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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回 安祿山入宮見妃子 高力士沿街覓狀元

   詞曰:
    幸得君王帶笑看,莫偷安。野心狼子也來看,漫拈酸。  俏
  眼盈盈戀所愛,盡盤桓。卻教說在別家歡,被他瞞。
                        調寄「太平時」
  從來士子的窮通顯晦,關乎時命,不可以智力求。即使命裡終須通顯,若還未遇其時,猶不免橫遭屈抑,此乃常理,不足為怪。獨可怪那女子的貴賤品格,卻不關乎其所處之位。盡有身為下賤的,倒能立志高潔。那位居尊貴的,反做出無恥污辱之事。即如唐朝武後、韋後、太平公主、安樂公主,這一班淫亂的婦女,攪得世界不清,已極可笑可恨。誰想到玄宗時,卻又生出個楊貴妃來。他身受天子寵眷,何等尊榮。況那天子又極風流不俗,何等受用。如何反看上了那塞外蠻奴安祿山,與之私通,濁亂宮闈,以致後來釀禍不小,豈非怪事。且說那安祿山,乃是營州夷種。本姓康氏,初名阿落山,因其母再適安氏,遂冒姓安,改名祿山,為人奸猾,善揣人意。後因部落破散,逃至幽州,投托節度使張守珪麾下,守珪愛之,以為養子,出入隨侍。
  一日守珪洗足,祿山侍側,見守珪左腳底有黑痣五個,因注視而笑。守珪道:「我這五黑痣,識者以為貴相,汝何笑也?」祿山道:「兒乃賤人,不意兩腳底都有黑痣七枚,今見恩相貴人腳下亦有黑痣,故不覺竊笑。」守珪聞言,便令脫足來看,果然兩腳底俱有七痣,狀如七星。比自己腳上的更黑大,因大奇之,愈加親愛,屢借軍功薦引;直薦他做到平盧討擊使。時有東夷別部奚契丹,作亂犯邊,守珪檄令安祿山,督兵征討。祿山自恃強勇,不依守珪主略,率兵輕進,被奚契丹殺得大敗虧輸。原來張守珪軍令最嚴明,諸將有違令敗績者,必按軍法。祿山既敗,便顧不得養子情分,一面上疏奏聞,一面將祿山題至軍前正法。祿山臨刑,對著張守珪大叫道:「大夫欲滅,奈何輕殺大將!」守珪壯其言,即命緩刑,將他解送京師,候旨定奪。祿山賄囑內侍們,於玄宗面前說方便。當時朝臣多言祿山喪師失律,法所當誅,且其貌有反相,不可留為後患。玄宗因先入內侍之言,竟不准朝臣所奏,降旨赦祿山之死,仍赴平盧原任,戴罪立功。祿山本是極乖巧善媚,他向在平盧,凡有玄宗左右偶至平盧者,皆厚賂之。於是玄宗耳中,常常聞得稱譽安祿山的言語,遂愈信其賢,屢加升擢,官至營州都督平盧節度使。至天寶二年,召之入朝,留京侍駕。祿山內藏奸狡,外貌假妝愚直。玄宗信為真誠,寵遇日隆,得以非時謁見,宮苑嚴密之地,出入無禁。
  一日,祿山覓得一只最會人言的白鸚鵡,置之金絲籠中,欲獻與玄宗。聞駕幸御苑,因便攜之苑中來。正遇玄宗同著太子在花叢中散步。祿山望見,將鸚鵡籠兒掛在樹枝上,趨步向前朝拜,卻故意只拜了玄宗,更不拜太子,玄宗道:「卿何不拜太子?」祿山假意奏說:「臣愚,不知太子是何等官爵,可使臣等就當至尊面前謁拜?」玄宗笑道:「太子乃儲君,豈論官爵,朕干秋萬歲後,繼朕為君者,卿等何得不拜?」祿山道:「臣愚,向只知皇上一人,臣等所當盡忠報效;卻不知更有太子,當一體敬事。」玄宗回顧太子道:「此人樸誠乃爾。」正說間,那鸚鵡在籠中便叫道:「安祿山快拜太子。」祿山方才望著太子下拜,拜畢,即將鸚鵡攜至御前。玄宗道:「此鳥不但能言,且曉人意,卿從何處得來?」祿山扯個謊道:「臣前征奚契丹至北平郡,夢見先朝已故名臣李靖,向臣索食,臣因為不設祭。當祭之時,此鳥忽從空飛至。臣以為祥瑞,取而養之。今已馴熟,方敢上獻。」言未已,那鸚鵡又叫道:「且莫多言,貴妃娘娘駕到了。」
  祿山舉眼一望,只見許多宮女簇擁著香車,冉冉而來。到得將近,貴妃下車,宮人擁至玄宗前行禮。太子也行禮罷,各就坐位。祿山待欲退避,玄宗命且住著。祿山便不避,望著貴妃拜了,拱立階下。玄宗指著鸚鵡對貴妃說道:「此鳥最能人言,又知人意。」因看著祿山道:「是那安祿山所進,可付宮中養之。」貴妃道:「鸚鵡本能言之鳥,而白者不易得。況又能曉人意,真佳禽也。」即命宮女念奴收去養著。因問:「此即安祿山耶,現為何官?」玄宗道:「此兒本塞外人,極其雄壯,向年歸附朝廷,官拜平盧節度。朕受其忠直,留京隨侍。」因笑道:「他昔曾為張守珪養子,今日侍朕,即如朕之養子耳。」貴妃道:「誠如聖諭,此人真所謂可兒矣。」玄宗笑道:「妃子以為可兒,便可撫之為兒。」貴妃聞言,熟視祿山,笑而不答。祿山聽了此言,即趨至階前,向著貴妃下拜道:「臣兒願母妃千歲。」玄宗笑說道:「祿山,你的禮數差了,欲拜母先須拜父。」祿山叩頭奏道:「臣本胡人,胡俗先母后父。」玄宗顧視貴妃道:「即此可見其樸誠。」說話間,左右排上宴來,太子因有小病初愈,不耐久坐,先辭回東宮去了,玄宗即命祿山侍宴。祿山於奉觴進酒之時,偷眼看那貴妃的美貌,真個是:
    施脂太赤,施粉太白。增之太長,減之太短,看來豐厚,卻甚輕
  盈。極是嬌憨,自饒溫雅詢矣。胡天胡帝,果然傾國傾城。 那安祿山久聞楊妃之美,今忽得睹花窖,十分欣喜。況又認為母子,將來正好親近,因遂懷下個不良的妄念。這貴妃又是個風流水性,他也不必以貌取人,只是愛少年,喜壯士。見祿山身材充實,鼻准豐隆,英銳之氣可掬,也就動了個不次用人的邪心。正是:
    色既不近貴,冶容又誨淫。三郎忒大度,二人已同心。
  話分兩頭。且不說安祿山與楊貴妃相親近之事。且說其時適當大比之年,禮部奏請開科取士,一面移檄各州郡,招集舉於來京應試。當時西屬綿州,有個才子,姓李名白,字太白,原系西涼主李勣九世孫。其母夢長庚星入懷而生,因以命名。那人生得天姿敏妙,性格清奇,嗜酒耽詩,輕財狂俠,自號青蓮居士。人見其有飄然出世之表,稱之為李謫仙。他不求仕進,志欲邀游四方,看盡天下名山大川,嘗遍天下美酒。先登峨嵋,繼居雲夢,後復隱於徂徠山竹溪,與孔巢父、韓准、裴政、張叔明、陶沔,日夕酣飲,號為竹溪六逸。因聞人說湖州烏程酒極佳,遂不遠千里而往,暢飲於酒肆之中,且飲且歌,旁若無人。適州司馬吳筠經過,聞狂歌之聲,遣人詢問,太白隨口答詩四句道:
    青蓮居士謫仙人,酒肆逃名三十春。湖州司馬何須問?金粟
  如來是後身。
  吳筠聞詩驚喜道:「原來李謫仙在此,聞名久矣,何幸今日得遇。」當下請至行齋相敘,飲酒賦詩,留連了幾時,吳筠再三勸他入京取應。太白以近來科名一途,全無公道,意不欲行。正躊躇間,恰好吳筠升任京職,即日起身赴京,遂拉太白同至京師。
  一日,偶於紫極宮閒游,與少監賀知章相遇,彼此通名道姓,互相愛慕。知章即邀太白至酒樓中,解下腰間金魚,換酒同飲,極歡而罷。到得試期將近,朝廷正點著賀知章知貢舉,又特旨命楊國忠、高力士為內外監督官,檢點試卷,錄送主試官批閱。賀知章暗想道:「吾今日奉命知貢舉,若李太白來應試,定當首薦;但他是個高傲的人,著與通關節,反要觸惱了他,不肯入試。他的詩文千人亦見的,不必通甚關節,自然入彀。只是一應試卷,須由監督官錄送,我今只囑托楊、高二人,要他留心照看便了。」於是一面致意楊國忠、高力士,一面即托吳筠,力勸太白應試。太白被勸不過,只得依言,打點入場。那知楊、高二人,與賀知章原不是一類的人,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道知章受了人的賄賂,有了關節,卻來向我討白人情,遂私相商議,專記著李白名字的試卷,偏不要錄送。到了考試之日,太白隨眾入場,這幾篇試作,那夠一揮,第一個交卷的就是他。楊國忠見卷面上有李白姓名,便不管好歹,一筆抹倒道:「這等潦草的惡卷,何堪錄送?」太白待欲爭論,國忠謾罵道:「這樣舉子,只好與我磨墨。」高力士插口道:「磨墨也不適用,只好與我脫靴。」喝令左右將太白扶出。正是:
  文章無口,爭論不得。堪歎高才,橫遭揮斥。
  太白出得場來,怨氣沖天,吳筠再三勸慰。太白立誓,若他日得志,定教楊國忠磨墨,高力士脫靴,方出胸中惡氣。這邊賀知章在闈中閱卷,暗中摸索,中了好些真才,只道李白必在其內,及至榜發,偏是李白不曾中得,心中十分疑訝。直待出闈,方知為楊、高二人所擯,其事反因叮囑而起。知章懊恨,自不必說。
  且說那榜上第一名是秦國楨,其兄秦國模,中在第五名,二人乃是秦叔寶的玄孫,少年有才,兄弟同掇巍科,人人稱羨。至殿試之日,二人入朝對策,日方午,便交卷出朝,家人們接著,行至集慶坊,只聽得鑼鼓聲喧,原來是走太平會的。一霎時,看的人擁擠將來,把他兄弟二人擠散。及至會兒過了,國楨不見了哥哥,連家人們也都不見,只得獨自行走。正行間,忽有一童子叫聲:「相公,我家老爺奉請,現在花園中相候。」國楨道:「是那個老爺?」童子道:「相公到彼便知。」國楨只道是那一個朝貴,或者為科名之事,有甚話說,因不敢推卻。童子引他入一小巷,進一小門,行不幾步,見一座絕高的粉牆。從牆邊側門而入,只見裡面綠樹參差,紅英絢爛。一條街徑,是白石子砌的。前有一池,兩岸都種桃花楊柳,池畔彩鴛白鶴,成對兒游戲。池上有一橋,朱欄委曲。走進前去,又進一重門,童子即將門兒鎖了。內有一帶長廊,庭中修竹干竿,映得廊簷碧翠。轉進去是一座亭子,匾額上題著四虛亭三字,又寫西州李白題。亭後又是一帶高牆,有兩扇石門,緊緊的閉著。
  童子道:「相公且在此略坐,主人就出來也。」說罷,飛跑的去了。國楨想道:「此是誰家,有這般好園亭?」正在遲疑,只見石門忽啟,走出兩個青衣的侍女,看了國楨一看,笑吟吟的道:「主人請相公到內樓相見。」國楨道:「你主人是誰,如何卻教女使來相邀?」侍女也不答應,只是笑著,把國楨引入石門。早望見畫樓高聳,樓前花卉爭妍,樓上又走下兩個侍女來,把國楨簇擁上樓。只聽得樓簷前,籠中鸚鵡叫道:「有客來了。」國楨舉目看那樓上,排設極其華美,琉璃屏,水晶簾,照耀得滿樓光亮。桌上博山爐內,熱著龍涎妙香,氤氳撲鼻,卻不見主人。忽聞侍女傳呼夫人來,只見左壁廂一簇女侍們擁著一個美人,徐步而出,那美人怎生模樣?
    眼橫秋水,眉掃春山。可憐楊柳腰,柔枝若擺。堪愛桃花面,
  艷色如酣。寶髻玲瓏,恰稱綠雲高挽;繡裙穩貼,最宜翠帶輕垂。
  果然是金屋嬌姿,真足稱香閨麗質。
  國楨見了,急欲退避,侍女擁住道:「夫人正欲相會。」國楨道:「小生何人,敢輕與夫人覲面?」那夫人道:「郎君果系何等人,乞通姓氏。」國楨心下驚疑,不敢實說,將那秦字楨字拆開,只說道:「姓余名貞木,未列郡庫,適因春遊,被一童子誤引入潭府,望夫人恕罪,速賜遣發。」說罷深深一揖,夫人還禮不迭。一雙俏眼兒,把國楨覷看。見他儀容俊雅,禮貌謙恭,十分憐愛。便移步向前,伸出如玉的一只手兒,扯著國楨留坐。國楨逡巡退遜道:「小生輕造香閣,蒙夫人不加呵斥,已為萬幸,何敢共坐?」夫人道:「妾昨夜夢一青鸞,飛集小樓,今日郎君至此,正應其兆。郎君將來定當大貴,何必過謙。」國偵只得坐下,侍女獻茶畢,夫人即命看酒。國楨起身告辭。夫人笑道:「妾夫遠出,此間並無外人,但住不妨。況重門深鎖,郎君欲何往乎?」國楨聞言,放心侍定,少頃侍女排下酒席,夫人拉國楨同坐共飲,說不盡佳餚美味,侍女輪流把盞。國楨道:「不敢動問夫人何氏?尊夫何官?」夫人笑道:「郎君有緣至此,但得美人陪伴,自足怡情,何勞多問。」國楨因自己也不曾說真名字,便也不去再問他。兩個一遞一杯,直飲至日暮,繼之以燭,彼此酒已半酣。國楨道:「酒已闌矣,可容小生去否?」夫人笑道:「酒興雖闌,春興正濃,何可言去?今日此會,殊非偶然,如此良宵,豈宜虛度。」
  至次日,夫人不肯就放國楨出來,國楨也戀戀不忍言別。流連了四五日。那知殿試放榜,秦國楨狀元及第,秦國模中二甲第一。金殿傳臚,諸進士畢集,單單不見了一個狀元。禮部奏請譴官尋覓。玄宗聞知秦國模,即國楨之兄,傳旨道:「不可以弟先兄,國楨既不到,可改國模為狀元,即日赴瓊林宴。」國模啟奏道:「臣弟於延試日出朝,至集慶坊,遇社會擁擠,與臣相失,至今不歸。臣遣家僮四處尋問未知蹤跡,臣心甚惶惑。今乞吾皇破例垂恩,暫緩瓊林赴宴之期,俟臣弟到時補宴,臣不敢冒其科名。」玄宗准奏,姑寬宴期,著高力士督率員役於集慶坊一帶地方,挨街挨巷,查訪狀元秦國楨,限二日內尋來見駕。這件奇事,哄動京城,早有人傳入夫人耳中。夫人也只當做一件新聞,述與秦國楨道:「你可曉得外邊不見了新科狀元,朝廷差高太監沿路尋訪,豈不好笑。」國楨道:「新科狀元是誰?」夫人道:「就是會榜第一的秦國楨,本貫齊州,附籍長安,乃秦叔寶的後人。」國楨聞言,又喜又驚,急問道:「如今狀元不見,瓊林宴怎麼了?」夫人道:「聞說朝廷要將那二甲第一秦國模,改為狀元;國模推辭,奏乞暫寬宴期,待尋著狀元,然後覆旨開宴哩!」國楨聽罷,忙向夫人跪告道:「好夫人,救我則個。」夫人一把拖起道:「這為怎的?」國楨道:「實不相瞞,前日初相見,不敢便說真名姓,我其實就是秦國楨。」
  夫人聞說,呆了半晌,向國楨道:「你如今是殿元公了,朝廷現在追尋得緊,我不便再留你,只得要與你別了,好不苦也。」一頭說,一頭便掉下淚來。國楨道:「你我如此恩愛,少不得要圖後會,不必愁煩。但今聖上差高太監尋我,這事弄大了,倘究問起來,如何是好?」夫人想了一想道:「不妨,我有計在此。」便叫侍女取出一軸畫圖,展開與國楨看,只見上面五色燦然,畫著許多樓台亭閣,又畫一美人,憑欄看花,夫人指著畫圖道:「你到御前,只說遇一老媼雲:奉仙女之命召你,引至這般一個所在,見這般一個美人,被他款住。所吃的東西,所用的器皿,都是外邊絕少的,相留數日,不肯自說姓名,也不問我姓名,今日方才放出行動,都被他以帕蒙首,教人扶掖而行,竟不知他出入往來的門路。你只如此奏聞,包管無事。」國楨道:「此何畫圖,那畫上美人是誰,如何說遇了他,便可無事?」夫人道:「不必多問,你只仔細看了,牢牢記著,但依我言啟奏。我再托人賄囑內侍們,於中周旋便了。本該設席與你送行,但欽限二日尋到,今已是第二日了,不可遲誤,只奉三杯罷。」便將金盃斟酒相遞,不覺淚珠兒落在杯中,國楨也淒然下淚。兩人共飲了這杯酒。國楨道:「我的夫人,我今已把真名姓告知你了,你的姓氏也須說與我知道,好待我時時念誦。」夫人道:「我夫君亦系朝貴,我不便明言;你若不忘恩愛,且圖後會罷。」說到其間,兩下好不依依難捨。夫人親送國楨出門,卻不是來時的門徑了,別從一曲徑,啟小門而出。看官,你道那夫人是誰?原來他覆姓達奚,小字盈盈,乃朝中一貴官的小夫人。這貴官年老無子,又出差在外,盈盈獨居於此,故開這條活路,欲為種子計耳。正是:
    欲求世間種,暫款榜頭人。
  當下國楨出得門來,已是傍晚的時候,踉踉蹌蹌,走上街坊。只見街坊上人,三三兩兩,都在那裡傳說新聞。有的道:「怎生一個新科狀元,卻不見了,尋了兩日,還尋不著?」有的道:「朝廷如今差高公公子城內外寺觀中,及茶坊酒肆妓女人家,各處挨查,好像搜捕強盜一般。」國楨聽了,暗自好笑。又走過了一條街,忽見一對紅棍,二三十個軍牢,擁著一個騎馬的太監,急急的行來。國楨心忙,不覺沖了他前導。軍牢們呵喝起來,舉棍欲打。國楨叫道:「呵呀!不要打!」只聽得側首小巷裡,也有人叫道:「呵呀,不要打!」好似深山空谷中,說話應聲響的一般。原來那馬上太監,便是奉旨尋狀元的高力士,他一面親身追訪,一面又差人同著秦家的家僮,分頭尋覓,此時正從小巷出來。那家僮望見了主人,恰待喊出來,卻見軍牢們扭住國楨要打,所以忙嚷不要打,恰與國楨的喊聲相應。當下家僮喊道:「我家狀元爺在此了!」眾人聽說,一齊擁住。力士忙下馬相見說道:「不知是殿元公,多有觸犯,高某那處不尋到,殿元兩日卻在何處?」國楨道:「說也奇怪,不知是遇怪逢神,被他阻滯了這幾時,今日才得出來,重煩公公尋覓,深為有罪。今欲入朝見駕,還求公公方便。」力士道:「此時聖駕在花萼樓,可即到彼朝參。」
  於是乘馬同行。來至樓前,力士先啟奏了,玄宗即宣國楨上樓朝參畢,問:「卿連日在何處?」國楨依著達奚盈盈所言,宛轉奏上。玄宗聞奏,微微含笑道:「如此說,卿真遇仙矣,不必深究。」看官,你道玄宗為何便不究了?原來當時楊貴妃有姊妹三人,俱有姿色。玄宗於貴妃面上,推恩三姊妹,俱賜封號,呼之為姨:大姨封韓國夫人,三姨封虢國夫人,八姨封秦國夫人。諸姨每因貴妃宣召入宮,即與玄宗諧謔調笑,無所不至;其中惟虢國夫人,更風流倜儻,玄宗常與相狎,凡宮中的服食器用,時蒙賜□,又另賜第宅一所於集慶坊。這夫人卻甚多情,常勾引少年子弟,到宅中取樂,玄宗頗亦聞之,卻也不去管他。那達奚盈盈之母曾在虢國府中,做針線養娘,故備知其事。這軸圖畫,亦是府中之物,其母偶然攜來,與女兒觀玩的。畫上那美人,即虢國夫人的小像。所以國楨照著畫圖說法,玄宗竟疑是虢國夫人的所為,不便追究,那知卻是盈盈的巧計脫卸。正是:
    張公吃酒李公醉,鄭六生兒盛九當。
  當下玄宗傳旨,狀元秦國楨既到,可即刻赴瓊林宴。國楨奏道:「昨已蒙皇上改臣兄國模為狀元,臣兄推辭不就,今乞聖恩,即賜改定,庶使臣不致以弟先兄。」玄宗道:「卿兄弟相讓,足征友愛。」遂命兄弟二人,俱賜狀元及第,國楨謝恩赴宴。內侍資著兩副官袍,兩對金花,至瓊林宴上,宣賜秦家昆仲,好不榮耀。時已日暮,宴上四面張燈,諸公方才就席。從來說杏苑看花,今科卻是賞燈。且玉殿傳金榜,狀元忽有兩個,真乃奇聞異事。次日,兩狀元率請親貴赴闕謝恩,奉旨秦國模、秦國楨俱為翰林承旨。其余諸人,照例授職,不在話下。
  且說宮中一日賞花開宴,貴妃宣召虢國夫人入宮同宴,明皇見了虢國夫人,想起秦國楨所奏之語,遂乘貴妃起身更衣時,私向夫人笑問道:「三姨何得私藏少年在家?」那知虢國夫人,近日正勾引一個千牛衛官的兒子,藏在家中,今聞此言,只道玄宗說著這事,乃斂衽低眉含笑說道:「兒女之情,不能自禁,乞天恩免究罷!」玄宗戲把指兒點著道:「姑饒這遭。」說罷,相視而笑。正是:
    阿姨風騷,姨夫識竅。大家錯誤,付之一笑。
小弟唔易做, 大佬更難當
飲茶你行先, 吹水我最叻 (好文區茶客 - 冰鮮潛龍™寫於人間死城)

第八十一回 縱嬖寵洗兒賜錢 惑君王對使剪髮

   詞曰:
    癡兒肥蠢,娘看偏奇俊。何意洗幾蒙賜,更阿父能幫興。
  不堪嬌妒性,暫離宮寢。一縷香雲輕剪,便重得君王幸。
                       調寄「霜天曉角」
  人生七情六慾,惟有好色之念,最難祛除。艷冶當前而不動心者,其人若非大聖賢,大英雄,定是個愚夫呆漢。所以古人原不禁人好色。但好色之中,亦有禮焉:苟徒逞男女之情慾,不顧名義,瀆亂體統,上下宣淫以致醜聲傳播,如何使得?且說秦國模、秦國楨兄弟二人,都在翰林供職,這秦國模為人剛正,只看他不肯占其弟之科名,可知是個有品有志之人。他見貴妃擅寵,楊氏勢盛,祿山放縱,宮閒不謹。因激起一片嫉邪愛主之心,便同其弟計議,連名上一疏。謂朝廷爵賞太濫,女寵太盛。又道安祿山本一塞外健兒,廖膺節鉞,宜令效力邊疆。不可縱其出入宮闈,致滋物議,其言甚切直。疏上,玄宗不悅。群小交進讒言,說他語涉訕謗,宜加重譴。有旨著廷臣議處,虧得賀知章與吳筠上疏力救,玄宗乃降旨道:「秦國模、秦國楨越職妄言,本當治罪,念系勳臣後裔,新進無知,姑免深究,著即致仕去。今後如再有瀆奏者,定行重處。」此旨一下,朝臣側目。時奸相李林甫,欲乘機蔽主專權,對眾諫官說道:「今上聖明,臣子只宜將順,豈容多言?諸君不見立仗之馬乎,日食三品料;若一鳴,便斥去矣。」自此諫官結舌不言。玄宗只道天下承平無事,又嘗親閱庫藏,見財貨充盈,一發志驕意滿,視金帛如糞土,賞賜無限。一切朝政,俱委之李林甫。那李林甫奸狡異常,心雖甚忌楊國忠,外貌卻與和好;又畏太子英明,常思與國忠潛謀傾陷。又有揣知安祿山之意,微詞冷語,說著他的心事,使之心眼驚佩,卻又以好言撫慰之,使之欣感不忘,因而朋比為奸,迎合君心,以固其寵。玄宗深居官中,日事聲色,以為天下承平無事,那知道楊貴妃竟與安祿山私通。正是:
    大腹肥軀野漢,千嬌百媚宮娃。何由彼此貪戀,前生歡喜冤
  家。
  自此安祿山肆橫無忌。玄宗又命安祿山與楊國忠兄妹結為眷屬,時常往來,賞賜極厚,一時之貴盛莫比。又加賜韓國、虢國、秦國三夫人,每月各給錢十萬,為脂粉之資。三位夫人之中,虢國夫人尤為妖艷,不施脂粉,自然天生美麗。當時杜工部有首詩雲:
    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入宮門。卻嫌脂粉污顏色,淡掃蛾
  眉朝至尊。
  一日,值祿山生日,玄宗與楊貴妃俱有賜□。楊兄弟姊妹們,各設宴稱慶。鬧過了兩日,祿山入宮謝恩,御駕在宜春院,祿山朝拜畢,便欲叩見母妃楊娘娘。玄宗道:「妃子適間在此侍宴,今已回宮,汝可自往見之。」祿山奉命,遂至楊妃宮中。楊妃此時方侍宴而回,正在微酣半醉之間。見祿山來拜謝恩,口中聲聲自稱孩兒。楊貴妃因戲語道:「人家養了孩兒,三朝例當洗兒,今日恰是你生日的三朝了,我今日當從洗兒之例。」於是乘著酒興,叫內監宮女們都來,把祿山脫去衣服,用錦緞渾身包裹,作襁褓的一般,登時結起一彩輿,把祿山坐於輿中,宮人簇擁著繞宮游行。一時宮中多人,喧笑不止。那時玄宗尚在宜春院中閒坐看書,遙聞喧笑之聲,即問左右:「後宮何故喧笑?」左右回奏道:「是貴妃娘娘,為洗兒之戲。」玄宗大笑,便乘小車,來至楊妃宮中觀看,共為笑樂,賜楊妃金錢銀錢各十千,為洗兒之錢。正是:
    樗蒲點籌,洗兒賜錢。家法相傳,啟後承前。
  話分兩頭。那楊妃便寵眷日隆,這邊梅妃江采蘋,卻獨居上陽宮,十分寂寞。一日偶聞有海南驛使到京,因問官人:「可是來進梅花的?」宮人回說是進荔枝與楊貴妃娘娘的。原來梅妃愛梅,當其得寵之時,四方爭進異種梅花。今既失寵,自此無復有進梅者。楊妃是蜀人,愛吃荔枝,海南的荔枝,勝於蜀種,必欲生致之。乃置驛傳,不憚數千里之遠,飛馳以進。此正杜牧之所雲: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道荔枝來。
  當下梅妃聞梅花絕獻,荔枝遠來,不勝傷感。即召高力士來問道:「你日日侍奉皇爺,可知道皇爺意中還記得有個江采蘋三字麼?」力士道:「皇爺非不念娘娘,只因礙著貴妃娘娘耳!」梅妃道:「我固知肥婢妒我,皇上斷不能忘情於我也。我問漢陳皇後遭貶,以千金賂司馬相如作長門賦獻於武帝,陳皇後遂得復被寵遇。今日豈無才人若司馬相如者,為我作賦,以邀上意耶?我亦不惜千金之贈,汝試為我圖之。」力士畏楊妃勢盛,不敢應承,只推說一時無善作賦者。梅妃嗟歎說道:「這是何古今人之不相及也!」力士道:「娘娘大才,遠勝漢後,何不自作一賦以獻上?」梅妃笑而點首,力士辭出,宮人呈上紙墨筆硯,於是梅妃即自作樓東賦一篇,其略雲:
    玉鑒塵生,鳳奩香珍。懶蟬鬢之巧梳,閉縷衣之輕練。苦寂寞於蔥宮,
  但注思乎蘭殿;信標梅之盡落,隔長門而不見。況乃花心颺恨,柳眼弄愁。
  暖風習習,春鳥瞅瞅。樓上黃昏兮,聽鳳吹而回首,碧雲日暮兮,對素月
  而凝眸。溫泉不到,憶拾翠之舊事;閒庭深閉,嗟青鳥之信修。緬夫太液
  清波,水光蕩浮;笠歌賞宴,陪從宸修。奏舞鸞之妙曲,乘畫(益鳥)之仙
  舟。君情繾綣,深敘綢緞。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靡休。何期嫉色庸庸,
  妒心沖沖,奪我之愛幸,斥我乎幽宮。思舊歡而不得,相夢著乎朦朧。度
  花朝與月夕,慵獨對乎春風。欲相如之奏賦,奈世才之不工。屬愁吟之未
  竟,已響動乎疏鐘。空長歎而掩袂,步躊躇乎樓東。
  賦成,奏上。玄宗見了,沉吟嗟賞,想起舊情,不覺為之憮然。楊妃聞之大怒,氣忿忿的來奏道:「梅精江采蘋庸賤婢子,輒敢宣言怨望,宜即賜死。」玄宗默然不答,楊妃奏之不已。玄宗說道:「他無聊作賦,全無悻慢語,何可加誅?為朕的只置之不論罷了。」楊妃道:「陛下不忘情於此婢耶,何不再為翠華西閣之會?」玄宗又見題其舊事。又慚又惱,只因寵愛已慣,姑且忍耐著。楊妃見玄宗不肯依他所言,把梅妃處置,心中好生不然,侍奉之間,全沒有個好臉色,常使性兒,不言不語。
  一日,玄宗宴諸王於內殿,諸王請見妃子,玄宗應允,傳命召來,召之至再,方才來到。與諸王相見畢,坐於別席。酒半,寧王吹紫玉笛為念奴和曲,既而宴罷,席散,諸王俱謝恩而退。玄宗暫起更衣,楊妃獨坐,見寧王所吹的紫玉笛兒,在御榻之上,便將玉手取來把玩了一番,就按著腔兒吹弄起來。此正是詩人張祐所雲:
    深宮靜院無人見,閒把寧王玉笛吹。
  楊妃正吹之間,玄宗適出見之,戲笑道:「汝亦自有玉笛,何不把它拿來吹著。此枝紫玉笛兒是寧王的,他才吹過,口澤尚存,汝何得便吹?」楊聞言,全不在意,慢慢的把玉笛兒放下,說道:「寧王吹過已久,妾即吹之,諒亦不妨;還有人雙足被人勾踹,以致鞋幫脫綻,陛下也置之不問,何獨苛責於妾也?」玄宗因他酷妒於梅妃,又見他連日意態蹇傲,心下著實有些不悅。今日酒後同他戲語,他卻略不謝過,反出言不遜。又牽涉著梅妃的舊事,不覺勃然大怒。變色厲聲道:「阿環何敢如此無禮!」便一面起身入內,一面口自宣旨:「著高力士即刻將輕車送他還楊家去,不許入侍!」正是:
    妒根於心,驕形於面。語言觸忤,遂致激變。
  楊貴妃平日恃寵慣了,不道今日天威忽然震怒,此時待欲面謝哀求,恐盛怒之下,禍有不測。況奉旨不許入侍,無由進見。只得且含淚登車出宮,私托高力士照管宮中所有的物件。當下來至楊國忠家,訴說其故。楊家兄弟姊妹忽聞此信,吃驚不小,相對涕泣,不知所措。安祿山在旁,欲進一言以相救,恐涉嫌疑,不得輕奏,且不敢入宮,也不敢親自到楊家來面候,只得密密使人探問消息罷了。正是:
    一女人忤旨,群小人失勢。禍福本無常,恩寵困難恃。
  卻說玄宗一時發怒。將楊貴妃逐回,入內便覺得宮闈寂寞,舉目無當意之人。欲再召梅妃入侍,不想他因聞楊妃欲譖殺之,心中又惱恨,又感傷,遂染成一病。這幾日正臥床上,不能起來。玄宗寂寞不堪,焦躁異常,宮女內監們多遭鞭撻。高力士微窺上意,乃私語楊國忠道:「若欲使妃子復入宮中,須得外臣奏請為妙。」時有法曹官吉溫,與殿中侍御史羅希爽,用法深刻,人人畏憚,稱為羅鉗、吉網。二人都是酷吏,而吉溫性更念忍,最多狡詐。宰相李林甫尤愛之,因此亦為玄宗所親信。楊國忠乃求他救援,許可重賄。
  吉溫乃於便殿奏事之暇,從容進言曰:「貴妃楊氏,婦人無識,有忤聖意,但向蒙思寵,今即使其罪得死,亦只合死於宮中,陛下何借宮中一席之地,而忍令辱於外乎?」玄宗聞其言,慘然首肯。及退朝回宮,左右進膳,即命內侍霍韜光,撤御前玉食及珍玩諸寶貝奇物,□至楊家,宣賜妃子。楊貴妃對使謝恩訖,因涕泣說道:「妾罪該當萬死,蒙聖上的洪恩,從寬遣放,未即就戮。然妾向荷龍寵,今又忽遭棄置,更何面目偷生人世乎?今當即死,無以謝上,妾一身衣服之外,無非聖思所賜;誰髮膚為父母所生,竊以一莖,聊報我萬歲。」遂引刀自剪其發一綹,付霍韜光說道:「為我獻上皇爺,妾從此死矣,幸勿復勞聖念。」霍韜光領諾,隨即回宮覆旨,備述妃子所言,將發兒呈上。玄宗大為惋惜,即命高力士以香車乘夜召楊妃回宮。楊貴妃毀妝入見,拜伏認罪,更無一言,惟有嗚咽涕泣。玄宗大不勝情,親手扶起。立喚侍女,為之梳妝更衣,溫言撫慰。命左右排上宴來。楊貴妃把盞跽獻說道:「不意今夕得復睹天顏。」玄宗掖之使坐,是夜同寢,愈加恩愛。
  至次日,楊國忠兄弟姊妹,與安祿山俱入宮來叩賀。太華公主與諸王亦來稱慶。玄宗賜宴盡歡,看官聽說,楊貴妃既得罪於被遣,若使玄宗從此割愛了,禁絕不准入幸。則群小潛消,宮闈清淨,何致釀禍啟亂。無奈心志蠱惑已深,一時擺脫不下,遂使內豎得以窺視其舉動,交通外奸,逢迎進說。心中如藕斷絲連,遣而復召,終貽後患。此雖是他兩個前生的孽緣未盡,然亦國家氣數所關。正是:
    手剪青絲酬聖德,頓教心志重迷惑。回頭再顧更媚主,從此傾
  城復傾國。
  楊貴妃入宮之後,玄宗寵幸比前更甚十倍。楊氏兄弟姊妹,作福作威,亦更甚於前日,自不必說了。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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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回 李謫仙應詔答番書 高力士進讒議雅調

   詞曰:
    當殿揮毫,番書草就番人嚇。脫靴磨墨,宿憾今朝釋。雅
  凋清平,一字千金值。憑屈抑,醉鄉酣適,富貴真何必?
                         調寄「點絳唇」
  自古道:凡人不可貌相。況文人才於,更非凡人可比,一發難限量他。當其不得志之時,肉眼不識奇才,盡力把他奚落。誰想他一朝發達,就吐氣揚眉了。那奚落他的人,昔日肆口亂道誹謗之言,至今日一一身自為之。可知道有才之人,原奚落他不得的。他命途多舛,遇人不淑,終遭屈抑。然人但能屈其身,不能遏其才華,損其聲譽。遇雖蹇而名傳不朽,彼奚落屈抑之者,適為天下後世所譏笑耳。今且不說楊妃復入宮中,玄宗愈加寵愛。且說那時四方州郡節鎮官員,聞楊貴妃擅寵,天子好尚奢華,皆迎合上意,貢獻不絕於道路。以致殊方異域,亦聞風而靡。多有將靈禽怪獸,異寶奇珍及土產食物,梯山航海而來貢獻者。玄宗歡喜,以為遐邇鹹賓。忽一日,有一番國,名曰渤海國,遣使前來,卻沒甚方物上貢,只有國書一封,欲入朝呈進。沿邊官員,先飛章奏聞。不幾日間,番使到京照例安歇於館驛。玄宗皇帝命少監賀知章為館伴使,詢其來意。那通事番官答道:「國王致書之意,使臣不得而知,候中朝天子啟書觀看,便能知其分曉了。」到得朝期,賀知章引番使入朝面聖,呈上一封國書,閥門捨人傳接,遞至御前。玄宗皇帝命番使臣且回館驛,侯朕諭旨,一面著該值日宣奏官,將番書拆開宣奏上聞。那日該值宣奏官兒,卻是侍郎蕭靈。當下蕭靈把番書拆看,大大的吃了一驚,原來那番書上寫的字,正是:
    非草非隸非篆,跡異形奇體變。便教子雲難識,除是蒼頡能
  辨。
  蕭靈看了數次,一字不識,只得叩頭奏說道:「番書上字跡,皆如蝌蚪之形,臣本庸愚,不能辨識,伏候聖裁。」玄宗笑道:「聞卿賞誤讀伏臘為伏獵,為同僚所笑。是漢字且多未識,何況番字乎?可付宰相看來。」於是李林甫、楊國忠二人,一齊上前取看,只落得有目如盲,也一字看不出來,侷促無地。玄宗再叫專掌翻譯外國文字的官來看,又命傳示滿朝文武官僚,卻並無一人能識者。玄宗發怒道:「堂堂天朝,濟濟多官,如何一紙番書,竟無人能識其一字!不知書中是何言語,怎生批答?可不被小邦恥笑耶!限三日內若無回奏,在朝官員,無論大小,一概罷職。」是日朝罷,各官悶悶而散。
  賀知章且往館驛陪侍番使,更不題起番書之事。至晚回家,郁郁不樂。那時李太白正寓居賀家,見賀知章納悶不樂,當即問其緣故。知章因把上項事情,述了一遍道:「如今欽限嚴迫,急切得很,怎生回奏。若有能識此字者,不問何等人,舉薦上去,便可消釋上怒。」太白聽說此,微微笑道:『番字亦何難識,惜我不得為朝臣,躬逢一見此書耳。」知章驚喜說道:「太白果能辨識番書,我當即奏上聞。」太白笑而不答。次日早朝,知章出班啟奏說道:「臣有一布衣之交,西蜀人士,姓李名白,博學多才,能辨識番書,乞陛下召來,以書示之。」玄宗准奏,遣內侍至賀家,立召李白見駕。李白即對天使拜辭道:「臣乃遠方賤士,學識淺陋,所以文字且不足以入朝貴之目,何能仰對天子乎?謬蒙寵命,不敢奉詔。」內侍以此言回奏。知章復啟奏道:「臣知此人文章蓋世,學問驚人,諸子百家,無書不覺。只因去年入試,被外場官抹落卷子,不與錄送,故未得一第。今以布衣入朝,心殊慚愧,所以不即應召故也。乞陛下特恩,賜以冠帶,更使一朝臣往宣,乃見聖主求賢下士之至意。」楊國忠與高力士聽了,方欲進些讒言阻撓,只見汝陽王(王進)、左相李適之、京兆尹吳筠、集賢院待制杜甫,一齊同聲啟奏道:「李白奇才,臣等知之捻矣,乞陛下速召勿疑。」
  玄宗見眾口交薦李白之才,便傳旨賜李白以五品冠帶朝見,即著賀知章速往宣來。楊國忠、高力士二人,遂不敢開口。知章奉旨,到家宣諭李白,且備述天子心卷心卷之意。李白不敢復辭,即穿了御賜的冠帶,與知章乘馬同入朝中。三呼朝拜畢,玄宗見李白一表人材,器度超俊,滿心歡喜。溫言撫慰道:「卿高才不第,誠為惋惜。然朕自知卿可不至終屈也,今者番國遣使臣上書,其字跡怪異,無人能識者,知卿多聞廣見,必能為朕辨之。」便命侍臣將番書付李白觀看。李白接來看了一遍,啟奏說道:「番字各不相同,此正渤海國之字也。但舊制番書上表,悉遵依中國字體,別以副函,寫本國之字,送中書存照。今渤海國不具表文,竟以國書上呈御覽,已屬非禮之極。況書中之語言悻慢,殊為可笑。」玄宗道:「他書中所求何事,所說何言?卿可明白宣奏於朕聽。」李白聞命,當時持番書於手中,立在御座之前,將中國唐音,一一譯出,即高聲朗誦於御座之前。其番書說略曰:
    渤海大可毒,書達唐朝官家。自你占卻高麗,與我國逼近,邊兵屢次
  侵犯疆界,想出自官家之意。俺今不可耐者,差官□書來說,可將高麗一
  百七十六城讓與我國,我有好物相送:太白山之兔、南海之昆布、柵城之
  鼓、扶余之鹿、郊頜之豕、率賓之馬、沃野之綿、河沱湄之鯽、九都之李、
  樂游之梨,你家都有分,一年一進貢。若還不肯,俺國即起兵來廝殺,且
  看誰勝誰敗。
  眾文武官員,見李白看著番書,宣誦如流,無不驚異。玄宗聽了書中之言,龍顏不悅。問眾官說道:「番邦無道,輒欲爭占高麗,財力俱耗,將何以應之?」李林甫奏道:「番人雖肆為大言,然度其兵力,豈能抗衡天朝。今宣諭邊將,嚴加防守,倘有侵犯,興師誅討可也。」楊國忠說道:「高麗遼遠,原在幅員之外,與其兵連禍結,爭此鞭長不及之地,不如將極邊的數城棄置,專力固守內邊的地方為便。」時朔方節度使王忠嗣,適在朝中,聞二人之言,因奏道:「昔太宗皇帝三征高麗,財力俱竭。至高宗皇帝時,大將薛仁貴以數十萬雄兵,大小數十戰,方才奠定。今日豈容輕於議棄?但今日承平日久,人幾忘戰,倘或復動干戈,亦不可忽視小邦而輕敵也。」諸臣議論不一。玄宗沉吟未決,李白奏道:「此事無煩聖慮,臣料番王慢辭賣奏,不過試探天朝之動靜耳。明日可召番使入朝,命臣面草答詔,另以別紙,亦即用彼國之字示之,詔語恩威並著,懾伏其心,務使可毒拱手降順。」玄宗大悅,因問:「可毒是彼國王之名耶?」李白道:「渤海國稱其三曰可毒,猶之回絕稱可汗、吐蕃稱讚普、南蠻稱詔、訶陵稱悉莫威,各從其俗也。」玄宗見他應對不窮,十分歡喜,即擢為翰林學士,賜宴於金華殿中,著教坊樂工侑酒。是夜即命於殿側寢宿。眾官見李白這般隆遇,無不歎羨。只有楊國忠、高力士二人,心下不樂,卻也無可奈何。
  次早玄宗升殿,百官齊集。賀知章引番使入朝候旨。李白紗帽紫袍,金魚像笏,雍容立於殿陛,飄飄然有神仙凌雲之致,手執一封番書,對番使官說道:「小邦上書,詞語悻慢,殊為無禮,本當加兵誅討,今我皇上聖度如天,姑置不較,有詔批答,汝宜靜候恭聽。」番使戰戰兢兢,鶴立於凡墀之下。玄宗命設七寶文幾於御座之旁,舖下文房四寶,賜李白坐錦繡墩草沼。李白即奏說道:「臣所穿的靴子,深恐不淨,怕污茵席,乞陛下寬恩,容臣脫靴易履而登。」玄宗便傳旨。將御用的吳綾巧祥雲頭朱履,著小內侍與學士穿著。李白叩頭說道:「臣有一言,乞陛下恕臣狂妄,方敢奏聞聖聽。」玄宗准奏道:「任卿言之。」李白道:「臣前應試,橫遭右相楊國忠、太尉高力士斥逐,今見二人列班於陛下之前,臣氣不旺。況臣今日奉命草詔,手代天言,宣諭外國,事非他比。伏乞聖旨著楊國忠磨墨,高力士脫靴,以示寵異。庶使遠人不敢輕視詔書,自然誠心歸附。」玄宗此時正在用人之際,且心中深愛李白之才,即准其所奏。楊、高二人暗想:「前日科場中輕薄了他,今日乘此機關便來報復,我們心中甚為恨卻。況番書滿朝無人可識,皇上全賴他能,不敢違旨。」只得一個與他脫靴,一個與他磨墨,二人侍立相候。李白見此境況,才欣然就坐。舉起免毫筆一枝,手不停揮,須臾之間,草成詔書一道。另將別紙一幅,寫作副封,一並呈於龍案之上。
  玄宗覽畢,大喜說道:「詔語堂皇,足奪遠人之魄。」及取副封一看,咄咄稱奇。原來那字跡與他來書無異,一字不識。傳與眾官看了,無不駭然。玄宗道:「學士可宣示番邦使官聽罷,然後用了大寶入函。」遂命高力士仍與李白換了雙靴。李白下殿,呼番使聽詔,將詔書朗宣一遍。其詔曰:
    大唐皇帝詔諭渤海可毒:本朝應命開天,撫有四海,恩威並用,
  中外悉從。頡利背盟,旋即被縛。是以新羅奏織錦之頌,天竺致能
  言之鳥,波斯進捕鼠之蛇,沸囗獻曳馬之狗,白鸚鵡來自河陵,夜光
  珠貢於林邑,骨利於有名馬之納,泥婆羅有良(魚乍)之饋。凡諸遠人,
  畢獻方物,要皆畏威懷德,買靜求安。高麗拒命,天討再加,傳世九
  百,一朝殘滅,豈非逆天衡大之明鑒歟!況爾小國,高麗附庸,比之
  中朝,不過一郡,士馬芻糧,萬不及一。若螳臂自雄,鵝癡不遜,天
  兵一下,玉石俱焚,君如頡利之俘,國為高麗之續。今朕體上天好
  生之心,恕爾狂悖,急宜悔過,洗滌其心,勤修歲事,毋取羞辱於前,
  翻悔誅戮於後,為同類者所笑。爾所上書不遵天朝書法,蓋因爾邦
  所居之地,遐荒僻陋,未睹中華文字,故朕茲答爾詔言,另賜副封,
  即用爾國字體,想宜知悉,敬讀不怠。
  李白宣讀詔書,聲音洪朗,番國使官俯首跽聽,不敢仰視,聽畢受詔辭朝。賀知章送出都門,番使私問道:「學士何官,可使右相磨墨,太尉脫靴。」賀知章道:「有相大臣、太尉近臣,不過是人間貴官。那個李學士乃上界謫仙,偶來人世,贊助天朝,自當異數相待。」番使咄嗟歎詫而別。回至本國,見了國王,備述前言。那可毒看了沼書及副封字大驚,與本國在朝諸臣商議:「天朝有神仙幫助,如何敵得他過?」遂寫了降表,遣使官入朝謝罪,情願按期朝貢,不敢復萌異志,此是後話。正是:
    干戈不動運人服,一紙賢於十萬師。
  且說玄宗敬愛李白,欲賜以金帛珍玩,又欲重加官職。李白俱辭謝不受道:「臣一生但願逍遙閒散,供奉左右,如東方朔事漢之故事。且願日得美酒痛飲足矣!」玄宗乃下詔光錄寺,日給與上方佳釀,不拘以職業,聽其到處游覽,飲酒賦詩。又時常召入內庭,賞花賜宴。是時宮中最重大芍藥花,是揚州所貢。即今之牡丹也,有大紅、深紫、淡黃、淺紅、通白,各色各種。都植於興慶地東,沉香亭下。時值清和之候,此花盛開,玄宗命內侍設宴於亭中,同楊貴妃賞玩。楊貴妃看了花說道:「此花乃花中之王,正直為皇帝所賞。」玄宗笑說道:「花雖好而不能言,不如妃子之為解語花也。」正說笑間,只見樂工李龜年,引著梨園中一班新選的一十六色子弟,各執樂器,前來承應。叩拜畢,便待皇上同貴妃娘娘飲酒命下,奏樂唱曲。玄宗道:「且住,今日對妃子賞名花,豈可復用舊樂耶!」即著李龜年:「將朕所乘玉花驄馬,速往宣召李白學士前來,作一番新同慶賞。」
  龜年奉旨飛走,連忙出宮,牽了玉花驄馬,自己也騎了馬,又同著幾個夥伴,一直走到翰林院衙門裡來,宣召李白學士。只見翰林院中人役回說道:「李學士已於今日早晨,微服出院,獨往長安市上酒肆裡吃酒去了。」李龜年於是便叫院中當差人役,立刻拿了李白學士的冠袍玉帶像笏,一同尋至市中,四處找尋。許多時候。忽聽得前街一座酒樓上,有人高聲狂歌道: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莫為醒者傳。
  當時李龜年聽了,說道:「這個高歌的,不是李學士麼?」遂下了馬,同眾人入酒肆,大踏步走上樓來了。果見李白學士佔著一副臨街座頭,桌上瓶中供著一枝兒繡球花。獨自對花而酌,已吃得酩酊大醉,手中尚持杯不放。龜年上前高聲說道:「奉聖旨立宣李學士至沉香亭見駕。」眾酒客方知是李學士,又聽說有聖旨,都起身站過一邊。李白全然不理,且放下手中杯,向龜年念一句陶淵明的詩來道:「我醉欲眠君且去。」念罷,便瞑然欲睡。龜年此時無可奈何,只得忙叫跟隨眾人,一齊上前,將李白學士簇擁下樓來,即扶攙上五花驄馬,眾人左護右持,龜年策馬後隨。到得五鳳樓前,有內侍傳旨,賜李白學士走馬入宮。龜年叫把冠帶袍服,就馬上替他穿著了,衣襟上的鈕兒,也扣不及。一霎時走過了興慶池,直至沉香亭,才扶下了馬,醉極不能朝拜。玄宗命舖紫氍毹毯子於亭畔,且教少臥一刻,親往看視,解御袍覆其體。見他口流涎沫,親以衣袖拭之。楊貴妃道:「妾聞冷水沃面,可以解醒。」乃命內侍取興慶地中之水,使念奴含而巽之。李白方在睡夢中驚醒,略開雙目,見是御駕,方掙扎起來,俯伏於地奏道:「臣該萬死。」玄宗見他兩眼朦朧,尚未甦醒,命左右內侍,扶起李白學士,賜坐亭前。一面叫御廚光祿庖人,將越國所貢鮮魚鮮,造三分醒酒湯來。
  須臾,內侍又金碗盛魚羹湯進上來。玄宗見湯氣太熱,手把牙筋調之良久,賜李白飲之。彼時李白吃下,頓覺心神為之清爽,即叩頭謝恩說道:「臣過貪杯囗,遂致潦倒不醒,陛下此時不罪臣躬疏狂之態,反加恩眷,臣無任慚感。雖後日肝腦塗地,不足報陛下今日於萬一也。」玄宗說道:「今日召卿來此,別無他意。」當即指著亭下說:「都只為這幾本芍藥花兒盛開,朕同妃子賞玩,不欲復奏舊樂,故伶工停作,待卿來作新詞耳。」李白領命,不假思索,立賦「清平調」一章呈上,道是: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
  台月下逢。
  玄宗看了,龍顏大喜,稱美道:「學士真仙才也!」便命李龜年與梨園子弟,立將此同譜出新聲,著李謨吹羌笛,花奴擊拐鼓,賀懷智擊方響,鄭觀音撥琵琶,張野狐吹囗栗,黃幡綽按拍板,一齊兒和唱起來,果然好聽得很。少頃樂閡,玄宗道:「卿的新詞甚妙,但正聽得好時,卻早完了,學士大才,可為我再賦一章。」李白奏道:「臣性愛灑,望陛下以余樽賜飲,好助興作詩。」玄宗道:「卿醉方醒,如何又要吃酒;倘卿又吃醉了,怎能再作詩呢?」李白道:「臣有詩雲:酒渴思吞海,詩狂欲上天。臣妄自稱為酒中仙,惟吃酒醉後,詩興愈高愈豪。」玄宗大笑,遂命內侍將西涼州進貢來的葡萄美酒,賜與學土一金鬥。李白叩受,一口氣飲畢,即舉起兔毫筆再寫道:
    一枝紅艷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
  飛燕倚新妝。
  玄宗覽罷,一發歡喜,贊歎道:「此更清新俊逸,如此佳詞雅調,用不著眾樂工嘈雜。」乃使念奴囀喉清歌,自吹玉笛以和之,真個悠揚悅耳。曲罷又笑,說與李白道:「朕情興正濃,可煩學士再賦一章,以盡今日之歡娛。」便命以御用的端溪硯,教楊貴妃親手捧著,求學士大筆。李白逡巡遜謝,頃刻之間,儒其兔毫筆來,又題了一章獻上。其詩雲:
    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
  北倚欄杆。
  玄宗大喜道:「此詩將花面人容,一齊都寫盡,更妙不可言;今番歌唱,妃子也須要相和。」乃即命永新、念奴,同聲而歌,玄宗自吹玉笛,命楊妃彈琵琶和之。和罷,又命李龜年,將三調再葉絲竹,重歌一轉,為妃子侑酒。玄宗仍自弄玉笛以倚曲,每曲遍將換一調,則故遲其聲以媚之。曲既終,楊妃再拜稱謝。玄宗笑道:「莫謝朕,可謝李學士。」楊貴妃乃把玻璃盞,斟酒敬李學士,斂衽謝其詩意。李白轉身退避不迭,跪飲酒訖,頓首拜賜。玄宗仍命以玉花驄馬,送李白歸翰林院。自此李白才名愈著,不特玄宗愛之,楊妃亦甚重之。
  那高力士卻深恨脫靴之事,想道:「我蒙聖眷,甚有威勢,皇太子也常呼我為兄,諸王伯侯輩,都呼我為翁,或呼為爺。叵耐李白小小一個學士,卻敢記著前言,當殿辱我。如今天子十分敬愛他,連貴妃娘娘也深重其才華。萬一此人將來大用,甚不利於吾輩,怎生設個法兒,阻其進用之路才好。」因又想道:「我只就他所作的清平調兒中,尋他一個破綻,說惱了貴妃娘娘之心,縱使天子要重用他,當不得貴妃娘娘於中間阻撓,不怕他不日遠日疏了。」計策已定,一日入宮見楊貴妃娘娘,獨自憑欄看花,口中正微吟著清平調,點頭得意。高力士四顧無人,乘間奏道:「老奴初意娘娘聞李白此詞,怨之刻骨,何反拳拳如是?」楊妃驚訝道:「有何可怨處?」力士道:「他說可憐飛燕倚新妝,是把趙飛燕比娘娘。試想那飛燕當日所為何事,卻以相比,極其譏刺,娘娘豈不覺乎?」原來玄宗曾閱趙飛燕外傳,見說他體態輕盈,臨風而立,常恐吹去。因對楊妃戲語道:「若汝則任其吹多少。」蓋嘲其肥也。楊妃頗有肌體,故梅妃低之為肥婢,楊妃最恨的是說他肥。李白偏以飛燕比之,心中正喜,今卻被高力士說壞,暗指趙飛燕私通燕赤風之事,合著他暗中私通安祿山,以為含刺,其言正中其他的隱微,於是遂變為怒容,反恨於心。正是:
    小人讒譖,道著心病。任你聰明,不由不信。
  自此楊妃每於玄宗面前,說李白縱酒狂歌,放浪難羈,無人臣禮。玄宗屢次欲升擢其官,都為楊妃所阻。楊國忠亦以磨墨為恥,也常進讒言。玄宗雖極受李白,卻因官中不喜他,遂不召他內宴,亦不留宿殿中。李白明知為小人中傷,便即上疏乞休。玄宗那裡就肯放他回去,溫旨慰諭了一番,不允所請。李白自此以後,乃益發狂飲放歌。正所謂:
    安得山中千日酒,酩然直到太平時。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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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回 施青目學士識英雄 信赤心番人作藩鎮

   詞曰:
    英雄遭禍身幾殞,幸遇才人,留得奇人,好作他年定亂人。
    巧言能動君王聽,輕信奸臣,誤遣藩臣,眼見將來大不臣。
                        調寄「采桑子」
  古來立鴻功大業,享高爵厚祿的英雄豪傑,往往始困終亨,先危後顯。所謂天將降大任,必先拂亂其所為。不但大才常屈於小用,甚至無端罹重禍,險些把性命斷送了,那時卻絕處逢生,遇著有眼力、有意思的人,出力相救,得以無恙。然後漸漸時來運轉,建功立業,加官進爵。天下後世,無不讚他的功高一代,羨他的位極人臣。那知全虧了昔日救他的這位君子,能識人,能愛人才,能為國留得那英雄豪傑,為朝廷扶危定亂。若彼小人,便始而互相依托,後則互相忌嫉,始而養癰畜疽,後則縱虎放鷹。只顧巧言惑主,利己害人,那顧國家後患,真可痛可恨也。話說李白被高力士進讒,以致楊妃嗔怪,因此玄宗不復召他到內殿供奉。李白見機,即上疏乞休。玄宗原極愛其才,溫旨慰留,不准休致。李白乃益自放縱於酒,以避嫌怨,其酒友自賀知章以外,又有汝陽王(王進)、左相李適之以及崔宗之、蘇晉、張旭、焦遂諸人,都好酒豪飲,李白時常同他們往來飲酒。杜工部嘗作飲中八仙歌雲: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光落井水底眠。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車口流
  涎,恨不遣封向酒泉。左相日興費萬殘,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聖稱進
  賢。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蘇晉長齋繡佛
  前,醉中往往受逃禪。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
  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
  煙。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
  李白日逐與這幾個酒友飲酒吟詩,不覺又在京師混過了幾時。一日酒後,偶遇安祿山於朝門外,安祿山欺他是醉人,言語戲謔,未免唐突。李白乘著酒興,把祿山一場痛罵,祿山十分忿怒,無奈他是天子愛重之人,難以加害,只得含忍。李白自料為女子小人輩所忌,若不早早罷官歸去,必有後禍。又見楊國忠、李林甫等,各自結黨弄權,蠱惑君心,政事日壞。身非諫官,勢不能直言匡救,何取乎備位朝端,因懇懇切切的上了一個辭官乞歸之疏。玄宗知其去志已決,召至御前,面諭道:「卿必欲捨朕而去,未便強留,許卿暫回田裡。但卿草詔平番,有功與國,豈可空歸?然朕知卿高雅,必無所需求,卿所不可一日缺者,惟獨酒耳。」遂御筆親寫敕書一道以賜之;其敕略雲:
    敕賜李白為閒散逍遙學士,所到之處,官司支給酒錢,文武官
  員軍民人等毋得怠慢。倘遇有事當上奏者,仍聽其具疏奏聞。
  李白拜受敕命。玄宗又賜與錦被金帶與名馬安車。李白謝恩辭朝。他本無家眷在京,只有僕從人等。當下收了行裝,別了眾僚友,出京而去。在朝各官,俱設宴於長亭錢送。惟楊國忠、高力士、安祿山三人,懷恨不送。賀知章等數人,直送至百裡之外,方分袂而別。李白團聖旨許他閒散逍遙,出京之後,不即還鄉。且只向幽燕一路,但有名山勝景的所在,任意行游。真個逢州支鈔,過縣給錢,觸景題詩,隨地飲酒,好不適意。一日行至并州界中,該地方官員,都來迎候。李白一概辭謝,只借公館安頓行李,帶了幾個從人,騎馬出郊外,要游覽本處山川。正行之間,只見一夥軍牢打扮的人,執戈持棍,押著一輛囚車,飛奔前來。見李學士馬到,閃過一邊讓路。李白看那囚車中,囚著一個漢子。那個漢子,怎生模樣兒?
    頭如圓鬥,鬢髮蓬蓬;面似方盆,目光閃閃。身遭束縛,若站起
  長約丈餘;手被拘攣,倘辭開大應尺許。儀容甚偉,未知何故作困
  國。相貌非常,可卜他年為大物。
  原來那人姓郭名子儀,華州人氏,骨相魁奇,熟諳韜略,素有建功立業,忠君愛國之志。爭奈未遇其時,暫屈在隴西節度使哥舒翰麾下,做個偏將。因奉軍令,查視余下的兵糧,卻被手下人失火把糧米燒了,罪及其主,法當處斬。時哥舒翰出巡已在并州地界,因此軍政司把他解赴軍前正法。當下李白見他一貌堂堂,便勒住馬問是何人,所犯何事何罪,今解往何處。郭子儀在囚車中,訴說原由,其聲如洪鐘。李白想道:「這個人恁般儀表,定是個英雄豪傑。今天下方將多事,此等品格相貌,正是為朝廷有用之人才,國家之柱石,豈容輕殺。」便吩咐手下眾人:「爾等到節度軍前且莫解進去,待我親自見節度,替他說情免死。」眾人不敢違命,連聲應諾。李白回馬,傍著囚車而行。一頭走,一頭慢慢的試問他些軍機武略,子儀應答如流,李白愈加敬愛。
  說話之間,已到哥舒翰駐節之所。李白叫從人把個名帖傳與門官,說李學士來拜,門官連忙稟報。那哥舒翰也是當時一員名將,平昔也敬慕學士之才名,如雷貫耳。今見他下顧,誠以為榮幸萬一,隨即將營門大開,延入。賓主敘坐,各道寒喧。獻茶畢,李白即自述來意,要求他寬釋郭子儀之罪。哥舒翰聽罷,沉吟半晌說道:「學士公見教,本當敬從;但學生平時節制部下軍將,賞罰必信,今郭子儀失火燒了兵糧,法所難貸,且事關重大,理合奏聞天子,學生未敢擅專,便自釋放,如之奈何?」李白說道:「既如此,學生不敢阻撓軍法,只求寬期緩刑,節度公自具疏請旨;學生原奉聖上手敕,聽許飛章奏事,今亦具一小折,代奏乞命何如?」哥舒翰欣然允諾道:「若如此,則情法兩盡矣!」遂傳令將郭子儀收禁,候旨定奪。李白辭謝而出。於是哥舒翰一面具奏題報,李白亦即繕疏,極言郭子儀雄才偉略,足備干城腹心之選,失火燒糧,乃手下僕夫不謹,實非子儀之罪,乞賜矜全,留為後用。將疏章附驛遞,星馳上奏。自己且暫留於并州公館中候旨,日日閒散逍遙。哥舒翰遂同手下文官武將,連本州地方上的官員,天天遂設宴款待,李學士吟詩飲酒作樂。不則一日,聖旨已下,准學士李白所奏。只將郭子儀手下僕人失慎的,就地正法。赦郭子儀之罪,許其自後立功自效。正是:
    若不遇識人學士,險送卻落難英雄。喜今日幸邀寬典,看他年
  獨建奇功。
  郭子儀感激李白活命之恩,誓將銜環圖報。李白別了郭子儀,並哥舒翰等眾官,自往他處行游去了。臨行之時,又諄屬哥舒翰青目郭子儀。自此子儀得以軍功,漸為顯官,此是後話。且說朝中自李白去後,賀知章也告體致去了。左相李適之,因與李林甫有隙,罷相而歸;林甫又陷他以事,逼之自盡。林甫倚著天子信任,手握重權,安祿山亦甚畏之,楊國忠也心懷嫉忌,然其勢不得不互為黨援。玄宗往年連殺三子之後,林甫勸立壽王瑁為太子,玄宗從高力士之言,立忠王(王與)為太子。林甫疑忌,謀傾陷之。時有戶曹官楊慎矜依附楊國忠,自認為楊氏同族,又與羅希爽、吉溫等,俱為李林甫門下鷹犬,林甫因與計議,教他上密疏,誣告刑部尚書韋堅,與節度使皇甫惟明,同謀廢帝,而立太子,引楊國忠為證。原來那韋堅,乃太子妃韋氏之兄,皇甫惟明是邊方節度使,偶來京師,曾參謁太子,又曾面奏天子,說宰相弄權。林甫懷恨,因借端誣捏,並以動搖東宮。玄宗覽疏大怒,虧得高力士力辨其誣,乃不顯言二人之罪,只傳旨貶削二人之官。太子聞知,驚惶無措,上表請與韋氏離婚。玄宗亦因高力士勸諫,不允太子所請。李林市又密奏,乞將此事付楊恆矜與羅希爽、吉溫等鞠問,並請著楊國忠監審。玄宗降旨,只將韋堅、皇甫惟明賜死,事情不必深究,於是太子之心始安。
  過了幾時,適有將軍垂延光,奉詔征伐吐蕃,不能奏功,乃委罪於朔方節度使王忠嗣,說道他阻撓軍計。李林甫乘機,使楊國忠誣奏王忠嗣,欲擁兵奉太子。玄宗遂召王忠嗣入京,命三司鞠之。太子又驚惶無措,幸王忠嗣系哥舒翰所薦,哥舒翰素有威望,玄宗甚重其人品,卻未曾面觀其人。今因王忠嗣之事,特召哥舒翰陛見,欲面問此事之虛實。哥舒翰聞召,當時星夜赴京,其幕僚都勸他多將金帛到京使用,以救王忠嗣。哥舒翰說道:「吾豈惜金帛,但若公道尚存,君主必不致冤死其人。若無公道,金帛雖多,用之何益?」遂輕裝往京而來。及至京師面君,玄宗先問了些邊務事情,哥舒翰一一奏對,玄宗甚為歡喜。哥舒翰乃力言王忠嗣之負冤,太子之被誣,語甚激切,玄宗感悟。乃雲:「卿且退,朕當思之。」
  次日,即召三司面諭道:「吾兒居深宮之中,安得與外藩交通,此必妄說也!爾其勿復問。但王忠嗣阻撓軍計,宜貶官爵以示罰。」遂貶王忠嗣為漢陽太守,將軍董延光亦削爵。哥舒翰回鎮并州,太子匍匐御前涕泣,叩首謝恩。玄宗好言慰之,自此父子相安。可恨這李林甫屢起大獄,以楊國忠有掖庭之親,凡事有微涉東宮者,輒使之劾奏,或援以為證。幸因太子是高力士勸玄宗立的,他常在天子前保護,太子又仁孝謹靜,不敢得罪於楊貴妃,以此得無恙。那知道楊家兄弟姊妹,驕奢橫肆,日甚一日,總之倚著妃子之勢。當時民間有幾句謠言道:
    生男勿歡喜,生女勿悲酸。男不封侯女作妃,君看女卻是門
  楣。
  楊國忠、楊金舌與韓、虢、秦三夫人宅院,都在宜陽裡中,甲第之盛,擬於宮中。國忠與這三個夫人,原不是真兄弟妹。三個夫人中,虢國夫人尤為淫蕩奢靡,每造一堂一閣,費資巨萬。若見他家所造,有更勝於己者,即自拆毀復造。土木之工,無時休息。其所居宅院,與楊國忠宅院相連,往來最近,便當得很,遂與國忠通姦。楊國忠入朝,或有時竟與虢國夫人並輿同行,見者無不竊笑,而二人恬然不以為恥。安祿山亦乘間與虢國夫人往來甚密,夫人私贈以生平所最愛的玉連環一枚。祿山喜極,珮帶身旁,不意於宴會之中,更衣時為國忠所見。國忠只因祿山近日待他簡傲,心甚不平。今見此玉連環,認得是虢國夫人之物,知他兩下有私,遂恨安祿山切骨。時於言語之間,隱然把他暗中私通貴妃之事,為危詞以恐嚇之。又常密語楊妃,說祿山行動不謹,外議沸然。萬一天子知覺了,這是些什麼事,為禍非同小可。楊妃聞國忠所言,著實心懷疑懼。正是:
    貴妃不自貴,難為貴者諱。無怪人多言,人言大可畏。
  一日,玄宗於昭慶宮閒坐,祿山侍坐於側旁,見他腹過於膝,因指著戲說道:「此兒腹大如抱甕,不知其中藏的何所有?」祿山拱手對道:「此中並無他物,惟有赤心耳;臣原盡此赤心,以事陛下。」玄宗聞祿山所言,心中甚喜。那知道:
    人藏其心,不可測識。自謂赤心,心黑如墨。
  玄宗之侍安祿山,真如腹心。安祿山之對玄宗,卻純是賊心、狼心。狗心,乃真是負心、喪心。人方切齒痛心,恨不得即剖其心,食其心,虧他還哄人說是赤心。可笑玄宗還不覺其狼子野心,卻要信他是真心,好不癡心。閒話少說,且說當日玄宗與安祿山閒坐了半晌,回顧左右,問:「妃子何在?」此時正當春深時候,天氣尚暖,楊妃方在後宮,坐蘭湯洗浴,宮人回報玄宗說道:「妃子洗浴方完。」玄宗微微笑說道:「美人新浴,正如出水芙蓉,令宮人即宣妃子來,不必更梳妝。」少頃,楊妃來到,你道他新浴之後,怎生模樣?有一曲「黃鶯兒」說得好:
    皎皎如玉,光嫩如瑩。體愈香,雲鬢慵整偏嬌樣。羅裙厭長,
  輕衫取涼,臨風小立神駘宕。細端詳,芙蓉出水,不及美人妝。
  當下楊妃懶妝便服,翩翩而至,更覺風艷非常。玄宗看了,滿臉堆下笑來。適有外國進貢來的異香花露,即取來賜與楊妃,叫他對鏡勻面,自己移坐於鏡台旁觀之。楊妃勻面畢,將余露染掌撲臂,不覺酥胸略袒,賓袖寬退,微微露出二乳來了。玄宗見了,說道:「妙哉!」
    軟溫好似雞頭肉。
  安祿山在旁,不覺失口說道:
    滑膩還如塞上酥。
  他說便說了,自覺唐突,好生侷促,楊妃亦駭其失言,只恐玄宗疑怪,捏著一把汗。那些宮女們聽了此言,也都愕然變色。玄宗卻全不在意,倒喜孜孜的指著祿山說道:「堪笑胡兒亦識酥。」說罷哈哈大笑。於是楊貴妃也笑起來了,眾宮女們也都含著笑。咦!
    若非親手撫摩過,那識如酥滑膩來?
    只道赤心真滿腹,付之一笑不疑猜。
  安祿山只因平時私與楊妃戲謔慣了,今當玄宗面前,不覺失口戲言,幸得玄宗不疑。但楊妃已先為國忠危言所動,只恐弄出事來。自此日以後,每見安祿山,必切切私囑,叫他語言縝密,出入小心。祿山亦曉得國忠嗔怪他,恐為他所算。又想國忠還不足懼,那李林甫最能窺察人之隱微,這不是個好惹的。今楊李之交方合,倘二人合算我一人,老大不便。不如討個外差暫避,且可徐圖遠大之業。但恐貴妃與虢國夫人不捨他,因此躊躇未決。那邊楊國忠暗想:「安祿山將來必與我爭權,我必當翦除之;但他方為天子所寵幸,又有貴妃與虢國夫人等助之,急切難以搖動;只不可留他在京,須設個法兒,弄他到邊上去了,慢慢的算計他便是。」正在籌量,卻好李林甫上奏一疏,請用番人為邊鎮節度使。原來唐時邊鎮節度使,都用有才略、有威望的文臣,若有功績,便可入為宰相。今林甫獨自專權,欲絕邊臣入相之路,奏稱文人為邊帥,怯於矢石,無以御侮。不苦盡用番人,則勇而習戰,可為國家捍衛。玄宗允其所奏,於是邊鎮節度使,都要改用番人。
  國忠乘此機會,要發遣安祿山出去,便上疏說道:「河東重地,固須得番人為帥;然後必以番人之中有才略、有威望者鎮之,非安祿山不足以當此重任。」玄宗覽疏,深以為然,即召安祿山來面諭說道:「汝以滿腹赤心事朕,本應留汝在京,為朕侍衛。但河東重鎮,非汝不可,今暫遣出為邊帥,仍許不時入朝奏對。」遂降旨以安祿山為平盧、范陽、河東三鎮節度使,賜爵東平郡王,克期走馬赴任。祿山聞命,倒也合著他的意思,叩頭領旨,即日入宮拜辭楊妃,兩下依依不捨。楊妃叫入密室,執手私語道:「你今此行,皆因為吾兄相猜忌之故。我和你歡敘多時,一旦遠離,好生不忍。但你在京日久,起人嫌疑,出為外鎮,未必非福。你放心前去,我自當使心腹人來通信與你,早晚奴在天子面前,留心照顧著你。你只顧自去圖功立業,不必疑慮。」安祿山點頭應諾。正說間,宮人傳報說道:「三位夫人已入宮來了。」楊貴妃接見敘禮畢,安祿山也各各相見。虢國夫人聞知安祿山今將遠行,甚為怏怏;奈朝命已下,無可如何,祿山也不敢久留宮中,隨即告辭出宮。到臨行之時,玄宗又踢宴於便殿,祿山謝過了恩,辭朝赴鎮。
  李林甫等設席餞行。飲酒之間,林市舉杯相屬道:「安公為節度,出鎮大藩,責任非輕,凡所作為,須熟計詳審,合情中理。林甫身雖在朝,而各藩鎮利弊,日夕經心,聲息俱知。今三大鎮得安公為節度使,正足為朝廷屏障,唯善圖之。」這幾句話,明明定絡挾制。祿山平日素畏林甫,今聞此言,惟有唯唯聽命,且逡巡遜謝道:「祿山才短氣粗,當此大鎮,深懼不能勝任,敢不格遵明訓,諸凡不到之處,全賴相公照拂。」說罷作揖,拜辭起行。
  前一日,楊國忠曾設宴請祿山餞別,祿山托故不在。這日國忠也假意來相送。祿山懷忿,傲倔不為禮。國忠大怒,自此心中愈加銜怨。祿山既至任所,查點軍馬錢糧,訓練士卒,屯積糧草,坐鎮范陽,兼制平盧、范陽、河東,自永平以西至太原,凡東北一帶要害之地,皆其統轄,聲勢強盛,日益驕恣。後人有詩雲:
    番人頓使作強藩,只為奸臣進一言。
    今日虎狼輕縱逸,會看地覆與天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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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回 幻作戲屏上嬋娟 小游仙空中音樂

   詞曰:
    寶屏歷現嬌容,姓名通,絕勝珠圍翠繞,肉屏風。清雲路杳,鵲
  橋可駕任行空。明日恍然疑想,如在夢魂中。
                        調寄「相見歡」
  自來神怪之事不常有,然亦未嘗無。惟正人君子,能見怪不見怪,而怪亦遂不復作,此以直心正氣勝之也。孔子不語怪,亦並不語神,蓋怪固不足語,神亦不必語。人但循正道而行,自然妖孽不能為患,即鬼神亦且聽命於我矣。若彼奸邪之輩,其平日所為,都是變常可駭之事。只他便是家國之妖孽了,何怪乎妖孽之忽見?此所謂妖由人興,孽自己作也。至若身為天子,不務修實德,行實政,而惑於神仙幽怪之說。便有一班方士術者來與之周旋,或高談長生久視,或多作游戲神通。總無益於身心,而適足為其眩惑。前代如秦皇、漢武,俱可為殷鑒。且說楊國忠乘機遣發了安祿山出去,少了個爭權奪寵之人,眼前止讓得李林甫一個人了。這一個人卻搖動他不得的,他既生性陰險,天子又十分信他,寵眷隆重。一日降旨,著百官公閱歲貢之物於尚書省,閱畢回奏。玄宗命將本年貢物,以車載往李林甫家中踢之,其寵眷如此。林甫之子林岫,亦官於朝,頗懷盈滿之懼。嘗從林甫閒步後園,見一役夫倦臥樹下,因密告林甫道:「大人久專朝政,仇怨滿天下;倘一旦禍患忽作,欲似此役夫之高臥,豈可得乎?」林甫默然不答。自此常恐有刺客俠士暗算他,出則步騎百余人,左右翼衛。前馳在數百步外,辟人除道。居則重門復壁,如防大敵。一夕屢徒其臥榻,雖家人莫知其處。那個楊國忠卻又不然,他自恃椒房之威,爵居右相之尊,一味驕奢淫佚,也不怕人嗔恨,也不管人恥笑。
  時值上已之辰,國忠奉旨,與其弟楊金舌及諸姨姊妹,齊赴曲江修禊。於是五家各為一隊,各著一色衣,姬侍女從不計其數。新妝炫服,相映如百花煥發。乘馬駕車,不用傘蓋遮蔽,路傍觀者如堵。國忠與虢國夫人,並轡揚鞭,以為諧謔。眾人直游玩至晚夕,乘燭而歸,遣簪墜舄,返於路衢。杜工部有:「麗人行」雲:
    三月三日天氣清,長安水邊多麗人。態濃意遠淑且真,肌膚細
  膩骨肉勻。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頭上何所有?翠微
  囗葉垂鬢唇。背後何所見,珠壓腰被穩稱身。就巾雲幕椒房親,賜
  名大國韓虢秦。紫駝之峰出翠釜,水晶之盤行素鱗。犀箸厭飫久
  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黃門飛鞋不動塵,御廚絡繹送八珍。簫鼓
  哀吟感鬼神,賓從雜沓實要津。後來鞍馬何逡巡,當軒下馬入錦
  茵。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
  前丞相嗔。
  當日一行人游玩過了,次日俱入宮見駕謝恩。玄宗賜宴內殿,國忠奏道:「臣等奉旨修楔,非圖燕樂,正為聖天子及清宮眷,迎祥迓福。昨赴曲江,威儀美盛,萬裡觀瞻,眾情欣悅,具見太平景像,臣等不勝慶幸。」玄宗大喜道:「卿等於游戲之中,不忘君上,忠愛可嘉,當有賞賚。」宴罷,至明日,出內府珍玩,頒賜諸人,賜韓國夫人照夜璣,賜虢國夫人鎖子帳,賜秦國夫人七葉冠。當時楊妃奏道:「陛下前以寶屏賜妾,屏上雕刻前代美人容貌,以妾對之,自覺形穢,今請陛下轉賜妾兄國忠何如?」玄宗笑道:「朕聞國忠婢妾極多,每至冬月,選婢妾之肥碩者,環立於後,謂之肉屏遮風。今以此屏賜之,殊勝他家肉屏風也。」原來這屏名號為虹霓屏,乃隋朝遺物。屏上雕鏤前代美人的形像,宛然如生,各長三寸許,水晶為地,其間服玩衣飾之類,都用眾寶嵌成,極其精巧,疑為鬼工,非人力所能造作的。後人有詞為證:
    屏似虹霓變幻,畫非筆墨經營。渾將雜寶當丹青,雕刻精工莫
  並。  試看冶容種種,絕勝妙畫真真。若還逐一喚嬌名,當使人
  人低應。
  玄宗將此屏賜與國忠,又命內侍傳述貴妃奏請之意。國忠謝恩拜受,將屏安放內宅樓上,常與親友族輩家眷等觀玩,無不歎美欣羨,以為希世之珍。
  一日,國忠獨坐樓上納涼,看看屏上眾美人,暗想道:「世間豈真有此等尤物,我若得此一二人,便為樂無窮矣。」正想念間,不覺睏倦,因就榻上偃臥。才伏枕,忽見屏上眾美人,一個個搖頭動目,恍惚間都走下屏來。頓長幾尺,宛如生人,直來臥榻前,一一稱名號。或雲我裂繒人也,或雲我步蓮人也,或雲我烷紗人也,或雲我當壚人也,或雲我解珮人也,或雲我拾翠人也,或雲我是許飛瓊,或雲我是薛夜來,或雲我是桃源仙子,或雲我是巫山神女,如此等類,不可枚舉。楊國忠雖睜著眼兒歷歷親見,卻是身體不能動一動,口中不能發一聲。諸美女各以椅列坐,少頃有纖腰倩妝女妓十余人,亦從屏上下來,雲是楚章華踏謠娘也,遂連袂而歌,其聲極清細。歌罷諸女皆起,那一個自稱巫山神女的,指著國忠說道:「你自恃權相,實乃誤國鄙夫,何敢褻玩我等,又輒作妄想,殊為可笑可惡!」諸女齊拍手笑說道:「阿環無見識,三郎又輕聽其言,以致虹霓寶屏,見辱於庸奴。此奴將來受禍不小,吾等何必與他計較,且去且去。」於是一一復回屏上。國忠方才如夢初醒,嚇得冷汗渾身,急奔下樓。叫家下的用人,將此屏掩過,鎖閉樓門。自此每當風清月白之夜,即聞樓上有隱隱許多女人,歌唱笑語之聲。家內大小上下男女,無一人敢登此樓者。國忠入宮,密將此事與楊貴妃說知,只隱過了被美人責罵之言。楊妃聞此怪異,大為驚詫,即轉奏玄宗,欲請旨毀碎此屏。玄宗說道:「屏上諸女,既系前代有名的佳人美女,且有仙娥神女列在其內,何可輕毀?吾當問通元先生與葉尊師,便知是何妖祥。」
  你道通元先生同葉尊師是誰?原來玄宗最好神仙,自昔高宗尊奉老君為玄元皇帝,至玄宗時又求得李老君的遺像,十分敬禮。命天下都立廟,招住持奉侍。於是方士輩競進。有人薦方士張果,是當世神仙,用禮召至京師,拜為銀青光祿大夫,賜號通元先生;又有人薦方士葉法善,有奇術,善符咒,玄宗亦以禮召來至京師,稱為尊師。其他方士雖多,惟此二人為最。當下玄宗將國忠屏上所言美人出現之說問之。張果道:「妖由人興,此必楊相看了屏上的嬌容,妄生邪念,故妖孽應念而作耳,葉師治之足矣!」葉法善說道:「凡寶物易為精怪,況人心感觸,自現靈異。臣當書一符,焚於屏前以鎮之。今後觀此屏者,勿得玩褻。每逢朔望,用香花供奉,自然無恙。」玄宗便請法善手書正乙靈符一道,遣內侍□付國忠,且傳述二人之言。國忠聞說妖由邪念而生,自己不覺毛骨悚然,隨即登樓展屏,將符焚化。焚符之頃,只見滿樓電光閃爍。自此以後,樓中安靜,絕無聲響。至朔望瞻禮時,說也奇異,見屏上眾美人愈加光彩奪目,但看去自有一種端莊之度,甚覺比前不同了。正是:
    正能治邪,邪不勝正。以正治邪,邪亦反正。
  玄宗聞知,愈信葉法善之神術。一日私問法善道:「張果先生道德高妙,朕常詢其生平,但笑而不答,何也?」法善道:「他的生平,即神仙輩亦莫能推測。但知他在唐堯時,曾官為侍中耳。若其出處履歷,椎臣知之,余人不知也。」玄宗欣然道:「尊師請試言之。」葉法善說道:「臣懼禍及,故不敢直言奏聽。」玄宗道:「尊師神仙中人,有何禍之可懼,幸勿托詞隱秘。」法善沉吟道:「陛下必欲臣直言,臣今言之必立死。陛下幸憐臣,可立召張先生,不惜屈體求之,臣庶可更生矣。」玄宗連聲許諾,法善請屏退左右,密奏說道:「他是混飩初分時,白蝙蝠精也。」言未已,忽然口吐鮮血,昏絕於地。玄宗即呼內侍,速傳口敕,立召張果入宮見駕。少頃張果攜杖而至,玄宗降座迎之,說道:「葉尊師得罪於先生,皆朕之過。朕今代為之請,幸看薄面恕之。」說罷,便欲屈膝下去。張果忙起道:「何敢勞陛下屈尊,但小子不當饒舌耳!」遂以手中杖,連擊法善三下道:「可便轉來!」只見法善蹶然而醒,即時站起,整衣向玄宗謝恩,隨向張果謝罪。張果笑道:「吾杖不易得也。」法善再三稱謝。玄宗大喜,各賜之茶果而退。
  過了幾日,適有使者從海上來,帶得一種惡草,其性最毒,海上人傳言,雖神仙亦不敢食此草。玄宗以示法善,問識此草否。法善道:「此名烏堇草,最能毒人,使臣食之,亦當小病也。他仙若中其毒,性命不保。惟張果先生,或不畏此耳。」玄宗乃密置此草於酒中,立召張果至內殿賜宴,先飲以美酒,玄宗問:「先生實能飲幾何?」張果說道:「臣飲不過數爵,臣離中有一道童,可飲一鬥,多亦不能也。」玄宗道:「可召來否?」張果道:「臣請呼之。」乃向空中叫道:「童子,可速來見駕!」叫聲未絕,只見一個童子,從房頭飛下。年可十四五歲,頭尖腹大。整衣肅容,拜於御前。玄宗驚異,即命以大斗酌酒賜之。童子謝了恩,接過酒來,一口氣吃干。玄宗皇帝見他吃得爽快,命更飲一鬥,童子又接來便吃。卻吃不上兩三口,只見那吃的酒,從頭頂上骨都都滾將出來。張果笑道:「汝量有限,何得多飲。」遂取桌上桃核一枚擲之,閣閣有聲,應手而僕,酒流滿地。仔細一看,卻原來不是童子,是一個盛酒的葫蘆,其中僅可容一鬥酒。玄宗看了大笑道:「先生游戲,神通甚妙,可更進一觴。」乃密令內侍把烏董酒,斟與他吃。張果卻不推辭,一飲而盡。少頃,只見張果垂頭閉目,就坐席上,昏然睡去。玄宗當時吩咐內侍說,不要驚動他,由他熟睡。沒半個時辰,即欠伸而起笑道:「此酒非佳酒也,若他人飲此酒,不復醒矣!」袖中出一小鏡子自照道:「惡酒竟壞我齒。」玄宗看時,果見其齒都黑了。張果不慌不忙,雙手向兩頤一拍,把口中黑齒盡數都吐出來了,登時又重生了一口雪白的好牙齒。玄宗一見,驚喜贊歎道好。正是:
    戲將毒草試神仙,只博先生一覺眠。
    不壞真身依舊在,齒牙落得換新鮮。
  自此玄宗愈信神仙之術。
  時至上元之夕,玄宗於內庭高扎彩樓,張燈飲宴。不召外臣陪飲,亦不召嬪妃奉侍。只召張果、葉法善二人。張果偶他往,未即至,法善先來。玄宗賜坐首席,舉觴共飲,一時燈月交輝,歌舞間作,十分歡喜。玄宗酒酣,指著燈彩笑道:「此間燈事,可謂極盛,他方安能有此耶!」法善舉眼,四下一看,用手向西指道:「西涼府城中,今夜燈事極勝,不亞於京師。」玄宗道:「先生若有所見,朕不得而見也。」法善道:「陛下欲見,亦有何難。」玄宗連忙問道:「尊師有何法術,可使朕一見勝境乎?」法善道:「臣今承陛下御風而往,轉回不過片時。」玄宗欣然而起。旁邊走高力士過來,俯伏奏道:「葉尊師雖有妙法,皇爺豈可以身為試,願勿輕動。」玄宗道:「尊師必不誤朕,汝切勿多言,我亦不須汝同行,你只在此候著便了。」高力士不敢再說,唯唯而退。
  法善請玄宗暫撤宴更衣;小內侍二人,亦更換衣服。俱出立庭中,都叫緊閉雙目。只覺兩足騰起,如行霄漢中。俄頃之間,腳已著地。耳邊但聞人聲喧鬧,都是西涼府語音。法善叫請開眼,玄宗開目一看,只見彩燈綿亙數裡,觀燈之人,往來雜沓;心上又驚又喜,雜於稠人之中,到處游看,私問法善道:「尊師得非幻術乎?」法善道:「陛下苦不信今夜之游,請留征驗。」遂問內侍:「你等身邊帶得有何物件?」內侍道:「有皇爺常把玩的小玉如意在此。」法善乃與玄宗入一酒肆中,呼酒共飲,須臾飲訖。即以小玉如意,暫抵酒價。請唐皇寫了一紙手照,約幾日遣人來取贖。出了店門,步至城外,仍教各自閉目。頃刻之間,騰空而回,直到殿前落地。高力士接著,叩頭口稱萬歲,看席上所燃的金蓮寶燭,猶未及半也。
  玄宗正在驚疑,左右傳奏張果先生到,玄宗即時延入。張果道:「臣偶出游,未即應召而至,伏乞陛下恕臣之罪。」玄宗道:「先生輩閒雲野鶴,豈拘世法,有何可罪之有?但未知先生適間何往?」張果道:「臣適往廣陵訪一道友,不意陛下見召,以致來遲。」玄宗道:「廣陵去此甚遠,先生之往來,何其速也!」張果笑道:「朝游北海,幕宿蒼梧,仙家常事,況如西涼廣陵,直跬步間耳。」因問法善道:「西涼燈事若何?」法善道:「與京師略同。」玄宗問道:「先生適從廣陵來,廣陵亦行燈事否?」張果老道:「廣陵燈事亦極盛,此時正在熱鬧之際。」法善道:「臣不敢啟請陛下,更以余興至彼一觀,亦頗足以怡悅聖情。」玄宗欣喜道:「如此甚妙。」因問張果道:「先生肯同往麼?」張果老道:「臣願隨聖駕,此行可不須騰空御風,亦不須游行城市。臣有小術,上可不至天,下可不著地,任憑陛下玩賞。」玄宗道:「此更奇妙,願即施行神術。」張果道:「請陛下更衣,穿極華美冠裳。」叫高力士亦著華服,又使梨園伶工數人,亦都著錦衣花帽。張果老卻解下自己腰間絲絛向空一擲,化成一座彩橋,起自殿庭,直接雲霄。怎見得這橋的奇異?有「西江月」詞一闋為證:
    白玉瑩瑩舖就,朱欄曲曲遮來。凌雲駕漢近瑤台,一望霞明雲
  靄。
    穩步無須回顧,安行不用疑猜。臨高視下歎奇哉,恍若身居天
  界。
  當下張果老與法善前導,引玄宗徐步上橋。高力士及伶工等俱從,但戒勿回頭反顧,只管向前行去。行不數百步,張果、法善二人早立住了腳,說道:「陛下請止步,已至廣陵地。」城中燈火之多,陳設之盛,不減於西涼。那些看燈的士女們,忽觀空中有五色彩雲,擁著一簇人各樣打扮,衣冠華麗,疑是星官仙子出現,都向空中瞻仰叩拜。玄宗及高力士等立於橋上,仰看大漢,月明如晝,低頭下視廣陵城市燈火,大喜。法善請敕伶工,奏霓裳羽衣一曲。奏畢,張果老同法善,仍引玄宗與高力士伶工眾人等,於橋上步回宮禁。才步下橋,張果老即時把袖一拂,橋忽不見,只見張果老手中,原拿著絲帶一絛,仍舊把來系於腰間。高力士伶工眾人等,皆大驚異。玄宗此時說道:「先生神術通靈,真乃奇妙!」張果老回說道:「此是仙家游戲小術,何足多羨。」玄宗再命洗杯賜酒,直至天曉時候,方才罷宴各散。後人有詩歎道:
    仙家游戲亦神通,卻使君王學御風。
    萬乘至尊宜自重,怎從術士步空中?
  次日,玄宗密遣使者,即將西涼府酒店中主人寫的手照,到彼酒店取贖小玉如意。使者行了幾日,卻果然取贖回來,仍信上元十五夜之游,是真非幻。過了幾月,廣陵地方官上疏奏稱:「本地於正月十五夜二更後,天際中忽現五色祥雲萬朵,雲中仙靈,歷歷可睹。又聞仙樂嘹亮,迥非人間聲調,此誠聖世瑞征,合應奏聞。」玄宗覽疏,暗自稱奇,即不明言此事,只批個知道了。原來這霓裳羽衣曲,乃是玄宗於開元之時,嘗夢游月宮,見有仙女數十,素練寬衣,環珮丁東,歌舞於廣寒宮中,聲調佳妙,非人世所能有。玄宗因問:「此何曲為名?」眾女答道:「名為霓裳羽衣曲。」玄宗夢中密記其聲調,及醒來一一記得,遂傳示樂工,譜成此曲,果然不是人間聲調也。玄宗益信二人為神仙。又聞張果每出,必乘一白驢,其行如飛,及歸便把此驢,折疊如紙,置於巾箱中,欲乘則以水巽之,依舊成驢。玄宗愈奇其術,思欲與之聯為姻眷,要將玉真公主下嫁與他。張果說道:「臣有別業在王屋山中,向曾以太平錢三十萬聘娶章氏女在彼,今豈容更娶?況臣疏野性成,不慕榮祿,入京已久,念切遠山,伏乞天恩放回,實為至幸。」玄宗說道:「先生不肯尚主,朕亦不敢相強。卻如何便欲捨朕而去耶!先生與葉尊師同在朕左右,二位不可缺一,方思朝夕就教,幸勿遽萌去志。」張果感其誠意,遂與葉法善仍留京邸。
  法善昔年嘗隱於松陽,與刺史李邕相契。李邕極是多才,既能作文,又善寫字,法善曾求他為其祖作碑文一篇。及被召入京時,李邕也升了京官,心中卻不喜法善弄術,恐其眩惑君心。法善要把他前日所作碑文,求他一寫,李邕再三不肯,說道:「吾方悔為公作,豈能更為公寫!」法善笑道:「公既為吾作,豈能不為吾寫;今日且不必相強,容後更圖之。」當下含笑而別。是夜法善乃於密室中,陳設紙墨筆硯,至三更時,仗劍步罡,焚符一道,口中念念有詞,把令牌一拍,只見李邕忽從壁間步出。法善更不同他言語,只把劍來指揮,叫他將紙筆墨硯寫碑文,一面使道童翦燭磨墨。須臾之間,碑文寫完,法善再寫一符焚化,口中念動咒語,把劍一指,喝一聲,李邕倏然不見。原來因日間求他寫文不肯,故於夜間攝他的魂魄來寫了。至明日親往拜謝,以其所書示之,笑說道:「此即公昨夜夢中所書也。」李邕看了,嚇得目瞪口呆,通身汗下。法善道:「既重公之文,不欲屑以他人之筆,故即求公大筆一書。因公未許,故而聊以相戲,多有開罪之處,幸恕不恭。」李邕又驚又惱,未發一言。法善仍具一分厚禮,以為潤筆之資,李邕也不肯受。玄宗聞知此事,驚歎說道:「神仙固不可與相抗也。」李邕所寫此碑,當時就名為追魂碑。自此朝廷益信神仙之道,那些方士,亦日益進。一日,鄂州地方守臣上疏,薦方士羅公遠,廣極神通,大有奇術,特送來京見駕。正是:
    朝裡仙人尚未歸,遠方仙客又來到。
    莫道仙人何太多,只因天子有酷好。
  床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小弟唔易做, 大佬更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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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回 羅公遠預寄蜀當歸 安祿山請用番將士

  詞曰:
    仙客寄書天子,無幾字,藥名兒最堪思。漢戊忽更番戍,
  君王偏不疑。信殺姓安人,好卻忘危。
                        調寄「定西番」
  從來為人最忌貪、嗔、癡三字,況為天子者乎。自古聖帝賢王,惟是正己率物,思患防微,勵精圖治,必不惑於異端幽渺之說。若既身為天子,富貴已極,卻又想長生不老之術,因而遠求神仙,甚且以萬乘之尊嚴,好學他家的幻術。學之不得,而至於怨怒,妄行殺戮,豈非貪而又嗔。究竟其人若果可殺,即非神仙。若是神仙,殺亦不死。不惟不死而已,他還把日後之事,預先寄個啞謎兒與你。還不省悟,依然從信奸邪,以致變更舊制,貽害於後,畢竟認定惡人為好人,這又是極癡的了。且說玄宗款留住了張果、葉法善,不放還山。鄂州守臣又薦羅公遠,表奏他的術法神通,起送到京師。
  那羅公遠,不知何處人也,亦不知為何代人,其容貌常如十六七歲一個孩子,到處閒游,蹤跡無定。一日游至鄂州,恰值本州官府,因天時亢旱,延請僧道於社稷壇內啟建法事,祈求雨澤。禱告的人甚多,人叢中有個穿白的人,在那裡閒看。其人身長丈餘,顧盼非常,眾皆屬國,或問其姓名居處,答道:「我姓龍,本處人氏。」正說間,羅公遠適至,見了那人,怒目咄嗟道:「這等亢旱,汝何不去行雨濟人,卻在此闡行?」那人斂容拱手道:「不奉天符,無處取水。」公遠道:「汝但速行,吾當助汝。」那人連聲應道是,疾趨而去。眾人驚問:「此是何人?」羅公遠道:「此乃本地水府龍神也,吾敕令速行雨,以救亢旱。奈他未奉上帝之敕令,不敢擅自取水,吾今當以滴水助之,救濟此處的禾稻。」一面說,一面舉眼四下觀看,見那僧道誦經的桌上,有一方大硯。因才寫得疏文,硯台池中積有這些墨水。公遠上前把口向硯中池裡,一口吸起,望空一噴,喝道:「速行雨來!」只見霎時間,日掩雲騰,大風頓作。公遠即對眾人說道:「雨將至矣!列位避著,不要被雨打濕了衣服。」說猶未了,雨點驟至,頃刻之間,如傾盆倒甕,落了半晌。約有尺餘,方才止息。卻也作怪,那雨落地地上,沾在衣上,都是黝黑的一般。原來龍神全憑仗仙力,就這口墨水化作雨澤,以救亢旱,故雨色皆黑。當下人人嗟異,個個歡喜,問了羅公遠的姓名,簇擁去見本州太守,具白其事。太守欲酬以金帛,公遠笑而不受。太守說道:「天子尊信神仙,君既有如此道術,吾定當薦引至御前,必蒙敬禮。」公遠道:「吾本不喜邀游帝庭,但聞張、葉二仙在京師,吾正欲一識其面,今乘便往見之,無所不可。」於是太守具疏,遣使伴送。公遠來至京中,使者將疏章投進,玄宗覽疏,即傳旨召見。
  那日玄宗坐慶雲亭下,看張果與葉法善對弈。內侍引公遠入來,將至亭下,玄宗指著張、葉二仙道:「此鄂州送來異人羅公遠,二位先生試與一談。」張、葉二人舉目一看,遙見公遠體弱容嫩,宛如小孩童,將要成冠一般的樣兒,都笑道:「孩題之重,有何知識,亦稱異人。」公遠不慌不忙,行至亭階之下,玄宗敕免朝拜,命升階賜坐,因指張、葉二仙師道:「卿識此二人否,此即張果先生、葉法善尊師也。」公遠道:「聞名未曾謀面,今日幸得相晤。」張果笑道:「小輩固當不識我。」葉法善道:「安有神仙中人,而不識張果先生者乎?」公遠道:「世無不知禮讓之神仙,況今二師簡傲如此,僕之不相識,亦未足為恨也。」張果大笑說道:「吾且不與子深談,人人都稱子為異人,想必當有異術。吾今姑以極鄙淺之技相試,倘能中竅,自當刮目相待。」便與法善各取棋子幾枚,握於手中間說道:「試猜我二人手中棋子各幾枚。」公遠道:「都無一枚。」二人哈哈大笑,即開手來看時,卻果一個也不見了。只見羅公遠袖中,伸出雙後,棋子滿把的笑說道:「棋子已入吾手中矣,二位老仙翁遇著小輩,直教兩手俱空的了。」張、葉二仙師,方才驚異,各起身致敬。正是:
    學無前後達為先,莫恃高年欺少年。
    混沌初分張果老,還同小輩並稱仙。
  當下玄宗大喜,即賜宴於慶雲亭上,給以冠袍,又賜與邸第,尊稱為羅仙師。自此公遠常與張、葉二人,談論仙家宗旨,彼此敬服。過了幾日,張果、葉法善具疏,堅請還山,道:「羅公遠道術殊勝臣輩,留彼在京,足備陛下咨訪。臣等出山已久,思歸念切,乞賜放還,以遂臣等野性。」玄宗知其歸志已決,不便強團,准其哲回家山。有問之處,再候宣召。二人謝恩出京,凡玄宗天子所賜之物,及各官員所贈之珍奇,一無所受,二人遂各飄然而去。正是:
    閒雲野鶴,海闊天空。來去自由,不受樊籠。
  自此之後,在京方士輩,只有羅公遠為玄宗所尊信,時常召見,叩問長生不死之方。公遠道:「長生無方,只要清心寡慾,便可卻病延年。」玄宗勉從其說,或時獨處一宮,嬪妃不御,後庭宴會,比前也略稀疏了。楊妃意中甚不歡喜。時值中秋月明之夜,玄宗不召嬪妃宴集,獨自與公遠對月閒談,說起去年上元佳節,曾同張、葉二位仙師,騰空遠遊,甚是奇異,因問:「先生亦有此道術否?」公遠道:「此亦何難之有?陛下昔年曾夢游月宮,卻不曾身親目睹,臣今請陛下親見月宮之景可乎?」玄宗大喜。公遠即起身,向庭前桂樹上折取數枝,用彩線相結,置於庭中,吹口氣化作一乘彩輿,請玄宗升輿端坐,又將手中所執如意,化作一只大白鹿,駕車而行,往觀月殿。時當高力士奉差他往,又有一個得寵的太監,叫做輔繆琳,叩頭啟奏道:「前張、葉二仙師,奉駕行游,曾多帶內侍同行,今奴輩願隨駕而往。」羅公遠道:「月宮非比他處,汝輩何得往觀,只我一人護駕足矣!」說罷,即喝一聲道起,只見那白鹿駕著彩輿,騰空而起,真人霄漢。公遠步於空中,緊緊相隨,教玄宗只把雙眼望著月,千萬不可回顧,亦不可他視。
  轉瞬間已近月宮,公遠扶住車子,玄宗凝眸一望,只見月中宮殿重重,門戶洞開。遙見裡面琪花瑤草,映耀奪目,遠勝昔日夢中所見。玄宗道:「可入去否?」公遠道:「陛下雖貴為天子,卻還是凡軀,未容遽入,只可在外面觀望。」少頃只聞得異香氤氳,一派樂聲嘹亮,仔細聽之,正是霓裳羽衣曲。玄宗聽罷,低聲問道:「世人稱美貌女子,必比之月裡嫦娥,今嫦娥已在咫尺,可使朕一睹其冶容乎?」公遠道:「昔穆天子與王母相會,夙有仙緣故也,陛下非此之比,今得至此,瞻仰宮殿,已是奇福,豈可妄生輕褻之念。」言未已,忽見月中門戶盡閉,光彩四散,寒風襲人。公遠即喚白鹿來駕彩輿,以羽扇障風而行,少頃冉冉有聲及地。公遠道:「陛下幾觸嫦娥之怒,且喜萬安。」玄宗才下車,只見彩輿仍化為桂枝,白鹿亦不見,如意仍在公遠手中。玄宗又驚又喜。當下公遠告辭回寓。玄宗還獨坐呆想,嘖嘖歎異。那內監輔繆琳,因怪公遠不許他同往,便進言道:「此幻術惑人,何足驚異,願皇爺切勿輕信。」玄宗道:「就是幻術,亦殊可喜,朕當學其一二,以為娛悅。」輔繆琳便逢迎道:「幻術中惟隱身法可學,皇爺若學得時,便可暗察內外人等機密之事。」玄宗喜道:「汝言甚是。」
  次日,即召公遠入宮,告以欲學隱身法之意。公遠道:「隱身法乃仙家借以避俗情纏擾,或遇意外倉猝相逼之事,聊用此法自全耳。陛下一身天下之主,正須向陽出治,如易經雲:聖人作而萬物睹,如何要學起隱身法來?」玄宗道:「朕學此法,亦藉以防身耳。」公遠道:「陛下尊居萬乘,時際太平,車駕所至,百靈呵護,有何不樂,何欲以此法防身耶!陛下苦學得此法,只於宮中偶一為之,尚且不可。況日後以為常情,定將懷璽入人家,為所不當為,萬一更遇術士,能破此法者,那時白龍魚腹,必為豫且所困矣。」玄宗道:「朕學得此法,不過在宮中聊為偶戲,決不輕試於外,幸即相傳,望先生萬勿吝教。」公遠此時,當不過玄宗再三懇求,只得將符咒秘訣,一一傳授,並教以學習之法。玄宗大喜,便就宮中如法教習。及至習熟試演,始則尚露半身,既而全身俱隱,但終不能泯然無跡。或時露一履,或時露冠髻,或時露衣據,往往被宮人覺見。玄宗立召公遠入宮,要他面作此法來看。公遠把手向空書符,口中念念有詞,即時不見其形,少頃卻見他從殿門外入來。玄宗便也學他書空作符,捻訣念咒,卻只是隱了身子,露出衣冠。內侍們都含著笑。玄宗問道:「同此符咒,如何自我做來,獨不能盡善?」公遠道:「陛下以凡軀而遽學仙法,安能盡善?」玄宗因演隱身法不靈,致被左右竊笑,已是懷慚無地了。見公遠對著眾人,說他是凡軀,好生不悅道:『咂是神仙少不得也是凡軀,如何凡軀便學不得仙法,還是傳法者,不肯盡傳其決耳!」說罷拂衣而入,傳命公遠且退。自此玄宗心中懷怒。
  恰值宰相李林甫因夫人患病垂危,聞得公遠常以符藥救人危疾,因親自來求他,救治夫人之病。公遠說道:「夫人祿命已盡,不可救療。況夫人幸得善終於相公之前,生榮死哀,其福過相公十倍矣,何必多求。」李林甫怪其言慢,也心中懷怒,是夜其妻果死。過了一日,秦國夫人忽然患病沉重,楊國忠奉著貴妃之命,來見公遠,要求他救治。公遠道:「神仙只救得有緣分之人與能修行之人,夫人夙世既無仙緣,今生又無美行,享非分之福,還不自知修省,惡孽且未易仟除,今得命壽終於內寢,較之諸姊妹,已為萬幸矣。豈復有方有術可療?七日之後,名登鬼菉矣!」國忠怒道:「不能相救也罷,何得妄言謗毀?」遂回報楊妃。楊妃大怒,泣奏天子,說道:「羅公遠謗毀宮眷,懸殊加咒詛,大不敬上。」李林甫也便乘間奏他妖妄惑眾。玄宗已是不悅,況又內外讒言交至,激成十分大怒來了,傳旨立即將羅公遠斬首西市。公遠在寓邸聞命,呵呵大笑,也不肯綁縛,直飛步至西市中伸頸就刑。鋼刀落處,並無點血。但見一道青氣,從頭頂中直出,透上重霄。正是:
    如囗賓國王,斬師子和尚。是亦善知識,以殺為供養。
  玄宗一時恨怒,立即命斬羅公遠。旋即自思他是個有道術之人,何可輕殺。連忙呼內侍快傳旨停刑。及到時卻已早殺過了。玄宗懊悔不已,命收其屍首,用香木為棺槨成殮。至七日之後,秦國夫人果然病死。玄宗聞訃,不勝嗟悼,贈恤極其豐厚。正是:
    三姨如鼎足,秦國命何促?死或賢於生,壽終還是福。
  玄宗因秦國夫人之死,益信公遠之言不謬,念念不忘,然已無可如何。因思到張果、葉法善,不知今在何處。遂命輔繆琳往王屋山迎請張果老,他若不肯復來,便往訪葉法善。二人之中,必得其一。繆琳率了聖旨,帶著僕從車馬,出京趕行,勿聞路人傳說:「張果老先生,已死於楊州地方了。」繆琳正在疑信之際,卻接得京報,楊州守臣某人上疏,奏張果於本年某月某日,在瓊花觀中端坐而逝,袖中有謝恩表文一道,其屍身未及收殮,立時腐敗消化。繆琳得了此信,遂不往王屋山去了,只專心訪問葉法善居處。有人說曾在蜀中成都府見過他來,輔繆琳即令僕從人等,望蜀中道上一路而行。既入蜀境,山路崎嶇,甚是難走得很。忽見山嶺上,一個少年道者迤邐而來,口中高聲歌唱道:
    山路崎嶇那可行,仙人往矣縱難迎。
    須知死者何曾死,只愁生者難長生。
  那道者一頭歌,一頭走,漸漸行至馬前。輔繆琳仔細一看,大吃一驚。原來不是別人,卻是一個羅公遠。輔繆琳連忙下馬作揖,問:「仙師無恙?」公遠笑道:「天子尊禮神仙,卻如何把貧道恁般相戲。如今張果老先生怕殺,已詐死了。葉尊師也怕殺,遠遊海外,無處可尋,不如回京去罷。」輔繆琳道:「天子方悔前過,伏祈仙師同往京中見駕,以慰聖心。」公遠笑道:『哦去何如天子來,你可不必多言。我有一封書並一信物寄上於天子,你可為我致意。」即刻於抽中取出一封書來,內有累然一物,外面重重緘題,付與繆琳收了。繆琳道:「天子正有言語,欲叩間仙師,還求師駕一往。」公遠道:「無他言,但能遠卻宮中女子,更謹防邊上女子,自然天下太平。」繆琳私問朝中諸大臣休咎何如。公遠道:「李相惡貫滿盈,死期近矣,還有身後之禍。楊相尚有幾年玩福,其後可想而知也。」繆琳又問自己將來休咎。公遠道:「凡人能不貪財,便可無禍患。」說罷,舉手作揖而別,騰空直去。繆琳同從人等,無不咄咄稱異,想道:「葉法善既難尋訪,不如回京復奏候旨罷。」主意已定,遂趲程回京。直到宮裡,見了玄宗,細細備奏過嶺遇羅公遠之事,把書信呈上。玄宗大為驚詫,拆視其書,卻無多語,只有四個大字,下注一行小字。道是:
    安莫忘危外有一藥物名日蜀當歸謹附上
  玄宗看了書同藥物,沉吟不語。繆琳又密奏公遠所雲宮中女子、邊上女子之說。玄宗想道:「他常勸我清心寡慾,可以延年;今言須要遠女子,又言莫忘危,疑即此意。那蜀當歸或系延年良藥,亦未可知。但公遠明明被殺,如何卻又在那裡?」遂命內侍速啟其棺視之,原來棺中一無所有。玄宗嗟歎說道:「神仙之幻化如此,朕徒為人所笑耳!」看官,你道他所言宮中女子,明明指是楊妃。其所雲邊上女子,是說安祿山也,以安字內有女字故耳。蜀當歸三字,暗藏下啞謎;至言安莫忘危,已明說出個安字了,玄宗卻全不理會。此時安祿山正兼制范陽、平盧、河東三鎮,坐擁重兵,久作大藩。又有宮中線索,勢甚驕橫。但常自念當時不拜太子,想太子必然見怪。玄宗年紀漸高,恐一旦晏駕,太子即位,決無好處到我,因此心感不安,常懷異想。祿山平日所畏忌的,只有一個李林甫,常呼李林甫為十郎,每遇使者從京師來,必問李十郎有何話說。若聞有稱獎他的言語,便大歡喜。若說李丞相寄語安節度,好自檢點,即便攢眉嗟歎,坐臥不安。李林甫也時常有書信問候他,書中多能揣知其情,道著他的心事,卻又頂為佈置,安放於此,受其籠絡,不敢妄有作為。那知林甫自妻亡之後,自己也患病起來了。適當輔繆琳回京時,林甫已臥床上不能起來,病中忽聞羅公遠未死,這個吃驚非同小可。自說道:「我曾劾奏他的,不意他果是一個神仙,殺而不死,今倘來修怨,不比凡人可以防備,卻如何解救?」自此日夕驚惶恐懼,病勢愈重,不幾日間嗚呼死了。正是:
    天子殿前去奸相,閻王台下到兇國。
  可恨那李林甫自居相位,推有媚事左右,迎合上意,以固其寵;杜絕言路,掩蔽耳目,以成其奸;妒賢嫉能,排抑勝己,以保其位;屢起大獄,誅逐賢臣,以張其威。自東宮以下,畏之側目。為相一十九年,養成天下之亂,玄宗到底不知其奸惡,聞其身死,甚為歎悼。太子在東宮,聞林甫已死,歎道:「吾今日臥始貼席矣!」楊國忠本極恨李林甫,只因他甚得君寵,難與爭權,積恨已久,今乘其死,復要尋事洩忿,乃劾奏林甫生前多蓄死士於私第,託言出入防衛,其實陰謀不軌。又道他屢次謀陷東宮,動搖國本,其心叵測。又諷朝臣交章追劾他許多罪款。楊妃因怪他挾制安祿山,也於玄宗面前說他多少奸惡之處。玄宗此時,方才省悟,下詔暴其惡逆之狀,頒貼天下,追削官爵,剖其棺,籍其家產。其子侍郎李岫,亦即革職,永不復用。果然應了羅公遠所言這身後之禍。正是:
    生作權奸種禍殃,那知死後受摧戕。
    非因為國持公論,各快私心借憲章。
  李林甫死後,楊國忠兼左右相,獨掌朝權,擅作威福,內外文武各官,莫不震畏。惟有安祿山不肯相下,他只因李林甫狡猾勝於己,故心懷畏忌。那楊國忠是平日所相押,一向藐視他的,今雖專權用事,祿山全不在意。四處藩鎮,都遣人□禮往賀,獨祿山不賀。楊國忠大怒,密奏玄宗道:「安祿山本系番人,今雄據三大鎮,殊非所宜,當有以防之。」玄宗不以為然。國忠乃厚結隴右節度使哥舒翰,要與他並力排擠安祿山。時隴右富庶甲天下,自安遠門西盡唐境,凡一萬二千餘里,閭閭相望,桑麻遍野,國忠奏言,此皆節度使哥舒翰撫循調度之功,宜加優擢詔。詔以哥舒翰兼河西節度使,撫制兩鎮。祿山聞知,明知得是國忠藉為黨援,愈如不樂,常於醉後,對人前將國忠謾罵。國忠微聞其語,一發惱恨,又密奏玄宗,說:「安祿山向同李林甫狼狽為奸,今林甫死後,罪狀昭著,安祿山心不自安,目前必有異謀。陛下若不肯信,詔遣使往召入覲,彼且必不奉詔,便可察其心矣。」
  玄宗唯唯而起,退入宮中,沉吟不決。楊妃問:「陛下有何事情,索於心中?」玄宗道:「汝兄國忠,屢奏安祿山必反,我未之深信。今勸朕遣使往召入覲,若他不來,其意可知,使當問罪。我意此兒受我厚恩,未必相負於我,故心中籌畫未定。」楊妃著驚道:「吾兄何遽意祿山必反耶!彼既如此懷疑,陛下當如其所奏,遣一內侍往召安祿山。若祿山肯來,妾兄同陛下便可釋疑矣。」玄宗依其言,即作手敕,遣輔繆琳□赴范陽召安祿山入朝見駕。輔繆琳領了敕命,正將起行,楊妃私以金帛賜之,付手書一封密致安祿山,教他聞召即來,凡事有我在此,從中周旋,包管他有益無損,切勿遲回觀望,致啟天子之疑。理琳一一領命,星夜不息,來至范陽。祿山拜迎敕諭。輔繆琳當堂宣讀道:
    皇帝手敕東平郡王范陽、平盧、河東節度使安祿山:卿昔事朕
  左右,歡敘如家人,乃者遠鎮外藩,道爾睽隔。朕甚念卿,意卿亦必
  念朕,顧卿即相念,非征召何緣入見?茲於敕到,即可赴闕,暫來即
  反,無以跋涉為勞,朕亦欲面詢邊庭事也。見諭速赴來京毋怠。
  安祿山接過手敕,設宴款待天使,問道:「天子召我何意?」繆琳道:「天子不過相念之深耳!」祿山沉吟道:「楊相有所言否?」繆琳道:「相召是天子意,非宰相意也。」祿山笑道:「天子意即宰相意也。」繆琳屏退左右,密致楊妃手書並述其所言,祿山方才歡喜,即日起馬星馳到京,入朝面聖。玄宗大喜道:「人言汝未必肯來,獨朕信汝必至,今果然也。」遂命行家人禮,賜宴於內殿,祿山涕泣道:「臣本番人,蒙陛下寵擢至此,粉身莫報。奈為楊國忠所嫉忌,臣死無日矣!」玄宗撫慰說道:「有朕在,汝可無慮也。」是夜留宿內庭。
  次日,人見楊妃,賜宴宮中,深情暢敘。祿山道:「兒非不戀,但勢不可久留,明日便須辭行。」楊妃道:「吾亦不敢留你,明日辭朝後速走勿遲。」祿山點頭會意。次日奏稱邊政重任,不敢曠職,告辭回鎮。玄宗准奏,親解御衣賜之,祿山涕泣拜受,即日辭朝謝恩。隨行之時,走馬至楊國忠府第,匆匆一見,即刻飛星出京,晝夜兼行,不日到鎮。他恐國忠請奏留之,故此急急回任。自此玄宗愈加親信,人有首告祿山欲反者,玄宗命將此人縛送范陽,聽其究治,由是人無敢言者。祿山自此益無忌憚,因想:「三鎮之中,守把各險要處的將士,都是漢人。倘他日若有舉動,必不為我所用,不如以番將代之為妙。」遂上疏奏稱,邊庭險要之處,非武健過人者,不能守禦。漢將柔弱,不若番將驍勇,請以番將三十一人,代守邊漢將。疏上,同平章事韋見素,進言說道:「祿山久有異志,今上此疏,反狀明矣,其所請必不可許。」玄宗不悅,說道:「向者邊政俱用文臣,漸至武備廢弛;今改用番人為節度,邊庭壁壘一新,即此看來,安見番人不可以代漢將?祿山為國家計,欲慎固封守,故有此請,卿等何得動言其反?」遂不聽韋見素之言,即就批旨:依卿所請奏,三鎮各險要處,都用番將戍守。其舊戍漢將,調內地別用。自此番人據險,祿山愈得其勢,邊事不可問矣。正是:
    番人使為漢地守,漢地將為番人有。
    君王偏獨信奸謀,枉卻朝臣言苦口。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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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回 長生殿半夜私盟 勤政樓通宵歡宴

   詞曰:
    恩深愛深,情真意真。巧乘七夕私盟,有雙星證明。時平世
  平,賞心快心。樓存勤政虛名,奈君王倦勤。
                        調寄「醉太平」
  卻說佛氏之教,最重誓願一道。若是那人發一願,立一誓,冥冥之中,便有神鬼證明,今生來世必要如其所言而後止。說便是這等說,也須看他所立之願,合理不合理,可從不可從。難道那不合理、不可從的誓願,也必如其所言不成?大抵人生誓願,唯於男女之間為最多。然山盟海誓,都因幽期密約而起,其間亦有正有不正,有變有不變。至若身為天子,六宮妃嬪以時進御,堂堂正正,用不著私期密約,又何須海誓山盟。惟有那耽於色、溺於愛的,把三千寵幸萃於一人,於是今生之樂未已,又誓願結來生之歡。殊不知目前相聚,還是因前生之節義,了宿世之情緣,何得於今生又起妄想。且既心惑於女寵,宜乎誰婦言是用,以奢侈相尚,以風流相賞,置國家安危於不理,天下將紛紛多事。卻還只道時平世泰,極圖娛樂,亦何異於處堂之燕雀乎?
  且說玄宗聽信安祿山之言,將三鎮險要之處,盡改用番人戍守,韋見素進諫不從。一日,韋見素與楊國忠同在上前,高力士侍立於側。玄宗道:「朕春秋漸高,頗倦於政,今以朝事付之宰相,以邊事付之將帥,亦復何憂?」高力士奏道:「誠如聖諭,但聞南詔反叛,屢致喪師。又邊將擁兵太盛,朝廷必須有以制之,方能無有後患。」玄宗說道:「汝且勿言,宰相當自有調度。」原來那南詔,即今雲南地方,南蠻人稱其王為詔。本來共有六詔,其中有名蒙捨詔者,地在極南,故曰南詔。五詔俱微弱,南詔獨強,其王皮邏閣,行賄於邊臣,請合南地六詔為一。朝廷許之,賜名歸義,封之為雲南王,後竟自恃強大,舉兵反叛。劍南節度使鮮於仲通率兵與戰,被他殺敗,士卒死者甚多。楊國忠與鮮於仲通有舊好,掩其敗狀,仍敘其功。後又命劍南留守李密,引兵七萬討之,復被殺敗,全軍覆沒。國忠又隱其敗,轉以捷聞。更發大兵前往征討,前後死者,不計其數,人莫有敢言者。高力士偶然言及,國忠連忙掩飾道:「南蠻背叛,王師征討,自然平定,無煩聖慮。至若邊將擁兵太盛,力士所言是也。即如安祿山坐制三大鎮,兵強勢橫,大有異志,不可不慎防之。」玄宗聞其言,沉吟不語。韋見素奏道:「臣有一策,可潛消安祿山之異志。」玄宗問道:「是有何策?」韋見素道:「今若內擢安祿山為平章事,召之入朝,而別以三大臣分為范陽、平盧、河東三鎮,則安祿山之兵權既釋,而奸謀自沮矣。」楊國忠道:「此策甚善,願陛下從之。」玄宗口雖應諾,意猶未決。
  當日朝退回宮,把這一席話說與楊妃知道。楊妃意中雖極欲祿山入朝,再與相敘,卻恐怕到了京師,未免為國忠所謀害。乃密啟奏玄宗道:「安祿山未有反形,為何外臣都說他要反?他方今掌握重兵在外,無故頻頻征召,適足啟其疑懼。不如先遣一中使往觀之,若果有可疑之處,然後召之,看他如何便了。」玄宗依其言,即遣內侍輔繆琳,□極美果品數種,往賜安祿山,潛察其舉動。繆琳當奉玄宗之命,直至范陽。祿山早已得了宮中消息,知其來意,遂厚款繆琳,又將金帛寶玩送與繆琳,托他好為周旋。繆琳受了賄賂,一力應承,星夜回來復旨,極言安祿山在邊,忠誠為國,並無二心。玄宗聽說,信以為然,乃召楊國忠入宮面諭道:「國家待安祿山極厚,安祿山亦必能盡忠報國,決不敢於相負,朕可自保其無他,卿等不必多疑。」國忠不敢爭論,只得唯唯而退。正是:
    奸徒得奧援,賄賂已通神。莫漫愁邊事,君王作保人。
  自此玄宗竟以邊境無事,安意肆志。且又自計年已漸老,正須及時行樂,送日夕與嬪妃內侍,及梨園子弟們,征歌逐舞,十分快活。楊妃與韓國夫人、虢國夫人輩,愈加驕奢淫佚。華清宮中,更置香湯泉一十六所,俱極精雅,以備嬪妃侍女們不時洗浴。其奉御浴池,俱用文瑤寶石砌成,中有玉蓮溫泉,以文木雕刻鳧雁鴛鷺等水禽之形,縫以錦繡,浮於泉水之上,以為戲玩。每至天暖之時,酒鬧之後,池中溫暖。玄宗與楊妃各穿單拾短衣,乘小舟游蕩於其中。游至幽隱之處,或正炎熱難堪,即令宮人扶楊妃到處就浴。每自宮眷浴罷之後,池中水退出御溝,其中遺珠殘環,流出街渠,路人時有所獲,其奢靡如此。楊妃因身體頗豐,性最怕熱,每當夏日,只衣輕納,使侍兒交扇鼓風,猶揮汗不止,卻又奇怪得很,他身上出的汗,比人大不相同,紅膩而多香,拭抹於巾帕之上,色如桃花,真正天生尤物,絕不猶人。又因有肺渴之疾,常含一玉魚兒於口中,取涼津潤肺。一日偶患齒痛,玉魚兒也含不得,於是手托香腮,悶悶的閒坐窗前。玄宗看了,愈見其嫵媚,可憐可愛,說道:「為朕的恨不能為妃子分痛也!」後人有畫楊貴妃齒痛圖者,馮海粟題其上雲:
    華清宮一齒動,馬嵬坡一身痛。漁陽鼙鼓動地來,天下痛。
  天寶十載之夏,玄宗與楊妃避暑於驪山宮。那宮中有一殿,名曰長生殿,極高爽涼快。其年七月七日夜,乞巧之夕,天氣正當炎熱,玄宗坐於長生殿中納涼,楊妃陪著同坐,直至二更以後,方才入寢室中同臥,宮女亦都散去歇息。楊妃苦熱,睡不安穩,乃拉著玄宗起來,再同出庭前乘涼,更不呼喚宮娥侍女們伏侍。二人坐到更深,天熱未臥,手揮輕扇,仰看星斗。此時萬籟無聲,夜景清幽,坐了一回,漸覺涼爽,玄宗低聲密語道:「今夜牛女二星相會,未知其樂何如?」楊妃道:「鵲橋渡河之說,未知果有此事否;若果有之,天上之樂,自然不比人間。」玄宗笑道:「若論他會少離多,倒不如我和你日夕歡聚。」楊妃說道:「人間歡樂,終有散場,怎如天上雙星,永久成配。」說罷不覺愴然嗟歎。玄宗感動情懷,說道:「你我恁般恩愛,豈忍相離;今就星光之下,你我二人密相誓願,心中但願生生世世,長為夫婦。」楊貴妃聽玄宗之說,點頭道:「阿環同此誓言,雙星為證。」玄宗聽了此說,不覺大喜之極。後來白居易「長恨歌」中,曾詠及此事,有句雲: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
  為連理枝。後人有詩譏刺玄宗,溺寵偏愛,私心妄想,道是:
    皇後無端遭廢斥,今生夫婦且乖張。如何妃子偏承寵,來世還
  期莫散場。又有詩譏笑楊貴妃雲:
    長生私語長成恨,空自盟心牛女前。若與三郎永配合,祿山密
  約豈無緣?
  且說玄宗自此把楊妃更加恩愛。是年秋九月,蓬萊宮中那柑橘結實。這種柑橘,是開元年間,江陵進貢來的,味極甘美。玄宗命將數枚種於蓬萊宮中,一向只開花不結實,還有時鮮花也不開。那年忽然結實二百余顆,與江南及蜀中進貢者,毫無異味。玄宗欣喜,親自臨視,命摘來頒賜各朝臣。楊國忠率眾官上表,俯伏金階之下稱賀,其表略雲:
    伏以自天所育者,不能改有常之質;曠古所無者,乃可謂非常
  之祥。橘抽所植,南北異名,惟陛下元風真紀,六合為一家。雨露
  攸均,混天區而齊被;草木有性,憑地氣以潛通。故茲江外之珍果,
  結成禁中之佳實。綠蒂含霜,芳流綺殿;金衣爛日,色麗彤庭。欣
  荷寵頒,漸無補報。臣等欣瞻之至,不勝景仰之誠,謹上表以聞。
  玄宗覽表大悅,溫旨批答。那柑橘中,卻有一個是合歡的,左右進上。玄宗見了,愈加歡喜,與楊妃互相把玩,玄宗說道:「此果早知人意,我與妃子同心一體,所以結此合歡之實。我二人可共食之,以應其祥。」乃促其坐同剖,交口而食。因命畫工寫合歡柑橘圖,傳之於後世。楊國忠於此又復獻聯詞,以為此乃非常之祥瑞,陛下宣頒囗稱慶。正是:
    屈軼曾生黃帝時,自能指佞最稱奇。唐家柑橘成何用?翻使
  諛臣進佞詞。
  玄宗聽了楊國忠諛佞之言,遂降旨以宮中有珍果之樣,賜民大(酉甫)。於是選擇吉日,率嬪妃及諸王輩御勤政樓,大張聲樂,陳設百戲,聽人縱觀,與民同樂。京城內百姓中,士民男女,擁集樓前,好不熱鬧。教坊女人,有一個王大娘者,其技能為舞竿,將一丈八尺長的一根大竹竿,捧置頭頂,竿兒上綴著一座木山,為瀛洲方丈之狀,使一小兒手扶絳節,出入其間,口中歌唱。王大娘頭頂著竿,旋舞不輟,卻正與那小兒的歌聲節奏相應。玄宗與嬪妃諸王等看了,俱嘖嘖稱奇。時有神童劉晏,年方九歲,聰穎過人,因朝臣舉薦登朝,官為秘書省正字。是日玄宗召於樓中侍宴,命王大娘舞竿,因命劉晏詠王大娘舞竿的詩一首。劉晏應聲即吟道:
    樓前百戲競爭新,惟有長竿妙入神。說說綺羅偏有力,猶嫌輕
  便更著人。
  玄宗同嬪御及諸王,見劉晏吟詩敏捷,詞中又有隱帶諧謔之意,諸歡喜贊歎。楊貴妃抱他坐於膝上,親為之梳發。梳罷,玄宗招之近前,親執其手戲問道:「汝以童年,官為正字,未知正得幾字?」劉晏應口答說道:「請字都正,只有一個朋字未正。」這句話分明說那些一班朝臣,各立朋黨,難於救正。恰好合著朋字形體,偏而不正之意。玄宗聞其言,連聲稱善,顧左右道:「此兒非特聰慧,且識力異人,將來居官任事,必有可觀者焉!」眾人俱稱賀朝廷得佳士。玄宗大喜,即命以牙笏錦袍賜之,說道:「朕知汝他年必能自立,必不傍人門戶也。」後人有詩雲:
    同道為朋何有黨,正因邪正兩途分。誤言朋字終難正,欲正臣
  時先正君。
  是日歡宴至晚夕,樓上掛起花燈,各樣名色不同,光彩眩目。玄宗正與眾官賞玩間,只聽得樓前人聲鼎沸,也有嬉笑的,也有爭嚷的,也有你呼我應者的,聲音極其嘈雜。玄宗問是何故,內侍眾人啟奏,說樓下百姓,爭看花燈,擁擠諠譁,呵斥不止,伏候聖裁。玄宗道:「可著該管官嚴飭禁約,再著衛士振威彈壓。如再不止,拿幾個責治示眾便了。」劉晏忙奏道:「人聚已眾,不可輕責;況陛下與民同樂,許其眾看,如何又加責治。以臣愚見,莫如使梨園樂工,當樓奏技,傳諭眾人靜聽,彼百姓喜於聞所未聞,則人聲自息矣。」玄宗點頭道:「此言極善。」遂命內侍先傳聖旨,曉諭眾人。隨後命梨園眾子弟,一個個的錦衣花帽,手執樂器,出至樓頭,齊齊整整的都站立於花燈之下。眾人擁著觀望,那歡笑之聲雖未即止,然不似從前的喧鬧了。高力士奏道:「眾樂工之中,惟李謨的羌笛尤為擅名,是乃眾人之所最為喜聽,宜令樓下眾人,清聽一曲,以息眾喧。」玄宗依其所奏,傳命李謨先獨自當樓吹笛。李謨領旨,當樓面前向下把手一指,高聲說道:「我李謨奉聖旨先自吹笛,使與你們眾人聽聽。你們若果知音,須靜聽者。」說罷,雙手按著一枝紫紋雲夢竹的笛兒,呼亮嚦嚦,吹將起來了。這一笛兒,真吹得響徹雲霄,鸞翔鶴舞,樓下萬萬千千的人,都定睛側耳,寂然無聲。玄宗大喜。正是:
    莫道諠譁難禁止,一聲可息萬千聲。
  你道李謨的那笛,如何恁般人妙?蓋緣玄宗洞曉音律,絲竹管弦,無不各盡其妙。有時自制曲調,隨意即成,清濁疾徐,迴環轉變,自合節奏。於諸樂器中,獨不喜琴聲,聞人鼓琴,便欲別奏他樂以洗耳,謂之解穢。其所最愛者,揭鼓與笛,以此為八音之領袖,為諸樂之所不可少。每當官中私宴,梨園奏曲,玄宗或親自擊鼓,或吹玉笛以和之。楊妃亦善吹玉笛。
  先是天寶初年,嘗於二月初旬,晨起巾櫛方畢,時值宿雨初晴,景色明麗,內殿庭中,柳杏將芽。玄宗閒坐四顧,咄嗟而起道:「對此景物,豈可不與他判斷?」遂命楊妃先吹玉笛一遍,隨後親自臨軒,擊揭鼓一通,其名曰春光好,亦是玄宗自制的雅調。鼓音才歇,回顧庭前柳杏都已葉舒花放,天顏大喜,指向眾嬪妃看了笑道:「此一事可不喚我作天工耶!」眾皆頓首,口稱萬歲。
  又一日,玄宗晝寢於玉清宮中,忽夢有仙女數人,從空而降,容貌俱極美麗,手中各執一樂器,向著玄宗舞吹了一回,聲音之絕妙異常,其中笛聲,尤為佳妙。仙女道:「此乃神仙之樂,名曰紫雲回。陛下既深通音律,可傳授了去。」玄宗醒來,樂音猶然在耳,遂自吹玉笛習之,盡得其節奏。過了兩三日,偶乘月明之夜,與高力士改換了衣服,出宮微行游戲。走過了幾處街坊,回走至宮牆外一座大橋之上,立著看月。忽聞遠遠的地方兒有笛聲嘹亮,仔細聽之,卻正是紫雲回的聲調。玄宗驚訝道:「此吾夢中所傳授,新自譜就的親翻妙曲,並末曾傳授他人,何故外間亦有此調?大為可怪。」遂密諭高力士道:「明日可與我查訪那個吹笛的人,不要驚嚇了他,好好引來見我。」高力士領旨,至次日早晨帶著從人,依昨夜笛聲所在,挨戶查過,有人說:「此間有個姓李的少年,最善吹笛,昨夜吹笛的就是他。」力士著人引至李家,以天子之命,召那少年入宮見駕。玄宗問他:「昨夜所吹的笛曲,從何處得來?」那少年奏道:「臣姓李名漠,自幼性好吹笛,因精於其技。前兩三夜,偶於宮牆外大橋上步月,聞得宮中笛聲,細聽節奏,極其新異,非復人間所有,因用心暗記,以指爪書譜。回家即依調試吹之,愈知其妙。昨夜便自演習,不料有污聖耳,臣該萬死,望陛下恕之。」玄宗喜其聰慧知音,遂命為押班梨園之長,時常得供奉左右。此正「連昌宮詞」所雲:
    李謨壓笛傍宮牆,悟得新翻數般曲。
  自此李謨更得盡傳內府新聲,其技愈加精妙。當夜在勤政樓頭奏技,萬民樂聞,天子稱賞。笛聲既畢,眾樂齊作,繼以清歌妙舞,樓下眾人,都靜觀寂聽,更無喧鬧。玄宗直至歡宴到曉鐘初嗚起來,方才罷散。正是:
    俱向樓頭勤取樂,何嘗肯把政來勤。
  未知後事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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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回 雪衣女誦經得度 赤心兒欺主作威

   詞曰:
    死生有命不相饒,禽鳥也難逃。還仗慈悲佛力,頓教脫去皮
  毛。笑他養子飛揚拔扈,惡勝鷗鵲。向道赤心滿腹,而今漸覺
  蹊蹺。
                        調寄「朝中措」
  聖人雲: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此不但人之死生有命,即一物之微,其死生亦有命存焉。人當死期將至,往往先有個預兆。以此推之,一切眾生,凡有情有識之物,當其將死,亦必先有預兆。人雖不知之,彼必自驚覺,但口不能言耳。大抵死生有定限,凡事既不能與命爭,則生寄死歸,聽其自然。惟須稍種福因,以作後果可也。至於富貴為人所同欲,卻又不是人力所可強求。若說大富大貴,固主之在於天,就是一命之榮,一錢之獲,亦無非天意主之,天者理而已矣。可笑那無理之人,作非理之想,為非理之事,以圖非理之富貴;卻不自思現在所享之富貴,已屬非分,如何還要逆天而行,欺君背德,肆志作威,此真獲罪於天,後禍不小。
  且說玄宗御勤政樓,賜民大(酉甫),通宵宴樂,自以為天下太平,天下休祥無事。楊國忠總理朝政,一味逢君欺君,招權納賄。這些貪位慕祿趨炎附勢之徒,奔走其門如市。只有個陝郡進士張彖,在京候選,見此光景,慨然歎息道:「此輩倚楊有相如泰山,以我視之,乃冰山耳。皎日一出,附之者即失所恃矣!吾寨裳避之,猶恐波及其身,何可與同事耶!」遂絕意仕進,即日出京,隱居嵩山去了。那時有識者,都知天下將亂。玄宗卻自恃承平,安然無慮,惟日夕在宮中取樂。楊妃亦愈加喬縱,內庭掌管貴妃位下,織錦刺繡,及雕鏤器物者數百人,以供其賀生辰慶時節之用。玄宗又常遣中使,往各處采辦新奇可喜之物進奉。各處地方官,有以奇巧珍玩衣服等物貢獻貴妃者,俱得不次升遷。玄宗游幸各處,多與楊妃同車並輦而行。楊妃平常不喜坐輿,欲試乘馬,因命御馬監選擇好馬,調養得極其純良,以備妃子坐騎。每當上馬時,眾宮娥侍女,扶策而上,高力士執轡授鞭,內宮女伏侍者數十人,前後擁護。楊妃倩妝緊束,窄袖輕衫,垂鞭緩走,媚態動人。玄宗亦自乘馬,或前或後,揚鞭馳騁,以為快樂。楊妃見了笑道:「妾捨車從騎,初次學乘,怎及陛下常事游獵,鞍馬嫻熟,馳逐之際,固當讓著先鞭。」玄宗戲道:「只看騎馬,我勝於你,可知風流陣上,你終須讓我一籌。」楊妃也戲說道:「此所謂老當益壯。」說罷,二人相顧,皆大笑不止。後人有詩雲:
    虢國朝天走馬來,蛾眉淡掃見驕才。今看肥婢喬乘馬,預兆他
  年到馬嵬。
  自此宮中飲宴,即創為風流陣之戲。你道如何作戲?玄宗與楊妃酒酣之後,使楊妃統率宮女百余人,玄宗自己統率小內侍百余人,於掖庭之中排下兩個陣勢,以繡幃錦被張為旗幡,鳴小鑼,擊小鼓,兩下各持短畫竹竿,嬉笑吶喊,互相戲鬥。若宮女勝了,罰小內侍各飲酒一大觥,要玄宗先飲;若內侍們勝了,罰宮女們齊聲唱歌,要楊妃自彈琵琶和曲。此戲即名之曰風流陣。時人以為宮中之游戲,忽一變為戰爭之狀,乃不祥之兆。有詩雲:
    宮人學作戰場人,陣號風流樂事新。他日漁陽鼙鼓動,堪嗟嬉
  戲竟成真。
  一日風流陣上,宮女戰勝了,楊妃命照例罰內侍們二鬥酒,將金斗奉於玄宗先飲;玄宗亦將金盃賜與楊妃說道:「妃子也須陪飲一杯。」楊妃道:「妾本不該飲,既蒙恩賜,請以此杯與陛下擲骰子賭色;若陛下色勝於妾,妾方可飲。」玄宗笑而許之,高力士便把色盆骰子進上。玄宗與楊妃各擲了兩擲,未有勝負,至第三擲,楊妃已占勝色,玄宗將次輸了,惟得重四,可以轉敗為勝。於是再賭賽一擲,一頭擲,一頭吆喝道:「要重四。」只見那骰兒輾轉良久,恰好滾成重四雙雙。玄宗大喜笑向楊妃道:「朕呼盧之技如何?你可該飲酒麼?」楊妃舉杯說道:「陛下洪福齊天,妾雖不勝杯囗,何敢不飲。」玄宗道:「朕得色,卿得酒,福與共之。」楊妃拜謝立飲,口稱萬歲。玄宗回顧高力士說道:「此重四殊合人意,可賜以緋。」當時高力士領旨,便將骰子第四色,都用些胭脂點染,如今骰上紅四自此始。正是:
    骰子亦蒙賜緋,可謂澤及枯骨。如以赤心相托,君恩至今不
  沒。
  當日玄宗因擲骰得勝,心中甚為欣喜,同楊妃連飲了幾杯,不覺酣醉,乘著醉興,再把骰子來擲。收放之間,滾落一個於地,高力士忙跽而拾之。玄宗見高力士爬在地下拾骰子,便戲將骰子盆兒,擺在他背上,扯著楊妃席地而坐,就在他背上擲骰。兩個一遞一擲,你呼六,我喝四,擲個不止。高力士雙膝跽地,雙手撐地,一動也不敢轉動,正正好氣力。只聽得屋樑上邊,咿咿啞啞,說話之聲道:「皇爺與娘娘只顧要擲四擲六,也讓高力士起來直直腰。」誰知他說的,不是直直腰,卻是說的擲擲么,這擲擲么三字,正隱著說直直腰。玄宗與楊妃聽了,俱大笑而起,命內侍收過了骰盆,拉了高力士起來。力士叩頭而退。玄宗與楊妃亦便同入寢宮去了。
  看官,你道那梁間說話的是誰?原來是那能言的白鸚鵡。這鸚鵡還是安祿山初次入宮,謁見楊妃之時所獻,畜養宮中已久,極其馴良,不加羈絆,聽其飛止,他總不離楊妃左右,最能言語,善解人意,聰慧異常,楊妃愛之如寶,呼為雪衣女。一日飛至楊妃妝台前說道:「雪衣女昨夜夢兆不祥,夢己身為鷙鳥所逼,恐命數有限,不能常侍娘娘左右了。」說罷慘然不樂。楊妃道:「夢兆不能憑信,不必疑慮;你若心懷不安,可將般若心經,時常念誦,自然福至災消。」鸚鵡道:「如此甚妙,願娘娘指教則個。」楊妃便命女侍爐內添香,親自捧出平日那手書的心經來,合掌莊誦了兩遍,鸚鵡在旁諦聽,便都記得明白,琅琅的念將出來,一字不差。楊妃大喜。自此之後,那鸚鵡隨處隨時念心經,或朗聲念誦,或閉目無聲默誦,如此兩三個月。
  一日,玄宗與楊妃游於後苑,玄宗戲將彈弓彈鵲,楊妃閒坐於望遠樓上觀看,鸚鵡也飛上來,立於樓窗橫檻之上。忽有個供奉游獵的內侍,擎著一只青鷂,從樓下走過;那鷂兒瞥見鸚鵡,即騰地飛起,望著樓檻上便撲。鸚武大驚,叫道:「不好了!」急飛入樓中。虧得有一個執拂的宮女,將拂子盡力的拂,恰正拂著了鷂兒的眼,方才回身展翅,飛落樓下,楊妃急看鸚鵡時,已問絕於地下,半晌方醒轉來。楊妃忙撫慰之道:「雪衣女,你受驚了。」鸚鵡回說道:「惡夢已應,驚得心膽俱碎,諒必不能復生,倖免為他所啖,想是誦經之力不小。」於是緊閉雙目,不食不語,只聞喉顙間,喃喃吶吶的念誦心經。楊貴妃時時省視。三日之後,鸚鵡忽張目向楊妃娘娘說道:「雪衣女全仗誦經之力,幸得脫去皮毛,往生淨土矣。娘娘幸自愛。」言訖長鳴數聲,聳身向著西方,瞑目戢翼,端立而死。正是:
    人物原皆有佛性,人偏昧昧物了了。鸚鵡能言更能悟,何可人
  而不如鳥。
  鸚鵡既死,楊妃十分嗟悼,命內侍監殮以銀器,葬於後苑,名為鸚鵡塚。又親自持誦心經一百卷,資其冥福。玄宗聞之,亦歎息不已,因命將宮中所蓄的能言鸚鵡,共有幾十籠,盡數多取出來問道:「你等眾鳥,頗自思鄉否?吾今日開籠,放你們回去何如?」眾鸚鵡齊聲都呼萬歲。玄宗即遣內侍持籠,送至廣南山中,一齊放之,不在話下。
  且說楊妃思念雪衣女,時時墮淚。他這一副淚容,愈覺嫣然可愛。因此宮中嬪妃侍女輩,俱欲效之,梳妝已畢,輕施素粉於兩頰,號為淚妝,以此互相炫美。識者已早知其以為不祥之兆矣。有詩雲:
    無淚佯為淚兩行,總然嫵媚亦非祥。馬嵬他日悲淒態,可是描
  來作淚妝?
  楊妃平日愛這雪衣女,雖是那鸚鵡可愛可喜,然亦因是安祿山所獻,有愛屋及烏之意。在今日悲念,亦是感物思人。那邊安祿山在范陽,也常想著楊妃與虢國夫人輩,奈為楊國忠所忌,難續舊好。他想若非奪國篡位,怎能再與歡聚,因此日夜欲題兵造反,只為玄宗待之甚厚,要俊其晏駕,方才起事。叵耐那楊國忠時時尋事來撩撥他,意欲激他反了,正欲以實己之言。於是安祿山也生了一個事端來,撩撥朝廷,遂上一章疏來,請獻馬於朝廷。其疏上略雲:
    臣安祿山承乏邊庭,所屬地方,多產良馬。臣今選得上等駿騎
  三千餘區,願以貢獻朝廷。臣雖不如昔日王毛仲之牧馬蕃庶,然以
  此上充天廄,他年或大駕東封西狩,亦足稍壯萬乘觀瞻。計每馬一
  匹,用執鞍軍二人,臣更適番將二十四員部送,俊擇吉日,即便起
  行。伏乞敕下經歷地方,各該官吏,預備軍糧馬草供應,庶不致臨
  期缺誤。謹先以表奏聞。
  安祿山此疏,明明是託言獻馬,謀動干戈,要乘機侵據地方,且看朝廷如何發付他。當下玄宗覽疏,也沉吟道:「祿山欲獻馬,固是美事;只卻如何要這許多軍將遣送?」因將此疏付中書省議覆。楊國忠次日入奏道:「邊臣獻馬於朝廷,亦是常事;今祿山固意要多遣軍將部送三千匹,而執鞭隨送者,反有六千人。那二十四員番將,又必備有跟隨的番漢軍士,共計當有萬余人,行動與攻城奪地者何異!其心叵測,不可輕信,當降嚴旨切責,破其狡謀。」玄宗道:「彼以貢獻為本,偽托所請,無所問罪;即雲部送人多,亦未必便有異志,不可遽加切責,只須諭令減少人役罷了。」國忠道:「彼名請貢獻,實欲叛逆耳;若非嚴旨切責,說破他不軌之謀,彼將以為朝廷無人。」玄宗道:「事勿急遽,朕當更思之。」國忠怏怏而退。玄宗正在猶豫時,有河南尹達奚珣,即達奚盈盈的宗族,他因聞邸報,見了安祿山請獻馬之疏,大為驚異,即飛章密奏說:『安祿山表請獻馬,而欲多遣部送軍將,事有可疑,乞以溫言諭止之。』」
  玄宗看了達奚詢的密疏,還沉吟未決。是日燕坐於便殿,高力士侍立於殿陛之下,玄宗呼之近前,對他說道:「朕之待安祿山,可謂至厚,彼既受我厚恩,當必不相負,朕意不以為然。前者朕曾遣輔繆琳到彼窺察回奏說道他是忠誠愛國,並無二心,難道如今便忽然改變了不成?」原來輔繆琳平日恃寵專恣,與高力士不睦,因此高力士便乘間叩頭奏說道:「人心難測,陛下亦不可過信其無他。以老奴所耳聞,輔繆琳兩番奉使差到范陽,多曾私受安祿山賄賂,故此飾詞覆旨,其所言未可信也。」玄宗聽說驚訝道:「有這等事!輔繆琳受賄汝何以知之?」高力士奏道:「老奴向已微聞其事,而未敢深信,近因繆琳奉差采辦回來,老奴往候之,值其方浴,坐以待其出,因於其書齋案頭上,見有安祿山私書一封,書中細詢朝中舉動與宮中近事;又托他每事須曲為周旋遮飾,又須每事密先報知。那時老奴方竊窺未完,繆琳遽出,連忙取來藏過。據此看來,他內外交結賄賂,故此相通,信有其事矣。老奴正欲密將此事上聞,適蒙上諭,敢此啟知。」玄宗大怒道:「輔繆琳這個惡奴,我以何等之事相托,乃敢大膽受賄欺主,好生可恨!」遂傳旨立喚輔繆琳來面訊;又即著高力士率羽林官校至其第中,搜取私書物件。不一時,繆琳喚到,其所取的私書與所受的賄賂,都被搜出,上呈御覽。原來繆琳與祿山,往來的私書甚多。高力士檢看其中有關涉楊妃說話的,即行銷毀去了,因此宮中私情之事,幸未有敗露。當下玄宗怒甚,欲重處輔繆琳立死,高力士密啟奏道:「皇爺即欲加罪繆琳,就於內庭立時撲殺,須託言他事以懲之,且請陛下萬勿發露通私書信之事及受賄之舉動,不然恐有激變。」玄宗點頭道是,遂命將繆琳正法。只說因采辦不奉旨賜死。可笑那輔繆琳因貪賄賂,喪了性命。當初羅公遠先師,原是曾對他說來道只莫貪賄,自然免禍,彼自不能悟耳。正是:
    不貪乃為寶,有賄必焚身。忘卻仙師語,時時與禍鄰。
  玄宗平日認定安祿山,是個滿腹赤心的好人,今見他賄結輔繆琳,去探朝廷與宮闈之事,方才有些疑心起來。楊妃也不能復為之解,惟有暗地咨嗟歎息罷了。玄宗依著達奚珣所奏,溫言諭止祿山獻馬,遣中使馮神威,□手詔往諭之。其略雲:
    覽卿表獻馬於朝廷,具見忠悃,朕甚喜悅。但馬行須冬日為
  便,今方秋初,正田稻將成,農務未畢之時,且如行動。俊至冬日,
  官自給夫部送來京,無煩本軍跋涉之勞,特此諭知。
  馮神威□了詔書,星夜來至范陽,祿山已窺測朝廷之意,且又探知楊國忠有這許多說話,心中十分惱怒。及聞詔到,竟不出迎。馮神威不見安祿山接詔,竟自□詔到他府第來,祿山乃先於府中大陣兵仗,排列得刀槍密密,劍戟層層,旌旗耀日,鼓角如雷。馮神威見了,心甚驚疑。安祿山踞胡床而坐,見馮神威□詔而來,也不起身迎接。馮神威開詔宣讀畢,祿山滿面怒容說道:「傳聞貴妃近日於宮中,也學乘馬,吾意官家亦心愛馬,我這裡最有好馬,故欲進獻幾匹。今詔書既如此,我不獻亦可。」馮神威見他恁般作威做勢,意態驕傲,語言唐突,必不懷好意,遂不敢與他爭論,只有唯唯而已。祿山也不設宴款待他,且教他出就館舍。
  過了幾日,馮神威欲還京覆命,入見祿山,問他可有回奏的表文否。祿山道:「詔書雲:馬行須俟冬日,至十月間我即不獻馬,亦將親詣京師,以觀朝臣近政,今亦不必用表文,為我口奏可也。」馮神威不敢多言,逡巡而別。兼程趕行,回京見駕,將他這些無禮之狀與無禮之言,一一奏聞皇上。玄宗聽了,又驚,又羞,又惱。時楊妃侍坐於側,玄宗向他怒說道:「我和你待此倭奴不薄,今乃如此無狀,其反叛之形情已露,無怪人之多言也。自今人言不可不信!」說罷,撫幾歎息;楊妃也低著頭,嗟歎不已。正是:
    今日方嗟負心漢,從前誤認赤心兒。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小弟唔易做, 大佬更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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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回 安祿山范陽造反 封常清東京募兵

   詞曰:
    野心狼子終難養,大負君王,不顧娘行,吵起干戈太逞狂。
    權奸還自誇先見,激反強梁,勢已披猖,縱募新兵那可當。
                         調寄「醜奴兒」
  自古以來,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所賴為君者,能覺察於先,急為翦除,庶不致滋蔓難圖。更須朝中大臣,實心為國,燭奸去惡,防奸於未然,弭患於將來,方保無虞。若天子既誤認奸惡為忠良,亂賊在肘腋之間而不知,始則養癰,繼則縱虎。朝中大臣,又詢私背公,其初則朋比作奸,其後復又彼此猜忌。那亂賊尚未至於作亂,卻以私怨,先說,他必作亂,反弄出許多方法,去激起變端,以實己之言,以快己之意。但能致亂,不能定亂,徒為大言,欺君誤國,以致玩敵輕進之人,不審事勢,遽議用兵。於是舊兵不足,思得新兵,召募之事,紛紛而起,豈不可歎可恨!
  且說玄宗因內監馮神威,奏言安祿山不迎接詔書,據傲無禮,心中甚怒。神威又奏道:「據他恁般情狀,奴婢那時如入虎口,幾幾乎不能復見皇爺天顏矣!」說罷嗚咽流涕,玄宗愈加惱怒。自此日夕在宮中,說安祿山負恩喪心,恨罵一回,又沉吟凝想一回。楊妃沒奈何,只得從容解勸道:「安祿山原系番人,不知禮數;又因平日過蒙陛下恩愛寵極,待之如家人父子一般,未免習成驕傲惰慢之故態,不覺一時狂肆,何足惱亂聖懷。他前日表請獻馬,或者原無反意。現今他有兒子在京師,結婚宗室,他若在外謀為不軌,難道不自顧其子麼?」原來祿山的長子名慶宗,次子名慶緒。那慶宗聘玄宗宗室之女榮義郡主為配,因此祿山出鎮范陽時,留他在京師就婚。既成婚之後,未到范陽,尚在京師,故楊妃以此為解。當下玄宗聽說,沉吟半晌道:「前日安慶宗與榮義郡主完婚之時,朕曾傳諭禮官,召祿山到京來觀禮,他以邊務倥傯為辭,竟不曾來。如今可即著安慶宗上書於其父,要他入朝謝罪,看他來與不來,便可知其心矣。」隨命高力士諭意於安慶宗,作速寫書,遣使送往范陽去;又道朕近於清華宮新置一湯泉,專待祿山來洗浴,彼豈不憶昔年洗兒之事乎,書中可並及此意。
  慶宗領旨,隨寫下一書呈上御覽,即日遣使□去,只道祿山自然見書便來。誰知楊國忠心裡,卻恐怕祿山看了兒子的書,真個來京時,朝廷必要留他在京。他有宮中線索,將來必然重用,奪寵奪權,與我不便。不如早早激他反了,既可以實我之言,又可永絕了與我爭權之人,豈不甚妙。時有祿山的門客李超在京中,國忠誣害他,打通關節,遣人捕送御史台獄,按治處死,使祿山危不能自安。又密奏玄宗說:「慶宗雖奉旨寫書,一定自另有私書致其父,臣料祿山必不肯來,且不日必有舉動。」又一面密差心腹,星夜潛往范陽一路,散佈流言,說道:「天子以安節度輕褻詔書,侮慢天使,又察出他的交通宮中私事,十分大怒,已將其子安慶宗拘國在宮,勒令寫書,誘他父親入朝謝罪,便把他們父子來殺了。」祿山聞此流言,甚是驚怕可懼。不一日,果然慶宗有書信來到,祿山忙拆書觀看,其書略雲:
    前者大人表請獻馬,天子深嘉忠悃,止因部送人多,恐有騷擾。
  故諭令暫緩,初無他意。乃詔使回奏,深以大人簡忽天言,可為怪。
  幸天子寬仁,不即督過,大人宜便星馳入朝謝罪,則上下猜疑盡釋,
  讒口無可置喙,身名俱泰,爵位永保,豈不善哉!昨又奉聖諭雲:華
  清宮新設泉湯,專待爾父來就浴,彷彿往時耍戲洗兒之寵,此尤極
  荷天恩之隆渥也。況男婚事已畢,而定省久虛,渴思仰睹慈顏,少
  中子婦之誠心。不孝男慶宗,書啟到日,即希命駕。
  祿山看了書信,詢來使道:「吾兒無恙否?」使者回說道:「奴輩出京時,我家大爺安然無事;但於路途之間,聞說門客李超,犯罪下獄。又聞人傳說,近日宮裡邊,有什麼事情發覺了,大爺已被朝廷拘禁在那裡,未知此言何來?」祿山道:「我這裡也是恁般傳說,此言必有來由。」因又密問道:「你來時,貴妃娘娘可有甚密旨著你傳來麼?」使者道:「奴輩奉了大爺之命,□著書未停就走,並不聞貴妃娘娘有甚旨意。」安祿山聞言,愈加驚疑。看官,你道楊妃是有心照顧他安祿山的,時常有私信往來,如何這番卻沒有?蓋因安慶宗遵奉上命,立逼著他寫書遣使,楊妃不便夾帶私信,心中雖甚欲祿山入京相敘,只恐他身入樊籠,被人暗算。若竟不來,又恐天子發怒,因欲密遣心腹內侍,寄書與祿山,教他且勿親自來京,只急急上表謝罪便了。書已寫就,怎奈楊國忠已先密地移檄范陽一路,關津驛遞所在,說邊防宜慎,須嚴察往來行人,稽查奸細。楊妃有密信不敢發,探問如此,深怕嫌疑,是非之際,倘有洩露,非同小可,因此遲疑未即遣使。這邊安祿山不見楊貴妃有密信來,只道宮中私事發覺之說是真,想道:「若果覺察出來,我的私情之事,卻是無可解救處。今日之勢,且不得不反了!」遂與部下心腹孔目官太僕丞嚴莊、掌書記屯田員外郎高尚、右將軍阿史那承慶等三人,密謀作亂。
  嚴莊、高尚極力攛掇道:「明公擁精兵,據要地,此時不舉大事,更待何時?」祿山道:「我久有此意,只因聖上待我極厚,侯其晏駕,然後舉動耳。」嚴莊道:「天子今已年老,荒於酒色,權奸用事,朝政時錯,民心離散,正好乘此時舉事,正可得計。若待其晏駕之後,新君即位,苟能用賢去佞,勵精圖治,則我不但無釁可乘,且恐有禍患之及。」阿史那承慶道:「若說禍患,何待新君,只目下已大可虞。但今不難於舉事,而難於成事,須要計出萬全,庶幾一舉而大勳可以集。」高尚道:「今國家兵制日壞,武備廢馳,諸將帥雖多,然權奸在內,使不得其道,必不樂為之用,徒足以僨事衛。我等只須同心協力,鼓勇而行,自當所向無敵,不日成功,此至萬全之策耳!」祿山大喜,反志遂決。
  次日,即號召部下大小將士,畢集於府中。祿山戎服帶劍,出坐堂上,卻先詐為天子敕書一道,出之袖中,傳示諸將說道:「昨者吾兒安慶宗處有人到來,傳奉皇帝密敕,著我安祿山統兵入朝,誅討奸相楊國忠,公等務當努力同心,助我一臂之力,前去掃清君側之惡;功成之後,爵賞非輕,各宜努力。」諸將聞言,愕然失色,面面相覷,不敢則聲。嚴莊、高尚、阿史那承慶三人,按劍而起,對著眾人厲聲說道:「天子既有密敕,自應奉敕行事,誰敢不遵!」祿山亦按劍厲聲道:「有不遵者,即治以軍法。」諸將平日素畏祿山兇威,又見嚴莊等肯出力相助,便都不敢有異言。祿山即刻遂發所部十五萬眾兵卒,反自范陽,號稱二十萬。即日大饗軍將,使范陽節度副使賈循守范陽,平盧副使呂知誨守平盧,又令別將高秀巖守大同。其余諸將,俱引兵南下,聲勢浩大。此天寶十四載十一月事也。後人有詩歎雲:
    番奴反相人曾說,天子偏雲是赤心。沒道豬龍難致而,也能驟
  使水淋淋。
  原來當初宰相張九齡在朝之時,曾說過安祿山有反相,若不除之,必為後日心腹之患,玄宗不以為然。又嘗於勤政樓前,陳設百戲,召祿山觀之。玄宗坐在一張大榻上,即命祿山坐於榻旁,一樣的朝外坐著,皇太子倒坐在下面。少頃,玄宗起身更衣,太子隨至更衣之處,密奏說道:「歷觀古今,從未有君與臣南面井坐而間戲者,父皇寵待祿山,毋乃太過乎?眾人屬目之地,恐失觀瞻。」玄宗微笑道:「傳聞祿山,外人都說他有異相,吾故此讓之耳!」祿山侍宴嘗在於宮中,醉而假寐,宮人們竊而窺之,只見其身變為龍,而其首卻似豬,因大奇異,密奏於玄宗知道。玄宗略無疑忌,以為此豬龍耳,非興雲致雨之物,不足懼也,命以金雞帳張之。那知他到今日,卻是大為國家禍患。所以後人作詩,言及此事。
  且說當日祿山反叛,引兵南下,步騎精銳,煙塵千里。那時海內承平已久,百姓累世不見兵革,猝然聞知范陽兵起,遠近驚駭。河北一路,都是他的一路統屬之地,所過州縣,望風瓦解。地方官員,或有開門出迎的,或有棄城逃走的,或有為他擒戮的,無有一處能拒之者。安祿山以太原留守楊光翔依附楊國忠為同族,欲先殺之。乃一面發動人馬,一面預遣部將何千年、高邈,引二十余騎,託言獻射生手,乘驛至太原。楊光(歲羽)此時尚未知安祿山的反信,只道范陽有使臣經過,出城迎之,卻被劫擄去了,解送祿山軍前殺了。玄宗初聞人言安祿山已反,還疑是怪他的訛傳其事,及聞楊光翩被殺,太原報到,方知安祿山果然反了,大驚大怒。楊妃也驚得目瞪口呆。玄宗於是召集在朝諸臣,共議此事。眾論紛紛不一,也有說該剿的,也有說該撫的,惟有楊國忠揚揚得意說道:「此奴久萌反志,臣早已窺其肺腑,故屢讀天聽,陛下乃今日方知臣言之不謬。」玄宗道:「番奴負恩背叛,罪不容誅,今彼恃士卒精銳,沖突而前,當何以御之?」國忠回奏說道:「陛下勿憂,今反者只祿山一人而已,其余將士,都不欲反,特為安祿山所逼耳。朝廷只須遣一旅之師,聲罪致討,不旬日之間,定為傳首京師,何足多慮。」玄宗信其言,遂坦然不以為意。正是:
     奸相作惡,乃致外亂。大言欺君,以寇為玩。
  卻說安慶宗自發書遺使之後,指望其父入京,相會有日。不想倒就反起來了,一時驚惶無措,只得向袒面縛,詣闕待罪。玄宗憐他是宗室之婿,意欲赦之。楊國忠奏說道:「安祿山久蓄異志,陛下不即誅之,致有今日之叛亂。今慶宗乃叛人之子,法不可貸,豈容復留此逆子以為後患乎?」玄宗意猶未決,國忠又奏說道:「安祿山在京城時,蒙聖旨使與臣為親,平日有恩而無怨,乃無端切齒於臣。楊光(歲羽)偶與臣同姓,祿山且還怨及於彼,誘而殺之。慶宗為祿山親於,陛下今倒赦而不殺,何以服天下人心乎?」玄宗乃准其所奏,傳旨將安慶宗處死。國忠又奏請將其妻子榮義郡主,亦賜自盡。正是:
    末將元惡除,先將逆孽去。他年弒父人,只須一慶緒。
  玄宗既誅安慶宗,即下沼布宣安祿山之罪狀,遣將軍陳千里,往河東招募民兵,隨使團練以拒之。其時適有安西節度使封常清,入朝奏事,玄宗問以討賊方略。那封常清乃是封德彝之後裔,是個志大言大之人,看的事體輕忽,便率意奏道:「今因承平已久,世不知兵,武備單弱,所以人多畏賊,望風而靡。然事存順逆,勢有奇變,不必過慮。臣請走馬赴東京,開府庫,發倉凜,召募驍勇,跳馬囗渡河,擊此逆賊,計日取其首級,獻於闕下。」玄宗大喜,遂命以封常清為范陽平盧節度使,即日馳赴遞驛,直趕到東京,募兵討賊,聽其便宜行事。
  說話的,自古道:養兵千日,用在一朝。那兵是平時備著用的,如何到變起倉猝,才去募兵。又如何才有變亂,便要募兵起來,難道安祿山有兵,朝廷上到沒有兵麼?看官,你有所不知。原來唐初時,府兵之制甚妙,分天下為十道,置軍府六百三十四,而關內居其半,俱屬諸衛管轄,各有名號,而總名為折沖府。凡府兵多寡,其數分上中下三等:一千二百人為上等;一千人為中等;八百人為下等。民自二十歲從軍,至六十歲而免,休息有時,徵調有法。折沖府都設立木契銅魚,上下府照,朝廷若有征發,下敕書契魚,都督郡府參驗皆合,然後發遣。凡行兵則甲冑衣裝俱自備,國家無養兵之費,罷兵則歸散於野,將帥無握兵之權。其法制最為近古。只因從軍之家,不無雜搖之累,後來漸漸貧困,府兵多逃亡。張說在朝時建議,另募精壯為長從宿衛兵,名曰(弓廣)騎。於是府兵之制日壞,死亡者有司不復添補,府兵調入宿衛者,本衛官將役使之如奴隸。其守邊者,亦多為邊將虐使,利其死而竟沒其資財,府兵因此盡都逃匿。李林甫當國,奏停折衛府上下魚書,自是折沖府無兵,空設官吏而已。到天寶年間,並(弓廣)騎之制,亦皆廢壞,其所召募之兵,俱系市井無賴子弟,不習兵事。且當此時承平已久,議者多謂國中之兵,可銷禁約,民間挾持兵器,人家於弟有為武官者,父兄擯棄不具。猛將精兵,多聚於邊塞,而西北尤甚。中國全無武備,所謂一旦有變,無兵可用,其勢不得不出於召募。蓋祖宗之善制,子孫不能修弊補廢,振而起之,輕自更張,以致大壞兵政。乃安祿山所用兵馬,本來眾盛;又因番人部落突厥阿布司為回紇攻破,安祿山誘降其眾,所以他的部下,兵精馬壯,天下莫及。
  閒話少話。且言封常清奉詔募兵,星夜馳至東京,動支倉庫錢糧,出榜召募勇壯。一時應募者如市,旬日之間募到六萬余人,然皆市井白徒,並非能戰之士。又探聽得安祿山的兵馬強壯,竟是個勁敵,方自海前日不該大言於朝。今已身當重任,無可推委,只得率眾斷河陽橋,以為守禦之備。玄宗又命衛尉卿張介然,為河南節度使,統陳留等十三郡,與封常清互為聲援。祿山兵至靈昌,時值天寒。祿山令軍士以長繩連束戰船並雜草木,橫截河流。一夜冰凍堅厚,似浮梁一般,兵馬遂乘此渡河,來陷靈昌郡。賊兵步騎縱橫,莫知其數,所過殘殺。張介然到陳留才數日,安祿山兵眾突至,介然連忙督率民兵,登城守禦。怎奈人不及戰,民心懼怕,天氣又極其苦寒,手足僵冷,不能防守。太守郭訥逕自率眾開城出降,祿山入城,擒獲張介然斬於軍門之下。
  次日,又探馬來報說道:「天子詔諭天下,說安祿山反叛,罪極大惡,其長子安慶宗,在京已經伏誅。文武官員軍民人等,有能斬安祿山之頭來獻者,封以王爵。罪只及安祿山一人而已,其余附從諸將文武官員兵卒等歸順,俱赦宥一概不問。」安祿山聽說其子安慶宗在京被殺,大怒,大哭道:「吾有何罪,而今意殺吾子,是所勢不兩立也!」遂縱大兵大殺降人,以洩胸中之忿。正是:
    身親為叛逆,還說吾何罪。遷怒殺無辜,罪更增百倍。
  陳留失守,張介然被害之信,報到京師,舉朝震怒。玄宗臨朝,面諭楊國忠與眾官道:「卿等都說安祿山之造反,不足為慮,易於撲滅。今乃奪地爭城,斬將害民,勢甚猖獗,此正勁敵,何可輕視?朕今老矣,豈可貽此患於後人?今當使皇太子監國,朕親自統領六師,躬自帶兵將出征,務要滅此忘恩負義之逆賊!」正是:
    天子欲親征,太子將監國。奸臣驚破膽,庸臣計無出。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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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回 唐明皇夢中見鬼 雷萬春都下尋兄

  詞曰:
    人衰鬼弄,魑魅公然來入夢。女貌男形,爾我相看前世身。
    難兄難弟,今日行蹤彼此異。全節全忠,他日芳名彼此同。
                     調寄「減字木蘭花」
  大凡有德之人,無論男女與富貴貧賤,總皆為人所敬服,即鬼神亦無不欽仰,所謂德重鬼神欽敬是也。若無德可欽敬,徒恃此勢位之尊崇以壓制人,當其盛時,乘權握柄,作福作威,窮奢極欲,亦復洋洋志得意滿,叱吒風雲。及至時運衰微,祿命將終之日,不但眾散親離,人心背叛。即魑魅魍魎也都來了,生妖作怪,播弄著你,所謂人衰鬼弄人是也。惟有那忠貞節烈之人,不以盛衰易念。即或混跡於徘優技藝之中,廁身於行伍偏稗之列,而忠肝義膽天性生成,雖未即見之行事,要其志操,已足以塞天地而質諸鬼神,此等人甚不可多得,卻又有時鐘於一門,會於一家。如今且說玄宗,因安祿山攻陷陳留郡,張介然遇害報到京師,方知賊勢甚猛,未易即能撲滅,召集朝臣共議其事,眾論紛紛,並無良策。楊國忠前日故為大言,到那時也俯首無計。玄宗面渝群臣道:「朕在位已經五十載,心中久已要退閒去作便事,意欲傳位於太子,只因水旱頻仍,不欲以余災遺累後人,故爾遲遲。今不意逆賊橫發,朕當親自統兵征討之,使太子暫理國事,待寇亂既平,即行內禪,朕將高枕無憂矣!」送下溜御駕親征,命太子監國。群臣莫敢進一言。楊國忠乃大吃了一驚,想道:「我向日屢次與李林甫朋謀,陷害東宮,太子心中好不懷恨。只礙著貴妃得寵,右相當朝,他還身處儲位,未攬大權,故隱忍不發。今若秉國政,必將報怨,吾楊氏無瞧類矣!」當日朝罷,急回私宅,哭向其妻裴氏與韓、虢二夫人道:「吾等死期將至矣!」眾夫人驚問其故。國忠道:「天子欲親征討,將使太子監國,行且禪位於太子。奈太子素惡於吾家,今一旦大權在手,我與姊妹都命在旦夕矣,如之奈何?」於是舉家驚惶泣涕,都說道:「反不如秦國夫人先死之為幸也。」虢國夫人說道:「我等徒作楚囚,相對而泣,於事無益。不如同貴妃娘娘密計商議,若能勸止親征,則監國禪位之說,自不行矣。」國忠說道:「此言極為有理,事不宜遲,煩兩妹入宮計之。」兩夫人即日命駕入宮,託言奉候貴妃娘娘,與貴妃相見,密啟其事,告以國忠之言。楊妃大驚道:「此非可以從容緩言者!」乃脫去簪珥,口銜黃士,匍匐至御前,叩頭哀泣。玄宗驚訝,親自扶起問道:「妃子何故如此?」楊妃說道:「臣妾聞陛下將身親臨戰陣,是褻萬乘之尊,以當一將之任,雖運籌如神,決勝無疑。然兵兇戰危,聖躬親試兇危之事,六宮嬪御聞之,無不驚駭。況臣妾尤蒙恩寵,豈忍遠離左右?自恨身為女子,不能隨駕從征,情願碎首階前,欲效侯生之報信陵君耳!」說罷又伏地痛哭。玄宗大不勝情,命宮人掖之就坐,執手撫慰說道:「朕之欲親征討,原非得已之計,凱旋之日,當亦不遠,妃子不須如此悲傷。」楊妃道:「臣妾想來,堂堂天朝,豈無一二良將,為國家殄滅小丑,何勞聖駕親征?」正說間,恰好太子具手啟,遣內侍來奏辭監國之命,力勸不必親征,只須遣一大將或親王督師出剿,自當成功。
  玄宗看了太子奏啟,沉吟半晌道:「朕今竟傳位於太子,聽憑他親征不親征罷,我自與妃子退居別宮,安享余年何如?」楊妃聞言,愈加著驚,忙叩頭奏道:「陛下去秋欲行內禪之事,既而中止,謂不忍以災荒遺累太子也;今日何獨忍以寇賊,遺累太子乎?陛下臨御已久,將帥用命,還宜自攬大權,制勝於廟堂之上。傳位之說,待徐議於事平之後,未為晚也。」。玄宗聞言點頭道:「卿言亦頗是。」遂傳旨停罷前詔,特命皇子榮王琬為元帥,右金吾大將軍高仙芝副之,統兵出征。又欲與高力士為監軍,力士叩頭固辭,乃以內監邊令誠為監軍使。詔旨一下,楊貴妃方才放心,拭淚拜謝。當時玄宗命宮中宮人,為妃子整妝,且令官中排宴與妃子解悶。韓國、虢國二位夫人也都來見駕,一同赴席飲宴。後人有詩歎雲:
    脫簪永巷稱賢後,為欲君王戒色荒。今日阿環苦肉計,毀妝亦
  是學周姜。
  那日筵席之上,玄宗心欲安慰妃子。楊妃姊妹三人,又欲使玄宗天子開懷,真個是愁中取樂,互相勸飲。梨園子弟同宮女們,歌的歌,舞的舞。飲至半酣,興致勃發。玄宗自擊鼓,楊妃彈一回琵琶,吹一回玉笛,直飲全夜深方罷。兩夫人辭別出宮,是夜玄宗與楊妃同寢,畢竟因心中有事,寤寐不安。朦朧之際,忽若己身在華清宮中,坐一榻上。楊妃坐於側旁椅上,隱幾而臥,其所吹玉笛懸掛於壁上。卻見一個奇形怪狀的魑魅,不知從何而至,一直來到楊妃身畔,就壁上取下那一枝玉衡按上口邊,嗚嗚咽咽的吹將起來。玄宗大怒,待欲叱吒他,無奈喉間一時哽塞,聲喚不出。那個鬼竟公然不懼,把笛兒吹罷,對著楊妃嬉笑跳舞。玄宗欲自起來逐之,身子再立不起。回顧左右,又不見一個侍從。看楊妃時,只是伏在桌上,睡著不醒。恍惚間,見那伏在桌上的卻不是楊妃,卻是一個頭戴沖天巾、身穿滾龍袍的人,宛然是個一朝天子模樣,但不見他面龐。那鬼尚在跳舞不休,看看跳舞到自己身前,忽然他手執著一圓明鏡把玄宗一照。玄宗自己一照,卻是個女子,頭挽烏雲,身披繡襖,十分美麗,心中大驚。正疑駭間,只見空中跳下一個黑大漢來。你道他怎生打扮,怎生面貌?
    頭上元冠翅曲,腰間角帶圍圓。黑袍短窄皂靴尖,執笏還兼佩
  劍。  眼豎交睜豹目,鬢蓬連接虯髯。專除邪祟治終南,魑魅逢
  之喪膽。
  那黑大漢,把這跳舞的鬼只一喝,這鬼登時縮做一團,被這黑大漢一把題在手中,好像做捉雞的一般。玄宗急問道:「卿是何官?」黑大漢鞠躬應道:「臣乃終南不第進士鐘尷是也。生平正直,死而為神,奉上帝命令治終南山,專除鬼祟。凡鬼有作祟人間者,臣皆得啖之。此鬼敢於乘虛驚駕,臣特來為陛下驅除。」言訖,伸著兩手,把那個鬼的雙眼挖出,納入口中吃了,倒題著他的兩腳,騰空而去。玄宗天子悚然驚醒,卻是一場大夢,凝神半晌,方才清楚。
  那時楊妃從睡夢中驚悸而寤,口裡猶作咿啞之聲。玄宗摟著便問道:「阿環為甚不安麼?」楊妃定了一回,方才答說道:「我夢中見一鬼魅從宮後而來,對著我跳舞,旁有一美貌女子,搖手止之,鬼只是不理。他卻口口聲聲稱我陛下,我不敢應他,他便把一條白帶兒撲面的丟來,就兜在我頸項上,因此驚魔。」玄宗聽說,便也把自己所夢的述了一遍,楊妃咄咄稱怪。玄宗寬解道:「總因連日心緒不佳,所以夢寐不安,不足為異。但我所夢鐘尷之神甚奇,不知終南果有其人否?」楊妃道:「夢境雖不足憑,只是如何女變為男,男變為女;又怎生我夢中,也見一女子,也恰夢見那鬼,呼我為陛下,這事可不作怪麼?」玄宗戲道:「我和你恩愛異常,願不分你我,男女易形,亦鸞顛鳳倒之意耳!」說罷大家都笑起來。看官,你可知楊貴妃本是隋煬帝的後身,玄宗本是貴兒再世。夢中所見的,乃其本來面目。此亦因時運向衰,鬼來弄人,故有此夢。正是:
    時衰氣不旺,夢中鬼無狀。帝妃互相形,現出本來相。
  次日玄宗臨朝,傳旨問:「在朝諸臣,可知終南有已故不第進士,姓鐘名尷字麼?」文班中,只見給事中王維出班奏曰:「臣維向曾僑居終南,因終南有進士鐘馗於高祖武德皇帝年間,為應舉不第,以頭觸石而死,故時人憐之,陳請於官,假袍笏以殉葬之。嗣後頗著靈異,至今終南人奉之如神明。」玄宗聞奏,一發驚異,遂宣召那最善圖畫的吳道子來,當面告以夢中所見鐘馗之形像,使畫一圖,傳為真像,特追賜袍飭,兼賜鐘馗狀元及第。又因楊妃夢鬼後宮從而來,遂命以鐘馗之像,永鎮後宰門。如昔年太宗皇帝,畫尉遲敬德、秦叔寶之像於宮門的故事一樣。至今人家後門上,都貼鐘馗畫像,自此始也。又時人至今呼之為鐘狀元。正是:
    當年秦尉兩將軍,曾為文皇辟邪穢。今日還看鐘狀元,前門後
  戶遙相對。
  玄宗因畫鐘馗之像,想起昔年太宗畫秦叔寶、尉遲敬德二人之像,喟然說道:「我夢中的鬼魅,得鐘馗治之,那天下的寇賊,未知何人可治?安得再有尉遲敬德、秦叔寶這般人材,與我國家扶危定亂?」因忽然相思著秦叔寶的玄孫秦國模、秦國楨兄弟二人:「當年他兄弟曾上疏諫我,不宜過寵安祿山,極是好話。我那時不惟不聽他,反加廢斥,由此思之,誠為大錯,還該復用他為是。」遂以手敕諭中書省起復原任翰林承旨秦國模、秦國楨仍以原官入朝供職。
  卻說那秦氏兄弟兩個人,自遭廢斥,即屏居郊外,杜門不出。間有朋友過訪,或杯酒敘情,或吟詩遣興,絕口不談及朝政。國楨有時私念起那當初集慶坊所遇的美人,卻怕哥哥嗔怪,只是不敢出諸口。也有時到那裡經過,密為訪問,並無消息。那美人也不知何故,竟不復來尋訪。忽然一日,有一個通家舊朋友,款門而來,姓南名霽雲,排行第八,魏州人氏。其為人慷慨有志節,精於騎射,勇略過人。他祖上也是個軍官出身,與秦叔寶有交,因此他與國模兄弟是通家世交,投契之友。幼年間,也隨著祖父來過兩次,數年以來蹤跡疏闊,那日忽輕裝策馬而來。秦氏兄弟十分歡喜,接著敘禮罷,各道寒暄。秦國模道:「南兄久不相晤,愚兄弟時刻思念,今日甚風吹得到此?」南霽雲說道:「小弟自祖父背棄,一身淪落不偶,無所依托,行蹤靡定。前者弟聞賢昆仲高發,方為雀躍,隨又聞得仕途不利,暫時受屈,然直聲著聞,天下不勝欽仰。今日小弟偶而浪游來京,得一快敘,實為欣幸。」秦國模道:「以兄之英勇才略,當必有遇合,但斯世直道難容,宜乎所如不偶。今日未審我只欲何所圖?」霽雲道:「原任高要尉許遠,是弟父輩相知,其人深沉有智,節義自矢,他有一契友是南陽人,姓張名巡,博學多才,深通戰陣之法;開元中舉進士,先為清河縣尹,改調真源,許公欲使弟往投之。今聞其朝覲來京,故此特來訪他。」秦國楨道:「張、許二公,是世間奇男子,愚兄弟亦久聞其名。」秦國模道:「吾聞張巡乃文武全才,更有一奇處,人不可及:任你千萬人,一經他目,即能認其面貌,記其姓名,終身不忘,真奇士也。那許遠乃許敬宗之後人,不意許敬宗卻有此賢子孫,此真能蓋前人之愆者。」霽雲道:「弟尚未得見張公,至於許公之才品,弟深知之久矣,真可為國家有用之人,惜尚未見其大用耳?」國模道:「兄今因許公而識張公,自然聲氣相投,定行見用於世,各著功名,可勝欣賀。」國楨道:「難得南兄到此,路途辛苦,且在捨下休息幾日,然後往見張公未遲。」當下置酒款待,互敘闊情,共談心事。
  正飲酒間,忽聞家人傳說,范陽節度使安祿山舉兵造反,有飛驛報到京中來了。秦氏兄弟拍案而起說道:「吾久知此賊,必懷反叛,況有權奸多方以激之,安得不遽至於此耶!」霽雲拍著胸前說道:「天下方亂,非我輩燕息之時,我這一腔熱血須有處灑了!卻明日便當往候張公,與議國家大事,不可遲緩。」當夜無話。
  次日早膳飯罷,即寫下名帖,懷著許遠的書信,騎馬入京城。訪至張巡寓所問時,原來他已升為雍邱防御使,於數日前出京上任去了。霽雲乘興而來,敗興而返,怏怏的帶馬出城,想道:「我如今便須別了秦氏兄弟,趕到雍邱去,雖承主人情重,未忍即別;然卻不可逗留誤事。」一頭想,一頭行,不覺已到秦宅門首。才待下馬,只見一個漢子,頭戴大帽,身穿短袍,策著馬趲行前來。看他雄赳赳甚有氣概,霽雲只道是個傳邊報的軍官,勒著馬等他。行到面前,舉首問道:「尊官可是傳報的軍官麼?范陽的亂信如何?」那漢見問,也勒住馬把霽雲上下一看,見他一表非俗,遂不敢怠慢,亦拱手答道:「在下是從潞州來,要入京訪一個人。路途間聞人傳說范陽反亂,甚為驚疑。尊官從京中出來,必知確報,正欲動問。」霽雲道:「在下也是來訪友的,昨日才到;初聞亂信,尚未知其詳。如今因所訪之友不遇,來此別了居停主人,要往雍邱地方走走,不知這一路可好往哩?」那漢道:「貴寓在何處?主人是誰?」霽雲指道:「就是這裡秦府。」那漢舉目一看,只見門前有欽賜的兄弟狀元匾額,便問道:「這兄弟狀元可是秦叔寶公的後人,因直言諫君罷官閒住的麼?」霽雲道:「正是。這兄弟兩個,一名國模,一名國楨的了。」一面說,一面下馬。那漢也連忙下馬施禮道:「在下久慕此二公之名,恨無識面,今豈可過門不入?敢煩尊公,引我一見何如?只是造次得狠,不及具柬了。」霽雲道:「二公之為人,慷慨好客,尊官便與相見何妨,不須具柬。」
  那漢大喜,遂各問了姓名,一同入內,見了秦氏兄弟,敘禮畢,就相邀坐。霽雲備述了訪張公不遇而返,門首邂逅此兄,說起賢昆仲大名,十分仰敬,特來晉謁。二秦逡巡遜謝,動問尊客姓名居處。那漢道:「在下姓雷名萬春,涿州人氏,從小也學讀幾行書,求名不就,棄文習武。頗不自揣,常思為國家效微力,爭奈未遇其時。今因訪親特來到此,幸遇這一位南尊官,得謁賢昆仲兩先生,足慰生平仰慕之意。」霽雲與二秦,見他言詞慷慨,氣概豪爽,甚相欽敬,因問:「雷兄來訪何人?」萬春道:「要訪那樂部中雷海清。」霽雲聽說,怫然不悅道:「那雷海清不過是梨園樂部的班頭,徘優之輩,兄何故還來訪他,難道兄要屈節賤工耶?以為謀進身之地,似乎不可。」萬春笑道:「非敢謀進身之地,因他是在下的胞兄,久不相見,故特來一候耳。」霽雲道:「原來如此,在下失言了。」秦國模說道:「令兄我也常見過,看他雖屈身樂部,大有忠君愛主之心,實與濟輩不同,南兄也不可輕量人物。」萬春因問「南兄,你說訪張公不遇,是那個張公?」霽雲道:「是新任雍邱防御使張巡是也。」雷萬春說道:「此公是當今一奇人,兄與他是舊相知麼?」霽雲道:「尚未識面,因前高要尉許公名遠的薦引來此。」萬春道:「許公亦奇人也。兄與此兩奇人相周旋,定然也是個奇人。今即欲去雍邱,投張公麾下麼?」霽雲道:「今祿山反亂,勢必猖狂,吾將投張公共圖討賊之事。」雷萬春慨然說道:「尊尼之意,正與鄙意相合,倘蒙不棄,願隨侍同行。」秦國楨說道:「二兄既有同志,便可結盟,拜為異姓兄弟,共圖戮力皇家。」南、雷二人大喜,遂大家下了四拜,結為生死之交,誓同報國,患難相扶,各無二心。正是:
    為尋同胞兄,得結同心支。篤友愛兄人,事君心不苟。
  當下秦氏兄弟設席相待。萬春道:「南兄且暫住此一兩日,待小弟入城去見過家兄,隨即同行。」霽雲道:「方纔秦先生說,令兄亦非等閒人,弟正欲與令兄一會。今晚且都住此,明日我同兄入城,拜見令兄一會何如?」雷萬春應諾。
  至次日早晨,用過點心,二人一齊騎馬進城,來到雷海清住宅,下了馬。萬春先入宅內,拜見了哥哥,隨同海清出來迎迓霽雲到宅內,敘禮而坐。萬春略說了些家事,並述在秦家結交南霽雲,要同往雍邱之意。海清歡喜,向霽雲拱手道:「秦家兩狀元是正人君子,尊官和他兩個相契,自非凡品。舍弟得與尊官作伴,實為萬幸。」霽雲遜謝道:「此是令弟謬愛,量小子有何才能。」海清對著萬春道:「賢弟你聽我說:我做哥哥的,雖然屈身徘優之列,卻多蒙聖上恩寵,只指望天下無事,天子永享太平之福。誰知安祿山這個逆賊,大負聖恩,稱兵謀反,聞其勢甚猖獗,以誅楊右相為辭。那知這個楊右相,卻一味大言欺君,全無定亂安邦之策,將來國家禍患,不知伊于胡底。我既身受君恩,朝夕盤桓,自當拚得捐軀圖報。賢弟素有壯志,且自勇略勝人,今又幸得與南官人交契,同往投張公,自可相與有成,實當竭力報國。從今以後,我自守我的分,你自盡你的忠,你自今不必以我為念。」說罷淚下如雨,萬春也揮淚不止。霽雲在旁,慨然歎息不止。海清著人取出酒餚,滿酌三杯,隨即起身說道:「我逐日在內庭供奉,無暇久敘,國家多事,正英雄建功立節之時也,不必作兒女留戀之態了。」遂將一包金銀,贈為路費,大家各自灑淚而別。霽雲嗟歎道:「雷兄,你昆仲二人,真乃難兄難弟,我昨日狂言唐突,正所謂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矣!」當日二人同回至秦家,兄弟又置酒相待。畢後便束裝起行,秦氏兄弟送至十裡長亭,又飲酒餞別,各贈燼儀。二人別了主人,自取路徑,直往雍邱去了。
  且說秦國模、秦國楨二人,自聞安祿山反信,甚為朝廷擔憂,兩個人日夕私議征討之策。後又聞官軍失利,地方不守,十分忿怒,意欲上疏條陳便宜。又想不在其位,不當多言取咎。正躊躇間,恰奉特旨降下,起復秦氏兄弟二人原官。中書省行下文書來,秦國模、秦國楨兄弟二人拜恩受命,即日入朝,面君謝恩。正是:
    只因夢中一進士,頓起林間兩狀元。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小弟唔易做, 大佬更難當
飲茶你行先, 吹水我最叻 (好文區茶客 - 冰鮮潛龍™寫於人間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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