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娛樂滿紛 26FUN» 吹水版 » 【每日一篇好文區】 » (转中篇)深牢大狱 作者海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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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小珂离开了这个山凹。

  她必须在刘川下山以前找到饮水,水可能是让三个伤员能够坚持一夜的必备条件。她拿走了三个喝空的矿泉水瓶,沿着山势略低的方向一路搜寻。阳曲山本来无瀑无溪,但暴雨汇成的水洼让她相信,也许行之不远,就能左右逢源。

  离开之前,她把自己的那支冲锋枪交给了那个已经可以靠着山壁坐起上身的武警战士,武警战士和老钟一人一枪,子弹上膛,足以震慑两个戴铐的犯人。而且,在那两个犯人当中,还有一个女人,女人不足多虑;而且,在那两支“微冲”之外,还有一个刘川,刘川可助他们一臂之力。

  

  月亮斜斜地挂在头顶,乌云虚虚地尚未散尽,山路的曲折总是互为阴影,视线因此变得迷障不清。

  小珂带了一只大号的手电,沿着坡地走走停停,脚下时时践踏出暗藏的水洼,两只裤腿早已糊满肮脏的泥泞。她不知不觉走出很远,竟然寻不到一处源头可汲。下了两天的大雨似乎都被这座土山贪婪地吸进自己的心腹去了,此处想必久旱无雨,草木不丰,上无桃李,下不成溪……小珂不得不离开大路向小径寻去,小径乱石堆砌,或许其间能有暗泓积存。

  小珂没有找到积水,却在一处石壁前找到一处雨后的滴泉。那滴泉垂落得无声无息,逃过了耳朵却逃不过手电的光柱。滴泉虽未成流,但滴速有如连串的珍珠,接满一瓶顶多三五分钟,但小珂仅仅接了半分钟左右,就脱手扔掉了瓶子。

  因为她突然听到了枪声!“啪啪啪”的一串,很明确,那是一串“微冲”的点射。

  小珂那一刻心里完全乱掉,她扔了瓶子,幸而没扔手电,手电的光柱带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枪响的方向跑去,枪声就来自她刚刚离开的那处山凹营地。在她跌跌撞撞的途中,枪声又持续响了多次,都是冷酷无比的点射,彼此间隔很近。枪声的一再响起把小珂对枪声可能属于走火的幻想,无情打破。不能停息的枪声无可置疑的说明,山凹那边,定有大变!
第27章 生离死别的夜晚(一)

  如果从时间上推算,事变应该就发生在小珂发现滴泉的前后,在山凹那边最先发难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最最危险的小康。

  虽然有两支枪口一直对准小康,但两个执枪人的战斗力都接近于零。夜幕压来,视线模糊,在感观上隔膜了彼此的威胁。我虽然没在现场,但根据事后的分析我想小康在车祸后一旦镇定下来,就肯定在处处寻找脱逃的机会。将近三年的狱囚生涯使他几乎改变了自己
的外表,脸上的凶残也渐渐收敛起来,但他的内心和血液,仍然潜伏着原本的兽性,一有条件便会蠢蠢欲动,何况从小康所犯的罪行来看,他无疑是一个攻击性极强的犯人。攻击性也是一种最原始的动物本能,是动物得以生存的必须,在动物进化为人类之后,这个本能很不幸地被悄悄地遗传下来,于是攻击他人有时也是人类一种强烈的欲求,更不用说当一个兽性未泯的人处在这样一个死里求生的关头。

  小康死里求生,他认定小珂返回山凹之前是他惟一的机会,千载难逢不容错过。他用眼角的余光,观察老钟和武警,看到他们精神委靡、枪口低落,他确定时机已到,于是低头运气,心中默数,数到十,他突然毫不犹豫地拔地而起,扑了出去。他攻击的首选对象并不是民警老钟,也不是执枪的武警,他离他们太远,速度与枪弹相比,显然拼不过这十步之遥。而躺在雨衣上奄奄一息的庞建东则离得稍近,一个箭步,一个虎跃,便唾手可得。

  于是他扑向庞建东,残忍地拖起那个无力挣扎的身躯,用手铐的铁链扼住喉咙,劫为肉盾。老钟和武警战士虽然身体虚弱,但还是一齐抬起了枪口,无奈枪口对准的只能是庞建东僵挺无助的身体,和他声嘶力竭的叫声。那叫声究竟是在呼喊愤怒,还是恐惧与绝望的挣扎,还是仅仅因为难忍的疼痛,几乎无人能懂。

  坐在崖壁边上另一个犯人单鹃也尖声叫起来了,但很短促。她究竟是为自己还是为小康而恐惧失声,也同样无法分清。

  钟天水和武警战士能听清的只是小康穷凶极恶的嘶喊:“把枪扔了!把枪扔了!扔过来!不扔我勒死他!”

  钟天水已经喊不出声了,他拼尽全力发出命令:“范小康,你放开他……放开他我既往不咎!”

  范小康手上继续发力,庞建东发出濒死的呻吟,武警战士徒劳地喊道:“松开他,不松我开枪啦!”那喊声的喑哑失形,几近垂死的哀鸣。

  他们彼此对峙了数秒,互相喊,互相声嘶力竭地威胁对方,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单鹃,此时趁夜色悄悄移位,突然扑向离她最近的那位武警。她用地上的一块并不很大的石块猛然击向武警战士的头部,武警身子一歪,平端的微冲应声脱手。单鹃捡起枪,枪口指向老钟,同时尖声大叫:“把枪扔了,扔了我不杀你!我保证不杀你!”她看到坐在老钟身边的刘川想要站起来,她马上勾动扳机,把一串连发的子弹钉进刘川面前的泥土,这就是小珂听到的第一串枪声。

  枪声把事态推向了极端,告示着一切已经不可挽回。刘川就像被那一排子弹的气浪掀翻似的,一屁股又坐回到了原地。小康和单鹃一齐叫喊:“把枪扔了!扔了不杀你们,只要你们放我们走,我们不杀人!我们保证不杀人!”

  老钟依然没有扔掉武器,虽然高烧已把他折磨得神经虚弱,但他还是用残余的力气坚持着劝降的努力。但连刘川都听得出来,他不断重复的呼喊显然越来越没有效力,对于一个已经病得寸步难行的人来说,他手上抖动的枪口已不足以威慑小康松开人质,不足以让单鹃缴械投降,他们显然已经下定了逃走的决心,任何威胁恫吓,任何政策说教,都不能让他们改弦更张。

  从小康发难算起,已经过了两分多钟,小康和单鹃不能再有丝毫拖延,他们心里都很明白,他们必须赶在小珂回来之前,就从这里脱身离开。

  小康再次勒紧庞建东的脖颈,他设法让庞建东发出更加毛骨悚然的呻吟。他的吼叫声已经明显压过了老钟,他向钟天水发出了最后的通牒:

  “我数三下,你不扔枪,我就勒死他!”通牒之后他毫不停顿地喊道,“一!二……”

  单鹃尖声大喊:“把枪扔了!把枪扔了!”

  小康再喊:“三!”

  钟天水终于把枪扔了。

  他用整个上身的力量,用全身残余的力量,把那支枪身小巧但威力强大的“微冲”,抛向远处的山谷,抛向山谷中黑黝黝的树丛。

  小康松开了已经昏迷的庞建东,他冲过去一把掀翻了已无力抵抗的钟天水,从他身上夺过手铐的钥匙。他首先打开了单鹃的手铐,单鹃就是在小康为她开铐的时候,手中的枪口也始终没有离开过刘川的脑门。

  小康打开单鹃的手铐,随即接过单鹃手中的“微冲”,让单鹃腾出手来再给他开铐。当一切束缚褪尽之后,小康突然把枪口对准了刘川,然后果断地扣动了扳机。

  “啪啪啪!”一串子弹飞出枪膛,但没有射中刘川的头部,单鹃比小康早了半秒,尖声大叫着推开了枪口,她因力量过猛而扑倒了小康,两人一齐摔倒在地上。

  在此之前,刘川本以为这几年自己经历的各种危难,已算噩运到头,而在此一刻,他才真正嗅到了死亡的味道,当枪口对准他的那个瞬间,在小康一脸冷酷扣动扳机的那个瞬间,刘川的肌肉本能地快速收缩,全身每一个孔洞一下闭合,惟一还有感觉的器官只有一双尚能活动的眼球,那双眼球几乎看到了一串带着烟气的子弹,擦着自己的发梢向空中掠去,在身后的土崖上溅起一片炸开的渣土。这就是小珂听到的第二串枪声,比第一次听到的更加尖锐钻心。这尖锐的枪声在刘川短暂失聪的耳朵里反而变得遥远而虚幻,仿佛并不真实,他因此而没有听清单鹃冲小康都喊了什么。他看到小康给了单鹃一下,把单鹃打得滚在一边,然后他站起身来,抬起“微冲”向钟天水开枪射击,射中钟天水后又调转枪口,把一串点射的子弹直接打进了武警战士的脑门。
第27章 生离死别的夜晚(二)

  这就是小珂听到的第三串和第四串枪声,这两个点射挨得很近,听起来像是一串连射。这两串枪声刘川也听到了,他是用心听到的,枪声把他的心震动得疼痛难忍,那钻心的剧痛让他顿开了七窍,让他感觉自己在枪声中轰然已死!射进老钟身体的那几颗子弹,仿佛全部射进了他的心脏!他心脏里的鲜血和他的嘶喊一同炸开,滚烫的热血一刹那涌上了他的脸颊,他喊叫着从地上跃起,扑向杀人后持枪转身的小康。小康射杀了还能活动的钟天水和武警战士,剩下的只有大概已经断气的庞建东了。他大概以为靠了单鹃才枪下留命的刘川已经被彻
底吓破胆了,已经成了一具没有意志的行尸走肉。他拎着“微冲”向庞建东走去,单鹃本以为他要把枪膛里剩余的子弹倾倒在那具已经没有一点声息的躯体上,结果不是,小康是想剥下庞建东身上的那身警服,他不能穿着这身囚服逃走。当小康蹲下来动手解开庞建东的第一个衣扣时,刘川扑上来了,小康猝不及防,一下子被刘川压在了身下,虽然依仗惯性又反过来骑在了刘川身上,但很快又被刘川手脚并用掀翻在地。两个男人你上我下殊死搏斗,谁都试图甩开对方拿到地上的“微冲”,在疯狂的搏斗中能渐渐看出刘川占了上风,单鹃知道的,刘川真要玩命儿小康绝非对手!刘川在隆城OK夜总会玩儿起命来所向披靡,能在几把威风大刀的砍杀中冲出一条血路,更不用说与赤手空拳的小康这样单打独斗。单鹃是在小康几乎只有招架之功的时刻加入这场厮杀的,她的加入使优势立即向小康一面迅速倾斜,他们三人扭作一团顺着山凹的斜坡向公路滚去,滚至路边被一根短粗的路桩戛然卡住。两个男人都已精疲力竭,动作沉重而又迟钝,只有单鹃余力可贾,在小康压住刘川双臂的同时,她用女人细细的十指,掐住了刘川长长的脖子。她拼出全力扼断刘川的呼吸,她看到刘川的脸孔在月光下渐渐罩上了死亡的阴影。她和他四目相对,她不知为什么竟发觉刘川濒死的目光突然变得迷离而又平静,那目光盯着她的眼睛,没有恐惧,没有仇恨,甚至静若处子,那份死前的单纯,仿佛泯却了一世的恩仇!

  也许,单鹃又有了片刻犹豫,这颗美丽的头颅,这段笔直的脖子,她曾经梦寐以求。如今,此刻,她要的东西已经尽在掌握!但这只不过是短暂的“拥有”,也许再过几秒,一切都将毁灭,最爱的和最恨的,都将灰飞烟散,不复再有。

  然而几秒钟之后她听到了枪声,依然是“微冲”的点射,“啪啪啪!啪啪啪!”一连两串,她的身上突然溅上了一股浓浓的热血,那股肮脏的喷血有力地撞上了她的前襟,那砰然一撞让她惊怔了许久,才惶惶看清那股喷血,竟然来自小康的颈部。小康的身体似乎在空中凝固了片刻,才以简洁的姿态仰天栽倒。单鹃的双手在惊惶的刹那从刘川的咽喉松开,她本能地向弹道的起点回首张望,她看到的是钟天水生死难辨的面孔,还有一支尚未垂下的枪口。

  这是小珂听到的最后一串枪声,这时她已经沿着盘山的公路狂奔了很久。当然,很久只是她的心理时间,连串的枪声一再一再地,让她的神经濒于崩溃。时间在枪声中变得分秒如年,她无法知道那个临时的营地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所能料想到的,是一场意外的火并,是一场惨烈的对峙;她所能料想到,是老钟和刘川,是他们中弹倒下的表情,是他们血肉模糊的躯体……这是她亲生的父亲之外,两个最亲的男人!老钟和刘川,都是她灵魂的重要部分。

  最后一串枪声响过之后,小珂已经接近了临时的营地,她几乎嗅到了硝烟的味道,察觉了死亡的空寂。她开始意识到那场胜负不明的战斗已经结束,意识到她正在步步跑近的,也许并非对亲人的解救,而是自投罗网。但她还是拼尽全力向前奔跑,无论死亡还是解救,她全都义无反顾!

  前方,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影显然来自营地,在这条潮湿的公路上,亡命狂奔。小珂从那变形的动作上,很快认出正是女囚单鹃。小珂想喊一声“站住”,不知为什么竟没喊出声来,她们随后便扭在了一起。单鹃也许已经在刚才的厮打中耗光了体力,或者,她已经被死亡和血流刺激得不堪一击,小珂只用三下两下,便将单鹃压制在地。

  “不许动!”

  压倒单鹃,小珂才一声大吼,仅仅一声就喊哑了嗓子。

  在这一声大吼之后,临时营地里,再也听不见一丝声音。小珂抖着嘶哑的声音又喊了一声:“钟大!”

  无人应声。

  她又喊了一声:“刘川!”

  她压着地上苟延残喘的单鹃,她几乎哭出声来:“刘川……”

  营地的边缘,摇摇晃晃地站起一个人影,踉跄着脚步,磕磕绊绊地向营地里面跑去。小珂看到那个人影扑向横躺在湿地上的一具躯体,他想把那具躯体抱起来,他试图让他坐直上身,在那躯体软软倒下的一刻,小珂听到了震撼人心的哭泣:

  “钟大……”

午夜零时,“前进”行动重新启动,按照一个新的队形,向山下出发。

  他们必须走!庞建东一息尚存,必须尽快救治,每一分钟拖延,都可能丧失拯救的机会。虽然,伤痛、疲乏,和难以抑制的悲伤,已经令他们寸步难行,但小珂还是接受了刘川的建议,决定立即下山。

  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了,小珂和刘川擦掉眼泪,小珂持枪看守着单鹃,看着刘川用雨衣掩盖了钟大和那位战士的遗体。然后,她又看着刘川将庞建东用力抱起,背在肩上,站到了她的面前,站到了双臂反铐的单鹃身边。

第27章 生离死别的夜晚(三)
  小珂面向他们,但她的视线和枪口却仅仅指向单鹃。她的声音和钟大相比,还有几分稚嫩,她的语气和钟大相比,却是同样的庄严。那份庄严穿透夜幕,让夜幕下的整个山林,全都肃然无声。

  “现在我宣布,押解行动继续进行。刘川,你背伤员走在前面,单鹃,你走在刘川的后面,必须保持五米以上的间距。行进途中,如有任何不服从指挥,企图暴狱、脱逃的行
为,必将严惩不贷!听明白了吗?”

  刘川和单鹃几乎同时应答:“是。”

  单鹃的应答,满含着张惶惊恐,满含着失败的绝望。刘川的应答,却是无比疲惫,充满伤悲。他的胸口虽然只发出一个含混不清的“是”字,简短的让人分不清是虚弱还是哽咽。但那声音让小珂移过视线,让她用饱含信任和鼓舞的语调,在她与刘川之间,完成了深情而亲切的共勉。

  “好,出发!”

  刘川背负庞建东,首先迈步。他告诉自己,他背上的这条汉子,曾是自己的兄弟,曾是自己的朋友,曾是自己的队长,曾是两年来一直为自己负责的责任民警。他年轻的生命,系于自己的双脚,他脚下迈出的每一步,都将通向他的新生。单鹃在那支冲锋枪的镇压下也开始起步前行,一瘸一拐地走在刘川蹒跚的身后。而她的身后,就是这支押解队惟一的民警,押解行动继任的总指挥郑小珂。

  除了昏迷不醒的庞建东外,每个人都在行进中无声地哀哭。夜风萧萧,泪水在他们的脸上随风而散,又在心里慢慢淌开。

  

  事隔很久,当我彻底了解了刘川之后,我想象了这个生离死别的夜晚,刘川该是何种心情。在刘川将近三年的大墙生活当中,钟天水一直是个父亲的角色,一直是他的精神支柱。老钟的牺牲,对刘川来说,与父母的亡故,几乎同等哀恸。也许悲痛真是能够转化成为力量的,也许为了让钟天水的在天之灵能够满意地微笑,他才有力量命令自己没有知觉的双腿,背着庞建东没有知觉的身躯,走出了十多公里泥泞湿滑的山路。

凌晨四点,天最黑的时候,他们在前面拐弯的路口,看到了汽车的灯光。

  迎面而来的是两辆警车,不用怀疑,这一定是来搜寻他们的警车!刘川迎着警灯闪烁的光芒,踉跄着最后的气力,脸上挂出哭泣般的笑容,向那色彩迷乱的灯光,步伐摇摆着走去。

  警车的大灯照花了他们每个人的双眼,他们视觉中的一切,都变得如梦如幻。他们朦朦胧胧地看到,警车的四门大开,说不清有多少轮廓虚迷的人影,向他们大步跑来。看到救援队伍出现后第一个倒下来的,是压阵的小珂,也许她被行走和战斗耗光了体力,也许她因高度紧张而神殚虑竭,她在看到救援的警察后便无声地瘫倒下去,神经的顿然松弛实际上也是一种崩溃,小珂崩溃后便陷入昏迷。

  单鹃见到大批公安民警迎面跑来便原地蹲下,既是筋疲力尽也是表示屈从。警察们高声呼喊着钟天水、庞建东和郑小珂的名字,不知多少双手接过了庞建东的身躯。见到警察刘川也不由自主地蹲下来了,随即支持不住地坐在了地上。他看到好几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的脑袋,他听到好几个声音厉声喝令:“不要动!双手抱头!”他抬起麻木的胳膊,双手艰难地抱住头部,这时他看到小珂正被一位魁梧的民警轻轻地抱起,向前方的警车走去。他的面孔刚刚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头上的双手就被人有力地一同扳下,反拧着铐在了背后。冰冷的钢铐撞击手腕时他没有觉出冰冷,两个警察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时他没有觉出疼痛,他全身每一根神经都不再保留知觉,只有意识依然清醒,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正被两位警察拖向警车,他脑海中充满的只有警灯炫耀的颜色。

  

  刘川第一次参加遣送科的押解任务时就喜欢上了这个颜色,那时他站在天监中心广场一字排开的警车囚车的前面,为车顶那片绚丽的光芒而心情激动。尽管这个颜色现在已不再属于他了,但那红蓝变幻的庄严与豪情,依然美丽如故。

  

  钟天水的追悼会开得极为隆重,司法系统的很多领导都亲自到场。大会由监狱局的一位副局长亲自主持,司法部的一位负责人在会上宣布了追认钟天水为部级英烈的决定,宣读了开展向钟天水学习活动的通知。天河监狱凡不值班的干警全部参加了追悼会,小珂和监狱领导一起站在前排,她的胸口挂着白花,白花的下面,一枚金色的一等功勋章熠熠生辉。

  两名牺牲的武警战士,两名牺牲的司机,都被追认为烈士,他们的追悼会已经先期开过。钟天水原来就是部级英模,连续多年被评为“人民满意的民警”,又是粉碎这起暴狱脱逃事件的主要功勋者,所以,他的悼念活动需要认真安排,因此延至现在。但遗憾的是,“前进”押解行动另一个生还的民警庞建东没能参加追悼大会,他还躺在监狱局滨河医院的病床上,身上还插着输液的管子,但医生已经向局领导做了表态,庞建东的康复只是需要时间,他一定会健健康康地回到天监去,重返他自己的工作岗位。

  在幸存的生还者中,还有两个人,当然也不能参加追悼大会。一个是单鹃,在她去秦水作证回来以后,即被依法追究参与暴狱、杀人和脱逃等多项罪名,一审被判处无期徒刑,她已上诉至二审法院,估计二审改判几无可能。如果不经漫长而又艰苦的蜕变争取减刑,女监的高墙电网无疑将成为她一生永远的风景。

  另一个人,是刘川。

  那一阵刘川还在秦水为范本才黑社会组织案充当检方证人,钟天水追悼会召开的时候,他因为没有作证的任务,被押在秦水市公安局的看守所里,度过了异常沉默的一天。
第27章 生离死别的夜晚(四)

  在秦水看守所的那些天里,刘川除了出庭作证之外,没有别的事情。他的身体已经恢复如初,但个性却变得更加沉闷。他的脑子里除了老钟那些絮絮叨叨的话语,已经装不进别的。他把自他从公大毕业分配到天河监狱,分配在老钟手下当民警的那些日日夜夜,那些印象永存的每个片断,在记忆的深处一一翻找出来,放在心里慢慢咀嚼。还有自己判刑入狱后,分在老钟手下当犯人的那些春夏秋冬,他的灵魂走过的每一段历程,混沌中的每一次震醒,蒙昧中的每一次开悟,老钟的那些唠叨和叹息,全都言犹在耳,历历在目。他的钟大,总是
慢条斯理的钟大,像一道深深的皱纹,永久地刻上了刘川的额头。钟大的音容笑貌,常常令他的表情和思维,陷入停滞,常常令他木然的双颊,潸然泪下。秦水公安局的民警在押解刘川和单鹃返京后,还好奇地向天河监狱的冯瑞龙询问过刘川的性格:他总是一个人发呆,呆着呆着就自己哭了。他在你们这里也这个德行?他没受过什么刺激吗?秦水公安大概怀疑刘川有点精神抑郁的征兆,觉得有必要向天监的干部做个提醒。

  冯瑞龙也发现,刘川变了,似乎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高兴,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愤怒,他的表情总是沉默着,总是在想事情,包括立功减刑这种对服刑人员来说的天大喜事,也是一样。在监狱召开的大会上,在刘川从法院的法官手里接过减刑裁定书时,他脸上的表情也并没有想象中的惊喜,他站在台上的样子,像在平静地思索什么,他平静得几乎无动于衷。

  从秦水回来后,刘川被带到滨河医院,去看望了一次他的队长。那时庞建东还不能下床,但说话的声音手势,已恢复正常。他让刘川在他的床沿上坐下,还主动地拉了刘川的双手,他说刘川是你救了我,小珂都告诉我了,是你把我背下山的。这说明我不论平时怎么严格管你,你都没有记恨,关键时刻还出手救我,我真的非常感激。听说你快刑释了,等你出去以后,咱们还是最好的朋友。

  刘川说:真正救你的人并不是我。停了一下,他接下去说道:是咱们钟大。

  在离开病房之前,庞建东从枕头下面拿出一张字条,放到刘川的手里。字条上是一个手机的号码,刘川以为这是庞建东给他留的号码,结果不是。庞建东说:过春节那会儿你不是要找季文竹的电话号码吗,我后来帮你找了。可后来一请示分监区,分监区没同意你和她通话,所以就没把号码给你。庞建东咧嘴笑笑,又说:大家都知道你是个为了女孩能发疯的人,怕通话通不好影响你的情绪,再说和女朋友通话分监区也没权决定,还得往上报,可往上报也没特殊理由。反正你也快刑释了,刑释以后,再给她打吧。

  刘川说:啊。

  看完了庞建东,就在滨河医院的一间会议室里,刘川受到了司法局的一位副局长的接见。副局长亲自向他宣布了给他记大功一次和特批为全局改造积极分子的决定。也正是根据这些决定和裁定,刘川才被合并减刑一年零十个月,他的余刑从裁定书下达之日起计算,已不足两个月整。

  受到司法局领导的接见对于一个服刑人员来说,是莫大的殊荣。但刘川那天给人的感觉,却仅仅是刻板和规矩,并未表现出应有的激动。那位副局长问什么他答什么,话语很少很少,脸上的表情有点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木讷和拘谨。

  副局长说:“刘川,我代表司法局,对你配合政府,粉碎犯罪分子暴狱阴谋,表示感谢,表示慰问,希望你心情开朗,保持健康,用最好的状态,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刘川说:“是。”

  副局长又说:“我们对你三年来认真改造所取得的重大成果感到非常欣慰,根据天河监狱的呈报,人民法院对你做出减刑的裁定,我在这里对你表示祝贺,希望你以最佳的状态度过为期不长的剩余刑期,利用这段时间,在思想上,知识上,心情上,做好重返社会的准备。”

  刘川说:“是。”

  这个本应激动人心的会见,就这样被刘川的局促弄得无声无色。参加会见的监狱长邓铁山,天监三分监区的分监区长冯瑞龙,以及和刘川一起走出阳曲山的郑小珂,以及监狱局的几个干部,全都以为接见即将这样平淡地结束,谁也没有想到副局长最后的几句话,竟让刘川为之动容。

  “刘川,我记得你刚刚入狱的时候也是个出名的反改造分子。有一次我到天河监狱检查工作,我向你们监区长钟天水问起过你,那时候你还在禁闭队关着。可钟天水却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他说如果刘川一直在我们天河监狱工作的话,其实会成为一个非常优秀的人物。他说很多人的人生路线都可能因为一个偶然的意外而发生转折,但从人的思想逻辑上看,每一个转折都有某种必然的因素。所以我们对人的改造,就是改造那些必然的因素。钟天水告诉我,他相信你的本质一直很好,只要对某些方面稍加改造,当你有一天走出监狱的时候,就还会沿着原来的道路,成为一个更加优秀的人物!”

  副局长说出了钟天水两年以前的预言,这个预言让刘川失声痛哭。
第28章 刘川回来了(一)
  从秦水作证回来以后,刘川开始了出监教育的学习,原定进行的国际法考试被无限期拖后,因为在考试之前,北京闹起了SARS。

  SARS疫情的发展快得出人意料,从刘川回到天监的第四天起,北京市监狱局下令封狱。在对监狱的每个角落进行彻底消毒之后,从监狱领导到各级管教,统分了三个班次,A班封闭在狱内,B班在狱外备勤,C班回家休息。犯人居住相对密集,得了病又不能分散到社会
救治,一旦集体感染非典,后果可想而知。

  封狱之后,在狱内执勤的A班等于判了一个月的“刑期”,在“刑期”之内,连监狱长邓铁山算上,任何人不得走出这座深牢大狱。但出监教育学习班却给学员们做了安民告示:凡刑期届满的服刑人员,仍将依法按期释放,不会违法多押一天。

  参加出监教育学习班的犯人,剩余的刑期都在两个月以内。出监教育和入监教育当然不同,学员的心情兴奋而且轻松,学习的课程除了国内外时事政治,政府近年来新颁布的一些法令法规之外,还有许多更加实用的内容。比如怎样择业,怎样上户口,北京市区道路及周边交通的变化,交通规则的某些调整,等等,都有教员授课和正规考核。还有SARS!回到社会后如何做到“四早”,如何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随地吐痰该当何罚,当然还是自觉不吐最好。几乎所有的学习内容都关乎未来的生活和工作,因此大家的学习态度不用督促,个个都很自觉。只有刘川依旧有些沉闷,常常坐在课堂上若有所思。没有了老钟,自由将临的快乐已黯然减半。

  学习班的课程并不很紧,出工干活也不经常。和三分监区的正常安排相比,节奏显得不那么紧张,自学时间也较充裕,刘川因此而有了更多的机会冥思默想。他把自己几年来的大墙生活,仔仔细细做了回顾,把头脑中那些片片断断的记忆,缀连成完整有序的篇章。在他脱胎换骨的每个关键阶段,老钟的音容笑貌,都与澎湃的记忆同在。还有冯瑞龙,还有庞建东,还有对他不错的每一个队长。他们表面上常常板着面孔,当众训话官腔十足,但在内心深处,都给过他极大的耐心和理解,宽容和照顾。

  还有小珂。

  小珂对他怎么这么好啊,好得如同兄妹手足。

  出监前拥有足够的时间,足以把三年中每一个细节一一咀嚼。他甚至回忆起在运动会期间,有一次球队提前到食堂吃饭,他看到孙鹏顺手偷拿了回民灶的两只生鸡蛋,与球队的中锋敲开喝了,说是生鸡蛋最补。刘川和孙鹏同在一个互监连保小组,互相负有揭发举报的责任,但一举报除了孙鹏肯定会被重扣外,说不定还会丧失球队队员的资格,刘川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为了哥们儿义气还是球队的荣誉,总之那次冒险替他瞒下。这事后来幸未东窗事发,时过境迁刘川也不再想了,时至现在重新记起,想来竟觉愧对钟大。

  他还想起刚从入监教育分监区分到三分监区的那段时间,他的心情沉闷,少言寡语,他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也没人和他说话,只有陈佑成黏在身边极力规劝:小子,你得说话,人和动物的区别,就是人会说话。你看古人发明的这个狱字多么讲究,两边是犬,中间是言,古人算把监狱看透了,那就是两只狗夹着一个会说话的人!

  陈佑成那一阵没事就爱给刘川洗脑,他告诉刘川:监狱要想把咱们改造好了,其实就靠一条,就是把你的人格彻底毁掉,让你不把自己当人了,改造也就成了一半。刘川那时还不知陈佑成有个以挑拨离间为乐的烂嘴,只当他的话深入浅出,充满哲理。从他一踏进监狱大门之后,精神压抑就无时不在,监狱和看守所非常不同,看守所的压抑尚可承受,而监狱里的气氛,每一寸都有重量似的,压得人难以喘息。那时他确实不敢再想人格二字,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做人。虽然他仅仅背了五年刑期,但和无期徒刑的心情几乎同样,一天到晚度日如年。他上过大学,当过警察,做过老板,从小父母娇惯,人比天之骄子,一旦沦为阶下之囚,猪狗不如的感觉就比别人更甚,所以那时候陈佑成的“点拨开导”,在他心里几乎句句是真
回忆也是一种总结,如果总结他这几年,他在监狱这所学校里真正学到的,还是对人的认识。是老钟让他真正找到了自己的缺陷,找到了人格的含义,找到人格与尊严的关系,于是他解脱了压抑,重拾了信心,生活的快乐从此俯拾皆是。

  老钟对他说过:坐牢其实也是一次难得的人生游历,能让你看到许多难得一见的人间风景,看到许多难得一见的人情世态,能强迫你在最短的时间内学会知足和珍惜。知足和珍惜也是一种必不可少的生存本能,也是一种必不可少的人生修养。有了这种本能和修养,才能适应各种环境,才能在最坏的环境里自强求生。

  老钟对他说过:苦难也是人生给你的一份厚礼,它让你成熟,让你得到心灵的平静,让你拥有无畏而又平和的个性,让你发现真正的朋友。

  老钟对他说过:英雄有三种,一种是地位上的英雄,一种是能力上的英雄,一种是道德上的英雄。只有道德上的英雄,才最值得崇敬。

  老钟对他说过:一个人,如果让我把他当成英雄,他不一定是一个有钱有地位有本事的成功者,但他必须是一个人格完善的人,一个具有修养的人,一个在荣誉和成功面前,在失败和灾难面前,都保持本色的人,都坦然如常的人,都该怎么着还怎么着的人,这种人,才真叫人。人和动物不一样就是因为人有精神!

  老钟还对他说过:真诚、规矩、谦恭,是与人相处的三大法宝,只要做事真诚,谨守规矩,待人谦恭,任何环境,都能容你。

  老钟还说:刘川,你能做到吗?

  老钟走了,永远不再回来,刘川只能冲着他的背影,倾情呼喊:我能做到!我能做到!我能做到!

  刘川也对自己呼喊:你一定要做到,一定遵守誓言!

  

  二○○三年,八月十一日,刘川站在天河监狱凤凰涅塑像面前,默立良久,然后,他在冯瑞龙的陪同下,第一次自己步行,通过铁网围出的隔离地带,走出隆隆开启的监狱大门。

  虽然非典疫情已经过去,但为万无一失,封狱的命令尚未解除,因此冯瑞龙不能走出那条隔离地带。他只能目送刘川稳健平和的背影,随着缓缓闭合的灰色铁门,消失在高墙电网之外。

  外面的天空果然很大、很蓝,空气清新饱满,刘川扛着自己的行李,穿着一身崭新的蓝布衣裤,走向狱前那条曾经熟得不能再熟的大路。那套崭新的衣裤,连同一双崭新的胶鞋,都是他托冯瑞龙花一百元钱从外面买回来的。他被捕时穿的是医院的衣服,被捕后即被看守所的囚服代替。现在出狱,一身穿戴只能现买。冯瑞龙前一个月一直在狱外备勤,两天前才结束了上岗前的隔离观察。接替了那批连续一个月未曾出监的B班干警上岗值勤。他把那身新买的衣裤鞋子交给刘川的时候,离刘川刑满释放的日子,仅剩十几个小时。
第28章 刘川回来了(二)

  犯人刑释出监的穿戴,通常都由亲属置买。亲属们也会在这一天早早地来到监狱门外,迎接自己重获自由的亲人归来。这一天当然没人来接刘川,除了他病在轮椅上的奶奶,他没有其他亲人。他曾想到,也许小珂会来接他,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猜测,小珂和他非亲非故,但她在他的心里,与钟大一样,已亲如家人。可惜一天前他从干警们的闲聊中偶然知道,小珂作为C班干警,在他出狱的两天之前,已经和冯瑞龙一起走进高墙电网,并且将在这座深牢大狱,坚守整个炎热的夏末。
  北京的八月,天空高远,颜色透蓝,迎接刘川走出监狱的,虽然无亲无故,却有爽朗的微风轻轻拂面。清风让他全身的皮肤都酣畅地呼吸起来,把形单影只的伤感化解为无,肩上的行李仿佛也失去了重量,全身的重负无碍他大步如飞。

  刘川的行李确实很大,行李中除了入监前在看守所盖的被褥之外,还有他在狱中穿了几年的内衣毛衣,内衣毛衣都是季文竹买了寄给他的,再破再旧也不能丢弃。同样,必须带走的还有那些函授考试要用的书本,还有尚未用完的肥皂牙膏,还有已经很旧的洗脸毛巾,还有从生活卫生科他的账上取出的一千余元现金。这笔现金对他非常重要,他要用它给奶奶买点东西,在他尚未找到工作之前,还要靠它维持生活的必需。
他把一切还能使用的东西统统带上,出狱后的生活无法预知,一切都要靠他自己。四班的犯人见他如此“财迷”,无不慷慨地解囊相助,把自己用不着或不想用的东西,倒垃圾似的都送到他的怀里。刘川但凡觉得今后用得上的,一律作揖收下——半块香皂、四分之一筒牙膏,穿过的毛裤,都打进他的行李。只有班长梁栋,没把这种馈赠当做处理废旧物资,他从阳光超市专门买了两双袜子,原封没拆地交给刘川,以做送别。

  他还把那只带盖的塑料水杯也送给了刘川,因为刘川要带走他的“玻璃”。

  还有那棵长势旺盛的文竹,也被装进了一只手提袋里。

  于是那捆行李就打得又大又沉,于是刘川还斜背了一只挎包,包里装着他的“玻璃”,于是他的手上还提了一只纸袋,纸袋里装着那棵经风历雨的文竹。

  他带着如此沉重的“家当”,居然步行了四十分钟,一路未停地走到京开高速的辅路,气喘吁吁地搭上了一辆开往城里的公共汽车。

  他知道他应该进城,但他不知道进城之后,又该去向哪里
2005-08-28 23:17:14
---爱吃凉皮的笨笨 |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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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8楼]:
公共汽车从六里桥驶出了高速路,驶入了拥挤的西三环,时隔三年零一个月,刘川终于又回来了,又看到了热闹的北京城。

  三年零一个月,一千一百二十六个晨昏,那个高墙电网的深牢大狱,是他苦海慈航的方舟,那些杀·人·放火抢劫强·奸贪污盗窃走私贩毒的囚犯,是他同船过渡的伙伴。现在他已回头是岸,岸上人潮如水,他却无家可归。

  他原来的家,早被法院拿去抵债,他租住的房子,早就超过了租期,他的奶奶,住在郊区的养老院里,他在这个广厦万千的城市,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他怀里揣着一份天河监狱开具的释放证明书,他还需要到他家原来所属的派出所去开具一份户口注销证明书,他还需要填写一份入户申请书。这些手续其实并不麻烦,麻烦的是,他到哪里入户?入户需要一份由亲友或招聘他的工作单位为他出具的住房证明,而这份证明,他又该找谁弄去?

  公共汽车走走停停,在人潮车海中随波逐流,他不知道该在哪一个车站放下自己,连同自己的玻璃和文竹。车子经过航天桥时他看到了那个记忆中的巷口,巷口的小店在视线中潦草地划过,刘川立即抱起了自己破旧的行李,决定在此下车
十分钟后他站在了那个巷口,也知道不必真的进去,季文竹早在四年以前,就从这里搬到酒仙桥去了,又从酒仙桥搬去了和平里,也许又从和平里,搬到了一处更好的房子,或者,她已经买下了一所高档的公寓,公寓里面已经装修一新……

  刘川的目光在巷口的屋角房檐,一一扫过,有几分心酸,有几分留恋。巷口的那间小卖部以前就有,刘川就用这里的公用电话,拨打了季文竹的手机。

  居然,电话通了。

  刘川一听到季文竹熟悉的声音,额头上就立刻布满了紧张的汗珠,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运气,竟会好得如此凑巧。他的声音不由惶恐起来,甚至还有几分恭敬,那感觉几乎不像面对久别的爱人,倒像面对一个新来的队长。

  他说:“文竹,是我,我是刘川。”

  “刘川?”电话那边,有点疑惑,有点发蒙,“哪个刘川?”

  “就是刘川啊,你听出我的声音来了吗?”

  “你是刘川啊,你,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你这是从里边打出来的吗,你这是监狱的电话吗?”

  “我出来了,我刑满了,我这是在你们家门口打公用电话呢,就是航天桥你原来住的这边。”

  “你出来啦?”电话那边的声音惊喜地抬高,可以想见季文竹脸上绽开了美丽的笑容,“你已经出来了吗,你彻底没事啦?是吗!那太好了!太好了!”季文竹真的笑出声来了。她的笑声让刘川的心情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抚慰,让他禁不住激动得热泪双流。

  他强压声音,不想露出一点哽咽,他说:“文竹,我,我想见你
他终于知道,这一天的阳光为何如此明媚,这一天的微风为何如此清爽,因为这一天就是他时来运转的日子,因为季文竹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他的要求。

  “你在航天桥是吗,我马上找个车去那儿接你。我在亚洲大酒店呢,今天中午我们在这里有一个开机仪式,你来看看吧。中午我们就在这儿吃饭,你过来好啦。”

  

  半小时后,来了一辆捷达轿车,在这间小店的门口,接上了刘川和他的行李,还有他的玻璃文竹。

  亚洲大酒店刘川以前来过,不知是因为这里刚刚做了装修,还是刘川在狱里呆得太久,酒店大堂的宽阔辉煌,使他像个乡下人那样目不暇接。来接他的是剧组里的一个剧务,帮他把行李和文竹玻璃都存在了饭店的行李部里,然后带着他向二楼的宴会厅走去。宴会厅门外厚厚的地毯,让刘川像是踩了棉花,走得有点晕头转向。三年多的监狱生活让他对这种地方深感陌生,对服务生的彬彬有礼也颇不适应。他走进宴会厅时开机庆典已经开始,主席台的背景板上铺张着电脑合成的巨幅彩照,迎面居中的正是季文竹那倾国倾城的美丽微笑,看来她真的成了明星,看来她又要饰演主角,要不然也不会发一句话就有人那么老远开车过来接他。他抬头看那剧照,那上面的剧名果然是三个朱红的大字:红舞星!季文竹过去学过舞蹈,这个电视剧也许就是为她度身订造。刘川移目台上,他看到季文竹春风满面,坐在前排。她的前后左右,大腕云集,明星聚首,那么多熟悉的面孔盛装而来,人人挂着让人景仰的“封面微笑”,各方记者蜂拥台前,不知多少摄像机照相机莱卡灯闪光灯把众明星团团围住。刘川不敢向前,他身上的蓝布衣服和军用胶鞋虽然都是新的,但在这种地方,却寒酸得格外刺眼。他不得不自惭形秽地龟缩在后面的角落,心里既充满重逢的喜悦,也充满重逢的惶恐。他和季文竹之间,已相距太远,一个是刚刚蹿红的明星,一个是刚刚刑释的囚犯,他们之间,已有天壤之别。
第28章 刘川回来了(三)

  一通拥挤的拍照录像之后,记者纷纷后退,开始提问发言。问完本剧的创作制作,话题又转向明星生活。关于生活的提问大都比较善意,语气多是恭维与祝贺。但第一个提问就让刘川的心跳蹿到喉头,又从喉头沉入丹田,沉得心肌发梗,凉气贯顶。他最初以为自己听错,但季文竹与那位导演的一脸微笑竟然明确无误——记者在问季文竹新婚燕尔就接拍大戏,而且是与夫君一起合作,你们一导一演,戏里戏外,感觉是否非常默契?刘川不敢相信,季文竹与身边那位中年导演彼此顾盼的目光,那目光中的一团新气,会是真的。他不敢相信,
季文竹对她曾经许下的诺言,已不再当真。

  刘川也许这时才开始明白,他的狱中三年,看似短暂,其实漫长,山中方一日,地上已千年。季文竹已不是过去那个到处租房到处找戏的北漂了,她已经有了新的生活,那种生活将牵引她攀上事业之巅,而演艺事业无止境的收获,不正是季文竹最大的人生目标吗?

  刘川没有再听这对“新人”动用各种幸福甜美的词藻来粉饰他们的“生活”,他掉了魂一样走出这座华丽的大厅。他的这身土气的装束,连服务员都不由侧目耳语,但从他们视线的投向上,又能看出他们并非在议论他的衣服,他们似乎是在诧异他的表情,刘川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满脸是泪。

  

  那天晚上刘川去了季文竹的新家,那是位于东直门的一座崭新公寓。东直门那一带这几年变化很大,季文竹在刘川下午打给她的电话里说了半天,也没让他搞懂具体走法。于是,还是由那位热情的剧务开车在约定的地方接他,一直把他送到那幢公寓楼下。季文竹家的客厅装饰得半中半洋,宽大柔软的美式沙发前,又摆了古旧的明式烟几,墙上的西洋油画之侧,又悬挂了晋式的漏格花窗,整个房间到处洋溢着艺术的气息和寻根的情趣,和几年前季文竹在航天桥酒仙桥和平里的临时居所相比,已是一天一地。美式沙发上方的墙壁上,还挂着季文竹的婚纱彩照,新郎和新娘一样浓妆艳抹,扮嫩扮得有点做作。照片上的此导演已不是当年在顺峰酒楼给季文竹过生日的那位彼导演,从外表看似乎比“顺峰”那位更加显山露水,而且论年龄也似乎比那位明显少壮。

  季文竹今晚没戏,所以独自在家。但她既然能派剧组的剧务开车来接刘川,至少说明,她请他来,并未瞒着她的那位丈夫导演。

  刘川依然穿着那身有些皱巴的蓝布衣服,很不协调地坐在客厅雪白的沙发上面,他脱了胶鞋的袜子上,隐隐有些走了一天路的汗酸。季文竹给他开了一罐可乐,他没喝。他把随身带来的那盆文竹,放在了季文竹茫然的眼前。

  “这是送给我的吗?”她问。

  “啊,”刘川点头,“我在监狱养了一盆,可惜死了,这是第二盆,为你养的。”

  季文竹凑近花盆欣赏了一通,笑笑,说:“挺好看的,不过我还真不会养花,你看我们家的花,全都是假的。假的现在比真的还值钱呢,真的要给我养,非养死不可。你养得这么好,还是你自己养吧。”

  刘川也淡淡笑笑,笑得特别勉强,他说:“你养吧,死了也是它命该如此。死了你就扔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不必可惜,就算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你以后就养假的就行。”

  季文竹也许听出刘川话里的委屈,话里的自弃,她宽容地扯开话题,问起狱中的见闻和刘川的身体。刘川一律简短回答,并不额外发挥。季文竹和过去相比,显然见了不少世面,言谈话语,显得成熟多了,脸上的表情也训练有素。也许演员都该这样,生活如戏,每一刻都是表演的练习。

  她说:“我真的很高兴,咱们分手这么久了,你还没有忘记我,一出来就先给我打电话,没忘了我这老朋友,还把这么好的花送给我。听说你今天中午没吃饭就走了,我真不知道你是今天才刚刚出来的,要知道我就不会叫你来了。你刚出来肯定有好多事要办吧,你回家了吗,要不要早点回去?”

  刘川说:“好。”

  他站了起来,知道自己应该走了。他下午给季文竹打电话求见,说好就是要送她一盆花,没有其他事的。

  季文竹也站起来了,把他送到门口,在门厅看他弯腰换上了自己的胶鞋,当刘川直起身时,季文竹出人意料地拥抱了他。

  这是刘川盼望已久的时刻,为了这个时刻他曾经几死几活。在他最无助最无望的那些日子,他对这样的拥抱多么神往——他爱的女孩,熨帖着胸膛,他靠了这个幻想,一步一步从黑暗中爬出来,找到人间的曙光。现在,他终于得到了这个姗姗来迟的拥抱,而且就在他回来的第一个晚上。这个拥抱比他几年来朝思暮想的还要轻盈,还要优雅,优雅得几乎彬彬有礼,和季文竹第一次在他的办公室一把抱住他的率真与激情,完全两样。但刘川依然被这个拥抱立即攻陷,他有意放任了自己的幻觉——这也许就是他苦苦等待的那个拥抱,这个拥抱也许和他的想象并无不同!于是他想哭,想把几年来所有委屈,所有希望,都哭给她听,但他把哭声节制在丹田,也没让眼泪流出眼窝。他在自己的心里,悄悄抽泣,同时把身躯铁一样地绷紧,他不想让拥抱他的季文竹触摸到他深藏的悲恸。

  季文竹伏在他的肩头,也许感觉到了他反常的僵硬,她在他耳边轻轻细语,想用她特有的妩媚软化他的“矜持”。

  “以后有空,就来看我,好吗?”

  刘川用背书一样的声音哑声说道:“好。”

  在享受幻觉的同时,理性始终不至彻底枯死,他还不至于弄不明白,这是别人的家,这是别人的妻。

第28章 刘川回来了(四)

  从季文竹家出来,回首仰望那片崛起的新厦,才发现那是多么壮观巍峨。每个巨大的落地窗里,奢华的灯火半隐半露,灯火把这片宏大的社区,勾勒得比白天更具气度,东直门因此而今非昔比,而阡陌迷乱。刘川站在街口,左看右看,他以前去酒仙桥接季文竹,去美丽屋上夜班的那条必经之路,大概早被身后的这片广厦吞没。

  他向路人询问了酒仙桥的方向,一直步行了很久很久。他无意中经过了那条熟悉的
街道,看到了季文竹的那幢红楼旧居,那座楼上虽然同样灯光点点,但与季文竹的新家相比却尽显寒酸。只是那灯光对刘川来说,却是无比亲切,尽管他分不清哪一个亮灯的窗口,曾经被他拥有,曾经收留过他的一段缠绵。

  刘川没有停住脚步,目光不再流连,他继续茫然地向前走去,居然看到了那个灯火俗艳的“美丽屋”。“美丽屋”门脸依旧,但名字换了,换的名字有点伤感——风雪夜归人,与这夜夜笙歌的狂欢之地,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门口站着的保安也换了,全是陌生面孔。大概非典刚过,生意尚未红火,刘川从门前张望着走过,已无一人识得。

  他走得累了,真的累了。他在一个小巷的入口,找到了一家旅社,比他在丰台与单成功一起住过的那家小店,更加简陋残破。他的行李还存在亚洲大酒店里没取,取了也没地方搁。不知明日此时,即便无风无雪,除了这家又脏又潮的旅馆,他还能夜归何处。

  

  第二天一早,刘川去看奶奶。

  养老院离城里很远,他坐长途汽车走京昌辅路,走了两个小时才找到那个朴素的院子。这些天“非典”之禁已经解除,远郊的各条路口也已畅通。养老院的亲属探访早就恢复正常,但进出院门还要测量体温。刘川走进奶奶住的房间时房里只有奶奶一人,正望着窗外的蓝天黯然发呆。奶奶老多了,只有哭声没变。见奶奶哭了刘川才彻底敞开一切,把存在心里的委屈全都释放出来,他抱着奶奶像孩子似的抽泣,抽泣得一点也不像个吃过苦的男人。

  奶奶则放声大哭,刘川从奶奶的哭声中知道,奶奶这些年来,一个人,一个人呆在这座简陋的养老院里,她心里压了莫大的委屈,莫大的悲哀,她在坚持着,等他回来。

  奶奶同屋的几个老人从外面进屋,呆呆地站在门口床前,看着他们祖孙相会。养老院的一个年纪已经不轻的护工听到哭声也进屋来看,看到老太太念叨了三年的孙子终于来了,连忙欢天喜地地与之道贺:老太太,这是喜事啊,这孙子你盼了三年,这不是看你来了吗!你看你这小孙子多漂亮啊,你这福气不就来了吗,你孙子这回是接你出去的吧?

  奶奶的嘴角绽开了笑容,但双颊依然老泪纵横。奶奶后来对刘川说道,她一辈子都是个要强的女人,她一辈子都没流过这么多眼泪,就是在刘川父亲病逝的时候,她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没像见到刘川回来这样感慨。她对刘川说,在她住进养老院的半年之后,她突然变得没有信心,因为她预感到自己可能熬不到刘川走出牢门,熬不到刘川过来接她,她预感到她永远见不到刘川了,她预感到当她咽气的时候,身边将没有一个亲人。从那时开始她的一头银发就开始脱落,她就再也不是过去那个腰杆挺直,坚强乐观的老太太了。这三年要不是小珂和钟天水常来看她,要不是小珂逢年过节把她接走,让她还能感觉到孙子的人脉,她也许真的等不到此日此时,他们祖孙在阳光之下重逢相见。

  这一天刘川一直在养老院里陪着奶奶,祖孙之间,如恋人般温存相依。从小,奶奶就爱他,他也爱奶奶,但从未像今天这样,感觉难解难分。

  中午,养老院开过饭以后,刘川到小卖部买了一个面包,在外面狼吞虎咽地吃完,才走回奶奶的房间。他在奶奶的房间里看到一个中年妇女,风尘仆仆的样子像是刚从城里赶来。那位中年妇女叫了一声刘川,刘川叫了她一声阿姨,他认出这位不速而来的女人,就是小珂的母亲。

  

  这一天的下午,小珂的母亲和刘川一起,推着刘川的奶奶,走出了养老院的大门,她是受了小珂的委托,到这里来找刘川,受小珂的委托,来接他们祖孙进城。

  刘川出狱的那天,小珂刚从备勤转入执勤,将在监狱封闭工作一个月。她不愿让母亲到监狱门口去接刘川,她不愿意把自己对刘川的特殊关心,暴露在监狱的同事面前。她悄悄打电话回家告诉母亲,让她第二天就到郊区的养老院去,她断定母亲在那座养老院里,一定能见到无家可归的刘川。

  小珂的母亲把刘川祖孙接到了刘川曾经租住过的那套房子,她告诉刘川,这所房子原来租给了一个开饭馆的老板,每月的租金也还合算,但两个月前小珂执意不再和那人续约,执意把房子腾空等刘川回来。她说刘川刑释之后一时没有工作,也没有住处,和奶奶久别重逢,却无法团圆,她对母亲说,她不想让刘川出狱后过得比狱中更难。

  刘川回来了,他曾经以这里为家,他曾经在这里避难,奶奶也在这里住过,还在这里度过了今年的春节。

  他回来了,他想,他如果挣到足够的金钱,他一定要再把这里租下,在他的下意识中,与他家原来那幢经历了恐惧和破坏的华丽的公寓相比,这里拥有更多的温情,这里更像一个安定平和的家。
篇 末
  我要讲的这个故事,至此已经讲完,关于个别线索的收尾,再稍稍交待几句。

  刘川住进了小珂家的房子,落户口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找工作的事也比预想的顺利,他很快就在一家运输公司应聘到一个司机的职位。这工作是王律师介绍他去的,按他的要求,只要挣钱多点,不在乎多苦多累,不在乎好听难听,于是,王律师就推荐了这份差事。这家公司是跑长途货运的,每月光底薪就是一千,每拉一次货,还能按公里提奖,每公里
五角钱,一个月要是跑个五千公里,就能挣到二千五百元整。这份收入在蓝领当中不算低了。而且,最重要的是,这家公司是民营企业,不查档案,对刘川过去的前科劣迹,并不特别忌讳。

  刘川渴望挣钱的目的,除了他和奶奶的生活之外,还要按月支付小珂家的房租,小珂父母接他祖孙过来,房租之事一字未提。但刘川不能把人家的这份仁义,享用得如此心安理得。另外,刘川还对奶奶说过,他想尽快把这两年季文竹寄给他的一千五百元钱还了。他和季文竹应该有个善始善终的结束。

  刘川上班后半个月内,已经跑了两次长途,当初他在公大学车,考的就是大货。他随范家父子从秦水至北京的路上,也开过两下拉煤的卡车,但真正驾驶这种“天马”牌的巨型厢式大货,还是相当紧张。公司为了节约成本,超过一千公里的大活儿,才配两名司机,一千公里以内的中活儿小活儿,都是一车一人。刘川跟公司的一位老司机跑了一趟南京,又自己单独跑了一趟保定。这两趟“天马”开的他手忙脚乱,首尾不能相顾,每次回来,都累得腰酸背疼。

  不跑车的那些日子,就陪在奶奶身边,同时继续准备国际法的考试。奶奶总在小珂妈妈面前夸他,说没想到刘川这趟监狱蹲的,真的长大成人!比过去懂礼貌了,会关心人了,也爱干活儿了,也知道节约钱了,也不顶嘴了,支使他做什么事情,他马上答“是”,然后马上去做,现在这么听话的年轻人到哪儿找去!

  自由的生活是幸福的,拥有自由之后,刘川别无所求。虽然他还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这种自由。刚回家的时候,每天晚上睡觉,他都把灯开着,三年多的牢狱生活,睡觉都是开着灯的。夜里起床尿尿,他有好几次迷迷糊糊地,按着卧室门口的电门,冲门外喊:“四班刘川求茅!”他第一次决定关灯睡觉的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望着黑洞洞的天花板,延至半夜都没有睡着。

  他不在的时候,奶奶的一日三餐,出门晒晒太阳,还有“玻璃”的一天两顿,都靠小珂的妈妈帮忙照应。小珂妈妈自己还要上班,还要照顾同样坐在轮椅里的丈夫。所以刘川不跑长途的时候,就总去小珂家帮小珂爸爸糊纸袋信封。这活儿他在监狱干过,他们管这种活儿叫“折页子”,他还是一监区折页子的冠军呢,他折的速度让长年以此为生的小珂爸爸都叹为观止,自叹弗如。

  刘川还帮小珂的妈妈干活,做饭收拾屋子换煤气什么的。有一次帮小珂妈妈翻箱倒柜清理家里的破烂,小珂妈妈准备送出去卖掉,可刘川觉得那些破烂只能当垃圾扔了。两人一边收拾一边争论,争着争着刘川没了声音,小珂妈妈抬头一看,看到刘川从一只放在地上的抽屉里,翻出一沓邮局汇款的收据。他低着头一张一张地翻看那些收据,在每一份收据的收款人地址一栏,都写着天河监狱的详细地址,在收款人姓名一栏中,都写着“刘川”二字。而汇款人的地址都是小珂家的地址,汇款人则写了“季文竹”的名字。连同这些收据上每次汇款的日期和金额,所有的字迹均由电脑打出,无比清晰地记录了一个让人落泪的秘密。如果不是刘川偶然翻到这沓“垃圾”,他也许将永远蒙在鼓里。就算他冥冥之中有所感知,也将永远无由确认。发现这个秘密对刘川来说,犹如一次痛苦的蝉蜕,他蜕掉了被梦幻麻痹的外壳,露出了感觉真实的血肉之躯。

  小珂的妈妈伸手过来,想拿走那沓收据,刘川一抬手躲开了。他低着头,不敢正视小珂妈妈的面孔,他问:“这是给我寄的?”   小珂妈妈支吾了一下,想绕开这个话题,“谁知道呢,这是小珂的东西,早没用了,给我我一堆扔了去。”

  刘川再次躲过小珂妈妈伸过来的手,“我要留着。”

  他说完,把那沓汇款收据,装进自己兜里,然后一声不响地站起身来,迈步走出门去。

  

  九月上旬,刘川接了一单中活儿,拉一车消毒液到襄垣去。虽然非典已过,虽然大多数人的本性,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但消毒液依然俏销如故。出发之前,他买了些水果月饼之类的礼品,去了一趟钟天水家里。本来他计划中秋节那天去看一看老钟的妻女,为她们孤儿寡母,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不巧节前就要发车离京,节后才能回来,所以他决定在走前务必过去一次,提前把过节的东西送到老钟的亲人手中。

  虽然老钟牺牲已经数月,但刘川的到访仍给这个家庭带来哭声。刘川不知该怎么安慰她们,他告诉老钟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他和她一样,把老钟当做父亲,很严厉,很慈祥的一位父亲,一旦离开他了,心里总觉得缺少了支撑。

  所以,他和她们一样想他,他告诉她们,他将在九月十一日中秋节那天从襄垣返回北京,他决定走旧路翻越阳曲山,去寻找老钟救他一命的那个山凹。他想在老钟离开他的地方,找老钟再做一次心理咨询的谈话,他想把这一段的心情告诉钟大,想问问他自己该怎样度过今后难料的一生。

  老钟妻子送刘川出来的时候,脸上现出了与老钟同样的慈祥,她告诉刘川,她并不寂寞,自从老钟离开了她们,她才知道他的朋友如此之多。在刘川到来之前,她还接到小珂的电话,说好中秋节前她一结束值勤,马上就过来看她。
刘川驾驶这辆集装箱式的大型货车,依然从几个月前的路口离开大路,向阳曲山的深处开去。车上的货物已在襄垣卸下,这辆空载的“天马”因此显得轻车熟路。

  这一天是中秋佳节,亲人团圆的时刻。这一天天空晴朗,秋高气爽,但与当初那个狂风暴雨的黄昏相同,阳曲山中空寂无人。找到那个山凹并不困难,山凹的形貌与数月之前并无两样,区别仅仅在于天上的太阳——明媚的阳光将那个夜幕留下的阴影尽情驱赶,货车发出的轰鸣将这里的寂静彻底打破。他看到了那个地方,老钟坐靠的崖壁,殊死搏斗的路旁,每一处泥土都熨帖了天上的暖意,心中隐痛的创口也因而稍感抚慰。卡车巨大的轰鸣似乎夹杂着频频的枪声,那一串串重复不止的点射让他的神经一阵阵痉挛收缩,惟一能压抑枪声的也许只有老钟熟悉的唠叨,那唠叨若远若近,轻如耳语。

  他走下货车高高的驾座,手执一捧鲜艳的花朵,那束鲜花跟随他走下公路,踏上山凹前松软的泥土。山凹里的草木,大概受了鲜血的滋养,因此变得异常葱茏,季节已近金秋,却不见秋天的黄肥绿瘦。刘川站在老钟离去的地方,将手中的花束恭敬地祭放,他在那束鲜花一旁席地而坐,努力停住心中难止的唏嘘,把早就想好的哀悼之词在口中默诵。地上的阳光向山凹的一侧无声地倾斜,他自己的身影也随之拉长移去。他朝身影移去的方向举目眺望,看到公路上有辆出租汽车自远而近,出租车戛然而止的地方,太阳正是刺眼,一个女孩的亭亭玉立的剪影,雕塑般地现于视线中央。她的双手,也同样捧着一簇凭吊的鲜花,她手捧鲜花走向山凹,走向刘川端坐的地方。

  两捧鲜花并排安放,两个年轻的男女一左一右,坐于花的两旁,同样的姿势,同样的沉默,脸上同样布满沧桑。刘川的沧桑是因为苦难的历练,小珂的沧桑是由于苦难的分享。她分享苦难的方法就是从未停息的怜悯和牵挂,以及默默无声的有效支援。

  太阳西斜,草木金晖。刘川和小珂并肩走出山凹,向公路上默然停泊的那辆庞然大物的货车走去。他们彼此依然无话,却走得如影随形。刘川未经任何征询,突然伸出自己的右手,拉住了小珂的左手。他们手拉手走上公路,在这秋色将熟的山中,犹如一道春天的即景。

  

  故事无论悲喜,在此终将落幕。刘川和小珂一同返回了北京。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续说。正如我在篇首所述,我也是这故事中的一个人物,也许还能成为续集中的一个主角,我想你们早就猜到我姓甚名谁了吧,本来不难猜的。

  还没猜到?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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