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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  鶚立雲端原矯矯    鴻飛天外又冥冥

  韋小寶回到府中,坐在廂房里發悶。到得午后,宮里宣出旨來,皇上傳見。
  韋小寶來到上書房叩見。康熙問道:“馮錫范忽然失了蹤,到底是怎么一回 事?”韋小寶吃了一惊,心想:“怎么問起我來了?”說道:“回皇上:馮錫范失蹤的那天晚上,奴才一直跟多總管和御前侍衛們在一起玩儿,后來听說前鋒營泰都統把馮錫范找了去,不知怎的,這馮錫范就沒了影子。這些台灣降人鬼鬼祟祟的,行事古怪的很,別要暗中在圖謀不軌,奴才去仔細查查。”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好,這馮錫范的下落,就責成你去查問清楚,尅日回報。我答應過台灣人,維護他們周全。這人忽然不明不白的失了蹤,倘若沒個交代,可教我失信于天下了。”韋小寶額頭汗珠滲出,心想:“皇上這話好重,難道他知道是我殺了馮錫范?”只得應道:“是,是。”
  康熙又問:“今儿早上你去銀杏胡同,可好玩嗎?”
  韋小寶一怔,道:“銀杏胡同?”隨即想起,天地會群豪落腳的巷子口頭,有兩棵大銀杏樹,看來這條巷子就叫銀杏胡同,皇帝連胡同的名字都也知道了,還有什么可隱瞞的?這一下更是全身冷汗,雙腿酸軟,當即跪倒,磕頭道:“皇上明見万里。總而言之,奴才對你是一片忠心。”
  康熙歎了一口气,說道:“這些反賊逼你來害我,你說什么也不肯答應,你跟我很講義气,可是……可是小桂子,你一生一世,就始終這樣腳踏兩只船嗎?”
  韋小寶連連磕頭,說道:“皇上明鑒:那天地會的總舵主,奴才是決計不干的。皇上放一百二十個心。”
  康熙又歎了一口气,抬起頭來,出神半晌,緩緩的道:“我做中國皇帝,雖然說不上什么堯舜禹湯,可是愛惜百姓,勵精圖治,明朝的皇帝中有那一個比我更加好的?現下三藩已平,台灣已取,羅剎又不敢來犯邊界,從此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天地會的反賊定要規复朱明,難道百姓們在姓朱的皇帝治下,日子會過得比今日好些嗎?”
  韋小寶心想:“這個我就不知道了。”說道:“奴才听打鳳陽花鼓的人唱歌儿,說什么‘自從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大戶人家賣田地,小戶人家賣儿郎。’現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皇上鳥生魚湯,朱皇帝跟您差了十万八千里,拍馬也追不上。”
  康熙微微一笑,道:“你起來罷。”站起身來,在書房里走來走去,說道:“父皇是滿洲人,我親生母后孝康皇后是漢軍旗人,我有一半是漢人。我對天下百姓一視同仁,決沒絲毫虧待了漢人,為什么他們這樣恨我,非殺了我不可?”
  韋小寶道:“這些反賊大逆不道,胡涂得緊,皇上不用把他們放在心上。”
  康熙搖了搖頭,臉上忽有凄涼寂寞之意,過了好一會,說道:“滿洲人有好有坏,漢人也有好有坏。世上的坏人多得很,殺是殺不盡的,要感化他們走上正途,我也沒這么大本事。唉,做皇帝嘛,那也難得很。”向韋小寶凝視半晌,道:“你去罷!”
  韋小寶磕頭辭出,只覺全身涼颼颼地,原來剛才嚇得全身是汗,內衣褲都浸濕了,出得宮門,才吁出一口長气,尋思:“天地會的兄弟中又混進了奸細。殺了一個風際中,另外又出了一個。否則的話,他們要我來行刺皇上,他又怎會知道?可不知是誰做了奸細?”回到府中,坐下細細思索,尋不到半點端倪。
  又想:“皇上責成我查明馮錫范的下落,瞧皇上的神气,是怀疑我做了手腳,只不過不大拿得准。這件事又怎生搪塞過去?剛才雙儿在銀杏胡同說到我法場換子,相救茅大哥,幸好我事先沒跟她說是用馮錫范換的,否則這老實丫頭必定順口說了出來,那奸細去稟報了皇上,我這一等鹿鼎公如不降十七廿八級,我可真不姓韋了。”
  東想西想,甚感煩惱。又覺以前進宮,和康熙說說笑笑,兩個儿都是開心得很,現下大家年紀大了,皇上的威嚴日甚,自己許多胡說八道的話,嚇得再說不出口,這個撫遠大將軍、一等鹿鼎公的大官,做來也沒什么趣味,倒不如小時候在麗春院做小廝逍遙快活。
  心道:“天地會眾弟兄逼我行刺皇上,皇上逼我去剿滅天地會。皇上說道:‘小桂子,你一生一世,就腳踩兩只船么?’他奶奶的,老子不干了!什么船都不踩了!”心中一出現“老子不干了”這五個字,突然之間,感到說不出的輕松自在,從怀里摸出骰子,向桌上擲過了出去,嘴里喝道:“要是不干的好,擲一個滿堂紅!”四粒骰子滾將出去,三粒紅色朝天,第四粒卻是六點,黑得不能再黑。他擲骰之時,本已做了手腳,仍是沒成。他罵了一句:“他媽的!”拿起骰子擲,直到第八把上,這才擲成四粒全紅,欣然說道:“原來老天要我給皇上干七件大事,這才不干。”
  心想:“七件大事早已干過了。殺鰲拜是第一件,救老皇爺是第二件,五台山擋在皇上身前相救駕是第三件,救太后是第四件,第五件大事是聯絡蒙古、西藏,第六件破神龍教,第七捉吳應熊,第八件舉荐張勇、趙良棟他們破吳三桂,第九件攻克雅克薩……太多了,太多了,小事不算,大事剛好七件,不多不少。”這時也懶得去計算那七件才算大事,總而言之:“老子不干了!”“一不做官,二不造反,那么老子去干什么?”想來想去,還是上回去揚州最開心。
  一想到回揚州,不由得心花怒放,大叫一聲:“來人哪!”吩咐親兵取來酒菜,自斟自飲,盤算該當如何,方無后患,要康熙既不會派人來抓,天地會又不會硬逼自己一同造反。要公主陪著自己去揚州花天酒地,她一定不干,不過要去揚州開妓院,只怕蘇荃、阿珂、方怡、沐劍屏、曾柔她們也不答應。“好,咱們走一步,算一步,老子几百万兩銀子的家產,不開家妓院也餓不死我,只是沒這么好玩罷了。”
  當晚府中家宴,七位夫人見他笑眯眯的興致极高,談笑風生,一反近日來愁眉不展的情狀,都要問:“什么事這樣開心?”韋小寶微笑道:“天机不可泄露。”公主問:“皇帝哥哥升了你的官嗎?”曾柔問:“賭錢大贏了?”雙儿問:“天地會的事沒麻煩了嗎?”阿珂道:“呸,這家伙定是又看中了誰家的姑娘,想娶來做第八房夫人。”韋小寶只是搖頭。
  眾夫人問得緊了,韋小寶說道:“我本來不想說的你們一定要問,只好說了出來。”七位夫人停箸傾听。韋小寶正色道:“我做了大官,封了公爵,一字不識,實在太也不成樣子。打從明儿起,我要讀書做文章,考狀元做翰林了。”
  七位夫人面面相覷,跟著哄堂大笑。大家知道這位夫君殺人放火、偷搶拐騙,什么事都干,天下唯一有一件事是決計不干的,那就是讀書識字。
  次日一早,順天府來拜,說道奉到上官諭示,得悉皇上委派韋公爺查究忠誠伯馮錫范失蹤一事,特地前來侍候,听取進止。
  韋小寶皺起眉頭,問道:“你順天府衙門捕快公差很多,這些天來查到了什么線索?”
  那知府道:“回公爺:馮錫范失蹤,事情十分蹊蹺,卑職連日督率捕快,明查暗訪,沒得到絲毫線索,實在著急得不得了。今日得知皇上特旨,欽命韋公爺主持,卑職可比連升三級還要高興。韋公爺是本朝第一位英明能干大臣,上馬管軍,下馬管民,不論多么棘手的大事一到公爺手里,立刻迎刃而解。卑職得能侍候公爺辦這件案子,那真是祖宗積德。卑職衙門里人人額手稱慶,都說這下子可好了,我們大樹底下好遮蔭。韋公爺出馬,連羅剎鬼子也給打得落荒而逃,還怕查不到馮伯爺的下落么?”韋小寶听這知府諛詞潮涌,說得十分好听,其實卻是將責任都推到了自己肩頭,心想:“那馮錫范的尸首不知藏在那里,今晚可得用化尸粉化了,別讓把柄落在人家手里。只要沒證据,誰也賴不到我頭上。其實這尸首早該化了,這几天太忙,沒想到這件事。但皇上面前又怎生交代?皇上交代下來的差使,我小桂子不是吹牛,可從來沒有一件不能交差的。”
  那知府又道:“忠誠伯夫人天天派人到卑職衙門來,坐在衙門里不走,等著要人。卑職當真難以應付。昨天馮府又來報案,說伯爺的一名小妾叫什么香蘭的,跟著一名馬夫逃走了,卷去了不少金銀首飾。倘若忠誠伯再不現身,只怕家里的妾侍婢仆,要走得一個也不剩了。”
  韋小寶哼了一聲,道:“這馮錫范不知躲在那里風流快活,你多派人手,到各處窯子里查查。他吃喝嫖賭的不回家,小老婆跟人逃走了,也算活該。”那知府道:“是,是。按理說,馮伯爺倘若在花街柳巷玩耍,這許多日子下來,也該回去了。”韋小寶道:“那也難說得很。馮錫范這家伙是個老色鬼,可不像老兄這么正人君子,逛窯子只逛一天半晚。”那知府忙陪笑道:“卑職不敢,卑職不敢。”
  正在這時,忠誠伯馮夫人差了他兄弟送了八色禮物來,說要向韋公爺磕頭,多謝韋公爺出力查案。韋小寶吩咐擋駕小見,禮物也不收。
  親兵回報:“回大人:馮家的來人好生無禮,臨去時不住冷笑,說什么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又說皇上已知道了這件事,終究會水落石出,旁人別想只手遮天,瞞過了圣明天子。回大人:這人膽敢到咱們門前撒野,小的當時就想給他几個耳括子。”當日法場換人,這名親兵也曾參与其事,听得馮府來人說話厲害,似乎已猜到了內情,不由得心中發毛。
  韋小寶做賊心虛,不由得臉色微變,心想:“這般鬧下去,只怕西洋鏡非拆穿不可。你奶奶,馮錫范自己出給老子殺了,難道老子還怕你一個死鬼的老婆?”
  突然間想到了一個主意,登時笑容滿面,向那知府道:“貴府不忙走,你在這里等一會儿。”回入內堂,叫來親兵隊長,吩咐如此如此。那隊長應命而去。
  韋小寶回到大廳,說道:“皇上差我干這件事,咱們做奴才的,自當盡心竭力,報答圣主。咱們這就到馮家大院去踏勘踏勘。”那知府一愕,心想:“忠誠伯失蹤,他家里有什么好踏勘的?”口中連聲答應。韋小寶道:“這椿案子十分棘手,咱們把馮家的大小人等一個仔細盤問,說不定會有些眉目。”那知府道:“是,公爺所見极是。卑職愚蠢的緊,始終見不及此。”
  其實以他小小一個知府,又怎敢去忠誠伯府詳加查問?同時順天府衙門中自上至下,人人都知馮錫范是撫遠大將軍韋公爺的死對頭,此人失蹤,十之八九是韋公爺派人害死了。韋公爺是當朝第一大紅人,兵權印把子,那一個膽邊生毛,敢去老虎頭上拍蒼蠅?辦理這件案子,誰也不會認真,只盼能拖延日子,最后不了不之。這時那知府心想:“韋公爺害死了馮伯爵,還要去為難他的家人。那馮夫人也真太不識相,派人上門來胡說八道,也難怪韋公爺生气。”
  韋小寶會同順天府知府,坐了八人大轎,來到忠誠伯府,只見數百名親兵早已四下團團圍住。進入府中,親兵隊長上前稟道:“回大人:馮家家人男女一共七十九口,都在西廳侍候大人問話。”韋小寶點點心。那隊長又道:“回大人:公堂設在東廳。”
  韋小寶來到東廳,見審堂的公案已經擺好,于是居中坐下,要知府在下首坐著相陪。
  親兵帶了一個年輕女子過來,約莫二十三四年紀,生得姿首不惡,裊裊娜娜的在公堂前跪下。韋小寶問道:“你是誰?”那女子道:“賤妾是伯爵大人的第五房小妾。”韋小寶笑道:“請起,請起,你向跪下可不敢當。”那女子遲疑不敢起身。韋小寶站起身來,笑道:“你不起來我可要向你下跪了。”那女子嫣然一笑,站了起來。韋小寶這才坐下。
  那知府心想:“韋公爺對馮家的人倒不凶惡,只不過色迷迷的太不庄重。”
  韋小寶問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子道:“我叫菊芳。”韋小寶鼻子嗅了几下,笑道:“好名字!怪不得你一進來,這里就是一股菊花香。”菊芳又是一笑,嬌聲道:“公爺取笑了。”韋小寶搖頭擺腦的向她瞧了半晌,問道:“听說貴府逃走了一個姨娘?”菊芳道:“是啊。她叫蘭香。哼,這賤人好不要臉。”韋小寶道:“老公忽然不見了,跟了第二個男人,嗯,倒也情有可原,未可……未可……”轉頭問知府道:“未可什么非哪?”那知府道:“回公爺:是未可厚非。”
  韋小寶哈哈一笑,道:“對了,未可厚非。菊芳姐姐,你怎么又不逃啊?”知府听了,登時皺起眉頭,心想:“這可越來越不成話了,怎么把‘姐姐’二字都叫了出來?”
  菊芳低下頭去,卻向韋小寶拋了個媚眼。
  韋小寶大樂,宛然是逛窯子的風光,笑問:“你會不會唱‘十……’”話到口邊,總算縮得快,轉頭吩咐親兵:“賞這位菊芳姑娘二十兩銀子。”几名親兵齊聲答應,叫道:“大人有賞。謝賞!”菊芳盈盈万福,媚聲道:“多謝大爺!”原來她本是堂子妓女出身,人家一賞錢,她習慣成自然,把“公爺”叫成了“大爺”。
  韋小寶逐一叫了馮家的家人來盤問,都是女的,年輕貌美的胡調一番,老丑的則罵上一頓,說她們沒好好侍候伯爵,以至他出門去風流快活,不肯回家。
  問得小半個時辰,親兵隊長走進屋來,往韋小寶身后一站。韋小寶又胡亂問了兩個人,站起身來,說道:“咱們各處瞧瞧。”帶著知府、順天府的文案、捕快頭目、親兵,一間間廳堂、房間查將過去。
  查到第三進西偏房里,眾親兵照例翻箱倒籠的搜查。一名親兵突然“啊”的一聲,從箱子底下摸准出一柄刀子來,刀上有不少干了的血漬。他一膝半跪,雙手舉刀,說道:“回大人:查到凶器一把。”
  韋小寶嗯了一聲,道:“再查。”對知府道:“老兄你瞧瞧,刀上是不是血漬?”知府過刀來,湊近嗅了嗅,果然隱隱有血腥气,說道:“回公爺:好像是血。”韋小寶道:“這刀的刀頭有個洞,那是什么刀啊?”順天府的一名文案仔細看了一會,道:“回公爺:這是切草料的鍘刀,是馬廄里用的。”韋小寶點頭道:“原來如此。”
  親兵隊長吩咐下屬,去挑一擔水來,潑在地下。韋小寶問道:“這干什么?”那隊長道:“回大人:倘若那儿掘動過,泥土不實便會很快滲水進去。”話猶未了,床底下的水迅速滲入土中。眾親兵齊聲歡呼,抬開床來,拿了鶴嘴鋤和鐵鏟掘土,片刻之間,掘了一具尸首出來。
  那具尸首并無腦袋,已然腐臭,顯是死去多日,身上穿的是伯爵公服,那知府一見,便叫了起來:“這……這是馮爵爺!”
  韋小寶問道:“是馮錫范么?你怎么認得?”那知府道:“是,是。須得找到了腦袋,方能定案。”轉身問身邊的捕快頭目:“這是什么人住的屋子?”
  那頭目道:“小人立刻去問。”去西廳叫了一名馮家人來一問,原來這房間本是逃走的蘭香所在。那捕快頭目道:“啟稟公爺,啟稟府台大人:凶刀是馬廄里用的鍘刀,拐帶蘭香卷逃的是本府的馬夫邢四,待小人去馬廄查查。”
  眾人到馬廄中去一搜,果然在馬槽之下的土中掘出了一個人頭。請了馮夫人來認尸,确是馮錫范無疑。當下仵作驗定:馮錫范為人刀傷、身首异處而死。
  這時馮府家人都要從西廳中放了出來,府中哭聲震天,人人痛罵邢四和蘭香狠心害主。消息傳了出去,不到大半日,北京城里到處已說得沸沸揚揚。
  那知府又是慚愧,又是感激心想若不是韋爵爺迅速破案,只怕自己的前程大大有礙,沒口的稱謝之余,一面行下海公文,捉拿“戧主逃亡”的邢四和蘭香,一面申報上司。
  只有那捕快頭儿心中犯疑,見尸身斷處切得整齊,似是快刀所斷,不像是用切草料的鍘刀切的,又見藏尸和藏頭處的泥土甚為新鮮,顯是剛才翻動過的,不是已埋了十多天的模樣。但韋公爺給他破了一個大案,上頭的犒賞丰厚,馮府又給了他不少銀子,要他盡快結案,別讓馮府親人到衙門里出丑露乖,他便有天大的疑心,又怎敢吐露半句?只是自個儿尋思:“在馮府查案之時,韋公爺的親兵把守各處,誰也不許走動,他們要移尸栽證,那是容易之极。別說要在地下埋一具尸首,就是埋上百儿八十的,那也不是難事。”
  韋小寶拿了順天府知府的公文去見康熙,稟報破案的詳情。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小桂子,你破案的本事不小,人家都稱贊你是包龍圖轉世哪。”韋小寶道:“那是托了皇上的洪福,奴才碰巧破獲而已。”康熙哼了一聲,向他瞪了一眼,冷冷的道:“移花接木的事,跟我的洪福可拉不上干系。”
  韋小寶嚇了一跳,心想:“皇上怎么又知道了?”一轉念間,立即明白:“我的親兵隊里,皇上當然也派下了密探。”正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康熙歎了口气,說道:“這樣了結,那也很好,也免了外面的物議。只不過你這般大膽妄為,我可真拿你沒法子了。”
  韋小寶心中一寬,知道皇帝又饒過自己這一遭,當即跪下連連磕頭。
  康熙道:“方今四海升平,兵革不興,你這撫遠大將軍的銜頭,可以去了。”
  韋小寶道:“是,是。”知道這是皇帝懲罰自己的胡鬧,又道:“奴才這一等鹿鼎公,也可以降一降級。”康熙道:“好,就降為二等公罷。”韋小寶道:“奴才胡鬧得緊,心中不安,請皇上降為三等的好了。”
  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他媽的,你居然會心中不安,日頭從西方出了。”
  韋小寶听得“他媽的”三字一出口,知道皇帝怒气已消,站起身來,說道:“奴才良心雖然不多,有總是還有些的。”
  康熙點點頭,說道:“就是瞧在你還有點良心的份上,否則的話,我早已砍下你的腦袋,去埋在你夫人阿珂、雙儿的床底下了。”韋小寶急道:“這個万万不可。”康熙問道:“有什么不可?”韋小寶道:“阿珂和雙儿,那是決計不會跟了馬夫逃走的。”
  康熙笑道:“不跟馬夫逃走,便跟……”說到這里,便即住口,心想再說下去,未免輕薄無聊,何況韋小寶雖然無法無天,終究對自己忠心,君臣之間說笑可以,卻不能出言侮辱。一時難以轉口,便不去理他,低頭翻閱案頭的奏章。
  韋小寶垂手站在旁侍候,只見康熙眉頭微蹙,深有憂色,心想:“皇上也時時不快活。皇帝雖然威風厲害,當真做上了,也不見得有什么好玩。”
  康熙翻閱了一會奏章,抬起頭來,歎了一口長气。韋小寶道:“皇上有什么事情,差奴才去辦罷。奴才將功贖罪,報主龍恩。”康熙道:“這一件事,就不能差你了。施琅上奏,說道台灣台風為災,平地水深四尺,百姓房屋損坏,家破人亡,災情很重。”
  韋小寶見他說話時淚光瑩然,心想咱們從小就是好朋友,不能不幫他一個忙,說道:“奴才倒有個法子。”康熙道:“什么法子?”韋小寶道:“不瞞皇上說,奴才在台灣做官的時候,發了一筆小財,最近又向一個台灣財主討了一批舊債。奴才雙手捧著皇上恩賜的破后翻新金飯碗,這一輩子是不會討飯的了,錢多了也沒用,不如獻出來,請皇上撫恤台灣的災民罷。”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受災人數很多,你這點小財,也管不了什么用。我即刻下旨,宮里裁減宮女太監,減衣減膳,讓內務府籌划籌划,省他四五十万兩銀子去救濟災民。”
  韋小寶道:“奴才該万死,真正乖乖不得了。”康熙問道:“什么?”韋小寶道:“奴才做官貪污,在台灣貪了一百万兩銀子。最近這筆債,是向鄭克塽討還的,又有一百万兩……”康熙吃了一惊,說道:“有這么多?”韋小寶輕輕打了自己一個嘴巴,罵道:“小桂子該死!”
  康熙卻笑了起來,說道:“你要錢的本事可高明得很哪,我一點儿也不知道。”
  韋小寶又道:“小桂子該死!”臉上卻有得色,心道:“做官的人伸手拿到錢,怎能讓你做皇帝的知道?你在我手下之人之中派了探子,只能查到我敢不敢造反。你妹夫右手收錢,左手入袋,連你大妹子也不知道,你這大舅子就万万查不到了。”他嘴里自稱“奴才”,心中卻自居“妹夫”。
  康熙沉吟半晌,道:“你這番忠君愛民之心,倒也難得。這樣罷,你捐一百五十万兩銀子出來,我再省五十万兩,咱們君臣湊乎湊乎,弄個二百万兩。台灣災民約有一万几千戶,每家分得一百多兩,那也丰裕得很了。”
  韋小寶一時沖動,慷慨捐輸,心中正感肉痛,已在后悔,听得康熙給他省了五十万兩,登時大喜,忙道:“是,是。皇上愛民如子,老天爺保佑皇上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康熙為了台灣災重,這半天來一直心中難受,這時憑空得了這一大筆錢,甚為是高興,微微笑道:“也保佑你升官發財,多福多壽。”
  韋小寶笑道:“多謝万歲爺金口。奴才升官發財,多福多壽,全憑皇上恩賜。再說,奴才這兩筆錢,本來都是台灣人的,士還給了台灣的老百姓,也不過是完璧歸……歸台而已。”康熙哈哈大笑,說道:“完璧歸趙的成語,他媽的給你改成了完璧歸台。”韋小寶道:“是,是完璧歸趙,奴才一時想不起這個‘趙’字來了。趙錢孫李,周吳鄭王。百家姓上姓趙的排名第一,難怪他們這么發達,原來完璧什么的,都歸了他趙家的。”
  康熙更是好笑,心想此人“不學有術”,也教不了他許多,笑道:“很是,很是。有句成語,叫做‘韋編三絕’,說你韋家的人讀書用功,學問很好。你們姓韋的,可也了不起得很哪。”韋小寶道:“奴才的學問可差勁得很了,對不起老祖宗。”(按:“韋編三絕”中的“韋”字,是指穿連竹簡的皮條,康熙故意歪解,拿來韋小寶開玩笑。)
  康熙道:“這次去台灣賑災的事……”本想順理成章,就派了他去,轉念一想:“此人捐了這大筆銀子出來,不過跟我講義气,未必真有什么愛民之心,只怕一出宮門,立刻就后悔了。他到台灣,散了二百万兩銀子賑災,多半要收回本錢,以免損失,說不定還要加一加二,作為利息。”他是韋小寶的知己,當即改口道:“……很容易辦,不用你親自去。小桂子,你的一等鹿鼎公,也不用降級了。咱們外甥點燈籠,照舅罷。”
  韋小寶跪下謝恩,磕過了頭,站起身來,說道:“奴才捐這點銀子,不過是完璧歸……歸趙錢孫李,皇上就當是功勞。皇上減膳減衣,那才是真正省出來的,才叫不容易呢。”
  康熙搖頭道:“不對。我宮里的一切使用,每一兩銀子都是來自老百姓。百姓供養我錦衣玉食。我君臨万民,就當盡心竭力,為百姓辦事。你食君之祿,當忠君之事。我食民之祿,就當忠民之事。古書上說:‘四海困窮,則天祿永終。’如果百姓窮困,那就是皇帝不好,上天震怒,我這皇帝也就做不成了。”韋小寶道:“那是決計不會的,万万不會的。”
  康熙道:“你做大臣,出于我的恩典。我做皇帝,出于上天的恩典。你辦事不忠,我砍你的腦袋。我做不好皇帝,上天也會另外換一個人來做。‘尚書’有云:‘皇天后土,改厥元子。’‘元子’就是皇帝,皇帝不好,上天會攆了他的。”韋小寶道:“是,是。你叫做小玄子,原來玄子就是皇帝。”康熙道:“這個‘玄’字跟那個‘元’字不同。”
  韋小寶道:“是,是。”心想:“圓子湯團,都差不多。”反正他什么‘元’字‘玄’字都不識,也不用費神分辨了。
  康熙從桌上拿來起一本書來,說道:“浙江巡撫進呈了一本書,叫做‘明夷待訪錄’,是一個浙江人黃黎洲新近做的。浙江巡撫奏稱書中有很多大逆不道的言語,要嚴加查辦。我剛才一看了這書,卻覺得很有道理,已批示浙江巡撫不必多事。”說著翻開書來,說道:“他書中說,為君乃以‘一人奉天下’,非為‘天下奉一人’這意思說得很好。他又說:‘天子所是未必是,天子所非未必非。’這也很對。人孰無過?天子也是人,那有一做了皇帝,就‘什么都是對、永遠不會錯’之理?”康熙說了一會,見韋小寶雖然連聲稱是,臉上卻盡是迷惘之色,不由得啞然失笑,心想:“我跟這小流氓說大道理,他那里理會得?再說下去,只怕他要呵欠連連了。”于是左手一揮,道:“你去罷。”右手仍拿著那本書,口中誦讀:“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于我手,我以天下之利盡歸于己,以天下之害盡歸于人,亦無不可。使天下人不敢自私,不敢苟同。以我之大私,這天下之大公。始而慚焉,久而安焉,視天下為莫大產業,傳之子孫,受享無窮。”
  韋小寶听得莫名其妙,但皇帝正在讀書,又連連贊好,豈可不侍候捧場?見康熙放下書來,便問:“皇上,不知這書里說的是什么?有什么好?”
  康熙道:“叫天下的人不可自私,不可自利,只有他皇帝一人可以自私自利,而他皇帝的大私,卻居然說是天下的大公。這做皇帝的起初心中也覺不對,有些儿慚愧,到得后來,習慣成自然,竟以為自己很對,旁人都錯了。”
  韋小寶道:“這人說的是坏皇帝,像皇上這樣鳥生魚湯,他說的就不對了。”康熙道:“嘿嘿!做皇帝的,人人都自以為是鳥生魚湯,那一個是自認桀紂昏君的?何況每個昏君身邊,一定有許多歌功頌德的無恥大臣,把昏君都捧成了鳥生魚湯。”韋小寶笑道:“幸虧皇上是貨真价實、划一不二的鳥生魚湯,否則的話,奴才可成了無恥大臣啦。”
  康熙左足在地下一頓,笑道:“你有恥的很,滾你的蛋罷!”
  韋小寶道:“皇上,奴才向你求個恩典,請皇上准奴才的假,回揚州去瞧瞧我娘。”
  康熙微笑道:“你有這番孝心,那是應該的。再說,‘富貴不歸鄉,如錦衣夜行。’原該回去風光風光才是。你早去早回,把娘接到北京來住罷。我吩咐人寫旨,給你娘一品太夫人的誥封。你死了的老子叫什么名字,去呈報了吏部,一并追贈官職。這件事上次你回揚州,就該辦了,剛好碰到吳三桂造反,耽擱了下來。”他想韋小寶多半不知他父親的名字如何寫法,這時也不必查問。康熙雖然英明,這件事卻還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韋小寶固然不知父親的名字如何寫法,其實連父親是誰也不知道。
  韋小寶謝了恩,出得宮門,回去府中取了一百五十万兩銀票,到戶部銀庫繳納;去兵部繳了“撫遠大將軍”兵符印信;又請蘇荃替自己父親取了個名字,連祖宗三代,一并由小老婆取名,繕寫清楚,交了給吏部專管封贈、襲蔭、土司職事的“驗封司”郎中。
  諸事辦妥,收拾起行。韋小寶在朝中人緣既好,又是圣眷方隆,王公大臣送行宴會,自有种种熱鬧。他臨行時才想起一百五十万兩銀子捐得肉痛,又派親兵去向鄭克塽討了一万多兩個銀子的‘舊欠’,這才出京。
  從旱路到了通州,轉車換船,自運河向南,經天津、臨清、渡黃河、經濟宁。這一日將到淮陰,官船泊在泗陽集過夜。
  韋小寶在舟中和七個夫人用過晚膳后坐著閒談。蘇荃說道:“小寶,明儿咱們就到淮陰了。古時候有一個人,爵封淮陰侯……”韋小寶道:“嗯,他的官沒我大。”蘇荃微笑道:“那倒不然。他封過王,封的是齊王。后來皇帝怕他造反,削了他的王爵,改為淮陰侯。這人姓韓名信,大大的有名。”韋小寶一拍大腿,道:“那我知道了‘蕭何月下追韓信’、‘十面埋伏,霸王別姬’,那些戲文里都是有的。”蘇荃道:“正是。這人本事很大,功勞也很大,連楚霸王那樣的英雄,都敗在他手里。只可惜下場不好,給皇帝和皇后殺了。”韋小寶歎道:“可惜!可惜!皇帝為什么殺他?他要造反嗎?”蘇荃搖頭道:“沒有,他沒造反。皇帝忌他本事了得,生怕他造反。”韋小寶道:“幸虧我本事有限得緊,皇上什么都強過我的,因此不會忌我。我只有一件事強過皇上,除此之外,什么都是万万不及。”
  阿珂問道:“你那一件事強過皇帝了?”韋小寶道:“我有七個如花似玉的夫人,天下再也找不出第八個這樣美貌的女子來。皇上洪福齊天,我韋小寶是艷福齊天。咱君二人各齊各的,各有所齊。”他厚了臉皮胡吹,七個夫人笑聲不絕。
  方怡笑道:“皇帝是洪福齊天,你是艷福大圣。”韋小寶道:“對,我是水帘洞里的美猴王,率領一批猴婆子、猴子孫孫,過那逍遙自在的日子。”
  正說笑間,艙外家人朗聲說道:“啟稟公爺,有客人求見。”丫環拿進四張拜帖。蘇荃接過來看了,輕聲道:“客人是顧炎武、查繼佐、黃黎洲、呂留良四位。”韋小寶道:“顧先生他們,那是非見不可的。”吩咐家人在大船船艙中奉茶,當即換了衣衫,過去相見。
  顧、查、黃三人當年在揚州為吳之榮所捕,險些性命不保,幸得韋小寶相救。那呂留良卻是初會,他身后跟著兩個二十來的年輕人,是呂留良的儿子呂葆中、呂毅中。行禮相見后,分賓主坐上,呂葆中、呂毅中站在父親的背后。
  顧炎武低聲道:“韋香主,我們几個這次前來拜訪,有一件大事相商。泗陽集上耳目眾多,言談不便。可否請你吩咐將座舟駛出數里,泊于偏僻無人之處,然后再談?”
  顧炎武當年在河間府殺龜大會之中,曾被推為各路英雄的總軍師,在江湖上聲譽甚隆,韋小寶對他一向佩服,當即答應,回去向蘇荃等人說了。
  蘇荃道:“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們的座船跟著一起去,有什么事情,也好有個接應。”
  韋小寶想到要跟著顧炎武等到“僻靜無人之處”,心下有些惴惴,有七個夫人隨后保駕,就穩妥多了,連聲叫好,吩咐船夫將兩艘船向南駛去,說是要在運河中風景清雅的所在飲酒賞月,韋公爺雅興來時,說不定要做几首好詩,其余從舟仍泊在泗陽集等候。
  韋小寶回到大船中陪客。兩舟南航七八里,眼見兩岸平野空闊,皓月在天,四望無人,韋小寶吩咐下錨停泊,叫大船上的舟子和侍從都到后舟中去,以免礙了韋公爺和六位才子的詩興。
  待舟中更無旁人,顧炎武等這才再申謝當年相救的大德。韋小寶謙遜一番,跟著說起吳六奇和陳近南先后遭害的經過,眾人相對唏噓不已。
  顧炎武道:“江湖上流言紛紛,都說韋香主貪圖富貴,戧師求榮。黃兄、查兄、和兄弟几人,卻知決計不确。想我們三人和韋香主素不相識,韋香主竟肯干冒奇險,殺了吳之榮那廝,救得我們性命,以這般義薄云天的性情,怎能去殺害恩師?”
  查繼佐道:“我們听江湖上朋友說起此事的時候,總是竭力為韋香主分辯。他們卻說,韃子皇帝圣旨中都要這樣說,難道還有假的?可是韋香主身在曹營心在漢,种种作為也不能跟外人明言。自來英雄豪杰,均須任勞任怨。以周公大圣大賢,尚有管蔡之流言,何況旁人?韋香主也不必放在心上。”韋小寶听不懂他說什么周公管蔡,只有唯唯諾諾。
  呂留良道:“韋香主苦心孤詣,謀干大事,原也不必在這時求天下人諒解。只要最后做了惊逃詔地的大事業出來,大家自會明白先前是錯怪了你。”
  韋小寶心想:“我會有什么惊逃詔地的大事業做出來?啊喲,不好,他們又是來勸我行刺皇上,怎么跟他們來個推三阻四、推五阻六才好?我得先把門給閂上了。”說道:“兄弟本事是沒有的,學問更加沒有了,做出事來,總是兩面不討好。兄弟灰心的很,這次是告老還鄉,以后是什么事都不干了。”
  呂毅中見他年紀比自己還小著几歲,居然說什么“告老還鄉”,忍不住嗤的一聲笑出來。顧炎武等也都覺得好笑,相顧莞爾。
  黃黎洲微笑道:“韋香主英雄年少,前程不可限量。無知之徒的一時誤會,那也不必計較。”韋小寶道:“這個較是要計一計的,黃先生,你做了一部好書,叫做明……明什么花花綠綠的?”黃黎洲大為奇怪:“這人目不識丁,怎會知道我這部書?”說道:“是‘明夷待訪錄’。”韋小寶道:“是了,是了。你這部書中,有很多是罵明朝皇帝的,是不是?”
  黃黎洲等都吃了一惊,均想:“連這人都要知道了,只怕又是一場大大的文字獄。”
  顧炎武道:“也不是罵皇帝。黃兄這部著作見解精辟,說明為君之道,該當如何?”
  韋小寶道:“是啊。皇上這些日子中天逃諏黃先生的這部書,不住贊你做得好,括括叫,說不定要請你去做狀元,做宰相。”黃黎洲道:“韋香主取笑了,那有此事?”韋小寶于是將康熙如何大贊“明夷待訪錄”一事說了,眾人這才放心。黃黎洲道:“原來韃子皇帝倒也能分辨是非。”
  韋小寶乘机說道:“是啊。小皇帝說,他雖然不是鳥生魚湯,但跟明朝那些皇帝比較,也不見得差勁了。說不定還好些。他做皇帝,天下百姓的日子,就過得比明朝的時候好。兄弟沒學問,沒見識,也不知道他的這些話對不對。”
  顧查黃呂四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想起了明朝各朝的皇帝,自開國的明太祖直至末代的崇禎,若不是殘忍暴虐,便是昏庸糊涂,有那一個及得上康熙?他四人是當代大儒,熟知史事,不愿抹煞了良心說話,不由得都默默點頭。
  韋小寶道:“所以啊。皇帝是好的,天地會眾兄弟也是好的。皇帝要我去滅了天地會,我決計不干。天地會眾兄弟要我去行刺皇帝,我也決計不干。結果兩邊都怪我,兄弟左思=右想,決定要告老還鄉了。”
  顧炎武道:“韋香主,我們這次來,不是要你行刺皇帝。”韋小寶喜道:“那好得很,只是不是行刺皇帝,別的事情兄弟義不容辭。不知四位老先生、兩位小先生有什么吩咐?”
  顧炎武推開船窗,向外眺望,但見四下里一片寂靜,回過頭來,說道:“我們來勸韋香主自己做皇帝!”
  乒乓一聲,韋小寶手里的茶碗掉在地下,摔得粉碎,他大吃一惊,說道:“這……這不是開玩笑嗎?”
  查繼佐道:“決不是開玩笑。我們几人計議了几個月,都覺大明气數已盡,天下百姓已不歸心于前明。實在是前明的歷朝皇帝把百姓殺得太苦,人人思之痛恨。可是韃子占了我們漢家江山,要天下漢人雉頭結辮,改服夷狄衣冠,這口气總是咽不下去。韋香主手綰兵符,又得韃子皇帝信任,只要高舉義旗,自立為帝,天下百姓一定望風景從。”
  韋小寶兀自惊魂不定,連連搖手,道:“我……我沒這個福分,也做不來皇帝。”
  顧炎武道:“韋香主為人仗義,福澤更是深厚之极。環顧天下,若不你來做皇帝,漢人之中更沒有第二人有這個福气了。”
  呂留良道:“我們漢人比滿人多出百倍,一百人打他一個,那有不胜之理?當日吳三桂起事,只因他是斷送大明江山的大漢奸,天下漢人個個對他切齒痛恨,這才不能成功。韋香主天与人歸,最近平了羅剎,為中國立下不世奇功,聲望之隆,如日中天。只要韋香主一點頭,我們便去聯絡江湖好漢,共圖大事。”
  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他做夢也想不到竟有人來勸他做皇帝,呆了半晌,才道:“我是小流氓出身,拿手的本事只是罵人賭錢,做了將軍大官,別人心里已然不服,那里還能做皇帝?這真命天子,是要天大福气的。我的八字不對,算命先生算過了,我要是做皇帝,那就活不了三天。”
  呂毅中听他胡說八道,又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查繼佐道:“韋香主的八字是什么?我們去找一個高明的算命先生推算推算。”他知道韋小寶無甚知識,要曉以大義,他只講小義,不講大義;要曉以大勢,他也只明小勢,不明大勢。但如買通一個算命先生,說他是真命天子,命中注定要坐龍庭,說不定他反而相信了。
  那知韋小寶道:“我的生辰八字,只有我娘知道,到了揚州,我這就去問去。”
  眾人知他言不由衷,只是推托。
  呂留良道:“凡英雄豪杰多不拘細行。漢高祖豁達大度,韋香主更加隨便得多。”他心中是說:“你是小流氓出身,那也不要緊。漢高祖是大流氓出身,他罵人賭錢,比你還要胡鬧,可是終于成了漢朝的開國之王。”
  韋小寶只是搖手,說道:“大家是好朋友,我跟你們說老實話。”一面說,一面摸摸自己的腦袋,又道:“我這吃飯家伙,還想留下來吃他媽的几十年飯。這家伙上面還生了一對眼睛,要用來看戲看美女,生了一對耳朵,要用來听說書、听曲子。我如想做皇帝,這家伙多半保不住,這一給砍下來,什么都是一塌糊涂了,再說,做皇帝也沒什么開心。台灣打一陣大風,他要發愁;云南有人造反,他又傷腦筋。做皇帝的差使又辛苦又不好玩,我是万万不干的。”
  顧炎武等面面相覷,心想這話本也不錯,他既胸無大志,又不肯為國為民挺身而出,如何說得他動。實是一件難事。
  過了半晌,顧炎武道:“這件大事,一時之間倒也不易拿定主意……”
  正說到這里,忽听得蹄聲隱隱,有數十騎馬沿著西巡河岸自北而來,夜深人靜,听來加倍清晰。
  黃黎洲道:“深夜之中,怎么有大隊人馬?”呂留良道:“是巡夜的官兵?”查繼佐搖頭道:“不會。官兵巡夜都是慢吞吞的,那會如此快馬奔馳。莫非是江湖的豪客?”
  說話之間,只听得東邊岸上也有數十騎馬奔來。運河河面不寬。蘇荃和雙儿躍上船頭。蘇荃道:“相公,來人只怕不怀好意,大伙儿都坐在一起罷。”
  韋小寶道:“好!顧先生他們都是老先生,看來不像是好色之徒。大家都進來罷,給他們看看也不要緊的。”
  顧炎武等心下都道:“胡說八道!”均覺不便和韋小寶的內眷相見,都走到了后梢。公主、阿珂等七個人抱了儿女,入了前艙。
  只听得東西兩邊河堤上響起噓溜溜的竹哨之聲,此應彼和。韋小寶喜道:“是天地會的哨子。”兩岸數十匹馬馳到官船之側,西岸有人長聲叫道:“韋小寶出來!”
  韋小寶低聲罵道:“他媽的,這般沒上沒下的,韋香主也不叫一聲。”正要走向船頭,蘇荃一把拉住,道:“且慢,待我問問清楚。”走到艙口,問道:那一路英雄好漢要找韋相公?”向兩岸望去,見馬上乘客都是青布包頭,手執兵刃。
  西岸為首一人道:“我們是天地會的。”蘇荃低聲道:“天地會見面的切口怎么說?”韋小寶走到艙口,朗聲說道:“五人分開一首詩,身上洪英無人知。”
  馬上那人說道:“這是天地會的舊詩。自從韋小寶叛會降敵,害師求榮,會里的切口盡數改了。韋小寶惊道:“你是誰?怎地說這等話?”那人道:“你便是韋小寶么?”韋小寶料想抵賴不得,便道:“我是韋小寶。”那人道:“便跟你說了也不打緊。我是天地會宏化堂座下,姓舒。”韋小寶道:“原來是舒大哥,這中間實有許多誤會。貴堂李堂主是在附近嗎?”那姓舒的恨恨的道:“你罪惡滔天,李香主給你活活气死了。”
  西岸眾人大聲叫道:“韋小寶叛會降敵,害師求榮,舒大哥不必跟他多說。今日咱們把他碎尸万段,替陳總舵主和李香主報仇。”東岸眾人一听,跟著也大聲呼喊。
  突然間呼的一聲,有人擲了一塊飛蝗石過來。韋小寶急忙縮入船艙,暗暗叫苦,心想:“原來宏化堂的李堂主死了,這些兄弟不分青紅皂白的動蠻,那便如何是好?”只听得船篷上辟辟啪啪之聲大作,兩邊暗器不住打到。總算官船停在運河中心,相距兩岸均遠,有些暗器又打入了河中,就是打到了船篷上的,力道也已甚弱。
  韋小寶道:“這是‘草船借箭’,我……我是魯肅,只有嚇得發抖的份儿。有那一個諸葛……諸葛亮,快……快想個計策。”
  顧炎武等人和船夫都在船梢,見暗器紛紛射到,都躲入了船艙。突然間火光閃動,几枝火箭射上了船篷,船篷登時著火焚燒。
  韋小寶叫道:“啊喲,乖乖不得了,火燒韋小寶。”
  蘇荃大聲叫道:“顧炎武先生便在這里,你們不得無禮。”她想顧炎武先生在江湖上聲望甚隆,料想天地會人眾不敢得罪了他。可是兩岸人聲嘈雜,她的叫聲都給淹沒了。
  韋小寶道:“眾位娘子,咱們一起來叫‘顧炎武先生在這里!’一、二、三!”
  七個夫人跟著韋小寶齊聲大叫:“顧炎武先生在這里!”
  叫到第三遍,岸上人聲慢慢靜了下來,暗器也即停發。那姓舒的縱聲問道:“顧炎武先生在船上嗎?”
  顧炎武站到船頭,拱手道:“兄弟顧炎武在此。”
  那姓舒的“啊喲”一聲,忙發令道:“會水的弟兄快跳下河去,拖船近岸。”只听得扑通、扑通之聲不絕,十余名會眾跳入運河,將官船又推又拉的移到西岸。這時船夫上火勢已燒得甚旺。雙儿拉著韋小寶搶先跳到岸上去,余人紛紛上岸。天地會會眾手執兵刃,四下圍住。那姓舒的向顧炎武抱拳躬身,說道:“在下天地會宏化堂舒化龍,拜見顧先生。“顧炎武拱手還禮。會中一名老者躬身道:“當年河間府殺龜大會,天下英雄推舉顧先生為總軍師,在下曾見過顧先生一面。眾兄弟可魯莽了。還請恕罪。”
  韋小寶笑道:“你們做事本來也太魯莽。”那老者厲聲道:“我是跟顧先生說,誰跟你這小子說話?”一伸手,便往韋小寶胸口抓去。蘇荃左手一格,反手擒拿,已扭住了他手腕,借勢一推,那老者站立不定,向外直摔出去。兩名天地會的會眾急忙搶上前扶住。
  顧炎武叫道:“大家有話好說,別動武,別動武!”
  這時官船艙內也已著火,火光照得岸上眾人面目都要清清楚楚。蘇荃心想自己和雙儿武功高強,要護丈夫突圍當非難事,天地會會眾要對付的只是韋小寶一人,只須他能脫身,這些江湖漢子不會去為難婦女孩子,當下和雙儿分別站韋小寶的左右,看定了三匹馬,一待說僵,立時便動手搶馬。
  顧炎武拉住舒化龍的手,說聲“舒大哥,請借一步說話。”兩人走了數丈。舒化龍听顧炎武說了几句話,便大聲招呼了六七人過去,看樣子這一批人的首領,那被蘇荃摔跌的老者也在其內,余下四十余人仍是將韋小寶等團團圍著。
  韋小寶道:“我船里值錢的東西著實不少,你們一把火燒了,嘿嘿,宏化堂賠起上來,可要破大財啦。”眾人有的舉刀威嚇,有的出言咒罵。韋小寶也不理會,料想顧炎武必能向舒化龍等說明真相。
  果然舒化龍等宏化堂的首領听顧炎武解釋后,才知其中原委甚多,韋小寶在朝廷做大官,雖仍不為眾人諒解,但總舵主陳近南既不是他所殺,心中的憤恨也都消了。
  眾人一起過來。舒化龍抱拳道:“韋香主,剛才之事,我們是誤會了你,若不是顧先生開導,大伙儿險些得罪。”
  韋小寶笑道:“當真要得罪我,那也不容易罷。”說著斜身一閃,施展“神行百變”功夫,左一沖,右一穿,兩三個起落已在宏化堂眾人包圍圈外五六丈之遙,一躍上了一匹馬的馬背。
  舒化龍等等都吃了一惊,誰也想不到他輕身功夫竟然如此神妙莫測,這人武功這般高強,難怪他小小年紀,便做了天地會青木堂的堂主,自來明師出高徒,總舵主的嫡傳弟子,果然非同小可。宏化堂那老者武功甚強,眾兄弟素來佩服,卻被蘇荃一扭一推,全無招余地,險些摔了個跟頭,看來其余六個少婦個個都是高手,己方人數雖多,當真動手,只怕還要鬧個灰頭土臉。
  韋小寶笑道:“我這可要失陪了!”一提馬韁,縱馬便奔,但見他向西奔出十余丈,倏地躍下馬來,沖向西北,左穿右插,不知如何,竟又回了人圈,笑吟吟的站在當地,誰也沒看清他是怎么進來的。
  天地會會眾相顧駭然。舒化龍抱拳道:“韋香主武功了得,佩服,佩服。”
  韋小寶抱拳笑道:“獻丑,獻丑。”
  舒化龍道:“顧先生适才言道,韋香主身在曹營心在漢,要干一件惊逃詔地的大事,為天下漢人揚眉吐气。韋香主當真舉事的時候,我們宏化堂的兄弟雖然沒什么本事,但只要韋香主有什么差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韋小寶道:“是,是。”
  舒化龍見他神色間淡淡的,突然右手伸出食指,噗的一聲,插入了自己的左眼,登時鮮血長流,眾人齊聲惊呼。
  韋小寶、顧炎武等都惊問:“舒大哥,你……你這是干什么?”
  舒化龍昂首道:“兄弟冒犯了韋香主,犯了本會‘不敬長上’的戒條,本該戳瞎了這對招子,懲戒我有眼無珠。可是兄弟要留下另一只眼睛,來瞧瞧韋香主到底怎樣干涉;這番惊逃詔地的大事。”
  那老者森然道:“倘若顧先生和大伙儿都要受了騙,韋香主只說不做,始終貪圖富貴,做他的大官,那便怎樣?”舒化龍道:“那韋香主也只好挖出自己的眼珠子,來賠給我就是。”左手一揮,眾人紛紛退開,上馬而去。
  那老者回頭叫道:“韋香主,你回家去問你娘,你老子是漢人還是滿人。為人不可忘了自己的祖宗。”竹哨聲響起,東岸群豪也縱馬向南。片刻之間,兩岸人馬退得干干淨淨,河中那艘官船兀自燃燒未熄。
  顧炎武歎道:“這些兄弟們,對韋香主還有見疑之意。他們是草莽豪杰,說話行事不免粗野,可是一番忠義之心,卻也令人起敬。韋香主,我們要說的話,都已說完了,只盼你別忘了是大漢的子孫。咱們就此別過,后會有期。”說著拱了拱手,和黃、查、呂諸人作別而去。
  韋小寶惘然站在河岸,秋風吹來,頗有涼意,官船上火勢漸小,偶然發出些爆裂之聲,火頭旺了一陣,又小了下去。他喃喃自語:“怎么辦?怎么辦?”
  蘇荃道:“好在還有一艘船,咱們先泗陽集,慢慢儿的從長計議。”
  韋小寶道:“那老頭儿叫我回家問問我娘,我老子是漢人還是滿人,嘿嘿,這話倒也不錯。”
  蘇荃勸道:“這种粗人的胡言,何必放在心上?咱們上船罷。”
  韋小寶站著不動,心中一片混亂,低下頭來見到地下几滴血跡,是舒化龍自坏左眼時流下來的,突然大叫:“老子不干了,老子不干了!”
  七個夫人都嚇了一跳韋雙雙在母親怀中本已睡熟,給他這么大聲呼叫,一惊而醒,哭了起來。
  韋小寶大聲道:“皇帝逼我去打天地會,天地會逼我去打皇帝。老子腳踏兩頭船,兩面不討好。一邊要砍我的腦筋,一邊要挖我眼珠子。一個人有几顆腦筋,几雙眼睛?你來砍,我來挖,老子自己還有得剩么?不干了,老子說什么也不干了!”
  蘇荃見他自己神情失常,軟語勸道:“在朝里做官,整日价提心吊膽,沒什么好玩。天地會的香主也沒什么好當的。你決心不干,那是再好不過。”
  韋小寶喜道:“你們也都要勸我不干了?”蘇荃、方怡、阿珂、曾柔、沐劍屏、雙儿六人一齊點頭,只有建宁公主道:“你還只做到公爵,怎么就想不做官了?總得封了王,做了首輔大學士,出將入相,那才好告老啊。再說,你這時要辭官,皇帝哥哥也一定不准。”
  韋小寶怒道:“我一不做官,就不受皇帝管。他不過是我大舅子,他媽的,誰再羅里羅嗦,我連這大舅子也不要了。”
  不要皇帝做大舅子,就是不要公主做老婆,公主嚇得那敢再說。
  韋小寶見七個夫人更無异言,登時興高采烈,說道:“宏化堂燒了我的座船,當真燒得好、燒得妙、燒得刮刮叫。咱們悄悄躲了起來,地方官申報朝廷,定是說我給匪人燒死了,我這大舅子從此就再也不會來找我。”蘇荃等一起鼓掌,只有公主默然不語。
  當下八人商議定當。韋小寶、公主、雙儿三人改了裝束,前赴淮陰客店等候。蘇荃率領同方怡、阿珂、沐劍屏、曾柔四人,回去泗陽集余船中攜取金銀細軟、各項要物,然后散布謠言,說道韋公爺的官船黑夜中遇到股匪襲擊,船毀人亡。但那几名船夫見到韋小寶沒死,大是后患,依蘇荃說,就此殺人滅口,棄尸河邊,那就更加像了几分。沐劍屏心中不忍,堅持不可殺害無辜。
  蘇荃道:“好,劍屏妹子良心好,老天爺保佑你多生几個胖儿子。小寶,我提劍殺你,你逃到樹林之中,大聲呼叫,假裝給我殺了。”
  韋小寶笑道:“你這潑婆娘,想謀殺親夫么?”高聲大叫:“殺人哪,殺人哪!”拔足飛奔,兜了几個圈子,逃向樹林。蘇荃提劍赶入林中。
  只听得韋小寶大叫:“救命,救命!救……”叫了這個‘救’字,倏然更無聲息。沐劍屏明知是假,但听韋小寶叫得凄厲,不禁心中怦怦亂跳,低聲問道:“雙儿妹子,是……是假的,是不是?”
  雙儿道:“別怕,自……自然是假的。”可是她自己也情不自禁的害怕。
  只見蘇荃從林中提劍出來,叫道:“把眾船夫都殺了。”
  眾船夫一直蹲在岸邊,見到天地會放火燒船、蘇荃行凶殺了韋公爺,早已在簌簌發抖,見到蘇荃提劍來殺,當即四散沒命价奔逃,頃刻間走得無影無蹤。
  雙儿挂念韋小寶,飛步奔入林中,只見躺在地下,一動也不動。雙儿這一下嚇得魂不附体,心想怎么真的將他殺死了,扑將過去,叫道:“相公,相公!”只見韋小寶身子僵直,心中更慌,忙伸手去扶。韋小寶突然張開雙臂,一把將她緊緊摟住,叫道:“大功告成,親個子鄔!”
  夫妻八人依計而行,取了財物,改裝到了揚州,接了母親后,一家人同去云南,自此隱姓埋名,在大理城過那逍遙自在的日子。
  韋小寶閒居無聊之際,想起雅克薩城鹿鼎山下尚有巨大寶藏未曾發掘,自覺富甲天下,心滿意足,只是念著康熙的交情,才不忍去斷他龍脈。
  康熙熟知韋小寶的性格本事,料想他決不致輕易為匪人所害,何況又尋不見尸首,此后不斷派人明查暗訪,迄無結果。
  后世史家記述康熙六次下江南,主旨在視察黃河河工。但為什么他以前從來不到江南,韋小寶一失蹤,當年就下江南?巡視河工,何須直到杭州?何以每次均在揚州停留甚久?又何以每次均派大批御前侍衛前往揚州各處妓院、賭場、茶館、酒店查問韋小寶其人?查問不得要領,何以郁郁不樂?后人考證,“紅樓夢”作者曹雪芹之祖父曹寅,原為御前侍衛,曾為韋小寶的部屬,后被康熙派為蘇州織造,命其長駐江南繁華之地,就近尋訪韋小寶云。
  那日韋小寶到了揚州,帶了夫人儿女,去麗春院見娘。母子相見,自是不胜之喜。韋春芳見七個媳婦個個如花似玉,心想:“小寶這小賊挑女人的眼力倒不錯,他來開院子,一定發大財。”
  韋小寶將母親拉入房中,問道:“我的老子倒底是誰?”韋春芳瞪眼道:“我怎么知道?”韋小寶皺眉道:“你肚子里有我之前,接過什么客人?”韋春芳道:“那時你娘我標致得很,每天有好几個客人,我怎么記得這許多?”
  韋小寶道:“這些客人都是漢人罷?”韋春芳道:“漢人自然有,滿洲官也有,還有蒙古的武官呢。”
  韋小寶道:“外國鬼子沒有罷?”韋春芳怒道:“你當你媽是爛婊子嗎?連外國鬼子也接?辣塊媽媽,羅剎鬼、紅毛鬼子到麗春院來,老娘用大掃帚拍了出去。”韋小寶這才放心,道:“那很好!”韋春芳抬起了頭,回憶往事,道:“那時候有個回子,常來找我,他相貌很俊,我心里常說,我家小寶的鼻子得好,有點儿像他。”韋小寶道:“漢滿蒙回都有,有沒有西藏人?”
  韋春芳大是得意,道:“怎么沒有?那個西藏喇嘛,上床前一定要念經,一面念經,眼珠子就骨溜溜的瞧著我。你一雙眼睛賊忒嘻嘻的,真像那個喇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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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鼎記》全書完

附錄——康熙朝的機密奏摺

《鹿鼎記》的故事中說到,康熙在韋小寶的部屬中派有密探,所以知道了韋小寶的許多秘密行動。小說的故事有點誇張。清初政治相當清明,取消了明朝東廠、西廠、內廠、錦衣衛等特務制度,皇帝並沒有私人特務。一直到清亡,始終沒有特務系統。雍正的“血滴子”只是小說家言,並非事實。
    但康熙對於臣子的動靜,地方上的民情,還是十分關心的,這是統治者所必須知道的情報。從康熙朝開始,清廷建立了“密折奏事”的制度。原來的制度是朝廷有一個“通政使”機關,凡是京官奏本,地方官的本章、題本,都先交到通政司,經審閱後再行轉呈。康熙覺得這方式會導致壅塞,泄露機密,所以命令特別親信的臣子專折奏聞。專折不經通政司,直接呈給皇帝,密折的封面上並不寫明奏事者的姓名,只寫“南書房謹封”字樣。奏事者親自送到禦書房,面交太監,等皇帝批復之後,又親自到禦書房領回。
    後來這奏摺制度的範圍擴大。並不限親信臣子才可密奏,一般地方督府、京中大員都可用摺子向皇帝直接奏事。到了雍正朝,更規定科道等官(中級官員)每天一人以密折輪流奏事,事無大小,都可照實奏告,即使沒有什麽事可說,也須說明爲什麽沒有事可說。這種方式擴大了皇帝的權力,同時使得各級官員不敢欺騙隱瞞。
    從康熙朝的奏摺中看來,奏摺的內容主要是各地糧價、雨水、收成、民間輿論、官員的清貪。可見康熙最關心的是百姓的經濟生活,以及治民的官員是否貪污。當然,各地的造反叛亂,他也是十分注意的。
    康熙在奏摺上用朱筆批示,大多數是寫“知道了”三字,有時也有詳細指示。從批示之中,可以見到康熙英明而謹慎,同時對待臣下和百姓都很寬仁。
    王鴻緒的奏摺
    王鴻緒比康熙大九歲,江蘇華亭人,康熙十二年進士, 做過翰林院編修、工部尚書、戶部尚書等大官,是康熙十分親信的臣子。他呈給康熙的奏摺上,只寫“密奏。臣王鴻緒謹奏”字樣,不寫官銜,所有公式套語完全不用。他在京城做官,所密奏的大都是北京官員的情況。
    康熙派遣親信探聽消息,起初所派的都是大臣,人數極爲有限,並一再叮囑不可讓人知道。他在給王鴻緒的親筆上諭中說:“京中地可聞之事,卿密書奏摺,與請安封內奏聞,不可令人知道。倘有瀉(泄)漏,甚有關係,小心,小心。”“前歲南巡,有許多不肖之人騙蘇州女子。朕到家裏方知。今年又恐有如此行者。爾細細打聽,凡有這等事,親手蜜蜜(密密)寫來奏聞。此事再不可令人知道。有人知道,爾即不便矣。”(蘇州女子以美麗出名,大概有人乘著康熙南巡的機會,想選美進獻,或假借名義,欺騙蘇州女子的家屬。)“已(以)後若有事,奏帖照南巡報例。在宮中耳目衆,不免人知,不必奏。”“有所聞見,照先密折奏聞。”
    王鴻緒受到皇帝委託,保證絕對不敢泄漏。他在密折中說:“臣一介豎儒,曆蒙聖恩簡擢,毫無尺寸報效,愧悚無地。茲於十三日卯刻入直內廷,恭接禦批並封內密諭,其時蔡查 二臣未曾到。臣虔開默誦,不勝感激惶悚之至。伏念臣至愚昧,何足此數,乃仰荷天恩,破格密加委任,惟有竭盡犬馬,力矢忠誠,以仰報聖恩于萬一。至蒙恩諭諄誨,慮臣稍露風聲,關係甚大,臣益感而欲泣,永永時刻凜遵,三緘其口,雖親如父子兄弟,亦決不相告,自當慎之又慎,以仰副天心委任之至意也。自後京中可聞之事,臣隨時於恭請聖安帖內繕寫小折,密達禦覽。緣系特奉密旨事宜,理合奏複。謹奉。”(康熙批:是。)
    王鴻緒所密奏的,大都是關於錢糧、馬政、鑄錢、鹽政等等財政經濟事務。他對財經事務特別感興趣,所以後來長期做工部尚書和戶部尚書。本來這些財經事務可以由正式奏本奏告皇帝,但密折中所奏的大都是弊端,侵犯到既得者的利益,似乎密奏較爲妥善。
     除財經弊端外,王鴻緒的密奏性質十分廣泛。
    有幾個密折與“陳汝弼案”有關。這案子起因于陳汝弼納賄三千兩銀子,後來發展爲大案,由“議政大臣、九卿詹事科道等赴刑部衙門會審”。王鴻緒參與會審,將審案經過詳細密奏康熙,其中說到滿官漢官之間的爭辯:“……定陳汝弼‘情真立斬’,滿大人皆已依允。李振裕與臣說:定罪未有口供,大人們應斟酌,且陳汝弼昨日所首字紙及書劄是什麽東西。臣又雲:不是隱藏得的。滿大人因令司官取來,念與衆大人聽……滿大人說,沒有關係,不必入在口供內。漢大人說:‘假裝身死’四字該去,昨日原是昏暈去了。因刪四字。屠粹忠說:藏匿案卷及犯贓,得無‘立斬’之條。議政大人說:改了罷。舒輅因改‘立絞’。科道說:仍照三法司監候絞罷。滿班大人未有應者。又陳汝弼令家人遞親筆口供,滿大人不收。李錄予說:以前三法司不曾取陳汝弼親筆口供,今日伊家人來遞,又不收,如何使得呢?……今本內所定口供,寥寥數語,乃舒輅所做也……從來問官改供及捏供,擬罪處分,條例甚重……滿大人皆怕惹怨,有話不肯發出。議政大臣亦唯聽舒輅作主裁定而已……”
    康熙批語:“此奏帖甚好,深得大臣體,朕已明白了。”
    奏帖的主要內容,是說“滿大人”有冤枉犯人的情況。
    “漢大人”則力爲開脫。這案子後來如何結案不明,相信康熙會有較寬大的裁定。值得注意的是,滿洲官員傳統上雖較有權勢,但康熙並未偏袒滿官。同時又可看到,當時處人死刑十分鄭重,不能由有權勢的大臣一言而決。
    王鴻緒的密奏中偶然也有若干無關緊要的小事,今日讀來,頗有興味:有一個奏摺是長篇奏告馬政的,最後一段卻說:“……李秀、殷德布二人,不知何人傳信與他,說皇上在外說他是大光棍,李秀、殷德布甚是驚慌等語。此後臣所陳密折,伏乞皇上仍於密封套上,禦批一‘封’字,以防人偷看泄漏之弊……”(康熙批:知道了。)
    有一個長篇密折奏告主考官、副主考是否有弊,最後一段說:“又宋犖幼子宋筠系舉人,于十一月廿一日到京會試,向人言:其父向年有暈病,隔久方一發,惟今年武場中暈一次,及到揚州,復發一次,比以前緊些,然幸而暈醒,仍可辦事,今奏新恩,將來交印之後即可來京等語……”(康熙批:知道了。)宋犖本爲江甯巡撫,新升吏部尚書,辦事能幹,康熙關心他的健康。
    有一個密折奏告一個官員有罪充軍,解差向他討賞,每人要銀子十兩,那官員不給,反加辱駡。一天晚上,那官員忽被人綁縛,所有銀兩盡被取去。這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王鴻緒一樣的密折奏聞。
    李煦的奏摺
    李煦是康熙的親信,任蘇州織造達三十年之久。李煦的妹夫曹寅任江甯織造二十餘年,曹寅就是《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祖父。李煦、曹寅,以及杭州織造孫文成三人,都不斷向康熙呈遞密折,奏報江南地方上的情形。其中極大部分是關於雨水、收成、米價、疫病、民情、官吏的名聲等等。當時沒有報紙,康熙主要從這些奏摺中得知各地實情。
    康熙三十二年夏,淮徐及江南地區天旱,六月中降雨,李煦奏報收成及米價。康熙批:“五月間聞得淮徐以南時暘舛候,夏澤愆期,民心慌慌,兩浙尤甚。朕夙夜焦思,寢食不安,但有南來者,必問詳細,聞爾所奏,少解宵旰之勞。秋收之後,還寫奏帖奏來。”
    四十七年正月十九日,李煦有這樣一個奏摺:“恭請萬歲萬安。竊臣於去年十二月初七日,風聞太倉盜案,一面遣人細訪,一面即繕折,並同無節竹子,差家人王可成齎捧進呈。今正月十七日,王可成回揚,據稱:‘無節竹子同奏摺俱已進了,摺子不曾發出。臣煦聞言驚懼。伏思凡有摺子,皆蒙禦批發下,即有未奉批示,而原折必蒙賜發。今稱不曾發出,臣心甚爲驚疑。再四嚴刑拷訊,方雲:‘摺子藏在袋內,黑夜趕路,拴縛不緊,連袋遺失德州路上,無處尋覓。又因竹子緊要,不敢遲誤,小的到京,朦朧將竹子送收,混說沒有摺子,這是實情。’等語。臣煦隨將王可成嚴行鎖拷,候旨發落。但臣用人不當,以致遺誤,驚恐惶懼,罪實無辭,求萬歲即賜處分。茲謹將原折再繕寫補奏,伏乞聖鑒。臣煦臨奏不勝戰栗待罪之至。”
    康熙朱批:“凡爾所奏,不過密折奏聞之事,比不得地方官。今將爾家人一併寬免了罷。外人聽見,亦不甚好。”
    值得注意的,還不在康熙的寬大,而是他的基本心態:皇帝認爲派人暗訪密奏,是一件不光采、不名譽的事;不是堂堂正正的辦事,就非光明正大的作風,無論如何不能讓旁人知道。康熙批復密折,從來不假別人之手,一度右手有病,不能書寫,勉強用左手批復。但在政治黑暗的時代,統治者派遣探子私訪密奏,卻衆所公認是理所當然。這種對“特務工作”的價值觀念,是政治清明或腐敗的一種明顯分野。
    康熙四十八年七月初六,李煦在請安摺子之中,又附奏江南提督張雲翼病故的訊息。向皇帝請安,是“恭祝萬歲爺萬福金安”,該當大吉大利才是,死亡的消息必須另折奏報,決不可混在一起,否則有咒詛皇帝死亡的含義。李煦這個奏折犯了基本的忌諱,十分糊塗。奏摺中說:“恭請萬歲萬安。竊提督江南全省軍務臣張雲翼,於康熙四十八年六月十八日,病患腰癰,醫治不痊,於七月初三日巳時身故,年五十八歲,理合奏聞。蘇州六月晴雨冊進呈,伏乞聖鑒。”康熙見了這大不吉利的奏摺,自然很不高興,但申斥的語氣中還是帶了幾分幽默。朱批:“請安摺子,不該與此事一起混寫,甚屬不敬。爾之識幾個臭字,不知哪去了?”
    李煦見到禦批,自然嚇得魂飛魄散,急忙上奏謝罪,痛自懺悔。康熙批:“知道了。”
    康熙五十一年七月,江甯織造曹寅(曹雪芹的祖父)奉命到揚州辦理刻印《佩文韻府》事宜,染上瘧疾,病勢甚重。李煦前往探病,曹寅請他上奏,向康熙討藥。
    康熙得奏之後,立即朱批:“爾奏得好,今欲賜治瘧疾的藥,恐遲延,所以賺驛馬星夜趕去。但瘧疾若未轉泄痢,還無妨。若轉了病,此藥用不得。南方庸醫,每每用補濟(劑),而傷人者不計其數,須要小心。曹寅元肯吃人參,今得此病,亦是人參中來的。金雞拿(即奎寧,原文用滿文)專治瘧疾。用二錢,末。酒調服。若輕了些,再吃一服,必要住的。住後或一錢,或八分。連吃二服,可以出根。若不是瘧疾,此藥用不得,須要認真。萬囑,萬囑,萬囑,萬囑!”康熙連寫四次“萬囑”,又差驛馬趕急將藥送去揚州,限九日趕到,可見對曹寅十分愛護關心。奎寧原是治瘧疾的對症藥物,但曹寅可能有其他並發症,終於不治逝世。康熙甚爲悼惜,命李煦妥爲照顧曹寅的遺屬。
    李煦的奏摺之中,有一大部分是關於實驗新種稻米的。康熙很重視稻米品質,經過多方試種,培育出一種優良品種,發交各地官紳試種。李煦詳細奏報試種的情況,某官種幾畝,畝産幾石幾鬥;某商人種幾畝,每畝産幾石幾鬥等等。如康熙五十八年六月二十四日奏:“竊奴才所種禦稻一百畝,於六月十五日收割,每畝約得稻子四石二鬥三升,謹礱新米一鬥進呈。而所種原田,趕緊收拾,乃六月二十三日以前,又種完第二次秧苗。至於蘇州鄉紳所種禦稻,亦皆收割。其所收細數,另開細數,恭呈禦覽。”可見李煦還負有“種禦稻實驗田”的任務。
    康熙將“禦稻”種子普遍發交各地官紳商人試種,每人試種的田畝多數是兩畝至三畝。李煦種到一百畝,是最大的實驗農場。所産的米當時叫做“禦苑胭脂米”,色紅味香,煮粥最美。《紅樓夢》寫莊頭烏進孝進給賈府的,就是這種米。
    康熙在南巡之時,見到民舟中滿載豬毛、雞毛,問起用途,得知是用作稻田肥料,其後即下旨試驗,效果甚好。比之後世不經實驗而大搞衛星田,不注意品種肥料而只虛報瞞騙,康熙的種稻實踐是科學化得多了。
    李林盛的奏摺
    康熙頗有幽默感,雖然在嚴肅的公文批語之中,往往也流露出來。
    康熙四十年十月二十四日,陝甘提督李林盛上了一道奏本。這人的正式官銜是:“提督陝西甘肅等處地方總兵官右都督加一級降二級戴罪圖功。”奏摺中說:
“皇上著問:‘提督好,提督身上好麽?各官好麽?又在先的提督地方上事宜、雨水情形俱不時啓奏,今你到任來,爲何不具本啓奏?今後可將地方上事宜不時啓奏於皇上知道。又皇上賜你鹿舌、鹿尾、幹肉等捌樣,你可查收’等因。臣隨恭設香案,率同將弁各官,望闕謝恩,領受訖。除臣恭奉音,頒賜食品,見在另疏奏謝天恩外,所有奉宣地方事宜,雨水情形,令臣宣奏之上論,臣謹遵旨具複。伏念臣以庸愚,幸生聖世,遭遇堯舜之主,身經太平之年,毫無報稱,夙夜兢惕……”此人不明白康熙的性格,奏摺中以大量套語歌功頌德,關于地方事宜和雨水情形,也是報喜不報憂。此人大概是漢軍旗的武官,所用的師爺也不明規矩,在奏摺上蓋了一顆官印。康熙朱批:“知道了。已後折字寫清字,不必用印。”
    “清字”即滿洲文,康熙的意思是,這種奏摺是秘密奏報,並非正式公文,要李林盛自己書寫,不會寫漢字則寫清字好了。
    李林盛收到禦批後,又上奏摺:“……仰惟我皇上承天禦極,神武英文,雖聖躬日理萬機,猶無時不以民生爲念。曩因河東歲歉,上勤聖懷,既沛賑恤之殊恩,複頒免賦之曠典,誠功高萬世,德邁百王,薄海內外,靡不共戴堯天也……再臣應宜遵旨,以清字具折請奏,但臣雖稍識清字,因年衰目昏,不能書寫,又兼清字之文理不通,如令人代繕,臣既不諳其中深義,誠恐詞句失宜,並懇皇恩,容臣嗣後凡陳奏事宜,仍准以漢字具奏,庶民舛錯之愆尤也。”
    康熙批示:“知道了。此漢文亦未必爾自能作也。”
    他明知這員武將肚子裏墨水有限,這封奏摺必是叫人代寫的,於是小小的諷刺了他一下,以後也不盼望他能自寫奏折、密報地方訊息了。
    李林盛這封奏摺雖是師爺所寫,其實還是有不通順處。例如“但臣雖稍識清字,因年衰目昏,不能書寫,又兼清字之文理不通”,其實應當是“又兼不通清字之文理”。原折中那一句話,變成了指摘滿洲文“文理不通”。好在康熙寬供大量,不予追究,如果變成了細密深刻的雍正皇帝,或許會下旨斥責,罰他“再降一級,戴罪圖功”。

後記

《鹿鼎記》於一九六九年十月廿四日開始在《明報》連載,到一九七二年九月廿三日刊完。一共連載了兩年另十一個月。我撰寫連載的習慣向來是每天寫一續,次日刊出,所以這部小說也是連續寫了兩年另十一個月。如果沒有特殊意外(生命中永遠有特殊的意外),這是我最後的一部武俠小說。然而《鹿鼎記》已經不太像武俠小說,毋寧說是歷史小說。這部小說在報上刊載時,不斷有讀者寫信來問:“《鹿鼎記》是不是別人代寫的?”因爲他們發覺,這與我過去的作品有很大不同。其實這當然完全是我自己寫的。很感謝讀者們對我的寵愛和縱容,當他們不喜歡我某一部作品或某一個段落時,就斷定:“這是別人代寫的。”將好評保留給我自己,將不滿推給某一位心目中的“代筆人”。
    《鹿鼎記》和我以前的武俠小說完全不同,那是故意的。一個作者不應當總是重復自己的風格與形式,要盡可能的嘗試一些新的創造。
    有些讀者不滿《鹿鼎記》,爲了主角韋小寶的品德,與一般的價值觀念太過違反。武俠小說的讀者習慣于將自己代入書中的英雄,然而韋小寶是不能代入的。在這方面,剝奪了某些讀者的若干樂趣,我感到抱歉。
    但小說的主角不一定是“好人”。小說的主要任務之一是創造人物;好人、壞人、有缺點的好人、有優點的壞人等等,都可以寫。在康熙時代的中國,有韋小寶那樣的人物並不是不可能的事。作者寫一個人物,用意並不一定是肯定這樣的典型。哈姆萊特優柔寡斷,羅亭能說不能行,《紅字》中的牧師與人通姦,安娜卡列尼娜背叛丈夫,作者只是描寫有那樣的人物,並不是鼓勵讀者模仿他們的行爲。《水滸》的讀者最好不要像李逵那樣,賭輸了就搶錢,也不要像宋江那樣,將不斷勒索的情婦一刀殺了。林黛玉顯然不是現代婦女讀者模仿的物件。韋小寶與之發生性關係的女性,並沒有賈寶玉那麽多,至少,韋小寶不像賈寶玉那樣搞同性戀,既有秦鍾,又有蔣玉函。魯迅寫阿Q,並不是鼓吹精神勝利。
    小說中的人物如果十分完美,未免是不真實的。小說反映社會,現實社會中並沒有絕對完美的人。小說並不是道德教科書。不過讀我小說的人有很多是少年少女,那麽應當向這些天真的小朋友們提醒一句:韋小寶重視義氣,那是好的品德,至於其餘的各種行爲,千萬不要照學。
    我寫的武俠小說長篇共十二部,短篇三部。曾用書名首字的十四個字作了一副對聯:“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最後一個不重要的短篇《越女劍》沒有包括在內。最早的《書劍恩仇錄》開始寫於一九五五年,最後的《越女劍》作於一九七○年一月。十五部長短小說寫了十五年。修訂的工作開始於一九七○年三號,到一九八○年年中結束,一些是十年。當然,這中間還做了其他許多事,主要是辦《明報》和寫《明報》的社評。
    遇到初會的讀者時,最經常碰到的一個問題是:“你最喜歡自己哪一部小說?”這個問題很難答復,所以常常不答。單就“自己喜歡”而論,我比較喜歡感情較強烈的幾部:《神雕俠侶》、《倚天屠龍記》、《飛狐外傳》、《笑傲江湖》。又常有人問:“你以爲自己哪一部小說最好?”這是問技巧與價值。我相信自己在寫作過程中有所進步:長篇比中篇短篇好些,後期的比前期的好些。不過許多讀者並不同意。我很喜歡他們的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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