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娛樂滿紛 26FUN» 吹水版 » 【每日一篇好文區】 » (转中篇)深牢大狱 作者海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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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刘川入狱(二)  



  但对于刘川这三个月在看守所的生活来说,律师仍然是一个最有价值的人物,因为这时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帮他,只有律师能够进入那个闭塞的囹圄,为他出谋划策,向他表达安慰,给他带来奶奶的情况,带来季文竹的零星讯息。

  奶奶已经出院了。出院不是因为康复,而是因为没钱。她出院后就住在小珂家那套单元里,刘川已为那套房子付了半年的房租。奶奶辞退了小保姆,她的那点退休金已经请不  
起保姆。听到奶奶住在小珂那边刘川心里踏实多了,他想奶奶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小珂或者小珂的妈妈肯定不会见死不救。

  尽管刘川坚决反对将他被抓的消息告诉奶奶,但律师还是到奶奶那里去了一次,好在小珂没让他们见面。从刘川一出事公安机关就遵从医生的意见,没有通知刘川的奶奶,奶奶只知道刘川又到外地找工作去了,从小珂嘴里她知道,外地能赚大钱,上次刘川到秦水一去数月,就没提前吱上一声。既然已有前车,再出后辙奶奶也就见怪不怪了,要怪只怪自己以前对孩子管得太死,弄得孩子现在做什么事都不跟她说。

  律师受刘川恳托,也设法联系过季文竹。季文竹伤好出院后就又接了一个戏,这一阵一直不在北京。律师和她通过电话,在电话里把刘川的情况告诉她了。季文竹托律师转告刘川,她遭受单鹃小康的伤害虽然祸起刘川,但她并不怨他,也对他盛怒之下跑去报复单鹃母亲的粗莽行为,并不赞成。她说她和刘川好了半年多了,一直以为他的个性比较内向胆小,算不上个血性男人,现在才知道他原来这么冲动,冲动之下能干出这种傻事。“他怎么不去找公安局依法处理呢?这事不找公安局处理行吗!”季文竹说。

  律师只好在电话里点头:“对,对,没错。”

  不过律师又说:“可能他太在乎你了,一下没控制好自己。他毕竟还太年轻嘛。”

  季文竹说:“他也不年轻啦,我比他还小一岁呢,连我都知道做什么事都不能凭感情,都得前后左右算计好了再决定。感情这东西看着好,可真要一头扎进去最害人!”

  律师只好在电话里接着点头:“对对,人和人不一样,刘川在这方面还不大成熟。”

  不过季文竹表示她还是挺想刘川的:“我们剧组今天下午要去庙里拍戏,我会替他拜拜佛的,希望他能没事早点出来。”

  律师经过自己的一番加工改造,在会见时把季文竹的话向刘川做了转达:她说她很想你,她说她没想到你会这么冲动,她说她会到庙里为你去拜佛,保佑你没事早点出来。

  律师看到,刘川低着头,眼泪劈里啪啦地往下掉。律师心想:季文竹说对了,这小子真不像个血性男人。

  

  囚车一出京开高速就放慢速度,刘川知道,他们即将到达旅途的终点。

  或者,也是起点。

  这条路一点没变。路边的建筑、树木、行走的人,依然如故。改头换面的,仅他一人。

  囚车停在了天河监狱的铁门前面,押车的分局民警跳下车子,与守卫的武警按章交涉。少时,电动铁门徐徐打开,囚车缓缓驶入,在大门和监区的隔离地带稍做停留,接受电子摄像头从四面八方,包括对囚车底盘进行的监视搜索,确信正常后,第二道电动的铁网大门,才隆隆打开。

  进入这道铁网大门之后,就进入监区了。从这里开始,刘川看到的每一位身穿制服的干警,都是自己昔日的熟人。他们彼此相见,本应关心问候,热情寒暄,互致别来无恙,谈笑彼此燕瘦环肥……此情此景,疑是昨日,其实早如隔世,已经一去不返。
囚车开进监区顺行右转,沿着广场边缘的马路平稳绕行,广场中央凤凰涅的塑像,在阳光的反衬下只是一个灰暗的剪影。车上的目光都被那只巨大的凤凰吸引过去了,这些初来乍到的犯人与刘川不同,也许没人知道这只大鸟对他们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囚车最后一次停下来了,刘川明白,该是到站下车的时候了。果然,押车的民警很快发出口令,犯人们随即抱着自己的行李走下汽车。民警就在这幢停车楼前,与天监的干部交验一应文书。那些文书并不复杂,除了起诉书的副本之外,还有判决书、执行通知书、结案登记表等等,还要交验每个犯人被暂扣的私人物品。交验完成后,分局民警逐一打开了他们的手铐,交给了负责接收的监狱民警。接收他们的几位监狱民警刘川都熟,为首的一个刘川差点脱口叫出名字,他就是当初和刘川一起执行“睡眠”行动的冯瑞龙。

  犯人们被带进楼内,一字排开,各自的行李放在各自的脚下,冯瑞龙站在队前点名。他声音平淡地挨个叫着犯人的名字,叫谁谁喊“到”——段文奇、李玉章、刘晓柱、孙鹏、刘川……叫到刘川时冯瑞龙抬头看了刘川一眼,刘川也看了他一眼。刘川也知道自己的目光与管教如此对视,在这个地方就是成心犯刺儿。但也许曾是熟人的缘故,冯瑞龙没有开口训责。

  然后,他们被带往楼内一条笔直的筒道,在一个房间门口被命令止步,同时被命令脱掉衣服,只穿一条短裤,发了一根体温表让大家轮流夹在腋下,测量体温。楼里尚未烧起暖气,刘川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看见身边的孙鹏把脱掉的上衣又披在了肩上,便也学着做了,其他人也就全都纷纷披了上衣。冯瑞龙从屋里走出来了,板着脸看他们,没管。

  已经试完表的人被逐一叫进屋子,叫到第三个时叫到了刘川。刘川进屋后径直走到一张桌前,入监体检的全套程序他全都清楚,完全不用民警预先指点。先测身高,又测体重,然后坐到一位医生面前。对面的女医生他也挺面熟的,但叫不出名字,他在天监真正上班的时间毕竟太短。

  女医生也认识他,但还是按程序逐项发问:“姓名?”

  “刘川。”

  “年龄?”

  “二十三。”

  “身高体重?”

  “一米八二,六十五公斤。”

  刘川最重的时候,达到过七十五公斤。但在看守所一关三个月,人一下子瘦下来了。医生快速地给他量了血压,问了体温,然后把这些数字快速记在体检表上,然后,快速地说了一声:“行了。”

  又一个犯人被带进来了,刘川立即离座走进隔壁房间,在那里接受一位男医生的继续检查。刘川记得那位男医生姓薛,但叫不全名字。他一走进这间房子男医生就让刘川自己把身上仅剩的一条短裤脱掉,然后一丝不挂地挺直站好,两手向前伸直,手心手背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下;又让他张开嘴巴,看看口腔及牙齿,然后让他放下手臂,自己抬起生殖器让医生查看有无性病;又让他转身自己扒开臀部让医生检查肛门;又做了两个下蹲起立的动作;又弯下腰来检查双手可否触地;又让他躺在一张小床上用手摸肚子,翻眼皮,口中同时不停地讯问:得过什么传染病吗,得过肝炎、肾病、结核、性病、麻疹、低血糖吗……刘川机械地一一回答没有;又检查皮肤,又问:身上有脓疮吗,有疤痕吗,有刺青吗,腹泻吗……等等。
第16章 刘川入狱(三)  



  检查完身体,出门穿上衣服。犯人们重新列队,在筒道里抱起自己的行李,走出楼门,穿过广场,向另一座楼房走去。刘川知道,他们要去的那座楼房,是天监的一监区,天监的入监教育分监区,就设在一监区里。

  连刘川在内,六个犯人成一路纵队,在一名民警押解下,向一监区那边走去。监狱大院的每一条道路,对刘川来说,都是那么熟悉,虽然他和其他犯人一样,全都低着脑袋,  
只看自己的脚尖走路,但这里的每个路口,每个岔道,他的心里全都了然有数。在一个拐弯的三岔路口,押解民警在队伍后面喊了一声:“停下,靠边!”大家便一齐止步,停了下来。

  六个犯人,全低着头,靠马路的一边站着,刘川知道,一定是有管教干警过来了。北京市监狱管理局颁发的《罪犯改造行为规范》中规定:犯人在与管教人员同方向行进或迎面相遇时,应停步靠边让路,在管教人员行过五米后,再继续行进。在停步的片刻,刘川眼睛的余光不知怎么那么管用,他没有抬头但已经知道,迎面而来的两位管教人员,一位是监狱的狱长助理,另一位就是一监区的民警庞建东。

  庞建东显然也看见刘川了,他因此而放慢了脚步。也许是刘川的样子完全变了,脸颊瘦得厉害,头发乱而无形,完全想象不出他就是当初庞建东在慈宁公墓看到的那个被众人簇拥着的刘川,完全想象不出他就是当初邀请庞建东去万和城吃饭跳舞时那个英俊倜傥的刘川。庞建东从刘川身边慢慢走过,直到完全确认,这个脸色发黄,身体细瘦,抱着铺盖,在路边低头默立的犯人,就是刘川时,庞建东才仓促地回应了押解民警的寒暄:

  “吃饭了吗?”

  “还没呢。”

  庞建东一步三回头地,跟在狱长助理身后走了。犯人们这才迈开脚步,继续向前走去。

  

  他们走进了一监区的罪犯出入口,正式的入监程序从这里才刚刚开始。

  第一道程序,是净身。

  虽然在刚刚进行的身体检查中,犯人们也被命令脱光了衣服,但那是体检。现在脱光衣服,才是真正的净身检查。在监区筒道端头的活动区里,六名新到的犯人排成一列,冲墙蹲下,然后被一个个轮番叫起,命令脱掉衣服,打开行李,大至被褥,小至内裤,全被民警一一抖开检查捏摸。对现金、首饰、手机、手表等必须由狱方统一保管的物品,都填写了罪犯物品暂扣清单,经本人签字确认后收走。刘川是在医院被捕的,被捕时身上的衣服口袋里,只有几百块钱。在看守所的几个月中,由于允许给他送生活用品的亲属只有奶奶一人,而奶奶又没法到看守所来,所以他在看守所用的被褥等生活用品,都是用这些钱买的,几百块钱基本花完。在跟随刘川的档案一起送来的那只透明的小塑料袋里,除了刘川的手机和手表外,只有五元四角钱现金,这五元四角现金也正正规规地,给刘川开了一张收据。

  净身检查至此结束,刘川在填写了一张被服卡后,得到了一身蓝色囚服和一只塑料脸盆,他在看守所买的那床被褥,都打包由民警一并收走。

  换好衣服以后的第二道程序,是剃头。没有轮到的犯人仍然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刘川是第一个被叫过去的,也是找个墙角蹲着,不围任何盖布,只是往前探着脖子。给他剃头的是个老犯人,蹲在刘川的对面,用一只很旧的电推子从刘川脑门的正面,直直地推了下去。那推子很钝,总卡刘川头发,与其说剃,不如说拔,痛得刘川龇牙咧嘴,肌肉紧绷,后背上的汗把内衣都湿透了。

  推到一半推子终于彻底不响了,老犯人向管教人员做了报告,管教拿着推子检查了半天,看来确实不能用了。一个管教到其他监区借推子去了,刘川就探着个阴阳头一直在墙角蹲着,蹲得两腿酸得真想坐下,但又不敢。半小时后推子来了,好歹把刘川头上剩下的那一半头发推掉了。这次疼痛难忍的经历几乎让刘川患上了剃头恐惧症,以后很久只要一看到黑色的电推子就紧张得脖子抽筋,后背发麻,起一身鸡皮疙瘩。


接下来的程序,是提讯。

  其实,净身、搜查、登记物品、剃头、提讯,这几个程序都是同时进行的。刘川剃头的时候,蹲在墙边等推子的犯人就在轮流接受提讯,刘川被提讯的时候,他们就去剃头。他们比刘川幸运多了,他们用上了新的推子,躲过了那场“推子苦刑”。

  提讯的内容很简单,主要是核对档案上记载的内容,姓名、年龄、罪名、刑期、捕前住址、户口所在地、主要家庭成员及联系方法等等,既是验明正身,又是完备资料。

  提讯之后,刘川的入监手续就全部结束了。然后就是分班。入监教育分监区一共有十三个班,他们六个人和那天从其他分县局送来的六十三个新到的犯人分成了四个班。刘川和孙鹏很不巧地分在了一个班里。若是以往,和一个不友善的人,一个自己万分讨厌的人分到一起,一定会使刘川非常郁闷,可现在,刘川似乎对什么都无所谓了。既然已经跌入命运的谷底,一切喜怒哀乐全都不复再有。

  

  刘川以故意伤害的罪嫌被抓,以过失伤害的罪名被判,在天河监狱引起过好一阵议论。刘川虽说在天监只上过不到三个月班,但天监很多干警对刘川印象都还不错。天监是全监狱局统一接收犯人和对新犯人(男犯)进行入监教育的监狱,所以,无论刘川今后在哪儿服刑,他肯定都要经过天监。

  那一天从朝阳、丰台和房山三个分县局送来的犯人共有六十九人,从第二天开始一起进入正规的入监教育。第一堂课就在入监教育分监区筒道端头的犯人活动区进行,由分监区长杜剑亲自授课。刘川对杜剑并不熟悉,他在遣送科上班的那几个月里,杜剑一直有病在家休息,等他病好上班的时候,刘川已经辞职走了。

  杜剑主讲的第一堂课,主要是对入监教育进行动员,动员的内容刘川全都知道,那些套话早就耳熟能详。他早知道入监教育的任务其实就是杜剑一上来开宗明义的四句话:明身份、习规范、学养成、吐余罪。除此就是介绍罪犯一天的作息安排和监管组织及犯群组织——监狱下设若干监区,监区下设若干分监区,分监区下设若干班,每个班都有责任民警。犯人中每班设班长,还要成立两至三个互监小组,互相监督改造,发现违规违纪现象,如不举报,小组成员要负连带责任。互监小组的组长对班长负责,班长又对其所在的互监小组组长负责。班组长之外,分监区还设杂务,负责值班、打饭、办理分监区干警交办的事务,还设卫生员、生产小组长等等职务。入监教育分监区不设生产小组长,班长和杂务也都由其他分监区抽来的老犯人担任,服刑人员不仅要服从管教人员的管教,还要服从这些班组长及杂务合理合规的管理。监狱的这些组织和规矩,刘川都已了解,杜剑动员了两个小时,他就坐在犯人当中眼睛发直,顾自胡思乱想,对杜剑的讲话似听未听,充耳不闻。
第16章 刘川入狱(四)  



  他在想,他一直在想,他不能控制不能停止地不断在想,他怎么能熬过这漫长的五年刑期,五年之后,他又该怎么熬过漫长的污点人生?这样的一生,还有什么快乐,还有什么前程。

  过去别人都夸他脾气好,能忍耐,他知道那都是假好,他的心其实很高傲,很脆弱,他其实一点委屈都受不了。从进分局看守所的那一天起,他就在反复权衡速死与慢活谁更  
痛苦,好死与赖活谁更值得,权衡了整整三个月,最后还是一天一天不死不活地过来了。他以为他的自尊心早就彻底瓦解,早就一丝不剩,他以为自己早就成了一具不知冷暖,没有灵魂,心死如灰的行尸走肉,可昨天庞建东在路边轻蔑的一瞥,还是让他痛彻身心。

  五年之后,他的亲人、他的朋友、他爱的女孩,有谁还在?有谁还能尊重他、挂念他、疼爱他?五年之后奶奶还在人世吗,季文竹还在等他吗?也许五年之后他走出这片高墙电网,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举目无亲。

  

  新入监的头几天是最难熬的,白天的课程安排得非常饱满,只有夜间才能获得思想的空间。但监狱的夜晚与看守所大不相同,监舍里一夜不能关灯,睡觉也不允许用被子蒙头。惟一能让他打开思想的办法,只有闭上自己的眼睛。他常常哭,但即便是在深更半夜,也只能流泪,不能出声。为了压抑悲恸,他常常憋得胸胀肋疼,他的绝望无处倾述,无人倾听。

  早上六点三十分,夜间值班的杂务就开始挨个敲打各班的牢门,那敲门声响得非常突然,震动人心,让刘川的心情从早起第一个时刻,就如入深渊。犯人们乱哄哄地起床穿衣,每一张面孔全都睡眼惺忪,丑态毕露。他们的样子让刘川一想到自己将长期与之为伍,将长期是他们的一员,就感到无比的烦闷和厌恶。

  起床之后,不能马上出屋,犯人们叠好被子,要在小板凳上列队坐好,等着管教开门洗脸放茅。分监区有十三个班,一班一个监号,轮流洗漱放茅,再快也要一个小时。等到监号铁门的电锁响动,班长拉开铁门,犯人们才能鱼贯而出,急急地走向厕所和水房。刘川懒得和他们挤,他每天洗脸都洗得非常马虎,洗了给谁看呢?梳洗打扮是那些对生活充满兴趣的人才乐此不疲的事情,他没有兴趣,所以不需要洗得那么认真。

  洗漱完毕,列队点名,点名完毕,分班打饭。刘川的食欲和在看守所相比,更加委靡不振。他不像孙鹏那种人,在社会上打打杀杀,进来后吃睡如常。从纯粹的生存意义上说,他也许不如孙鹏幸福,因为他做不到他那种近于牲口的状态,只要肚子不要脸皮。

  早上吃的是稀粥和咸菜馒头,刘川只用自己的饭盆接了一碗粥,没拿咸菜和馒头。他没有任何胃口,也不在乎体虚气弱,更不在乎自己已经瘦得脱形。

  早饭过后,每天的课程周而复始。上午上课,下午训练,安排得少有空闲。入监教育的课程有:认罪服法教育、服刑意识教育、遵规守纪教育、罪犯权利与义务教育、时事政治教育等等,那些大道理让刘川听得厌烦,没有一点兴趣,是每天煎熬的一种。他宁愿分班回号,排队坐在小板凳上,自己默诵《罪犯改造行为规范》。《规范》六章五十八条,也是入监教育的主要内容之一,要求熟记牢记,要求倒背如流。刘川在遣送科当民警的时候,已经背过,因而可以利用默诵时间自己发呆。
下午训练比上午上课要好过一些,进行队列训练时还可以出去,还可以看到太阳和蓝天。太阳和蓝天最容易让他想到文竹,想到她甜蜜的笑容和修长的双眼。队列训练是他在公安大学经历过的课程,公大的训练以步伐为主,而在这里,除齐步、跑步、踏步和正步这四种基本步伐之外,更多的是训练三种转法和立正稍息蹲下起立列队报数之类的科目。

  还有,学唱队列歌曲《喊起一二一》,这首歌是司法部推广的狱内队列歌曲,必须学的。

  

  喊起一二一,不要把头低,迈开新生第一步,重走人生路。喊起一二一,不要再犹豫,努力改造重新做人走向光明,春去冬来我们脱胎换骨,亲人的期盼牢记心头。喊起一二一,不要再犹豫,一二三四!

  

  这首歌刘川以前多次听犯人唱过,当时不觉得什么,现在自己唱来,才发现歌词全是豪言壮语,壮得有点陈词滥调。带队训练的队长还老嫌大伙儿声音不够洪亮,犯人们投其所好,就喊着唱,唱得声嘶力竭,队长才算满意。以致一起歌刘川就无比烦躁,无比反感,他跟着张嘴,但嘴里没声,这样暗暗抵制一下,心里才勉强好受一些。

  入监教育的最初阶段,室外的队列训练并不太多,主要进行室内训练。每天练习提放板凳,要求动作迅捷,整齐划一,还有就是物品摆放,也要有规有矩。训练最多的当然还是叠被子,要把被子叠成一个方方正正见棱见角的被包,也要练一阵呢。好在刘川在公大时参加过半年军训,制作这种被包早就驾轻就熟。

  队列也好,叠被子也好,背“六章五十八条”也好,刘川在班里的成绩总是最差。连孙鹏这种混混,连刘晓柱这种农村来的文盲,测验的名次都排在他的前面。包括分监区长杜剑在内,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杜剑也找刘川单独谈过,循循善诱地正面做了工作,但效果并不理想。其他队长无论谁找刘川谈话,刘川都是面无表情,少言寡语,问一句答一句,非常冷淡。刘川是觉得,命已至此,说有何用,就算谁有兴趣倾听,他也没兴趣倾诉。刘川也看得出来,队长们,无论过去脸熟的还是脸生的,都开始烦他了,但都忍着,没有发作。

  队长们在一块议论刘川的时候,看法比较一致。说白了,就是刘川以为自己特殊,不清楚现在自己是谁,是民警刘川还是老板刘川还是犯人刘川!正因为这小子确实当过民警,过去家里确实有钱有势,现在突然变成阶下之囚,对罪犯的身份就难以适应,所以导致至今摆不正位置,放不下架子,脸上身上,还是牛掰哄哄!大家共同认为,从刘川的这种表现看,入监教育的学习任务对他来说,可能比其他犯人更要艰巨,而强制他认清自己的罪犯身份,在消除他反改造情绪的过程当中,更是首当其冲。
第17章 狱中打架被关禁闭(一)


  一监区的监区长钟天水从遣送科调到一监区没多久,就被抽到局里参加狱务公开手册的编写工作,刘川入监二十多天后,他才完成任务回到天监。钟天水回来后也听到了大家对刘川的那些看法,他暂时没做表态,但在私下里,有一次和监狱长邓铁山谈别的事时,谈到了刘川,两人交换了意见。钟天水认为,虽然从罪名的归类上看,刘川属于暴力型罪犯,但从他犯罪的来龙去脉分析,他的主观恶性并不很大。他现在的反改造情绪,既有罪犯身份意识没有树立的原因,可能也有其他原因,先观察一段再说,弄清了才能对症下药。邓铁山对钟  
天水的看法,表示了支持。

  钟天水和邓铁山谈完的当天晚上,入监教育分监区的犯人刚刚组织收看完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刚从活动区排队回到监舍筒道,进入了睡前一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分监区值班的杂务走进监舍,叫刘川到干警办公室里去一趟。

  刘川去了,走到筒道的端口,在干警办公室的门上敲了两下,喊了声报告,得到允许后推门进入。他看到屋子里坐着一个人,那人就是他入监后一直没有见到过的他的过去的领导钟天水。

  他站在门口,虽然规矩却了无精神地叫了一声:“钟大。”

  钟大坐在办公桌前,正看一份材料,闻声抬头看他,声音和过去一样,依然那么平和。不知刘川能否敏锐察觉,那平和中其实透着一丝不曾有过的严肃。

  “刘川,进来,坐吧。”

  他叫他刘川,他叫他钟大,如果不仔细揣摩彼此的语气,确实和过去差不太多——他是天监遣送科的科长,他是他手下的一名警员,他们彼此之间,一向这样称呼。

  刘川呆在门口,也许是钟大那个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气,让他在刹那之间,分不清现实与幻觉,哪个是真。

  “进来坐吧。”

  钟大又说了一句,指了指办公桌侧面的一只方凳,那是管教找犯人谈话时,犯人坐的地方。这个特定的位置立即惊醒了刘川,让他的意识迅速回到了现实。

  他说:“是。”

  《罪犯改造行为规范》第五十三条规定:“接受管教人员指令后,立即答‘是’。”

  刘川答了“是”,然后走到凳子前,坐下。

  钟大上下打量了一下刘川,他的目光和声音同样,平平淡淡。不知刘川能否敏锐感知,那种平淡与以前相比,也是不一样的,它毕竟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带着隐而不扬的锋芒,在刘川的脸上身上,慢慢移动。不知是刘川瘦了还是囚服过于肥大,那件蓝色上衣穿在他的身上,显得有些旷旷荡荡。上衣的左上角,挂着新犯人统一佩戴的“二级严管”的白色胸牌,那胸牌以及上面的颜色,是每个犯人分级处遇的明确标识。“二级严管”这几个字样,表示着刘川在这里的身份级别,接近最低。

  刘川没有正视对面投来的目光,他低落的视线,缘自他低落的情绪,他的表情、坐姿、两手的位置,都能看出他的情绪,此时此刻非常委靡不振。
钟天水当了那么多年管教干部,管过的犯人无计其数,可还没有一个犯人能像刘川这样,让他的心情不可言说。刘川伤害他人,构成犯罪,固然有他不善冷静,过于冲动的主观责任,但这个伤害事件的由来,可算由来已久,这个客观的过程,钟天水全都清楚。当初让刘川临时换下庞建东执行“睡眠”行动,还是他向监狱长邓铁山提出的建议;后来刘川一度想退出卧底任务,东照市公安局也是请他出面做的工作;后来刘川不愿前往秦水,景科长也是拉他出来,说服动员,还拉他一起到西客站给刘川送行。刘川正是因为参加了这个案子的工作,才认识了单家母女,才与她们结仇,才被她们报复,才失手伤了单鹃的母亲,才失手伤了无辜的邻人。这个客观过程把刘川命运的偶然,勾勒得非常清楚,如果这样来看,刘川实在是太倒霉了,确实非常不幸。

  可是,他毕竟在冲动之下失了手,致使两人伤残,所以必须付出代价;他毕竟经法院的两审判决,定了罪名,所以必须在这里服刑五年,必须像其他犯人一样,认罪服判。监狱是依法而设的司法机构,任何人,只要犯了罪,无论过程如何,无论罪名轻重,无论刑期长短,无论在外面的身份高低贵贱,无论在狱内的处遇严管宽管,在《罪犯改造行为规范》的六章五十八条面前,必须人人平等,一体遵从。

  况且,作为监狱民警,作为管教人员,对待一个新入监的罪犯,首先要做到的,就是打掉犯人的反改造气焰,让他建立罪犯的身份意识,学会如何以罪犯的身份,洗心革面的心态,标准规范的行为习惯,度过漫长的大墙人生,这是监狱民警的法定职责。但钟天水在感情上,在本性上,又觉得刘川就像自己的孩子,一个偶然做了错事,做了傻事的孩子,一棵生了歪枝的新松,本来就应当和那些烂了根的恶竹区别对待,本来就应当对他多些爱护,多些宽容。钟天水回到监区上班的第一天,听完了各分监区长对这一段工作的汇报之后,主动过问的第一件事,就是刘川——听说原来从咱们天监辞职出去的那个刘川又回来了,表现怎么样?他这样问他们——而随后听到的反映几乎众口一词:不怎么样,架子放不下来,还以为自己是这儿的民警呢。不对,另一个人说,他还以为自己是他爸公司的少东呢。入监教育分监区的分监区长杜剑也向钟天水作了更详细的汇报,他们分监区已经针对刘川的表现做了研究,制订了下一步的管教方案,在明身份、习规范、学养成、吐余罪这四句入监教育的方针中,重点是要帮助他明身份。只要摆正了自己的罪犯身份,下面的三句话,才会立竿见影。当然,最后一条吐余罪,他可能倒没什么可吐的。

  钟天水听了,没多表态,只说:回头我抽空找他谈次话,然后再说吧。杜剑沉默了片刻,才点了下头,说:噢。

  于是,就有了这次谈话。
第17章 狱中打架被关禁闭(二)



  这次谈话进行得也并不顺利,效果并不理想。钟天水给刘川讲了些如何正确对待挫折,如何有效抑制焦躁的道理方法,希望他好好利用这五年时间,磨炼性格、学习知识,变刑期为学期,全面提高自己的人格品质和知识学养——你可以再选学一门大学课程嘛,他建议说:现在监狱里也有“特殊课堂”,服刑期间也可以考大学,也可以考函授,也可以考博士硕士学位的。前不久四监区有一个判了二十年的犯人,就在咱们监狱里做了硕士学位的论文答辩,经贸大学的好几位教授专家都来了,都反映答辩水平相当不错,绝不亚于正规研究生院  
学出来的水平。俗话说:逆境升人,我相信如果这五年真学下来,等出去的时候你的思想品格,知识水平,还有你的身体,都会比现在强得多。

  钟天水苦口婆心,刘川无动于衷,他又不是没在监狱干过,早知道这些话都是老生常谈,无甚新鲜。其实这些话尽管钟天水对其他犯人也都说过,但此时对刘川再说,心情完全不同,那真是一个父亲的肺腑之言,说得他自己的心里,都一阵阵地激动。

  但刘川似乎一句都没听进,当钟天水说得口干舌燥之后,他突然从刘川置若罔闻的样子上发现,自己刚才这一大段忠告,大概全白说了。他的这番肺腑之言大概在刘川耳朵里,变成了一个迂腐老头儿自说自话的唠叨。

  钟天水有些理解杜剑们的看法了,但他依然没有杜剑们的火气,依然想把谈话进行下去,虽然他接下来的口气,已经掩饰不住内心隐隐的焦急和不满。

  “刘川,我说了这么半天你听进去没有,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啊!刘川?”

  刘川被这厉声一问,问得抬起头来,他抬起头发傻地看着钟天水,钟天水皱眉又问一句:

  “你到底在想什么?”

  刘川语迟片刻,突然疲软地答道:“我想……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我想我奶奶了。”

  钟天水愣了半天,耐着性子语重心长:“你想回家?这不是废话吗,你当然想回家了!你在看守所都呆了三个月了,怎么还是一   刘川又把脑袋垂下,闷声不答。

  钟天水说:“挣多少分可以得一个监狱表扬,挣多少分可以评一个监狱改造积极分子,再加多少可以得局嘉奖,多少分可以评局改造积极分子?评了这些奖得了这些称号能减多少刑期,你自己可以算嘛。考核办法都写在那儿了,你以前也不是不知道,你能不能早点出去,主动权完全在你自己手里!”

  显然,钟天水的这番话,刘川依然没听进去,他此时的思维,似乎只在自己的情绪中盘桓,等他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目光似乎开始主动地寻求交流。

  “钟大,再过两个星期,就允许家属探视了,您能让我女朋友来看看我吗,您能让我见见她吗?”

  钟天水的脸色阴沉下来,他的心情……说实话,有些不好。他更加理解为什么杜剑和他手下的那些干警都那么烦刘川了。他们说的没错,这小子确实没有摆正身份,有点砸不烂泡不开的劲头。

  但钟天水还是没发作,只不过把态度放得更加严肃:“刘川,在押罪犯会见亲属的规定你也是知道的,只有罪犯的配偶和直系亲属,才可以会见。女朋友是不可以会见的。我希望,凡是不符合规定的要求,你以后就不要再提了。你过去在监狱工作过,应当比其他犯人更加懂规矩守纪律,违反规定的事,我们不能给你开这个绿灯。”

  刘川重新垂下头去,不再多说一句。

  这场谈话至此不欢而散。

  后来,钟天水从杜剑那里听说,刘川给他女朋友写了一封信,经分监区检查后同意发出。刘川在那封信里只是写了些思念的话,希望她来看他。另外就是告诉她监狱的通信地址,希望她给他写信什么的,倒没有明显不利于改造的言论。刘川当然知道信件都是要接受干警检查的,所以过激的言论也不可能明说。

  两天之后,一个下午,钟天水路过操场,看到入监教育中队正在操练队列。他在队列里看到了刘川。他看到刘川的那张脸很瘦很瘦,头上的发茬短短地长出来了,脖子细细的,撑着那颗显得略大的头。他站在操场边上看了很久,心里多少还是有点疼他。
晚上加班,在食堂吃晚饭的时候,他对杜剑说:“我看,可以考虑同意刘川的女朋友来看他一次。让他女朋友做做工作,说不定对他的改造能有帮助。”

  杜剑说:“他女朋友是个演员,刘川一出这事,那还不跟他吹了,还能来看他吗?”

  钟天水说:“应该能吧,现在年轻人的观念不同了,男朋友坐了牢她不一定觉得有伤面子。而且我看刘川跟他女朋友感情很深,那女的应该能来。你们分监区先打个报告,报上去让监狱领导审批一下。”

  杜剑点头,可又说:“如果领导批了,他女朋友怎么找啊?”

  钟天水沉吟了一下,说:“小珂见过他女朋友,回头让小珂去找。”

  

  星期天,小珂休息,一吃完早饭,就搭公共汽车往和平里这边来了。

  这个地址是她托警校的一个老师打听到的,那老师认识朝阳分局的一个刑警,那刑警认识承办单鹃范小康伤害季文竹案的另一个刑警,这另一个刑警知道季文竹现在住的地方。

  季文竹不在家,房门紧锁。问邻居,邻居把她支到房东的朋友那里,房东的朋友说季文竹拍戏去了,你打她手机。小珂说打了,关机。房东说,啊,那就没辙了。

  小珂出来之前,让杜剑找刘川要了季文竹的手机号码。可无论怎么打,那手机一直关着。她给那手机发了两遍短信,也未见只字回音。

  

  新犯入监一个月后,就可以会见亲属了。

  那几天刘川脸上的神情气色明显好了起来,逢有队长叫他,他答“到”的声音也都变得明亮许多,那几天学习测验的成绩,也成直线上升的势头,这都是因为分监区长杜剑找他谈了一次话,告诉他,经监狱领导批准,同意他女朋友来监狱看他,并且向他要走了季文竹的手机号码。杜剑希望他能够用心体会监狱领导的苦心,彻底改变消极改造的现状,焕发精神,在会见时让自己的女友见到自己良好的精神面貌。

  这次找刘川谈话的时候,杜剑终于在刘川孩子气的脸上,看到了一丝过节般的微笑,终于听到了刘川用兴奋难抑的声调,做出了合乎标准的应答:

  “是!”
第17章 狱中打架被关禁闭(三)


  亲人会见的日子终于来了,此前一连三天,刘川夜不能眠。

  他和奶奶,和季文竹,已经四个月没有见面。如果说,在他那颗即将枯死的心里,还存有什么念想的话,那就是想见到季文竹和他的奶奶。

  可他不能让奶奶过来看他,可以想见,如果奶奶在这种地方,看到他这身打扮,看  
到他这张光头瘦脸,说不定她就真的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只能盼着季文竹来,他需要她来,他做梦都想着她能来看他一眼。只要她来看他,哪怕再给他加刑他也情愿。只要她还真心爱他,哪怕再加个三年五年,他也心甘情愿!

  会见的日子,终于来了。

  早上,刘川被捕以后第一次用心地洗了脸,在队长通知他监狱领导已经同意季文竹来监狱看他的当天,他就用自己账上还剩的钱买了一块香皂。他账上一共还存着五元四角钱,入监时他的牙膏用完了,他花一块八毛钱买了一筒牙膏,现在他又花两块钱买了一块香皂。他用香皂认真地洗了脸,还洗了头发。头发刚刚出茬,洗完之后马上显得轻爽好看。

  早上点完名,就吃早饭。吃完早饭,没上大课,犯人们都在各自的监号里自学《规范》,等着队长呆会儿喊名。

  九点钟左右,喊名开始了。第一批会见亲属的犯人听到自己的名字后,神色戚戚或惶惶,抱着大包小包准备交给家人带回去的东西,匆匆走出监舍。第一批人走了以后,监舍显得很静,几乎每个人的心跳都能听清,大家的眼睛虽然还都盯着那本《规范》,但谁也没有心情真正默读,连平时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孙鹏,这时都埋头不响,神不守舍地等着第二轮喊名。

  半小时后,第二轮喊名开始了。一位队长站在门外的筒道里,一个一个地叫着犯人的名字,被叫到的犯人快步走出监舍,站在各自的门前。第二轮名字喊完了,刘川几乎是屏着呼吸,听到门外的队长对叫到筒道里的犯人命令道:“排好队,跟着走!”紧接着,一片踏踏拉拉的脚步声从刘川的监号门前响过,在筒道的一头猝然消失,监号和筒道重新安静下来。刘川这才确信,第二批参加会见的人,仍然没他。

  监号里剩的人不多了,比刚才显得更静,静得让人心慌!刘川能感觉到,自己的双肩,双手,都在发抖。他想控制自己,他想告诉自己,季文竹住得远,起得晚,而且她爱睡懒觉,来也会来的较晚。他心里暗自计算,如果她九点起床,洗完脸梳完妆,吃点东西再出门的话,乘出租车至少要走四十分钟,如果不堵车的话,十点四十分左右就该到了。当然,也有可能到得更晚。

  筒道里,始终没人再喊,但突然自远而近,又有杂沓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刘川的神经高度紧张,全神贯注地侧耳倾听,直到有人进了监号,他才知道是第一批会见的犯人结束会见,回来了。回来的人放好亲属送来的东西,重新回到小板凳上坐下,拿着《规范》各想心事。刘川呆呆地偷看他们的脸色,每个人的脸色各不相同,不同在哪儿难以说清。

  第一批人回来之后,之后不久,筒道里又开始喊名了。从时间上算,显然是最后一批了。第一个喊的,就是孙鹏。孙鹏是个急了眼敢弑父弑母的冷血动物,但对自己的媳妇和不到一岁的女儿,却总在嘴边念叨。尤其对他女儿,更是宝贝得不行。他去年一棍子把一个儿科医生打开了脑袋,就是因为那医生给他刚出生的女儿用错药了。

  孙鹏听到喊名,动作夸张地跳了起来,抱了准备让他老婆带回家的被褥衣服,快步走出监号。他今天早上一吃完饭就让队长把他在看守所用的行李衣服都从储物间里取出来了。队长还问刘川今天要不要也把他的行李让女朋友带走来着,刘川摇头说不用了,他不可能把自己那床在看守所睡臭了的被褥让季文竹带走。


队长喊名的声音一路走来,从筒道的这头响到那头:“孙鹏、段文奇、卢焕青、梁好武、李平、李元德、王志荣……”喊声经过刘川监号的门前时,没有半步停留,就像风一样地过去了。

  “……华彦斌、刘伟强、吴剑、李玉章,都出来没有,好,把东西双手抱着,双手抱着,跟我走。”

  又是踏踏拉拉的脚步,从筒道这头响到那头。刘川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他从小板凳上跳了起来,跑到监号门口,朝外喊了一声:

  “报告!”

  号里的犯人都愣了,筒道外面,无人应声。

  刘川带着绝望的嘶哑,又喊了一声:“报告。”

  最先反应的,是同号的班长,班长起身问他:“干吗你刘川,你喊什么?”

  刘川回头,他心里慌得几乎口吃起来:“没,没,没叫我。”

  班长有些好笑,也有些好气,“叫你你就去,没叫你你就好好呆着,没叫你就是你们家没来人,你傻呀!”

  一个值筒的队长闻声走到监号门口,问:“什么事?”

  班长马上回答道:“报告齐队长,犯人刘川想问刚才为什么没叫他,好像他家里今天应该有人来看他。”

  齐队长问刘川:“你们家今天有人来是吧,你先继续学习,我去给你问问。”

  齐队长走了。刘川只好退回到小板凳上,手里拿着那本《规范》,心绪不知该往哪儿放。

  第二批会见的犯人也回来了。中午快开饭的时候,孙鹏也回来了。很奇怪的是他把那一包被褥又抱回来了,也没像其他犯人那样,饭前彼此聊聊家里的情况,而是坐在自己的板凳上,脸色阴沉地一言不发。班长小心地看他,那样子是想问问他怎么又把东西抱回来了,但知道这小子太浑,脸上的神态也正拧着,所以犹豫了一下没问。

  刘川和孙鹏一样,也坐在小板凳上一动不动,因为齐队长说去给他问问,所以他还在一根筋地等着齐队长过来叫他,所以也没注意到孙鹏的反常。

  开饭的时间到了,刘川听到值筒的杂务呼喊一班打饭的声音,但他依然在等,他明明知道队长不会再来喊他出去会见了,他明明知道季文竹不会来了,可他还是像抽了筋骨换不了姿势似的,僵直地坐在板凳上等着。
第17章 狱中打架被关禁闭(四)


  外面叫到六班的时候,班长叫大家拿好饭盒起立站队,刘川的胳膊腿都不听使唤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是怎么走到门口站队的。外面在叫他们七班了,大家鱼贯走出监号,成一列纵队走向筒道端头。今天吃的是鸡蛋汤和肉龙。鸡蛋汤由杂务负责给大家盛,一人一大勺,肉龙自己拿,吃几个拿几个。刘川木然地打完汤,拿了一个肉龙,站在旁边的齐队长像是刚刚想起来似的,叫住他说:“刘川,刚才我给你问了,今天你们家人没来。”


  刘川一手端着汤,一手拿着肉龙,愣在盛肉龙的箱子前,有点傻掉的样子。这时,分监区长杜剑走过来了,说:“刘川,我跟王队长说了,你女朋友我们找过了,没找到。昨天王队长没告诉你吗?”刘川愣着,没答话。齐队长对杜剑说:“王队长的小孩生急病了,昨天请假没来。”杜剑点头说:“啊,小孩生什么病了?”又见刘川还站着不动,便说:“你回去吃饭吧。”

  刘川机械地转身,咣的一下,撞上从他身边路过的孙鹏,他手中的一饭盆鸡蛋汤,一大半洒在孙鹏的前襟上。刘川连对不起都忘了说,他的脑子一片空白,步伐迈得虚虚飘飘,恍惚着继续往监号走去,耳朵里似真似幻,听见齐队长在身后叫他:

  “刘川,你洒了人家一身怎么连声对不起都不说?”

  刘川站住了,看着齐队长,嘴巴张开了,却没能说出声。

  杜剑走了过来,站在刘川和孙鹏之间,严肃地说:“刘川,现在你把《罪犯改造行为规范》第四十九条,全文背出!”

  打饭的犯人们全都停止了动作,目光迅速地向刘川集中,刘川把头略略低下,这个动作或许表明,他已被杜剑严肃的口吻威慑并且唤醒,尽管依然神不守舍,但终可张嘴出声:

  “第四十九条,有……有求于人时,用‘请’、‘您’等敬词;有愧于人时,用……用‘对不起’、‘请原谅’等歉词;有助于人时,用‘没什么’、‘别客气’等谦词……得到别人帮助时……用‘谢谢您’、‘麻烦您了’等谢词。”

  杜剑说:“对照《规范》第四十九条,你做得怎么样?”

  刘川把头彻底低下,说:“不够。”

  “是不够,还是根本没做?”

  “……没做。”

  “没做怎么办?”

  “……下次改正。”

  杜剑见刘川每答一句,都慢了半拍,不情愿似的,不由厉声喝问:“那这次怎么办?”

  刘川不知说什么。

  “让你说声对不起,说声请原谅,就这么难吗?你比孙鹏、比大家,都特殊吗?你觉得你比大家特殊吗?”

  刘川这才抬起头,看了孙鹏一眼,说了一句:“对不起。”接着,又说了一句:“请原谅。”

  杜剑转头,看孙鹏,孙鹏脸色青虚虚的,除了两颊新起的几个疙瘩,从额头到下巴,没有一点血色。

  “孙鹏,你是不是也想把四十九条背一遍啊?”

  孙鹏瞪着刘川,从牙缝中吐出几个字来:

  “没什么!别客气!”

  这两句谦词,被他说得咬牙切齿。
杜剑看着二人,又看看周围默立的犯人们,说:“学《规范》,是为了用!回号吧。”

  刘川说了声:“是。”

  孙鹏也说了声:“是。”说完率先向监号走去。

  刘川跟在孙鹏后面,走进监号,刚刚在小板凳上坐下,孙鹏走过来了,一脸狞厉,把手里的鸡蛋汤端至刘川眼前,往里啐了口唾沫,然后倒进了刘川的碗里。

  “你大公无私,汤都给我了,我向你学习,也都给你。还多给你一口,够不够意思!”

  孙鹏倒完,看看盆里还剩了一点残汤,又啐了一口,然后滴滴答答地在刘川头上倒净。

  刘川的头发短,汤水和唾沫存不住,很快顺着脸和脖子流了下来。班长看见了,冲孙鹏惊问:“咳,孙鹏,你干吗呀!”

  孙鹏不理班长,冲刘川恶狠狠地说道:“对不起!请原谅!”

  班长看刘川,刘川坐着,低头,没动。

  大家都没动。

  大家都知道,刘川过去是警察,可孙鹏也不是好惹的,惹蹿了亲爹都敢打。这时候还没人知道,刚才孙鹏的老婆不是看他来了,而是和他谈离婚来了。

  预料的情形很快发生,并没留下太多悬念。刘川在孙鹏转身的刹那快速跃起,速度和冲力让孙鹏重重地撞在床上,床架子立即发出了劈裂的声响,孙鹏的头部也结实地磕在床帮,但他的疯狂马上在一秒钟内反超了刘川。他手脚并用,动作变形,口中嘶喊,面色赤红,头上的青筋鼓鼓跳起,脸上的疙瘩也冒出血光。这场双方都玩了命的殴斗让犯人们纷纷闪开,有好几盆鸡蛋汤被踢得盆飞汤溅,靠墙立着的书架经不住两人扭在一起的大力冲撞,轰然倒下,书架上书籍和杂物成放射状般喷了一地。犯人们谁也没能想到,身高体壮相貌凶残的孙鹏,竟然在这场你死我活的厮打中渐处下风,渐显颓势,渐露败相。他们渐渐看出来了,刘川虽然身单体瘦,但这小子肯定练过,一招一式,都很实用,很占便宜,而且,他们也看得出来,这小子下手也够狠的。

  至少有两个队长冲进来了,紧接着,分监区长杜剑也冲进来了,班长这才冲上去抱住刘川,另两个犯人也拉住孙鹏,这场打斗终被遏止。孙鹏和刘川,两人全都眼肿嘴破,从场面看刘川占优,从伤势看不分伯仲。

  更多的民警从备勤区冲进筒道,手执钢铐和电棍赶来增援。刘川和孙鹏全被铐了背铐,一前一后弯着腰被众民警押出监号。他们分别被押在两间管教干部办公室里,半小时后,医生来了,给他们检查了脸上头上的伤势,上了药。又过了十多分钟,他们被押出了一监区的楼门,穿过操场,押到了禁闭中队,分别关进了不过三平米大小的禁闭监号。
第18章 祖孙相见(一)


  禁闭队也叫反省队,设在监狱西北角。在天监的犯人中,禁闭队就俗称“西北角”。

  刘川刚从公大分到天监工作时,曾经来过“西北角”,那是跟着遣送科的新干警一起来参观的。他那时怎会想到,当时令他非常好奇的这种方格似的蜗室,一年之后竟会成为关押自己的囚牢。


  

  刘川真想死啊。

  可在这间禁闭监号,想死也死不了。

  这里的四面围墙,都用软塑包着,就算找到上吊的绳子,也找不到挂绳子的地方。这间小屋长不过两米,宽不过一米出头,却很高,活像个深渊般的天井。这样局促的空间,还装了一只抽水马桶。在这个天井的上方,还开了一扇天窗,窗外就是二楼的筒道,管教干部和值勤武警可以居高临下,随时随地把这间小屋一览无余,看个底掉!

  刘川就是一只井底之蛙。

  学历史的时候,书上讲过,北宋灭于金,宋徽宗和宋钦宗被投于深井苦熬余生。昔日君临天下,今日坐井观天。刘川想,那也比他强呢,他观的,只是管教干部的裤裆和武警的鞋底,和他们俯身监视的冰冷目光。

  刚关进来的时候,死是惟一的念头,他一天到晚发狠地乱想,一旦走出这座“天井”,将选择怎样的死法。想到死他就必然想到了奶奶和季文竹,泪流满面啊!他哭着和她们告别,告别了好多次啊!

  他哭着说奶奶你原谅我吧,我没法再陪着您照顾您给您尽孝啦,没法再熬出去为您养老送终啦!下辈子我还是您的小孙子,下辈子我一定好好听您话。

  想起季文竹他的眼泪更是泉水一般地奔流,更是泣不成声了:文竹你还爱我吗?你还想我吗?认识你是我一生最美好的事,可惜我的福气太短啦……文竹我死了你就再找一个好的吧,找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人,找一个让你一辈子幸福的人,只要你幸福我就放心了……你千万别为了出名让人骗了你,平平淡淡才是真……想起季文竹他突然有点怕死了,那份牵挂真让他放不下!

  一连三天他天天和她们告别,可三天之后,他竟然真的不想死了。狂躁的心火冷却之后,他竟然渴望管教干部能找他谈谈,哪怕训斥、责骂一顿,也不愿一人默默无闻。可一连五天没有任何人理睬过他,除了每天有半个小时监号的电动门砰的一声自动打开,他可以拖着坐麻的双腿进入门外同样不到两米见方的放风区去,看一会儿天空阴晦的颜色;除了每天两次有人从门下的小窗把饭食送进监号之外,再也没有一点人间的声响。他以前在遣送科时就听老干警说过,犯了过错的罪犯关进反省号一般三五天不会理他,三五天一过,再暴躁的犯人也会自己蔫下来的,再死硬的犯人也会求饶服软,再沉默的犯人也会渴望有人过来,让他发出声音。

  第六天,来了一个队长,也没找他谈话,只是送来了纸笔,让他写认识。他就写。写了一个小时,写满了正反两页,然后就使劲敲门,迫不及待地交了。交完之后又是一整天没人理他,他又敲门,一个队长过来问他要干什么,他问队长我的认识行吗?队长说你那叫认识吗?你那叫辩解,你打架怎么说也不对,讲那么多理由干什么,把责任都推到人家头上干什么,人家的问题让人家自己去讲,你就讲你的问题不就完了。刘川说:那我重写。队长说你呀,你再好好冷静两天吧。刘川一看队长要走,连忙隔着门叫:我冷静了,队长,我已经冷静了。队长没再废话,关了门上的小窗,还是走了。

  队长说话算话,真的过了两天,才又给他送来纸笔。刘川还是仅用一个小时,还是正反两页,密密麻麻把白纸写满。只说认识,不谈过程,只说主观恶习,不谈客观原因,把打架的危害性,造成的恶劣影响,从根子上发掘了一番。从他当初用热粥泼了单鹃的妈妈和那位无辜邻居的行径开始挖起,把自己的问题做了归结,从思想上归结为法律观念极其淡薄,从行状上归结为好勇斗狠心毒手辣,这个毛病如不彻底改造,将来出去对社会仍是极大祸害云云。
检查交了之后,第二天一大早,监号的门突然开了,一个队长站在门口,让他出来,不是到放风的天井,而是出了环形筒道,走到了反省队的院内。那一天太阳很暖,光线刺目,院子虽然只有百米见方,但刘川却感觉开阔有如天河监狱巨大的中央广场。

  他在院子里被戴上了手铐,然后带进一间谈话室里,他一进屋子就喜出望外,因为他看到屋里坐着的并非反省队的某位管教,而是一监区那位慈眉善目的钟监区长。

  钟天水的现身至少说明,他的第二份检查已被反省队基本认可,否则一监区的人不会匆忙过来找他谈话,更不用说钟大亲自过来找他。钟大一上来的表情还是那么和蔼可亲,开口一句“又惹事了吧”,让刘川顿时眼圈发红。

  在他听来,钟大这样的口吻,就像是跟自己的儿子说话。

  钟大让他坐下,说:“你的两份检查我都看了,第一份把过程说清了,第二份谈了思想认识,写得都还可以。我本来想早点找你谈谈,可你这次进反省队,上面批了至少十天,头几天听说你的情绪还很激动,所以我就没来,来了也不会有什么效果。关禁闭的日子确实难过,但对你现在的情绪来说,在这儿冷静一下也有好处。”

  钟大说完,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刘川。刘川禁闭第九天了,九天里没有洗过一次脸,他的脸又黑又糙,整个人似乎都比过去小了一号,真有脱胎换骨的模样了。钟大问:“反省号滋味怎么样,好受不好受?”

  刘川低声说:“不好受。”

  钟大又问:“你具体跟我说说,到底怎么不好受?”

  刘川低着头,闷了半天,说:“想死。”

  “死?”钟大说,“没出息,你不管你奶奶啦。”

  钟大提到奶奶,刘川哭起来了,他一直想忍来着,但忍住了声音没忍住眼泪,他索性出声地抽泣起来。钟大说:“行了别哭了,自打你刚从公安大学分过来那天我就不止一次地告诉你,人的一生总会犯错误,一个人的本事不在于犯不犯错误,而在于,犯了错误怎么对待。每个人都会遇到或大或小的挫折和低谷,在挫折面前,低谷当中,如何表现,才反映出一个人有没有水平。一死了之算什么水平!”

  刘川的抽泣平息下来,他说:“钟大您让我回去吧,我一定好好改造。”

  钟大说:“我来就是看看你想通了没有,想通了就让你回去。”

  刘川说:“我想通了,我都写两份检查了,我都深刻认识了,您就让他们放我回去吧。”
第18章 祖孙相见(二)



  钟大点头,说:“这次打架,主要责任在孙鹏,是他先挑衅的,所以他不把这个问题认识清楚,一时半会儿不会让他回去。但你也有责任,开始你把汤洒在人家身上,没有按照《规范》使用歉语,起了一点激化矛盾的作用。当然孙鹏那天激动也有些客观原因,那天他老婆来探视,提出和他离婚,才一岁的孩子也扔给他妈了,那天也没带过来让孙鹏看看。其实孙鹏的毛病和你一样,一碰到不开心的事情,就不能冷静处理,就要发作出来,就没有尺度了,就不惜伤及无辜。假如你当初不自己去找单鹃私下解决问题,而是依靠法律,依靠公安  
机关去解决问题,尽管肯定会慢一些,会在一段时间内拖而不决,但总会找到解决的办法。你自己忍不住跑去以恶治恶,结果事情反而搞糟。单鹃的母亲是个浑不讲理的人,但毕竟不能代单鹃和范小康受过。即便按你的说法是她先用粥泼你的,可你年轻力壮又不是跑不动了,你应该先避开嘛。能够避开而不避开的,能通过法律途径解决而不通过法律途径自行解决的,在法律上一般不能认定为正当防卫。这些常识你在公大都应当学过,怎么一轮到自己就忘了,就一定要回过身去泼她,还伤了一个劝架的邻居?不管你有多少客观理由,你的做法毕竟是有过失的,而且,毕竟造成了严重的恶果。单鹃的母亲和那个无辜的邻居,已经终生残废了你知不知道?单鹃的母亲今后生活不能自理,还能活多久都很难说,你能说你没触犯法律吗?按说新入监的犯人,都应当写一份认罪悔罪书的,但我今天不逼你写,也不劝你写。我的观点,写悔罪书一定要自觉自愿。但我今天必须告诉你,你那个冲动的脾气,必须改了。我刚认识你的时候看你不爱说话,不爱出风头,还以为你是个挺沉稳的年轻人呢,没想到你是一发不可收拾,脾气这么暴躁。你在检查里说你心狠手辣那也说过分了,但你这个暴躁的毛病要是不改,早晚一天你得毁在上头。”

  

  钟大谈完话,并没带走他。他又被押回了那间一人横躺都躺不直的禁闭室里,又度过了漫长的二十多个小时,二十多小时之后,十天的禁闭期才算满了。

  又过了五天,孙鹏也从“西北角”回来了。两人见了面,虽然都刻意回避着对话和目光,但刘川能感觉到,孙鹏多少有点怵他了,知道对他来硬的不行。

  刘川回到监区后,处遇等级从新犯人的二级严管降为一级严管,挂在床头和胸口上的牌子由白色换成了红色。按后来七班的责任民警向杜剑汇报的说法,刘川的表现稍有进步,至少一直没再发生和其他犯人的纠纷和明显抗拒改造的现象,但他的情绪依然不高,平时很少说话,性格和过去相比,似乎更加内向。

  

  杜剑也是这样向钟天水报告的。钟天水这天去找了小珂。

  钟天水跟小珂商讨了这样一种可能——能不能让刘川的奶奶来一趟监狱,探望一下自己的孙子。

  他们要讨论的问题是,刘川的奶奶如果知道孙子没去外地挣钱,而是犯事坐了监狱,她的精神能否承受得了,她的病情能否不致恶化。

  那一阵每个月第二周的周一,小珂都要推着刘川的奶奶到医院去做检查,为此小珂专门和其他同志换了班次,换成了周一、周二休息。钟天水就在刘川奶奶做检查的这个日子,也到医院来了。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东照公安局的景科长。景科长是到北京出差来的,到京后给老钟打了个电话,原本只想问问刘川的情况,听到钟天水要去看刘川的奶奶,就跟着一起来了。

  刘川的奶奶见到老钟,高兴得喜笑颜开。看她的音容笑貌,就知道她的病情这些天已见好转,只是还不能站立行走,还需要坐在轮椅上让人推着。

  她和老钟寒暄,又问老钟景科长是谁,他是你们监狱的人吗?景科长自己接话说不是,我是东照来的,过去和刘川一起做过生意。奶奶狐疑地说:东照,刘川什么时候去过东照?

  陪老太太检查完身体,又聊了一会儿家长里短,话题不可回避地,很快说到刘川。奶奶问老钟,刘川跑南方挣钱去了,他这一段跟你们有电话来吗?我住的地方现在没有电话,刘川可能没法跟我联系。老钟说,他走以前跟我联系过,走以后没有。奶奶说:刘川一个人在外面,也不知道谁能照顾他,这孩子生活能力可差呢。他身体又不壮,在外面可别受人欺负。老钟说:您放心吧,刘川现在练得行了,会两套拳脚,能把比他壮的壮汉都打得鼻青脸肿,他留神别欺负别人就行。奶奶说:嘿,他哪会欺负别人,这孩子胆小,而且心可善呢。老钟没再接话。

  小珂推着刘川奶奶打针去了,老钟和景科长一起去找医生谈了会儿话。他把情况如实告诉了医生,想让医生根据老人的身体情况,帮他定夺取舍——要是能让老人去看看孙子,对她孙子在狱中的情绪,一定会有好处,但若如此有损老人的健康,那也万万不可勉强。

  医生反复想了想,说:现在病人最大的问题,其实还是精神问题,她现在惟一牵挂的,就是她的孙子。每次来看病都没完没了地说她孙子,担心她孙子在外面打架呀撞车呀游泳淹了呀出什么事情。这样担忧下去对她神经系统的恢复,也非常不利。我看不如索性把实情说了,可能她反倒踏实了。让他们祖孙见个面谈谈,她可能反倒踏实了。
老钟高兴地说:好,那我有数了。

  

  这一天上午,入监教育分监区安排上大课,由狱政科的教官讲授犯人记分考核办法的实施细则。没开课前,一个队长走到已经整齐坐好的犯人前面,叫了一声:

  “七班刘川!”

  刘川应声:“到!”然后站了起来。

  队长说:“出来一下。”

  刘川又应了一声:“是!”随即走出队列。

  刘川被带到管教办公室里,分监区长杜剑正坐在里面。杜剑没让刘川坐下,便开口说道:“刘川,今天我们把你奶奶接过来了,让她来看看你。”

  刘川有点不信似的,直勾勾地看着杜剑。杜剑没细琢磨刘川的表情,接着往下说道:“呆会儿见到你奶奶,精神面貌要振作一点,要让你的亲人看到你这两个月的改造成果,不要让亲人为你担心。不利于改造的话不要说,让家里人听了不放心的话也不要说,听清了没有?”

  杜剑还以为刘川一定大喜过望,一定感激涕零,一定会大声而又激动地回答“听清了!”他哪料到刘川竟然哆哆嗦嗦地发出了质疑:“我奶奶不知道我出事了,她怎么会到这儿来?”

  杜剑说:“我们告诉她了,你不是想念家里人吗?你奶奶不是你惟一的亲人吗?你不想见见她吗?”

  刘川突然气急败坏地喊了起来:“谁让你们告诉她的!她有病受不了刺激你们干吗非把她弄到这儿来!她要气死了你们负不负责任!”

  杜剑愣了,一个队长正好推门进屋,也愣了。杜剑厉声喝道:“刘川,你这人怎么回事,你是疯狗啊,怎么对你好你也咬啊!咱们监区对你这么关心,咱们钟监区长专门去你们家看你奶奶,专门陪她去医院看病是为了什么,啊!我们不为了你好好改造,不为了你争取好成绩早点出去和亲人团聚我们为了什么,啊!我们这么多队长在这儿没黑没白地工作为了什么!为了陪你玩儿是吧!你挺大的人怎么好赖不知啊!你要这样的话你今天还别见了。这是你奶奶,又不是我奶奶,又不是从小把我养大的亲奶奶,你非不愿意见我们也不能强迫你。小齐,你把他带回监号去,他这个态度,今天课也别听了,回头考不及格是他自己的事!”

  齐队长把刘川带出去了,把他带回了监号,让他在小板凳上坐下,说了句:“你坐这儿,好好想想。”便出去了。

  他出去时看到,刘川眼睛发直,不知在想什么。他走回管教办公室里,看到杜剑还在生气,便倒了杯水想安慰几句:

  “这小子也太浑了,不是为他好吗,怎么发那么大火!”

  杜剑喝了口水,说:“关键还是身份没有摆正,一般犯人哪敢这么明着顶撞的,何况又是为了他好。”

  齐队长问:“他原来在遣送科那会儿,脾气就是这样?”

  杜剑说:“遣送科他没干几天,谁知道是不是这样。反正家里有钱的孩子,脾气都好不到哪去。”

  齐队长说:“那今儿这事怎么处理呀,这么大吵大闹当面顶撞的,按说又该送十天禁闭了。”

  杜剑用手拨弄着杯子,想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出了口气,说:“算了,他奶奶好不容易接过来了,还是得说服他去见面,你叫他来,再做做工作吧。”

  齐队长摇头苦笑,又出去了。

  五分钟后,刘川被齐队长押着,走出监号,重新进了管教干部的办公室里。十分钟后,又改由杜剑亲自押着,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一监区的楼门,朝远处空旷无人的操场走去。
第18章 祖孙相见(三)



  这是刘川入狱两个月来,第一次独步横穿整个监狱操场。如果算上看守所羁押的那段时间,他已很久没像今天这样,独自置身于如此广阔的空间,如果忽略了身后杜剑的脚步,整个天地间仿佛只有他孤身一人,在清风与阳光中自由地行走。

  


  刘川的奶奶是钟天水和小珂一起接出来的。这天一早小珂亲自把她妈做好的早饭送到这套租给刘川的房子,让老太太吃了,然后又亲手给老太太梳洗打扮一番。老钟来的时候老太太的头还没有完全梳好,老钟还在客厅里等了半天。

  打扮停当之后,他们把老人连人带轮椅一起抬下楼去,抬进了钟天水开来的一辆汽车。老人今天穿得非常体面,根根白发一丝不乱,脸上挂着郑重而严肃的神情。若不是这副神情,那些看见老人上车的邻居,准以为今天是子孙们接她出去过节。

  车子一直开到天监,奶奶一生见多识广,监狱却是头回造访。小珂跑去办了会见的手续,领了会见证,今天不是亲属会见的日子,会见厅里安静得很。如果在会见厅里会见,犯人和亲属还要隔着一层玻璃隔断,通过受到监控的电话,才能述说家长里短。钟大和小珂推着刘川的奶奶,在会见厅的门前未做停顿,径直走向里面的一间大屋。那间大屋像个机关的会议室似的,居中摆着一张亮漆长桌,两侧的椅子也排列得正正规规,刘川的奶奶被推进屋子的时候,刘川已在桌边坐得端端正正。

  奶奶被小珂推着,向刘川缓缓走去。她看到刘川站起来了,听他刚刚叫出一声“奶奶”,脸孔就因强忍哭泣而扭曲变形。

  和刘川奶奶一样,这也是小珂第一次见到刘川,刘川比她想象的还要黑瘦,荒芜的脸色黯淡无光。刘川哭的时候没有声音,可以看出他多次试图让自己不哭,他多次想对奶奶做出轻松的笑脸,但笑在此时犹如苦刑。

  刘川的奶奶同样没笑,她的面目非常严肃,她那坚强的语气有点像单位大会上的政治报告,但说出的内容却让小珂为之心酸,为之感动。

  奶奶说:“刘川你不许哭!奶奶想看你笑!”

  于是刘川就笑了,嘴咧着,把不能抑制的哭泣,用笑的表情完成。

  奶奶说:“刘川你是个大人了,跌倒了要有本事爬起来,要有本事笑,有本事开心地笑!要让大家全都看见,看见你在笑!”

  

  这次亲人会见,效果很好。刘川在会见以后情绪明显提高,学习和训练的成绩也都变得正常起来。钟天水从杜剑及其他入监中队的干警口中,听到的多是肯定,少有批评,都说这小子就这么下去就行,否则,连刘川这样底子并不坏的犯人都改造不好,说出去可不是监区的荣耀。


犯人当中对刘川的反应也说得过去,据队长们侧面了解,多数犯人觉得刘川虽然不爱与人交流,但从不惹事,背地里从不发牢骚,不挑是非,俗话是:没那么多事吧,你不惹他他不惹你,跟一般人都能和平共处。

  只有和刘川打过架的孙鹏,还有点耿耿于怀似的,公开在班务会上批评刘川没放下过去的架子,没摆正犯人的身份。具体例子都很小,比如从来不拿正眼看人啊,对同号犯人爱答不理啊,等等,没什么实质内容。

  钟天水又找刘川谈了一次话,让他谈谈会见亲人的感受。刘川就一本正经地说了些感激监区领导感激政府的话,但钟天水摆着手不屑一听:你别说这些,就说说你见了你奶奶是怎么想的。刘川说:心里很难受。钟天水问怎么难受啊?刘川说:我奶奶从小对我抱了很多期望,管我特别严格,每一步都得按她定的路线去走,可我走到现在这步,我没脸再见她了。我不是她心里最喜欢的刘川了,我很失败,她也很失败。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我的爸爸妈妈,我爸爸妈妈要是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他们在地底下准会抱头大哭,准会抱头大哭……

  刘川的眼窝又涌了些眼泪,他仰起脸,不让它们流下来。钟天水沉默良久,并没有像常规那样,好言相慰。此时此刻,任何好言相慰也许都没效果。一个人的痛苦、一个人的处境,别人永远无法代替。惟一能使之消磨平复的,大概只有时间。

  钟天水于是结束了这次谈话,但在结束前还是提了几点要求。他说刘川,你的心情我都了解,刚刚进入监狱这种地方,几乎每一个人都会感到压抑,感到恐惧,感到紧张,对未来感到幻灭,这都是正常的。刘川,我别的先不多说,我只要求你做三件事情,第一,你得接受现实,适应现实,这个现实你迟早都要接受,都得适应,早比迟好。第二,你得向我,向你们分监区的民警,把心敞开,民警不会害你,只会帮你,你自己封闭自己,你会活得更难。第三,一个人无论到哪儿,都必须处理好人际关系,都要礼貌待人,都要能忍,更不要说在监狱这种地方了。到这儿来的人在社会上都狂惯了,内心都非常自我。所以监狱这个地方,就必须要求每个人都讲礼貌、守规矩,养成这个习惯对你没有坏处。我说的这三点你能做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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