀得動已如連在慕容復身上的那株大松樹?

  慕容復使出「斗轉星移」功夫,將鼎中人的力道都移到了大松樹上。那松樹
左右搖晃,樹根格格直響,但要連根拔起,卻談何容易,樹周小根倒也給他迸斷
了不少。慕容復要等他再掀數下,便突然松勁,讓他突鼎而出;料想他出鼎之時
,必然隨手再發牛毛細針以防護自身,那時揮掌拍落,將這千百枚毒針都釘在他
身上,不怕他不取解藥自救,其時奪他解藥,自比求他取藥方便得多。

  只覺那鼎蓋又掀動兩下,突然間鼎中人再無動靜,慕容復知道他在運氣蓄力
,預備一舉突鼎而出,當即腳下松勁,右掌卻暗暗運力。哪知過了好一會,鼎中
人仍是一動也不動,倒如已然悶死了一般。

  四下裡的號叫之聲,卻響得更加慘厲了。各洞島有些功力較淺的弟子難忍麻
癢,竟已在地下打滾,更有以頭撞石,以拳捶胸,情景甚是可怖。但聽得七、八
人齊聲叫道:「將桑土公揪出來,揪他出來,快取解藥!」叫喊聲中,十餘人紅
了眼睛,同時向慕容復衝來。

  慕容復左足在鼎蓋上一點,身子輕飄飄的躍起,正要坐向松樹橫干,突然間
嗤嗤聲響,斜刺裡銀光閃動,又是千百枚細針向他射來。這一變故來得突兀之極
,發射毒針的桑土公當然仍在鼎中,而這叢毒針來勢之勁,數量之多,又顯然出
自機括,並非人力,難道桑土公的同黨隱伏在旁,再施毒手嗎?這時慕容復身在
半空,無法閃避,若以掌力反擊,則鄧百川等四人都在下面,不免重蹈覆轍,又
傷了自己兄弟。在這萬分緊急的當口,他右袖一振,猶如風帆般在半空中一借力
,身子向左飄開三尺,同時右手袖子飄起,一股柔和渾厚的內勁發出來,將千百
枚毒針都托向天空,身子便如一隻輕飄飄的大紙鳶,悠然飄翔而下。

  其時天上雖然星月無光,四下裡燈籠火把卻照耀得十分明亮,眾人眼見慕容
復瀟灑自如的滑行空中,無不驚佩。慘呼喝罵聲中,響出了一陣春雷般的喝采聲
來,掩住了一片淒厲刺耳的號叫。慕容復身在半空,雙目卻注視著這叢牛毛細針
的來處,身子落到離地約有丈餘之處,左腳在一根橫跨半空的樹幹上一撐,借力
向右方撲出。他先前落下時飄飄蕩蕩,勢道緩慢,這一次撲出卻疾如鷹隼,一陣
勁風掠過,雙足便向巖石旁一個矮胖子的頭頂踏了下去。原來他在半空時目光籠
罩全場,見到此人懷中抱著一口小鼎模樣的傢伙,作勢欲再發射。那矮子滑足避
開,行動迅捷,便如一個圓球在地下打滾。慕容復踏了個空,砰的一掌拍出,正
中對方後背。那矮子正要站起身來,給這一掌打得又摔倒在地。他顫巍巍的站起
,搖晃幾下,雙膝一軟,坐倒在地。

  四周十餘人叫道:「桑土公,取解藥來,取解藥來!」向他擁了過去。鄧百
川和包不同均想:「原來這矮子便是桑土公!」兩人急於要擒住了他,好取解藥
來救治把兄弟之傷,同時大喝,向他撲去。桑土公左手在地下一撐,想要站起,
但受傷不輕,終究力不從心。包不同伸手向他肩頭抓落,五指剛抓上他肩頭,手
指和掌心立時疼痛難當,縮手不迭,反掌一看,只見掌心鮮血淋漓。

  原來這矮子肩頭裝有針尖向外的毒針。霎時之間,包不同但覺手掌奇癢難當
,直癢到心裡去。他又驚又怒,飛起左足,一招「金鉤破冰」,對準桑土公屁股
猛踢過去。但見他伏在地下,身子微微蠕動,這一腳非重重踢中不可。他這一腳
去勢迅捷,剎那之間,足尖離桑土公的臀部已不過數寸,突然間省悟:「啊喲不
好,他屁股上倘若也裝尖刺,我這只左腳又要糟糕。」其時這一腳已然踢出,倘
若硬生生的收回,勢須扭傷筋骨,百忙中左掌疾出,在地下重重一拍,身子借勢
倒射而出,總算見機得快,足尖只在桑土公的褲子上輕輕一擦,沒使上力,也不
知他屁股上是否裝有倒刺。

  這時鄧百川和其餘七、八人都已撲到桑土公身後,眼見包不同出手拿他,不
知如何反而受傷,雖見桑土公伏地不動,一時之間倒也不敢貿然上前動手。

  包不同吃了這個大虧,如何肯就此罷休?在地下捧起一塊百來斤的大石,大
叫:「讓開,我來砸死這隻大烏龜!」

  有的人叫道:「使不得,砸死了他便沒解藥了!」另有人道:「解藥在他身
邊,先砸死他才取得到。」看來這些人雖然在此聚會,卻是各懷異謀,並不如何
齊心合力,包不同要砸死桑土公,居然有些人也不怎麼反對。

  議論紛紛之中,包不同手捧大石,踏步上前,對準了桑土公的背心,喝道:
「砸死你這只生滿倒刺的大烏龜!」這時他右掌心越來越癢,雙臂一挺,大石便
向桑土公背心砸了下去。只聽得砰的一聲響,地下塵土飛揚。

  眾人都是一驚,這塊大石砸在桑土公背上,就算不是血肉模糊,也要砸得他
大聲慘呼,絕無塵土飛揚之理。再定睛細看時,更是驚訝之極,大石好端端的壓
在地下,桑土公卻已不知去向。包不同左腳一起,挑開大石,地下現出了一個大
洞。原來桑土公的名字中有一個「土」字,極精地行之術,伏在地上之時,手腳
並用,爬松泥土,竟爾鑽了進去。適才慕容復將桑土公壓在鼎下,他無法掀開鼎
蓋出來,也是打開鼎腹,從地底脫身。包不同一呆之下,回身去尋桑土公的所在
,心想就算你鑽入地底,又不是穿山甲,最多不過鑽入數尺,躲得一時,難道真
有土遁之術不成?

  忽聽得慕容復叫道:「在這裡了!」左手衣袖揮出,向一塊巖石捲去,原來
這塊巖石模樣的東西,卻是桑土公的背脊。這人古里古怪,惑人耳目的伎倆花樣
百出,若不是慕容複眼尖,還真不易發見。桑土公被雄勁的袖風捲起,肉球般的
身子飛向半空。他自中了慕容復一掌之後,受傷已然不輕,這時殊無抗禦之力,
大聲叫道:「休下毒手,我給你解藥便了!」

  慕容復哈哈一笑,右袖拂出,將左袖的勁力抵消,同時生出一股力道,托住
桑土公的身子,輕輕放了下來。忽聽得遠處一人叫道:「姑蘇慕容,名不虛傳!
」慕容復舉手道:「貽笑方家,愧不敢當!」便在此時,一道金光、一道銀光從
左首電也似的射來,破空聲甚是凌厲。慕容復不敢怠慢,雙袖鼓風,迎了上去,
砰的一聲巨響,金光銀光倒捲了回去。這時方才看清,卻是兩條長長的帶子,一
條金色,一條銀色。帶子盡頭處站著二人,都是老翁,使金帶的身穿銀袍,使銀
帶的身穿金袍。金銀之色閃耀燦爛,華麗之極,這等金銀色的袍子常人絕不穿著
,倒像是戲台上的人物一般。穿銀袍的老人說道:「佩服,佩服,再接咱兄弟一
招!」金光閃動,金帶自左方游動而至,銀帶卻一抖向天,再從上空落下,逕襲
慕容復的上盤。慕容覆道:「兩位前輩……」他只說了四個字,突然間呼呼聲響
,三柄長刀著地捲來。三人使動地堂刀功夫,襲向慕容復下盤。慕容覆上方、前
方、左側同時三處受攻,心想:「對方號稱是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人
多勢眾,混戰下去,若不讓他們知道厲害,如何方了?」眼見三柄長刀著地掠來
,當即踢出三腳,每一腳都正中敵人手腕,白光閃動,三柄刀都飛了上天。慕容
復身形略側,右手一掠,使出「斗轉星移」功夫,撥動金帶帶頭,拍的一聲響,
金帶和銀帶已纏在一起。使地堂刀的三人單刀脫手,更不退後,荷荷發喊,張臂
便來抱慕容復的雙腿。慕容復足尖起處,勢如飄風般接連踢中了三人胸口穴道。
驀地裡一個長臂長腿的黑衣人越眾而前,張開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將桑土公抓了
起來。此人手掌也不知是天生厚皮,還是戴了金屬絲所織的手套,竟然不怕桑土
公滿身倒刺,一抓到人,便直腿向後一躍,退開丈餘。慕容復見這人身手沉穩老
辣,武功比其餘諸人高強得多,心下暗驚:「桑土公若被此人救去,再取解藥可
就不易了。」

  心念微動,已然躍起,越過橫臥地下的三人,右掌拍出,逕襲黑衣人。那人
一聲冷笑,橫刀當胸,身前綠光閃閃,竟是一柄厚背薄刃、鋒銳異常的鬼頭刀,
刀口向外。慕容復這掌拍落,那是硬生生將自己手腕切斷了。他徑不收招,待手
掌離刃口約有二寸,突然改拍為掠,手掌順著刃口一抹而下,逕削黑衣人抓著刀
柄的手指。

  他掌緣上佈滿了真氣,鋒銳處實不亞於鬼頭刀,削上了也有切指斷臂之功。
那黑衣人出其不意,「咦」的一聲,急忙鬆手放刀,翻掌相迎,拍的一聲,兩人
對了一掌。黑衣人又是「咦」的一聲,身子一晃,向後躍開丈餘,但左手仍是緊
緊抓著桑土公。慕容復翻過手掌,抓過了鬼頭刀,鼻中聞到一陣腥臭,幾欲作嘔
,知道這刀上喂有劇毒,邪門險惡之至。他雖在一招間奪到敵人兵刃,但眼見敵
方七、八個人各挺兵刃,攔在黑衣人之前,要搶桑土公過來,殊非易事,何況適
才和那黑衣人對掌,覺他功力雖較自己略有不如,但另有一種詭異處,奪到鋼刀
,只是攻了他個出其不意,當真動手相鬥,也非片刻間便能取勝。

  但聽得人聲嘈雜:「桑土公,快取解藥出來!」「你這他媽的牛毛毒針若不
快治,半個時辰就送了人命。」「烏老大,快取解藥出來,糟糕,再挨可就乖乖
不得了!」燈光火把下人影奔來竄去,都在求那黑衣人烏老大快取解藥。

  烏老大道:「好,桑胖子,取解藥出來。」桑土公道:「你放我下地啊!」
烏老大道:「我一放手,敵人又捉了你去,如何放得?快取解藥出來。」旁邊的
人跟著起哄:「是啊,快拿解藥出來!」更有人在破口大罵:「賊苗子,還在推
三阻四,瞧老子一把火將你碧磷洞裡的烏龜王八蛋燒個乾乾淨淨。」桑土公嘶啞
著嗓子道:「我的解藥藏在土裡,你須得放我,才好去取。」眾人一怔,料他說
的確是實情,這人喜在山洞、地底等陰暗不見天日之處藏身,將解藥藏在地底,
原是應有之義。慕容復雖沒聽到公冶乾和風波惡叫喚呻吟,但想那些人既如此麻
癢難當,二哥和四哥身受自然也是一般,眼前只有竭盡全力,將桑土公奪了回來
,再作打算,猛然間發一聲喊,舞動鬼頭刀,衝入了人叢之中。

  鄧百川和包不同守護在公冶乾和風波惡身旁,不敢離開半步,深恐敵人前來
加害,眼見慕容復縱身而前,猶如虎入羊群,當者披靡。烏老大見他勢頭甚兇,
不敢正攖其鋒,抓起桑土公,遠遠避開。

  只聽得眾人叫道:「大家小心了!此人手中拿的是『綠波香露刀』,別給他
砍中了。」「啊喲,烏老大的『綠波香露刀』給這小子奪了去,可大大的不妙
!」

  慕容復舞刀而前,只見和尚道士,醜漢美婦,各種各樣人等紛紛辟易,臉上
均有驚恐之色,料想這柄鬼頭刀大有來歷,但明明臭得厲害,偏偏叫什麼「香露
刀」,真是好笑,又想:「我將毒刀舞了開來,將這些洞主、島主殺他十個八個
倒也不難,只是無怨無仇,何必多傷人命?仇怨結得深了,他們拚死不給解藥,
二哥四哥所中之毒便難以善後。」他雖舞刀揮劈,卻不殺傷人命,遇有機緣便點
倒一個,踢倒兩個。那些人初時甚為驚恐,待見他刀上威力不大,便定了下來,
霎時之間,長劍短戟,軟鞭硬牌,四面紛紛進襲。

  慕容復給十多人圍在垓心,外面重重疊疊圍著的更不下三、四百人,不禁心
驚。再鬥片刻,慕容復尋思:「這般鬥將下去,卻如何了局?看來非下殺手不可
。」刀法一緊,砰砰兩聲,以刀柄撞暈了兩人。忽聽得鄧百川叫道:「下流東西
,不可驚擾了姑娘。」慕容復斜眼一瞥,只見兩人縱身躍起,去攻擊躲在松樹上
的王語嫣。鄧百川飛步去救,出掌截住。慕容復心下稍寬,卻見又有三人躍向樹
上,登時明白了這些人的主意:「他們鬥我不下,便想擒獲表妹,作為要脅,當
真無恥之極。」但自己給眾人纏住了,無法分身,眼見兩個女子抓住王語嫣的手
臂,從樹上躍了下來。一個頭帶金環的長髮頭陀手挺戒刀,橫架在王語嫣頸前,
叫道:「慕容小子,你若不投降,我可要將你相好的砍了!」

  慕容復一呆,心想:「這些傢伙邪惡無比,說得出做得到,當真加害表妹,
如何是好?但我姑蘇慕容氏縱橫武林,豈有向人投降之理?今日一降,日後怎生
做人?」他心中猶豫,手上卻絲毫不緩,左掌呼呼兩掌拍出,將兩名敵人擊得飛
出丈餘。那頭陀又叫:「你當真不降,我可要將這如花似玉的腦袋切下來啦!」
戒刀連晃,刀鋒青光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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