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主題 | 舊主題>>
娛樂滿紛 26FUN» 吹水版 » 【每日一篇好文區】 » [轉貼]金庸經典武俠小說 - 鹿鼎記[C+]
返回列表 回復 發帖
第十一回  春辭小院離離影    夜受輕衫漠漠香

    小郡主格的一笑,掀被下床,笑道:“我穴道早解開了,等了你好久,你怎麽到這時候才回來?”韋小寶奇道:“誰給你解開穴道的?”小郡主道:“給點了穴道,過得六七個時辰,不用解也自然通了。我扶你上床,我可得走了。”韋小寶大急,叫道:“不行,不行。你臉上傷痕沒好。須得再給你搽藥,才好得全。”小郡主嘻嘻一笑,說道:“你這人真壞,說話老騙人。你幾時在我臉上刻花了?倒害得我擔心了半天。”韋小寶問道:“你怎麽知道?”小郡主道:“我早下床來照過鏡子,臉上什麽也沒有。”
    韋小寶見她臉上光潔白膩,塗著的豆泥、蓮蓉等物早洗了個乾淨,好生後悔:“我這麽莽撞,也沒先瞧她的臉,倘若見到她洗過了臉,說什麽也不會著了她道兒。”說道:“你搽了我的靈丹妙藥,自然好了。否則我爲什麽巴巴的又去給你買珍珠?我走遍了北京城的珠寶店,才給你買到這兩串好珍珠。我還買了一對挺好看的玩意兒給你。”
    小郡主忙問:“是什麽玩意兒?”韋小寶道:“你解開我穴道,我就拿給你。”小郡主道:“好!”正要伸手去給他解開穴道,忽見他眼珠轉個不停,心念一動,笑道:“險些兒又上了你的當。解開你穴道,你又不許我走啦。”韋小寶忙道:“不會的,不會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那個馬難追。”小郡主道:“駟馬難追!什麽叫那個馬難追?”韋小寶道:“那個馬比駟馬跑得還要快,那個馬都追不上,駟馬自然更加追不上了。”
    小郡主不知“那個馬”是什麽馬,將信將疑,道:“那個馬難追,倒是第一次聽見。”韋小寶道:“那你就學了這個乖。這玩意兒有趣得緊呢,一隻公的,一隻母的。”小郡主問道:“是小白兔嗎?”韋小寶搖頭道:“不是,比小白兔可好玩十倍。”小郡主道:“是金魚嗎?”韋小寶大搖其頭,道:“金魚有什麽好玩?這比金魚要好玩一百倍。”小郡主又猜了幾樣玩物,都沒猜中,道:“快拿出來!到底是什麽東西?”
    韋小寶要誘她解開穴道,說道:“你一解開我穴道,我即刻便拿給你看。”小郡主搖頭道:“不行,我即刻得走,哥哥不見了我,一定心焦得很呢。”韋小寶道:“你穴道早解開了,爲什麽不走,卻要等我回來?”小郡主道:“你好心給我買珍珠,我總得謝謝你,向你告別一聲。不聲不響的走了,不是太對不起人嗎?”
    韋小寶肚裏暗笑:“原來這小娘是個小傻瓜,沐王府的人木頭木腦,果然沒姓錯了這個姓。”說道:“是啊,我擔心你一個人在這裏害怕,在街上拚命的跑,只想早些買了珍珠,可是一家一家珠寶店瞧過去,就是沒合意的,心中一急,連摔了幾個筋斗。”小郡主輕呼一聲:“啊喲!可摔痛了沒有?”韋小寶愁眉苦臉的道:“這一摔下去,剛好胸口撞在一塊大石頭上,痛得我死去活來。”小郡主道:“現下好些沒有?”韋小寶哼哼唧唧的道:“這一撞傷勢不輕,越來越痛了。你……你……你點了我穴道,不肯解開,我這……這……這一口氣……提……提……不上來……我……我……”越說聲音越低,突然雙眼上翻,眼中露出來的全是眼白,便如暈去了一般,跟著凝住呼吸。
    小郡主伸手一探他鼻息,果然沒了氣,大吃一驚,“啊”的一聲,全身發抖,顫聲問道:“你怎麽會死了?”韋小寶斷斷續續的道:“你……點錯……點錯了我的穴道……點了我……我的……死……死穴。”
    小郡主急道:“不會的,不會的。師父教的點穴法子,決不會錯。我明明點了你的‘靈墟’與‘步廊’兩穴,還有‘天池穴’。”韋小寶道:“你……你慌慌張張的,點……點錯了,啊喲,我全身氣血翻湧,經脈倒轉,天下大亂,走……走火入……入……”小郡主道:“是走火入魔罷?”韋小寶道:“正是,走火入魔。啊喲,你怎麽這樣糊塗?點穴功夫沒練得到家,就在我身上亂七八糟的瞎點?你點的不是什麽‘天池’,什麽‘步廊’,都點了死穴,死得十拿九穩的死穴!”他不懂穴道名稱,否則早就舉了幾個死穴出來。
    小郡主年紀幼小,功夫自然沒練得到家。點穴功夫原本艱難繁複,人身大穴數百,相去只是數分,慌慌忙忙之中點錯了也屬尋常,但她曾得明師指點,這三下認穴極准,勁力雖然不足,穴位卻絲毫無錯,可是新學乍用,究竟沒多大自信,韋小寶又愁眉苦臉,裝得極像,她以爲真的點錯了死穴,急道:“莫非……莫非我點了你的‘膻中穴’麽?”
    韋小寶道:“正是,正是‘膻中穴’,你也不用難過,你……你……不是故意的,我死之後,決不怪你。閻……閻羅王問起,我決不說是你點死我的……我說我自己不小心,手指頭在自己身上一點,就點死了。”
    小郡主聽他答允在閻羅王面前爲自己隱瞞,又是感激,又是過意不去,忙道:“快……快把穴道解了再說,或許還有救。”忙伸手在他胸口、腋下推拿。她點穴的勁力不強,只推拿得幾下,韋小寶已能行動。他呻吟了幾下,說道:“唉,已點了死穴,救不活了!”小郡主急道:“或許救得活的。我不小心點錯了,真……真對不起。”
    韋小寶道:“我知道你是好人。我死之後,在陰世裏保佑你,從早到晚,鬼魂總是跟在你身旁。”
    小郡主尖叫一聲,問道:“你鬼魂老是跟在我身旁?”韋小寶道:“你別害怕,我的鬼魂不會害你的。不過有個規矩,誰殺死了我,我的鬼魂就總是跟著誰。”
    小郡主越想越驚,說道:“我不是故意要殺死你的。”
    韋小寶歎了口氣,問道:“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啊?”小郡主退了一步,道:“你問來幹什麽?”臉上滿是驚異之色,又道:“你要到陰世裏告我,是不是?我不跟你說。”韋小寶搖頭道:“我不會告你的。”小郡主道:“那你問我名字幹什麽?”
    韋小寶道:“我知道了你名字,好在陰世保佑你啊。陰間鬼朋鬼友很多,我叫大家齊心合力的來保佑你,你不論走到哪里,幾千幾百個鬼魂都跟著你。”
    小郡主嚇得大叫一聲,忙道:“不,不要!別跟著我。”韋小寶道:“那麽就單是我一個人的鬼魂跟著你行不行?”小郡主遲疑片刻,道:“你……你如不嚇我,那麽……那麽還不要緊。”韋小寶道:“我當然不嚇你。你白天坐著,我的鬼魂給你趕蒼蠅,晚上睡著,我的鬼魂給你趕蚊子。你悶得慌,我的鬼魂托夢給你,講很好聽很好聽的故事給你聽。”
    小郡主道:“你爲什麽待我這麽好?”幽幽歎了一口氣,道:“你不死就好了。”
    韋小寶道:“有一件你答應過我的事,你沒辦到,唉,我死不瞑目。”小郡主道:“什麽事?我答應過你什麽?”韋小寶道:“你答應過叫我三聲好哥哥,我在臨死之前聽到你叫了,那就死得眼閉了。”
    小郡主出生于世襲黔國公的王府,父母兄長都對她十分寵愛,雖然她出世之時已然國破家亡,但世臣家將、奴婢仆役,還是對這位金枝玉葉的郡主愛護得無微不至,一生之中,從未有人騙過她、嚇過她。出世以來所聽到的言語,可說沒半句假話,因此對韋小寶的胡說八道,初時也都信以爲真,待見他越說越精神,說到要叫他三聲好哥哥時,眼中閃爍著狡獪的光芒。她只不過天真善良,畢竟不是傻子,知道韋小寶在逗弄自己,退了一步,說道:“你騙人,你不會死的。”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就算暫且不死,過幾天總要死的。”小郡主道:“過幾天也不會死。”韋小寶道:“就算過幾天不死,將來總是要死的。你不叫我這三聲好哥哥,我的鬼魂天天跟著你,不住的叫:‘好——妹——妹,好——妹——妹!’”他緊逼了喉嚨,聲音拖得長長的,當真陰風慘慘,十分可怖,又伸長舌頭,裝作吊死鬼模樣。小郡主“啊”的一聲,回身便沖出房去。
    韋小寶追將出去,見她伸手去拔門閂,忙攔腰一把抱住,說道:“走不得,外面惡鬼很多。”小郡主急道:“放開手,我要回家去。”韋小寶道:“走不出去的。”小郡主右手切了下去,斬他右腕。
    韋小寶手掌翻轉,反拿她小臂。小郡主手肘後撤,左手握拳往韋小寶頭頂擊下。韋小寶身子後縮,避過了這一拳,卻已抱住了她小腿。小郡主一招“虎尾剪”,左掌斜削下去。韋小寶沒能避開,拍的一聲,打中他肩頭,他用力拉扯,小郡主站立不定,摔倒在地。
    韋小寶趕上去要將她揪住,小郡主“鴛鴦連環腿”飛出,直踢面門。韋小寶一個打滾,又已扭住了她左臂。小郡主拳腳功夫曾得明師傳授,遠比韋小寶所學爲精,兩人倘若當真比武,韋小寶決不是她對手。但二人此刻只是在地下扭打,一個想逃,一個扭住她不放。這等扭撲摔交的功夫,韋小寶卻經過長期習練,和康熙比武較量,幾達一年。海老公傳他的武功雖然半真半假,他又練得馬虎,這近身搏擊的擒拿,他畢竟還有幾下子。幾個回合下來,韋小寶胸口雖吃了兩拳,卻已抓住了小郡主右臂,拗了轉來,笑問:“投不投降?”
    小郡主道:“不投降!”韋小寶擡起左膝,跪在她臂上,又問:“投不投降?”小郡主仍道:“不投降!”韋小寶手上加勁,將她反在背後的手臂一擡。小郡主“啊”的一聲,哭了出來。
    韋小寶和康熙比武摔交,兩人不論痛得如何厲害,從不示弱,更無哭泣之事,只不過一到給對方制住,無法反抗,便叫“投降”,算是輸了一個回合,重新比過。不料小郡主的作風與康熙全然不同,一輸便哭。韋小寶道:“呸!沒用的小丫頭!”放開了她。
    便在此時,忽聽得窗格上喀的一聲響,韋小寶低聲道:“啊喲!有鬼!”小郡主大吃一驚,反手過來,抱住了他。
    只聽得窗格上又是一響,窗子軋軋軋的推開,這一來,連韋小寶也是大吃一驚,顫聲道:“真的有鬼!”小郡主向前一撲,鑽入了床上被窩中,全身發抖。
    窗子緩緩推開,有人陰森森的叫道:“小桂子,小桂子!”
    韋小寶初時只道是海老公的鬼魂前來索命,但聽這呼聲是女子口音,顫聲道:“是個女鬼!”連退幾步,雙腿酸軟,坐倒在床沿上。
    突然一陣勁風吹了進來,房中燭火便熄,眼前一花,房中已多了一人。那女鬼陰森森又叫:“小桂子,小桂子!閻王爺叫你去。閻王爺說你害死了海老公!”韋小寶只嚇得魂飛魄散,想說:“海老公不是我害死的。”但張口結舌,哪里說得出話來?只聽那女鬼又尖聲叫道:“閻王爺要捉你去,上刀山,下油鍋,小桂子,今天你逃不了啦!”
    韋小寶聽了這幾句話,猛地發覺:“是太后,不是女鬼!”但心中的害怕絲毫不減,心道:“若是女鬼,或許還捉我不去,太后卻非殺了我滅口不可。”自從他得知太后的機密,起初常擔心她會殺了自己滅口,但一直沒動靜,時日一久,這番擔心也就漸漸淡了,只道太后信了自己,以爲自己果真沒聽到海大富那番話;又或許以爲自己即使聽到了,也決計不敢泄露,再升了自己管禦膳房,自己感激之下,一切太平無事。
    他哪里知道,太后所以遲遲不下手,只因那日與海老公動手,內傷受得極重,又見海老公重重一腳竟然踢不死韋小寶,只道這小孩內功修爲也頗了得,自己若不痊愈,功力不複,便不敢貿然行事。這等殺人滅口之事,不能假手於旁人,必須親自下手。否則的話,這小孩臨死之際說了幾句話出來,豈非壞了大事?這件事牽涉太大,別說韋小寶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太監,縱然是後妃太子、將軍大臣,只要可能與聞這件大秘密的,有一百個便殺一百,一千個便殺一千。
    她已等待甚久,其時功力猶未復原,但想多耽擱一日,便多一分泄漏的危險,到這一晚實在不願再等,決定下手,來到韋小寶屋外,推開窗子時聽得韋小寶說“有鬼”,便索性假裝是鬼。她不知床上尚有一人,慢慢凝聚勁力,提起右手,一步步走向床前。韋小寶知難抗拒,身子一縮,鑽入了被窩。太後揮掌拍下,波的一聲響,同時擊中了韋小寶與小郡主,幸好隔著厚厚一層棉被,勁力已消去了大半。
    太后提起手掌,第二掌又再擊下,這次運力更強,手掌剛與棉被相觸,猛覺掌心中一陣劇痛,已爲利器所傷,大叫一聲,向後躍開。
    只聽得窗外有三四人齊聲大呼:“有刺客,有刺客!”太後大吃一驚:“怎地有人知道了?”她親手來殺一個小太監,決不能讓人見到,手掌又痛得厲害,不暇察看韋小寶是否已死,雙足一點,從窗中倒縱躍出。尚未落地,背後已有人雙雙襲到,太后雙掌向後揮出,使一招“後顧無憂”,左掌右掌同時擊中二人胸口。那二人直摔了出去。
    只聽得鑼聲鏜鏜響起,片刻間四下裏都響起鑼聲。遠處有人叫道:“右衛第一隊、第二隊保護皇上,右衛第三隊保護太后。”跟著東首假山後有人叫道:“這邊有刺客!”
    太后知道這些都是宮中侍衛,當下縮身躲在花叢之側,掌心的疼痛一陣陣更加厲害了,只見影影綽綽的有七八堆人在互相廝殺,兵刃不斷碰撞,心想:“原來宮中當真來了刺客,是海老公的朋友,還是鼇拜的舊部?”但聽得遠處傳令之聲不絕,黑暗中火把和孔明燈上的燈光之火,四面八方聚將攏來。
    太后眼見如再不走,稍遲片刻,便難以脫身,矮著身子從花叢後躍出,急往慈甯宮奔去。
    只奔得數丈,迎面一人撲到,手中一對鋼錐向太後面門疾刺,喝道:“大膽反賊,竟敢到宮中搗亂。”太后微微斜身,右掌虛引,左掌向他肩頭拍出。那人沈肩避開,左手鋼錐反挑。太后向左一閃,右掌反拍,霎時之間,二人已拆了數招。那人口中吆喝:“好反賊,原來是個婆娘。”太后見這侍衛武藝不低,自己雖可收拾得下,但總得再拆上十來招,只怕其余侍衛趕來,情急之下,叫道:“我是太后。”那侍衛一驚,住手問道:“什麽?”太后道:“大膽奴才,你膽敢冒犯太后?”那人微一遲疑,太后雙掌齊出,砰的一聲,擊正在他胸口。那侍衛立時斃命。太后提氣躍出,閃入了花叢。
    韋小寶鑽入被窩,給太后一掌擊在腰間,登時幾乎窒息,危急間拔出靴筒中匕首,在被窩中豎而向上,被窩便高了起來。太后第二掌向被窩隆起處擊落,那匕首鋒銳無比,太后這一掌勁道又是極大,匕首之尖立時穿過棉被,刺入掌心,直通手背。
    待得太后從窗子中躍出,韋小寶掀起棉被一角,只聽得屋外人聲雜亂,他當時第一個念頭是:“太后派人來捉拿我了。”從床上一躍下地,掀開棉被,說道:“咱們快逃!”
    小郡主哭道:“痛……痛死我啦!”原來太后第一掌的掌力既打中了韋小寶後腰,又打中小郡主的左腿,小郡主受力較多,左腿小腿骨竟被擊斷。
    韋小寶道:“怎麽啦!”一把抓住她頸口衣服,道:“快逃,快逃!”將她拉下床來。小郡主右足先落地,只覺左腿劇痛難當,身子一側,滾倒在地,哭道:“我的……我的腿斷啦。”韋小寶情急之下,罵了出來:“小娘皮,遲不斷,早不斷……”心想老子自己逃命要緊,別說你一條腿斷了,就是四條腿、八條腿都斷成十七八段,老子也不放在心上,轉身搶到窗口,向外張望,只盼外面沒人,就此躍出。
    一望之下,只見太后雙掌向後揮出,跟著兩人飛了起來,重重摔在地下,一人正好摔在他窗下,朦朦朧朧間見到這人穿著侍衛的服色,心下大奇:“太后爲什麽打宮中侍衛?”見太后閃身躲向花叢,又見數丈之外有六七人正在廝殺,手中各有兵刃,鬥得甚是激烈,聽得遠處有人叫道:“拿刺客,拿刺客!”韋小寶又驚又喜:“原來真的來了刺客,卻不是來拿我。”凝目望去,見太后又在和一名侍衛相鬥。那侍衛使一對鋼錐,雖和他窗口相距已遠,仍可見到鋼錐上白光閃動。鬥得一會,太后又將那侍衛打死,飛身在黑暗中隱沒。
    韋小寶回頭向小郡主瞧去,見她坐在地下,輕聲呻吟。他既知自己並無危險,心情立時大佳,走到她身前,低聲道:“痛得很厲害嗎?外邊有人要來捉你,快別作聲。”
    小郡主嚇得不敢再響,忽聽得外面有人叫道:“黑腳狗牙齒厲害,上點蒼山罷!”小郡主“咦”的一聲,道:“是我們的人。”韋小寶奇道:“是你的朋友?你怎麽知道?”小郡主道:“他們說的是我們沐王府的暗語,快……快……扶我去瞧瞧。”
    韋小寶道:“他們來皇宮救你,是不是?”小郡主道:“我不知道,這裏是皇宮嗎?”韋小寶不答,心想:“他們如知這小丫頭在這裏,沖進來救人,老子雙拳難敵四手。”一伸手,牢牢按住她嘴巴,低聲恐嚇:“千萬不可出聲,給人一發覺,連你另一條腿也打斷了,我可捨不得!”
    只聽外面有人“啊啊”大叫,又有人歡呼道:“殺了兩個刺客!”有人叫道:“刺客向東逃了,大夥兒快追!”人聲漸漸遠去。韋小寶放開了手,道:“你的朋友逃走啦!”小郡主道:“不是逃走!他們說上‘點蒼山’,是暫時退一退的意思。”韋小寶道:“黑腿狗是什麽東西?”小郡主道:“黑腿狗就是韃子武士。”
    遠處人聲隱隱,傳令之聲不絕,顯然宮中正在圍捕刺客。
    忽聽得窗下有人呻吟了兩聲,卻是女子的聲音。韋小寶道:“有個刺客還沒死,我去戳她兩刀!”宮中侍衛均是男子,這呻吟的自然是刺客了。
    小郡主道:“不……不要殺,或許是我們府裏的。”扶著韋小寶的肩頭,站了起來,右足單腳著地,幾下跳躍,到了窗口,只見窗下有兩個人,問道:“是天南地北的……”韋小寶一伸手,又按住了她嘴。窗下一個女子道:“孔雀明王座下,你……你是小郡主?”
    韋小寶心想這女子已發見了小郡主的蹤迹,禍事不小,提起匕首,便欲擲下,突然間右腕一緊,已被小郡主握住,跟著脅下一痛,按住她嘴巴的手也不由自主的鬆開了。
    小郡主問道:“是師姊嗎?”窗下那女子道:“是我。你……你在這裏幹什麽?”韋小寶介面道:“你奶奶的,你在這裏幹什麽?”小郡主道:“你……你別罵她,她是我師姊。師姊,你受了傷嗎?你……你快想法子救救我師姊。師姊待我最好的。”
    她這幾句話分別對二人而說。窗下那女子呻吟了一聲,道:“我不要這小子救。諒他也沒救我的本事。”
    韋小寶用力一掙,小郡主便松了手。韋小寶罵道:“臭小娘!你說我沒救你的本事?你這種第九流武功的小丫頭,哼,老子只要伸一根小指頭兒,隨手便救你媽的二三十個、七八十個。”這時遠處又響起了“捉刺客、捉刺客”的聲音。小郡主大急,忙道:“你快救我師姊,我……我叫你三聲好……好……哥哥,好哥哥,好哥哥。”這三個字,本來她說什麽也不肯叫,這時爲了求他救人,竟爾連叫三聲。
    韋小寶大樂,說道:“好妹子,你要好哥哥做什麽?”小郡主滿臉羞得通紅,低聲道:“求你救救我師姊。”窗下那女子的語氣卻十分倔強,道:“別求他,這小子自身難保,連自己也救不了自己。”韋小寶道:“哼,瞧在我好妹子份上,我偏要救你。好妹子,咱們說過了話,不許抵賴,你要我救你師姊,以後可不得改口,永遠得叫我好哥哥。”小郡主道:“叫你什麽都成。好叔叔、好伯伯、好公公!”韋小寶道:“我只做好哥哥。叫我‘公公’的人,還怕少了。”小郡主道:“是了,我永遠……永遠叫你好……好……”韋小寶道:“好什麽?”小郡主道:“好……哥哥!”說著在他背上輕輕一推。
    韋小寶跳出窗去,只見一個身穿黑衣的女子蜷著身子斜倚於地,說道:“宮裏侍衛就來捉你去了,將你斬成肉醬,做肉包子吃。”那女子道:“希罕嗎?自有人給我報仇。”韋小寶道:“你這小丫頭倒嘴硬。侍衛們先不殺你,把你衣服脫光了,大家……大家拿你來做老婆。”那女子怒道:“你快一刀將姑娘殺了。”韋小寶笑道:“我爲什麽殺你?我也要將你衣服脫光了,拿你做老婆。”說著俯身去抱。那女子大急,揮掌打了他個耳光,但她重傷之餘,手上毫無勁力,打在臉上,便如輕輕一拂。
    韋小寶笑道:“你還沒做我老婆,先給老公搔癢。”抱起她身子,從窗口送進去。
    小郡主大喜,上前將那女子接住,慢慢將她放到床上。
    韋小寶正要跟著躍進房去,忽聽得腳邊有人低聲說道:“桂……桂公公,這女子……這女子是反賊……刺客,救……救她不得。”韋小寶大吃一驚,問道:“你……你是誰?”那人道:“我……我是宮中……侍……衛……”韋小寶登時明白,他是适才給太后一掌打中的侍衛,竟然未死,他躺在地下,動彈不得,說話又斷斷續續,受傷定然極重,心想:“我若將這黑衣女子交了出去,自是一件功勞,但小郡主又怎麽辦?這件事敗露出來,那可是大禍一樁。”提起匕首,嗤的一刀,插入他胸口。那侍衛哼也沒哼,立時斃命。
    韋小寶道:“這可對不住了,倘若你剛才不開口,就不會送了性命,只不過我桂公公的腦袋,在這脖子就坐得不這麽安穩了。”
    又想:“左近只怕還有受傷的,說不得,只好一個個都殺了滅口。”他在周遭花叢假山尋了一遍,地下共有五具屍首,三個是宮中侍衛,兩個是外來刺客,都已氣絕身死。韋小寶抱起一具刺客的屍首,放在窗格上,頭裏腳外,跟著在屍首背後用匕首戳了幾下。
    小郡主驚道:“他……他是我們王府的人,死都死了,你怎麽又殺他?”
    韋小寶哼了一聲,道:“他死都死了,我就不能再殺他了。你倒殺死個死人給我瞧瞧!要救你的臭小娘師姊,只好這樣了。”
    那女子躺在床上,說道:“你才臭!”韋小寶道:“你又沒
聞過,怎知我臭?”那女子道:“這屋子裏就有一股臭氣。”韋
小寶道:“本來很香,你進來之後才臭。”
    小郡主急道:“你兩個又不相識,一見面就吵嘴,快別吵了。師姊,你怎麽到這裏來?是……是來救我麽?”那女子道:“我們不知道你在這裏。大夥兒不見了你,到處找尋,找不到……”說到這裏,已是上氣不接下氣。韋小寶道:“沒力氣說話,就少說幾句。”那女子道:“我偏要說。你怎麽樣?”韋小寶道:“你有本事就說下去。人家小郡主多麽溫柔斯文,哪似你這般潑辣。”
    小郡主忙道:“不,不,你不知道。我師姊是最好不過了。你別罵她,她就不會生你氣了。師姊,你什麽地方受了傷?傷得重不重?”韋小寶道:“她武功不行,不自量力,到宮裏來現世,自然傷得極重,我看活不了三個時辰,等不到天亮就會歸天。”小郡主道:“不會的。好……好哥……你快想法子,救救我師姊。”那女子怒道:“我寧可死了,也不要他救。小郡主,這小子油腔滑調,你爲什麽叫他……叫他這個?”韋小寶道:“叫我什麽?”
    那女子卻不上當,道:“叫你小猴兒。”韋小寶道:“我是公猴兒,你就是母猴兒。”跟女人拌嘴吵架,他在麗春院中久經習練,什麽大陣大仗都經歷過來的,哪里會輸給人了?那女子聽他出言粗俗無賴,便不再睬他,只是喘氣。
    韋小寶提起桌上燭臺,說道:“咱們先瞧瞧她傷在哪里。”那女子叫道:“別瞧我,別瞧我!”韋小寶喝道:“別大聲嚷嚷,你想人家捉了你去做老婆嗎?”拿近燭臺一照,只見這女子半爿臉染滿了鮮血,約莫十七八歲年紀,一張瓜子臉,容貌甚美,忍不住贊道:“原來臭小娘是個美人兒。”小郡主道:“你別罵我師姊,她……她本來是個美人兒。”
    韋小寶道:“好!我更加非拿她做老婆不可。”那女子一驚,想掙扎起來打人,但身子微微一擡,便“啊”的一聲,摔在床上。
    韋小寶於男女之事,在妓院中自然聽得多了,渾不當作一回事,但說“拿她做老婆”云云,他年紀幼小,倒也從來沒起過心,動過念,只是他生來惡作劇,見那女子聽得自己一說到要拿她做老婆,便大大著急,不禁甚是得意,笑道:“你不用性急,還沒拜堂,怎能做得夫妻?你當這裏是麗春院嗎?說做夫妻就做。啊喲!你傷口流血,可弄髒了我床。”只見她衣衫上鮮血不住滲出,傷勢著實不輕。
    忽聽得一群人快步走近,有人叫道:“桂公公,桂公公,你沒事嗎?”
    宮中侍衛擊退刺客,派人保護了皇上、太后,和位份較高的嬪妃,便來保護有職司、有權力的太監。韋小寶是皇帝跟前的紅人,便有十幾名侍衛搶著來討好。
    韋小寶低聲向郡主道:“上床去。”拉過被來將二人都蓋住了,放下了帳子,叫道:“你們快來,這裏有刺客!”那女子大驚,但重傷之下,哪里掙扎得起?小郡主急道:“你別嚷,別叫人來捉我師姊。”韋小寶道:“她不肯做我老婆,那有什麽客氣?”
    說話之間,十幾名侍衛已奔到了窗前。一人叫道:“啊喲,這裏有刺客。”韋小寶笑道:“這傢夥想爬進我房來,給老子幾刀料理了。”衆侍衛舉起火把,果見那人背上有幾個傷口,衣上、窗上、地下都是血迹。一人道:“桂公公受驚了。”另一人道:“桂公公受什麽驚?桂公公武功了得,一舉手便將刺客殺死,便再多來幾個,一樣的殺了。”衆侍衛跟著討好,大贊韋小寶了得,今晚又立了大功。
    韋小寶笑道:“功勞也沒什麽,料理一兩個刺客,也不費多大勁兒。要擒住‘滿洲第一勇士’鼇拜,就比較難些了。”衆侍衛自然諛詞如潮。
    一名侍衛道:“施老六和熊老二殉職身亡,這批刺客當真兇惡之至。若不是桂公公,又怎對付得了?”韋小寶道:“大家還是去保護皇上要緊,我這裏沒事。”一人道:“多總管率領了二百多名兄弟,親自守在皇上寢宮之前。刺客逃的逃,殺的殺,宮裏已清靜了。”
    韋小寶道:“殉職的侍衛,我明兒求皇上多賞賜些撫恤,大夥兒都辛苦了,皇上必有重賞。”衆人大喜,一齊請安道謝。韋小寶心道:“又不用我花銀子賞人,幹麽不多做做好人?”說道:“衆位的姓名,我記不大清楚了,請各位自報一遍。皇上倘若問起今晚奮勇出力、立了大功之人,兄弟也好提上一提。”
    衆侍衛更是喜歡,忙報上姓名。韋小寶記性極好,將十
餘人的姓名復述了一遍,絲毫沒錯,說道:“大夥兒再到各處巡巡,說不定黑暗隱僻的所在,還有刺客躲著,要是捉到了活口,男的重重拷打,女的便剝光了衣衫做老婆。”衆侍衛哈哈大笑,連稱:“是,是!”
    韋小寶道:“把屍首擡了去罷?”衆侍衛答應了,搶著搬擡屍首,請安而去。
    韋小寶關上窗子,轉過身來,揭開棉被。小郡主笑道:
“你這人真壞,可嚇了我們一大跳……啊喲……”只見被褥上都是鮮血,她師姊臉色慘白,呼吸微弱。韋小寶道:“她傷在哪里?快給她止血。”那女子道:“你……你走開,小郡主,我……我傷在胸口。”韋小寶見她血流得極多,怕她傷重而死,不敢再逗,轉過了頭,說道:“傷口流血,有什麽好看?你道是西洋鏡、萬花筒麽?小郡主,你有沒有傷藥?”小郡主道:“我沒有啊。”韋小寶道:“臭小娘身邊有沒有?”那女子道:“沒有!你……你才是臭小娘。”
    只聽得衣衫簌簌之聲,小郡主解開那女子衣衫,忽然驚叫:“啊喲!怎……怎麽辦?”韋小寶回過頭來,見那女子右乳之下有個兩寸來長的傷口,鮮血兀自流個不住。小郡主手足無措,哭道:“你……你……快救我師姊……”那女子又驚又羞,顫聲道:“別……別讓他看。”韋小寶道:“呸,我才不希罕看呢。”眼見她血流不止,也不禁驚慌,四顧室中,要找些棉花布片給她塞住傷口,一瞥眼,見到藥缽中大半缽“蓮蓉豆泥蜜糖珍珠糊”,喜道:“我這靈丹妙藥,很能止血。”撈起一大把,抹在她傷口上。
    這蜜糊粘性甚重,粘住了傷口,血便止了。韋小寶將缽中的蜜糊都敷上了她傷口,自己手指上也都是蜜糊,見她椒乳顫動,這小頑童惡作劇之念難以克制,順手反手,便都抹在她乳房上。那女子又羞又怒,叫道:“小……小郡主,快……快給我殺了他。”小郡主解釋:“師姊,他給你治傷呢!”
    那女子氣得險些暈去,苦於動彈不得。韋小寶道:“你快點了她的穴道,不許她亂說亂動,否則流血不止,性命交關。”小郡主應道:“是!”點了那女子小腹、脅下、腿上幾處穴道,說道:“師姊,你別亂動!”這時她自己斷腿處也是痛得不可開交,眼眶中淚水不住滾來滾去。韋小寶道:“你也躺著別動。”
    記得幼時在揚州與小流氓打架,有人跌斷手臂,跌打醫生用夾板將斷臂夾住,敷以草藥,當下拔出匕首,割下兩條凳腳,夾在她斷腿之側,牢牢用繩子縛緊,心想:“這傷藥卻到哪里找去?”
    一凝思間,已有了主意,向小郡主道:“你們躺在床上,千萬不可出聲。”放下帳子,吹熄了燭火,拔閂出門。小郡主驚問:“你……你到哪里去?”韋小寶道:“去拿藥治你的腿。”
    小郡主道:“你快些回來。”韋小寶道:“是了。”聽小郡主說話的語氣,竟將自己當作了大靠山,不禁大是得意。他反手帶上了門,一想不妥,又推門進去,上了門閂,從窗中躍出,關上了窗子。這樣一來,宮中除了太后、皇上,誰也不敢擅自進他屋子。
    他走得十幾步,只覺後腰際隱隱作痛,心想:“皇太后這老婊子下毒手打我,在宮中再耽下去,老子遲早老命難保,還是儘早溜之大吉的爲妙。”
    他向有火光處走去,卻是幾名侍衛正在巡邏,一見到他,搶著迎了上來。韋小寶問道:“宮裏侍衛兄弟們有多少人受傷?”一人道:“回公公:有七八人重傷,十四五人輕傷。”韋小寶道:“在哪里治傷,帶我去瞧瞧。”衆侍衛齊道:“公公關心侍衛兄弟,大夥兒沒一個不感激。”便有兩名侍衛領路,帶著韋小寶到衆侍衛駐守的宿衛值班房。
    二十來名受傷的侍衛躺在廳上,四名太醫正忙著給衆人治傷。
    韋小寶上前慰問,不住誇獎衆人,爲了保護皇上,奮不顧身,英勇殺敵,一一詢問傷者姓名。衆侍衛登時精神大振,似乎傷口也不怎麽痛了。韋小寶問道:“這些反賊到底是哪一路的?是鼇拜那廝的手下嗎?”一名侍衛道:“似乎是漢人。卻不知捉到了活口沒有?”
    韋小寶詢問衆侍衛和刺客格鬥的情形,眼中留神觀看太醫用藥。衆侍衛有的受了刀槍外傷,有的受了拳掌內傷,又或是斷骨挫傷。韋小寶道:“這些傷藥,我身邊都得備上一些,倘若宮中侍衛兄弟們受了傷,來不及召請太醫,我好先給大夥兒治治。哼,這些刺客窮兇極惡,天大的膽子,今天沒一網打盡,難保以後不會再來。”
   幾名侍衛都道:“桂公公體恤侍衛兄弟,真想得周到。”
   韋小寶說道:“剛才我受三名刺客圍攻,我殺了一名,另外兩個傢夥逃走了,可是我後腰也給刺客重重打了一掌,這時兀自疼痛。”心道:“老婊子來行刺老子,難道不是刺客?老子這一次可沒說謊。”四名太醫一聽,忙放下衆侍衛,一齊過來,解開他袍子察看,果見後腰有老大一塊烏青,忙調藥給他外敷內服。
    韋小寶叫太醫將各種傷藥都包上一大包,揣在懷裏,問明瞭外敷內服的用法,再取了兩塊敷傷用的夾板,又誇獎一陣,慰問一陣,這才離去。
    他見識幼稚,說的話亂七八糟,殊不得體,誇獎慰問之中,夾著不少市井粗口。衆侍衛雖然出身宗室貴族,但大都是粗魯武人,對於“奶奶,十八代祖宗”原就不如何看重,本來給刺客打傷,自覺藝不如人,待見皇上最寵倖的桂公公也因與刺客格鬥而受傷,沮喪之余,忽蒙桂公公誇獎,那等於是皇上傳旨嘉勉,就算給他大罵一頓,心中也著實受用,何況是贊得天花亂墜?這一番當真心花怒放,恨不得身上傷口再加長加闊幾寸。
    韋小寶回到自己屋子,先在窗外側耳傾聽,房中並無聲息,低聲道:“小郡主,是我回來了。”他生怕貿然爬進窗去,給那女子砍上一刀,刺上一劍,懷中那幾大包傷藥可得自己先用了。小郡主喜道:“嗯,我等了你好久啦。”韋小寶爬入房中,關上窗,點亮蠟燭,揭開帳子,見兩個少女並頭而臥。那女子與他目光一觸,立即閉上了眼。小郡主卻睜著一雙明亮澄徹的眼睛,目光中露出欣慰之意。
    韋小寶道:“小郡主,我給你敷傷藥。”小郡主道:“不,先治我師姊。請你將傷藥給我,我替她敷。”韋小寶道:“什麽你啊我的,叫也不叫一聲。”小郡主澀然一笑,問道:“你到底叫什麽名字?我聽他們叫你桂公公。”韋小寶道:“桂公公,是他們叫的,你叫我什麽?”小郡主微微閉眼,低聲道:“我心裏……心裏可以叫你好……好哥哥,嘴上老是叫著,這可不……不……好。”韋小寶道:“好,咱們通融一下,有人在旁的時候,我叫你小郡主,你叫我桂大哥。沒有人時,我叫你好妹子,你叫我好哥哥。”
    小郡主還沒答應,那女子睜眼道:“小郡主,肉麻死啦,他討你便宜,別聽他的。”
    韋小寶道:“哼,又不是要你叫,你多管什麽閒事?你就叫我好哥哥,我還不要呢。”小郡主問道:“那你要她叫你什麽?”韋小寶道:“除非要她叫我好老公,親親老公。”那女子臉上一紅,隨即現出鄙夷之色,說道:“你想做人家老公,來世投胎啦。”小郡主道:“好啦,好啦,你兩個又不是前世冤家,怎地見面就吵?桂大哥,請你給我傷藥。”韋小寶道:“我先給你敷藥。”揭開被子,卷起小郡主褲管,拆開用作夾板的凳腳,將跌打傷藥敷在小腿折骨之處,然後將取來的夾板夾住傷腿,緊緊縛住。小郡主連聲道謝,甚是誠懇。
    韋小寶道:“我老婆叫什麽名字?”小郡主一怔,道:“你老婆?”見韋小寶向那女子一努嘴,微笑道:“你就愛說笑,我師姊姓方,名叫……”那女子急道:“別跟他說。”韋小寶聽到她姓方,登時想起沐王府中“劉白方蘇”四大家將來,便道:“她姓方,我當然知道。什麽聖手居士蘇岡,白氏雙木白寒松、白寒楓,都是我的親戚。”
    小郡主和那女子聽得他說到蘇岡與白氏兄弟的名字,都大爲驚奇。小郡主道:“怎……怎麽他們都是你的親戚?”韋小寶道:“劉白方蘇,四大家將,咱們自然是親戚。”小郡主更加詫異,道:“真想不到。”那女子道:“小郡主,別信他胡說。這小孩兒壞得很。他不是我親戚,有了這種親戚才倒楣呢。”
    韋小寶哈哈大笑,將傷藥交給小郡主,俯嘴在她耳邊低聲道:“好妹子,你悄悄的跟我說,她叫什麽名字。”但兩個少女並枕而臥,韋小寶說得雖輕,還是給那女子聽見了,她急道:“別說。”韋小寶笑道:“不說也可以,那我就要親你一個嘴。先在這邊臉上香一香,再在那邊香一香,然後親一個嘴。你到底愛親嘴呢,還是愛說名字?我猜你一定愛親嘴。”
    燭光下見那女子容色豔麗,衣衫單薄,鼻中聞到淡淡的一陣陣女兒體香,心中大樂,說道:“原來你果然是香的,這可要好好的香上一香了。”
    那女子無法動彈,給這憊懶小子氣得鼻孔生煙,幸好他年紀幼小,适才聽了衆侍衛的言語,又知他是個太監,只不過口頭上頑皮胡鬧,不會有什麽真正非禮之行,倒也並不如何驚惶,見他將嘴巴湊過來真要親嘴,忙道:“好,好,說給這小鬼聽罷!”
    小郡主笑了笑,說道:“我師姊姓方,單名一個‘怡’字,‘心’字旁一個‘台’字的‘怡’。”韋小寶根本不知道“怡”字怎生寫法,點了點頭,道:“嗯,這名字馬馬虎虎,也不算很好。小郡主,你又叫什麽名字?”小郡主道:“我叫沐劍屏,是屏風的屏,不是浮萍的萍。”韋小寶自不知這兩個字有什麽區別,說道:“這名字比較好些,不過也不是第一流的。”方怡道:“你的名字一定是第一流的了,尊姓大名,卻又不知如何好法?”
    韋小寶一怔,心想:“我的真姓名不能說,小桂子這名字似乎也沒什麽精采。”便道:“我姓吾,在宮裏做太監,大家叫我‘吾老公’。”方怡冷笑道:“吾老公,吾老公,這名字倒挺……”說到這裏,登時醒覺,原來上了他的大當,呸的一聲,道:“瞎說!”
    小郡主沐劍屏道:“你又騙人,我聽得他們叫你桂公公,不是姓吾。”韋小寶道:“男人就叫我桂公公,女人都叫我吾老公。”方怡道:“我知道你叫什麽名字。”韋小寶微微一驚,問道:“你怎麽知道?”方怡道:“我知道你姓胡,名說,字八道!”
    韋小寶哈哈一笑,見方怡說了這一會子話,呼吸又急促起來,便道:“好妹子,你給她敷藥罷,別痛死了她。我吾老公就這只這麽一個老婆,這個老婆一死,第二個可娶不起了。”
    沐劍屏道:“師姊說你胡說八道,果然不錯。”放下帳子,揭開被給方怡敷藥,問道:“桂大哥,你先前敷的止血藥怎麽辦?”韋小寶道:“血止住了沒有?”沐劍屏道:“止住了。”原來蜜糖一物頗具止血之效,粘性又強,粘住了傷口,竟然不再流血,至於蓮蓉、豆泥等物雖無藥效,但堆在傷口之上,也有阻血外流之功。
    韋小寶大喜,道:“我這靈丹妙藥,靈得勝過菩薩的仙丹,你這可相信了罷。其中許多珍珠粉末,塗在她的胸口,將來傷癒之後,她胸脯好看得不得了,有羞花閉月之貌,只可惜只有我兒子才瞧得見。”沐劍屏嗤的一笑,道:“你真說得有趣。怎麽只有你兒子才……”韋小寶道:“她喂我兒子吃奶,我兒子自然瞧見了。”方怡呸的一聲。
    沐劍屏睜著圓圓的雙眼,卻不明白,方師姊爲什麽會喂他的兒子吃奶。
    韋小寶道:“把這些止血靈藥輕輕抹下,再敷上傷藥。”沐劍屏答應道:“嗷!”
    便在此時,忽聽得門外有人走近,一人朗聲說道:“桂公公,你睡了沒有?”韋小寶道:“睡了,是哪一位?有事明天再說罷!”門外那人道:“下官瑞棟。”
    韋小寶吃了一驚,道:“啊!是瑞副總管駕到,不知有……有什麽事?”
    瑞棟是禦前侍衛的副總管,韋小寶平時和衆侍衛閒談,各人都贊這位瑞副總管武功甚是了得,僅次於禦前侍衛總管多隆,是侍衛隊中一位極了不起的人物。他近年來常在外公幹,韋小寶卻沒見過。
    瑞棟道:“下官有件急事,想跟公公商議。驚吵了桂公公安睡。”韋小寶沈思:“他半夜三更的,來幹什麽?定是知道我屋裏藏了刺客,前來搜查,那可如何是好?我如不開門,看來他會硬闖。這兩個小娘又都受了傷,逃也來不及了。只好隨機應變,騙了他出去。”瑞棟又道:“這件事干系重大,否則也不敢來打擾公公的清夢了。”
    韋小寶道:“好,我來開門。”鑽頭入帳,低聲道:“千萬別作聲。”
    走到外房,帶上了門,硬起頭皮打開大門。只見門外站著一條大漢,身材魁梧,自己頭頂還不及到他項頸。瑞棟拱手道:“打擾了,公公勿怪。”
    韋小寶道:“好說,好說。”仰頭看他的臉色。只見他臉上既無笑容,亦無怒色,不知他心意如何,問道:“瑞副總管有什麽要緊事?”卻不請他進屋。瑞棟道:“适才奉太后懿旨,說今晚有刺客闖宮犯駕,大逆不道,命我向桂公公查問明白。”
    韋小寶一聽到“太后懿旨”四字,便知大事不妙,說道:“是啊!我也正要向你查問個明白呢。剛才我去向皇上請安,皇上說道:‘瑞棟這奴才可大膽得很了,他一回到宮中,哼哼……’”
    瑞棟大吃一驚,忙問:“皇上還說什麽?”
    韋小寶和他胡言亂語,原是拖延時刻,想法脫身逃走,見一句話便誘得他上鈎,便道:“皇上吩咐我天明之後,立刻向衆侍衛打聽,到底瑞棟這奴才勾引刺客入宮,是受了誰的指使,有什麽陰謀,同黨還有哪些人?”
    瑞棟更是吃驚,顫聲說道:“皇……皇上怎麽說……說是我勾引刺客入宮?是哪個奸徒向皇上瞎說?這……這不是天大的冤枉麽?”
    韋小寶道:“皇上吩咐我悄悄查明,又說:‘瑞棟這奴才聽到了風聲,必定會來殺你,你可得小心了。’我說:‘皇上萬安,諒瑞棟這奴才便有天大的膽子,也決不敢在宮中行兇殺人。’皇上道:‘哼,那可未必。這奴才竟敢勾引刺客入宮,要不利於我,還有什麽事做不出來?’”
    瑞棟急道:“你……你胡說!我沒勾引刺客入宮,皇上……皇上不會胡亂冤枉好人。今晚我親手打死了三名刺客,許多侍衛兄弟都親眼見到的。皇上盡可叫他們去查問。”說著額頭突起了青筋,雙手緊緊握住了拳頭。
    韋小寶心想:“先嚇他一個魂不附體,手足無措,挨到天明,老子便逃了出宮。那小郡主和方怡又怎麽辦?哼,老子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逃得性命再說,管她什麽小郡主、老郡主,方怡、圓怡?老子假太監不扮了,青木堂香主也不幹了,拿著四五十萬兩銀子,到揚州開麗夏院、麗秋院、麗冬院去。”說道:“這麽說來,那些刺客不是你勾引入宮的了?”
    瑞棟道:“自然不是。太后親口說道,是你勾引入宮的。太后吩咐我別聽你的花言巧語,一掌斃了便是。”韋小寶道:“這恐怕你我二人都受了奸人的誣告。瑞副總管,你不用擔心,我去向皇上跟你分辯分辯。只要真的不是你勾引刺客,皇上年紀雖小,卻十分英明,對我又十分信任,這件事自能水落石出。”
    瑞棟道:“好,多謝你啦!你這就跟我見太后去。”
    韋小寶道:“深更半夜,見太后去幹什麽?我還是趁早去見皇上的好,只怕這會兒已有人奉旨來捉拿你了。瑞副總管,我跟你說,侍衛們來拿你,你千萬不可抵抗,倘若拒捕,罪名就不易洗脫了。”
    瑞棟臉上肌肉不住顫動,怒道:“太后說你最愛胡說八道,果然不錯。我沒犯罪,爲甚麽要拒捕?你跟我見太后罷!”韋小寶身子一側,低聲道:“你瞧,捉你的人來啦!”
    瑞棟臉色大變,轉頭去看。韋小寶一轉身,便搶進了房中。
    瑞棟轉頭見身後無人,知道上當,急追入房,縱身伸手,往韋小寶背上抓去。
    其實韋小寶一番恐嚇,瑞棟心下十分驚惶,倘若韋小寶堅持要去見皇帝,瑞棟多半不敢強行阻攔。但韋小寶房中藏著兩個女子,其中一人確是進宮來犯駕的刺客,只道事已敗露,适才太后又曾親自來取他性命,哪里敢去見皇帝分辯?騙得瑞棟一回頭,立即便奔入房中,只盼能穿窗逃走。他想禦花園中到處是假山花叢,黑夜裏躲將起來,卻也不易捉到。不料瑞棟身手敏捷,韋小寶剛踏進房門,便追了進來。
    韋小寶竄入房後,縱身躍起,踏上了窗檻,正欲躍出,瑞棟右掌拍出,一股勁風,撲向他背心。韋小寶腿彎一軟,摔了下來。瑞棟左手探出,抓向他後腰。韋小寶施展擒拿手法,雙掌奮力格開,但人小力弱,身子一晃,撲通一聲,摔入了大水缸中。這水缸原是海老公治傷之用,海老公死後,韋小寶也沒叫人取出。
    瑞棟哈哈大笑,伸手入缸,一把卻抓了個空,原來韋小寶已縮成一團。但這水缸能有多大,再抓一次,終於抓住他後領,濕淋淋的提將上來。
    韋小寶一張嘴,一口水噴向瑞棟眼中,跟著身子前縱,撲入他懷中,左手摟住他頭頸。
    瑞棟大叫一聲,身子抖了幾下,抓住韋小寶後領的右手慢慢松了,他滿臉滿眼是水,眼睛卻睜得大大的,臉上儘是迷惘驚惶,喉頭咯咯數聲,想要說話,卻說不出話來,只聽得嗤的一聲輕響,一把短劍從他胸口直劃而下,直至小腹,剖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瑞棟睜眼瞧著這把短劍,可不知此劍從何而來。他自胸至腹,鮮血狂迸,突然之間,身子向後倒下,直至身亡,仍不知韋小寶用什麽法子殺了自己。
    韋小寶嘿的一聲,左手接過匕首,右手從自己長袍中伸了出來。原來他摔入水缸,一縮身間,已抽出匕首,藏入長袍,刀口向外。他一口水噴得瑞棟雙目難睜,跟著縱身向前,抱住了他,這把削鐵如泥的匕首已刺入他心口。倘若當真相鬥,十個韋小寶也未必是他對手,但倉促之間奇變橫生,赫赫有名的瑞副總管竟爾中了暗算。
    韋小寶和瑞棟二人如何搶入房中,韋小寶如何摔入水缸,方怡和沐劍屏隔著帳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但瑞棟將韋小寶從水缸中抓了出來,隨即被殺,韋小寶使的是什麽手法,方沐二女卻都莫名其妙。
    韋小寶想吹幾句牛,說道:“我……我……這……這……”只聽得自己聲音嘶啞,竟說不出話來,适才死裏逃生,可也已嚇得六神無主。
    沐劍屏道:“謝天謝地,你……居然殺了這韃子。”方怡道:“這瑞棟外號‘鐵掌無敵’,今晚打死了我沐王府的三個兄弟。你爲我們報了仇,很好!很好!”
    韋小寶心神略定,說道:“他是‘鐵掌無故’,就是敵不過我韋……桂公公、吾老公。我是第一流的武學高手,畢竟不同。”伸手到瑞棟懷中去掏摸,摸出一本寫滿了小字的小冊子,又有幾件公文。
    韋小寶也不識得,順手放在一旁,忽然觸到他後腰硬硬的藏著什麽物件,用匕首割開袍子,見是一個油布包袱,說道:“這是什麽寶貝了,藏得這麽好?”割斷包上絲縧,打開包袱,原來包著一部書,書函上赫然寫著《四十二章經》五字,這經書的大小厚薄,與以前所見的全然一樣,只不過封皮是紅綢子鑲以白邊。
    韋小寶叫道:“啊喲!”急忙伸手入懷,取出從康親王府盜來的那部《四十二章經》,幸好他躍入水缸之後,立即爲瑞棟抓起,只濕了書函外皮,並未濕到書頁。兩部經書放在桌上,除了封皮一是紅綢、一是紅綢鑲白邊之外,全然一模一樣。到此爲止,他已看到四部《四十二章經》,眼下兩部在太後手中,自己則有兩部,心想:“這經書之中,定有不少古怪,可惜我不識字,如請小郡主和方姑娘瞧瞧,定會明白。但這樣一來,他們就瞧不起我了。”拉開抽屜,將兩部經書放入。尋思:“剛才太后自己來殺我,她是怕我得知了她的秘密,泄漏出去,後來又派這瑞棟來殺我,卻胡亂安了我一個罪名,說我勾引刺客入宮。她等了一回,不見瑞棟回報,又會再派人來。這可得先下手爲強,立即去向皇上告狀,挨到天明,老子逃出了宮去,再也不回來啦。”向方怡道:“我須得出去瞎造謠,說這瑞棟跟你們沐王府勾結,好老……好老……方姑娘(他本來想叫一聲“好老婆”,但局勢緊急,不能多開玩笑,以致誤了大事,便改口叫她“方姑娘”),你們今晚到皇宮來,到底要幹什麽?想行刺皇帝嗎?我勸你們別行刺小皇帝,太後這老婊子不是好東西,你們專門去刺她好了。”
    方怡道:“你既是自己人,跟你說了也不打緊。咱們假冒是吳三桂兒子吳應熊的手下,到皇宮來行刺韃子皇帝。能夠得手固然甚好,否則的話,也可讓皇帝一怒之下,將吳三桂殺了。”
    韋小寶籲了口氣,說道:“妙計!妙計!你們用什麽法子去攀吳三桂?”
    方怡道:“我們內衣上故意留下記號,是平西王府中的部屬,有些兵器暗器,也刻上平西王府的字樣。有幾件舊兵器,就刻上‘大明山海關總兵府’的字樣。”韋小寶問道:“那幹什麽?”方怡道:“吳三桂這廝投降韃子之前,在我大明做山海關總兵。”韋小寶點頭道:“這計策十分厲害。”
    方怡道:“我們此番入宮,想必有人戰死殉國,那麽衣服上的記號,便會給韃子發覺。倘若被擒,起初不供,等到給韃子拷打得死去活來之後,才供出是受了平西王的指使,前來行刺皇帝。我們一進宮,便在各處丟下刻字的兵器,就算大夥兒僥倖得能全軍退回,也已留下了證據。”她說得興奮,喘氣漸急,臉頰上出現了紅潮。
    韋小寶道:“那麽你們進宮來,並不是爲了來救小郡主?”
    方怡道:“自然不是。我們又不是神仙,怎知小郡主竟會在皇宮之中?”
    韋小寶點點頭,問道:“你身邊可有刻字的兵刃?”方怡
道:“有!”從被窩中摸出一把長劍,但手臂無力,無法將劍
舉高。韋小寶笑道:“幸虧我沒睡到你身邊,否則便給你一劍
殺了。”方怡臉上一紅,瞪了他一眼。
    韋小寶接過劍來,藏在瑞棟的屍體腰間,道:“我去告狀,說這瑞棟是刺客一夥,這不是證據麽?”方怡搖了搖頭,道:“你瞧瞧劍上刻的是什麽字?”韋小寶問道:“刻的什麽字?”反正看了也是不識,不如不看。方怡道:“那是‘大明山海關總兵府’八字,這瑞棟是滿洲人,不會在大明山海關總兵部下當過差的。”
    韋小寶“嗯”了一聲,取回長劍,放在床上,道:“得在他身上安些什麽贓物才好?”一轉念間,說道:“好極了!”將吳應熊所贈的那兩串明珠,一對翡翠雞,還有那疊金票,都去塞在瑞棟懷裏。他知道金票是北京城中的金鋪所發,吳應熊派人去買來,只須一查金鋪店號,便知來源,這一番栽贓,當真天衣無縫,心道:“吳世子啊吳世子,老子逃命要緊,只好對你不住了。”
    他抱起瑞棟的屍體,要移到花園之中,只走一步,忽聽得屋外有幾人走近。他輕輕將屍身放下,只聽得一人說道:“皇上有命,吩咐小桂子前往侍候。”
    韋小寶大喜,心想:“我正擔心今晚見不到皇上,又出亂子。現下皇上來叫我去,那再好沒有了。這瑞棟的屍身,可搬不出去啦。”應道:“是,待奴才穿衣,即刻出來。”將瑞棟的屍身輕輕推入床底,向小郡主和方怡打幾個手勢,叫她們安臥別動,匆匆除下濕衣,換上一套衣衫,那件黑絲棉背心雖然也濕了,卻不除下。
    正要出門,心念一動:“這姓方的小娘不大靠得住,可別偷我的東西。”將兩部《四十二章經》和大疊銀票都揣在懷裏,這才熄燭出房,卻忘了攜帶師父所給的武功圖本。
第十二回  語帶滑稽吾是戲    弊清摘發爾如神

    韋小寶走出大門,見門外站著四名太監,卻都不是熟人。
    爲首的太監道:“桂公公,皇上半夜三更裏都要傳你去,嘖嘖嘖,皇上待你,那真是沒得說的。瑞副總管呢?皇上傳他,跟桂公公同去見駕。”韋小寶心中一凜,說道:“瑞副總管回宮了嗎?我可從來沒見過。”那太監道:“是嗎?咱們這就趕快先去罷。”說著轉身過來,在前領路。
    韋小寶暗暗納罕:“他爲什麽問我瑞副總管?皇上怎知道瑞副總管跟我在一起?”又想:“我是副首領太監,職位比你高得多,你怎地走在我前面?你年紀不小了,難道還不懂宮裏規矩。”問道:“公公貴姓?咱們往日倒少見面。”那太監道:“我們這些閒雜小監,桂公公自然不認得。”韋小寶道:“皇上派公公來傳我,那也不是閒雜小監了。”說話之間,見他轉而向西,皇帝的寢宮卻是在東北面,韋小寶道:“你走錯了罷?”那太監道:“沒錯,皇上在向太后請安,剛才鬧刺客,怕驚了慈駕。咱們去慈甯宮。”
    韋小寶一聽到去見太后,吃了一驚,便停了腳步。
    走在他後面的三名太監之中,有二人突然向旁一分,分站左右,四人將他挾在中間。
    韋小寶一驚更甚,暗叫:“糟糕,糟糕!哪里是皇上來叫我去,分明是太后前來捉拿我的。”雖不知這四人是否會武,但以一敵四,總之打不贏,一鬧將起來,衆侍衛聞聲趕至,哪裏還逃得脫?他心中怦怦亂跳,笑嘻嘻的道:“是去慈甯宮嗎?那倒好得很,太后每次見到我,不是金銀,便是糖果糕餅,定有賞賜。皇太后待奴才們最好的了,她說我小孩子家貪嘴,總是賞不少吃的。”說著便走上了通向太后寢宮的回廊。
    四名太監見他依言去慈甯宮,便回復了一前三後的位置。
    韋小寶道:“上次見到太后,運氣當真好極。太后說我拿了鼇拜,功勞不小,一賞就賞了我五千兩金子,二萬兩銀子。我力氣太小,可哪里搬得動?太后說:‘搬不動,慢慢搬。小桂子啊,你這錢怎麽個用法?’我說:‘回太后:奴才最喜歡結交朋友,身邊有了金子銀子,太監之中哪個跟奴才說得來的,奴才就送給他們些。有錢大家花啊!’”他信口胡扯,腦中念頭急轉,籌思脫身之計。
    他身後那太監道:“哪有賞這麽多的?”韋小寶道:“哈,不信嗎?瞧我的。”從懷中摸出一大疊銀票,有的是五百兩一張,有的一千兩,也有的二千兩的。
    燈籠的火光照映之下,看來依稀不假,四名太監只瞧得氣也透不過來,都停住了腳步。
    韋小寶抽了四張銀票,笑道:“皇上和太后不斷賞錢,我怎麽花得光?這裏四張銀票,有的二千兩,有的一千兩,四位兄弟碰碰運氣,每個人抽一張去。”
    四名太監都是不信,世上哪有將幾千兩銀子隨手送人的?都不伸手去抽。
    韋小寶道:“身邊銀子太多,沒地方花用,有時也不大快活。眼下我去見太后和皇上,又不知要賞多少銀子給我了。”說著將銀票高高揚起,在風中抖動,斜眼察看周遭地形。
    一名太監笑道:“桂公公,你真的將銀票給我們,可不是開玩笑罷?”韋小寶道:“有甚麽玩笑好開?我們尚膳監裏的兄弟們,哪一個不得過我千兒八百的?來來來,碰碰手氣,哪一位兄弟先來抽?”那太監笑嘻嘻的道:“我先來抽。”韋小寶道:“等一會兒,你們看清楚了。”將四張銀票湊到燈籠火光之下。四名太監看得分明,果然都是一千兩、二千兩的銀票,都不由得臉上變色。太監不能娶妻生子,又不能當兵做官,於金銀財物比之常人便加倍的喜歡。這四人雖在宮中當差已久,但一千兩、二千兩銀子的銀票,卻也從沒見過。
    韋小寶揚起手來,將銀票在風中舞了幾下,笑道:“好,這位大哥先來抽!”
    那太監伸手去抽,手指還沒碰到銀票,韋小寶一鬆手,四張銀票被風吹得飛了出去,飄飄蕩蕩,飛上花叢。韋小寶叫道:“啊喲,你怎麽不抓牢?快搶,快搶,哪一個搶到,銀票便是他的。”四名太監拔步便追。
    韋小寶叫道:“快抓,別飛走了!”身子一矮,鑽入了早就瞧瞧了的假山洞中。他知禦花園這一帶的假山極多,山洞連環曲折,鑽了進去之後,一時可還真不容易找到。
    四名太監趕著去搶銀票,兩個人各拾到一張,一人拾到了兩張,卻有一人落空,兩人登時爭執起來。一個說:“桂公公說的,誰拾到便是誰的,兩張都是我的。”一個說:“說好一個人一張,快分一張來。我只要那張一千兩的,也就是了。”那人道:“什麽一千兩的?說得好輕鬆自在,一兩的也沒有。”沒拾到銀票的一把抓住他胸脯,道:“你給不給?咱們請桂公公評評這個理。”一轉身,韋小寶已然不知去向。四人大吃一驚,齊聲大叫,四下找尋。沒拾到銀票的太監兀自不肯罷休,抓住了拾到兩張之人的衣襟,定要他分一張過來。
    韋小寶早已躲在十餘丈外的山洞之中,聽二人大聲爭吵,暗暗好笑,尋思:“我躲到天明,從側門溜出宮去,那是再也不回來了。”只聽一名太監道:“太后吩咐的,說什麽也要將桂公公和瑞副總管立即傳去。他……他……可躲到哪里去了?”另一名太監道:“他在宮裏,也躲不到哪里去。只是他給銀票的事,可不能說出來。郝兄弟,你兩張銀票,就分一張給小勞,否則他一定會抖出來,大家發不成財,還得糟糕。”
    忽聽得腳步聲響,西首有幾人走近,一人說道:“今晚宮中鬧刺客,只怕大夥兒明兒都要受處分。”韋小寶一聽,便知是宮中的侍衛。另一人道:“只盼桂公公在皇上面前多說幾句好話。”又一人道:“桂公公年紀雖小,爲人可真夠交情,實在難得。”
    韋小寶大喜,從山洞中鑽了出來,低聲道:“衆位兄弟,快別作聲。”當先兩個侍衛提著燈籠,輕聲叫道:“桂公公。”
    韋小寶見這群侍衛共有十五六人,正是剛才到自己窗口來過
的那批人。他記得這些人的名字,說道:“張大哥,趙大哥,那邊四名太監勾結刺客,大夥兒快去拿住了,功勞不小。”跟著又叫了幾人名字,說道:“赫大哥,鄂大哥,先點了這四個人的啞穴,要不然便打落他們下巴,別讓他們大聲嚷嚷,驚動了皇上。”
    衆侍衛聽說是四名太監,卻也不放在心上,作個手勢,吹熄了燈籠,伏低身子,慢慢掩將過去。那四名太監兩個在山洞中找韋小寶,兩個在爭銀票,都是全神貫注。衆侍衛合圍之勢一成,一聲低哨,四面八方湧將出來,三四人服侍一個,將四名太監掀翻在地。這些侍衛武功並不甚高,誰也不會點穴,或使擒拿手法,或以掌擊,打落了四人下巴。
    四名太監張大了嘴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明所以,驚惶已極。
    韋小寶指著旁邊一間屋子,喝道:“拉進去拷問!”衆侍衛將四名太監橫拖倒曳,拉進廂廳,有人點起了燈籠,高高舉起。韋小寶居中一坐,衆侍衛拉四名太監跪下。
    四人奉了太后之命來捉人,如何肯跪?衆侍衛拳打足踢,強行按倒。
    韋小寶道:“你們四人剛才鬼鬼祟祟的,在爭什麽東西?說什麽一千兩是你的,二千兩是我的?又說什麽外面來的朋友這趟運氣不好,給狗侍衛們害死了不少。‘外面來的朋友’是什麽朋友?爲什麽叫侍衛大人‘狗侍衛’?”
    衆侍衛大怒,一腳腳往四人背上踢去。四名太監肚中大叫“冤枉”,卻哪里說得出口?
    韋小寶又道:“我跟在你們背後,聽到一個說:‘是我帶路的,那兩張銀票,是他給我的,怎可分給你?’”說著向那抓到兩張銀票的太監一指,又指著那沒搶到銀票的太監道:“你說:‘大家一起幹這件大事,殺頭抄家,罪名都是一般,爲什麽不分給我?不行,一定要分。’”指著另一名太監道:“你說:‘郝兄弟,你兩張銀票,就分一張給小勞,否則他一定會抖出來,大家發不成財,還得殺頭抄家。’這句話是你說的,是不是?你們一起幹什麽大事?爲什麽有殺頭抄家的罪名?又分什麽銀票不銀票的。”
    衆侍衛道:“他們給刺客帶路,自然犯的是殺頭抄家的大罪。分什麽銀票,搜搜他們身上就是了。”一搜之下,立時便搜了那四張銀票出來,衆侍衛見這四張銀票數額如此巨大,都大聲叫了起來。一名尋常太監的月份銀子,不過四兩、六兩,忽然身上各懷鉅款,哪里還有假的?
    那姓趙的侍衛問那身上有兩張銀票的太監:“你姓郝?”那太監點了點頭。那姓趙的侍衛又問身上沒有銀票的太監:“你姓勞?”那太監面無人色,也點了點頭。一名侍衛道:“好啊,刺客給了你們這許多銀子,你們就給刺客帶路,叫他們‘外面的朋友’,叫我們‘狗侍衛’?你奶奶的!”一腳用力踢去,那姓郝的太監眼珠突出,口中荷荷連聲。
    那姓趙的侍衛道:“不可莽撞,得好好盤問。”俯身伸手,在那姓勞太監的下顎骨上一托,給他接上了下巴。韋小寶喝道:“你們幹這件大事,到底是受了誰的指使?這等大膽,快快招來!”那太監道:“冤枉,冤枉!是太后吩咐我們……”
    韋小寶一躍而前,左手按住他嘴巴,喝道:“胡說八道!這種話也說得的?你再多口,立時便殺了你。”右手拔出匕首,倒轉劍柄,在他天靈蓋上重擊兩下,將他擊得暈了過去,轉頭向衆侍衛道:“他說這是太后指使,這……這……這可是大禍臨頭了。”
    衆侍衛一齊臉上變色,說道:“太后吩咐他們將刺客引進宮來?”他們都知皇上並非太后的親生兒子,太后向來精明果斷,難道皇上得罪了太后,因而……因而……宮闈之中勾心鬥角,什麽可怕的事情都有,自己竟然牽涉於其中,委實性命交關。
    韋小寶問另一名太監:“你們當真是太后派來辦事的?這件事干系重大,可胡說不得。當真是太后差遣的?”那太監說不出話,只是連連點頭。韋小寶道:“這幾張銀票,也是太后給的?”三名太監一齊搖頭。韋小寶道:“好!你們是奉命辦事,並不是自己的主意,是不是?”三名太監連連點頭。韋小寶道:“你們要死還是要活?”這句話可不易用點頭來表示,三名太監一人點頭,一人搖頭,另一人先點頭後搖頭,想想不對,又大點其頭。韋小寶問道:“你們要死?”三人搖頭。韋小寶問:“要活?”三人頭點得快極。
    韋小寶一拉兩名爲首的侍衛,三人走到屋外。韋小寶低聲道:“張大哥、趙大哥,咱們的吃飯傢夥,這一趟只怕要搬一搬家了。”那姓張的名叫張康年,姓趙的叫趙齊賢,都是漢軍旗的,早已給嚇得神魂不定,齊道:“那……那怎麽辦?”韋小寶道:“我是半點主意也沒有,張大哥、趙大哥瞧著該怎麽辦?”張康年道:“倘若張揚出來,也不知會鬧到什麽地步,如果能夠遮掩,那是最好不過。”趙齊賢道:“是啊,不如將這四名太監放了,大家裝作沒這回事就是。”張康年道:“就只怕人無害虎意,虎有傷人心。”韋小寶道:“放了他們,本來極好,不過要他們不可去稟明太后。否則的話,太后一怒之下,要殺人滅口,這四個太監固然活不成,咱們這裏一十七個兄弟,多半要分成了三十四截。”
    張趙二人同時打個寒戰。張康年舉起右掌,虛劈一掌。韋小寶向趙齊賢瞧去,趙齊賢點點頭,問道:“他們身邊那四張銀票?”韋小寶道:“這六千兩銀子,衆位大哥分了就是。我是嚇得魂飛魄散,只求這件事不惹上身來,銀子是不要的了。”
    張趙二人聽得有六千兩銀子好分,每人可分得三百多兩,更無遲疑,轉身入來,在四名親信耳邊說了幾句話。
    那四人點了點頭,拉起四名太監,說道:“你們既是太后身邊的人,這就回去罷!”
    四名太監大喜,走出屋去,四名侍衛跟了出去。只聽得外面“荷荷荷荷”幾聲慘叫,跟著外面一名侍衛叫道:“有刺客,有刺客!”另一人叫道:“啊喲,不好,刺客殺死了四個太監。”四名侍衛走進屋來,向韋小寶道:“桂公公,外邊又有刺客,害死了四位公公。”
    韋小寶長歎一聲,道:“可惜,可惜!刺客逃走了,追不上了?”一名侍衛道:“就沒見到刺客的影子。”韋小寶道:“嗯,那是誰也沒法子了。四位公公給刺客刺殺之事,你們這就去稟明多總管罷!”衆侍衛強忍笑容,齊聲應道:“是!”韋小寶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衆侍衛也都大笑不止。韋小寶笑道:“衆位大哥,恭喜發財,明兒見。”
    韋小寶興匆匆回到住處,將到門口,忽聽得花叢中有人冷冷的道:“小桂子,你好!”
    韋小寶一聽得是太后的聲音,大吃一驚,轉身便逃,奔出五六步,只覺一隻手搭上了左肩肩頭,全身酸麻,便如有幾百斤大石壓在身上,再也難以移步。他急忙彎腰,伸手去拔匕首,手指剛碰到劍柄,右手上臂已吃了一掌,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只聽得太后沈聲道:“小桂子,你年紀輕輕,真好本事啊。不動聲色,殺了我四名太監,還會插贓嫁禍,連我都敢誣陷,哼,哼……”
    韋小寶心中只連珠價叫苦,情急之下,料想太后對自己恨之入骨,什麽哀求都是無用,只有豁出性命,狠狠嚇她一嚇,挨得過一時三刻,再想法子逃命,說道:“太后,你此刻殺我,已經遲了,可惜啊,可惜。”太后冷冷的道:“可惜什麽?”韋小寶道:“你想殺我滅口,只可惜遲了一步。剛才那些侍衛們說些什麽話,想來……想來你都聽到了。”太后陰森森的道:“你說我派這四名沒用的太監,勾引刺客入宮。哼,我又爲的是什麽?”
    韋小寶道:“我怎知道你爲的是什麽,皇上就多半知道。”反正這條性命十成中已死了九成九,索性給她無賴到底。
    太后怒極,冷笑道:“我掌力一吐,立即叫你斃命,那未免太便宜了你這小賊。”
    韋小寶道:“是啊,你掌上使勁,就殺了小桂子,明日宮裏人人都知道了。‘小桂子怎麽死了?’‘自然是太后殺的。’‘太后幹麽殺他?’‘因爲小桂子撞破了太后的秘密。’‘什麽秘密啊?’‘這件事說來話長,來來來,你到我屋子裏來,我仔仔細細的說給你聽。你千萬不能跟旁人說啊,這件事委實非同……非同小可。’”
    太后氣得搭在他肩上的手不住發抖,緩了一口氣,才道:“大不了也只那十幾名侍衛知道,我殺了你之後,立刻命瑞棟將這十幾個傢夥都抓了起來,立刻處死,還有什麽後患?”韋小寶哈哈大笑。太后道:“死到臨頭,還虧你笑得出。”
    韋小寶道:“太后,你說要瑞棟殺人?他……他……哈哈……”太后問道:“他怎麽樣?”韋小寶道:“他早已給我……”本想說“他早已給我一刀斃了”,突然間靈機一動,又“哈哈”了幾聲。太后又問:“早已給你怎麽樣?”韋小寶道:“他早已給我收得帖帖服服,再也不聽你的話啦。”
    太后冷笑一聲,道:“憑你這小鬼能有多大本事,能叫瑞副總管不聽我的話。”
    韋小寶道:“我是個小太監,他自然不怕。瑞副總管怕的卻是另一位。”太后顫聲道:“他……他怕的是皇上?”韋小寶道:“我們做奴才的,自然怕皇上,那也怪他不得啊,是不是?”太后道:“你跟瑞棟說了些什麽?”韋小寶道:“什麽都說了。”
    太后喃喃的道:“什麽都說了。”沈默半晌,道:“他……他人呢?”
    韋小寶道:“他去得遠了,很遠很遠,再也不回來了。太後,你要見他,當然挺好,大大的好,就只怕不怎麽容易。”太后驚問:“他出宮去了?”韋小寶順水推舟,說道:“不錯。他說他既怕皇上,又怕了你,夾在中間難做人,只怕有什麽性命的憂愁,又有什麽殺身的大禍,不如高走遠飛。”太后道:“高飛遠走。”韋小寶道:“對,對!太后,你怎麽知道?你聽到他說這句話麽?他是高飛遠走了!”
    太后哼了一聲,說道:“他連官也不要做了?逃到哪里去啦?”韋小寶道:“他……他是到……”心念一動,道:“他說到什麽臺山,什麽六台、七台、八臺山去啦。”太后道:“五臺山!”韋小寶道:“對,對!是五臺山。太后,你什麽都知道。”
    太后問道:“他還說什麽?”韋小寶道:“也沒說什麽。只不過……只不過說,我托他的事,他無論如何會辦到的。他賭了咒,立下了重誓,什麽千刀萬剮、絕子絕孫的。”太后道:“你托他辦什麽事?”韋小寶道:“也沒什麽。瑞副總管本來說,他不做官也不打緊,就是出門沒盤纏,那又不是一年半載的事。我就送了他二萬兩銀子的銀票。”太后道:“你倒發財得緊哪,哪里來的這許多銀子?”韋小寶道:“那也是旁人送的,康親王送些,索額圖大人送些,吳三桂的兒子也送了些。”太後道:“你出手這樣豪爽,瑞棟自然要感恩圖報了,你到底要他辦什麽事?”韋小寶道:“奴才不敢說。”太后厲聲道:“你說不說?”搭在他肩頭的手掌用力壓落。韋小寶“哎唷”一聲。太后放鬆掌力,喝道:“快說!”
    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瑞副總管答應我,奴才在宮裏倘若給人害死,他就將這中間的原因,詳詳細細稟明皇上。他說他要去寫一個奏摺,放在身邊。他跟奴才約定,每隔兩個月,奴才……奴才就……”太后聲音發顫,問道:“怎麽樣?”
    韋小寶道:“每隔兩個月,奴才到天橋去找一個賣……賣冰糖葫蘆的漢子,問他:‘有翡翠瑪瑙的冰糖葫蘆沒有?’他就說:‘有啊,一百兩銀子一串。’我說:‘這樣貴啊?二百兩銀子賣不賣?’他說:‘不賣不賣。你還沒歸天嗎?’我說:‘你去跟老頭子說罷!’他就去通知瑞副總管了。”危急之際,編不出什麽新鮮故事,只好將陳近南要他和徐天川聯絡的對答稍加變化。
    太后哼的一聲,說道:“這等江湖上武人職絡的法門,料你這小賊也想不出來,是瑞棟這膽小傢夥教你的,是不是?”韋小寶假作驚奇,說道:“咦!你怎麽知道是瑞副總管教我的?是了,他跟我說的時候,你都聽到了。”只覺太后按在自己肩頭的手不住顫動,過了好一會,聽得她問:“你到時候如不去找那賣冰糖葫蘆的,那怎麽樣?”
    韋小寶道:“瑞副總管說,他會再等十天,我如仍然不去,那自然是奴才的小命不保,他……他就想法子來稟明皇上。那時候奴才死都死了,本來也沒什麽好處,不過奴才對皇上一片忠心,要請皇上千萬小心,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別要受人暗算。那也是奴才和瑞副總管忠心爲主罷啦。”
    太后喃喃的道:“有怨報怨,有仇報仇,那好得很哪。”韋小寶道:“這些日子來,奴才天天服侍皇上,可半點口風也沒露。只要奴才好好活著,在皇上身邊侍候,這種事情就永遠別讓皇上知道的好,又何必讓皇上操心呢?”太后籲了口氣,說道:“你倒是個大大的好人哪。”韋小寶道:“皇上待奴才很好,太后待奴才可也不壞啊。奴才對太后忠心,說不定太后心中一喜歡,又賞賜些什麽,那不是大家都挺美麽?”
    太后嘿嘿嘿的冷笑幾聲,說道:“你還盼我賞賜你什麽,臉皮當真厚得可以。”冷笑聲中竟有了幾分歡愉之意,語氣也已大爲寬慰。
    韋小寶聽得她語氣已變,情勢大爲緩和,忙道:“奴才有什麽貪圖?只要太后和皇上平平安安的,大家和和氣氣的過日子,咱們做奴才的就是天大的福氣了。太后你老人家萬福金安,奴才明兒這就到天橋去,找到那個漢子,叫他儘快去通知瑞副總管,要他守口如瓶。奴才……再要他帶三千兩銀子去,說是太后賞他的。”太后哼了一聲,說道:“這種人辦事不力,棄職潛逃,我不砍他腦袋是他運氣,還賞他銀子?”韋小寶道:“是,是!這三千兩銀子,自然是奴才出的。太后怎能再賞他銀子?”
    太后慢慢鬆開了搭在他肩頭的手,緩緩的道:“小桂子,你當真對我忠心麽?”
    韋小寶跪下地來,連連磕頭,說道:“奴才對太后忠心,有千萬般好處,若不忠心,腦袋瓜子搬家。小桂子雖然糊塗,這顆腦袋,倒也看得挺要緊的。”
    太后點點頭,說道:“很好,很好,很好!”說一聲“很好”,在他背上拍一掌,連說三聲,連拍三掌。韋小寶登時頭暈目眩,立時便欲嘔吐,喉間“呃呃呃”的不住作聲。
    太后道:“小桂子,那天晚上,海大富那老賊說道,世間有一門叫做什麽‘化骨綿掌’的功夫,倘若練得精了,打在身上,可以叫人全身骨骼俱斷。這門功夫是很難練的。我自然也不會,不過覺得你這小孩兒很乖,很伶俐,在你背上打三掌試試,也挺有趣的。”
    韋小寶胸腹間氣血翻湧,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聲,又是鮮血,又是清水,大口吐了出來,心道:“老婊子不信我的話,還是下了毒手。”
    太后道:“你不用害怕,我不會打死你的,你如死了,誰去天橋找那賣冰糖葫蘆的呢?只不過讓你帶點兒傷,幹起事來就不怎麽伶俐了。”韋小寶道:“多謝太后恩典。”慢慢站起,身子一晃坐倒,又嘔了幾口血水。太后哈哈一笑,轉身沒入了花叢。
    韋小寶掙扎著站起,慢慢繞到屋後窗邊,伏在窗檻上喘了一會子氣,這才爬進窗去。
    小郡主沐劍屏低聲問道:“桂大哥,是你嗎?”韋小寶正沒好氣,罵道:“去你媽的,不是我。”方怡介面道:“小郡主好好問你,你爲什麽罵人?”韋小寶剛爬到窗口,說道:“我……”一口氣接不上來,砰的一聲,摔進窗來,躺在地下,再也站不起身。
    方怡與沐劍屏齊聲“唉喲”,驚問:“怎……怎麽啦?你受了傷?”
    韋小寶這一交摔得著實不輕,但聽得兩女的語氣中大有關切之意,心情登時大好,哈哈一笑,喘了幾口氣,又想:“老婊子這幾掌,也不知是不是‘化骨綿掌’,說不定她練得不到家,老子穿著寶貝背心,骨頭又硬,她化來化去,化老子不掉……”說道:“好妹子和好老婆都受了傷,我如不也傷上一些,那叫什麽有福共亨,有難同當呢?”
    沐劍屏道:“桂大哥,你傷在哪里?痛不痛?”韋小寶道:“好妹子有良心,問我痛不痛。痛本來是很痛的,可是給你問了一聲,忽然就不痛了。你說奇不奇怪?”沐劍屏笑道:“你又來騙人了。”
    韋小寶手扶桌子,气喘吁吁的站起,心想:“我這條老命現下還在,全靠瑞副總管夠交情,肯撐腰,只要老婊子一知瑞副總管已死,韋小寶的老命再也挨不過半個時辰。”從藥箱裏拿出那只三角形青底白點的藥瓶。海老公藥箱中藥粉、藥丸甚多,他卻只認得這一瓶“化屍粉”。將瑞棟的屍體從床底下拉出來,取回塞在他懷中的金票和珍玩。
    沐劍屏道:“你一直沒回來,這死人躺在我們床底下,可把我們兩個嚇死了。”韋小寶道:“把你們兩個都嚇死了,這死人豈不是多了兩個羞花閉月的女伴?”方怡道:“呸,小郡主,別跟他多說。”
    韋小寶道:“我變個戲法,你們要不要看?”方怡道:“不看。”韋小寶道:“不看的就閉上了眼睛。”方怡當即閉上眼睛。
    沐劍屏跟著也閉上了眼,但隨即又睜開了。
    韋小寶從藥箱中取出一支小銀匙,拔開藥瓶木塞,用小銀匙取了少數“化屍粉”,倒在瑞棟屍體的傷口之中,過不多時,傷口中便冒出煙霧,跟著發出一股強烈臭味,再過一會,傷口中流出許多黃水,傷口越爛越大。沐劍屏“咦”的一聲。方怡好奇心起,睜開眼睛,一見到這情景,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再也閉不攏了。
    屍體遇到黃水,便即腐爛,黃水越多,屍體爛得越快。
    韋小寶見她二人都有驚駭之色,說道:“你們哪一個不聽我話,我將這寶粉灑一點在你們臉上,立刻就爛成這般樣子。”沐劍屏道:“你……你別嚇人。”方怡怒目瞪了他一眼,驚恐之意,卻是難以自掩。韋小寶笑嘻嘻的走上一步,拿著藥瓶向她晃了兩下,收入懷中。
    不多時瑞棟的屍便爛成了兩截。韋小寶提起椅子,用椅腳將兩截屍身都推在黃水之中,過不了大半個時辰,盡數化爲黃水。他籲了一口長氣,心想:“老婊子就是差一百萬兵到五臺山去,也捉不到瑞棟了。”他到水缸中去舀水沖地,洗去屍首中流出來的黃水,沒沖得幾瓢水,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困倦已極,就此睡去。
    醒來時天已大亮,但覺胸口一陣煩惡,作了一陣嘔,卻嘔不出什麽。只聽得沐劍屏關心的聲音問道:“桂大哥,好些了嗎?”韋小寶坐起身來,才知自己在方沐二人腳邊和衣睡了半夜,眼見天色不早,忙跳下床來,說道:“我趕著見皇帝去,你們躺著別動。”想從窗中爬出去,但腰背痛得厲害,只得開門出去,反鎖了門。
    韋小寶到上書房候不了半個時辰,康熙退朝下來,笑道:“小桂子,聽說你昨晚殺了個刺客。”韋小寶請了個安,說道:“皇上聖體安康。”康熙笑道:“你運氣好,跟刺客交上了手,我可連刺客的影兒也沒見著。你殺的那人武功怎樣?你用什麽招數殺的?”
    韋小寶並沒跟刺客動手過招,皇帝武功不弱,可不能隨口亂說,靈機一動,想起那日在楊柳胡同白家風際中和白寒楓動手過招的情景,便道:“黑暗之中,我只跟他瞎纏爛打,忽然間他左腿向右橫掃,右臂向左橫掠……”一面說,一面手腳同時比劃。
    康熙拍手道:“對極,對極!正是這一招!”韋小寶一怔,問道:“皇上,你知道這一招?”康熙笑道:“你知道這一招叫做什麽?”韋小寶早知叫做“橫掃千軍”,卻道:“奴才不知。”康熙笑道:“我教你個乖,這叫做‘橫掃千軍’!”韋小寶甚是驚訝,道:“這名字倒好聽!”他驚的不是這一招的名稱,而是康熙竟然也知道了。
    康熙道:“他使這一招打你,你又怎麽應付?”韋小寶道:“一時之間,我心慌意亂,眼看對付不了,忽然間想起你跟我比武之時,使過一記極妙的招數,將我摔得從你頭頂飛了過去,好像你說過的,是武當派的武功‘仙鶴梳翎’。”康熙大喜,叫道:“你用我的武功破他這招‘橫掃千軍’?”韋小寶道:“正是。我學的武功,本來不十分高明,幸好咱倆比武打架,打得多了,你使的手法我也記得了一大半。我記得你又這麽一打,這麽一拗……”康熙喜道:“對,對,這是‘紫雲手’與‘折梅手’。”
    韋小寶心想:“我拍他馬屁,可須拍個十足十!”說道:“我便學你的樣,忙去抓他的手,抓是抓住了,就只力氣不夠,抓得部位又不大對頭,給他左手用力一抖,就掙脫了。”
    康熙道:“可惜,可惜。我教你,應當抓住這裏‘會宗’與‘外關’兩穴之間,他就無論如何掙不脫。”說著伸手抓住韋小寶的手腕穴道。韋小寶使勁掙了幾下,果然無法掙脫,道:“你早教了我,那也就沒有後來的兇險了。”康熙放開了他手,笑問:“後來怎樣?”
    韋小寶道:“他一掙脫,身子一轉,已轉在我的背後,雙掌擊我背心……”康熙叫道:“高山流水!”韋小寶道:“這一招叫做‘高山流水’麽?當時我可給他嚇得落花流水了,無可奈何之中,只好又用上你的招數。”
    康熙笑道:“沒出息!怎地跟人打架,不用師父教的功夫,老是用我的招數?”韋小寶道:“師父教的招數,練起來倒也頭頭是道,一跟人真的拚命,哪知道全不管用,反是你的那些招數,突然之間打從心底裏冒了上來。皇上,那時候他手掌邊緣已打上我背心,我早已嚇得魂不附體,又怎能去細想用什麽招數!我身子借勢向前一撲,從右邊轉了過去。”康熙道:“很好!那是‘回風步’!”韋小寶道:“是嗎?我躲過了他這一招,乘勢拔出匕首,反手一劍,大叫一聲:‘小桂子,投不投降?’”
    康熙哈哈大笑,問道:“怎麽叫起小桂子來?”
    韋小寶道:“奴才危急之中不知怎地,竟把你的招數學了個十足。這反手一劍,本來是你反手一掌,打在我背心,大叫:‘小桂子,投不投降?’我想也不想的使了出來,嘴裏卻也這麽大叫。他哼了一聲,沒來得及叫‘投降’,就已死了。”
    康熙笑道:“妙極,妙極!我這反手一掌,叫作‘孤雲出岫’,沒想到你化作劍法,一擊成功。”康熙練了武功之後,只與韋小寶假打,總不及真的跟敵人性命相拚那麽過癮,此刻聽到韋小寶手刃敵人,所用招數全是從自己這裏學去的,自是興高采烈,心想若是自己出手,定比韋小寶更精采十倍,說道:“這些刺客膽子不小,武功卻也稀鬆平常。”
    韋小寶道:“皇上,刺客的武功倒也不怎麽差勁。咱們宮裏的侍衛,就有好幾個傷在他們手裏。總算小桂子命大,曾侍候皇上練了這麽久武功,偷得了你的三招兩式。否則的話,皇上,你今兒可得下道聖旨,撫恤殉職忠臣小太監小桂子紋銀一千兩。”
    康熙笑道:“一千兩哪里夠?至少是一萬兩。”兩人同時哈哈大笑。
    康熙道:“小桂子,你可知這些刺客是什麽人?”韋小寶道:“我就是不知道。皇上明白他們的武功家數,多半早料到了。”康熙道:“本來還不能拿得穩,你剛才這一比劃,又多了一層證明。”雙手一拍,吩咐在上書房侍候的太監:“傳索額圖、多隆二人進來。”
    那兩人本在書房外等候,一聽皇帝傳呼,便進來磕頭。
    多隆是滿洲正白旗的軍官,進關之時曾立下不少戰功,武功也甚了得,但一直受鼇拜排擠,在官場中很不得意,最近鼇拜倒了下來,才給康熙提升爲禦前侍衛總管,掌管乾清門、中和殿、太和殿各處宿衛。領內侍衛大臣共有六人,正黃、正白、鑲黃三旗每旗兩人,其中真正有實權的,只有掌管宮中宿衛的禦前侍衛正副總管。多隆新任要職,宮裏突然出現刺客,已一晚沒睡,心下惴惴,不知皇帝與皇太后是否會怪罪。
    康熙見他雙眼都是紅絲,問道:“擒到的刺客都審明瞭沒有?”多隆道:“回皇上:擒到的活口叛賊共有三人,奴才分別審問,起初他們抵死不說,後來熬刑不過,這才招認,果然……果然是平西王……平西王吳三桂的手下。”康熙點點頭,“嗯”了一聲。多隆又道:“叛賊遺下的兵器,上面刻著有‘平西王府’的字樣。格斃了的叛賊所穿內衣,也都有平西王的標記。昨晚入宮來侵擾的叛賊,證據確鑿,乃是吳三桂的手下。就算不是吳三桂所派,他……他也脫不了干系。”康熙問索額圖:“你也查過了?”索額圖道:“叛賊的兵器,內衣,奴才都查核過了,多總管所錄的叛賊口供,確是如此招認。”康熙道:“那些兵器、內衣,拿來給我瞧瞧。”
    多隆應道:“是。”他知道皇帝年紀雖小,卻十分精明,這件事又干系重大,早就將諸種證物包妥,命手下親信侍衛捧著在上書房外等候,當下出去拿了進來,解開包袱,放在案上,立即退了幾步。滿清以百戰而得天下,開國諸帝均通武功,原是不避兵刃,但在書房之中,臣子在皇帝面前露出兵刃,畢竟是頗爲忌諱之事。多隆小心謹慎,先行退開。
    康熙走過去拿起刀劍審視,見一把單刀的柄上刻著“大明山海關總兵府”的字樣,微微一笑,道:“欲蓋彌彰,固然不對,但弄巧成拙,故意弄鬼做得過了火,卻也引人生疑。”向索額圖道:“吳三桂如果派人來宮中行刺犯上,自然是深謀遠慮,籌劃周詳,什麽刀劍不能用,幹麽要攜帶刻了字的兵器?怎會想不到這些刀劍會失落宮中?”
    索額圖道:“是,是,聖上明見,奴才拜服之至。”
    康熙轉頭問韋小寶:“小桂子,你所殺的那名叛賊,使了什麽招數?”韋小寶道:“他使了一招‘橫掃千軍’,又使一招‘高山流水’。”康熙問多隆:“那是什麽功夫?”
    多隆雖是滿洲貴臣,於各家各派武功倒也所知甚博,這“橫掃千軍”與“高山流水”兩招,又不是生僻的招數,答道:“回皇上:那似乎是雲南前明沐王府的武功。”
    康熙雙手一拍手,說道:“不錯,不錯。多隆,你的見聞倒也廣博。”
    多隆登感受寵若驚,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跪下磕頭,道:“謝皇上稱讚。”
    康熙道:“你們仔細想想,吳三桂倘若派人入宮行刺,決不會揀著他兒子正在北京的時候。刺客什麽日子都好來,難道定要揀著他兒子來朝見的當口?這是可疑者之一。吳三桂善於用兵,辦事周密,派這些叛賊進宮幹事,人數既少,武功也不甚高,明知難以成功,有什麽用處?這跟吳三桂的性格不合,這是可疑者之二。再說,就算他派人刺死了我,於他又有什麽好處,難道他想起兵造反嗎?他如要造反,幹麽派他兒子到北京來,豈不是存心將兒子送來給我們殺頭?這是可疑者之三。”
    韋小寶先前聽方怡說到陷害吳三桂的計策,覺得大是妙計,此刻經康熙一加分剖,登覺處處露著破綻,不由得佩服之極,連連點頭。
    索額圖道:“皇上聖明,所見非奴才們所及。”
    康熙道:“你們再想想,倘若刺客不是吳三桂所派,卻攜帶了平西王府的兵器,那有什麽用意?自然想陷害他了。吳三桂幫我大清打平天下,功勞甚大,恨他忌他的人著實不少。到底這批叛賊是由何人指使,須得好好再加審問。”
    索額圖和多隆齊聲稱是。多隆道:“皇上聖明。若不是皇上詳加指點開導,奴才們糊裡糊塗的上了當,不免冤枉了好人。”康熙道:“冤枉了好人嗎?嘿嘿!”
    索額圖和多隆見皇帝不再吩咐什麽,便叩頭辭出。
    康熙道:“小桂子,那‘橫掃千軍’與‘高山流水’這兩招,你猜我怎麽知道的?”韋小寶心中怦怦跳了兩下,說道:“我正在奇怪,皇上怎麽知道?”康熙道:“今日一早,我已傳了許多侍衛來,問他們昨晚與刺客格鬥的情形,一查刺客所使的武功家數,有好幾招竟是前明沐家的。你想,沐家本來世鎮雲南,我大清龍興之後,將雲南封了給吳三桂,沐家豈有不著惱的?何況沐家最後一個黔國公沐天波,便是死在吳三桂手下。我叫人將沐家最厲害的招數演將出來,其中便有這‘橫掃千軍’與‘高山流水’兩招。”
    韋小寶道:“皇上當真料事如神。”不禁擔憂:“我屋裏藏著沐家的兩個女子,不知他知不知道?”
    康熙笑問:“小桂子,你想不想發財?”韋小寶聽到“發財”兩字,登時精神一振,憂心盡去,笑嘻嘻的道:“皇上不叫我發,我不敢發。皇上叫我發財,小桂子可不敢不發。”康熙笑道:“好,我叫你發財!你將這些刀劍,從刺客身上剝下的內衣、刺客的口供,都拿去交給一個人,就有大大一筆財好發。”韋小寶一怔,登時省悟,叫道:“吳應熊!”
    康熙笑道:“你很聰明,這就去罷。”
    韋小寶道:“吳應熊這小子,這一次運道真高,他全家性命,都是皇上給賞的。”康熙道:“你跟他去說什麽?”韋小寶道:“我說:姓吳的,咱們皇上明見萬里,你爺兒倆在雲南幹什麽事,皇上沒一件不知道。你們不造反,皇上清清楚楚,若是,嘿嘿,有什麽三心兩意,兩面三刀,皇上一樣的明明白白。他媽的,你爺兒倆還是給我乖乖的罷。”
    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你人挺乖巧,就是不讀書,說出話來粗裏粗氣,倒也合我的意思。他媽的,你爺兒倆給我乖乖的罷,哈哈,哈哈!”
    韋小寶聽得皇上居然學會了一句“他媽的”,不禁心花怒放,哈哈大笑,捧了刀劍等物走出書房,回到自己屋中。
    他剛要開鎖,突然間背上一陣劇痛,心頭煩惡,便欲嘔吐,勉強開鎖進門,坐在椅上,不住喘氣。
    沐劍屏道:“你……你身子不舒服麽?”韋小寶道:“見了你的羞花閉月之貌,身子就舒服了。”沐劍屏笑道:“我師姊才是羞花閉月之貌,我臉上有只小烏龜,醜也醜死了。”
    韋小寶聽她說笑,心情立時轉佳,笑道:“你臉上怎麽會有只小烏龜?啊,我知道啦,好妹子,你臉蛋兒又光又滑,又白又亮,便如是一面鏡子,因此會有一隻小烏龜。”沐劍屏不解,問道:“爲什麽?”韋小寶道:“你跟誰睡在一起?你的臉蛋像是一面鏡子,照出了那人的相貌,臉上自然就有只小烏龜了。”方怡道:“呸,你自己過來瞧瞧,小郡主臉上才有只小烏龜。”韋小寶道:“我如過來瞧瞧,好妹子臉上便出現一個又漂亮、又神氣的大老爺。”方沐二人都笑了起來。方怡笑道:“小烏龜大老爺,那是個什麽大老爺?”
    三人低笑了一陣。方怡道:“喂,咱們怎麽逃出宮去,你得給想個法子。”
    韋小寶這些日子來到處受人奉承,但一回到自己屋裏,便感十分孤寂無聊,忽然有方沐兩個年輕姑娘相陪,雖然每一刻都有給人撞見的危險,可實在捨不得她們就此離去,說道:“這可得慢慢想法子。你們身上有傷,只要踏出這房門一步,立刻便給人拿了。”
    方怡輕輕歎了口氣,問道:“我們昨晚進宮來的同伴,不知有幾人死了,幾人給拿了?遭難的人叫什麽名字,你可知道麽?”韋小寶搖頭道:“不知道。你既然關心,我可以給你去打聽打聽。”方怡低聲道:“多謝你啦。”
    韋小寶自從和她相逢以來,從未聽她說話如此客氣,心下略感詫異。
    沐劍屏道:“尤其要問問,有一個姓劉的,可平安脫險了沒有。”韋小寶問道:“姓劉的?劉什麽名字?”沐劍屏道:“那是我們劉師哥。叫做劉一舟。他……他是我師姊的心上人,那可……那可……”突然嗤的一聲笑,原來方怡在她肢窩中呵癢,不許她說下去。
    韋小寶“啊”的一聲,道:“劉一舟,嗯,這……這可不妙。”方怡情不自禁,忙問:“怎麽啦?”韋小寶道:“那不是一個身材高高,臉孔白白,大約二十幾歲的漂亮年輕人?這人武功可著實了得,是不是?”他自然並不知道劉一舟是何等樣人,但想此人既是方怡的意中人,諒必是個漂亮的年輕人,既是她們師哥,說他武功很高也不會錯。
    果然沐劍屏道:“對了,對了,就是他。方師姊說,昨晚她受傷之時,見到劉師哥給三名侍衛打倒了,一名侍衛按住了他,多半是給擒住了。不知現今怎樣?”
    韋小寶歎道:“唉,這位劉師傅,原來是方姑娘的心上人……”不住搖頭歎氣。
    方怡滿臉憂色,問道:“桂大哥,那劉……那劉師哥怎樣了?”
    韋小寶心想:“臭小娘,跟我說話時一直沒好聲氣,提到了你劉師哥,卻叫我桂大哥起來。我且嚇她一嚇。”又長歎一聲,搖了搖頭,道:“可惜,可惜!”
    方怡驚問:“怎麽啦?他……他……他是受了傷,還是……還是死了?”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什麽劉一舟、劉兩屁,老子從來沒見過。他是死了活了,我怎麽知道?你叫我三聲‘好老公’,我就給你查查去。”
    方怡先前見他搖頭歎氣,連稱“可惜”,只道劉一舟定然凶多吉少,忽然聽他這麽說,心下大喜,啐道:“說話沒半點正經,到底哪一句話是真,哪一句話是假?”
    韋小寶道:“這個劉一舟倘若落在我手裏,哼哼,我先綁住了他,狠狠拷打他一頓,打得他屁股變成四片,問他用什麽花言巧語,騙得了我老婆的芳心。然後我提起刀來,一刀砍將下去,這麽擦的一聲……”沐劍屏道:“你殺了他?”韋小寶道:“不是,我割了他卵蛋,叫他變成個太監。”沐劍屏不懂他說些什麽。方怡卻是明白的,滿臉飛紅,罵道:“小滑頭,就愛胡說八道!”韋小寶道:“你那劉師哥多半已給擒住了。要不要他做太監,我桂公公說出話來,倒有不少人肯聽。方姑娘,你求我不求?”
    方怡臉上又是一陣紅暈,囁嚅不語。沐劍屏道:“桂大哥,你肯幫人,用不到人家開言相求,那才是俠義英雄。”韋小寶搖手道:“不對,不對!我就最愛聽人家求我。越是‘好老公、親老公’的叫得親熱,我給人家辦起事來越有精神。”
    方怡遲疑半晌,道:“桂大哥,好大哥,我求你啦。”韋小寶板起了臉,道:“要叫老公!”沐劍屏道:“你這話不對了。我師姊將來是要嫁劉師哥的,劉師哥才是她老公,她怎麽肯叫你老公?”韋小寶道:“不行,她嫁劉一舟,老子要喝醋,大大的喝醋。”沐劍屏道:“劉師哥人是很好的。”
    韋小寶道:“他越好,我越喝醋,越喝越多。啊喲,酸死了,酸死了!喝得醋太多,哈哈,哈哈!”大笑聲中,捧了那個包裹,走出屋去,反鎖了屋門,帶了四名隨從太監,騎馬去西長安街吳應熊在北京的寓所。
    他在馬背之上,不住右手虛擊,呼叫:“梆梆梆,梆梆梆!”衆隨從都不明其意,又怎想得到,桂公公這次是奉聖旨去發財,自然要將雲南竹杠“梆梆梆”的敲得直響。
    吳應熊聽說欽使到來,忙出來磕頭迎接,將韋小寶接進大廳。
    韋小寶道:“皇上吩咐我,拿點東西來給你瞧瞧。小王爺,你膽子大不大?”吳應熊道:“卑職的膽子是最小的,受不起驚嚇。”韋小寶一怔,笑道:“你受不起驚嚇?幹起事來,可大膽得很哪!”吳應熊道:“公公的意思,卑職不大明白,還清明示。”昨晚在康親王府中,他自稱“在下”,今日韋小寶乃奉旨而來,眼見他趾高氣揚,隱隱覺得勢頭不好,連聲自稱“卑職”。
    韋小寶道:“昨晚你一共派了多少刺客進宮去?皇上叫我來問問。”
    昨晚宮裏鬧刺客,吳應熊已聽到了些消息,突然聽得韋小寶這麽問,這一驚非同小可,立即雙膝跪倒,向著天井連連磕頭,說道:“皇上待微臣父子恩重如山,微臣父子就是做牛做馬,也報答不了皇上的恩典。微臣吳三桂、吳應熊父子甘爲皇上效死,決無貳心。”
    韋小寶笑道:“起來,起來,慢慢磕頭不遲。小王爺,我給你瞧些物事。”說著解開包袱,攤在桌上。
    吳應熊站起身來,看到包袱中的兵器衣服,不由得雙手發抖,顫聲道:“這……這……這……”拿起那張口供,見上面寫得明明白白,刺客是奉了平西王吳三桂差遣,入宮行刺,決意殺死韃子皇帝,立吳三桂爲主云云。饒是吳應熊機變多智,卻也不禁嚇得魂不附體,雙膝一軟,又即跪倒,這一次是跪在韋小寶面前,說道:“桂……公……公……公,這……這決不是真的,微臣父子受了奸人……陷害,萬望公公奏明聖上,奏……奏明……”
    韋小寶道:“這些兵器,都是反賊攜入宮中的,圖謀不軌,大逆不道。兵器上卻都刻了貴府的招牌老字型大小。”吳應熊道:“微臣父子仇家甚多,必是仇家的奸計。”韋小寶沈吟道:“你這話,本來也有三分道理,就不知皇上信不信。”吳應熊道:“公公大恩大德,給卑職父子分剖明白。卑職父子的身家性命,都出於公公所賜。”
    韋小寶道:“小王爺,你且起來。你昨晚已先送了我一份禮,倒像早已料到有這件事似的,嘿嘿,嘿嘿。”吳應熊本待站起,聽他這句話說得重了,忙又跪倒,說道:“只要公公向皇上給卑職父子剖白幾句,皇上聖明,必定信公公的說話。”
    韋小寶道:“這件事早鬧了開來啦,索額圖索大人,侍衛頭兒多隆多大人,都已見過皇上,回稟了刺客的供狀。你知道啦,這等造反的大事,誰有天大的膽子,敢按了下來?給你在皇上面前剖白幾句,也不是不可以。我還想到了一個妙計,雖不是十拿九穩,卻多半可以洗脫你父子的罪名,只不過太也費事罷了。”吳應熊大喜道:“全仗公公搭救。”
    韋小寶道:“請起來好說話。”吳應熊站起身來,連連請安。
    韋小寶道:“這些刺客當真不是你派去的?”吳應熊道:“決計不是!卑職怎能做這等十惡不赦、罪該萬死之事?”韋小寶道:“好,我交了你這個朋友,就信了你這次。倘若刺客是你派去的,日後查了出來,那可坑死了我,我非陪著你給滿門抄斬不可。”
    吳應熊道:“公公萬安,放一百個心,決無此事。”
    韋小寶道:“那麽依你看,這些反賊是誰派去的?”吳應熊沈吟道:“微臣父子仇家甚多,一時之間,實在難以確定。”
    韋小寶道:“你要我在皇上面前剖白,總得找個仇家出來認頭,皇上才能信啊。”吳應熊道:“是,是!家嚴爲大清打天下,剿滅的叛逆著實不少,這些叛逆的餘黨,都是十分痛恨家嚴的。好比李闖的餘逆啦,前明唐王、桂王的餘黨啦,雲南沐家的餘黨啦,他們心中懷恨,什麽作亂犯上的事都做得出來。”
    韋小寶點頭道:“什麽李闖餘逆啦,雲南沐家的餘黨啦,這些人武功家數是怎樣的?你教我幾招,我去演給皇上看,說道我昨晚親眼見到,刺客使的是這種招數,貨真價實,決計錯不了。”吳應熊大喜,忙道:“公公此計大妙。卑職於武功一道,所懂的實在有限,要去問一問手下人。公公,你請坐一會兒,卑職立刻就來。”說著請了個安,匆匆入內。
    過得片刻,他帶了一人進來,正是手下隨從的首領楊溢之,昨晚韋小寶曾幫他贏過七百兩銀子的。楊溢之上前向韋小寶請安,臉上深有憂色,吳應熊自然已對他說了原由。
    韋小寶道:“楊大哥,你不用擔心,昨晚你在康親王府裏練武,大出風頭,不少文武大臣都是親眼所見,決不能說你入宮行刺。我也可以給你作證。”楊溢之道:“是,是!多謝公公。就只怕奸人陷害,反說世子帶我們去康王爺府中,好叫衆位大臣作個見證,暗中卻另行差人;做那大逆不道之事。”韋小寶點頭道:“這話倒也不可不防。”楊溢之道:“世子說道,公公肯主持公道,在皇上跟前替我們剖白,真是我們的大恩人。平西王仇家極多,各人的武功家數甚雜,只有沐王府的武功自成一家,很容易認得出來。”
    韋小寶道:“嗯,可惜一時找不到沐王府的人,否則就可讓他演他幾個招式來瞧瞧。”楊溢之道:“沐家拳、沐家劍在雲南流傳已久,小人倒也記得一些,我演幾套請公公指點。刺客入宮,攜有刀劍,小人演一套沐家‘回風劍’如何?”韋小寶喜道:“你會沐家武功,那再好也沒有了。劍法我是一竅不通,一時也學不會,還是跟你學幾招‘沐家拳’罷。”
    楊溢之道:“不敢,公公力擒鼇拜,四海揚名,拳腳功夫定是極高的。小人使得不到之處,請公公點撥。”說著站到廳中,拉開架式,慢慢的一招一式使將出來。
    這路沐家拳自沐英手上傳下來,到這時已逾三百年,曆代均有高手傳人,說得上是千錘百煉之作,在雲南知者甚衆,楊溢之雖於這套拳法並不擅長,但他武功甚高,見聞廣博,一招招演將出來,氣度凝重,招式精妙。
    韋小寶看到那招“橫掃千軍”時,贊道:“這一招極好!”後來又見到使“高山流水”,又贊:“這招也了不起!”待他將一套沐家拳使完,說道:“很好,很好!楊大哥,你武功當真了得,康親王府中那些武師,便十個打你一個,也不是你對手。一時之間,我也學不了許多,只能學得一兩招,去皇上面前演一下。皇上傳了宮中武功好手來認,你想認不認得出這武功的來歷?”說著指手劃腳,將“橫掃千軍”與“高山流水”兩招依樣使出。
    楊溢之喜道:“公公使這‘橫掃千軍’與‘高山流水’兩招,深得精要,會家子一見,便知是沐家的拳法。公公聰敏過人,一見便會,我們吳家可有救了。”
    吳應熊連連作揖,道:“吳家滿門百口,全仗公公援手救命。”
    韋小寶心想:“吳三桂家裏有的是金山銀山,我也不用跟他講價錢。”當下作揖還禮,說道:“大家是好朋友。小王爺,你再說什麽恩德、什麽救命的話,可太也見外了。再說,我是盡力而爲,也不知管不管用。”吳應熊連稱:“是,是!”韋小寶將包袱包起,挾在脅下,心想:“這包東西可不忙給他。”忽然想起一事,說道:“小王爺,皇上叫我問你一件事,你們雲南有個來京的官兒,叫做什麽盧一峰的,可有這一號人物?”
    吳應熊一怔,心想:“盧一峰只是個綠豆芝麻般的小官,來京陛見,還沒見著皇上,皇上怎麽已知道了?”說道:“盧一峰是新委的雲南曲靖縣知縣,現下是在京中,等候叩見聖上。”韋小寶道:“皇上叫我問你,那盧一峰前幾天在酒樓上欺壓良民,縱容惡仆打人,不知這脾氣近來改好了些沒有?”
    那盧一峰所以能得吳三桂委爲曲靖縣知縣,是使了四萬多兩銀子賄賂得來的,吳應熊曾從中抽了三千多兩,此刻聽韋小寶這麽說,大吃一驚,忙道:“卑職定當好好教訓他。”轉頭向楊溢之道:“即刻去叫那盧一峰來,先打他五十大板再說。”向韋小寶請了個安,道:“公公,請你啓奏皇上,說道:微臣吳三桂知人不明,薦人不當,請皇上降罪。這盧一峰立即革職,永不敘用,請吏部大人另委賢能。”
    韋小寶道:“也不用罰得這麽重罷?”吳應熊道:“盧一峰這廝膽大妄爲,上達天聽,當真罪不容誅。溢之,你給我狠狠的揍他。”楊溢之應道:“是!”
    韋小寶心想:“這姓盧的官兒只怕性命不保。”說道:“兄弟這就回宮見皇上去,這兩招‘橫掃千軍’和‘高山流水’,可須使得似模似樣才好。”說著告辭出門。
    吳應熊從衣袖中取出一個大封袋來,雙手呈上,說道:“桂公公,你的大恩大德,不是輕易報答得了的。不過多總管、索大人,以及衆位禦前侍衛面前,總得稍表敬意。這裏一點小小意思,相煩桂公公代卑職分派轉交。皇上問起來,大夥兒都幫幾句口,微臣父子的冤枉就得洗雪了。”
    韋小寶接了過來,笑道:“要我代你做人情嗎?這樁差事不難辦啊!”他在宮中一年有餘,已將太監們的說話腔調學了個十足。貧嘴貧舌的京片子中,已沒半分揚州口音,倘若此時起始冒充小桂子,瞎了眼的海老公恐怕也不易發覺了。
    吳應熊和楊溢之恭恭敬敬的送出府門。韋小寶在轎中拆開封袋一看,竟是十萬兩銀票,心想:“他奶奶的,老子先來個二一添作五。”將其中五萬兩銀票揣入懷裏,餘下五萬兩仍放在大封袋中。
    韋小寶先去上書房見康熙,回稟已然辦妥,說吳應熊得悉皇上聖明,辨明瞭他父子的冤枉,感激得難以形容。
    康熙笑道:“這也可嚇了他一大跳。”韋小寶笑道:“只嚇得他屁滾尿流。奴才好好的叮囑了他一番,說道這種事情,多半以後還會有的,叫他轉告吳三桂,務須忠心耿耿,報效皇上。”康熙不住點頭。韋小寶道:“我等嚇得他也夠了,這才跟他說,皇上明見萬里,一查刺客的武功,便料到是雲南沐家的反賊所爲。那吳應熊又驚又喜,打從屁股眼裏都笑了出來,不住口的頌贊皇上聖明。”康熙微微一笑。
    韋小寶從懷中摸出封袋,說道:“他感激得不得了,拿了許多銀票出來,一共五萬兩,說送我一萬兩,另外四萬兩,要我分給宮中昨晚出力的衆位侍衛。皇上,你瞧,咱們這可發了大財哪。”那些銀票都是五百兩一張,一百張已是厚厚的一疊。
    康熙笑道:“你小小孩子,一萬兩銀子一輩子也使不完了。餘下的銀子,你就分了給衆侍衛罷。”韋小寶心想:“皇上雖然聖明,卻料不到我韋小寶已有數十萬兩銀子的身家。”說道:“皇上,我跟著你,什麽東西沒有?要這銀子有什麽用?奴才一輩子忠心侍候你,你自會照管我。這五萬兩銀子,都賞給侍衛們好了。我只說是皇上的賞賜,何必讓吳應熊收買人心。”康熙本來不想冒名發賞,但聽到“收買人心”四字,不禁心中一動。
    韋小寶見康熙沈吟不語,又道:“皇上,吳三桂派他兒子來京,帶來的金子銀子可真不少,見人就送錢,未必安著什麽好心。天下的地方百姓、金銀珠寶,本來一古腦兒都是你皇上的,可是吳三桂這老小子橫得很,倒像雲南是他吳家的。”
    康熙點頭道:“你說得是。這些銀子,就說是我賞的好了。”
    韋小寶來到上書房外的侍衛房,向禦前侍衛總管多隆說道:“多總管,皇上吩咐,昨晚衆侍衛護駕有功,欽賜白銀五萬兩。”多隆大喜,忙跪下謝賞。韋小寶笑道:“皇上現下很高興,你自己進去謝賞罷。”說著將那五萬兩銀票交了給他。
    多隆隨著韋小寶走進書房,向康熙跪下磕頭,說道:“皇上賞賜銀子,奴才多隆和衆侍衛謝賞。”康熙笑著點了點頭。
    韋小寶道:“皇上吩咐:這五萬兩銀子嘛,你瞧著分派,殺賊有功的,奮勇受傷的就多分一些。”多隆道:“是,是。奴才遵旨。”
    康熙心想:“小桂子又忠心,又不貪財,很是難得,他竟將這五萬兩銀子,真的盡數賞了侍衛,自己一個錢也不要。”
    韋小寶和多隆一齊退出。多隆點出一疊一萬兩銀票,笑道:“桂公公,這算是我們衆侍衛的一番孝心,請公公賞收,去賞給小公公們。”韋小寶道:“啊哈,多總管,你這麽說,可不夠朋友了。我小桂子平生最敬重的,就是武藝高強的朋友。這五萬兩銀子,皇上倘若賞給了文官嘛,我小桂子不分他一萬,也得分上八千。是賞給你多總管的,你便分一兩銀子給我,我也不能收。我當你好朋友,你也得當我好朋友才是。”
    多隆笑道:“侍衛兄弟們都說,宮裏這許多有職司的公公們,桂公公年紀最小,卻最夠朋友,果然名不虛傳。”
    韋小寶道:“多總管,請你給查查,昨晚擒來的反賊之中,可有一個叫作劉一舟的。倘若有這樣一個人,咱們便可著落在他身上,查明反賊的來龍去脈。”
    多隆應道:“是,是!反賊報的自然都是假名,我去仔細查一查。”
    韋小寶回到下處,將到門口,見禦膳房的一名小太監在路旁等候。那小太監迎將上來,低聲道:“桂公公,那個錢老板又送了一口豬來,這次叫作什麽‘燕窩人參豬’,說是孝敬公公的,正在禦膳房中候公公的示下。”
    韋小寶眉頭一皺,心想:“那口‘花雕茯苓豬’還沒搞妥當,又送一口‘燕窩人參豬’來,你當我們這裏皇宮是豬欄嗎?”但這人既已來了,不得不想法子打發。
    當下來到禦廚房中,見錢老闆滿臉堆歡,說道:“桂公公,小人那口‘花雕茯苓豬’當真是大補非凡,桂公公吃了之後,你瞧神清氣爽,滿臉紅光,小人感激公公照顧,又送了一口‘燕窩人參豬’來。”說著向身旁一指。
    這口豬卻是活豬,全身白毛,模樣甚是漂亮,在竹籠之中不住打圈子。韋小寶不知他鬧什麽玄虛,點了點頭。那錢老闆挨近身來,拉著韋小寶的手,道:“嘖,嘖,嘖!桂公公吃了‘花雕茯苓豬’的豬肉,脈搏旺盛,果然大不相同。”韋小寶覺得手中多了一張紙條,禦廚房中耳目衆多,也不便多問。錢老闆道:“這口‘燕窩人參豬’吃法另有不同,請公公吩咐下屬,在這裏用上好酒糟喂上十天。十天之後,小人再來親手整治,請公公享用。”
    韋小寶皺眉道:“那口‘花雕茯苓豬’已搞得我虛火上升,麻煩不堪,什麽人參豬、燕窩豬,錢老闆你自己觸祭罷,我可吃不消了。”錢老闆哈哈一笑,說道:“這是小人一點孝心,以後可再也不敢麻煩公公了。”說著請了幾個安,退了出去。
    韋小寶心想這紙條上一定寫得有字,自己西瓜大的字認不上一擔,當下吩咐廚房中執事雜很好好飼養那口豬,自行回屋,尋思:“錢老闆這人當真聰明得緊,第一次在一口死豬中藏了個活人進宮,第二次倘若再送死豬進宮,不免引人懷疑,索性送一口活豬進來,讓它在禦膳房中喂著,什麽花樣也沒有。就算本來有人懷疑,那也疑心盡去了。對,要使乖騙人,不但事先要想得周到,事後一有機會,再得補補漏洞。”
    又想:“這字條只好請小郡主瞧瞧,他媽的,有話不好明講嗎?寫他媽的什麽字條?”
    進得屋來,沐劍屏道:“桂大哥,有人來到門外,好像是送飯菜來的,定是見到門上上了鎖,沒打門就走了。”韋小寶道:“你怎知是送飯菜來的?嘿,你們聞到飯菜的香氣,可餓得很了,是不是?怎麽不吃糕餅點心?”沐劍屏吃吃而笑,說道:“老實不客氣,早吃過啦。”
    方怡道:“桂……桂大哥,你可……”說到這裏,有些結結巴巴。
    韋小寶道:“你劉師哥的事,我還沒查到。宮裏侍衛們說,沒抓到姓劉的人。”方怡低聲道:“多謝你啦。卻不知是不是給韃子殺了。再說,劉師哥即使給捉到了,也不會說是姓劉。大夥兒說好的,他冒充姓夏。吳三桂的女婿姓夏。劉師哥會招供說,那個姓夏的是他叔父。”韋小寶笑道:“那你豈不是成了吳三桂的親戚?”小郡主忙道:“那是假的。”韋小寶歎道:“不過方姑娘想做吳三桂的侄孫媳婦什麽的,可也做不成啦。你那劉師哥就算進出了宮去,他在外面想你,你在宮裏想他,一輩子你想我、我想你的。一對情哥情姐兒見不了面,豈不難熬得很?”方怡臉上又是一紅,道:“我怎會在宮裏待一輩子?”
    韋小寶道:“姑娘們一進了皇宮,怎麽還有出去的日子?像你這樣羞花閉月的姊兒,我小桂子一見就想娶了做老婆。倘若給皇帝瞧見了,非封你爲皇后娘娘不可。方姑娘,我勸你還是做了皇后娘娘罷!”
    方怡急道:“我不跟你多說。你每一句話總是慪我生氣,逗我著急。”
    韋小寶一笑,將手中字條交給沐劍屏,道:“小郡主,你念一念這字條。”
    沐劍屏接了過來,念道:“‘高升茶館說英烈傳。’那是什麽啊?”韋小寶已明其中道理:“天地會的人有事要見我,請我去茶館相會。”笑道:“枉爲你是沐家後人,連英烈傳也不知道。”沐劍屏道:“英烈傳我自然知道,那是太祖皇帝龍興開國的故事。”
    韋小寶道:“有一回書,叫做‘沐王爺三箭定雲南,桂公公雙手抱佳人’,你也聽過沒有?”沐劍屏啐道:“我們黔甯王爺爺平定雲南,英烈傳中自然有的。可哪有什麽桂公公雙手……雙手的?”
    韋小寶正色道:“你說桂公公雙手抱佳人,沒這回事?”沐劍屏道:“自然沒有,是你杜撰出來的。”韋小寶道:“咱們打一個賭,如果有怎樣?沒有又怎樣?”沐劍屏道:“英烈傳的故事我可聽得熟了,自然沒有,賭什麽都可以。方師姊,沒有他說的事,是不是?”
    方怡還沒回答,韋小寶已一躍上床,連鞋鑽入被窩,睡在兩人之間,左手摟住了方怡頭頸,右手抱住了沐劍屏的腰,說道:“我說有,就是有!”
    方怡和沐劍屏同時“啊”的一聲驚呼,不及閃避,已給他牢牢抱住。沐劍屏伸出右手,將他用力一推,韋小寶乘勢側過頭去,伸嘴在方怡嘴上吻了一下,贊道:“好香!”
    方怡待要掙扎,身子微微一動,胸口肋骨斷絕處劇痛,左手翻了過來,拍的一聲,打了他一記耳光。韋小寶笑道:“謀殺親夫哪,謀殺親夫哪!”一骨碌從被窩裏跳出來,抱住沐劍屏也親了個嘴,贊道:“一般的香!”哈哈大笑,隨手取了衣包,奔出屋子,反鎖了門。
第十三回  翻覆兩家天假手    興衰一劫局更新

    韋小寶住處是在乾清門西、南庫之南的禦膳房側,往北繞過養心殿,折而向西,過西三所、養華門、壽安門,往北過壽安宮、英華殿之側,轉東過西鐵門,向北出了神武門。那神武門是紫禁城的後門,一出神武門,便是出了皇宮,當下徑往高升茶館來。
    一坐定,茶博士泡上茶來,便見高彥超慢慢走近,向他使個眼色。韋小寶點了點頭,見高彥超出了茶館,於是喝了幾口茶,在桌上抛下一錢銀子,說道:“今兒這回書,沒什麽聽頭。”慢慢踱將出去,果見高彥超等在街角,走得幾步,便是兩頂轎子。
    高彥超讓韋小寶坐了一頂,自己跟了一段路,四下打量見無人跟隨,坐上了另一頂。
    轎夫健步如飛,行了一頓飯時分,停了下來。韋小寶見轎子所停處是座小小的四合院,跟著高彥超入內。一進大門,便見天地會的衆兄弟迎了上來,躬身行禮。這時李力世、關安基、祁彪清等人也都已從天津、保定等地趕到,此外樊綱、風際中、玄貞道人以及那錢老闆都在其內。
    韋小寶笑問:“錢老闆,你到底尊姓大名哪?”錢老闆道:“不敢,屬下真的是姓錢,名字叫做老本。本來的本,不是老板的板。意思是做生意蝕了老本。”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你精明得很,倘若真是做生意,人家的老本可都給你賺了過來啦。”錢老本微笑道:“韋香主,您誇獎啦!”
    衆人將韋小寶讓到上房中坐定。關安基心急,說道:“韋香主,你請看。”說著遞過一張大紅泥金帖子來,上面濃濃的黑墨寫著幾行字。韋小寶不接,說道:“這些字嘛,他們認得我,我可跟他們沒什麽交情,哥兒倆這是初次相會,不認識。”
    錢老本道:“韋香主,是張請帖,請咱們吃飯去的。”韋小寶道:“那好得很哪,誰這麽賞臉?”錢老本道:“帖子上寫的名字是沐劍聲。”
    韋小寶一怔,道:“沐劍聲?”錢老本道:“那便是沐王府的小公爺。”韋小寶點頭道:“‘花雕茯苓豬’的哥哥。”錢老本道:“正是!”韋小寶問道:“他請咱們大夥兒都去?”錢老本道:“他帖子上寫得倒很客氣,請天地會青木堂韋香主,率同天地會衆位英雄同去赴宴,就是今晚,是在朝陽門內南豆芽胡同。”韋小寶道:“這次不在楊柳胡同了?”錢老本道:“是啊,在京城裏幹事,落腳的地方得時時掉換才是。”
    韋小寶道:“你想他是什麽意思?在酒飯裏下他媽的蒙汗藥?”李力世道:“按理說,雲南沐王府在江湖上這麽大的名頭,沐劍聲又是小公爺的身分,是跟咱們總舵主平起平坐的大人物,決不能使這等下三濫的勾當。不過會無好會,宴無好宴,韋香主所慮,卻也不可不防。”韋小寶道:“咱們去不去吃這頓飯?哼哼,宣威火腿,過橋米線,雲南汽鍋雞,那是有得觸祭的了。”
    衆人面面相覷,都不作聲。過了好一會,關安基道:“大夥兒要請韋香主示下。”
    韋小寶笑道:“一頓好酒好飯,今晚大夥兒總是有得下肚的。要太太平平呢,就讓我作東道,咱們吃館子去,吃過飯後,再來推牌九賭錢,叫花姑娘也可以,都是兄弟會鈔。你們如想給我省錢呢,大夥兒就去擾那姓沐的。”這番話說得慷慨大方,其實卻十分滑頭,去不去赴宴,自己不拿主意。
    關安基道:“韋香主請衆兄弟吃喝玩樂,那是最開心不過的。不過這姓沐的邀請咱們,要是不去,不免墮了天地會的威風。”韋小寶道:“你說該去?”眼光轉到李力世、樊綱、祁彪清、玄貞、風際中、錢老本、高彥超等人臉上,見各人都緩緩點了點頭。
    韋小寶道:“大夥兒都說去,咱們就去吃他的,喝他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茶來伸手,飯來張口,毒藥來呢?咱們咕嚕一聲,也他媽的吞入了肚裏。這叫做英雄不怕死,怕死不英雄。”
    李力世道:“大家小心在意,總瞧得出一些端倪。大夥兒商量好了,有的喝茶,有的不喝,有的飲酒,有的不飲,有的不吃肉,有的不吃魚。就算他們下毒,也不能讓他們一網打盡。但如大家什麽都不吃,可又惹他們笑話了。”
    衆人商量定當,閒談一會。挨到申牌時分,韋小寶除下太監服色,又打扮成個公子哥兒的模樣。他仍坐了轎子,在衆人簇擁之下,往南豆芽胡同而去。韋小寶心想:“在宮裏日日夜夜提心吊膽,只怕老婊子來殺我,哪有這般做青木堂香主的逍遙快樂?只是師父吩咐過,要我在宮裏打探消息,倘若自行出來,只怕香主固然做不成,這條小命能不能保,咱們也得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南豆芽胡同約在兩裏之外,轎子剛停下,便聽得鼓樂絲竹之聲。韋小寶從轎中出來,耳邊聽得一陣嗩呐吹奏,心道:“娶媳婦兒嗎?這般熱鬧。”
    只見一座大宅院大門中開,十余人衣冠齊楚,站在門外迎接。當先一人是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身材高瘦,英氣勃勃,說道:“在下沐劍聲,恭迎韋香主大駕。”
    韋小寶這些日子來結交親貴官宦,對方這等執禮甚恭的局面見得慣了。常言道:“居移氣,養移體”,他每日裏和皇帝相伴,什麽親王、貝勒、尚書、將軍,時時見面,也不當什麽一會子事,因此年紀雖小,已自然而然有股威嚴氣象。沐劍聲名氣雖大,卻也大不過康親王、吳應熊這些人,當下拱了拱手,說道:“小公爺多禮,在下可不敢當。”打量他相貌,見他面容微黑,眉目之間,和小郡主沐劍屏依稀有些相似。
    沐劍聲早知天地會在北京的首領韋香主是個小孩,又聽白寒楓說這小孩武藝低微,油嘴滑舌,是個小潑皮,料想他不過倚仗師父陳近南的靠山,才做到香主,此刻見他神色鎮定,一副漫不在乎的模樣,心想:“這孩子只怕也有點兒門道。”當下讓進門去。
    廳中椅子上上了紅緞套子,放著錦墊,各人分賓主就座。“聖手居士”蘇岡、白寒楓和其餘十多人都垂手站在沐劍聲之後。
    沐劍聲與李力世、關安基等人一一通問姓名,說了許多久仰大名等等客套話。李力世等均想:“這位沐家小公爺倒沒架子,說話依足了江湖上的規矩。”
    僕役送上香茶,廳口的鼓樂手又吹奏起來,乃是歡迎貴賓的隆重禮數。鼓樂聲中,沐劍聲吩咐:“開席!”引著衆人走進內廳。手下人關上了廳門。
    廳上居中一張八仙桌,披著繡花桌圍,下首左右各有一桌,桌上器皿陳設雖無康親王府的豪闊,卻也頗爲精致。沐劍聲微微躬身,說道:“請韋香主上座。”韋小寶看這局面,這首席當是自己坐了,說道:“這個,咱們只好不客氣啦。”沐劍聲在下首主位相陪。
    各人坐定後,沐劍聲道:“有請師父。”
    蘇岡和白寒楓走進內室,陪了一個老人出來。沐劍聲站著相迎,說道:“師父,天地會青木堂韋香主今日大駕光臨,可給足了我們面子。”轉頭向韋小寶道:“韋香主,這位柳老師傅,是在下的受業恩師。”
    韋小寶站起身來,拱手道:“久仰。”見這老人身材高大,滿臉紅光,白須稀稀落落,足有七十來歲年紀,精神飽滿,雙目炯炯有神。
    那老人目光在韋小寶身上一轉,笑道:“天地會近來好大的名頭……”他話聲極響,這幾句話隨口說來,卻和常人放大了嗓子叫嚷一般,接著道:“……果然是英才輩出,韋香主如此少年,真是武林中少見的奇才。”
    韋小寶笑道:“是少年,倒也不錯,只不過既不是英才,更不是奇才,其實是個蠢才。那日給白師傅扭住了手,動彈不得,險些兒連‘我的媽啊’也叫了出來。在下的武功當真稀鬆平常之至。哈哈,可笑!可笑,哈哈!”
    衆人一聽,都愕然失色。白寒楓的臉色更十分古怪。
    那老人哈哈哈的笑了一陣,說道:“韋香主性子爽直,果然是英雄本色。老夫可有三分佩服了。”韋小寶笑道:“三分佩服,未免太多,有他媽的一分半分,不將在下當作沒出息的小叫化、小把戲、小猴兒,也就是了。”那老人又哈哈大笑,道:“韋香主說笑了。”
    玄貞道人道:“老前輩可是威震天南、武林中人稱‘鐵背蒼龍’的柳老英雄嗎?”那老人笑道:“不錯,玄貞道長倒還知道老夫的賤名。”玄貞心中一凜:“我還沒通名,他已知道我名字,沐家這次可打點得十分周到。‘鐵背蒼龍’柳大洪成名已久,聽說當年沐天波對他也好生敬重。清軍打平雲南,柳大洪出全力救護沐氏遺孤,沐劍聲便是他的親傳弟子,乃是沐王府中除了沐劍聲之外的第一號人物。”躬身說道:“柳老英雄當年怒江誅三霸,騰衝殺清兵,俠名播于天下。江湖上後生小子說起老英雄來,無不敬仰。”
    柳大洪道:“嘿嘿,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還說他作甚?”臉色顯得十分喜歡。
    沐劍聲道:“師父,你老人家陪韋香主坐。”柳大洪道:“好!”便在韋小寶身旁坐下。這張八仙桌向外一邊空著,上首是韋小寶、柳大洪,左首是李力世、關安基,右首下座是沐劍聲,上座虛位以待。天地會群豪均想:“你沐王府又要請一個什麽厲害人物出來?”只聽沐劍聲道:“扶徐師傅出來坐坐,讓衆位好朋友見了,也好放心。”
    蘇岡道:“是!”入內扶了一個人出來。
    李力世等人一見,都是又驚又喜,齊叫:“徐三哥!”這人弓腰曲背,正是“八臂猿猴”徐天川。他臉色蠟黃,傷勢未愈,但性命顯然已經無礙。天地會群豪,一齊圍了上去,紛紛問好,不勝之喜。
    沐劍聲指著自己上首的座位,說道:“徐師傅請這邊坐。”徐天川走上一步,向韋小寶躬身行禮道:“韋香主,你好。”
    韋小寶抱拳還禮道:“徐三哥你好,近來膏藥生意不大發財罷?”徐天川歎了口氣,道:“簡直沒生意。屬下給吳三桂手下的走狗擄了去,險些送了老命,幸蒙沐家小公爺和柳老英雄相救脫險。”
    天地會群豪都是一怔。樊綱道:“徐三哥,原來那日的事,是吳三桂手下那批漢奸做的手腳。”徐天川道:“正是。這批漢奸闖進回春堂來,捉了我去,那盧……盧一峰這狗賊臭駡了我一頓,將一張膏藥貼在我嘴上,說要餓死我這只老猴兒。”
    衆人聽得盧一峰在內,那是決計不會錯的了。樊綱、玄貞等齊向蘇岡、白寒楓道:“那日多有冒犯。衆位英雄義氣深重,我天地會感激不盡。”蘇岡道:“不敢。我們只是奉小公爺之命辦事,不敢居功。”白寒楓哼了一聲,顯然搭救徐天川之事大違他意願。關安基道:“徐三哥給人擄去後,我們到處查察,尋不到線索,心中這份焦急,那也不用說了。貴府居然救出了徐三哥,令人好生佩服。”蘇岡道:“吳三桂手下的雲南狗官,都是沐家死對頭,我們自然釘得他們很緊。這狗官冒犯徐三哥,給我們發覺了,也沒什麽希奇。”
    韋小寶心想:“這小公爺倒精明得很,他妹子給我扣著,他先去救了徐老兒出來,好求我放他妹子。我且裝作不知,卻聽他有何話說。”向徐天川道:“徐三哥,你給白二俠打得重傷,他手上的勁道可厲害得很哪,你活得了嗎?不會就此歸天罷?”
    徐天川道:“白二俠當日手下容情,屬下將養了這幾日,已好得多啦。”
    白寒楓向韋小寶怒目而視。韋小寶卻笑吟吟地,似乎全然沒瞧見。
    衆仆斟酒上菜,菜肴甚是豐盛。天地會群豪一來見徐天川是他們所救,二來又有“鐵背蒼龍”柳大洪這等大名鼎鼎的老英雄在座,料想決計不致放毒,盡皆去了疑慮之心,酒到杯幹,放懷吃喝。
    柳大洪喝了三杯酒,一捋鬍子,說道:“衆位老弟,貴會在京城直隸,以哪一位老弟爲首?”李力世道:“在京城直隸一帶,敝會之中,職位最尊的是韋香主。”柳大洪點頭道:“很好,很好!”喝了一杯酒,問道:“但不知這位小老弟,于貴我雙方的糾葛,能有所擔當麽?”
    韋小寶道:“老伯伯,你有什麽吩咐,不妨說出來聽聽。我韋小寶人小肩膀窄,小事還能擔當這麽一分半分,大事可就把我壓垮了。”
    天地會與沐王府群豪都不由微微皺眉,均想:“這孩子說話流氓氣十足,一開口就耍無賴,不是英雄好漢的氣概。”
    柳大洪道:“你不能擔當,這件事可也不能罷休。那只好請小老弟傳話去給尊師,請陳總舵主趕來處理了。”韋小寶道:“老伯伯有什麽事要跟我師父說,你寫一封信,我們給你送去便是。”柳大洪嘿嘿一笑,道:“這件事嗎,是白寒松白兄弟死在徐三爺手下,不知如何了結,要請陳總舵主拿一句話出來。”
    徐天川霍地站起,昂然說道:“沐小公爺、柳老英雄,你們把我從漢奸手下救了出來,免遭惡徒折辱,在下感激不盡。白大俠是在下失手所傷,在下一命抵一命,這條老命賠了他便是,又何必讓陳總舵主和韋香主爲難?樊兄弟,借你佩刀一用。”說著伸出右手,向著樊綱,意思非常明白,他是要當場自刎,了結這場公案。
    韋小寶道:“慢來,慢來!徐三哥,你且坐下,不用這麽性急。你年紀一大把,怎地火氣這麽大?我是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不是?你不聽我吩咐,可太也不給我面子了。”天地會中“不遵號令”的罪名十分重大,徐天川忙躬身道:“徐天川知罪,敬奉韋香主號令。”
    韋小寶點點頭,說道:“這才像話。白大俠死也死了,就算要徐三哥抵命,人也活不轉啦,做來做去總是賠本生意,可不是生意經。”
    衆人的目光都瞪視在他臉上,不知他接下去要胡說八道什麽。天地會群豪尤其擔心,均想:“本會在武林中的聲名,可別給這什麽也不懂的小香主給敗壞了。倘若他說出一番不三不四的言語來,傳到江湖之上,我們日後可沒臉見人。”
    只聽韋小寶接著道:“小公爺,你這次從雲南來到北京,身邊就只帶了這幾位朋友麽?好像少了一點罷?”
    沐劍聲哼了一聲,問道:“韋香主這話是什麽用意?”韋小寶道:“那也沒什麽用意。小公爺這樣尊貴,跟我韋小寶大不相同,來到京城,不多帶一些人保駕,一個不小心,給韃子走狗拿了去,豈不是大大的犯不著?”沐劍聲長眉一軒,道:“韃子走狗想要拿我,可也沒這麽容易。”韋小寶笑道:“小公爺武藝驚人,打遍天下……嘿嘿……這個對手很少,韃子自然捉你不去了。不過……不過沐王府中其他的朋友,未必個個都似小公爺這般了得,倘若給韃子順手牽羊,反手牽牛,這麽希裏呼嚕的請去了幾位,似乎也不怎麽有趣了。”
    沐劍聲一直沈著臉聽他嬉皮笑臉的說話,等他說完,說道:“韋香主此言,可是譏刺在下麽?”說到這句話時,臉上神色更加難看。
    韋小寶道:“不是,不是。我這一生一世,只有給人家欺侮,決不會去欺侮人家的。人家抓住了我的手,你瞧,烏青也還沒退,痛得我死去活來,這位白二俠,嘿嘿,手勁真不含糊,那兩招‘橫掃千軍’、‘高山流水’,可了不起,去搭救你們給韃子拿了去的朋友,必定管用,說什麽也是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白寒楓臉色鐵青,待要說話,終於強行忍住。柳大洪向沐劍聲望了一眼,說道:“小兄弟,你的話有些高深莫測,我們不大明白。”韋小寶笑道:“老爺子太客氣了,我的話低淺莫測是有的,‘高深莫測’四字,那可不敢當了。低淺之至,低淺之至。”
    柳大洪道:“小兄弟說道,我們沐王府中有人給韃子拿了去,不知這話是什麽意思?”
    韋小寶道:“一點意思也沒有。小王爺,柳老爺子,我酒量也是低淺莫測,多半是我喝醉了酒,胡說八道,他媽的作不得數。”
    沐劍聲哼了一聲,強抑怒氣,說道:“原來韋香主是消遣人來著。”韋小寶道:“小公爺,你想消遣嗎?你在北京城裏逛過沒有?”沐劍聲氣勢洶洶的道:“怎麽樣?”韋小寶道:“北京城可大得很哪,你們雲南的昆明,那是沒北京城大的了,是不是?”沐劍聲愈益惱怒,大聲道:“那怎麽樣?”
    關安基聽韋小寶東拉西扯,越來越不成話,插口道:“北京城花花世界,就可惜給韃子占了去,咱們稍有血性之人,無不惱恨。”
    韋小寶不去理他,繼續說道:“小公爺,你今天請我喝酒,在下沒什麽報答,幾時你有空,我帶你到北京城各處逛逛。有個熟人帶路,就不會走錯了。否則的話,倘若亂闖亂走,一不小心,走進了韃子的皇宮,小公爺武功雖高,可也不大方便。”
    柳大洪道:“小兄弟言外有意,你如當我是朋友,可不可以請你說得更明白些?”
    韋小寶道:“我的話再明白沒有了。沐王府的朋友們,武功都是極高的,什麽‘橫掃千軍’、‘高山流水’,使得再厲害也沒有了,就可惜在北京城裏人生路不熟,在街上逛逛,三更半夜裏又瞧不大清楚,糊裡糊塗的,說不定就逛進了紫禁城去。”
    柳大洪又向沐劍聲望了一眼,問韋小寶道:“那又怎樣?”
    韋小寶道:“聽說紫禁城中一道道門戶很多,一間間宮殿很多,胡亂走了進去,如果沒有皇帝、皇太后帶路,很容易迷路,一輩子走不出來,也是有的。在下沒見過世面,不知道皇帝、皇太后有沒有空,白天黑夜給人帶路。或許沐王府小公爺面子大,你們手下衆位朋友們擡了小公爺的字型大小出來,把小皇帝、皇太后這老婊嚇倒了,也難說得很。”
    衆人聽他管皇太后叫做“老婊子”,都覺頗爲新鮮。關安基、祁彪清等人忍不住笑了出來。韋小寶在肚裏常常罵太后爲“老婊子”,此刻竟能在大庭廣衆之間大聲罵了出口,心中的痛快當真難以形容。
    柳大洪道:“小公爺的手下行事小心謹慎,決計不會闖進皇宮去的。聽說吳三桂那大漢奸的兒子吳應熊也在北京,他派人去皇宮幹些勾當,也未可知。”
    韋小寶點頭道:“柳老爺子說得不錯。在下有個賭骰子的小朋友,是在皇宮裏服侍禦前侍衛的。他說昨晚宮裏捉到了幾名刺客,招認出來是沐王府小公爺的手下……”
    沐劍聲失驚道:“什麽?”右手一顫,手裏的酒杯掉了下來,當的一聲,碎成幾片。
    韋小寶道:“我本來倒也相信,心想沐家是大明的大大忠臣,派人去行刺韃子皇帝,那是……那是這個大大的英雄好漢。此刻聽柳老爺子說了,才知原來是漢奸吳三桂的手下,那可饒他們不得了。我馬上去跟那朋友說,叫他想法子好好整治一下這些刺客。他媽的,大漢奸手下,有什麽好東西了?非叫他們多吃些苦頭不可。”
    柳大洪道:“小兄弟,你那位朋友尊姓大名?在韃子宮裏擔任什麽職司?”
    韋小寶搖頭道:“他是給禦前侍衛掃地、沖茶、倒便壺的小廝,說出來丟臉得很,人家叫他癩痢頭小三子,有什麽尊姓大名了?那些刺客給綁著,我本來叫癩痢頭小三子偷偷拿些好東西給他們吃。柳老爺子既說他們是大漢奸的手下,我可要叫他拿刀子在他們大腿上多戳上幾刀,免得給那些烏龜王八蛋逃了。”
    柳大洪道:“我也只是揣測之詞,作不得准。他們既然膽敢到宮中行刺,那也是了不起的好漢子。韋香主如能托貴友照看一二,也是出於江湖上的義氣。”
    韋小寶道:“這癩痢頭小三子,跟我最好不過,他賭錢輸了,我總十兩八兩的給他,從來不要他還。小公爺和柳老爺子有什麽吩咐,我叫小三子去幹,他可不敢推託。”
    柳大洪籲了一口氣,說道:“如此甚好。不知宮裏擒到的刺客共有幾人,叫什麽名字。這些刺客膽子不小,我們是很佩服的,眼下不知是否很吃了苦頭。貴會如能代爲打聽,在下很承韋香主的情。”
    韋小寶一拍胸脯,說道:“這個容易。可惜刺客不是小公爺手下的兄弟,否則的話,我設法去救他一個出來,交了給小公爺,一命換一命,那麽徐大哥失手傷了白大俠之事,也就算一筆勾銷了。”
    柳大洪向著沐劍聲瞧去,緩緩點頭。沐劍聲道:“我們不知這些刺客是誰,但既去行刺韃子皇帝,總是仁人義士,是咱們反清複明的同道。韋香主,你如能設法相救,不論成與不成,沐劍聲永感大德。徐三爺和白大哥的事,自然再也休提。”
    韋小寶轉頭向白寒楓瞧去,說道:“小公爺不提,就怕白二俠不肯罷休,下次見面又來抓住我的手,捏得我大哭大叫,這味道可差勁得很。”
    白寒楓霍地站起,朗聲說道:“韋香主如能救得我們……我們……能救得那些失陷了的俠客義士,姓白的這只手得罪了韋香主,自當斷此一手,向韋香主賠罪。”
    韋小寶笑道:“不用,不用,你割一隻手給我,我要來幹什麽?再說,我那癩痢頭兄弟有沒本事去皇宮救人,那也難說得很。這些人行刺皇帝,那是多大的罪名,身上不知上了幾道腳鐐手銬,又不知有多少人看守。我說去救人,也不過吹吹牛,大家說著消遣罷了。”
    沐劍聲道:“要到皇宮中救人,自然千難萬難,我們也不敢指望成功。但只要韋香主肯從中盡力,不管救得出、救不出,大夥兒一般的同感大德。”頓了一頓,又道:“還有一件事,舍妹日前忽然失蹤,在下著急得很。天地會衆位朋友在京城交遊廣闊,眼線衆多,如能代爲打聽,設法相救,在下感激不盡。”
    韋小寶道:“這件事容易辦。小公爺放一百二十個心。好,咱們酒也喝夠了,我這就去找那癩痢頭小三子商量商量。他媽的玩他兩手,倒也快活。”一伸手,從懷中摸了些物事出來,往八仙桌上一摔,赫然是四粒骰子,滾了幾滾,四粒儘是紅色的四點朝天,韋小寶拍手道:“滿堂紅,滿堂紅,上上大吉!唉,可不要人人殺頭,殺個滿堂紅才好。”
    衆人相顧失色,盡皆愕然。
    韋小寶收起骰子,拱手道:“叨擾了,這就告辭。徐三哥跟我們回去,成不成?”
    沐劍聲道:“韋香主太客氣了。在下恭送韋香主、徐三爺和天地會衆位朋友的大駕。”
    當下韋小寶和徐天川、李力世、關安基等人離席出門。沐劍聲、柳大洪等直送至大門之外,眼看韋小寶上了轎,這才回進屋去。
    群豪回到那四合院中。關安基最是性急,問道:“韋香主,宮裏昨晚鬧刺客麽?瞧他們神情,多半是沐王府派去的。”韋小寶笑道:“正是。宮裏昨晚來了刺客,這事誰也不敢泄漏,外間沒一人得知,他們卻絲毫不覺奇怪,自然是他們幹的。”玄貞道:“他們膽敢去行刺韃子皇帝,算得膽大包天,倒也令人好生欽佩。韋香主,他們給擒住了的人,你說能救得出麽?只怕這件事極難。”
    韋小寶在席上與沐劍聲、柳大洪對答之時,早已打好了主意,要搭救被擒的刺客,那是決無可能,但自己屋裏床上,卻好端端的躺著一個小郡主、一個方怡。小郡主不是刺客,是天地會捉進宮去的,放了也算不得數,那方怡卻是闖進宮去的刺客,想法子讓她混出宮來,卻不是難事。他聽玄貞這麽問,微笑道:“多了不行,救個把人出來,多半還辦得到。徐三哥只殺了白寒松一個,咱們弄一個人出來還他們,一命抵一命,他們也不吃虧了。何況他們連本帶利,還有利錢,連錢老闆弄來的那個小姑娘,一併也還了他們,還有什麽說的?錢老闆,明天一早,你再擡兩口死豬到禦膳房去,再到我屋裏裝了人,我在廚房裏大發脾氣,罵得你狗血淋頭,說這兩口豬不好,逼你立刻擡出宮去。”
    錢老闆拍掌笑道:“韋香主此計大妙。裝小姑娘的那口死豬,倒也罷了,另一口可得挑選特大號的。”
    韋小寶向徐天川慰問了幾句,說道:“徐三哥,你別煩惱。盧一峰這狗賊得罪了你,我叫吳應熊打斷他的狗腿。”徐天川應道:“是,是。多謝韋香主。”心中半點不信:“小孩子家胡言亂語,吳應熊是平西王的世子,多大的氣焰,怎會來聽你的話?”韋小寶答允替他解開誤殺白寒松的死結,雖然好生感激,卻也不信他真能辦成這件大事。
    韋小寶剛回皇宮,一進神武門,便見兩名太監迎了上來,齊聲道:“桂公公,快去,快去,皇上傳你。”韋小寶道:“有什麽要緊事了?”一名太監道:“皇上已催了幾次,像是有急事。皇上在上書房。”
    韋小寶快步趕到上書房。康熙正在房中踱來踱去,見他進來,臉有喜色,罵道:“他媽的,你死到哪里去啦?”
    韋小寶道:“回皇上:奴才心想刺客膽大妄爲,如不一網打盡,恐怕不大妙,說不定還會鬧事,可叫皇上操心,須得找到暗中主持的那個正主兒才好。因此剛才換了便服,到各處大街小巷走走,想探聽一下,到底刺客的頭兒是誰,是不是在京城之中。”
    康熙道:“很好,可探到了什麽消息?”韋小寶心想:“若說一探便探到消息,未免太巧。”說道:“走了半天,沒見到什麽惹眼之人,明天想再去查察。”
    康熙道:“你亂走瞎闖,未必有用。我倒有個主意。”
    韋小寶喜道:“皇上的主意必是好的。”康熙道:“适才多隆稟告,擒到的三個刺客口風很緊,不論怎麽拷打誘騙,始終咬實是吳三桂所遣,看來便再拷問,也問不出一句真話。我想不如放了他們。”韋小寶道:“放了?這………這太便宜他們了。”
    康熙道:“這些刺客是奉命差遣,雖然叛逆犯上,殺不殺無關大局,最要緊的是找到主謀,一網打盡,方無後患。”說到這裏,微笑道:“放了小狼,小狼該去找母狼罷?”
    韋小寶大喜,拍掌笑道:“妙極,妙極!咱們放了刺客,卻暗中撮著,他們自會去跟反賊的頭子會面。皇上神機妙算,當真勝過三個諸葛亮。”
    康熙笑道:“什麽勝過三個諸葛亮?你這馬屁未免拍得太過。只是如何撮著刺客,不讓他們發覺,倒不大易辦。小桂子,我給你一件差使,你假裝好人,將他們救出宮去,那些刺客當你是同道,自然帶你去了。”韋小寶沈吟道:“這個……”康熙道:“這件事自然頗爲危險,倘若給他們察覺了,非立時要了你的小命不可。只可惜我是皇帝,否則的話,我真想自己去幹一下子,這滋味可妙得很哪。”
    韋小寶道:“皇上叫我去幹,自然遵命,再危險的事也不怕。”
    康熙大喜,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我早知你又聰明,又勇敢,很肯替我辦事。你是小孩子,刺客不會起疑。我本想派兩名武功好的侍衛去幹,可是刺客不是笨人,未必會上當,一次試了不靈,第二次就不能再試了。小桂子,你去辦這件事,就好像我親身去辦一樣。”
    康熙學了武功之後,躍躍欲試,一直想幹幾件危險之事,但身爲皇帝,畢竟不便涉險,派韋小寶去幹,就拿他當作自己替身,就算這件事由侍衛去辦可能更好,他也寧可差韋小寶去。他想小桂子年紀和我相若,武功不及我,聰明不及我,他辦得成,我自然也辦得成,差他去辦,和自己親手去幹,也已差不了多少,雖然不能親歷其境,但也可想像得之。
    康熙又道:“你要裝得越像越好,最好能當著刺客之面,殺死一兩名看守的侍衛,讓這些刺客對你毫不懷疑。我再吩咐多隆,叫他放鬆盤查,讓你帶著他們出宮。”
    韋小寶應道:“是!不過侍衛的武功好,只怕我殺他們不了。”康熙道:“你隨機應變好了,但可得小心,別讓侍衛先將你殺了。”韋小寶伸了舌頭,道:“倘若給侍衛殺了,那可死得不明不白,小桂子反而成爲反賊的同黨。”
    康熙雙手連搓,很是興奮,說道:“小桂子,你幹成了這件事,要我賞你些什麽?”韋小寶道:“這件事倘若辦成功,皇上一定開心。只要皇上開心,那可比什麽賞賜都強。皇上下次再想到什麽既有趣、又危險的玩意兒,仍然派我去辦,那就好得很了。”康熙大喜,道:“一定,一定!唉,小桂子,可惜你是太監,否則我一定賞你個大官做做。”
    韋小寶心念一動,道:“多謝皇上。”心想:“總有一天,你會發覺我是冒牌太監,那時候可不知要如何生氣了。”說道:“皇上,我求你一個恩典。”康熙微笑道:“想做大官麽?”韋小寶道:“不是!我替皇上赤膽忠心辦事,倘若闖出了禍,惹皇上生氣,你可得饒我性命,別殺我頭。”
    康熙道:“你只要真的對我忠心,你這顆腦袋瓜子,在脖子上就擺得穩穩的。”說著哈哈大笑。
    韋小寶從上書房出來,尋思:“我本想放了小郡主和方姑娘給沐王府,但憑著皇上剛才那番話,變成了奉旨放刺客,那兩個小姑娘倒不忙就放出去了。刺客的真正頭兒,剛才老子就同他們一塊兒喝酒,要不要奏知皇上,將沐劍聲小烏龜和柳大洪老傢夥抓了起來?可是師父如知道我幹這件事,定然不饒。他媽的,我到底還做不做天地會的香主哪?”
    他在宮裏人人奉承,康熙又對他十分寵信,一時之間,真想在宮裏就當他一輩子的太監了,但一想到皇太后,不由得心中一寒:“這老婊子說什麽也要尋我晦氣,老子在宮裏可耽不長久。”
    當下來到乾清宮之西的侍衛房。當班的頭兒正是趙齊賢。他昨晚既分得了銀子,今日又從侍衛總管多隆處得了賞賜,得知是韋小寶在皇上面前說了好話,一見他到來,喜歡得什麽似的,一躍而起,迎了上來,笑道:“桂公公,什麽好風兒吹得你大駕光臨。”
    韋小寶笑道:“我來瞧瞧那幾個大膽的反賊。”湊在他耳邊低聲道:“皇上差我來幫著套套口供,要查到主使他們的正主兒到底是誰。”趙齊賢點頭道:“是。”低聲道:“三個反賊嘴緊得很,已抽斷了兩根皮鞭子,總是一口咬定,是吳三桂派他們來的。”韋小寶道:“讓我去問問。”
    走進西廳,見木柱上綁著三個漢子,光著上身,已給打得血肉模糊。一個是虯髯大漢,另外兩個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一個皮色甚白,另一個身上刺滿了花,胸口刺著個猙獰的虎頭。韋小寶尋思:“不知這二人之中,有沒那劉一舟在內?”轉頭向趙齊賢道:“趙大哥,恐怕你們捉錯了人,你且出去一會。”趙齊賢道:“是。”轉身出去,帶上了門。
    韋小寶道:“三位尊姓大名?”那虯髯漢子怒目圓睜,罵道:“狗太監,憑你也配來問老子的名字。”韋小寶低聲道:“我受人之托,來救一個名叫劉一舟的朋友……”
    他此話一出,三個人臉上都有驚異之色,互相望了一眼。那虯髯漢子問道:“你受誰的托?”韋小寶道:“你們中間有沒劉一舟這個人,有呢,我有話說,沒有呢,那就算了。”三人又是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有遲疑之色,生怕上當。那虯髯漢子又問:“你是誰?”韋小寶道:“托我那兩位朋友,一位姓沐,一位姓柳。‘鐵背蒼龍’你們認不認識?”
    那虯髯漢子大聲道:“‘鐵背蒼龍’柳大洪在雲貴四川一帶,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沐劍聲是沐天波的兒子,流落江湖,此刻也不知是死是活。”一面說,一面連連搖頭。
    韋小寶點頭道:“三位既然不識得沐家小公爺和柳老爺子,那麽定然不是他的朋友了,想來這些招式也不識得。”說著拉開架子,使了兩招沐家拳,自然是“橫掃千軍”與“高山流水”。
    那胸口刺有虎頭的年輕人“咦”了一聲。韋小寶停手問道:“怎麽?”那人道:“沒什麽。”虯髯漢子問道:“這些招式是誰教的?”韋小寶笑道:“我老婆教的。”虯髯漢子呸了一聲,道:“太監有什麽老婆?”說著不住搖頭。他本來罵韋小寶爲“狗太監”,後來聽他言語有異,行動奇特,免去了這個“狗”字。
    韋小寶道:“太監爲什麽不能有老婆?人家願嫁,你管得著嗎?我老婆姓方,單名一個怡字……”
    那皮肉白淨的年輕人突然大吼一聲,喝道:“胡說!”
    韋小寶見他額頭青筋暴起,眼中要噴出火來,情急之狀已達極點,料想這人便是劉一舟了,見地一張長方臉,相貌頗爲英俊,只是暴怒之下,神情未免有些可怖,當下笑道:“什麽胡說?我老婆是沐王府中劉白方蘇四大家將姓方的後人。跟我做媒人的姓蘇,名叫蘇岡,有個外號叫作‘聖手居士’。還有個媒人姓白,他兄長白寒松最近給人打死了,那白寒楓窮極無聊,就給人做媒人騙錢,收殮他死了的兄長……”
    那年輕人越聽越怒,大吼:“你……你……你……”
    那虯髯漢子搖頭道:“兄弟,且別做聲。”向韋小寶道:“沐王府中的事兒,你倒知道得挺多。”
    韋小寶道:“我是沐王府的女婿,丈人老頭家裏的事,怎麽不知道?那方怡方姑娘本來不肯嫁我的,說跟她師哥劉一舟已有婚姻之約。但聽說這姓劉的不長進,投到了大漢奸吳三桂的部下,進皇宮來行刺。你想……吳三桂這大漢奸……”說到這裏,壓低了嗓子道:“勾結韃子,將我大明天子的花花江山雙手奉送給了滿清狗賊。吳三桂這傢夥,凡是我漢人,沒一個不想剝他的皮,吃他的肉。劉一舟這小子,什麽主子不好投靠,幹麽去投了吳三桂?方姑娘自然面目無光,再也不肯嫁他了。”
    那年輕人急道:“我……我……我……”
    那虯髯漢子搖頭道:“人各有志,閣下在清宮裏當太監,也不是什麽光彩事情。”
    韋小寶道:“對,對!當然沒什麽光彩。我老婆記挂著舊情人,定要我查問清楚,那劉一舟到底死了沒有,如果真的死了,她嫁給我更加心安理得,從此沒了牽挂。不過要給她的劉師哥安個靈位,燒些紙錢。三位朋友,你們這裏沒有劉一舟這人,是不是?那我去回復方姑娘,今晚就同我拜堂成親了。”說著轉身出外。
    那年輕人道:“我就是……”那虯髯漢子大喝:“別上當!”
    那年輕人用力掙了幾下,怒道:“他……他……”突然間一口唾沫向韋小寶吐了過來。
    韋小寶閃身避開,見這三人的手腳都用粗牛筋給牢牢綁在柱上,決計難以掙脫,心想:“這人明明是劉一舟,他本就要認了,卻給這大鬍子阻住。”一沈吟間,已有了計較,說道:“你們在這裏等著,我再去問問我老婆。”
    回到外間,向趙齊賢道:“我已問到了些端倪,別再拷打了,待會兒我再來。”
    其時天已昏黑,韋小寶心想方怡和沐劍屏已餓得很了,不即回房,先去吩咐禦膳房中手下太監,開一桌豐盛筵席來到屋中,說道昨晚衆侍衛擒賊有功,今日要設宴慶賀,席上商談擒拿刺客的機密大事,不必由小太監服侍。
    他開鎖入房,輕輕推開內室房門。沐劍屏低呼一聲,坐了起來,輕聲道:“你怎麽到這時候才來?”韋小寶道:“等得你心焦死了,是不是?我可打聽到了好消息。”
    方怡從枕上擡起頭來,問道:“什麽好消息?”
    韋小寶點亮了桌上蠟燭,見方怡雙眼紅紅的,顯是哭泣過來,歎了口氣,說道:“這消息在你是大好,對我卻是糟透糟透,一個剛到手的好老婆憑空飛了。唉,劉一舟這傢夥居然沒死。”
    方怡“啊”的一聲呼叫,聲音中掩飾不住喜悅之情。
    沐劍屏喜道:“我們劉師哥平安沒事?”
    韋小寶道:“死是還沒死,要活恐怕也不大容易。他給宮裏侍衛擒住了,咬定說是大漢奸吳三桂派到宮裏來行刺的。死罪固然難逃,傳了出去,江湖上英雄好漢都說他給吳三桂做走狗,殺了頭之後,這名聲也就臭得很。”
    方怡上身擡起,說道:“我們來到皇宮之前,早就已想到此節,但求扳倒了吳三桂這奸賊,爲先帝與沐公爺報得深仇大恨,自己的性命和死後名聲,早已置之度外。”
    韋小寶大拇指一翹,道:“好,有骨氣!吾老公佩服得很。方姑娘,咱們有一件大事,得商量商量。如果我能救得你的劉師哥活命,那你就怎樣?”
    方怡眼中精光閃動,雙頰微紅,說道:“你當真得救得我劉師哥,你不論差我去做什麽艱難危險之事,方怡決不能皺一皺眉頭。”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十分乾脆。
    韋小寶道:“咱們訂一個約,好不好?小郡主作個見證。如果我將你劉師哥救了出去,交了給小公爺沐劍聲和‘鐵背蒼龍’柳大洪柳老爺子……”沐劍屏介面道:“你知道我哥哥和我師父?”韋小寶道:“沐家小公爺和‘鐵背蒼龍’大名鼎鼎,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沐劍屏道:“你是好人,如果救得劉師哥,大夥兒都感激你的恩情。”
    韋小寶搖頭道:“我不是好人,我只做買賣。劉一舟這人非同小可,可是行刺皇帝的欽犯。我要救他,那是冒了自己性命的大險,是不是?官府一查到,不但我人頭落地,連我家裏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三個哥哥、四個妹子,還有姨丈、姨母、姑丈、姑母、舅舅、舅母、外公、外婆、表哥、表弟、表姊、表妹,一古腦兒都得砍頭,是不是?這叫做滿門抄斬。我家裏的金子、銀子、屋子、鍋子、褲子、鞋子,一古腦兒都得給沒入官,是不是?”
    他問一句“是不是”,沐劍屏點了點頭。
    方怡道:“正是,這件事牽連太大,可不能請你辦。反正我……我……師哥死了,我也不能活著,大家認命罷啦。”說著淚珠撲簌簌的流了下來。
    韋小寶道:“不忙傷心,不忙哭。你這樣羞花閉月的美人兒,淚珠兒一流下來,我心腸就軟了。方姑娘,爲了你,我什麽事都幹。我定須將你的劉師哥去救出來。咱們一言爲定,救不出你劉師哥,我一輩子給你做牛做馬做奴才。救出了你劉師哥,你一輩子做我老婆。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麽馬難追,就是這一句話。”
    方怡怔怔的瞧著他,臉上紅暈漸漸退了,現出一片蒼白,說道:“桂大哥,爲了救劉師哥性命,什麽事……什麽我都肯,倘若你真能救得他平安周全,要我一輩子……一輩子服侍你,也無不可。只不過……只不過……”
    剛說到這裏,屋外腳步聲響,有人說道:“桂公公,送酒菜來啦。”方怡立即住口。
    韋小寶道:“好!”走出房去,帶上了房門,打開屋門。四名太監挑了飯菜碗盞,走進屋來,在堂上擺了起來,十二大碗菜肴,另有一鍋雲南汽鍋雞。四名太監安了八副杯筷,恭恭敬敬的道:“桂公公,還短了什麽沒有?”韋小寶道:“行了,你們回去罷。”每人賞了一兩銀子,四名太監歡天喜地的去了。
    韋小寶將房門上了閂,把菜肴端到房中,將桌子推到床前,斟了三杯酒,盛了三碗飯,問道:“方姑娘,你剛才說‘只不過,只不過’,到底只不過什麽?”
    這時方怡已由沐劍屏扶著坐起身來,臉上一紅,低下頭去,隔了半晌,低聲道:“我本來想說,你是宮中的執事,怎能娶妻?但不管怎樣,只要你能救得我劉師哥性命,我一輩子陪著你就是了。”
    她容色晶瑩如玉,映照於紅紅燭光之下,嬌豔不可方物。韋小寶年紀雖小,卻也瞧得有點兒魂不守舍,笑道:“原來你說我是太監,娶不得老婆。娶得娶不得老婆,是我的事,你不用擔心。我只問你,肯不肯做我老婆?”
    方怡秀眉微蹙,臉上薄含怒色,隔了半晌,心意已決,道:“別說做你妻子,就算你將我賣到窯子裏做娼妓,我也所甘願。”
    這句話倘若別的男子聽到,定然大不高興,但韋小寶本就是妓院中出身,也不覺得有什麽了不起,笑吟吟的道:“好,就是這麽辦。好老婆,好妹子,咱三個來喝一杯。”
    方怡本來沒將眼前這小太監當作一回事,待見他手刃禦前侍衛副總管瑞棟,用奇藥化去他屍體,而宮中衆侍衛和旁的太監又都對他十分恭敬,才信他確是大非尋常。劉一舟是她傾心相戀的意中人,雖無正式婚姻之約,二人早已心心相印,一個非君不嫁,一個非卿不娶。昨晚二人一同入宮幹此大事,方怡眼見劉一舟失手爲侍衛所擒,苦於自己受傷,相救不得,料想情郎必然殉難,豈知這小太監竟說他非但未死,還能設法相救,心想:“但教劉郎得能脫險,我縱然一生受苦,也感謝上蒼待我不薄。這小太監又怎能娶我爲妻?他只不過喜歡油嘴滑舌,討些口頭上的便宜,我且就著他些便了。”想明白了這節,便即微微一笑,端起酒杯,說道:“這杯酒就跟你喝了,可是你如救不得我劉師哥,難免做我劍下之鬼。”
    韋小寶見她笑靨如花,心中大樂,也端起酒杯,說道:“咱們說話可得敲釘轉腳,不得抵賴。倘若我救了你劉師哥,你卻反悔,又要去嫁他,那便如何?你們兩個夾手夾腳,我可不是對手,他一刀橫砍,你一劍直劈,我桂公公登時分爲四塊,這種事不可不防。”
    方怡收起笑容,肅然道:“皇天在上,後土在下,桂公公若能相救劉一舟平安脫險,小女子方怡便嫁桂公公爲妻,一生對丈夫忠貞不貳。就算桂公公不能當真娶我,我也死心塌地的服侍他一輩子。若有二心,教我萬劫不得超生。”說著將一杯酒潑在地下,又道:“小郡主便是見證。”
    韋小寶大喜,問沐劍屏道:“好妹子,你可有什麽心上人,要我去救沒有?”沐劍屏道:“沒有!我怎麽會有什麽心上人了?”韋小寶道:“可惜,可惜!”沐劍屏道:“可惜什麽?”韋小寶道:“如果你也有個心上人,我也去救了他出來,你不是也就嫁了我做好老婆麽?”沐劍屏道:“呸!有了一個老婆還不夠,得隴望蜀!!”
    韋小寶笑道:“癩蝦蟆想吃天鵝肉!喂,好妹子,跟你劉師哥一塊兒被擒的,還有兩個人,一個是絡腮鬍子……”沐劍屏道:“那是吳師叔。”韋小寶道:“還有一個身上刺滿了花,胸口有個老虎頭的。”沐劍屏道:“那是青毛虎敖彪,是吳師叔的徒弟。”韋小寶問道:“那吳師叔叫什麽名字?”沐劍屏道:“吳師叔名叫吳立身,外號叫做‘搖頭獅子’。”韋小寶笑道:“這外號取得好,人家不論說什麽,他總是搖頭。”
    沐劍屏道:“桂大哥,你既去救劉師哥,不妨順便將吳師叔和敖師哥也救了出來。”韋小寶道:“那吳師叔和敖彪,有沒有羞花閉月的女相好?”沐劍屏道:“不知道,你問來幹什麽?”韋小寶道:“我得先去問問他們的女相好,肯不肯讓我占些便宜,否則我拚命去救人,豈不是白辛苦一場?”
    驀地裏眼前黑影一晃,一樣物事劈面飛來,韋小寶急忙低頭,已然不及,拍的一聲,正中額角。那物事撞得粉碎,卻是一隻酒杯。韋小寶和沐劍屏同聲驚呼:“啊喲!”韋小寶躍開三步,連椅子也帶倒了,額上鮮血涔涔而下,眼中酒水模糊,瞧出來白茫茫一片。
    只聽方怡喝道:“你立即去把劉一舟殺了,姑娘也不想活啦,免得整日受你這等沒來由的欺侮!”原來這只酒杯正是方怡所擲,幸好她重傷之餘,手上勁力已失。韋小寶額頭給酒杯擊中,只劃損了些皮肉。
    沐劍屏道:“桂大哥,你過來,我給你瞧瞧傷口,別讓碎瓷片留在肉裏。”
    韋小寶道:“我不過來,我老婆要謀殺親夫。”
    沐劍屏道:“誰叫你瞎說,又要去占別的女人便宜?連我聽了也生氣。”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啊,我明白啦,原來你們兩個是喝醋,聽說我要去占別的女人便宜,我的大老婆、小老婆便大大喝醋了。”
    沐劍屏拿起酒杯,道:“你叫我什麽?瞧我不也用酒杯投你!”
    韋小寶伸袖子抹眼睛,見沐劍屏佯嗔詐怒,眉梢眼角間卻微微含笑,又見方怡神色間頗有歉意,自己額頭雖然疼痛,心中卻是甚樂,說道:“大老婆投了我一隻酒杯,小老婆如果不投,太不公平。”走上一步,說道:“小老婆也投罷!”
    沐劍屏道:“好!”手一揚,酒杯中的半杯酒向他臉上潑到。韋小寶竟不閃避,半杯酒都潑在他臉上。他伸出舌頭,將臉上的鮮血和酒水舐入口中,嘖嘖稱賞,說道:“好吃,好吃!大老婆打出的血,再加小老婆潑過來的酒,啊喲,鮮死我了,鮮死我了!”
    沐劍屏先笑了出來,方怡噗哧一聲,忍不住也笑了,罵道:“無賴!”從懷中取出一塊手帕,交給沐劍屏,道:“你給他抹抹。”冰劍屏笑道:“你打傷了人家,幹麽要我抹?”方怡掩口道:“你不是他的小老婆麽?”沐劍屏啐道:“呸!你剛才親口許了他的,我可沒許過。”方怡笑道:“誰說沒許過?他說:‘小老婆也投罷!’你就把酒潑他,那不是自己答應做他小老婆了?”
    韋小寶笑道:“對,對!我大老婆也疼,小老婆也疼。你兩個放心,我再也不去勾搭別的女人了。”
    方怡叫韋小寶過來,檢視他額頭傷口中並無碎瓷,給他抹幹了血。
    三人不會喝酒,肚中卻都餓了,吃了不少菜肴。說說笑笑,一室皆春。
    飯罷,韋小寶打了個呵欠,道:“今晚我跟大老婆睡呢,還是跟小老婆睡?”
    方怡臉一沈,正色道:“你說笑可得有個譜,你再鑽上床來,我……我一劍殺了你。”
    韋小寶伸了伸舌頭,道:“終有一天,我這條老命要送在你手裏。”將飯菜搬到外堂,取過一張席子鋪在地下,和衣而睡。這時實在疲倦已極,片刻間便即睡熟。
    次日一早醒來,覺得身上暖烘烘的,睜眼一看,身上已蓋了一條棉被,又覺腦袋下有個枕頭,坐起身來,見床上紗帳低垂。隔著帳子,隱隱約約見到方怡和沐劍屏共枕而睡。他悄悄站起,揭開帳子,但見方怡嬌豔,沐劍屏秀雅,兩個小美人的俏臉相互輝映,如明珠,如美玉,說不出的明麗動人。韋小寶忍不住便想每個人都去親一個嘴,卻怕驚醒了她們,心道:“他媽的,這兩個小娘倘若當真做了我大老婆、小老婆,老子可快活得緊。麗春院中哪里有這等俊俏的小娘。”
    他輕手輕腳去開門。門樞嘰的一響,方怡便即醒了,微笑道:“桂……桂……你早。”韋小寶道:“桂什麽?好老公也不叫一聲。”方怡道:“你又還沒將人救出來。”韋小寶道:“你放心,我這就去救人。”
    沐劍屏也醒了過來,問道:“大清早你兩個在說什麽?”
    韋小寶道:“我們一直沒睡,兩個兒說了一夜情話。”打個呵欠,拍嘴說道:“好困,好困!我這可要睡了。”又伸了個懶腰。
    方怡臉上一紅,道:“跟你有什麽話好說?怎說得上一夜?”
    韋小寶一笑,道:“好老婆,咱們說正經的。你寫一封信,我拿去給你的劉師哥,他才肯信我,跟我混出宮去。否則他咬定是吳三桂的女婿……”沐劍屏道:“他冒充吳三桂女婿的侄兒。”韋小寶道:“方姑娘做了我大老婆,劉一舟只好去做吳三桂的女婿了。”方怡道:“你別胡扯!不過要寫封信,倒也不錯。可是……可是寫什麽好呢?”
    韋小寶道:“寫什麽都好,就說我是你的老公,天下第一的大好人,最有義氣,受了你的囑託,前來相救,貨真價實,十足真金。”找齊了海大富的筆硯紙張,磨起了墨,將一張白紙放在小桌上,推到床前。
    方怡坐起身來,接過了筆,忽然眼淚撲簌簌的滾了下來,哽咽道:“我寫什麽好?”
    韋小寶見她楚楚可憐的模樣,心腸忽然軟了,說道:“你寫什麽都好,反正我不識字。你別說嫁了我做老婆,否則你劉師哥一生氣,就不要我救了。”方怡道:“你不識字?你騙我。”韋小寶道:“我如識字,我是烏龜王八蛋,不是你老公,是你兒子,是你灰孫子。”
    方怡提筆沈吟,只感難以落筆,抽抽噎噎的又哭了起來。
    韋小寶滿腔豪氣,難以抑制,大聲道:“好啦,好啦!我救了劉一舟出來之後,你嫁給他便是,我不跟他爭了。反正你跟了我之後,還是要去和他軋姘頭,與其將來戴綠帽,做烏龜,還是讓你快快活活的,去嫁給他媽的這劉一舟。你愛寫什麽便寫什麽,他媽的,老子什麽都不放在心上了。”
    方怡一對含著淚水的大眼向他瞧了一眼,低下頭來,眼光中既有歡喜之意,亦有感激之情,在紙上寫了幾行字,將紙折成一個方勝,說道:“請……請你交給他。”
    韋小寶心中暗罵:“他媽的,你啊你的,大哥也不叫一聲,過河拆橋,放完了焰口不要和尚。”但他既已逞了英雄好漢,裝出一股豪氣幹雲的模樣,便不能罷逼著方怡做老婆,接過方勝,往懷中一揣,頭也不回的出門去了,心想:“要做英雄,就得自己吃虧。好好一個老婆,又雙手送了給人。”
    乾清官側侍衛房值班的頭兒這時已換了張康年。他早一晚已得了多隆的囑咐,要相助桂公公將刺客救出宮去,卻不可露出絲毫形迹,讓刺客起疑,見韋小寶到來,忙迎將上去,使個眼色,和他一同走到假山之側,低聲問道:“桂公公,你要怎生救人?”
    韋小寶見他神態親熱,心想:“皇上命我殺個把侍衛救人,好讓劉一舟他們不起疑心。這張老哥對我甚好,倒有些不忍殺他。好在有臭小娘一封書信,這姓劉的殺胚是千信萬信的了。”沈吟道:“我再去審審這三個龜兒子,隨機應變便了。”
    張康年笑著請了個安,道:“多謝桂公公。”韋小寶道:“又謝什麽了?”張康年道:“小人跟著桂公公辦事,以後公公一定不斷提拔。小人升官發財,那是走也走不掉的了。”韋小寶微笑道:“你赤膽忠心給皇上當差,將來只怕一件事。”張康年一驚,問道:“怕什麽?”韋小寶道:“就只怕你家裏的庫房太小,裝不下這許多銀子。”張康年哈哈大笑,跟著收起笑聲,低聲道:“公公,我們十幾個侍衛暗中都商量好了,大家盡力給公公辦事,說什麽要保公公做到宮裏的太監總首領。”
    韋小寶微笑道:“那可妙得很了,等我大得幾歲再說罷。”
    跟著想起錢老本送活豬補漏洞的事來,問道:“瑞副總管哪里去了?多總管跟你們大家忙得不可開交,怎地一直不見瑞副總管?”張康年道:“多半是太后差他出宮辦事去了。”韋小寶點點頭,道:“你見到瑞副總管時,請他到我屋裏來一趟。皇上吩咐了,有幾句話要問他。”張康年答應了。
    韋小寶走進侍衛房,來到綁縛劉一舟等三人的廳中。一晚不見,三人的精神又委頓了許多,雖然未再受拷打,但兩日兩晚未進飲食,便鐵打的漢子也頂不住了。廳中看守的七八名侍衛齊向韋小寶請安,神態十分恭敬。
    韋小寶大聲道:“皇上有旨,這三個反賊大逆不道,立即斬首示衆。快去拿些酒肉飯菜來,讓他們吃得飽飽地,免得死了做餓鬼。”衆侍衛齊聲答應。
    那虯髯漢子吳立身大聲道:“我們爲平西王盡忠而死,流芳百世,勝於你們這些給韃子做奴才的畜生萬倍。”
    一名侍衛提起鞭子,刷的一鞭打去,罵道:“吳三桂這反賊,叫他轉眼就滿門抄斬。”
    劉一舟神情激動,雙眼向天,口唇輕輕顫動,不知在說些什麽。
    衆侍衛拿了三大碗飯、三大碗酒進來。韋小寶道:“這三個反賊聽得要殺頭,嚇得全身發抖,只怕酒也喝不下,飯也吃不落啦。三位兄弟辛苦些,喂他們每人喝兩口酒,可不能多喝。這一大碗飯嘛,就喂他們吃了。要是喝得醉了,殺起頭來不知道頸子痛,可太便宜了他們。去到陰世,閻羅王見到三個酒鬼,大大生氣,每個酒鬼先打三百軍棍,那可又害苦了他們。”衆侍衛都笑了起來,喂三人喝酒吃飯。
    吳立身大口喝酒,大口吃飯,神色自若。敖彪吃一口飯罵一句:“狗奴才!”劉一舟臉色慘白,食不下咽,吃不到小半碗,就搖頭不吃了。
    韋小寶道:“好啦,大夥兒出去。皇上叫我問他們幾句話,問了之後再殺頭。”
    張康年躬身道:“是!”領著衆侍衛出去,帶上了門。
    韋小寶聽得衆人腳步聲走遠,咳嗽一聲,側頭向吳立身等三人打量,臉上露出詭秘的笑容。吳立身罵道:“狗太監,有什麽好笑?”韋小寶笑道:“我自笑我的,關你什麽事?”
    劉一舟突然說道:“公公,我……我就是劉一舟!”
    韋小寶一怔,還未答話。吳立身和敖彪已同時喝了起來:“你胡說什麽?”劉一舟道:“公公,求求你救我一救,救……救我們一救。”吳立身喝道:“貪生怕死,算什麽英雄好漢,何必開口求人?”劉一舟道:“他……他說小公爺和我師父,托……托他來救……救我們的。”吳立身搖頭道:“他這等騙人的言語,也信得的?”
    韋小寶笑道:“‘搖頭獅子’吳老爺子,你就瞧在我臉上,少搖幾次頭罷。”吳立身一驚,道:“你……你……”韋小寶笑道:“這一位青毛虎敖彪敖大哥,是你的得意弟子,是不是?名師必出高徒,佩服,佩服。”吳立身和敖彪臉上變色,驚疑不定。
    韋小寶從懷中取出方怡所折的那個方勝,打了開來,放在劉一舟面前,笑道:“你瞧這是誰寫的字?”
    劉一舟一看,大喜過望,顫聲道:“這真是方師妹的筆迹。吳師叔,方師妹說這……這位公公是來救我們的,叫我一切都聽他的話。”
    吳立身道:“給我瞧瞧。”韋小寶將那張紙拿到吳立身眼前,心想:“這上面不知寫了些什麽情話。我這大老婆不要臉,一心想偷漢子,什麽肉麻的話都寫得出。”只聽吳立身讀道:“‘劉師哥:桂公公是自己人,義薄雲天,幹冒奇險,前來相救,務須聽桂公公指示,求脫虎口。妹怡手啓。”嗯,這上面畫了我們沐王府的記認花押,倒是不假。”
    韋小寶聽方怡在信中稱讚自己“義薄雲天”,不明白“義薄雲天”是什麽意思,心想義氣總是越厚越好,“薄”得飛上了天,還有什麽剩下的?但以前曾好幾次聽人說過,知道確是一句大大的好話,又聽她信中並沒對劉一舟說什麽肉麻情話,更是歡喜,說道:“那還有假的?”
    劉一舟問道:“公公,我那方師妹在哪里?”韋小寶心道:“在我床上。”口中說道:“她此刻躲在一個安穩的所在,我救了你們出去之後,再設法救她,和你相會。”
    劉一舟眼淚奪眶而出,哽咽道:“公公的大恩大德,真不知何以爲報。”他适才聽韋小寶說,吃過酒飯後便提出去殺頭,他本來膽大,可是突然間面臨生命關頭,恐懼之情再也難以克制,忍不住聲稱自己便是劉一舟,只盼在千鈞一髮之際留得性命,待見到方怡的書信,得知活命有望,這一番歡喜當真難以形容。
    吳立身卻臨危不懼,仍要查究清楚,問道:“請問閣下尊姓大名。何以肯加援手?”
    韋小寶道:“索性對你們說明白了。我的朋友都叫我癩痢頭小三子,你們別奇怪,我從前是癩痢,現今不癩了。我有個好朋友,是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名叫韋小寶。他說天地會中有個老頭兒,叫做八臂猿猴徐天川,爲了爭執擁唐、擁桂什麽的,打死了你們沐王府的白寒松。沐家小公爺和白寒楓不肯甘休,但人死了活不轉來,沒有法子,那韋小寶就來托我救你們三位出去,賠還給沐王府,以便顧全雙方義氣。”
    跟天地會的糾葛,吳立身知道得很明白,當下更無懷疑,不住的又搖頭,又點頭,說道:“這就是了。在下适才言語冒犯,多有得罪。”
    韋小寶笑道:“好說,好說!只不過如何逃出宮去,可得想個妙法。”
    劉一舟道:“桂公公想的法子,必是妙的,我們都聽從你的吩咐便了。”韋小寶心道:“我可還沒想出什麽主意呢。”問吳立身道:“吳老爺子可有什麽計策?”吳立身道:“皇宮裏狗侍衛極多,白天是闖不出去的。等到晚間,你來設法割斷我們手腳上的牛筋,讓我們乘黑衝殺出去便是。”
    韋小寶道:“此計極妙,就怕不是十拿九穩。”在廳上走來走去,籌思計策。
    敖彪道:“沖得出去最好,沖不出去,至不濟也不過是個死。”劉一舟道:“敖師哥,別打斷桂公公的思路。”敖彪怒目向他瞪視。
    韋小寶心想:“最好是有什麽迷藥,將侍衛們迷倒,便可不傷人命。”走到外室,向張康年道:“張大哥,我要用些迷藥,你能不能立刻給我弄些來。”張康年笑道:“行,行。趙二哥那裏現成有的是蒙汗藥,我馬上去拿。”韋小寶笑問:“趙二哥身邊有蒙汗藥?作什麽用的?”張康年低聲道:“不瞞公公說,前日瑞副總管差我們去拿一個人,吩咐了要悄悄的幹,不能張揚。這人武功了得,我們只怕明刀明槍的動手多傷人命,而且不能活捉。趙二哥就去弄了一批蒙汗藥來,做了手腳。”韋小寶心道:“你們打不過人家,就搞鬼計。”問道:“結果大功告成?”張康年笑道:“手到擒來。”
    韋小寶聽說是瑞棟要他們去辦的事,就得多問幾句:“捉的是什麽人?犯了什麽事?”張康年道:“是宗人府的鑲紅旗統領和察博,聽說是得罪了太后。瑞副總管把他捉來後,逼他繳了一部經書出來,後來在他嘴上、鼻上貼了桑皮紙,就這麽活生生的悶死了他。”
    韋小寶聽得暗暗心驚:“原來老婊子爲的又是那部《四十二章經》。瑞棟取到經書後,幹麽不立即去交給老婊子,卻藏在自己身上?還不是想自行吞沒嗎?”隨即想到瑞棟決不敢吞沒經書:“嗯,是了,老婊子一見到瑞棟,來不及問經書的事,立即便派他來殺我。瑞棟是想先殺老子,再繳經書,卻變成了戲文‘長阪坡’中那個夏侯什麽的小花臉,先送性命,再送寶劍。老子這可不成了七進七出的常山趙子龍嗎?”隨口問道:“那是什麽經書?這樣要緊。”張康年道:“那可不知道了。我這就取蒙汗藥去。”
    韋小寶道:“煩你再帶個訊,叫膳房送兩桌上等酒席來,是我相請衆位哥兒的。”
    張康年喜道:“公公又賞酒喝。只要跟著公公,吃的喝的,
一輩子不用愁短得了。”
    過不多時,張康年取了蒙汗藥來,好大的一包,怕不有半斤多重,低聲笑道:“這一大包藥,足夠迷倒幾百人。點子倘若只有一人,用手指甲挑這麽一點兒,和在茶裏酒裏,那就夠了。”跟著吩咐衆侍衛搬桌擺凳,說道桂公公賞酒。衆侍衛大喜,忙著張羅。
    韋小寶道:“把酒席擺在犯人廳裏,咱們樂咱們的,讓他媽的這三個刺客瞧得眼紅,饞涎滴滴流。”
    酒席設好,禦膳房的管事太監已率同小太監和蘇拉(按:清宮中低級雜役,滿洲語稱爲“蘇拉”),挑了食盒前來,將菜肴酒壺放在桌上。
    韋小寶笑道:“你們三個反賊,幹這大逆不道之事,死到臨頭,還在嘴硬,現下瞧著老爺們喝酒吃菜,倘若饞得熬不過,扮一聲狗叫,老爺就賞你一塊肉吃。”衆侍衛哈哈大笑。
    吳立身罵道:“狗侍衛、臭太監,我們平西王爺指日就從雲南起兵,一路打到北京來,將你們這些侍衛、太監一古腦兒捉了,都丟到河裏喂王八。”
    韋小寶右手伸入懷裏,手掌裏抓了半把蒙汗藥,左手拿起酒壺,走到吳立身面前,提高酒壺,笑道:“反賊,你想不想喝酒?”吳立身不明他的用意,大聲道:“喝也罷,不喝也罷!平西王大兵一到,你這小太監也是性命難逃。”
    韋小寶冷笑道:“那也未必!”高高提起酒壺,仰起了頭,將酒從空中倒將下來,張嘴接住了,一口吞將下去,贊道:“好酒。”左手平放胸前,用食指撥開壺蓋,將右掌中的蒙汗藥都撒入壺中,跟著撥上了壺蓋,左手提高酒壺,在半空中不住搖晃,笑道:“好反賊,死到臨頭,還在胡說八道。”他放蒙汗藥之時,身子遮住酒壺,除吳立身一人之外,誰也沒見,這一搖晃,將蒙汗藥與酒盡數混和。
    吳立身瞧在眼裏,登時領悟,暗暗歡喜,大聲道:“大丈夫死就死了,出言求饒,不是好漢。你這壺酒,痛痛快快的就讓老子喝了。”
    韋小寶笑道:“你想喝酒,偏不給你喝,哈哈,哈哈!”轉身回到席上,給衆侍衛都滿滿斟了一杯酒。
    張康年等都一齊站起,說道:“不敢當,怎敢要公公斟酒?”
    韋小寶道:“大家自己兄弟,何必客氣?”舉起杯來,說道:“請,請!”
    衆侍衛正要飲酒,門外忽然有人大聲道:“太后傳小桂子。小桂子在這兒麽?”
    韋小寶吃了一驚,說道:“在這兒!”放下酒杯,心道:“老婊子又來找我幹什麽?”迎將出去,見是四名太監,爲首的一人挺胸凸肚,來勢頗爲不善,當即跪下,道:“奴才小桂子接旨。”那太監道:“皇太后有要緊事,命你即刻去慈甯宮。”
    韋小寶道:“是,是。”站起身來,心想:“迷藥酒都已斟下了,我一離開,衆侍衛自然立即喝酒,西洋鏡馬上拆穿,那也罷了。慈甯宮可萬萬去不得。你慈甯宮是麗春院嗎?你老婊子差人上門來請財主大少?”這時身旁侍衛衆多,心中倒也並不惶恐,笑問:“公公貴姓,以前咱們怎地沒見過?”
    那太監哼了一聲,說道:“我叫董金魁,這就快去罷,太後等著呢,已到處找了你半天啦!”
    韋小寶一把拉住他手腕,道:“董公公,快來瞧瞧一件有趣事兒。”拉著他向內走去。
    董金魁聽說是有趣事兒,便跟著走進內廳,眼見開著兩桌酒席,便大聲道:“好啊,你們可享福得很哪。小桂子,太後派你經管禦膳房,你卻假公濟私,拿了太后和皇上的銀子胡花。”
    韋小寶笑道:“衆位侍衛兄弟擒賊有功,皇上命我犒賞三軍。來來來,董公公,還有這三位公公,大家坐下來喝一杯。”董金魁搖頭道:“我不喝!太后傳你,還不快去?”韋小寶笑道:“衆位侍衛大人都是好朋友,你一杯酒也不跟人家喝,那可太也瞧不起人了。”董金魁道:“我不喝酒。”
    韋小寶向張康年使個眼色,道:“張大哥,這位董公公架子不小,不肯跟咱們喝酒。”
    張康年拿起一杯酒來,送到董金魁手中,笑道:“董公公,大家湊個趣兒。”董金魁無奈,只得幹了一杯。韋小寶帶笑道:“這才夠朋友,那三位公公也喝一杯。”那三名太監從侍衛手中移過酒杯,也都喝了。韋小寶道:“好!大夥兒都奉陪一杯。”在四隻空酒杯中又斟滿了酒。衆侍衛一齊舉杯喝了。
    韋小寶舉杯時以左手袖子遮住了酒杯,酒杯一側,將一杯藥酒都倒入了袖子。他生恐一杯酒力不夠,又要替衆人斟酒。一名侍衛接過酒壺,道:“我來斟!”
    董金魁皺眉道:“桂公公,咱們一聽太后宣召,誰都立刻拔腳飛奔而去。你這麽自顧自的喝酒,那可是大不敬哪!”
    韋小寶笑道:“這中間有個緣故,來來來,大家喝了這一杯,我就說個明白。”張康年舉起杯來,道:“董公公請。”董金魁道:“我可沒功夫喝酒。”說著身子微微一晃。
    韋小寶知他肚中蒙汗藥即將發作,突然彎腰,叫道:“啊喲,肚子痛。”衆侍衛都感一陣頭暈,有人便道:“怎麽,這酒不對!”韋小寶大聲怒道:“董公公,你奉太后之命,賜毒酒給我們喝,是不是?爲什麽你在酒裏下毒?”
    董金魁大驚,顫聲道:“哪……哪有此事?”
    韋小寶道:“你好狠的手段,竟敢在酒裏下毒?衆位兄弟,大夥兒給他拚了。”
    衆侍衛頭暈腦脹,茫然失措。只聽得砰砰兩聲響,兩名太監挨不住藥力,先行摔倒。跟著董金魁、張康年、衆侍衛和餘下一名太監先後摔倒,跌得桌翻椅倒,亂成一團。韋小寶搶上前去,在董金魁身上踢了一腳。董金魁唔的一聲,手足微微一動,雙眼已難睜開。
    韋小寶大喜,先奔過去掩上了廳門,拔出匕首,在董金魁和三名太監胸口一人一劍。劉一舟“啊”的一聲,大爲驚訝。韋小寶再用匕首將吳立身、劉一舟、敖彪手足上綁縛的牛筋盡數割斷。他這匕首削鐵如泥,割牛筋如割粉絲麵條。
    吳立身等三人武功均頗不弱,吳立身尤其了得,三人雖受拷打,但都是皮肉之傷,並未損到筋骨。劉一舟道:“桂公公,咱……咱們怎生逃出去?”韋小寶道:“吳老爺子,敖師兄,你們兩位找兩個身材差不多的侍衛,跟他們換了衣衫。劉師兄,你沒鬍子,可以假扮太監,跟這姓董的換了衣衫。”劉一舟道:“我也扮侍衛罷?”韋小寶道:“不行!你假扮太監。”劉一舟不敢違拗,點了點頭。三人迅即改換了裝束。
    韋小寶道:“你們跟我來。不論有誰跟你們說話,只管扮啞巴,不可答話。”從懷中取出化屍藥粉,拉開董金魁的屍體,放在廳角,用匕首在他上身、下身到處戳上幾個洞,每個洞中都彈上些藥粉,讓屍體銷毀得加倍迅速,這才開了廳門,領著三人出去。
    一出侍衛房,反手帶上了房門,徑向禦膳房而去。禦膳房在乾清宮之東,與侍衛房相距甚近,片刻間便到了。只見錢老闆早已恭恭敬敬的站著等候,手下幾名漢子擡來了兩口洗剝乾淨的大光豬。
    韋小寶臉色一沈,喝道:“老錢,你這太也不成話了!我吩咐你擡幾口好豬來,卻用這般又瘦又幹、生過十七八胎的老母豬來敷衍老子,你……你……他媽的,你這碗飯還想吃不吃哪?”他罵一句,錢老闆惶惶恐恐的躬身應一聲:“是!”
    禦膳房衆太監見錢老闆所擡來的,實在是兩口肥壯大豬,但挑剔送來的貨物不妥,原是禦膳房管事太監撈油水的不二法門,任你送來的牛羊雞鴨絕頂上等,在管事太監口中,也變成了連施捨叫化子也沒人要的臭貨賤貨。只有送貨人銀子一包包的遞上來,臭賤之物才搖身一變,變成了可入皇帝、皇後之口的精品。衆太監聽韋小寶這等說,心下雪亮,跟著連聲吆喝:“攆出去!這兩口發臭了爛豬,只好丟在菜地裏當肥料。”
    韋小寶愈加惱怒,手一揮,向吳立身等三人道:“兩位侍衛大哥,還有這位公公,你們三個押了這傢夥出去,攆到宮門外,再也不許它們進來。”
    錢老闆不知韋小寶是何用意,愁眉苦臉道:“公公原諒了這遭,小……小人回頭去換更大更肥的肉豬來,另有薄禮……薄禮孝敬衆位公公,這一次……這一次請公公多多包涵。”韋小寶道:“我要肉豬,自會人來叫你。快去,快去!”錢老闆欠腰道:“是,是!”
    禦膳房衆太監相視而笑,均想:“你有禮物孝敬,桂公公自然不會轟走你了。”
    吳立身、劉一舟、敖彪三人跟在錢老闆身後,又推又拉,將他攆出廚房。
    韋小寶跟在後面,來到走廊之中,四顧無人,低聲說道:“錢老兄,這三位是沐王府的英雄,第一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搖頭獅子’吳老爺子。”錢老本“啊”的一聲,喜道:“久仰,久仰。在下不回頭招呼,三位莫怪。”吳立身聽得他是韋小寶的同伴,心中大喜,忙道:“身在險地,理當如此。”韋小寶道:“錢老哥,你跟貴會韋香主說,癩痢頭小三子幫他辦成了。你領這三位好朋友去見沐小公爺和柳老爺子。這三位朋友一走,宮裏立時便會追拿刺客,你可再也不能進宮來了。”錢老板道:“是,是。敝會上下,都感謝公公的大德。”吳立身問道:“這位錢朋友是天地會的?”錢老闆道:“正是!”
    五人快步來到神武門。守衛宮門的侍衛見到韋小寶,都恭恭敬敬問好:“桂公公好!”韋小寶道:“大夥兒都好。”這些侍衛雖見吳立身等三人面生,但見韋小寶挽著吳立身的右臂,自是誰也不敢書問一句。
    五人出得神武門,又走了數十步。韋小寶道:“在下要回宮去了,後會有期,大家不必多禮。”吳立身道:“救命之恩,不敢望報。此後天地會如有驅策,吳某敖某師徒,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韋小寶道:“不敢當。”只見劉一舟大步走到前面,回頭相望,自是怪吳立身何不快走,此處離宮門不遠,尚未脫險。
    韋小寶微微一笑,回神武門來,向守門的侍衛道:“那公公是皇太后的親信,說道奉了太后慈旨,命我親自送這幾人出宮。他媽的,可不知是什麽路道!”守門的侍衛道:“好大的架子!怎能勞動桂公公的大駕?莫非是親王貝勒不成?”另一名侍衛道:“就算是親王貝勒,也不能要桂公公親自相送啊。”韋小寶搖頭道:“太后的差使,可教人莫名其妙。我心裏可著實犯疑,只是那太監拿了太后的親筆慈旨來,咱們做奴才的可不敢不辦,是不是?”幾名侍衛道:“是,是!那又有什麽法子?”
    韋小寶回到侍衛房中,見衆人昏迷在地,兀自未醒,當下舀了一盆冷水,潑在張康年頭上。張康年悠悠醒轉,微笑道:“桂公公,我怎地就這麽容易的醉了?”老大不好意思的坐起,見到廳上情景,大吃一驚,顫聲道:“怎……怎……那些刺客……已經走了?”
    韋小寶道:“太后派了那姓董的太監來,使蒙汗藥迷倒了咱們,將三名刺客救去了。”
    那蒙汗藥分明是張康年親自拿來交給韋小寶的,聽他這麽說,心下全然不信,但藥力初退,腦子兀自糊裡糊塗的,不知如何置答。
    韋小寶道:“張大哥,多總管命你暗中放了刺客,是不是?”張康年點頭道:“多總管說,這是皇上的密旨,放了刺客,好追查主使的反賊頭兒是誰。”韋小寶笑道:“是了。可是宮裏走脫了刺客,負責看守的人有沒有罪?”
    張康年一驚,道:“那……那自然有罪,不過……不過這是多總管吩咐過的,我們做下屬的,不過奉命行事罷了。”韋小寶道:“多總管有手令給你沒有?”張康年更加驚了,道:“沒……沒有。他親口說了,用……用不著什麽手令。多總管說道,這是奉了皇上的旨意辦事。”韋小寶問道:“多總管拿了皇上親筆的聖旨給你看了?”張康年顫聲道:“沒……沒有。難道……難道多總管的話是假的?”全身發抖,牙齒上下相擊,格格作聲。
    韋小寶道:“假是不假。我就怕多總管不認帳,事到臨頭,往你身上一推,可有些不大妙。張大哥,皇上爲什麽要放刺客出去?”張康年道:“多總管說,要從這三名刺客身上,引出背後主使的人來。”韋小寶道:“事情倒確是這樣。只不過宮中放走刺客,若不追究,連刺客也不會相信。這背後主使之人,就未必查得出。說不定皇上會殺幾個人,張揚一下,好讓刺客不起疑心。”
    這幾句話韋小寶倒沒冤枉了皇帝,康熙確曾命他殺幾名侍衛,以堅被釋的刺客之信。
    張康年驚惶之下,雙膝跪倒,叫道:“公公救命!”說著連連磕頭。
    韋小寶道:“張大哥何必多禮。”伸手扶起,笑道:“眼前有現成的朋友頂缸,咱們往這四名太監頭上一推,說他們下蒙汗藥迷倒了衆人,放走刺客,可不跟你沒干系了?皇上聽說這四名太監是太后派來的,自然不會追究。皇上也不是真的要殺你,只要有人頂缸,將放走刺客之事遮掩了過去,皇上多半還有賞賜給你呢。”
    張康年大喜,叫道:“妙計,妙汁!多謝公公救命之恩。”
    韋小寶心道:“這件事我雖沒救你性命,但适才你昏迷不醒之時,沒一劍將你殺了,卻也是手下留情。皇上金口吩咐,叫我殺幾名侍衛的。”說道:“咱們快救醒衆兄弟,咬定是這四名太監來放了刺客。”
    張康年應道:“是,是!”但想不知是否真能脫卻干系,兀自心慌意亂,手足發軟,當下舀了冷水,將衆侍衛一一救醒。
    衆人聽說是太監董金魁將自己迷倒,殺了三名太監,救了三名刺客,無不破口大駡。大家心中起疑:“太后爲什麽要放走刺客?莫非這些刺客是太后招來的?”但既牽涉到太后,人人都只在心中想想,誰也不敢宣之於口。這時董金魁的屍身衣服均已化盡,都道他已帶領刺客逃進出宮了。
    韋小寶回到自己住處,走進內房。沐劍屏忙問:“桂大哥,有什麽消息?”韋小寶道:“桂大哥沒消息,好哥哥倒有一些。”
    沐劍屏微笑道:“這消息我不著急,自有著急的人,來叫你好哥哥。”方怡臉上一陣暈紅,低聲道:“好兄弟!你年紀比我小,我叫你好兄弟,那可行了罷?”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好老婆變成了好姊姊,眼睛一霎,老母雞變鴨。行了,救出去啦!”
    方怡猛地坐起,顫聲道:“你……你說我劉師哥已救出去了?”韋小寶道:“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麽馬難追。我答應你去救,自然救了。”方怡道:“怎……怎麽救的?”韋小寶笑道:“山人自有妙計。下次你見到你師哥,他自會說給你聽。”
    方怡籲了口長氣,擡頭望著屋頂,道:“謝天謝地,當真是菩薩保佑。”
    韋小寶見到方怡這般歡喜到心坎裏去的神情,心下著惱,輕輕哼了一聲,也不說話。
    沐劍屏道:“師姊,你謝天謝地謝菩薩,怎不謝謝你那個好兄弟?”
    方怡道:“好兄弟的大恩大德,不是說一聲‘謝謝’就能報答得了的。”
    韋小寶聽她這麽說,又高興起來,說道:“那也不用怎麽報答。”
    方怡道:“好兄弟,劉師哥說了些什麽話?”韋小寶道:“也沒說什麽,他只求我救他出去。”方怡“嗯”了一聲,又問:“他問到我們沒有?”韋小寶側頭想了想,說道:“沒有。我跟他說,你是在一個安穩所在,不用擔心,不久我就會送你去和他相會。”
    方怡點頭道:“是!”突然之間,兩行眼淚從面頰上流了下來。
    沐劍屏問道:“師姊,你怎麽哭了?”
    方怡喉頭哽咽,說道:“我……我心中歡喜。”
    韋小寶心道:“他媽的,你爲了劉一舟這小白臉,歡喜得這個樣子。這浪勁兒老子可不愛多瞧。小玄子叫我查究主使刺客的頭兒,我得出去鬼混一番,然後回報。”
    當下出得宮去,信步來到天橋一帶閒逛。
第十四回  放逐肯消亡國恨    歲時猶動楚人哀

    北京天橋左近,都是賣雜貨、變把戲、江湖閒雜人等聚居的所在。韋小寶還沒走近,只見二十名差役蜂擁而來,兩名捕快帶頭、手拖鐵鏈,鎖拿著五個衣衫襤褸的小販。差役手中舉著七八個麥杆紮成的草把,草把上插滿了冰糖葫蘆。這五個小販顯然都是賣冰糖葫蘆的。
    韋小寶心中一動,閃在一旁,眼見衆差役鎖著五名小販而去,只聽得人叢中有個老者歎道:“這年頭兒,連賣冰糖葫蘆也犯了天條啦。”
    韋小寶正待詢問,忽聽得咳嗽一聲,有個人挨進身來,弓腰曲背,滿頭白髮,正是“八臂猿猴”徐天川。他向韋小寶使個眼色,轉身便走。韋小寶跟在他後面。
    來到僻靜之處,徐天川道:“韋香主,天大的喜事。”韋小寶微微一笑,心想:“我將吳立身他們教出去的事,你已經知道了。”說道:“那也沒什麽。”徐天川瞪眼道:“沒什麽?總舵主到了!”
    韋小寶一驚,道:“我……我師父到了?”徐天川道:“正是,是昨晚到的,要我設法通知韋香主,即刻去和他老人家相會。”韋小寶道:“是,是!”跟師父分別了大半年,功夫一點也沒練,師父一見到,立刻便會查究練功的進境,只有繳一份白卷,那便如何是好?支吾道:“皇帝差我出來辦事,立刻就須回報。我辦完完了事,再去見師父罷。”徐天川道:“總舵主吩咐,他在北京不能多耽,請韋香主無論如何馬上去見他老人家。”
    韋小寶見無可推託,只得硬了頭皮,跟著徐天川來到天地會聚會的下處,心想:“早知這樣,這幾天我賴在宮裏不出來啦。師父總不能到宮裏來揪我出去。”還沒進胡同,便見天地會弟兄們散在街邊巷口,給總舵主把風。進屋之後,一道道門也都有人把守。
    來到後廳,只見陳近南居中而坐,正和李力世、關安基、樊綱、玄貞道人、祁彪清等人說話。韋小寶搶上前去,拜伏在地,叫道:“師父,你老人家來啦,可想煞弟子了。”
    陳近南笑道:“好,好,好孩子,大家都很誇獎你呢。”韋小寶站起身來,見師父臉色甚和,放下了一半心,說道:“師父身子安好?”陳近南微笑道:“我很好。你功夫練得怎樣了?有什麽不明白的地方沒有?”
    韋小寶早在尋思,師父考查武功時拿什麽話來推搪,師父十分精明,可不容易騙過,只有隨機應變,說道:“不明白的地方多著呢。好容易盼到師父來了,正要請師父指點。”
    陳近南微笑道:“很好,這一次我要爲你多耽幾日,好好點撥你一下。”
    正說到這裏,守門的一名弟兄匆匆進來,躬身道:“啓稟總舵主:有人拜山,說是雲南沐王府的沐劍聲和柳大洪。”陳近南大喜,站起身來,說道:“咱們快去迎接。”韋小寶道:“弟子沒換過裝束,不便跟他們相見。”陳近南道:“是,你在後邊等我罷。”
    天地會一行人出去迎客,韋小寶轉到廳後,搬了張椅子坐著。
    過不我多,便聽到柳大洪爽朗的笑聲,說道:“在下生平有個志願,要見一見天下聞名的陳總舵主,今日得如所願,當真喜歡得緊。”陳近南道:“承蒙柳老英雄擡愛,在下愧不敢當。”衆人說著話,走進廳來,分賓主坐下。
    沐劍聲道:“貴會韋香主不在這裏嗎?在下要親口向他道謝。韋香主大恩大德,敝處上下,無不感激。”陳近南還不知原因,奇道:“韋小寶小小孩子,小公爺如此謙光,太擡舉小孩子們了。”只聽一人大聲道:“在下師徒和這劉師侄的性命,都是韋香主救的。韋香主義薄雲天,在下曾向貴會錢師傅說過,貴會如有驅策,姓吳的師徒隨時奉命。”說話的正是“搖頭獅子”吳立身。陳近南不明就裏,問道:“錢兄弟,那是怎麽一回事?”
    錢老本陪著吳立身等三人同去沐劍聲的住處,當下便被留住了酒肉款待。然後沐劍聲、柳大洪親自率同衆人,請錢老本帶路,到天地會的下處來道謝,沒料到總舵主駕到,這時聽陳近南問起,便簡略說了經過,說道韋香主有個好朋友在清宮做太監,受了韋香主之托,不顧危險,將失陷在宮裏的吳立身等三人救了出來。
    陳近南一聽,便知什麽韋香主的好朋友云云,就是韋小寶自己,心下甚喜,笑道:“小公爺、柳老爺子、吳大哥,三位可太客氣了。敝會和沐王府同氣連技,自己人有難,出手相援,那是理所當然,說得上什麽感恩報德?那韋小寶是在下的小徒,年幼不懂事,只是於這‘義氣’二字,倒還瞧得極重……”說到這裏,心下沈吟:“小寶混在清宮之中,本來十分隱秘,只盼他能刺探到宮中重要機密,以利反清複明大業。既然做了這等大事出來,江湖上遲早都會知道,倘若再向沐王府隱瞞,便忍得不夠朋友了。”
    吳立身道:“我們很想見一見韋香主,親口向他道謝。”
    陳近南笑道:“大家是好朋友,這事雖然干系不小,卻也不能相瞞。混在宮裏當小太監的,就是我那小徒韋小寶自己。小寶,你出來見過衆位前輩。”
    韋小寶在廳壁後應道:“是!”轉身出來,向衆人抱拳行禮。
    沐劍聲、柳大洪、吳立身等一齊站起,大爲驚訝。沐劍聲等沒想到韋香主就是小太監:吳立身、敖彪、劉一舟三人沒想到救他們性命的小太監,竟然便是天地會的韋香主。
    韋小寶笑嘻嘻的向吳立身道:“吳老爺子,剛才在皇宮之中,晚輩跟你說的是假名字,你老可別見怪。”吳立身道:“身處險地,自當如此。我先前便曾跟敖彪說,這位小英雄辦事乾淨利落,有擔當、有氣概,實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韃子宮中,怎會有如此人才?我們都感奇怪。原來是天地會的香主,那……嘿嘿,怪不得,怪不得!”說著翹起了大拇指,不住搖頭,滿臉讚歎欽佩之色。
    “搖頭獅子”吳立身是柳大洪的師弟,在江湖上也頗有名聲。陳近南聽他這等稱讚自己徒弟,心中大喜,笑道:“吳兄可別太誇獎了,寵壞了小孩子。”
    柳大洪仰起頭來,哈哈大笑,說道:“陳總舵主,你一人可占盡了武林中的便宜。武功這等了得,聲名如此響亮,手創的天地會這般興旺,連收的徒兒,也是這麽給你增光。”陳近南拱手道:“柳老爺子這話,可連我也寵壞了。”柳大洪道:“陳總舵主,姓柳的生平佩服之人,沒有幾個。你的丰采爲人,教我打從心底裏佩服出來。日後趕跑了韃子,咱們朱五太子登了龍庭,這宰相嘛,非請你來當不可。”
    陳近南微微一笑道:“在下無德無能,怎敢居這高位?”
    祁彪清插口道:“柳老爺子,將來趕跑了韃子,朱三太子登極爲帝,中興大明,這天下兵馬大元帥的職位,大夥兒一定請你老人家來當的。”柳大洪圓睜雙眼,道:“你……你說什麽?什麽朱三太子?”祁彪清道:“隆武天子殉國,留下的朱三太子,行宮眼下設在臺灣。他日還我河山,朱三太子自然正位爲君。”
    柳大洪霍地站起,厲聲道:“天地會這次救了我師弟和徒弟,我們很承你們的情。可是大明天子的正統,卻半點也錯忽不得。祁老弟,真命天子明明是朱五太子。永曆天子乃是大明正統,天下皆知,你可不得胡說。”
    陳近南道:“柳老爺子請勿動怒,咱們眼前大事,乃是聯絡江湖豪傑,共反滿清,至於將來到底是朱三太子還是朱五太子做皇帝,說來還早得很,不用先傷了自己人和氣。大明帝系的正統誰屬,自然是大事,可也不是咱們做臣子的一時三刻所能爭得明白。來來來,擺上酒來,大夥兒先喝個痛快。只要大家齊心協力,將韃子殺光了,什麽事不能慢慢商量?”
    沐劍聲搖頭道:“陳總舵主這話可不對了!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我們保朱五太子,決不是貪圖什麽榮華富貴。陳總舵主只要明白天命所歸,向朱五太子盡忠,我們沐王府上下,盡歸陳總舵主驅策,不敢有違。”
    陳近南微笑搖頭,說道:“天無二日,民無二主。朱三太子好端端在臺灣。臺灣數十萬軍民,天地會十數萬弟兄,早已向朱三太子效忠。”
    柳大洪雙眼一瞪,大聲道:“陳總舵主說什麽數十萬軍民,十數萬弟兄,難道想倚多爲勝嗎?可是天下千千萬萬百姓,都知道永曆天子在緬甸殉國,是大明最後的一位皇帝。咱們不立永曆天子的子孫,又怎對得起這位受盡了千辛萬苦、終於死於非命的大明天子?”他本來聲若洪鐘,這一大聲說話,更是震耳欲聾,但說到後來,心頭酸楚,話聲竟然嘶啞。
    陳近南這次來到北京,原是得悉徐天川爲了唐王、桂王正統誰屬之事,與沐王府白氏兄弟起了爭執,以致失手打死白寒松。他一心以反清複明大業爲重,倘若韃子尚未打跑,自己夥裏先爭鬥個不亦樂乎,反清大事必定障礙重重。是以他得訊之後,星夜從河南趕到京城,只盼能以極度忍讓,取得沐王府的原宥。到北京後一問,局面遠比所預料的爲佳,天地會在京人衆由韋小寶率領,已和沐王府的首腦會過面,雙方並未破臉,頗有轉圜餘地,待知韋小寶又救了吳立身等三人,則徐天川誤殺白寒松之事定可揭過無疑。不料祁彪清和柳大洪提到唐桂之爭,情勢又漸趨劍拔弩張。眼見柳大洪說到永曆帝殉國之事,老淚涔涔而下,不由得心中一酸,說道:“永曆陛下殉國,天人共憤。古人言道:‘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何況我漢人多過了韃子百倍?韃子勢力雖大,我大漢子孫只須萬衆一心,何愁不能驅除胡虜,還我河山。沐小公爺、柳老爺子,咱們大仇未報,豈可自己先起爭執?今日之計,咱們須當同心合力,殺了吳三桂那廝,爲永曆陛下報仇,爲沐老公爺報仇。”
    沐劍聲、柳大洪、吳立身等一齊站起,齊聲道:“對極,對極!”有的人淚流滿面,有的人全身發抖,都是激動無比。
    陳近南道:“到底正統在隆武,還是在永曆,此刻也不忙細辯。沐小公爺、柳老爺子,天下英雄,只要是誰殺了吳三桂,大家就都奉他號令!”
    沐劍聲之父沐天波爲吳三桂所殺,他日日夜夜所想,就是如何殺了吳三桂,聽陳近南這麽說,首先叫了出來:“正是,哪一個殺了吳三桂,天下英雄都奉他號令。”
    陳近南道:“沐小公爺,敝會就跟貴府立這麽一個誓約,是貴府的英雄殺了吳三桂,天地會上下都奉沐王府的號令……”沐劍聲接著道:“是天地會的英雄殺了吳三桂,雲南沐家自沐劍聲以次,個個都奉天地會陳總舵主號令!”兩人伸出手來,拍的一聲,擊了一掌。
    江湖之上,倘若三擊掌立誓,那就決計不可再有反悔。
    二人又待互擊第二掌,忽聽得屋頂上有人一聲長笑,說道:“要是我殺了吳三桂呢?”
    東西屋角上都有人喝問:“什麽人?”天地會守在屋上的人搶近查問。接著拍的一聲輕響,一人從屋面躍入天井,廳上長窗無風自開,一個青影迅捷無倫的閃將進來。
    東邊關安基、徐天川,西邊柳大洪、吳立身同時出掌張
臂相攔。那人輕輕一縱,從四人頭頂躍過,已站在陳近南和
沐劍聲身前。
    關徐柳吳四人合力,居然沒能將此人攔住。此人一足剛落地,四人的手指都已抓在他身上,關安基抓住他右肩,徐天川抓住他右脅,柳大洪捏住了他左臂,吳立身則是雙手齊施,抓住了他後腰。四人所使的全是上乘擒拿手法。
    那人並不反抗,笑道:“天地會和沐王府是這樣對付好朋友麽?
    衆人見這人一身青布長袍,約莫二十三四歲,身形高瘦,瞧模樣是個文弱書生。
    陳近南抱拳道:“足下尊姓大名?是好朋友麽?”
    那書生笑道:“不是好朋友,也不來了。”突然間身子急縮,似乎成爲一個肉團。關安基等四人手中陡然松了,都抓了個空。嗤嗤裂帛聲中,一團青影向上拔起。
    陳近南一聲長笑,右手疾抓。那書生脫卻四人掌握,猛感左足踝上陡緊,猶如鐵箍一般箍住。他右足疾出、徑踢陳近南面門。這一腳勁力奇大,陳近南順手提起身旁茶几一擋,拍的一聲,一張紅木茶几登時粉碎。陳近南右手甩出,將他往地下擲去。那書生臀部著地,身子卻如在水面滑行,在青磚上直溜了出去,溜出數丈,腰一挺,靠牆站起。
    關安基、徐天川、柳大洪、吳立身四人手中,各自抓住了一塊布片,卻是將那書生身上青布長袍各自拉了一大片下來。這幾下兔起鶻落,動作迅捷無比。六人出手乾淨利落,旁觀衆人看得清楚,忍不住大聲喝彩。這中間喝彩聲最響的,還是那“鐵背蒼龍”柳大洪。吳立身連連搖頭,臉上卻是又慚愧、又佩服的神情。
    陳近南微笑道:“閣下既是好朋友,何不請坐喝茶?”那書生拱手道:“這杯茶原是要叨擾的。”踱著方步走近,向衆人團團一揖,在最末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各人若不是親眼見他顯示身手,真難相信這樣一個文質彬彬的書生,竟會身負如此上乘武功。
    陳近南笑道:“閣下何必太謙?請上座!”
    那書生搖手道:“不敢,不敢!在下得與衆位英雄並坐,已是生平最大幸事,又怎敢上座?陳總舵主,你剛才問我姓名,未及即答,好生失敬。在下姓李,草字西華。”
    陳近南、柳大洪等聽他自報姓名,均想:“武林之中,沒聽到有李西華這一號人物,那多半是假名了。但少年英雄之中,也沒聽到有哪一位身具如此武功。”陳近南道:“在下孤陋寡聞,江湖上出了閣下這樣一位英雄,竟未得知,好生慚愧。”
    李西華哈哈一笑,道:“人道天地會陳總舵主待人誠懇,果然名不虛傳。你聽了賤名,倘若說道‘久仰,久仰’,在下心中,不免有三分瞧你不起了。在下初出茅廬,江湖上沒半點名頭,連我自己也不久仰自己,何況別人?哈哈,哈哈!”
    陳近南微笑道:“今日一會,李兄大名播于江湖,此後任誰見到李兄,都要說一聲‘久仰,久仰’了!”這句話實是極高的稱譽,人人都聽得出來。天地會、沐王府的四大高手居然攔他不住、抓他不牢,陳近南和他對了兩招,也不過略占上風,如此身手,不數日間自然遐邇知聞。
    李西華搖手道:“不然,在下适才所使的,都不過是小巧功夫,不免有些旁門左道。這位老爺子使招‘雲中現爪’,抓得我手臂險些斷折。這位愛搖頭的大鬍子朋友雙手抓住我後腰,想必是一招‘搏兔手’,抓得我哭又不是,笑又不是。這位白鬍子老公公這招‘白猿取桃’,真把我脅下這塊肉當作蟠桃兒一般,牢牢拿住,再不肯放。這位長鬍子朋友使的這一手……嗯,嗯,招數巧妙,是不是‘城隍扳小鬼’啊?”關安基左手大拇指一翹,承認他說得不錯。其實這一招本名“小鬼扳城隍”,他倒轉來說,乃是自謙之詞。
    關安基等四人同時出手,抓住他身子,到他躍起掙脫,不過片刻之間,他竟能將四人所使招數說得絲毫無誤,這份見識,似乎又在武功之上。
    柳大洪道:“李兄,你這身手了得,眼光更是了得。”
    李西華搖手道:“老爺子誇獎了。四位剛才使在兄弟身上的,不論哪一招,都能取人性命。但四位點到即止,沒傷到在下半分,四位前輩手底留情,在下甚是感激。”
    柳大洪等心下大悅,這“雲中現爪”、“搏兔手”、“白猿取桃”、“小鬼扳城隍”四招,每一招確然都能化成極厲害的殺手,只須加上一把勁便是。李西華指出這節,大增他四人臉上光彩。
    陳近南道:“李兄光降,不知有何見教?”李西華道:“這裏先得告一個罪。在下對陳總舵主向來仰慕,這次無意之中,得悉陳總舵主來到北京,說什麽要來瞻仰丰采。只是沒人引見,只好冒昧做個不速之客,在屋頂之上,偷聽到了幾位的說話。在下恨吳三桂這奸賊入骨,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忍不住多口,衆位恕罪。”說著站起身來,躬身行禮。
    衆人一齊站起還禮。天地會和沐王府幾位首腦自行通了姓名。韋小寶雖是天地會首腦,此刻在北京名位僅次於陳近南,但見李西華的眼光始終不轉到自己臉上,便不說話。
    沐劍聲道:“閣下既是吳賊的仇人,咱們敵愾同仇,乃是同道,不妨結盟攜手,共謀誅此大奸。”李西華道:“正是,正是。适才小公爺和陳總舵主正在三擊掌立誓,卻給在下冒冒失失的打斷了。兩位三擊掌之後,在下也來拍上三掌可好?”
    柳大洪道:“閣下是說,倘若閣下殺了吳三桂,天地會和沐王府群豪,都得聽奉閣下號令?”李西華道:“那可萬萬不敢。在下是後生小子,得能追隨衆位英雄,已是心滿意足,哪敢說號令群雄?”
    柳大洪點了點頭道:“那麽閣下心目之中,認爲隆武、永曆,哪一位先帝才是大明的正統?”當年柳大洪跟隨永曆皇帝和沐天波轉戰西南,自滇入緬,經歷無盡艱險,結果永曆皇帝還是給吳三桂害死,他立下血誓,要扶助永曆後人重登皇位。陳近南顧全大體,不願爲此事而生爭執,但這位熱血滿腔的老英雄卻念念不忘于斯。
    李西華說道:“在下有一句不入耳的言語,衆位莫怪。”柳大洪臉上微微變色,搶著問道:“閣下是魯王舊部?”當年明朝崇禎皇帝死後,在各地自立抗清的,先有福王,其後有唐王、魯王和桂王。柳大洪一言出口,馬上知道這話說錯了,瞧這李西華的年紀,說不定還是生於清兵入關之後,決不能是魯王的舊部,又問:“閣下先人是魯王舊部?”
    李西華不答他的詢問,說道:“將來驅除了韃子,崇禎、福王、唐王、魯王、桂王的子孫,誰都可做皇帝。其實只要是漢人,哪一個不可做皇帝?沐小公爺、柳老爺子何嘗不可?臺灣的鄭王爺,陳總舵主自己,也不見得不可以啊。大明太祖皇帝趕走蒙古皇帝,並沒去再請宋朝趙家的子孫來做皇帝,自己身登大寶,人人心悅誠服。”
    他這番話人人聞所未聞,無不臉上變色。
    柳大洪右手在茶几上一拍,厲聲道:“你這幾句話當真大逆不道。咱們都是大明遺民,孤臣孽子,只求興複明朝,豈可存這等狼子野心?”
    李西華並不生氣,微微一笑,道:“柳老爺子,晚輩有一事不明,卻要請教。那便是适才提及過的。大宋末年,蒙古韃子占了我漢人的花花江山,我大明洪武帝龍興鳳陽,趕走韃子,爲什麽不立趙氏子孫爲帝?”柳大洪哼了一聲,道:“趙氏子孫氣數已盡,這江山是太祖皇帝血戰得來,自然不會拱手轉給趙氏?何況趙氏子孫於趕走韃子一事無尺寸之功,就算太祖皇帝肯送,天下百姓和諸將士卒也必不服。”
    李西華道:“這就是了。將來朱氏子孫有沒有功勞,此刻誰也不知。倘若功勞大,人人推戴,這皇位旁人決計搶不去;如果也無尺寸之功,就算登上了龍庭,只怕也坐不穩。柳老爺子,反清大業千頭萬緒,有的當急,有的可緩。殺吳三桂爲急,立新皇帝可緩。”
    柳大洪張口結舌,答不出話來,喃喃道:“什麽可急可緩?我看一切都急,恨不得一古腦兒全都辦妥了才好。”
    李西華道:“殺吳三桂當急者,因吳賊年歲已高,若不早殺,給他壽終正寢,豈不成爲天下仁人義士的終身大恨?至于奉立新君,那是趕走韃子之後的事,咱們只愁打不垮韃子,至於要奉立一位有道明君,總是找得到的。”
    陳近南聽他侃侃說來,入情入理,甚是佩服,說道:“李兄之言有理,但不知如何誅殺吳三桂那奸賊,要聽李兄宏論。”李西華道:“不敢當,晚輩正要向各位領教。”沐劍聲道:“陳總舵主有何高見?”陳近南道:“依在下之見,吳賊作孽太大,單是殺他一人,可萬萬抵不了罪,總須搞得他身敗名裂,滿門老幼,殺得寸草不存,連一切跟隨他爲非作歹的兵將部屬,也都一網打盡,方消了我大漢千千萬萬百姓心頭之恨。”
    柳大洪拍桌大叫:“對極,對極!陳總舵主的話,可說到了我心坎兒裏去。老弟,我聽了你這話,心癢難搔,你有什麽妙計,能殺得吳賊合府滿門,雞犬不留?”一把抓住陳近南手臂,不住搖動,道:“快說,快說!”
    陳近南微笑道:“這是大夥兒的盼望,在下哪有什麽奇謀妙策,能如此對付吳三桂。”
    柳大洪“哦”的一聲,放脫了陳近南的手腋,失望之情,見於顔色。
    陳近南伸出手掌,向沐劍聲道:“小公爺,咱們還有兩記沒擊。”
    沐劍聲道:“正是!”伸手和他輕輕擊了兩掌。
    陳近南轉頭向李西華道:“李兄,咱們也來擊三掌如何?”說著伸出了手掌。
    李西華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陳總舵主要是誅殺了吳賊,李某自當恭奉天地會號令,不敢有違。李某倘若僥倖,得能手刃這神奸巨惡,只求陳總舵主肯賞臉,與李某義結金蘭,讓在下奉你爲兄,除此之外,不敢複有他求。”
    陳近南笑道:“李賢弟,你可太也瞧得起我了。好,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韋小寶在一旁瞧著群雄慷慨的神情,忍不住百脈賁張,恨不得自己年紀立刻大了,武功立刻高了,也如這位李西華一般,在衆位英雄之前,大出風頭。聽得師父說到“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不禁喃喃自語:“駟馬難追,駟馬難追。”心想:“他媽的,駟馬是匹什麽馬?跑得這樣快?”
    陳近南吩咐屬下擺起筵席,和群雄飲宴。席間李西華談笑風生,見聞甚博,但始終不露自己的門派家數,出身來歷。
    李力世和蘇岡向他引見群豪。李西華見韋小寶年紀幼小,居然是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不禁大是詫異,待知他是陳近南的徒弟,心道:“原來如此。”他喝了幾杯酒,先行告辭。
    陳近南送到門邊,在他身邊低聲道:“李賢弟,适才愚兄不知你是友是敵,多有得罪,抓住你足踝之時使了暗勁。這勁力兩個時辰之後便發作。你不可絲毫運勁化解,在泥地掘個洞穴,全身埋在其中,只露出口鼻呼吸,每日埋四個時辰,共須掩埋七天,便無後患。”
    李西華一驚,大聲道:“我已中了你的‘凝血神抓’?”
    陳近南道:“賢弟勿須驚恐,依此法化解,絕無大患。愚兄魯莽得罪,賢弟勿怪。”
    李西華臉上驚惶之色隨即隱去,笑道:“那是小弟自作自受。”歎了口氣,道:“今日始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躬身行禮,飄然而去。
    柳大洪道:“陳總舵主,你在他身上施了‘凝血神抓’?聽說中此神抓之人,三天後全身血液慢慢凝結,變成了漿糊一般,無藥可治,到底是否如此?”陳近南道:“這功夫太過陰毒,小弟素來不敢輕施,只是見他武功厲害,又竊聽了我們的機密,不明他是何居心,才暗算了他。這可不是光明磊落的行徑,說來慚愧。”沐劍聲道:“此人若是韃子鷹犬,或是吳三桂的部屬,陳總舵主如不將他制住,咱們的機密泄露出去,爲禍不小。陳總舵主一舉手間便已制敵,令對方受損而不自知,這等神功,令人好生佩服。”
    陳近南又爲白寒松之死向白寒楓深致歉意。白寒楓道:“陳總舵主,此事休得再提。先兄人死不能複生,韋香主教了吳師叔他們三人,在下好生感激。”
    沐劍聲心中挂念著妹子下落,但聽天地會群雄不提,也不便多問,以免顯得有懷疑對方之意。又飲了幾巡酒,沐劍聲等起身告辭。韋小寶道:“小公爺,你們最好搬一搬家,早晚韃子便會派兵來跟你們搗亂。雖然你們不怕,但韃子兵越來越多,一時之間,恐怕也殺不了這許多。”柳大洪哈哈大笑,說道:“小兄弟說得好,多謝你關照,我們馬上搬家便是。”沐劍聲道:“陳總舵主,韋香主,衆位朋友,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沐王府衆人辭出後,陳近南道:“小寶,跟我來,我瞧瞧你這幾個月來,功夫進境怎樣了。”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臉上登時變色,應道:“是,是。”跟著師父走進東邊一間廂房,說道:“師父,皇帝派我查問宮中刺客的下落,弟子可得趕著回報。”
    陳近南道:“什麽刺客下落?”他昨晚剛到,于宮中有刺客之事,只約略聽說。
    韋小寶便將沐王府群豪入宮行刺、意圖嫁禍于吳三桂等情說了。
    陳近南籲了口氣,道:“有這等事?”他雖多曆風浪,但得悉此事也是頗爲震動,說道:“沐家這些朋友膽氣粗豪,竟然大舉入宮。我還道他們三數人去行刺皇帝,因而被擒,原來還是爲了對付吳三桂這奸賊。你救了吳立身他們三人,再回宮去,不怕危險嗎?”
    韋小寶要逞英雄,自然不說釋放刺客是奉了皇帝命令,回宮去絕無危險,吹牛道:“弟子已拉了幾個替死鬼,將事情推在他們頭上,看來一時三刻,未必會疑心到弟子身上。師父叫我在宮裏刺探消息,倘若爲了救沐王府的三人,從此不能回宮,豈不誤了師父大事?”
    陳近南甚喜,說道:“對,咱們已跟沐劍聲三擊掌立誓,按理說,沐王府剩下來的人已經不多,決不能是天地會的對手。我跟他們立這個約,一來免得爭執唐、桂正統,傷了兩家和氣,韃子未滅,我們漢人的豪傑先行自相殘殺起來,大事如何可成?二來如能將沐王府收歸本會,也大大增強我天地會的力量。原來他們竟敢入宮大鬧,足見爲了搞倒吳賊,無所不用其極。咱們也須盡力以赴,否則給他們搶了先,天地會須奉沐王府的號令,大夥兒豈不臉上無光?”
    韋小寶道:“是啊,沐小公爺有什麽本事,只不過仗著有個好爸爸,如果我投胎在他娘肚皮裏,一樣的是個沐小公爺。像師父這樣大英雄大豪傑,倘若不得不聽命於他,可把我氣也氣死了。”
    陳近南一生之中,不知聽過了多少恭維諂諛的言語,但這幾句話出於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之口,覺得甚是真誠可喜,不由得微微一笑。他可不知韋小寶本性原已十分機伶,而妓院與皇宮兩處,更是天下最虛僞、最奸詐的所在,韋小寶浸身於這兩地之中,其機巧狡獪早已遠勝於尋常大人。陳近南在天地會中,日常相處的均是肝膽相照的豪傑漢子,哪想得到這個小弟子言不由衷,十句話中恐怕有五六句就靠不住。他拍拍韋小寶肩頭,微笑道:“小孩子懂得什麽?你怎知沐家小公爺沒什麽本事?”
    韋小寶道:“他派人去皇宮行刺,徒然送了許多手下人的性命,對吳三桂卻絲毫無損,那便是沒本事,可說是大大的笨蛋。”陳近南道:“你怎知對吳三桂絲毫無損?”韋小寶道:“這沐家小公爺用的計策是極笨的。他叫進宮行刺之人,所穿內衣上縫了‘平西王府’的字,所用兵刃上又刻了‘平西王府’或‘大明山海關總兵府’的字。韃子又不是笨蛋,自然會想到,如果真是吳三桂的手下,爲什麽會用刻上了字的兵器?”
    陳近南點頭道:“這話倒也不錯。”
    韋小寶又道:“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正在北京,帶了大批珠寶財物向皇帝進貢。吳三桂真要行刺皇帝,不會在這時候。再說,他行刺皇帝幹什麽?只不過是想起兵造反,自己做皇帝。他一起兵,韃子立刻抓住他兒子殺了,他爲什麽好端端的派兒子來北京送死?”
    陳近南又點頭道:“不錯。”
    其實韋小寶雖然機警,畢竟年紀尚幼,于軍國大事、人情世故所知極爲有限,這幾條理由,他是半條也想不出的,恰好康熙曾經跟他說過,便在師父面前裝作是自己見到的事理。
    陳近南一聽之下,覺得這徒兒見事明白,天地會中武功好手不少,頭腦如此清楚之人卻沒幾個。當初他讓這孩子任青木堂香主,只爲了免得青木堂中兩派紛爭,先應了衆人誓言,慢慢再選立賢能,韋小寶既是自己弟子,屆時命他退位讓賢便是。這時聽了他這番話,暗想:“這孩子有膽有識,此刻已頗爲了不起,再磨練得幾年,便當真做青木堂香主,也未必便輸了給其餘九位香主。”問道:“韃子已知道了沒有?”
    韋小寶道:“此刻還不大明白,不過皇帝好像已起疑心。他今早召集了侍衛,叫他們演習刺客所使的武功家數。有個侍衛演了這幾招,大家在紛紛議論。弟子在旁瞧著,記得了兩招。”當下將“高山流水”、“橫掃千軍”這兩招使了出來。
    陳近南歎道:“沐王府果然沒有人才。這明明是沐家拳,清宮侍衛中好手不少,哪有認不出來的?”韋小寶道:“弟子曾見風際中風大哥與玄貞道長演過,料想韃子侍衛們會認得出。只怕韃子要搜查拿人。因此剛才勸沐家小公爺早些出城躲避。”
    陳近南道:“很是,很是!你現下便回宮去打聽,明日再來,我再傳你武功。”
    韋小寶聽得師父暫不查考自己武功,心中大喜,急忙行禮告辭,心想:“今晚臨急抱佛腳,請小郡主將師父那本武功秘訣上的話讀來聽聽,好歹記得一些,明兒師父問起,多少有點兒東西交代。師父只能怪我練得不對,可不能怪我貪懶不用功。誰要他沒時候教我呢?他要怪,只能怪自己。”
    韋小寶回到宮裏上書房,康熙正在批閱奏章,一見到他,便放下了筆,問道:“探到了什麽消息沒有?”韋小寶道:“皇上料事如神,半點兒不錯,造反的主兒,果然是雲南沐家的。”
    康熙喜道:“當真如此?那好極了。瞧多隆的臉色,他現下還不肯信呢?你探到了什麽?”韋小寶道:“這三名被擒的刺客,本來一口咬定是吳三桂的部屬,多總管將他們打得死去活來,他們說什麽也不肯改口。”康熙道:“多隆武功不錯,卻是個莽夫。”
    韋小寶道:“奴才奉了皇上聖旨,用蒙汗藥將看守的侍衛迷倒,剛好皇太后派了四名太監來,說要立時動手將刺客處死。奴才大膽,就依照皇上安排下的計策,當著刺客之面,將四名太監殺了,將刺客領出宮去。這三個反賊果然半點也沒起疑。”
    康熙微笑道:“剛才多隆來報,說道太后手下的一名太監頭兒放走了刺客,我正奇怪,原來是你做的手腳。”
    韋小寶道:“皇上可不能跟太后說,否則奴才小命不保。太后已罵過我一頓,說奴才只對皇上盡忠,不對太后盡忠。其實太后和皇上又分什麽了?再說,天無二日,民無二主,終究只有皇上的聖旨才算得數。太后沒問過皇上,就下旨將刺客殺了,於道理也不大合。”
    康熙不去理他的挑撥離間,說道:“我自不會跟太后說。那三名刺客後來怎樣?”
    韋小寶道:“我領他們出得宮去,他們三人自行告訴了我真姓名。原來那老的叫作‘搖頭獅子’吳立身,兩名小的,一個叫敖彪,一個叫劉一舟。他們向我千恩萬謝,終於給奴才騙倒,帶我去見他們主人。果然不出皇上所料,暗中主持的是個年輕人,這些反賊叫他作小公爺,真姓名叫做沐劍聲,是沐天波的兒子。他手下有個武功極高的老頭兒,叫什麽‘鐵背蒼龍’柳大洪,還有‘聖手居士’蘇岡哪,白氏雙俠中的白二俠白寒楓等等一干人。分別住在楊柳胡同和西坑子胡同兩處。”
    康熙道:“你都見到了?”韋小寶道:“都見到了。他們說,天下老百姓都道,皇上年紀雖然不大,卻是聖明無比,是幾千年來少有的好皇帝,他們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加害皇上。前晚所以進宮來胡鬧,完全是想陷害吳三桂,以報復他害死沐天波的大仇。”
    這幾句馬屁拍得不免過了分,康熙親政未久,天下百姓不會便已歌功頌德,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康熙聽說百姓頌揚自己是幾千年來少有的好皇帝,不由得大悅,微笑道:“我也沒行過什麽惠民的仁政,‘聖明無比’云云,是你杜撰出來的罷?”
    韋小寶道:“不,不!是他們親口說的。大家都說鼇拜這大奸臣殘害良民,老百姓們恨他恨到了骨頭裏。皇上一上來就把他殺了,那是大大的好事。他們恭維你是什麽鳥生,又是什麽魚湯。奴才也不大懂,想來總是好話,聽著可開心得緊。”
    康熙一怔,隨即明白,哈哈大笑,道:“原來是堯舜禹湯,他媽的,什麽鳥生魚湯!”他想堯舜禹湯的恭維,韋小寶決計不會捏造出,自不會假。哪知道說書先生說《英烈傳》之時,曾說群臣不斷頌揚朱元璋是堯舜禹湯,韋小寶聽得熟了,雖不明其意,卻知“鳥生魚湯”乃是專拍皇帝馬屁的好話,朱元璋每次聽了,都是“龍顔大悅”。
    韋小寶這時將這句話用在小皇帝身上,果然見康熙也是“龍顔大悅”,笑得極是歡暢,知道這馬屁拍對了,問道:“皇上,‘鳥生魚湯’到底是什麽東西?”康熙笑道:“還在鳥生魚湯?你這傢夥可真沒半點學問。堯舜禹湯是古代的四位有道明君,大聖大智,有仁德於天下的好皇帝。”韋小寶道:“怪不得,怪不得!這些反賊倒也不是全然不明白事理。”
    康熙道:“雖是如此,也不能讓他們就此逃走,快傳多隆來。”
    韋小寶應了,出去將禦前侍衛總管多隆傳進上書房來。康熙吩咐多隆:“反賊果然是雲南沐家的人,你帶領侍衛,立刻便去擒拿。小桂子,反賊一夥有些什麽腳色,你跟多總管說說。”韋小寶當下將沐劍聲、柳大洪等人的姓名說了。
    多隆吃了一驚,說道:“原來是‘鐵背蒼龍’在暗中主持,這批賊子來頭可是不小。那‘搖頭獅子’吳立身,奴才也聽過他的名字,沒想到在宮裏關了他一日一夜,卻查不到他的底細。奴才倘若聰明一點兒,見到他老是搖頭,早該就想到了。如不是聖上明斷,我們侍衛房裏的人,都認定是吳三桂派的人。”康熙微微一笑,說道:“就怕他們這時早已走了,這一次未必拿得到。”頓了一頓,又道:“既然知道了正主兒,就算這次拿不到,也沒什麽大礙。就怕咱們蒙在鼓裏,上了人家的當還不知道。”多隆道:“是,是。奴才們糊塗,幸好主子英明,否則可不得了。”磕頭告退,立刻點人去拿。
    康熙道:“小桂子,我去慈甯宮請安,你跟我來。”韋小寶應道:“是!”想到要見太后,不由得膽戰心驚。康熙道:“你愁眉苦臉幹什麽?我帶你去見太后,正爲的是要保住你頭上這顆腦袋。”韋小寶應道:“是,是!”
    到了慈甯宮,康熙向太后請了安,稟明刺客來歷,說道是自己派小桂子故意放走刺客,終於查明了真相。
    太后微微一笑,說道:“小桂子,你可能幹得很哪!”
    韋小寶跪下又再磕頭,道:“那是皇上料事如神,一切早都算定了,奴才不過奉皇上差遣辦事而已。奴才所幹的事,從頭至尾全是皇上吩咐的,奴才自己可沒拿半點主意。”
    太后向他望了一眼,哼了一聲,說道:“你頑皮胡鬧,可不是皇上吩咐辦的罷!小孩子家出得宮去,一定到處去玩耍了,可到天橋看把戲沒有?買了冰糖葫蘆吃沒有?”
    韋小寶想到在天橋見到官差捉拿賣冰糖葫蘆的小販,料來定是太后所遣,她怕那人將消息傳去五臺山告知瑞棟,便不分青紅皂白,將天橋一帶所有賣冰糖葫蘆的小販都抓了,自然不分青紅皂白,盡數砍了,念及她手段的毒辣,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說道:“是,是!”
    太后微笑道:“我問你哪,你買了冰糖葫蘆來吃沒有?”
    韋小寶道:“回太后的話:奴才在街上聽人說道,這幾日天橋不大平靜,九門提督府派人將販賣冰糖葫蘆的小販都捉了去,說道裏面有不少歹人。因此本來賣冰糖葫蘆的,現下都改了行,有的賣涼糕兒,有的賣花生,還有改行賣酸棗、賣甜餅的,這些人奴才見得多了,有些臉孔很熟,他們都說不賣冰糖葫蘆啦。還有一個真是好笑,說要到什麽五臺山、六臺山去,販些和尚們吃的素饅頭來賣。”
    太后豎眉大怒,自然明白韋小寶這番話的用意,那是說這個傳訊之人沒給抓著,以後也別想抓他得到,隨即微微冷笑,說道:“很好,你很好,很能幹。皇帝,我想要他在我身邊辦事,你瞧怎麽樣?”
    康熙這些日來差遣韋小寶辦事,甚是得力,倚同左右手一般,這次親來慈甯宮,便是要向太后解釋,韋小寶殺了太後所遣的四名太監,是奉自己之命,請太后不要怪責於他,突然聽得太后要人,不由得一怔。他事母甚孝,太后雖不是他親生母親,但他自幼由太后撫養長大,實和親母無異,自是不敢違拗,微笑道:“小桂子,太后擡舉你,還不趕快謝恩?”
    韋小寶聽得太后向皇帝要人,已然嚇得魂飛天外,一時心下糊塗,只想拔腳飛奔,就此逃出皇宮,再也不回來了,聽得康熙這麽說,忙應道:“是,是!”連連磕頭,說道:“多謝太后恩典,皇上恩典。”
    太后冷笑道:“怎麽啦?你只願服侍皇上,不願服侍我,是不是?”韋小寶道:“服侍太后和皇上都是一樣,奴才一樣的忠心耿耿,盡力辦事。”太后道:“那就好了。禦膳房的差使,你也不用當了,專門在慈甯宮便是。”韋小寶道:“是,多謝太后恩典。”
    康熙見太后要了韋小寶,怏怏不樂,說了幾句閒話,便辭了出來。韋小寶跟著出去。太后道:“小桂子,你留著,讓旁人跟皇上回去。我有件事交給你辦。”
    韋小寶道:“是!”眼怔怔瞧著康熙的背影出了慈甯宮,心想:“你這一去,我可就糟了,不知以後還見不見得著你。”忍不住便想大哭。
    太后慢慢喝茶,目不轉睛的打量韋小寶,只看得他心中發毛,過了良久,問道:“那到五臺山去販賣素饅頭的,什麽時候再回北京?”韋小寶道:“奴才不知道。”太后道:“你什麽時候再去會他?”韋小寶隨口胡謅:“奴才跟他約好,一個月後相會,不過不是在天橋了。”太后道:“在什麽地方?”韋小寶道:“他說到那時候,他自會設法通知奴才。”
    太后點了點頭,道:“那你就在慈甯宮裏,等他的訊息好了。”
    雙掌輕輕一拍,內室走了一名宮女出來。
    這宮女已有三十五六歲年紀,體態極肥,腳步卻甚輕盈,臉如滿月,眼小嘴大,笑嘻嘻的向太后彎腰請安。
    太后道:“這個小太監名叫小桂子,又大膽又胡鬧,我倒很喜歡他。”那宮女微笑道:“是,這個小兄弟果然挺靈巧的。小兄弟,我名叫柳燕,你叫我姊姊好啦。”
    韋小寶心道:“他媽的,你是肥豬!”笑道:“是,柳燕姊姊,你這名字叫得真好,身材好似楊柳,走路輕快,就像一只小燕兒。”在太后跟前,旁的宮女太監哪敢說半句這等輕佻言語,但韋小寶明知無幸,這種話說了是這樣,不說也是這樣,那麽不說也是白饒。
    柳燕嘻嘻一笑,說道:“小兄弟,你這張嘴可也真甜。”
    太后道:“他嘴兒甜,腳下也快。柳燕,你說有什麽法子,叫他不會東奔西跑,在宮裏亂走亂闖?”柳燕道:“太后把他交給奴才,讓我好好看管著就是。”太后搖頭道:“這小猴兒滑溜得緊,你看他不住的。我派瑞棟去傳他,他卻花言巧語,將瑞棟這膽小鬼嚇跑了。我又派了四名太監去傳他,他串通侍衛,將這四人殺了。我再派四人去,不知他做了什麽手腳,竟將董金魁他們四人又都害死了。”
    柳燕嘖嘖連聲,笑道:“啊喲,小兄弟,你這可也太頑皮啦,那不是難對付得緊嗎?太后,看來只有將他一雙腿兒砍了,讓他乖乖的躺著,那不是安靜太平得多嗎?”
    太后歎了口氣,道:“我看也只有這法兒了。”
    韋小寶縱身而起,往門外便奔。
    他左腳剛跨出門口,驀覺頭皮一緊,辮子已給人拉住,跟著腦袋向後一仰,身不由主的便一個筋斗,倒翻了過去,心口一痛,一隻腳已踏在胸膛之上。只見那只腳肥肥大大,穿著一隻紅色繡金花的緞鞋,自是給柳燕踏住了。韋小寶情急之下,沖口罵道:“臭婆娘,快鬆開你的臭腳!”柳燕腳上微一使勁,韋小寶胸口十幾根肋骨格格亂響,連氣也喘不過來。只聽柳燕笑道:“小兄弟,你一雙腳倒香得很,我挺想砍下來聞聞。”
    韋小寶心想太后恨自己入骨,大可將自己一雙腳砍了,再派人擡著,去見替瑞棟傳訊之人,還可暗中派遣高手,跟著那人上五臺山去,將瑞棟殺了。但世上早已沒有瑞棟這一號人,西洋鏡終究要拆穿,眼前大事,是要保住這一雙腿,此刻恐嚇已然無用,只有出之於利誘,便冷冷的道:“太后,你砍了我的腿不打緊,就算砍了我腦袋,小桂子也不過矮了一截,沒有什麽,可惜那《四十二章經》,嘿嘿,嘿嘿……”太后一聽到《四十二章經》五字,立時站起,問道:“你說什麽?”
    韋小寶道:“我說那幾部《四十二章經》,未免有點兒可惜。”
    太后向柳燕道:“放他起來。”柳燕左足一提,離開韋小寶的胸膛,腳板抄入他身底,在他背心一挑,將他身子挑得彈將起來,左手伸出,已抓住他後領,提在半空,再往地下重重一頓。韋小寶給她放倒提起,毫無抗拒之能,便如嬰兒一般,本已到了口邊的一句“臭婆娘”,嚇得又吞入了肚裏。
    太后問道:“《四十二章經》的話,你是聽誰說的?”韋小寶道:“反正我兩條腿就要給你砍了,我什麽也不說,大夥兒一拍兩散,我沒腿沒腦袋,你也沒《四十二章經》。”
    柳燕道:“我勸你還是乖乖的回答太后的好。”韋小寶道:“回答了是死,不回答也是死,爲什麽要回答?最多上些刑罰,我才不怕呢。”柳燕拿起他左手,笑道:“小兄弟,你的手指又尖又長,長得挺好看啊。”韋小寶道:“最多你把我的手指都斬斷了,又有什麽希罕……”一句話未畢,手指上劇痛連心,“啊”的一聲大叫了出來,卻原來柳燕兩根手指拿住他左手食指重重一挾,險些將他指骨也捏碎了。這肥女人笑臉迎人,和藹可親,下手卻如此狠辣,而指上的力道更十分驚人,一挾之下,有如鐵鉗。
    韋小寶這一下苦頭可吃得大了,眼淚長流,叫道:“太后,你快快將我殺了,那幾部《四十二章經》,那叫做老貓聞鹹魚,嗅鯗啊嗅鯗(休想)!”太后道:“你將《四十二章經》的事老實說出來,我就饒你性命。”韋小寶道:“我不用你饒命,經書的事,我也決計不說。”
    太后眉頭微蹙,對這倔強小孩,一時倒感無法可施,隔了半晌,緩緩道:“柳燕,如他不說,你便將他的兩隻眼珠挖了出來。”
    柳燕笑道:“很好,我先挖他一隻眼珠。小兄弟,你的眼珠子生得可真靈,又黑又圓,骨碌碌的轉動,挖了出來,可不大漂亮啊。”說著右手大拇指放上他右眼皮,微微使勁。韋小寶只覺得眼珠奇痛,只好屈服,叫道:“投降,投降!你別挖我眼珠子,我說就是了。”柳燕放開了手,微笑道:“那才是乖孩子,你好好的說,太后疼你。”
    韋小寶伸手揉了揉眼珠,將那只痛眼眨了幾眨,閉起另一隻眼睛,側過了頭向柳燕瞧了一會,搖頭道:“不對,不對!”柳燕道:“什麽不對?別裝模作樣了,太后問你的話,快老實回答。”韋小寶道:“我這只眼珠子給你掀壞了,瞧出來的東西變了樣,我見到你是人的身子,脖子上卻生了個大肥豬的腦袋。”
    柳燕也不生氣,笑嘻嘻的道:“那倒挺好玩,我把你左邊那顆眼珠子也掀壞了罷。”
    韋小寶退後一步,道:“免了罷,謝謝你啦。”閉起左眼向太后瞧去,搖了搖頭。
    太后大怒,心想:“這小鬼用獨眼去瞧柳燕,說見到她脖子安著個豬腦袋,現下又這般瞧我,他口中不說,心裏不知在如何罵我,定是說見到我脖子上安著個什麽畜生腦袋。”冷冷的道:“柳燕,你把他這顆眼珠子挖了出來,免得他東瞧西瞧。”
    韋小寶忙道:“沒了眼珠,怎麽去拿《四十二章經》給你?”太后問道:“你有《四十二章經》?哪里來的?”韋小寶道:“瑞棟交給我的,他叫我好好收著,放在一個最隱秘的所在。他說:‘小桂子兄弟啊,皇宮裏面,想害你的人很多,倘若將來你有什麽三長二短,短了兩隻眼珠子或兩條腿子,這部經書就從此讓它不見天日好啦。害你的人,眼珠子雖然不瞎,看不到這部寶貝經書,也跟瞎了眼珠子的人沒什麽分別,這叫做自作自受。’太后,那部經書,是紅綢子封皮,鑲白邊兒的,也不知道是不是。”
    太后不信瑞棟說過這種話,但她差遣瑞棟去處死宗人府的鑲紅旗旗主和察博,取了他府中所藏的《四十二章經》,卻確是事實。當日瑞棟回報之時,她正急於要殺韋小寶滅口,來不及詢問經書,此刻聽他這麽說,心下又怒又喜;怒的是瑞棟竟將經書交給了這小鬼,喜的是終於探得了下落,說道:“既是如此,柳燕,你就陪了這小鬼去取那經書來給我。倘若經書不假,咱們就饒了他性命,將他還給皇帝算啦。咱們永世不許他再進慈甯宮來,免得我見了這小鬼就生氣。”
    柳燕拉住韋小寶右手,笑道:“小兄弟,咱們去罷!”韋小寶將手一摔,道:“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拉拉扯扯的成什麽樣子。”柳燕只輕輕握住他手掌,哪知她手指上竟似有極強的黏力,牢牢粘住了他手掌,這一摔沒能摔脫她手。柳燕笑道:“你是太監,算什麽男人了?就算真是男子漢,你這小鬼頭給我做兒子也還嫌小。”
    韋小寶道:“是嗎?你想做我娘,我覺得你跟我娘當真一模一樣。”
    柳燕哪知他是繞了彎子,在罵自己是婊子,呸了一聲,笑道:“姑娘是黃花閨女,你別胡說。”一扯他手,走出門外。
    來到長廊,韋小寶心念亂轉,只盼能想個什麽妙法來擺脫她的掌握,那柄鋒利之極的匕首插在右腳靴筒裏,如伸左手去拔,手一動便給她發覺了,這女人武功了得,就算自己雙手都有利器,也未必能跟她走上三招兩式,心下嘀咕:“他媽的,哪里忽然鑽了這樣一口大肥豬出來?錢老闆什麽不好送,偏偏送肥豬,我早就覺得不吉利。老婊子跟老烏龜動手之時,這頭母豬一定還不在慈甯宮,否則她只要出來幫上一幫,老烏龜立時就死了。這頭母豬定是這兩天才到宮裏的,否則的話,前幾天老婊子就派她來殺我了,不用老婊子親自動手。”想到這裏,突然心生一計,帶著她向東而行,徑往乾清宮側的上書房走去,眼前之計,只有去求康熙救命,這肥豬進宮不久,未必識得宮中的宮殿道路。
    他只向東跨得一步,第二步還沒跨出,後領一緊,已被柳燕一把捉住。她嘻嘻一笑,問道:“好兄弟,你上哪里去?”
    韋小寶道:“到我屋裏去取經啊。”柳燕道:“那你怎麽去上書房?想要皇上救你嗎?”韋小寶忍不住破口而罵:“臭豬,你倒認得宮裏的道路。”
    柳燕道:“別的地方不認得,乾清宮、慈甯宮、和你小兄弟的住處,倒還不會認錯。”手勁向右一扭,將他身子扭得朝西,笑道:“乖乖的走路,別掉槍花。”她話聲柔和,這一扭勁力卻是極重。韋小寶頸骨格格聲響,痛得大叫,還道頭頸已被她扭斷。
    前面兩名太監聽見聲音,轉過頭來。柳燕低聲道:“太后吩咐過的,你如想逃,又或是出聲呼叫,要我立刻殺了你。”韋小寶心想縱然大聲求救,驚動了皇帝,康熙也不會違背母後之命。皇帝對自己雖好,決不致爲了一個小太監而惹母親生氣。最好能碰到幾名侍衛,挑撥他們殺了柳燕。突然腰裏一痛,給她用手肘大力一撞,聽她說道:“想使什麽鬼計嗎?”
    韋小寶無奈,只得向自己住處走去。心下盤算:“到得我房中,雖有兩個幫手,但方怡和小郡主身上有傷,我們三個對一個,還是打不過大肥豬。給她發見了兩人蹤迹,枉自多送了兩人性命。”
    到了門外,他取出鑰匙開鎖,故意將鑰匙和鎖相碰,弄得叮叮噹當的直響,大聲說道:“臭婆娘,大肥豬,你這般折磨我,終有一日,我叫你不得好死。”
    柳燕笑道:“你且顧住自己會不會好死,卻來多管別人閑事。”韋小寶砰的一聲,將門推開,說道:“這經書給不給太後,你都會殺了我的。你當我是傻瓜,想僥倖活命嗎?”柳燕道:“太后既說過饒你,多半會饒了你性命,最多挖了你一對眼珠,斬了你一雙腿。”韋小寶罵道:“你以爲太后待你很好嗎?你殺了我之後,太后也必殺了你滅口。”
    這句話似乎說中柳燕的心事。她一呆,隨即用力在他背上一推。韋小寶立足不定,沖進屋去。他在門外說了這許多話,料想方怡和小郡主早已聽到,知道來了極兇惡的敵人,自是縮在被窩之中,連大氣也不敢透。
    柳燕笑道:“我沒空等你,快些拿出來。”又在他背上重重一推,韋小寶一個踉蹌,幾步沖入了內房。柳燕跟了進去。韋小寶一瞥眼,見床前整整齊齊的並排放著兩對女鞋。其時天色已晚,房中並無燈燭,柳燕進房後未立即發現。
    韋小寶暗叫:“不好!”乘勢又向前一沖,將兩雙鞋子推進了床下,跟著身子也鑽了進去,心想再來一次,以殺瑞棟之法宰了這頭肥豬:一鑽進床底,右足便想縮轉,右手去摸靴桶中的匕首,不料右足踝一緊,已被柳燕抓住,聽她喝問:“幹什麽?”
    韋小寶道:“我拿經書,這部書放在床底下。”柳燕道:“好!”諒他在床底也逃不到哪里去,便放脫了他足踝。韋小寶身子一縮,蜷成一團,拔了匕首在手。柳燕喝道:“拿出來!”
    韋小寶道:“咦!好像有老鼠,啊喲,啊喲,可不得了,怎地把經書咬得稀爛啦?”
    柳燕道:“你在我面前弄鬼,半點用處也沒有!給我出來!”伸手去抓,卻抓了個空,原來韋小寶已縮在靠牆之處。柳燕向前爬了兩尺,上身已在床下,又伸指抓出。
    韋小寶轉過身來,無聲無息的挺匕首刺出。刀尖剛和她手背相觸,柳燕便即知覺,反應迅捷之極,右手翻過一探,抓住了韋小寶的手腕,指力一緊,韋小寶手上已全無勁力,只得鬆手放脫匕首。柳燕笑道:“你想殺我?先挖了你一顆眼珠子。”右手扠住他咽喉,左手便去挖他眼睛。韋小寶大叫:“有條毒蛇!”柳燕一驚,叫道:“什麽?”突然間“啊”的一聲大叫,扠住韋小寶喉嚨的手漸漸松了,身子扭了幾下,伏倒在地。
    韋小寶又驚又喜,忙從床底下爬出來,只聽沐劍屏道:“你……你沒受傷嗎?”韋小寶掀開帳子,見方怡坐在床上,雙手扶住劍柄,不住喘氣,那口長劍從褥子上插向床底,直沒至柄。原來她聽得韋小寶情勢緊急,從床上挺劍插落,長劍穿過褥子和棕綳,直刺入柳燕的背心。韋小寶在柳燕屁股上踢了一腳,見她一動不動,欣喜之極,說道:“好……好姊姊,是你救了我性命。”
    憑著柳燕的武功,方怡雖在黑暗中向她偷襲,也必難以得手,但她見韋小寶開鎖入房,絲毫沒想到房中伏得有人,這一劍又是隔著床褥刺下,事先沒半點徵兆,待得驚覺,長劍已然穿心而過。縱是武功再強十倍之人,也無法避過。只不過真正的高手自重身分,決不會像她這般鑽入床底去捉人而已。
    韋小寶怕她沒死透,拔出劍來,隔著床褥又刺了兩劍。沐劍屏道:“這惡女人是誰?她好凶,說要挖你的眼珠子。”韋小寶道:“是老婊子太后的手下。”問方怡道:“你傷口痛嗎?”
    方怡皺著眉頭,道:“還好!”其實剛才這一劍使勁極大,牽動了傷口,痛得她幾欲暈去,額頭上汗水一滴滴的滲出。
    韋小寶道:“過不多久,老婊子又會再派人來,咱們可得立即想法子逃走。嗯,你們兩個女扮男裝,裝成太監模樣,咱們混出宮去。好姊姊,你能行走嗎?”方怡道:“勉強可以罷。”
    韋小寶取出自己兩套衣衫,道:“你們換上穿了。”
    將柳燕的屍身從床底下拖出來,拾起匕首收好,在屍身上彈了些化屍粉,趕忙將銀票、金銀珠寶、兩部《四十二章經》,以及武功秘訣包了個包袱,那一大包蒙汗藥和化屍粉自然也非帶不可。
    沐劍屏換好衣衫,先下床來。韋小寶贊道:“好個俊俏的小太監,我來給你打辮子。”過了一會,方怡也下床來。她身材比韋小寶略高,穿了他衣衫繃得緊緊的,很不合身,一照鏡子,忍不住笑了出來。
    沐劍屏笑道:“讓他給我打辮子,我給師姊打辮子。”韋小寶拿起沐劍屏長長的頭髮,胡亂打了個大辮。沐劍屏照了照鏡子,說道:“啊喲,這樣難看,我來打過。”韋小寶道:“現下不忙便打過。此刻天已黑了,出不得宮。老婊子不見肥豬回報,又會派人來拿我。咱們先找個地方躲一躲,明兒一早混出宮去。”
    方怡問道:“老……太后不會派人在各處宮門嚴查麽?”
    韋小寶道:“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想起從前跟康熙比武摔交那間屋子十分清靜,從沒第三人到來,當下扶著二人,出得屋來。
    沐劍屏斷了腿,拿根門閂撐了當拐杖。方怡走一步,便胸口一痛。韋小寶右手攬住她腰間,半扶半抱,向前行去。好在天色已黑,他又盡揀僻靜的路步,撞到幾個不相干的太監,也沒人留意。到得屋內,三人都松了口氣。韋小寶轉身將門閂上,扶著方怡在椅子上坐了,低聲道:“咱們在這裏別說話,外面便是走廊,可不像我住的屋子那麽僻靜。”
    夜色漸濃,初時三人尚可互相見到五官,到後來只見到朦朧的身影。沐劍屏嫌韋小寶結的辮子不好看,自己解開了又再結過。方怡拉過自己辮子在手中搓弄,忽然輕輕“啊”的一聲。韋小寶低聲問道:“怎麽?”方怡道:“沒什麽,我掉了根銀釵子。”沐劍屏道:“啊,是了,我解開你頭髮時,將你那根銀釵放在桌上,打好了辮子,卻忘記給你插回頭上。真糟糕,那是劉師哥給你的,是不是?”方怡道:“一根釵子,又打什麽緊了?”
    韋小寶聽她雖說並不打緊,語氣之中實是十分惋惜,心想:“好人做到底,我去悄悄給她取回來。”當下也不說話,過了一會,說道:“肚裏餓得很了,挨到明天,只怕沒力氣走路。我去找些吃的。”沐劍屏道:“快回來啊。”
    韋小寶道:“是了。”走到門邊,傾聽外面無人,開門出去。
    他快步回到自己住處,生怕太后已派人守候,繞到屋後聽了良久,確知屋子內外無人,這才推開窗子爬了進去。其時月光斜照,見桌上果然放著一根銀釵。這銀釵手工甚粗,最多值得一二錢銀子,心想:“劉一舟這窮小子,送這等寒蠢的禮物給方姑娘。”在銀釵上吐了口唾沫,放入衣袋,從錫罐、竹籃、抽屜、床上擱板等處胡亂打些糕餅點心,塞在紙盒裏,揣入懷中。
    正要從窗口爬出去,忽見床前赫然有一對紅色金線繡鞋,鞋中竟然各有一隻腳。
    韋小寶嚇了一大跳,淡淡月光下,見一對斷腳上穿了一雙鮮豔的紅鞋,甚是可怖。隨即明白:柳燕的屍身被化屍粉化去時,床前地面不平,屍身化成的黃水流向床底,留下兩只腳沒化去。他轉過身來,待要將兩隻斷腳踢入黃水之中,但黃水已幹,化屍粉卻已包入包袱,留在方怡與沐劍屏身邊,心念一轉,童心忽起:“他媽的,老子這次出宮,再也見不到老婊子了,老子把這兩隻腳丟入她屋中,嚇她個半死。”取過一件長衫,裹住一雙連鞋的斷腳,牢牢包住,爬出窗外,悄悄向慈甯宮行去。
    離慈甯宮將近,便不敢再走正路,閃身花木之後,走一步,聽一聽,心想:“倘若一個不小心,給老婊子捉到了,那可是自投羅網。”又覺有趣,又是害怕,一步步的走近太后寢宮。手心中汗水漸多,尋思:“我把這對豬蹄子放在門口的階石上,她明天定會瞧見。如果投入天井,畢竟太過危險。”
    輕輕的又走前了兩步,忽聽得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阿燕怎麽搞的,怎地到這時候還沒回來?”韋小寶大奇:“屋中怎麽有男人?這人說話的聲音又不是太監,莫非老婊子有了姘頭?哈哈,老子要捉姦。”他心中雖說要“捉姦”,可是再給他十倍的膽子,卻也不敢,但好奇心大起,決不肯就此放下斷腳而走。
    向著聲音來處躡手躡足的走了幾步,每一步都輕輕提起,極慢極慢的放下,以防踏到枯枝,發出聲響。只聽那男人哼了一聲,說道:“只怕事情有變。你既知這小鬼十分滑溜,怎地讓阿燕獨自帶他去?”韋小寶心道:“原來你是在說你老子。”
    只聽太后道:“阿燕的武功高他十倍,人又機警,步步提防,哪會出事?多半那部經書放在遠處,阿燕押了小鬼去拿去了。”那男人道:“能夠拿到經書,自然很好,否則的話,哼哼!”這人語氣嚴峻,對太后如此說話,實是無禮已極。韋小寶越來越奇怪:“天下有誰能對她這般說話?難道老皇帝從五臺山回來了?”想到順治皇帝回宮,大爲興奮,心想定將有出好戲上演。奇怪的是,附近竟沒一名宮女太監,敢情都給太後遣開了。
    聽得太后說道:“你知道我已盡力而爲。我這樣的身分,總不能親自押著個小太監,在宮裏走來走去。我踏出慈甯宮一步,宮女太監就跟了一大串,還能辦什麽事?”那男人道:“你不能等到天黑再押他去嗎?要不然就通知我,讓我押他去拿經書。”太后道:“我可不敢勞你的駕。你在這裏,什麽形迹也不能露。”那男人冷笑道:“遇到了這等大事,還管什麽?我知道,你不肯通知我,是怕我搶了你的功勞。”太后道:“有什麽好搶的?有功勞是這樣,沒功勞也是這樣。只求太平無事的多挨上一年罷了。”語氣中充滿怨懟。
    韋小寶若不是清清楚楚認得太后的聲音,定會當作是個老宮女在給人責怪埋怨。那兩人的說話都壓低了嗓子,但相距既近,靜夜中別無其他聲息,決無聽錯之理,聽他二人說什麽“搶了功勞”,那麽這男子又不是順治皇帝了。
    他好奇心再也無法抑制,慢慢爬到窗邊,從窗縫向內張去。這般站在窗外偷看,他在麗春院自幼便練得熟了,心道:“從前我偷看瘟生嫖我媽媽,今晚偷看老婊子接客。”只見太後側身坐在椅上,一個宮女雙手負在身後,在房中踱步,此外更無旁人,心想:“那男人卻到哪里去了?”只見那宮女轉過身來,說道:“不等了,我去瞧瞧。”
    她一開口,韋小寶嚇了一跳,原來這宮女一口男嗓,剛才就是她在說話。韋小寶在窗縫中只瞧得到她胸口,瞧不見她臉。
    太后道:“我和你同去。”那宮女冷笑道“你就是不放心。”太后道:“那又有什麽不放心了?我疑心阿燕有什麽古怪,咱二人聯手,容易制他。”那宮女道:“嗯,那也不可不防,別在陰溝裏翻船。這就去罷。”
    太后點點頭,走到床邊,掀開被褥,又揭起一塊木板來,燭光下青光一閃,手中已多了一柄短劍,將短劍插入劍鞘,放在懷中。韋小寶心想:“原來老婊子床上還有這麽個機關。她是防人行刺,短劍不插在劍鞘之中,那是伸手一抓,拿劍就可殺人,用不著從鞘中拔出。萬分緊急的當兒,可差不起這麽霎一霎眼的時刻。”
    只見太后和那宮女走出寢殿,虛掩殿門,出了慈甯宮,房中燭火也不吹熄,韋小寶心想:“我將這對豬蹄放在她床上那個機關之中,待會她放還短劍,忽然摸到這對豬蹄,管教嚇得她死去活來。”
    只覺這主意妙不可言,當即閃身進屋,掀開被褥,見床板上有個小銅環,伸指一拉,一塊闊約一尺、長約二尺的木板應手而起,下面是個長方形的暗格,赫然放著三部經書,正是他曾見過的《四十二章經》。兩部是他在鼇拜府中所抄得,原來放經書的玉匣已不在了。另有一部封皮是白綢子的,那晚聽海老公與太后說話,說順治皇帝送給董鄂妃一部經書,太後殺了董鄂妃後據爲己有,料想就是這部了。
    韋小寶大喜,心想:“這些經書不知有什麽屁用,人人都這等看重。老子這就來個順手牽羊,把老婊子氣個半死。”當即取出三部經書,塞入懷裏。將柳燕那雙腳從長袍中抖入暗格,蓋上木板,放好被褥,將長袍踢入床底,正要轉身出外,忽聽得外房門呀的一聲響,有人推門而進。
    這一下當真嚇得魂飛天外,哪料到太后和那宮女回來得這樣快,想也想不及,一低頭便鑽人床底,心中只是叫苦,只盼太后忘記了什麽東西,回來拿了,又去找尋自己,又盼她所忘記的東西並非放在被褥下的暗格之中。
    只聽得腳步聲輕快,一個人竄了進來,卻是個女子,腳上穿的雖雙淡綠鞋子,褲子也是淡綠,瞧褲子形狀是個宮女,心想:“原來是服侍太后的宮女,她身有武功,不會是蕊初。她如不馬上出去,可得將她殺了。最好她走到床前來。”輕輕拔出匕首,只待那宮女走到床前,一刀自下而上,刺她小腹,包管她莫名其妙的就此送命。
    只聽得她開抽屜,開櫃門,搬翻東西,在找尋什麽物事,卻始終不走到床前,跟著聽得嗤嗤幾聲響,用什麽利器劃破了兩口箱子。韋小寶吃了一驚:“這人不是尋常宮女,是到太後房中偷盜來的,莫非是來盜《四十二章經》?她手中既有刀劍,看來武功也不會差過老子,我如出去,別說殺她,只怕先給她殺了。”聽得那女子在箱中一陣亂翻,又劃破了西首三口箱子找尋。韋小寶肚裏不住咒駡:“你再不步,老婊子可要回來了。你送了性命不要緊,累得我韋小寶陪你歸天,你的面子未免太大了。”
    那女子找不到東西,似乎十分焦急,在箱中翻得更快。
    韋小寶就想投降:“不如將經書抛了出去給她,好讓她快快走路。”
    便在此時,門外腳步聲響,只聽得太后低聲道:“我說定是柳燕這賤人拿到經書,自行走了。”那女子聽到人聲,已不及逃走,跨進衣櫃,關上了櫃門。那男子口音的宮女說道:“你當真差了柳燕拿經書?我怎知你說的不是假話?”太后怒道:“你說什麽?我沒派柳燕去拿經書?那麽要她幹什麽去?”
    那宮女道:“我怎知你在搗什麽鬼?說不定你要除了柳燕這眼中之釘,將她害死了。”
    太后怒哼一聲,說道:“虧你做師兄的,竟說出這等沒腦子的話來。柳燕是我師妹,我有這樣大的膽子?”那宮女冷冷的道:“你索來膽大,心狠手辣,什麽事做不出來?”
    兩人話聲甚低,但靜夜中還是聽得清清楚楚。韋小寶聽太后叫那宮女爲“師兄”,而柳燕卻又是她“師妹”,越聽越奇。她二人說話之間,已走進內室,一見到房中箱子劃破,雜物散了一地,同時啊的一聲,驚叫出來。
    太后叫道:“有人來盜經書。”奔到床邊,翻起被褥,拉開木板,見經書已然不在,叫了聲:“啊喲!”跟著便見到柳燕的那一對斷腳,驚道:“那是什麽?”那宮女伸手拿起,說道:“是女人的腳。”太后驚道:“這是柳燕,她……她給人害死了。”那宮女冷笑道:“我的話沒錯罷?”太后又驚又怒,道:“什麽話沒錯?”那宮女道:“這藏書的秘密所在,天下只你自己一人知道。柳師妹倘若不是你害死的,她的斷腳怎會放在這裏?”
    太后怒道:“這會兒還在這裏說瞎話?盜經之人該當離去不遠,咱們快追。”
    那宮女道:“不錯,說不定這人還在慈甯宮中。你……你可不是自己弄鬼罷?”
    太后不答,轉過身來,望著衣櫃,一步步走過去,似乎對這櫃子已然起疑。
    韋小寶一顆心幾乎要從胸腔中跳了出來,燭光晃動,映得劍光一閃一閃,在地下掠過,料知太后左手拉開櫃門,右手便挺劍刺進櫃去,櫃中那宮女勢必無可躲閃。
    眼見太后又跨了一步,離衣櫃已不過兩尺,突然間喀喇喇一聲響,那衣櫃直倒下來,壓向太后。太后出其不意,急向後躍,櫃中飛出好幾件花花綠綠的衣衫,纏在她頭上。太後忙伸手去抓,又有一團衣衫擲向她身前,只聽得她一聲慘叫,衣衫中一把血淋淋的短刀提了起來。原來那團衣衫之中竟裹得有人。櫃中宮女倒櫃擲衣,令太后手足無措,一擊成功。
    那男嗓宮女起初似乎瞧得呆了,待得聽到太后慘呼,這才發掌向那團衣服中擊落。韋小寶見那團衣服迅即滾開,那綠衣宮女從亂衣服中躍將出來,手提染血短刀,向那男嗓宮女撲去。那男嗓宮女發掌擊出,綠衣宮女斜身閃開,立即又向敵人撲上。
    韋小寶身在床底,只見到兩人的四隻腳。男嗓宮女穿的是灰色褲子,黑緞鞋子。穿綠鞋的雙腳疾進疾退,穿黑鞋的雙腳只偶爾跨前一步,退後一步。兩人相鬥甚劇,卻不聞兵刃相交之聲,顯然那男嗓宮女手中沒有兵刃。韋小寶斜眼向太后瞧去,只見她躺在地下,毫不動彈,顯已死了。
    但聽得掌聲呼呼,鬥了一會,突然眼前一暗,三座燭臺中已有一隻蠟燭給掌風撲熄。
    韋小寶心道:“另外兩隻蠟燭快快也都熄了,我就可乘黑逃走。”
    呼的一聲掌風過去,又是一隻蠟燭熄了。兩個宮女只是悶打,誰也不發出半點聲息,似乎都怕驚動了外人。慈甯宮中本來太監宮女甚衆,鬧了這麽好一會,早該有人過來察看,但這些人顯然一向奉了太后嚴令,不得呼召,誰也不敢過來窺探。
    只聽得察察聲響,桌椅的碎片四散飛濺,韋小寶暗暗心驚:“這說話好似男人般的宮女武功恁地了得,掌風到處,將桌椅都擊得粉碎。”驀地裏一聲輕呼,白光閃爍,跟著噗的一聲,似是綠衣宮女兵刃脫手,飛上去釘在屋頂。跟著兩人倒在地下,扭成一團。
    這一來韋小寶瞧得甚是清楚,但見兩人施展擒拿手法,在數尺方圓之內進攻防禦,招招兇險之極。他別的武功所知甚爲有限,於擒拿法卻練過不少時日,曾跟康熙日日拆解,見兩個宮女出招極快,出手狠辣淩厲,挖眼、搗胸、批頸、鎖喉、打穴、截脈、勾腕、撞肘,沒一招不是攻敵要害。韋小寶暗暗咋舌:“倘若換作了我,早就大叫投降了!”
    韋小寶一顆心隨著兩人的手掌跳動,只想:“那支蠟燭爲什麽還不熄?”他明知二人鬥得正緊,他就算堂而皇之的從床底爬了出來,堂而皇之的走出門去,兩名宮女也只有驚愕的份兒,誰也緩不出手來阻攔,但就是鼓不起勇氣。
    驀地裏燭火一暗,一個女子聲音輕哼一聲,燭光又亮,只見那灰衣宮女已壓住了綠衣宮女,右手手肘橫架在她咽喉上。綠衣宮女左手給敵人掠在外門,難以攻敵,右手勾打拿戳,連連出招,都給對方左手化解了,咽喉給人壓住,喘息艱難,右手的招數漸緩,雙足向上亂踢,轉眼便會給敵人扼死。
    韋小寶心想:“這灰衣宮女扼死對手之後。定會探頭到床底下來找經書,韋小寶可得變成韋死寶!”此時不容細思,立即從床底竄出,手起劍落,一匕首插入灰衣宮女的背心,乘勢向上一挑,切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隨即躍開。
    灰衣宮女縱聲大叫,跳了起來,一撲而前,雙手抓住韋小寶頭頸,用力收緊。韋小寶給她扼得伸出了舌頭,眼前陣陣發黑。綠衣宮女飛身躍起,右掌猛落,斬在灰衣宮女的左頸,跟著左手抓住她頭髮向後力扯,突然手上一松,將她滿頭頭發都拉了下來,露出一個光頭,原來裝的是假髮。就在這時,灰衣宮女雙手鬆開,放脫了韋小寶,頭頸扭了幾扭,倒地縮作一團,背上鮮血猶如泉湧,眼見不活了。
    綠衣宮女喘息道:“多謝小公公,救了我性命。”韋小寶點了點頭,驚悸未定,伸手撫摸自己頭頸,左手指著那灰衣宮女的光頭,道:“她……她……”綠衣宮女道:“這人男扮女裝,混在宮裏”
    忽聽得門口有人叫道:“來人啊,有刺客!”聲音半男半女,是個太監。
    綠衣宮女右手攬住韋小寶,破窗而出,左手揮出,噗的一響,跟著“啊”的一聲慘叫,那太監身中暗器,撲地倒了。
    綠衣宮女左手攬著韋小寶的腰,將他橫著提起,向北疾奔,過西三所,進了養華門。韋小寶這時比之初進宮時已高大了不少,也重了不少,這綠衣宮女跟他一般高矮,身子纖細,但提了他快步而奔,如提嬰兒,毫不費力。韋小寶贊道:“好本事!”
    那宮女提著他從小徑繞過雨花閣、保華殿,來到福建宮側的火場之畔,才將他放下。
    這火場已近西鐵門,是焚燒宮中垃圾廢物的所在,晚間極爲僻靜。
    綠衣宮女問道:“小公公,你叫什麽名字?”韋小寶道:“我是小桂子!”她“啊”的一聲,說道:“原來是手擒鼇拜、皇上最得寵的小桂子公公。”
    韋小寶微笑道:“不敢!”他在太后寢殿中和這宮女匆匆朝相,當時無暇細看,依稀覺得她已有四十來歲,說道:“姊姊,你又怎麽稱呼?”
    那宮女微一遲疑,道:“你我禍福與共,那也不用瞞你。我姓陶,宮中便叫我陶宮娥。你在太后的床下幹什麽?”
    韋小寶隨口胡謅:“我是奉皇帝聖旨,來捉太后的奸!”
    陶宮娥微微一驚,問道:“皇上知道這宮女是男人?”韋小寶道:“皇上知道一點兒因頭,不過也不太確實。”陶宮娥道:“我……我殺死了太后,這件事轉眼便鬧得天翻地覆,閉了宮門大搜。我可得立即出宮。桂公公,咱們後會有期。”
    韋小寶心想:“老婊子到了陰世去做婊子,我在宮裏倒太平無事了,可是閉宮大搜,方沐兩個姑娘卻非糟糕不可,那便如何是好?”靈機一動,說道:“陶姊姊,我倒有個法子,我立即去稟告皇上,說道親眼看見太后是給那個假宮女殺死的,假宮女則是太后殺的,他兩人鬥了個同歸於盡。反正太后已經死無對證,你也不用逃出宮去了。”
    陶宮娥沈吟片刻,道:“這計策倒也使得,但那個太監,卻又是誰殺的?”韋小寶道:“我說也是那個假宮女殺的。”陶宮娥道:“桂公公,這件事可十分危險,皇上雖然喜歡你,多半也要殺了你滅口。”韋小寶打個寒噤,問道:“皇上也要殺我,那爲什麽?”
    陶宮娥道:“他母親跟人有苟且之事,倘若泄漏了一點風聲出去,你叫皇上置身何地?就算你守口如瓶,皇上每次見到你,總不免心中有愧,遲早非殺了你不可。”韋小寶驚道:“他……他這樣毒辣?”覺得陶宮娥這話畢竟不錯,這些事可千萬不能跟皇帝說。
    便在此時,南方傳來幾聲鑼響,跟著四面八方都響起了鑼聲,那是宮中失火或是有警的緊急訊號,全宮侍衛、太監立即出動。
    陶宮娥道:“咱們逃不出去了。你假裝去幫著搜捕刺客,我自己回屋去睡覺。”伸出左臂,抱住他腰,又帶著他疾奔,向西奔到英華殿之側,將他放下,輕聲道:“小心!”一轉身便隱在牆角之後。
    韋小寶記挂著方怡和沐劍屏,急忙奔向她二人藏身之所。耳聽得鑼聲越響越急,跟著人聲喧嘩,他沒命價奔進那間屋子,叫道:“是我!”
    方沐二女早已嚇得臉無血色。沐劍屏道:“幹麽打鑼?是來捉拿我們嗎?”韋小寶道:“不是。老婊子死了!括括叫,別別跳。還是回到我屋裏比較穩當。”沐劍屏道:“回到你屋裏,我們……我們殺了人……”韋小寶道:“不用怕,他們不知道的,快走!”俯身扶起方怡,左手提了包袱,向外沖出。
    三人跌跌撞撞的奔了一會,只見斜刺裏幾名侍衛奔來。爲首侍衛高舉火把,喝問:“什麽人?”韋小寶叫道:“是我,你們趕快去保護皇上。是走了水嗎?”那人認得韋小寶,忙將火把交給旁人,雙手垂下,恭恭敬敬的道:“桂公公,聽說慈寧宮出了事。”韋小寶道:“好,你們先去,我隨後便來。”那侍衛躬身道:“是!”帶領衆人而去。
    沐劍屏道:“他們似乎很怕你呢,剛才我還道要糟。”說著連拍胸口。
    韋小寶想說句笑話,吹幾句牛,但挂念著太后被殺之事鬧了出來,不知將有何等後果,心慌意亂之下,什麽笑話也說不出口。路上又遇到了一批侍衛,這才回到自己住處,好在方怡和沐劍屏早已換成太監裝束,衆侍衛群相慌亂,誰也沒加留意。
    韋小寶道:“你們便耽在這裏,千萬別換裝束。”將包袱放入衣箱,出屋後,將門上了鎖,快步奔向乾清宮康熙的寢殿。
第十五回  關心風雨經聯榻    輕命江山博壯遊

    康熙聽到鑼聲,披衣起身,一名侍衛來報慈甯宮中出了事,什麽事卻說不清楚。他正自著急,見韋小寶進來,忙問:“太后安好?出了什麽事?”
    韋小寶道:“太后叫奴才今晚先回自己屋去睡,明天再搬進慈甯宮去,沒……沒想到宮裏出了事。不知什麽,奴才這就去瞧瞧。”康熙道:“我去給太后請安,你跟著來。”韋小寶道:“是。”康熙對母后甚有孝心,不及穿戴,披了件長袍便搶出門去,快步而行,一面問道:“太后要你服侍,你怎麽又到了我這裏?”韋小寶道:“奴才聽得鑼聲,擔心又來了刺客,一心只挂念著皇上,忙不叠奔來,真……真是該死。”
    康熙一出寢宮,左右太監、侍衛便跟了一大批,十幾盞燈籠在身周照著。他見韋小寶衣衫頭髮極是紊亂,哪知道他是在太后床底鑽進鑽出,還道他忠心護主,一心一意的只挂念著皇帝,來不及穿好衣服,就趕來保護,頗感喜慰。
    行出數丈,兩名侍衛奔過來稟告:“刺客擅闖慈甯宮,害死了一名太監,一名宮女。”康熙忙問:“可驚動了太后聖駕?”那侍衛道:“多總管已率人將慈甯宮團團圍住,嚴密保護太後。”康熙略感放心。
    韋小寶心道:“他便是帶領十萬兵馬來保護慈甯宮,這會兒也已遲了。”
    從乾清宮到慈甯宮相距不遠,繞過養心殿和太極殿便到。只見燈籠火把照耀如同白晝,數百名侍衛一排排的站著,別說刺客,只怕連一隻老鼠也鑽不過去。衆侍衛見到皇帝,一齊跪下。康熙擺了擺手,快步進宮。
    韋小寶掀起門帷。康熙走進門去,只見寢殿中箱籠雜物亂成一團,血流滿地,橫臥著兩具屍首,只嚇得心中突突亂跳,叫道:“太后,太后!”
    床上一人低聲道:“是皇帝麽?不用擔心,我沒事。”正是太后的聲音。
    韋小寶這一驚非同小可,心想:“原來老婊子沒死。我做事當真糊塗,先前幹麽不在她身上補上一劍?她沒死,我可得死了。”回過頭來,便想發足奔逃,卻見門外密密麻麻的站滿了侍衛,逃不了三步便會給人抓住,只嚇得雙足發軟,頭腦暈眩,便欲摔倒。
    康熙來到床前,說道:“太后,您老人家受驚了。孩兒保護不周,真是罪孽深重,那些飯桶侍衛,一個個得好好懲辦才是。”太后喘了口氣道:“沒……沒什麽。是一個太監和宮女爭鬧……互相毆鬥而死,不幹侍衛們的事。”康熙道:“太後身子安好?沒驚動到您老人家?”太后道:“沒有!只是我瞧著這些奴才生氣。皇帝,你去罷,叫大家散去。”
    康熙道:“快傳太醫來給太后把脈。”韋小寶縮在他身後,不敢答應,只怕給太后瞧見了,又怕一開口就給認了出來。太後道:“不,不用傳太醫,我睡一覺就好。這兩人……這兩個奴才的屍首……不用移動。我心裏煩得很,怕吵,皇帝,你……你叫大家快走。”她說話聲音微弱,上氣不接下氣,顯是受傷著實不輕。
    康熙很是擔心,卻又不敢違命,本想徹查這太監和宮女如何毆鬥,惹得太后如此生氣,兩人雖已身死,卻犯了這樣大罪,還得追究他們家屬,可是聽太后的話,顯然不願張揚,連屍首也不許移動,只得向太后請了安,退出慈甯宮。
    韋小寶死裏逃生,雙腳兀自發軟,手扶牆壁而行。
    康熙低頭沈思,覺得慈甯宮中今晚之事大是突兀,中間必有隱秘,但太后的意思明明擺著叫自己不可理會。他沈思低頭,走了好長一段,這才擡起頭來,見韋小寶跟在身後,問道:“太后要你服侍,怎地你又跟著來了?”
    韋小寶心想反正天一亮便要出宮逃走,大可信口開河,說道:“先前太后說道心裏煩得很,一見到太監便生氣。奴才見到太后聖體不大安適,還是別去惹太后煩惱的爲妙。”
    康熙點了點頭,回到乾清宮寢殿,待服侍他的衆監都退了出去,說道:“小桂子,你留著!”韋小寶應了。
    康熙從東到西、又從西到東的踱來踱去,踱了一會,問道:“你看那太監和那宮女,爲什麽鬥毆而死?”韋小寶道:“這個我可猜不出。宮裏很多宮女太監脾氣都很壞,動不動就吵嘴,有時還暗中打架,只是不敢讓太后和皇上知道罷了。”康熙點點頭道:“你去吩咐大家,這事不用再提,免得再惹太後生氣。”韋小寶道:“是!”康熙道:“你去罷!”
    韋小寶請了安,轉身出去,心想:“我這一去,永遠見你不著了。”回頭又瞧了一眼。康熙也正瞧著他,臉上露出笑容,道:“你過來。”韋小寶轉過身來。康熙揭開床頭的一隻金盒,拿出兩塊點心,笑道:“累了半天,肚裏可餓了罷!”將點心遞給他。
    韋小寶雙手接過,想起太后爲人兇險毒辣,寢宮裏暗藏男人,終有一天會加害皇上。他一切蒙在鼓裏,什麽都不知道。皇帝對待自己,真就如是朋友兄弟一般,若不把這事跟他說知,他給太后害死,自己可太也沒有義氣。想到此處,眼前似乎出現了康熙全身筋骨俱斷、橫屍就地的慘狀,心中一酸,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康熙微笑道:“怎麽啦?”伸手拍拍他肩頭,道:“你願意跟我,是不是?那也容易,過幾天等太后大好了,我再跟太後說去。老實說,我也捨不得你。”
    韋小寶心情激動,尋思:“‘陶宮娥說,我如吐露真情,皇帝不免要殺我滅口。英雄好漢什麽都能做,就是不能不講義氣,大丈夫死就死好了。”將兩塊點心往桌上一放,握住了康熙的手,顫聲道:“小玄子,我再叫你一次小玄子,行嗎?”
    康熙笑道:“當然可以。我早就說過了,沒人之處,咱們就跟從前一樣。你又想跟我比武,是不是?來來來,放馬過來。”說著雙手一翻,反握住了他雙手。
    韋小寶道:“不忙比武。有一件機密大事,要跟我好朋友小玄子說,可是決不能跟我主子萬歲爺說。皇上聽了之後,就要砍我腦袋。小玄子當我是朋友,或者不要緊。”
    康熙不知事關重大,少年心情,只覺十分有趣,忙拉了他並肩坐在床沿上,說道:“快說!快說!”韋小寶道:“現下你是小玄子,不是皇帝?”康熙微笑道:“對,我現下是你的好朋友小玄子,不是皇帝。一天到晚做皇帝,沒個知心朋友,也沒什麽味道。”韋小寶道:“好,我說給你聽。你要砍我腦袋,也沒法子。”康熙微笑道:“我幹麽要殺你?好朋友怎能殺好朋友?”
    韋小寶長長吸了口氣,說道:“我不是真的小桂子,我不是太監,真的小桂子已給我殺了。”康熙大吃一驚,問道:“什麽?”
    韋小寶便將自己出身來歷簡略說了,接著說到如何被擄入宮、如何毒瞎海大富雙眼、如何冒充小桂子、海大富如何教武等情,一一照實陳說。
    康熙聽到這裏,笑道:“他媽的,你先解開褲子給我瞧瞧。”
    韋小寶知道皇帝精明,這等大事豈可不親眼驗明,當即褪下了褲子。
    康熙見他果然並非淨了身的太監,哈哈大笑,說道:“原來你不是太監。殺了個小太監小桂子,也沒什麽大不了。只不過你不能再在宮裏住了。要不然,我就派你做禦前侍衛的總管。多隆這廝武功雖然不錯,辦事可糊塗得很。”
    韋小寶系上褲子,說道:“這可多謝你啦,不過只怕不成。我聽到了跟太后有關的幾件大秘密。”
    康熙道:“跟太后有關?那是什麽?”問到這兩句話時,心中已隱隱覺得有些不對。
    韋小寶咬了咬牙,便述說那晚在慈甯宮所聽到太后和海大富的對答。
     康熙聽到父皇順治竟然並未崩駕,卻是在五臺山清涼寺出家,這一驚固然非同小可,這一喜尤其是如顛如狂。他全身發抖,握住了韋小寶雙手,顫聲道:“這……這當真不假?我父皇……父皇還在人世?”韋小寶道:“我聽到太后和海大富二人確是這麽說的。”
    康熙站起身來,大聲叫道:“那……那好極了!好極了!小桂子,天一亮,咱們立即便往五臺山去朝見父皇,請他老人家回宮。”
    康熙君臨天下,事事隨心所欲,生平唯一大憾便是父母早亡。有時午夜夢回,想到父母之時,忍不住流淚哭泣。此刻聽得韋小寶這麽說,雖仍不免將信將疑,卻已然喜心翻倒。
    韋小寶道:“就只怕太后不願意。她一直瞞著你,這中間是有重大緣故的。”康熙道:“不錯,那是什麽緣故?”他一聽到父親未死,喜悅之情充塞胸臆,但稍一凝思,無數疑竇立即湧現。韋小寶道:“宮中大事,我什麽都不明白,只能將太後和海大富的對答,據實說給你聽。”康熙道:“是,是!快說,快說!”
    聽韋小寶說到端敬皇后和孝康皇后如何爲人所害,康熙跳起身來,叫道:“你……你說孝康皇后,是……是給人害死的?”韋小寶見他神色大變,雙眼睜得大大的,臉上肌肉不住牽動,不禁害怕,顫聲道:“我……我不知道。只聽到海大富跟太后是這麽說的。”康熙道:“他們怎地說?你……你再說一遍。”
    韋小寶記性甚好,重述那晚太后與海大富的對答,連二人的聲調語氣也都學得極像。
    康熙呆了半晌,道:“我親娘……我親娘竟是給人害死的?”韋小寶道:“孝康皇后就是……是……是你的母親?”康熙點了點頭,道:“你說下去,一句也不可遺漏。”心中一酸,淚水涔涔而下。
    韋小寶接著述說兇手用“化骨綿掌”先害死端敬皇后的兒子榮親王,再害死端敬皇后和貞妃,順治出家後,太后又害死孝康皇后,殮葬端敬皇后和貞妃的仵作如何奉海大富之命赴五臺山稟告順治,順治如何派遣海大富回宮徹查,直說到太后和海大富對掌。他不敢說海大富是自己所殺,卻說他眼睛瞎了之後,敵不過太后,以致對掌身亡。
    康熙定了定神,詳細盤問當晚情景,追查他所聽到的說話,反復細問,料定韋小寶決無可能捏造此事,擡起頭想了一會,問道:“你爲什麽直到今天,才跟我說?”
    韋小寶道:“這件事關涉太大,我哪敢亂說?可是明天我要逃出宮去,再也不回來了,想到你孤身在宮中極是危險,可不能再瞞。”康熙道:“你爲什麽要出宮?怕太后害你?”韋小寶道:“我跟你說,今晚死在慈甯宮裏的那個宮女,是個男人,是太后的師兄。”
    太后宮中的宮女竟然是個男人,此事自然匪夷所思,但康熙這晚既聽到自己已死的父皇竟然未死,而母親又是爲一向端莊慈愛的太后所暗殺,再聽到一個宮女是男人假扮,已絲毫不以爲奇,何況眼前這個小太監也就是假扮的,問道:“你又怎麽知道?”
    韋小寶道:“那晚我聽到了太後跟海大富的說話後,太后一直要殺我滅口。”當下將太后如何派遣瑞棟、柳燕,以及衆太監先後來加害自己等情一一說了,又說到在慈甯宮中聽到一個男子和太后對答,兩人爭鬧起來,那男子假扮的宮女爲太后所殺,太后卻也受了傷。他這番說話當然不盡不實,既不提到陶宮娥,也不說自己殺了瑞棟和柳燕,偷了幾部《四十二章經》等情。
    康熙沈吟道:“這人是太后的師兄?聽他口氣,似乎太后尚受另一人的挾制,那會是什麽人?難道……難道這人知道太后寢殿中有個假宮女,因此……”韋小寶聽他言語涉及太後的“姦情”,不敢介面,只搖了搖頭,過了一會,才道:“我也想不出。”
    康熙道:“傳多隆來。”
    韋小寶答應了,心想:“皇帝要跟太后翻臉,叫多隆捉拿老婊子來殺頭?我到底是快快逃走好呢?還是留著再幫他?”
    多隆正自憂心如焚,宮裏接連出事,自己脖子上的腦袋就算不搬家,腦袋之上的帽子、帽子之上的頂子,總是大大的不穩,聽得皇帝傳呼,忙趕進乾清宮來。康熙吩咐道:“慈甯宮沒什麽事,你立即撤去慈甯宮外所有侍衛。太后說聽到侍衛站在屋外,心裏就煩得很。”多隆見皇上臉色雖然頗爲古怪,卻沒半句責備的言語,心中大喜,忙磕了頭出去傳令。
   康熙又將心中諸般疑團,細細詢問韋小寶,過了良久,料知衆侍衛已撤,說道:“小桂子,我和你夜探慈甯宮。”
    韋小寶道:“你親自去探?”康熙道:“正是!”一來事關重大,不能單是聽了一個假冒小太監的一面之辭,便對撫育自己長大的母后心存懷疑;二來“犯險夜探”,那是學武之人非做不可之事,有此機會,如何可以輕易放過?自己是皇帝,不能出宮一試身手,在宮裏做一下“夜行人”,卻也是聊勝於無。只不過下旨先令慈甯宮守衛盡數撤走,自己再去“夜探”,未免不合“武林好手”的身分而已。
    韋小寶道:“太后已將她師兄殺了,這會兒正在安睡養傷,只怕探不到什麽。”
    康熙道:“沒有探過,怎知探不到什麽?”當即換上便裝,腳下穿了薄底快靴,便是當日跟韋小寶比武的那一身裝束,從床頭取過一柄腰刀,懸在腰間,從乾清宮側門走了出去。
    衆侍衛、太監正在乾清宮外層層守衛,一見之下,慌忙跪下行禮。康熙喝令:“大家站住,誰也不許亂動。”這是皇帝聖旨,誰敢有違?二百余名侍衛和太監就此直挺挺的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康熙帶著韋小寶,來到慈甯宮花園,見靜悄悄的已無一人。
    他掩到太后寢殿窗下,俯耳傾聽,只聽得太后不住咳嗽,霎時之間,心中思湧如潮,又是悲苦,又是煩躁,聽得太后的咳嗽聲音,既想沖進去摟著她痛哭一場,又想扠住她脖子厲聲質問,到底父皇和自己親生母后是怎樣了?他一時盼望小桂子所說的全是假話,又盼望他所說的絲毫不假。他不住發抖,寒毛直豎,涼意直透骨髓。
    太后房中燭火未熄,忽明忽暗映著窗紙。過了一會,聽得一個宮女的聲音道:“太后,縫好了。”太后“嗯”了一聲,說道:“把這宮女……宮女的死屍,裝……裝在被袋裏。”那宮女道:“是。那太監的死屍呢?”太后怒道:“我只叫你裝那宮女,你……你又管什麽太監?”那宮女忙道:“是!”接著便聽到有物件在地下拖動之聲。
    康熙忍耐不住,探頭去窗縫中張望,可是太后寢殿窗房的所有縫隙均用油灰塞滿,連一條細縫也沒有。他往日曾聽韋小寶說過江湖上夜行人的行事訣竅與和禁忌,那都是轉述茅十八從揚州來到北京之時一路上所說的。此時窗戶無縫,正中下懷,當下伸指沾了唾液,輕輕濕了窗紙,指上微微用力,窗上便破了個小孔,卻無半點聲息。
    他就眼張去,見太后床上錦帳低垂,一名年輕宮女正在將地下一具屍首往一隻大布袋中塞去,屍首穿的是宮女裝束,可是頭頂光禿禿地一根頭髮也無。那宮女將屍首塞入袋中,拾起地下的一團假髮,微一遲疑,也塞進了布袋,低聲道:“太後,裝……裝好啦!”
     太后道:“外邊侍衛都撤完了?我好像聽到還有人聲。”那宮女走到門邊,向外一張,說道:“沒人了。”太后道:“你把口袋拖到荷花塘邊,在袋裏放四塊大石頭,用……用繩子……咳……咳……將袋口紮住了,然後……然後……咳咳……把袋子推落塘裏。”那宮女道:“是。”聲音發抖,顯得很是害怕。
    太后道:“袋子推下池塘之後,多扒些泥土抛在上面,別讓人瞧見。”那宮女又應道:“是。”拖著袋子,出房走向花園。
    康熙心想:“小桂子說這宮女是個男人,多半不錯。這中間若不是有天大隱情,太后何必要沈屍入塘,滅去痕迹?”見韋小寶便站在身邊,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握住了他手。兩人均覺對方手掌又濕又冷。
    過了一會,聽得撲通一聲,那裝屍首的布袋掉入了荷塘,跟著是扒土和投擲泥土入塘的聲音,又過一會,那宮女回進寢殿。韋小寶早就認得她聲音,便是那小宮女蕊初。
    太后問道:“都辦好了?”蕊初道:“是,都辦好了。”太後道:“這裏本來有兩具屍首,怎麽另一具不見了?明天有人問起,你怎麽說?”蕊初道:“奴才……奴才什麽也不知道。”
    太后道:“你在這裏服侍我,怎會什麽也不知道?”蕊初道:“是,是!”太后怒道:“什麽‘是,是’?”
    蕊初顫聲道:“奴才見到那死了的宮女站起身來,原來她只是受傷,並沒有死。她慢慢的……慢慢的走出去。那時候……那時候太后正在安睡,奴才不敢驚動太后,眼見那個宮女走出了慈甯宮,不知道……不知道到哪里去啦。”太后歎了口氣,說道:“原來這樣,阿彌陀佛,她沒死,自己走了,那倒好得很。”蕊初道:“正是,謝天謝地,原來她沒死。”
    康熙和韋小寶又待了一會,聽太后沒再說話,似已入睡,於是悄悄一步步的離開,回到乾清宮。只見一衆侍衛太監仍是直挺挺的站著不動。康熙笑道:“大家隨便走動罷!”他雖笑著說話,笑聲和話聲卻甚爲乾澀。
    回入寢宮,他凝視韋小寶,良久不語,突然怔怔的掉下淚來,說道:“原來太后……太后……”韋小寶也不知說什麽話好。
    康熙想了一會,雙手一拍,兩名侍衛走到寢殿門口。康熙低聲道:“有一件機密事情,差你二人去辦,可不能泄漏出去。慈甯宮花園的荷塘中,有一隻大口袋,你二人去擡了來。
    太后正在安睡,你二人倘若發出半點響聲,吵醒了太后,那就自己割了腦袋罷。”兩人躬身答應而去。康熙坐在床上,默不作聲,反復思量。
    隔了好半晌,終於兩名侍衛擡了一隻濕淋淋的大布袋,來到寢殿門外。
    康熙道:“可驚醒了太后沒有?”兩名侍衛齊道:“奴才們不敢。”康熙點了點頭,道:“拿進來!”兩名侍衛答應了,將布袋拿進屋來。康熙道:“出去罷!”
    韋小寶等名侍衛退出寢殿,帶上了門,上了閂,便解開布袋上的繩索,將屍首拖了出來。見屍首臉上鬍子雖剃得極光,鬚根隱約可見,喉頭有結,胸口平坦,自是個男子無疑。這人身上肌肉虯結,手指節骨凸起,純是一副久練武功的模樣。看來此人假扮宮女、潛伏宮中只是最近之事,否則以他這副形相,連做男人也是太醜,如何能假扮宮女而不給發覺?
    康熙拔出腰刀,割破此人的褲子,看了一眼之後,惱怒之極,連揮數刀,將他腰胯之間斬得稀爛。
    韋小寶道:“太后……”康熙怒道:“什麽太后?這賤人逼走我父皇,害死我親娘,穢亂宮廷,多行不義。我……我要將她碎屍萬段,滿門抄斬。”韋小寶籲了口長氣,登時放心:“皇上不再認她是太后,這老婊子不論做什麽壞事,給我知道了,他也不會殺我滅口。”
    康熙提刀又在屍首上剁了一陣,一時氣憤難禁,便欲傳呼侍衛,將太后看押起來審問,轉念一想:“父皇未死,卻在五臺山出家,這是何等大事?一有泄漏,天下官民群相聳動,我可萬萬鹵莽不得。”說道:“小桂子,明兒一早,我便跟你去五臺山查明真相。”
    韋小寶應道:“是!”心中大喜,得和皇帝同行,到五台山去走一遭,比之悶在北京城裏自是好玩得多了。
    但康熙可遠比韋小寶見識明白,思慮周詳,隨即想到皇帝出巡,十分隆重,至少也得籌備佈置好幾個月,沿途百官預備接駕保護,大費周章,決不能說走便走;又想自己年幼,親政未久,朝中王公大臣未附,倘若太后乘著自己出京之機奪政篡權,廢了自己,另立新君,卻是可慮;又如父皇其實已死,或者雖然尚在人世,卻不在五臺山上,自己大張旗鼓的上山朝見,要是未能見到,不但爲天下所笑,抑且是貽譏後世。
    他想了一會,搖頭道:“不行,我不能隨便出京。小桂子,你給我走一遭罷。”韋小寶頗感失望,道:“我一個人去?”康熙道:“你一個人去。待得探查明白,父皇確是在五臺山上,我在京裏又佈置好了對付那賤人的法子,咱二人再一同上山,以策萬全。”
    韋小寶心想皇帝既決定對付太后,自己去五臺山探訪,自是義不容辭,說道:“好,我就去五臺山。”
    康熙道:“我大清的規矩,太監不能出京,除非是隨我同去。好在你本來不是太監。小桂子,你以後不做太監了,還是做侍衛罷。不過宮裏朝裏的人都已認得你,忽然不做太監,大家會十分奇怪。嗯,我可對人宣稱,爲了擒拿鼇拜,你奉我之命,假扮太監,現下元兇已除,自然不能老是假扮下去。小桂子,將來你讀點書,我封你做個大官兒。”
    韋小寶道:“好啊!只不過我一見書本子就頭痛。我少讀點書,你封我的官兒,也就小些兒好了。”
    康熙坐在桌前,提起筆來,給父皇寫信,稟明自己不孝,直至此刻方知父皇尚在人世,心中歡喜逾恒,即日便上山來,恭迎聖駕回宮,重理萬機,而兒子亦得重接親顔,寫得幾行字,忽想:“這封信要是落入了旁人手中,那可大大不妥。小桂子倘若給人擒獲或者殺死,這信就給人搜去了。”
    他拿起了那頁寫了半張的信紙,在燭火上燒了,又提筆寫道:“敕令禦前侍衛副總管欽賜穿黃馬褂韋小寶前赴五臺山一帶公幹,各省文武官員受命調遣,欽此。”
    寫畢,蓋了禦寶,交給韋小寶,笑道:“我封了你一個官兒,你瞧瞧是什麽。”
    韋小寶睜大了眼,只識得自己的名字,和“五、一、文”三個字,一共六個字,而“韋”字和“寶”字也是跟“小”字上下相湊才識得的,要是分開,就認不准了,搖頭道:“不識得是什麽官。是皇上親封的,總不會是小官罷?”
    康熙笑著將那道敕令讀了一遍。韋小寶伸了伸舌頭,道:“是禦前侍衛副總管,厲害,厲害,還賞穿黃馬褂呢。”康熙微笑道:“多隆雖是總管,可沒黃馬褂穿。你這事如能辦得妥當,回宮後再升你的官。只不過你年紀太小,官兒太大了不像樣,咱們慢慢的來。”
    韋小寶道:“官大官小,我也不在乎,只要常常能跟你見面,那就很好了。”
    康熙又喜又悲,說道:“你此去一切小心,行事務須萬分機密。這道敕令,如不是萬不得已,不可取出來讓人見到。這就去罷!”
    韋小寶向康熙告別,見東方已現出魚肚白,回到屋裏,輕輕開門進去。
    方怡並沒睡著,喜道:“你回來了。”韋小寶道:“萬事大吉,咱們這就出宮去罷。”沐劍屏迷迷糊糊的醒轉,道:“師姊很是擔心,怕你遇到危險。”韋小寶笑問:“你呢?”沐劍屏道:“我自然也擔心。你沒事罷?”韋小寶道:“沒事,沒事。”
    只聽得鐘聲響動,宮門開啓,文武百官便將陸續進宮候朝。韋小寶點燃桌上蠟燭,察看二人裝束並無破綻,笑道:“你二人生得太美,在臉上擦些泥沙灰塵罷。”沐劍屏有些不願意,但見方怡伸手在地下塵土往臉上搽去,也就依樣而爲。
    韋小寶將從太后床底盜來的三部經書也包入包袱,摸出那枝
銀釵,遞給方怡,說道:“是這根釵兒罷?”
    方怡臉上一紅,慢慢伸手接過,說道:“你甘冒大險,原來……原來是去爲我取這根釵兒。”心中一酸,眼眶兒紅了,將頭轉了過去。
    韋小寶笑道:“也沒什麽危險。”心想:“這叫做好心有好報,不去取這根釵兒,撈不到一件黃馬褂穿。”
    他帶領二人,從禁宮城後門神武門出宮。其時天色尚未大亮,守門的侍衛見是桂公公帶同兩名小太監出宮,除了巴結討好,誰來多問一句?
    方怡出得宮來,走出十餘丈後,回頭向宮門望了一眼,百感交集,真似隔世爲人。
    韋小寶在街邊雇了三頂小轎,吩咐擡往西長安街,下轎另雇小轎,到天地會落腳處兩條胡同外下轎,說道:“你們沐王府的朋友,昨天都出城去了。我得跟朋友商議商議,且看送你們去哪里。”他做了欽賜黃馬褂的禦前侍衛副總管,自覺已成了大人,加之有欽命在身,去查一件天大的大事,突然收起了油腔滑調,再者師父相距不遠,可也不敢放肆。
    方怡問道:“你……你今後要去哪里?”韋小寶道:“我不敢再在北京城多耽,走得越遠越好,要等到太后死了,事平之後,才敢回來。”方怡道:“我們在河北石家莊有個好朋友,你……你如不嫌棄,便同……同去暫避一時可好?”沐劍屏道:“好啊,你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大家是自己人。三個人一起趕路,也熱鬧些。”兩人凝望著他,均有企盼之意,沐劍屏顯得天真熱切,方怡則微含羞澀。
    韋小寶如不是身負要務,和這兩個俏佳人結伴同行,長途遨遊,原是快活逍遙之極,此刻卻不得不設法推託,說道:“我還答應了朋友去辦一件要緊事,這時候不能就去石家莊。你們身上有傷,兩個姑娘兒家趕路不便,我得拜託一兩個靠得住的朋友,護送你們前去。咱們且歇一歇,吃飽了慢慢商量。”
    當下來到天地會的住處。守在胡同外的弟兄見到是他,忙引了進去。馬彥超迎了出來,見他帶著兩名小太監,甚是詫異。韋小寶在他耳邊低聲道:“是沐家小公爺的妹子,還有一個是她師姊,我從宮裏救出來的。”
    馬彥超請二女在廳上就坐,奉上茶來,將韋小寶拉在一邊,說道:“總舵主昨晚出京去了。”韋小寶大喜,他一來實在怕師父查問武功進境,二來又不知是否該將康熙所命告知,聽說已然離京,心頭登時如放下一塊大石,臉上卻裝作失望之極,頓足道:“這……這……這……唉,師父怎地這麽快就走了?”
    馬彥超道:“總舵主吩咐屬下轉告韋香主,說他老人家突然接到臺灣來的急報,非趕回去處理不可。總舵主要韋香主一切小心,相機行事,宮中如不便再住,可離京暫避,又說要韋香主勤練武功,韋香主身上的傷毒不知已全清了沒有,如果身子不妥,務須急報總舵主知道。”韋小寶道:“是。師父惦記我的傷勢武功,好教人心中感激。”他兩句話倒是不假,聽得師父在匆忙之際還是記挂著自己身子,確是感念,又問:“臺灣出了什麽事?”
    馬彥超道:“聽說是鄭氏母子不合,殺了大臣,好像生了內變。總舵主威望極重,有甚麽變亂,他老人家一到必能平息,韋香主不必憂慮。李大哥、關夫子、樊大哥、風大哥、玄貞道長他們都跟著總舵主去了。徐三哥和屬下留在京裏,聽由韋香主差遣。”
    韋小寶點點頭,說道:“你叫人去請徐三哥來。”心想“八臂猿猴”徐天川武功既高,人又機警,而且是個老翁,護送二女去石家莊最好不過。又想:“臺灣也是母子不和,殺人生事,倒跟北京的太后、皇帝一樣。”
    他回到廳上,和方沐二人同吃麵點。沐劍屏吃得小半碗面,便忍不住問道:“你當真不能和我們同去石家莊嗎?”韋小寶向方怡瞧去,見她停箸不食,凝眸相睇,目光中殊有殷切之意,不由得胸口一熱,便想要二女跟著自己去五臺山,但隨即心想:“我去辦的是何等大事?帶著這兩個受傷的姑娘上道,礙手礙腳,受人注目,那是萬萬不可。”歎了口氣,道:“我事了之後,便到石家莊來探望。你們的朋友住在哪里?叫什麽名字?”
    方怡慢慢低下頭去,用筷子挾了一根麵條,卻不放入口裏,低聲道:“那位朋友在石家莊西市開一家騾馬行,他叫‘快馬’宋三。”
    韋小寶道:“‘快馬’宋三,是了,我一定來探望你們。”臉上出現頑皮神色,輕聲道:“我又怎能不來?怎捨得這一對羞花閉月的大老婆、小老婆?”
    沐劍屏笑道:“乖不了半天,又來貧嘴貧舌了。”方怡正色道:“你如真當我們是好朋友,我們……我們天天盼望你來。要是心存輕薄,不尊重人,那……那也不用來了。”韋小寶碰了個釘子,微覺無趣,道:“好啦,你不愛說笑,以後我不說就是。”方怡有些歉然,柔聲道:“就是說笑,也有個分寸,也得瞧時候,瞧地方。你……你生氣了嗎?”
    韋小寶又高興起來,忙道:“沒有,沒有。只要你不生氣就好。”
    方怡笑了笑,輕輕的道:“對你啊,誰也不會真的生氣。”
    方怡這麽嫣然一笑,縱然臉上塵土未除,卻也是俏麗難掩,韋小寶登時覺得身上一陣溫暖。他一口一口喝著麵湯,一時想不出話來說。
    忽聽得天井中腳步聲響,一個老兒走了進來,卻是徐天川到了。他走到韋小寶身前,躬身行禮,滿臉堆歡,恭恭敬敬的說道:“您老好。”他爲人謹細,見有外人在座,便不稱呼“韋香主”。
    韋小寶抱拳還禮,笑道:“徐三哥,我給你引見兩位朋友。這兩位都是‘鐵背蒼龍’柳老爺子的高足,這一位方姑娘,這一位沐姑娘,是沐王府的小郡主。”向方沐二女道:“這位徐大哥,跟柳老爺子、你家小公爺都相識。”他生怕方沐二女懷恨記仇,加上一句:“本來有一點兒小小過節,現下這梁子都已揭開了。”待三人見過禮後,說道:“徐三哥,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徐天川聽得這兩個女扮男裝的小太監竟是沐王府的重要人物,心想沐劍聲等都已知道韋小寶來歷,這兩位姑娘自然也早得悉,便道:“韋香主有所差遣,屬下自當奉命。”
    方怡和沐劍屏卻其實不知道韋小寶的身分,聽徐天川叫他“韋香主”,都大爲奇怪。
    韋小寶微微一笑,說道:“兩位姑娘跟吳立身吳老爺子、劉一舟劉大哥他們一般,都是失陷在皇宮之中,此刻方才出來。沐家小公爺、劉一舟師兄他們都已離京了罷?”
    徐天川道:“沐王府衆位英雄昨天都已平安離京。沐小公爺還托我打探小郡主的下落,我請他放心,包在天地會身上,必定找到小郡主。”說著臉露微笑。”
    沐劍屏道:“劉師哥跟我哥哥在一起?”她這話是代方怡問的。徐天川道:“在下送他們分批出城,劉師兄是跟柳老爺子在一起,向南去的。”方怡臉上一紅,低下頭來。
    韋小寶心想:“你聽得心上人平安脫險,定然是心花怒放。”殊不知這一次卻猜錯了。方怡心中想的是:“我答應過他,他如救了劉師哥性命,我便得嫁他爲妻,終身不渝。可是他是個太監,怎生嫁得?他小小年紀,花樣百出,卻又是什麽‘韋香主’了?”
    韋小寶道:“這兩位姑娘力抗清宮侍衛,身上受了傷,現下要到石家莊一位朋友家去養傷。我想請徐三哥護送前去。”
    徐天川歡然道:“理當效勞。韋香主派了一件好差使給我。屬下對不起沐王府的朋友,反蒙沐小公爺相救,心中既感且愧。得能陪伴兩位姑娘平安到達,也可稍稍補報于萬一。”
    沐劍屏向徐天川瞧了一眼,見他身形瘦小,弓腰曲背,是個隨時隨刻便能一命嗚呼的糟老頭子,說什麽護送自己和師姊,只怕一路之上還要照料他呢,何況韋小寶不去,早已好生失望,不悅之意忍不住便在臉上流露了出來。
    方怡卻道:“煩勞徐老爺子大駕,可實在不敢當,只須勞駕給雇一輛大車,我們自己上路好了。我們的傷也沒什麽大不了,實在不用費神。”
    徐天川笑道:“方姑娘不用客氣。韋香主既有命令,我說什麽要奉陪到底。兩位姑娘武藝高強,原不用老頭兒在旁惹厭,‘護送’兩字,老頭兒實在沒這個本領。但跑腿打雜,侍候兩位姑娘住店、打尖、雇車、買物,那倒是拿手好戲,免得兩位姑娘一路之上多費口舌,對付騾夫、車夫、店小二這些人物。”
    方怡見難再推辭,說道:“徐老爺子這番盛意,不知如何報答才好。”
    徐天川哈哈大笑,道:“報什麽答?不瞞兩位姑娘說,我對咱們這位韋香主,心中佩服得了不得,別瞧他年紀輕輕,實在是神通廣大。他既救了我老命,昨天又給老頭子出了胸中一口惡氣,我心中正在嘀咕,怎生想法子好好給他辦幾件事才好,哪想他今天就交給了我這一件差使。兩位姑娘就算不許我陪著,老頭兒也只好不識相,一路之上做個先行官,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侍候兩位平安到達石家莊。別說從北京到石家莊只幾天路程,韋香主倘若吩咐老頭兒跟隨兩位上雲南去,那也是說去便去,送到爲止。”
    沐劍屏見到他模樣雖然猥瑣,說話倒很風趣,問道:“他昨天給你出了什麽氣?昨天,他……他不是在皇宮裏麽?”
    徐天川笑道:“吳三桂那奸賊手下有個狗官,叫做盧一峰。他將老頭兒拿了去,拷打辱駡,還拿張膏藥封住我的嘴巴,幸得令兄派人救了我出來。韋香主答應我說,他定當叫人打斷這狗官的雙腿。我想吳三桂的狗兒子這次來京,手下帶的能人極多。盧一峰這廝上次吃過我苦頭,學了乖,再也不敢獨自出來,咱們要報仇,可不這麽容易。哪知道昨天我在西城種德堂藥材鋪,見到一個做跌打醫生的朋友,說起平西王狗窩裏派人擡了一個狗官,到處找跌打醫生。事情可也真奇怪,跌打醫生找了一個又一個,一共找了二三十人,卻又不讓醫治,只是跟他們說,這狗官名叫盧一峰,糊塗混蛋,平西王的狗兒子親自拿棍子打斷了他的一雙狗腿,要他痛上七日七夜,不許醫治。”
    方怡和沐劍屏都十分奇怪,問韋小寶:“那是什麽道理?”
    韋小寶道:“這狗官得罪了徐三哥,自然要叫他多吃點兒苦頭。”沐劍屏道:“平西王狗窩裏的人,卻幹麽又將他擡來擡去,好讓衆人得知?”韋小寶道:“吳應熊這小子是要人傳給我聽,我叫他打斷這狗官的腿,他已辦妥了。”沐劍屏更是奇怪,問道:“他又爲什麽要聽你的話?”韋小寶微笑道:“我胡說八道,騙了他一番,他就信啦。”
    徐天川道:“我本想趕去將他斃了,但想這狗官給人擡著遊街示衆,斷了兩條腿又不許醫治,如去殺了他,反倒便宜了這廝。昨天下午我親眼見到了他,一條狗命十成中倒已去了九成,褲管卷了起來,露出兩條斷腿,又腫又紫,痛得只叫媽。兩位姑娘,你說老頭兒心中可有多痛快?”
    這時馬彥超已雇了三輛大車,在門外等候。他也是天地會中的得力人物,但會中規矩,大家幹的是殺頭犯禁之事,如非必要,越少露相越好,是以也沒給方、沐二人引見。
    韋小寶尋思:“我包袱之中一共已有五部《四十二章經》,這些書有什麽用,我是一點也不知道,但這許多人拚了性命偷盜搶奪,其中一定大有緣故,帶在身上趕路,可別失落了。”沈吟半晌,有了計較,向馬彥超悄悄的道:“馬大哥,我在宮裏有個要好兄弟,給韃子侍衛們殺了,我帶了他骨灰出來,要好好給他安葬。請你即刻差人去買口棺木。”
    馬彥超答應了,心想韋香主的好友爲韃子所殺,那必是反清義士,親自去選了一口上好柳州木棺材。他知道這位韋香主手面甚闊,將他所給的三百兩銀子使得只剩下三十幾兩,除了棺木之外,其他壽衣、骨灰壇、石灰、綿紙、油布、靈牌、靈幡、紙錢等物一應俱全,儘是最佳之物,又替方沐二女買了改換男裝的衣衫鞋帽,途中所用的乾糧點心,還叫了一名仵作、一名漆匠。待得諸物擡到,韋小寶和二女都已睡了兩個時辰。
    韋小寶先行換了常人裝束,心道:“我奉旨去五臺山公幹,這可有得忙了,怎麽還有時候練武功?師父這部武功秘訣,可別給人偷了去。”當下將五部經書連同師父所給的武功秘訣,用油布一層一層的包裹完密,到竈下去捧了一大把柴灰,放在骨灰壇中,心想:“最好棺材之中放一具真的屍首,那麽就算有人開棺查檢,也不會起疑。只不過一時三刻,也找不到個壞人來殺了。”於是醮些清水,抹在眼中臉上,神情悲哀,雙手捧了油布包和骨灰壇,走到後廳,將包裹和骨灰壇放入棺材,跪了下來,放聲大哭。
    徐天川、馬彥超,以及方沐二女都已候在廳上,見他跪倒痛哭,哪有疑心,只道確是他好友的骨灰,也都跪倒行禮。韋小寶見過死者家人向吊祭者還禮的情形,搶到棺木之側,跪下向四人磕頭還禮。眼看仵作放好綿紙、石灰等物,釘上了棺蓋。漆匠便開始油漆。
    馬彥超問道:“這位義士尊姓大名,好在棺木上漆書他的名號。”韋小寶道:“他……他……他………”抽抽噎噎的不住假哭,心下尋思,說道:“他叫海桂棟。”那是將海大富、小桂子、瑞棟三人的名字各湊一字,心道:“我殺了你們三人,現下向你們磕頭行禮,焚化紙錢給你們在陰世使用,你們三個冤鬼,總不該纏上我了罷?”
    沐劍屏見他哭得悲切,勸慰道:“滿清韃子殺死我們的好朋友,總有一日要將他們殺得乾乾淨淨,給好朋友報仇雪恨。”
    韋小寶哭道:“韃子自然要殺,這幾位好朋友的仇,卻是萬萬報不得的。”沐劍屏睜大了一雙秀目,怔怔的瞧著他,心想:“爲什麽報不得?”
    四人休息了一會,和馬彥超作別上道。韋小寶道:“我送你們一陣。”方沐二人臉上均現喜色。
    二女坐了一輛大車,韋小寶和徐天川各坐一輛。三輛大車先出東門,向東行了數裏,這才折而向南。又行得七八裏,來到一處鎮甸,徐天川吩咐停車,說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天色已經不早,咱們在這裏喝杯茶,這就分手罷!”
    走進路旁一間茶館,店伴泡上茶來,三名車夫坐了另一桌。
    徐天川心想韋香主他們三人必有體己話要說,背負著雙手,出去觀看風景。
    沐劍屏道:“桂……桂大哥,你其實姓韋,是不是?怎麽又是什麽香主?”韋小寶笑道:“我姓韋,名叫小寶,是天地會青木堂香主。到這時候,可不能再瞞你們了。”沐劍屏歎道:“唉!”韋小寶問:“爲什麽歎氣?”沐劍屏道:“你是天地會青木堂香主,怎地……怎地到皇宮中去做了太監,那不是……那不是……”
    方怡知道她要說“可惜之極”,一來此言說來不雅,二來不願惹起韋小寶的愁思,插嘴道:“英雄豪傑爲了國家大事,不惜屈辱自身,那是教人十分佩服的。”她料想韋小寶必是奉了天地會之命,自殘身體,入宮臥底,確然令人敬佩。
    韋小寶微微一笑,心想:“要不要跟她們說我不是太監?”
    忽聽得徐天川喝道:“好朋友,到這時候還不露相嗎?”伸手向右首一名車夫的肩頭拍了下去。
    徐天川的右掌剛要碰上那車夫肩頭,那人身子一側,徐天川右掌已然拍空,他左拳卻已向車夫右腰擊到。那車夫反手勾推,將這拳帶到了外門。徐天川右肘跟著又向他後頸壓落。那車夫右手反揚,向徐天川頂門虛擊,徐天川手肘如和他頭頸相觸,便有如將自己頭頂送到他手掌之下,立即雙足使勁,向後躍開。他連使三招,掌拍、拳擊、肘壓,是都十分淩厲的手法,可是那車夫竟都輕描淡寫的一一化開。
    徐天川又驚又怒,料想這人定是大內好手,奉命前來拿人,當下左手連揮,示意韋小寶等三人快逃,自己與敵人糾纏,讓他們三人有脫身之機。可是他們三人哪肯不顧義氣?方怡身上有傷,難以動手,韋小寶和沐劍屏都拔出兵刃,便要上前夾擊。
    那車夫轉過身來,笑道:“八臂猿猴好眼力!”聲音頗爲尖銳。四人見他面目黃腫,衣衫污穢,形貌醜陋,一時間也瞧不出多少年紀。徐天川聽他叫出自己外號,心下更驚,抱拳道:“尊駕是誰?幹麽假扮車夫,戲弄在下?”
    那車夫笑道:“戲弄是萬萬不敢的。在下與韋香主是好朋友,得知他出京,將地前來相送。”韋小寶搔了搔頭,道:“我……我可不認得你啊。”那車夫笑道:“我二人昨晚還聯手共抗強敵,你怎地便忘了?”韋香主恍然大悟,說道:“啊,你……你是陶……陶……”將匕首插入靴筒,奔過去拉住她手,才知道車夫是陶宮娥所喬裝改份。
    陶宮娥臉上塗滿了牛油水粉,旁人已難知她喜怒,但見她眼光中露出喜悅之色,說道:“我怕韃子派人阻截,因此喬裝護送一程,不料徐老爺子好眼力,可瞞不過他的法眼。”
    徐天川見了韋香主的神情,知道此人是友非敵,又是歡喜,又感慚愧,拱手道:“尊駕武功高強,佩服,佩服!韋香主人緣真好,到處結交高人。”陶宮娥笑道:“不敢!請問徐大哥,我的改裝之中,什麽地方露了破綻?”徐天川道:“破綻是沒有。只不過一路之上,我見尊駕揮鞭趕騾,不似尋常車夫。尊駕手腕不動,鞭子筆直伸了出去,手肘不擡,鞭子已縮回來。這一份高明武功,北京趕大車的朋友之中,只怕還沒幾位。”四人都大笑起來。
    徐天川笑道:“在下倘若識相,見了尊駕這等功夫,原不該再伸手冒犯,只不過老頭子就是不知好歹,那也沒法子。”
    陶宮娥道:“徐大哥言重了,得罪了莫怪。”徐天川抱拳道:“不敢,請問尊姓大名。”
    韋小寶道:“這位朋友姓陶,跟兄弟是……生死之交。”陶宮娥正色道:“不錯,正是生死之交。韋香主救過我的性命。”
    韋小寶忙道:“前輩說哪里話來?咱們只不過合力殺了個大壞
蛋而已。”陶宮娥微微一笑,道:“韋兄弟,徐大哥,方沐二位,咱們就此別過。”一拱手,便躍上大車趕車的座位。
    韋小寶道:“陶……陶大哥,你去哪里?”陶宮娥笑道:“我從哪里來,回哪里去。”韋小寶點頭道:“好,後會有期。”眼見她趕著大車,徑自去了。
    沐劍屏問道:“徐老爺子,這人武功真的很高嗎?”徐天川道:“武功了得!她是個女子,更加了不起。”沐劍屏奇道:“她是女子?”徐天川道:“她躍上大車時扭動腰身,姿式固然好看,但不免扭扭捏捏,那自然是女子。”沐劍屏道:“她說話聲音很尖,也不大像男人。韋大哥,她……她本來的相貌好看麽?”韋小寶道:“四十年前或許好看的。但你就算再過四十年,仍比現今的她好看得多。”沐劍屏笑道:“怎麽拿我跟她比了?原來她是個老婆婆。”
    韋小寶想到便要跟她們分手,不禁黯然,又想孤身上路,不由得又有些害怕。從揚州來到北京,是跟茅十八這江湖行家在一起;在皇宮之中雖叠經兇險,但人地均熟,每到緊急關頭,往往憑著一時機智而化險爲夷,此去山西五臺山,這條路固然從未走過,前途更是一人不識。他從未單身行過長路,畢竟還是個孩子,難免膽怯。一時想先回北京,叫馬彥超陪同前去五臺山,卻想這件事有關小玄子的身世,如讓旁人知道了,可太也對不起好朋友。
    徐天川只道他仍回北京,說道:“韋香主,天色不早,你這就請回罷,再遲了只怕城門關了。”韋小寶道:“是。”方怡和沐劍屏都道:“盼你辦完事後,便到石家莊來相見。我們等著你。”韋小寶點點頭,心中甜甜地、酸酸地,說不出話來。
    徐天川請二女上車,自己坐在車夫身旁,趕車向南。韋小寶眼見方沐二女從車中探頭出來,揮手相別。大車行出三十餘丈,轉了個彎,便給一排紅柳樹擋住,再也不見了。
    韋小寶上了剩下的一輛大車,命車夫折而向西,不回北京城去。那車夫有些遲疑,韋小寶取出十兩銀子,說道:“十兩銀子雇你三天,總夠了罷?”車夫大喜,忙道:“十兩銀子雇一個月也夠了。小的好好服侍公子爺,公子爺要行便行,要停便停。”
    當晚停在北京西南廿餘裏一處小鎮,在一家小客店歇宿。
    韋小寶抹身洗腳,沒等到吃晚飯,便已倒在炕上睡著了。
    次晨醒轉,只覺頭痛欲裂,雙眼沈重,半天睜不開來,四肢更酸軟無比,難以動彈,便如在夢魘中一般。他想張口呼叫,卻叫不出聲,一張眼,卻見地下躺著三人,他大吃一驚,呆了半晌,定了定神,慢慢掙扎著坐起,只見炕前坐著一人,正笑吟吟的瞧著他。
    韋小寶“啊”的一聲。那人笑道:“這會兒才醒嗎?”正是陶宮娥。
    韋小寶這才寬心,說道:“陶姊姊,陶姑姑,那……那是怎麽回事?”陶宮娥笑道:“你瞧瞧這三個是誰。”韋小寶爬下炕來,腿間只一軟,便已跪倒,當即後仰坐地,伸手支撐,這才站起,見地下三人早已死了,卻都不識,說道:“陶姑姑,是你救了我性命?”
    陶宮娥笑道:“你到底叫我姊姊呢,還是姑姑?可別沒上沒下的亂叫。”韋小寶笑道:“你是姑姑,陶姑姑!”陶宮娥微笑道:“你一個人行路,以後飲食可得小心些,若是跟那八隻手的老猴兒在一起,決不能上了這當。”韋小寶道:“我昨晚給人下了蒙汗藥?”陶宮娥道:“差不多罷。”
    韋小寶想了想,說道:“多半茶裏有古怪,喝上去有點酸味,又有些甜甜的。”心想:“我自己身上帶著一大包蒙汗藥,卻去吃人家的蒙汗藥。他媽的,我這次不嘗嘗蒙汗藥的滋味,又怎知是酸酸甜甜的?”問道:“這是黑店?”陶宮娥道:“這客店本來是白的,你住進來之後,就變黑了。”韋小寶仍然頭痛欲裂,伸手按住額頭道:“這個我可不懂了。”
    陶宮娥道:“你住店後不久,就有人進來,綁住了店主夫婦跟店小二,將這間白店改了黑店。一名賊人剝下店小二的衣服穿了,在茶壺裏撒了一把藥粉,送進來給你。我見你正在換衣服,想等你換好衣服之後,再出聲示警,不料你除了衣衫抹身。等我過了一會再來看你,你早已倒了茶喝過了。幸虧這只是蒙汗藥,不是毒藥。”
    韋小寶登時滿臉通紅,昨晚自己抹身之時,曾想象如果方怡當真做了自己老婆,緊緊抱著她,是怎麽一股滋味,當時情思蕩漾,情狀不堪。陶宮娥年紀雖已不小,畢竟是女子,隔窗見到如此醜態,自然不能多看。
    陶宮娥道:“昨日我跟你分手,回到宮裏,但見內外平靜無事,並沒爲太后發喪。我自是十分奇怪,匆匆改裝之後,到慈甯宮外察看,見一切如常,原來太后並沒死。這一下可不對了。我本想太后一死,咱二人仍可在宮中混下去,昨晚這一刀既然沒刺死她,那就非得立即出宮不可,還得趕來通知你,免得你撞進宮來,自己送送死。”
    韋小寶假作驚異,大聲道:“啊,原來老婊子沒死,那可糟糕。”心下微感慚愧:“昨日匆忙之間,忘了提起,我以爲你早知道了。”
    陶宮娥道:“我剛轉身,見有三名侍衛從慈甯宮裏出來,形迹鬼鬼祟祟,心想多半是太后差他們去捉拿我的,但見他們並不是朝我的住處走去,當時也沒功夫理會,回到住處收拾收拾,又改了裝,從禦膳房側門溜出宮來。”
    韋小寶微笑道:“原來姑姑裝成了禦膳房的蘇拉。”禦膳房用的蘇拉雜役最多,劈柴、擡煤、殺雞、洗菜、燒火、洗鍋等等雜務,均由蘇拉充當,這些人在禦膳房畔出入,極少有人留意。
    陶宮娥道:“我一出宮,便見到那三名侍衛,已然改了裝束,背負包袱,各牽馬匹,顯然是有遠行。”韋小寶“啊”了一聲,伸左足向一具死屍踢了一腳,道:“便是這三位開黑店的朋友了?”陶宮娥微笑道:“那可得多謝這三位朋友,若不是他們引路,我怎又找得到你?誰料得到你會繞道向西?他們出城西門,一路上打聽,可見到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單身上道,果然是奉太后之命拿你。傍晚時分,他們查到了這裏,我也就跟到了這裏。”
    韋小寶心下感激,道:“若不是姑姑相救,此刻我連閻羅王的問話也答不上來啦。他問:‘韋小寶,你怎麽死的?’我只好說:‘回大王,糊裡糊塗,莫名其妙!’”
    陶宮娥在深宮住了數十年,平時極少和人說話,聽韋小寶說話有趣,笑道:“這孩子!閻羅王定說:‘拉下去打!’”韋小寶笑道:“可不是麽?閻羅老爺鬍子一翹,喝道:‘活著胡裏糊塗,莫名其妙,也就罷了,怎麽死了也糊裡糊塗?我這裏倘若都是糊塗鬼,我豈不變成糊塗閻羅王?’”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韋小寶問道:“姑姑,後來怎樣?”
    陶宮娥道:“我聽他們在竈下低聲商議,一人說:‘太后聖諭,這小鬼能活捉最好,否則就一刀殺了,可是他身上攜帶的東西,盡數得帶回去呈繳,一件也不許短少。’另一人道:‘這小鬼膽敢偷盜太后日日念誦的佛經,當真活得不耐煩了,難怪太后生氣。太后吩咐,最要緊的就是那幾部佛經。’小兄弟,你當真拿了太后的佛經麽?是你們總舵主叫你拿的,是不是?”說著目不轉瞬的凝視著他。
    韋小寶突然明白:“是了,她在太后房中找尋的,正是這幾部《四十二章經》。”臉上裝作迷惘一片,說道:“什麽佛經?我們總舵主不拜菩薩。我從來沒見他念過什麽經。”
    陶宮娥武功雖高,但自幼便在禁宮,於人情世故所知極少。兩人雖然同在皇宮,韋小寶日日和皇帝、太后、王公、大官、侍衛、太監見面,時時刻刻在陰謀奸詐之間打滾,練得機伶無比,周身是刀;陶宮娥卻只和兩名老宮女相伴,一年之間也難得說上幾十句話,此外什麽人也不見。兩人機智狡獪之間的相差,比之武功間的差距尤遠。她見韋小寶天真爛漫,心想:“我剛救了他性命,他心中對我感激之極,小孩子又會說什麽假話?何況我已親自查過他的包袱?”點了點頭,道:“我見他們打開你的包袱細查,見到許多珠寶,又有幾十萬兩銀子的銀票,好生眼紅,商量著如何分贓。我聽著生氣,便進來一起都料理了。”
    韋小寶罵道:“他媽的,原來太后這老婊子知道我有錢,派了侍衛來謀財害命。又下蒙汗藥,又開黑店,這老婊子淨幹下三濫的勾當,真不是東西。”
    陶宮娥道:“那倒不是的。太后要的只是佛經,不是珠寶銀子。那幾部佛經事關重大,我想會不會你交了給徐天川和那兩位姑娘,帶到石家莊去收藏?心想敵人已除,就讓你多休息一會。當下騎了馬向南趕去,在一家客店外找到了他們的大車,本想悄悄的查上一查,可是這位‘八臂猿猴’機警之至,我一踏上屋頂,他就知道了,說不得,只好再動一次手。”
    韋小寶道:“他不是你對手。”
    陶宮娥道:“我本不想得罪你們天地會,可是沒法子。我將他點倒後,說了許多道歉的話,請他別生氣。小兄弟,下次你見到他,再轉言幾句,說我實在是出於無奈。我在他三人的行李之中查了一遍,連那輛大車也拆開來查過了,什麽也沒查到,便解開了他們穴道。趕著騎馬回來。”韋小寶道:“原來我糊裡糊塗、莫名其妙之時,你卻去辦了這許多事。陶姑姑,你怎麽知道我是天地會的?”陶宮娥微笑道:“我給你們趕了這半天車,怎會聽不到你們說話?你小小年紀便做了青木堂香主,這在天地會中是挺大的職份,是不是?”
    韋小寶甚是得意,笑道:“也不算小了。”
    陶宮娥沈吟半晌,問道:“你跟隨皇帝多時,可曾聽到他說起過甚麽佛經的事?”
    韋小寶道:“說起過的。太后和皇上好像挺看重這些勞什子的佛經。其實他媽的有甚麽用?太后做人這樣壞,就算一天念一萬遍阿彌陀佛,菩薩也不會保佑……”陶宮娥不等他說完,忙問:“他們說些甚麽?”韋小寶道:“皇上派我跟索額圖大人到鼇拜府裏查抄,叮囑我一定要抄到兩部四甚麽經,好像有個‘二’字,又有個‘十’字的。”
    陶宮娥臉上露十分興奮之情,道:“對,對!是《四十二章經》,你抄到了沒有?”
    韋小寶道:“我瞎字不識,知道他什麽《四十二章經》,五十三章經?後來索大人找到了,我拿去交給太后。她歡喜得很,賞了我許多糖果糕餅,他媽的,老婊子真小氣,不給金子銀子,當我小孩子哄,只給我糖果糕餅。早知她這樣壞,那兩部經書我早丟在禦膳房竈裏,當柴燒了……”
    陶宮娥忙道:“燒不得,燒不得!”韋小寶笑道:“我也知燒不得,皇上一問索大人,西洋鏡就拆穿了。”陶宮娥沈吟道:“這樣說來,太後手裏至少有兩部《四十二章經》?”韋小寶道:“恐怕有四部。”陶宮娥道:“有四部?你……你怎麽知道?”韋小寶道:“前天晚上我躲在她床底下,聽她跟那個男扮女裝的宮女說起,她本來就有一部,從鼇拜家裏抄去了兩部,她又差禦前侍衛副總管瑞棟,在一個什麽旗主府中又去取了一部來。”
    陶宮娥道:“正是,是從鑲藍旗旗主府裏取來的。那麽她手裏共有四部了,說不定有五部、六部。”站了起來走了幾步,說道:“這些經書十分要緊,小兄弟,我真盼你能助我,將太後那幾部《四十二章經》都盜了出來。”韋小寶沈吟道:“老婊子如果傷重,終於活不成,這幾部經書,恐怕會帶到棺材裏去。”陶宮娥道:“不會的,決計不會。我卻擔心神龍教教主棋高一著,捷足先得,這就糟了。”
    “神龍教教主”這五字,韋小寶卻是第一次聽見,問道:“那是什麽人?”
    陶宮娥不答他的問話,在房中踱步兜了幾個圈子,見窗紙漸明,天色快亮,轉過身來,道:“這裏說話不便,唯恐隔牆有耳,咱們走罷!”將三具屍首提到客店門外,放入大車。這三人都是給她用重手震死,並未流血,倒十分乾淨,說道:“店主人和你的車夫都給他們綁著,讓他們自行掙扎罷。”和韋小寶並坐在車夫位上,趕車向西。
    行得七八裏,天已大明,陶宮娥將三具屍首丟在一個亂墳堆裏,拿幾塊大石蓋住了,回到車上,說道:“咱們在車上一面趕路,一面說話,不怕給誰聽了。”
    韋小寶笑道:“也不知道車子底下有沒有人。”陶宮娥一驚,說道:“對,你比我想得周到。”一揮鞭子,馬鞭繞個彎兒,刷的一聲,擊到車底。她連擊三記,確知無人,笑道:“這些江湖上防人的行徑,我可一竅不通了。”韋小寶道:“那我更是半竅不通了。你總比我行些,否則昨兒晚便救不了我。”
    這時大車行在一條大路之上,四野寂寂。陶宮娥緩緩的道:“你救過我性命,我也救過你性命,咱們算得是生死患難之交。小兄弟,按年紀說,我做得了你娘,承你不棄,叫我一聲姑姑,你肯不肯真的拜我爲姑母,算是我的侄兒?”
    韋小寶心想:“做侄兒又不蝕本,反正姑姑早已叫了。”忙道:“那好極了。不過有一件事說來十分倒楣,你一知道後,恐怕不要我這個侄兒了。”陶宮娥問道:“什麽事?”韋小寶道:“我沒爹爹,我娘是在窯子裏做婊子的。”
    陶宮娥一怔,隨即滿臉堆歡,喜道:“好侄兒,英雄不怕出身低。咱們太祖皇帝做過和尚,做過無賴流氓,也沒什麽相干。你連這等事也不瞞我,足見你對姑姑一片真心,我自然也是什麽都不瞞你。”
    韋小寶心想:“我娘做婊子,茅十八茅大哥是知道的,終究瞞不了人。要騙出人家心裏的話,總得把自己最見不得人的事先抖了出來。”當即躍下地來,跪倒磕頭,說道:“侄兒韋小寶,拜見我的親姑姑。”
    陶宮娥數十年寂居深宮,從無親人,連稍帶情誼的言語也沒聽過半句,忽聽韋小寶叫得如此親熱,不由得心頭一酸,忙下車扶起,笑道:“好侄兒,從此之後,我在這世上多了個親人……”說到這裏,忍不住流下淚來,一面笑,一面拭淚,道:“你瞧,這是大喜事,你姑姑卻流起眼淚來。”
    兩人回到車上,陶宮娥右手握繮,左手拉住韋小寶的右手,讓騾子慢慢一步步走著,說道:“好侄兒,我姓陶,那是真姓,我閨名叫做紅英,打從十二歲上入宮,第二年就服侍公主。”韋小寶道:“公主?”陶紅英道:“是,公主,我大明崇禎皇帝陛下的長公主。”
    韋小寶道:“啊,原來姑姑還是大明崇禎皇帝時候進宮的。”
    陶紅英道:“正是,崇禎皇帝出宮之時,揮劍斬斷了公主的臂膀。我聽到公主遭難的訊息,奔出去想救她,心慌意亂,重重摔了一交,額頭撞在階石上,暈了過去。等到醒轉,陛下和公主都已不見了,宮中亂成一團,誰也沒來理我。不久闖賊進了宮,後來滿清韃子趕跑了闖賊,又占了皇宮。唉,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韋小寶問道:“公主不是崇禎皇爺親生的女兒麽?爲甚麽要砍死她。”陶紅英又歎了口氣,道:“公主是崇禎皇爺的親生女兒,她是最得皇上寵愛的。這時京城已破,賊兵已經進城,皇上決心殉難,他生怕公主爲賊所辱,所以要先殺了公主。”
    韋小寶道:“原來這樣。要殺死自己親生女兒,可還真不容易。聽說崇禎皇爺後來是在煤山吊死的,是不是?”
    陶紅英道:“我也是後來聽人說的。滿清韃子由吳三桂引進關來,打走了闖賊,霸佔了我大明江山。宮裏的太監宮女,十之八九都放了出去,說是怕靠不住。那時我年紀還小,那一摔受傷又重,躺在黑房裏,也沒人來管。直到三年多之後,才遇到我師父。”
    韋小寶道:“姑姑,你武功這樣高,你師父他老人家的武功自然更加了不起啦。”陶紅英道:“我師父說,天下能人甚多,咱們的武功,也算不了甚麽。我師父是奉了我太師父之命,進宮來當宮女的。”揮鞭在空中虛擊一鞭,劈啪作響,續道:“我師父進宮來的用意,便是爲了那八部《四十二章經》。”
    韋小寶問道:“一共八部?”陶紅英道:“一共八部。滿洲八旗,黃白紅藍,正四旗,鑲四旗,每一旗的旗主各有一部,共有八部。”
    韋小寶道:“這就是了。我見到鼇拜家裏抄出來的那兩部經書,書套子的顔色不同,一部是黃套子鑲了紅邊兒,另一部是白套子的。”
    陶紅英道:“原來八部經書的套子,跟八旗的顔色相同,我可從來沒見過。”
    韋小寶尋思:“我手裏已有了五部,那麽還缺三部。這八部經書到底有什麽古怪,姑姑一定知道,得想法子套問出來。”
    他假作癡呆,說道:“原來你太師父他老人家也誠心拜菩薩。宮裏的佛經,那自然特別貴重,有人說是用金子水來寫的。”
    陶紅英道:“那倒不是。好侄兒,我今天給你說了,你可說什麽也不能泄漏出去。你發一個誓來。”
    發誓賭咒,于韋小寶原是稀鬆平常之極,上午說過,下午就忘了,下午說過,沒等睡覺就忘了,何況八部經書他已得其五,怎肯將其中秘密輕易告人?忙道:“皇天後土,韋小寶如將《四十二章經》中的秘密泄漏了出去,日後糟糕之極,死得跟老婊子那個男扮女裝的王八蛋師兄一模一樣。”心想:“要我男扮女裝,跟老婊子去睡覺。這種事萬萬不會做。那就決不能跟這王八蛋師兄死得一模一樣。”發了誓日後要應,他倒是信的,因此賭咒發誓之時,總得留下後步。
    陶紅英一笑,說道:“這個誓倒挺新鮮古怪。我跟你說,滿清韃子進關之時,並沒想到竟能得到大明江山。滿洲人很少,兵也不多,他們只盼能長遠占住關外之地,便已心滿意足了,因此進關之後,八旗兵一見金銀珠寶,放手便搶。這些財寶,他們都運到了關外,收藏起來。當時執掌大權的是順治皇帝的叔父攝政王,但是滿洲八旗,每一旗都各有勢力。當時八旗旗主會議,將收藏財物的秘密所在,繪成地圖,由八旗旗主各執一幅……”
    韋小寶站起身來,大聲道:“啊,我明白了!”喜不自勝。大車一動,他又坐倒,說道:“這八幅地圖,便藏在那八部《四十二章經》中。”
    陶紅英道:“好像也並非就是這樣。到底真相如何,只有當時這八旗旗主才明白,別說我們漢人中沒人知曉,連滿洲的王公大臣,恐怕也極少知道。我師父說,滿洲人藏寶的那座山,是他們龍脈的所在。韃子所以能占我大明江山,登基爲皇,全仗這座山的龍脈。”
    韋小寶問道:“什麽龍脈?”
    陶紅英道:“那是一處風水極好的地方,滿洲韃子的祖先葬在那山裏,子孫大發,來到中國做了皇帝。我師父說,咱們如能找到那座寶山,將龍脈截斷,再挖了墳,那麽滿洲韃子非但做不成皇帝,還得盡數死在關內。這座寶山如此要緊,因此我太師父和師父花盡心血,要找到山脈的所在。這個大秘密,便藏在那八部《四十二章經》之中。”
    韋小寶道:“他們滿洲人的事,姑姑,你太師父又怎會知道?”
    陶紅英道:“這件事說來話長。我太師父原是錦州的漢人女子,給韃子擄了去。那韃子是鑲藍旗的旗主。我太師父說,韃子進關之後,見到我們中國地方這樣大,人這樣多,又是歡喜,又是害怕,八旗的旗主接連會議多日,在會中口角爭吵,拿不定主意。”
    韋小寶問道:“爭吵什麽?”陶紅英道:“有的旗主想占了整個中國。有的旗主卻說,漢人這樣多,倘若造起反來,一百個漢人打一個旗人,旗人哪里還有性命?不如大大的搶掠一番,退回關外,穩妥得多。最後還是攝政王拿了主意,他說,一面搶掠,將金銀珠寶運到關外收藏,一面在中國做皇帝,如果漢人起來造反,形勢危急,旗人便退出山海關。”
    韋小寶道:“原來當時滿清韃子,對我們漢人實在也很害怕。”
    陶紅英道:“怎麽不怕?他們現在也怕,只不過我們不齊心而已。好侄兒,韃子小皇帝很喜歡你,如果你能探到那八部經書的所在,咱們把經書盜了出來,去破了韃子的龍脈,那些金銀財寶,便可作爲義軍的軍費。咱們只要一起兵,清兵便會嚇得逃出關去。”
    韋小寶對於破龍脈、起義兵,並不怎麽熱心,但想到那座山中藏有無數金銀財寶,不由得怦然心動,問道:“姑姑,這寶山的秘密,當真是在那八部經書之中?”
    陶紅英道:“我太師父對我師父說,那鑲藍旗旗主有一天
喝醉了,向他小福晉說,他將來死後,要將一部經書傳給小福晉的兒子,不傳給大福晉的兒子。小福晉很不高興,說一部佛經有什麽希罕。那旗主說,這是咱們八旗的命根子,比什麽都要緊,約略說起這部佛經的來歷。太師父在窗外聽到了,才明白其中道理。後來太師父練成了武功,我師父也已跟她老人家學藝多年,太師父便出手盜經,卻因此給人打得重傷,臨死之前,派我師父混進宮來做宮女,想法子盜經。鑲藍旗旗主府裏有武功高手,只道到宮裏盜經容易得手。豈知師父進宮不久,發覺宮禁森嚴,宮女決不能胡亂行走,要盜經書是千難萬難。她跟我挺說得來,又聽我說起大明公主的事,心懷舊主,便收了我做弟子。”
    韋小寶道:“怪不得老婊子千方百計的,要弄經書到手。她是滿洲人,不會去破龍脈,想來是要得寶山中的金銀財寶。不過她既是太后,要什麽有什麽,又何必要什麽財寶?”
    又想:“那麽海老烏龜又幹麽念念不忘的,總是要我到上書房偷經書?嗯,他不會當真想要經書的,或者是想誘我上當,招出是誰主使我毒瞎他眼睛,或者是想由此查到害死端敬皇后的兇手來。他心裏多半認定,主使者跟兇手是同一個人。要騙得海老烏龜吐露心事,現下我可沒這本事,閻羅王只怕也辦不了。”
    陶紅英哪猜得到韋小寶的心思轉到了海大富身上?說道:“說不定那寶山之中,另有甚麽古怪,連太師父也不知道的。師父在宮裏不久就生病死了。她老人家臨死之時,千叮萬囑,要我設法盜經,又說,盜經之事萬分艱難,以我一人之力未必可成,要我在宮裏收一個可靠的弟子,將經書的秘密流傳下來。這一代不成,下一代再幹,可別讓這秘密給湮沒了。”
    韋小寶道:“是,是!這個大秘密倘若失傳,那許許多多金銀財寶,未免太……太可惜了。”
    陶紅英道:“金銀財物倒也不打緊,但如讓滿洲韃子世世代代占住我們漢人江山,那才是最大的恨事。”
    韋小寶道:“姑姑說得不錯。”心中卻道:“這成千成萬的金銀財寶,倘若不拿出來大花一下,那才是最大的恨事。”他年紀幼小,滿洲兵屠殺漢人百姓的慘事,只從大人口中聽到,並未親歷。在宮中這些時候,滿洲人只太后一人可恨,海大富雖曾陰謀加害,畢竟是自己害他的多,他害自己的少。其余自皇帝以下,個個待他甚好,也不覺得滿洲人如何兇惡殘暴。他也知道,自己若不是得到皇帝寵愛,那些滿洲親貴大臣決不會對他如此親熱、如此奉承,但究竟是見到人和藹的多,兇暴的少,是以種族之仇、家國之恨,心中卻是頗淡。
    陶紅英道:“在宮中這些年來,我也沒收到弟子。我見到的宮女本已不多,所遇到的,不是蠢笨糊塗,便是妖媚小氣,天天只盼望如何能得皇帝臨幸,從宮女升爲嬪妃。我們這個大秘密,又怎能跟這等人說?近幾年來我常常擔心,這般耽誤下去,經書的所在固是絲毫得不到線索,連好弟子也收不到一個。將來我死之後,將這大秘密帶入了棺材,滿洲韃子坐穩江山,對不起太師父和師父那不用說了,更成爲漢人的大罪人。好侄兒,我無意之中和你相遇,跟你說了這件大事,心裏實在好生歡喜。”
    韋小寶道:“我也是好歡喜,不過經書什麽的,倒不放在心上。”陶紅英道:“那你爲什麽歡喜?”韋小寶道:“我沒親人,媽媽是這樣,師父又難得見面,現下多了個親姑姑、好姑姑,自然歡喜得緊了。”
    他嘴頭甜,哄得陶紅英十分高興。她微笑道:“我得了個好侄兒,也是歡喜得緊。”隔了一會,問道:“你師父是誰?”
    韋小寶道:“我師父便是天地會的總舵主,姓陳,名諱上近下南。”
    陶紅英連陳近南這樣鼎鼎大名的人物也是首次聽見,點了點頭,道:“你師父既是天地會總舵主,武功必定十分了得。”
    韋小寶道:“只不過我跟隨師父時候太短,學不到什麽功夫。好姑姑,你傳我一些好不好?”陶紅英躊躇道:“你如從來沒學過武功,我自然將我所知所學,盡數傳你。只是你師父的武功,跟我這一派多半全然不同,學了只怕反而有害。依你看來,你師父跟我比較,誰的武功強些?”
    韋小寶說要她傳授武功,原不過信口討她歡心,倘若陶紅英當真答應傳授,他反而要另外尋些因由來推託了,一學武功,五臺山一時便去不成,何況他性好遊蕩玩耍,絕無耐心學武,聽她這樣問,乘機便道:“姑姑,在你面前,我可不能說謊。”陶紅英道:“小孩子自然是誠實的好。”韋小寶道:“我曾見師父跟一個武功很好的人動手,只是三招,便將他制住了,那人輸得服服帖帖。姑姑,恐怕你還不及我師父。”
    陶紅英微笑道:“是啊,我也相信遠遠不及。我跟那個假扮宮女的男人比拚,若不是你在他背上加了一劍,我早就完了。你師父哪會這樣不中用?”
    韋小寶道:“不過那個假宮女可真厲害,我此刻想起來還是害怕。”
    陶紅英臉上肌肉突然跳動幾下,目光中露出了恐懼的神色,雙眼前望,呆呆出神。韋小寶道:“姑姑,你不舒服麽?”
    陶紅英不答,似乎沒聽見。韋小寶又問了一次。陶紅英身子一顫,道:“沒……沒有!”突然啪的一聲,手中鞭子掉在地下。韋小寶躍下車來,拾起鞭子,飛身又躍上大車,身法甚是乾淨利落。
    他正自得意,只盼陶紅英稱讚幾句,卻見她搖了搖頭,道:“孩子,你定了下來之後,該得痛下苦功才成。眼下的功夫,在宮裏當太監是太好,行走江湖卻是太差,還不及不會絲毫武功之人。”韋小寶滿臉通紅,應道:“是!”心道:“我武功雖然不成,怎麽還不及不會武功之人?”
    陶紅英道:“你如不會絲毫武功,人家也不會輕易的就來殺你。你既有武功,對方防你反擊,一出手就不容情,豈不是反而糟糕?”韋小寶道:“倘若遇上開黑店、打悶棍的小賊呢?”陶紅英一呆,一時答不上來,過了一會,說道:“那也說得是,江湖之上,小賊大概比武功好手更多。”
    她有些心神不定,指著右前面一株大樹,道:“我們去歇一歇再走,讓騾子吃些草。”趕車來到樹下,兩人跳下車來,並肩坐在樹根上。陶紅英又出了一會神,忽然問道:“有沒有說話?他有沒有說話?”韋小寶不知她問的是誰,仰起了頭瞧著她,難以回答。兩人互相瞪視,一個待對方回答,一個不知對方其意何指。
    過了片刻,陶紅英又問:“你有沒有聽到他說話?有沒有見到他嘴唇在動?”韋小寶見了她這副神氣,隱隱有些害怕:“姑姑是中了邪,還是見了鬼?”問道:“姑姑,你見到誰了?”
    陶紅英道:“誰?那個……那個男扮女裝的假宮女!”韋小寶更加怕了,顫聲問道:“你見到了那個假宮女,在……在哪里?”
    陶紅英恍如從夢中醒覺,說道:“那晚在太后房中,當我跟那假宮女打鬥之時,你有沒有聽到他開口說話?”
    韋小寶籲了一口氣,說道:“嗯,你問的是那晚的事。他說了話嗎?我沒聽見。”陶紅英又沈思片刻,搖頭道:“我跟他武功相差太遠,他也用不到念咒。”韋小寶全然摸不著頭腦,勸道:“姑姑,不用想他了,這人早給咱們殺了,活不轉啦。”
    陶紅英道:“這人給咱們殺了,活不轉啦。”這句話原是自行寬慰之言,但她說話的神情卻顯得內心十分驚懼。韋小寶心想:“你武功雖好,卻是怕鬼。只殺了一個人,便這樣心神不定,何況這假宮女是我殺的,不是你殺的。你去殺老婊子,卻又殺了個半吊子,殺得她死一半,活一半,終究還是活了轉來,當真差勁。”陶紅英道:“他已死了,自然不要緊了,是不是?”韋小寶道:“是啊,就算變了鬼,也不用怕他。”
    陶紅英道:“什麽鬼不鬼的?我擔心他是神龍教教主座下的弟子,那……那就……嗯,太后叫他作師兄,不會的,決計不會。瞧他武功,也全然不像,是不是?你真的沒見到他出手時嘴唇在動,是嗎?”自言自語,聲音發顫,似乎企盼韋小寶能證實她猜測無誤。
    韋小寶又怎分辨得出這假宮女的武功家數,卻大聲道:“不用擔心,你說得對,那假宮女的武功不像。他出手時緊閉著嘴,一句話也沒說。姑姑,神龍教教主是什麽傢夥?”
    陶紅英忙道:“神龍教洪教主神通廣大,武功深不可測,你怎麽稱他甚麽傢夥?孩子,就算是在背後,言語中也不可得罪了他。洪大教主徒子徒孫甚衆,消息靈通之極,你只要說得一句半句不敬的話,傳入了他的耳裏,你……這一輩子就算是完了。”一面說話,一面東張西望,似乎唯恐身邊便有神龍教教主的部屬。
    韋小寶道:“神龍教教主這麽厲害?難道他比皇帝的權力還大?”陶紅英道:“他權力自然沒皇帝大。不過你得罪了皇帝,逃去躲藏了起來,皇帝不一定捉得到你;得罪了神龍教教主,卻是海角天涯,再無容身之地。”韋小寶道:“這樣說來,神龍教比我們天地會還要人多勢衆?”陶紅英搖頭道:“不同的,不同的。你們天地會反清複明,行事光明正大,江湖上好漢人人敬重,神龍教卻大不相同。”韋小寶道:“你是說,江湖上好漢,人人對神龍教甚是害怕?”陶紅英想了一會,道:“江湖上的事情,我懂得很少很少,只曾聽師父說起過一些。我太師父如此武功,卻死在神龍教弟子的手下。”
    韋小寶破口罵道:“他媽的,這麽說來,神龍教是咱們的大仇人,那何必怕他?”
    陶紅英搖搖頭,緩緩的道:“我師父說,神龍教所傳的武功千變萬化,固然厲害之極,更加難當的,是他們教裏有許多咒語,臨敵之時念將起來,能令對手心驚膽戰,他們自己卻越戰越勇。太師父在鑲藍旗旗主府中盜經,和幾個神龍教弟子激戰,明明已占上風,其中一人口中念念有辭,太師父擊出去的拳風掌力便越來越弱,終於小腹中掌,身受重傷。我師父當時在旁,親眼得見。她說她奮勇要上前相助,但聽了咒語之後,全身酸軟,只想跪下來投降,竟然全無鬥志。太師父受傷,那人不再念咒,我師父立即勇氣大增,沖過去搶了太師父逃走。她事後想起,又是羞慚,又是害怕,因此一再叮囑我,天下最最兇險的事,莫過於和神龍教教下之人動手。”
    韋小寶心想:“你師父是女流之輩,膽子小,眼見對方了得,便嚇得只想投降。”說道:“姑姑,那人念些甚麽咒,你聽見過麽?”
    陶紅英道:“我……我沒聽見過。我擔心那假宮女是神龍教的弟子,因此一直問你,有沒有聽到他動手時說話,有沒有見到他嘴唇在動。”韋小寶道:“啊,原來如此!”回想當時在床底的所見所聞說道:“完全沒有,你可有聽見?”
    陶紅英道:“這假宮女武功比我高出很多,我全力應戰,對周遭一切,全無所聞。只是我跟他鬥了一會,心中忽然害怕起來,只想逃走,事後想起,很是奇怪。”
    韋小寶問道:“姑姑,你學武以來,跟幾個人動過手,殺過多少人?”陶紅英搖頭道:“從來沒跟人動過手,一個人也沒殺過。”韋小寶道:“這就是了,以後你多殺得幾個,再跟人動手就不會害怕了。”
    陶紅英道:“或許你說得是。不過我不想跟人動手,更加不肯殺人,只要能太太平平的找到那八部《四十二章經》,破了滿清韃子的龍脈,那就心滿意足了。唉,不過,鑲藍旗旗主的那部《四十二章經》,十之八九已落入了神龍教手中,再要從神龍教手中奪回,可難得很了。”她臉上已加化裝,見不到她臉色如何,但從眼神之中,仍可見到她內心的恐懼。
    韋小寶道:“姑姑,你入了我們的天地會可好?”心想:“你怕得這麽厲害!我天地會人多勢衆,可不怕神龍教。”陶紅英一怔,問道:“你爲什麽要我入天地會?”韋小寶道:“天地會的宗旨是反清複明,跟你太師父、師父是一般心思。”
    陶紅英道:“那本來也很好,這件事將來再說罷。我現下要回皇宮,你去哪里?”
    韋小寶奇道:“你又回到皇宮去,不怕老婊子了嗎?”陶紅英歎了口氣,道:“我從小在宮裏長大,想來想去,只有在宮裏過日子,才不害怕。外面世界上的事,我什麽也不懂。我本來怕心中這個大秘密隨著我帶進棺材,現下既已跟你說了,就算給太后殺了,也沒什麽。再說,皇宮地方很大,我找個地方躲了起來,太后找不到我的。”
    韋小寶道:“好,你回宮去,日後我一定來看你。眼下師父有事差我去辦。”
    陶紅英於天地會的事不便多問,說道:“將來你回宮之後,怎地和我相見?”韋小寶道:“我回到皇宮,在火場上堆一堆亂石,在石堆上插一根木條,木條上畫只雀兒,你便知道我回來了。當天晚上,我們便在火場上會面。”陶紅英點頭道:“很好,就是這麽辦。好孩子,江湖上風波險惡,你可得一切小心。”韋小寶點頭道:“是,姑姑,你自己也得小心,太后這老婊子心地狠毒,你千萬別上她當。”
    兩人驅車來到鎮上,韋小寶另雇一車,兩人分向東西而別。韋小寶見陶紅英趕車向東,不住回頭相望,心想:“她雖不是我真姑姑,待我倒真好。”
第十六回  粉麝餘香銜語燕    珮環新鬼泣啼烏

    韋小寶在馬車中合眼睡了一覺。傍晚時分,忽聽得馬蹄聲響,一乘馬自後疾馳而來,奔到近處,聽得一個男人大聲喝道:“趕車的,車裏坐的可是個小孩?”
    韋小寶認得是劉一舟的聲音,不待車夫回答,便從車中探頭出來,笑道:“劉大哥,你是找我嗎?”只見劉一舟滿頭大汗,臉上都是塵土。他一見韋小寶,叫道:“好,我終於趕到你啦!”縱馬繞到車前,喝道:“滾下來!”
    韋小寶見他神色不善,吃了一驚,問道:“劉大哥,我什麽事得罪了你,惹你生氣?”
    劉一舟手中馬鞭揮出,向大車前的騾子頭上用力抽去。騾子吃痛大叫,人立起來,大車後仰,車夫險些摔將下來。那
車夫喝道:“青天白日的,見了鬼麽?幹麽發橫?”劉一舟喝道:“老子就是要發橫!”馬鞭再揮,卷住了那車夫的鞭子,一拉之下,將他摔在地上,跟著揮鞭抽擊,抽一鞭,罵一聲:“老子就是要發橫!老子就是要發橫!”
    那車夫掙扎著爬不起來,不住口爺爺奶奶的亂叫亂罵。劉一舟的鞭子越打越重,一鞭下去,鮮血就濺了開來。
    韋小寶驚得呆了,心想:“這車夫跟他無冤無仇,他這般狠打,自是沖著我來了。老子不是他對手,待他打完了車夫,多半也會這樣打我,那可大事不妙。”從靴筒中拔出匕首,在騾子屁股上輕輕戳了一下。
    騾子吃痛受驚,發足狂奔,拉著大車沿大路急奔。劉一舟舍了車夫,拍馬趕來,叫道:“好小子,有種的就別走!”韋小寶從車中探頭出來,叫道:“好小子,有種的就別追!”
    劉一舟出力鞭馬,急馳趕來。騾子奔得雖然甚快,畢竟拖了一輛大車,奔得一陣,劉一舟越追越近。韋小寶想將匕首向劉一舟擲去,但想多半擲不中,反而失了防身利器。他胡亂吆喝,急催騾子快奔,突然間耳邊勁風過去,右臉上熱辣辣的一痛,已給打了一鞭。他急忙縮頭入車,從車帳縫裏見到劉一舟的馬頭已挨到車旁,只消再奔得幾步,劉一舟便能躍上車來,情急智生,探手入懷,摸出一錠銀子,用力擲出,正中那馬左眼。
    那馬左眼鮮血迸流,眼珠碎裂,登時瞎了,斜刺裏向山坡上奔去。劉一舟急忙勒繮,那馬痛得厲害,幾個虎跳,將劉一舟顛下馬背。他一個打滾,隨即站起,那馬已穿入林中,嘶叫連聲,奔得遠了。韋小寶哈哈大笑,叫道:“劉大哥,你不會騎馬,我勸你去捉只烏龜來騎騎罷!”劉一舟大怒,提氣急奔,向大車追來。
    韋小寶嚇了一跳,急催騾子快奔,回頭瞧劉一舟時,見他雖與大車相距已有二三十丈,但邁開大步,不停的追來,要抛脫他倒也不易,當下匕首探出,在騾子臀上又是輕輕一戳。
    豈知這次卻不靈了,騾子跳了幾下,忽然轉過頭來,向劉一舟奔去。韋小寶大叫:“不對,不對!你這畜生吃裏扒外,要老子的好看!”用力拉繮,但騾子發了性,卻哪里拉得住?韋小寶見情勢不妙,忙從車中躍出,奔入道旁林中。
    劉一舟一個箭步竄上,左手前探,已抓住他後領。韋小寶右手匕首向後刺出。劉一舟右手順著他手臂向下一勒,一招“行雲流水”,已抓住了他手腕,隨即拗轉他手臂,匕首劍頭對住他咽喉,喝道:“小賊,你還敢倔強?”左手啪啪兩下,打了他兩個耳光。
    韋小寶手腕奇痛,喉頭涼颼颼的,知道自己這柄匕首削鐵如泥,割喉嚨如切豆腐,忙嬉皮笑臉的道:“劉大哥,有話好說,大家是自己人,爲什麽動粗?”
    劉一舟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說道:“呸,誰認你是自己人?你……你……你這小賊,竟敢在皇宮裏花言巧語,騙我方師妹,又……又跟她睡在一床,這……這……我……我……非殺了你不可……”額頭青筋凸起,眼中如要噴出火來,左手握拳,對準了韋小寶面門。
    韋小寶這才明白,他如此發火,原來是爲了方怡,只不知他怎生得知?眼前局面千鈞一髮,他火氣稍大,手上多使半分勁,自己咽喉上便多個窟窿,笑道:“方姑娘是你心上人,我如何敢對她無禮?方姑娘心中,就只有你一個。她從早到晚,只是想你。”
    劉一舟火氣立降,問道:“你怎麽知道?”將匕首縮後數寸。韋小寶道:“只因她求我救你,我才送你出宮,她一得知你脫險,可不知道有多喜歡。”
    劉一舟忽又發怒,咬牙說道:“你這小狗蛋,老子可不領你的情!你救我也好,不救我也好,爲什麽騙得我方師妹答應嫁……嫁你做老婆?”匕首前挺數寸。
    韋小寶道:“咦!哪有這種事?你聽誰說的?方姑娘這般羞花閉月的美人兒,只有嫁你這等又英俊、又了得的英雄,這才相配哪!”
    劉一舟火氣又降了三分,將匕首又縮後了數寸,說道:“你還想賴?方師妹答應嫁你做老婆,是不是?”韋小寶哈哈大笑。劉一舟道:“有什麽好笑?”韋小寶笑道:“劉大哥,我問你,做太監的人能不能娶老婆?”
    劉一舟憑著一股怒氣,急趕而來,一直沒去想韋小寶是個太監,而太監決不能娶妻,這一下經韋小寶一言提醒,登時心花怒放,忍不住也笑了出來,卻不放開他手腕,問道:“那你爲什麽騙我方師妹,要她嫁你做老婆?”
    韋小寶道:“這句話你從哪兒聽來的?”劉一舟道:“我親耳聽到方師妹跟小郡主說的,難道有假?”韋小寶道:“是她們二人自己說呢,還是跟你說?”劉一舟微一遲疑,道:“是她們二人說的。”
    原來徐天川同方怡、沐劍屏二人前赴石家莊,行出不遠,便和吳立身、敖彪、劉一舟三人相遇。吳立身等三人在清宮中身受酷刑,雖未傷到筋骨,但全身給打得皮破肉綻,坐了大車,也要到石家莊去養傷,道上相逢,自有一番歡喜。
    但方怡對待劉一舟的神情卻和往日大不相同,除了見面時叫一聲“劉師哥”,此後便十分冷淡,對他再也不瞅不睬。劉一舟幾次三番要拉她到一旁,說幾句知心話兒,方怡總是陪著沐劍屏不肯離開。劉一舟又急又惱,逼得緊了。方怡道:“劉師哥,從今以後,咱二人只是師兄妹的情份,除此之外,什麽也不用提,也不用想。”劉一舟一驚,問道:“那……那爲甚麽?”方怡冷冷的道:“不爲什麽。”劉一舟拉住她手,急道:“師妹,你……”方怡用力一甩,掙脫了他手,喝道:“請尊重些!”
    劉一舟討了個老大沒趣,這一晚在客店之中,翻來覆去的難以安枕,心情激蕩,悄悄爬起,來到方怡和沐劍屏所住店房的窗下,果然聽得二人在低聲說話:
    沐劍屏道:“你這樣對待劉師哥,豈不令他好生傷心?”方怡道:“那有什麽法子?他早些傷心,早些忘了我,就早些不傷心了。”沐劍屏道:“你真的決意要嫁……嫁給韋小寶這小孩子?他這麽小,你能做他老婆?”方怡道:“你自己想嫁給這小猴兒,因此勸我對師哥好,是不是?”沐劍屏急道:“不,不是的!那麽你快去嫁給韋大哥好了。”
    方怡歎了口氣,道:“我發過誓,賭過咒的,難道你忘記了?那天我說道:‘皇天在上,後土在下,桂公公如能救劉一舟平安脫險,小女子方怡便嫁了公公爲妻,一生對丈夫貞忠不貳,若有二心,教我萬劫不得超生。’我又說過:‘小郡主便是見證。’我不會忘記,你也不會忘記。”
    沐劍屏道:“這話當然說過的,不過我看那……看他只是鬧著玩,並不當真。”方怡道:“他當真也好,當假也好。可是咱們做女子的,既然已親口將終身許了給他,那便決無反悔,自須從一而終。何況……何況……”沐劍屏道:“何況什麽?”方怡道:“我仔仔細細想過了,就算說過的話可以抵賴,可是他……他曾跟我們二人同床而臥,同被而眠……”沐劍屏咭的一聲笑,說道:“韋大哥當真頑皮得緊,他還說《英烈傳》上有這樣一回書的,叫甚麽‘沐王爺三箭定雲南,桂公公雙手抱佳人’,師姊,他可真的抱了你哪,還香了你的臉呢!”方怡歎了口氣,不再說話。
    劉一舟在窗外只聽得五內如焚,天旋地轉,立足不定。
    只聽得方怡又道:“其實,他年紀雖小,說話油腔滑調,待咱們二人倒也當真不壞。這次分手之後,不知什麽時候能再相會。”沐劍屏又是咭一聲笑,低聲道:“師姊,你在想念他啦!”方怡道:“想他便想他,又怎麽了?”沐劍屏道:“是啊,我也想著他。我幾次邀他,要他跟咱們同去石家莊,他總是說身有要事。師姊,你說這是真的,還是假的?”方怡道:“在飯館中打尖之時,我曾聽得他跟車夫閒談,問起到山西的路程。看來他是要去山西。”沐劍屏道:“他年紀這樣小,一個人去山西,路上要是遇到歹人,可怎麽辦?”方怡歎了口氣,道:“我本想跟徐老爺子說,不用護送我們,還是護送他的好,可是徐老爺子一定不會肯的。”沐劍屏道:“師姊。我……我想……”方怡道:“什麽?”沐劍屏歎了口氣,道:“沒什麽。”
    方怡道:“可惜咱們二人身上都是有傷,否則的話,便陪他一起去山西。現下跟吳師叔、劉師哥他們遇上了,咱們便不能去找他了。”
    劉一舟聽後到這裏,頭腦中一陣暈眩,砰的一聲,額頭撞上了窗格。
    方怡和沐劍屏齊聲驚問:“什麽?”
    劉一舟妒火中燒,便如發了狂一般,只想:“我去殺了這小子,我去殺了這小子!”搶到前院,牽了一匹馬,打開客店大門,上馬疾奔。他想韋小寶既去山西,便向西行。奔到天明,問明瞭去山西的路程,沿大道追將下來,每見到有單行的大車,便問:“車裏坐的可是個小孩?”
    韋小寶聽劉一舟說,此中情由是聽得小郡主跟方怡說話而知,料想必是偷聽得來,所知有限,笑道:“劉大哥,你可上了你師妹的大當啦。”劉一舟道:“上了什麽當?”韋小寶道:“方姑娘跟我說,她要好好的氣你一氣,因爲她盡心竭力的救你,可是你半點也不將她放在心上。”劉一舟急道:“哪……哪有此事?我怎不將她放在心上?”
    韋小寶道:“你送過她一根銀釵,是嗎?銀釵頭上有一朵梅花的。”劉一舟道:“是,是啊!你怎知道?”韋小寶道:“她在宮中混戰之時,將銀釵掉了,急得什麽似的,說道這是她心上人給的東西,說什麽也不能掉了,就是拚了性命不要,也要去找回來。”劉一舟一呆,沈吟道:“她……她待我這麽好?”韋小寶道:“當然啦,那難道還有假的?”劉一舟問:“後來怎樣?”
    韋小寶道:“你這樣扭住了,我痛得要命,怎能說話?”
    劉一舟道:“好罷!”他聽得方怡對待自己如此情深,怒火已消了大半,又想反正這孩子逃不掉自己掌心,鬆開了手,又問:“後來怎樣?”
    韋小寶給他握得一條胳臂又痛又麻,慢慢將匕首插入靴筒,見手腕上紅紅的腫起了一圈手指印,說道:“沐王府的人就愛抓人手腕,你這樣,白寒楓也這樣。沐家拳中這一招‘龜抓手’,倒也了得。”他將“龜抓手”這個“龜”字說得甚是含糊,劉一舟沒聽明白,也不加理會,又問:“方師妹失了我給她的那根銀釵,後來怎樣?”
    韋小寶道:“我給你的烏龜爪子抓得氣也喘不過來,須得歇一歇再能說話。總而言之,你娶不娶得到方姑娘做老婆,這可有老大干系。”
    這次劉一舟聽明白了”“烏龜爪子”四字。但他惱怒的,只是韋小寶騙得方怡答應嫁他,至於口頭上給他占些便宜,卻也並不在乎,又聽得他說:“你娶不娶得到方姑娘做老婆,這可有老大干系”,自是十分關心,問道:“你快說,別拖拖拉拉的了。”韋小寶道:“總得坐了下來,慢慢歇一會,才有力氣說話。”劉一舟無法,只得跟著他來到樹林邊的一株大樹下,見他在樹根上坐了,當即並肩坐在他身畔。
    韋小寶歎了口氣,道:“可惜,可惜。”劉一舟立即擔心,忙問:“可惜甚麽?”韋小寶道:“可惜你師妹不在這裏,否則她如能和你並肩而坐在這裏,跟你談情說愛,打情罵俏,她心中才真的喜歡了。”劉一舟大樂,忍不住笑了出來,問道:“你怎麽知道?”
    韋小寶道:“我聽她親口說過的。那天她掉了銀釵,冒著性命危險,沖過了清宮侍衛把守的三道關口,雖然身受重傷,還是殺了三名清宮侍衛,將這根銀釵找了回來。我說:‘方姑娘啊,你忒也笨了,一根銀釵,值得幾錢?我送一千兩銀子給你,這種釵子,咱們一口氣去打造它三四千隻。你每天頭上插十隻,天天不同,一年三百六十日,天天插的還都是新釵子。’方姑娘說:‘你這小孩子家懂得什麽。這是我那親親劉師哥送給我的,你送給我一千隻一萬隻,就算是黃金釵兒、珍珠釵兒,又哪及得上我親親劉師哥給我的一隻銀釵、銅釵、鐵釵?’劉大哥,你說這方姑娘可不是挺糊塗麽?”
    劉一舟聽了這番話,只笑得口也合不攏來,問道:“怎麽……怎麽她半夜裏跟小郡主說話,說的又是另一套?”
    韋小寶道:“你半夜三更的,在她們房外偷聽說話,是不是?”劉一舟臉上微微一紅,道:“也不是偷聽,我夜裏起身小便,剛好聽見。”韋小寶道:“劉大哥,這可是你的不是了。你什麽地方不好小便,怎地到方姑娘窗下去小便,那可不臭氣沖天,熏壞了兩位羞花閉月的姑娘?”劉一舟道:“是,是!後來我方師妹怎麽說?”
    韋小寶道:“我肚子餓得很,沒力氣說話,你快去買些東西給我吃。我吃得飽飽地,你方師妹那些教人聽了肉麻之極的話,我才說得出口。”他只盼把劉一舟騙到市鎮之上,就可在人叢中溜走脫身。
    劉一舟道:“什麽教人聽了肉麻之極?方師妹正經得很,從來不說肉麻的話。”韋小寶道:“好罷,她正經得很,從來不說肉麻的話。她說:‘我那親親劉師哥!’又說:‘我那個又體貼、又漂亮的劉師哥’,他媽的,你聽了不肉麻,我可越聽越是難爲情。哼,也不害臊,說這種話。”劉一舟心花怒放,卻道:“不會罷?方師妹怎會說這種話?”韋小寶道:“好,好!算是我錯了。劉大哥,我要去找東西吃,失陪了。”說著站起身來。
    劉一舟正聽得心癢難搔,如何肯讓他走,忙在他肩頭輕輕一按,道:“韋兄弟,你別忙走!我這裏帶得有幾件作乾糧的薄餅,你先吃了,說完話後,到前面鎮上,我再好好請你喝酒吃面,還得跟你賠不是。”說著打開背上包裹,取了幾張薄餅出來。
    韋小寶接了一張薄餅,撕了一片,在口中嚼了幾下,說道:“這餅鹹不鹹,酸不酸的,算什麽玩意兒?你到吃給我看看。”將那缺了一角的薄餅還給他。
    劉一舟道:“這餅硬了,味道自然不大好,咱們對付著充充饑再說。”說著將餅撕下一片來吃了。
    韋小寶道:“這幾張不知怎樣?”將幾張薄餅翻來翻去的挑選,翻了幾翻,說道:“他媽的尿急,小便了再來吃。”走到一棵大樹邊,轉過了身子,拉開褲子撒尿。
    劉一舟目不轉睛的瞧著他,怕他突然拔足逃走。
    韋小寶小便後,回過來坐在劉一舟身畔,又將幾張薄餅翻來翻去,終於挑了一張,撕開來吃。劉一舟追趕了大半天,肚子早已餓了,拿了一張薄餅也吃,一面吃,一面說道:“難道方師妹跟小郡主這麽說,是故意慪我來著?”
    韋小寶道:“我又不是你方師妹肚子裏的蛔蟲,怎麽知道她的心思?你是她的親親好師哥,怎麽你不知道,反而問我?”
    劉一舟道:“好啦!剛才是我魯莽,得罪了你,你可別賣關子啦!”韋小寶道:“既這麽說,我跟你說真心話罷。你方師妹十分美貌,我倘若不是太監,原想娶她做老婆的。不過就算我不娶她,只怕也輪不到你。”劉一舟急問:“爲什麽?爲什麽?”韋小寶道:“不用性急,再吃一張薄餅,我慢慢跟你說。”
    劉一舟道:“他媽的,你說話總是吞吞吐吐,吊人胃口……”說到這裏,忽然身子晃了一晃。韋小寶道:“怎麽?不舒服麽?這餅子只怕不大乾淨。”劉一舟道:“什麽?”站起身來,搖搖擺擺的轉了個圈子,突然摔倒在地。
    韋小寶哈哈大笑,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說道:“咦!你的薄餅裏,怎麽會有蒙汗藥?這可真奇怪之極了。”劉一舟唔了一聲,已是人事不知。
    韋小寶又賜了兩腳,見他全然不動,於是解下他腰帶褲帶,將他雙足牢牢綁住,又把他雙手反綁了。見大樹旁有塊石頭,用力翻開,露出一洞,下面是一堆亂石,將亂石一塊塊搬出,挖了個四尺來深的土洞,笑道:“老子今日活埋了你。”將他拖到洞中,豎直站著,將石塊泥土扒入洞中,用勁踏實,泥土直埋到他上臂,只露出了頭和肩膀。
    韋小寶甚是得意,走到溪水旁,解下長袍浸濕了,回到劉一舟身前,扭絞長袍,將溪水淋在他頭上。
    劉一舟給冷水一激,慢慢醒轉,一時不明所以,欲待掙紮,卻是絲毫動彈不得。只見韋小寶抱膝坐在一旁,笑吟吟的瞧著自己,過了一陣,才明白著了他道兒,又掙了幾下,直是紋風不動,說道:“好兄弟,別開玩笑啦!”
    韋小寶罵道:“直娘賊,老子有多少大事在身,跟你這臭賊開玩笑!”重重一腳踢去,踢得他右腮登時鮮血淋漓,又罵道:“方姑娘是我老婆,憑你也配想她?你這臭賊扭得老子好痛,又打我耳光,又用鞭子抽我,老子先割下你耳朵,再割你鼻子,一刀刀的炮製你。”說罷拔出匕首,俯下身子,用刃鋒在他臉上撇了兩撇。
    劉一舟嚇得魂飛天外,叫道:“好兄……韋……韋兄弟,韋香主,請你瞧著沐王府的情份,高……高擡貴手。”韋小寶道:“我從皇宮裏將你救了出來,你卻恩將仇報,居然想殺我,哼哼,憑你這點兒道行,也想來太歲頭上動土?你叫我瞧著沐王府的情份,剛才你拿住我時,怎地又不瞧著天地會的情份了?”劉一舟道:“確實是我不是,是在下錯了!請……請……請你原諒。”
    韋小寶道:“我要在你頭上割你媽的三百六十刀,方消我心頭之恨!”提起他辮子,一刀割去。那匕首鋒利無比,嗤的一聲,便將辮子切斷,再在他頭頂來回推動,片刻之間,頭發紛落,已剃成個禿頭。韋小寶罵道:“死賊禿,老子一見和尚便生氣,非殺不可!”
    劉一舟陪笑道:“韋香主,在下不是和尚。”韋小寶罵道:“你他媽的不是和尚,幹麽剃光了頭皮,前來矇騙老爺?”劉一舟心道:“明明是你剃光了我頭髮,怎能怪我?”但性命在他掌握之中,不敢跟他爭論,只得陪笑道:“千錯萬錯,都是小人不是,韋香主大人大量,別放在心上。”
    韋小寶道:“好,那麽我問你,方怡方姑娘是誰的老婆?”
    劉一舟道:“這個……這個……”
    韋小寶大聲道:“什麽這個那個?快說!”提起匕首,在他臉上揮來揮去。劉一舟心想好漢不吃眼前虧,這小鬼是個太監,讓他占些口頭上便宜便了,否則他真的一劍揮來,自己少了個鼻子或是耳朵,那可槽糕之極,忙道:“她……她自然是韋香主……是韋香主你的夫人。”韋小寶哈哈一笑,說道:“她,她是誰?你說得明白些。老子可聽不得和尚們含含糊糊的說話。”劉一舟道:“方怡方師妹,是你韋香主的夫人。”
    韋小寶道:“咱們可得把話說明白了。你是不是我的朋友?”
    劉一舟聽他口氣鬆動,心中大喜,忙道:“小人本來不敢高攀。韋香主倘苦肯將在下當作朋友,在下……在下自然是求之不得。”韋小寶道:“我把你當作朋友。江湖上朋友講義氣,是不是?”劉一舟忙道:“是,是。好朋友該當講義氣。”
    韋小寶道:“朋友妻,不可戲。以後你如再向我老婆賊頭賊腦,不三小四,那算什麽?你發下一個誓來!”
    劉一舟暗暗叫苦,心想又上了他的當。韋小寶道:“你不說也不打緊,我早知你鬼鬼祟祟,不懷好意,一心想去調戲勾搭我的老婆。”劉一舟見他又舞動匕首,眼前白光閃閃,忙道:“沒有,沒有。對韋香主的夫人,在下決計不敢心存歹意。”
    韋小寶道:“以後你如向方姑娘多瞧上一眼,多說一句話,那便怎樣?”劉一舟道:“那……那便天誅地滅。”韋小寶道:“那你便是烏龜王八蛋!”劉一舟苦著臉道:“對,對!”韋小寶道:“甚麽對?對你甚麽個屁?”將匕首尖直指上他右眼皮。
    劉一舟道:“以後我如再向方師妹多瞧上一眼,多說一句話,我……我便是烏龜王八蛋!”
    韋小寶哈哈一笑,道:“既是這樣,便饒了你。先在你頭上淋一泡尿,這才放你。”說著將匕首插入靴筒,雙手去解褲帶。
    突然之間,樹林中一個女子聲音喝道:“你……你怎可欺人太甚!”
    韋小寶聽得是方怡的聲音,又驚又喜,轉過頭去,只見林中走出三個人來,當先一人正是方怡,其後是沐劍屏和徐天川。隔了一會,又走出兩人,卻是吳立身和敖彪。
    他五人躲在林中已久,早將韋劉二人的對答聽得清清楚楚,眼見韋小寶要在劉一舟頭頂撒尿,結下永不可解的深怨,方怡忍不住出聲喝止。
    韋小寶笑道:“原來你們早在這裏了,瞧在吳老爺子面上,這泡尿免了罷。”
    徐天川急忙過去,雙手扒開劉一舟身畔的石塊泥土,將他抱起,解開綁在他手腳上的腰帶。劉一舟羞愧難當,低下頭,不敢和衆人目光相接。
    吳立身鐵青了臉,說道:“劉賢侄,咱們的性命是韋香主救的,怎地你恩將仇報,以大欺小,對他又打又罵,又扭他手臂?你師父知道了,會怎麽說?”一面說,一面搖頭,語氣甚是不悅,又道:“咱們在江湖上混,最講究的便是‘義氣’兩字,怎麽可以爭風吃醋,對好朋友動武?忘恩負義,那是連豬狗也不如!”說著呸的一聲,在地下吐了口唾沫。他越說越氣,又道:“昨晚你半夜裏這麽火爆霹靂的沖了出來,大夥兒就知道不對,一路上尋來,你將韋香主打得臉頰紅腫,又扭住他手臂,用劍尖指著他咽喉,倘若一個失手,竟然傷了他性命,那怎麽辦?”
    劉一舟氣憤憤的道:“一命抵一命,我還賠他一條性命便是。”
    吳立身怒道:“嘿,你倒說得輕鬆自在,你是什麽英雄好漢了?憑你一條命,抵得過人家天地會十大香主之一的韋香主?再說,你這條命是哪來的?還不是韋香主救的?你不感恩圖報,人家已經要瞧你不起,居然膽敢向韋香主動手?”
    劉一舟給韋小寶逼得發誓賭咒,當時命懸人手,不得不然,此刻身得自由,想到這些言語都已給方怡聽了去,實是羞憤難當,吳立身雖是師叔,但聽他嘮嘮叨叨的教訓個不休,不由得老羞成怒,把心一橫,惡狠狠的道:“吳師叔,事情是做下來了,人家姓韋的可沒傷到一根寒毛。你老人家瞧著要怎麽辦,就怎麽辦罷!”
    吳立身跳了起來,指著他臉,叫道:“劉一舟,你對師叔也這般沒上沒下。你要跟我動手,是不是?”劉一舟道:“我沒說,也不是你的對手。”吳立身更加惱怒,厲聲道:“倘若你武功勝得過我,那就要動手了,是不是?你在清宮中貪生怕死,一聽到要殺頭,忙不叠的大聲求饒,趕著自報姓名。我顧著柳師哥的臉面,這件事才絕口不提。哼!哼!你不是我弟子,算你運氣。”那顯然是說,你如是我弟子,早就一刀殺了。
    劉一舟聽他揭破自己在清宮中膽怯求饒的醜態,低下了頭,臉色蒼白,默不作聲。
    韋小寶見自己占足了上風,笑道:“好啦,好啦,吳老爺子,劉大哥跟我大家鬧著玩,當不得真。我向你討個情,過去的事,別跟柳老爺子說。”
    吳立身道:“韋香主這麽吩咐,自當照辦。”轉頭向劉一舟道:“你瞧,人家韋香主畢竟是做大事的,度量何等寬大?”
    韋小寶向方怡和沐劍屏笑道:“你們怎麽也到這裏來啦?”
    方怡道:“你過來,我有句話跟你說。”韋小寶笑嘻嘻的走近。
    劉一舟見方怡當著衆人之前對韋小寶如此親熱,手按刀柄,忍不住要拔刀上前拚命。忽聽得啪的一聲響,韋小寶已吃了記熱辣辣的耳光。
    韋小寶吃了一驚,跳開數步,手按面頰,怒道:“你……你幹麽打人?”
    方怡柳眉豎起,漲紅了臉,怒道:“你拿我當什麽人?你
跟劉師哥說什麽了?背著人家,拿我這麽糟蹋輕賤?”韋小寶
道:“我可沒說什麽不……不好的話。”方怡道:“還說沒有呢,
我一句句都聽見了。你……你……你們兩個都不是好人。”又
氣又急,流下淚來。
    徐天川心想這是小兒女們胡鬧,算不得什麽大事,可別又傷了天地會和沐王府的和氣,當下哈哈大笑,說道:“韋香主和劉師兄都吃了點小虧,就算是扯了個直。徐老頭可餓得狠了,咱們快找飯店,吃喝個痛快。”
    突然間一陣東北風吹過,半空中飄下一陣黃豆般的雨點來。徐天川擡頭看天,道:“十月天時,平白無端的下這陣頭雨,可真作怪。”眼見一團團烏雲從東北角湧將過來,又道:“這雨只怕不小,咱們得找個地方躲雨。”
    七人沿著大道,向西行去。方怡、沐劍屏傷勢未愈,行走不快。那雨越下越大,偏生一路上連一間農舍、一座涼亭也無,過不多時,七人都已全身濕透。韋小寶笑道:“大夥兒慢慢走罷,走得快是落湯雞,走得慢是落湯鴨,反正都差不多。”
    七人又行了一會,聽得水聲,來到一條河邊,見溯河而上半裏處有座小屋。七人大喜,加快了腳步,行到近處,見那個屋是座東歪西倒的破廟,但總是個避雨之處,雖然破敗,卻也聊勝於無。廟門早已爛了,到得廟中,觸鼻儘是黴氣。
    方怡行了這一會,胸口傷處早已十分疼痛,不由得眉頭緊蹙,咬住了牙關。徐天川拆了些破桌破椅,生起火來,讓各人烤幹衣衫。但見天上黑雲越聚越濃,雨下得越發大了。徐天川從包裹中取出乾糧面餅,分給衆人。
    劉一舟將辮根塞在帽子之中,勉強拖著一條辮子。韋小寶笑吟吟的對他左瞧右瞧。
    沐劍屏笑問韋小寶:“剛才你在劉師哥的薄餅之中,做了什麽手腳?”韋小寶瞪眼道:“沒有啊,我會做什麽手腳?”沐劍屏道:“哼,還不認呢?怎地劉師哥又會中蒙汗藥暈倒?”韋小寶道:“他中了蒙汗藥麽?什麽時候?我怎麽不知道?我瞧不會罷,他這不是好端端的坐著烤火?”沐劍屏呸了一聲,佯嗔道:“就會假癡假呆,不跟你說了。”
    方怡在一旁坐著,也是滿心疑惑。先前劉一舟抓住韋小寶等情狀,他們只遠遠望見,看不真切,後來劉韋二人並排坐在樹下說話,他們已躡手躡腳的走近,躲在樹林裏,眼見一張張薄餅都是劉一舟從包裹中取出,他又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韋小寶,防他逃走,怎麽一轉眼間,就會昏迷暈倒?
    韋小寶笑道:“說不定劉師兄有羊吊病,突然發作,人事不知。”
    劉一舟大怒,霍地站起,指著他喝道:“你……你這小……”
    方怡瞪了韋小寶一眼,道:“你過來。”韋小寶道:“你又要打人,我才不過來呢。”方怡道:“你不可再說損劉師哥的話,小孩子家,也不修些口德。”韋小寶伸了伸舌頭,便不說話了。劉一舟見方怡兩次幫著自己,心下甚是受用,尋思:“這小鬼又陰又壞,方師妹畢竟還是對我好。”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七人圍著一團火坐地,破廟中到處漏水,極少幹地。突然間韋小寶頭頂漏水,水點一滴滴落向他肩頭。他向左讓了讓,但左邊也有漏水。方怡道:“你過來,這邊不漏水。”頓了一頓,又道:“不用怕,我不打你。”韋小寶一笑,坐到她身側。
    方怡湊嘴到沐劍屏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沐劍屏咭的一笑,點點頭,湊嘴到韋小寶耳邊,低聲道:“方師姊說,她跟你是自己人,這才打你管你,叫你別得罪了劉師哥,問你懂不懂她的意思?”韋小寶在她耳邊低聲道:“甚麽自己人?我可不懂。”沐劍屏將話傳了過去。方怡白了他一眼,向沐劍屏道:“我發過的誓,賭過的咒,永遠作數,叫他放心。”沐劍屏又將話傳過。
    韋小寶在沐劍屏耳邊道:“方姑娘跟我是自己人,那麽你呢?”沐劍屏紅暈上臉,呸的一聲,伸手打他。韋小寶笑著側身避過,向方怡連連點頭。方怡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火光照映之下,說不盡的嬌美。韋小寶聞到二女身上淡淡香氣,心下大樂。
    劉一舟所坐處和他三人相距頗遠,伸長了脖子,隱隱約約的似乎聽到甚麽“劉師哥”,甚麽“自己人”,此外再也聽不到了。瞧他三人嘻嘻哈哈,神態親密,顯是將自己當做了外人,忍不住又是妒恨交作。
    方怡又在沐劍屏耳邊低聲道:“你問他,到底使了什麽法兒,才將劉師哥迷倒。”韋小寶見方怡一臉好奇之色,終於悄悄對沐劍屏說了:“我小便之時,背轉了身子,左手中抓了一把蒙汗藥,回頭去翻檢薄餅,餅上自然塗了藥粉。我吃的那張餅,只用右手拿,左手全然不碰。這可懂了嗎?”沐劍屏道:“原來如此。”傳話之後,方怡又問:“你哪里來的蒙汗藥?”韋小寶道:“宮裏侍衛給的,救你劉師哥,用的就是這些藥粉。”這時大雨傾盆,在屋面上打得嘩啦啦急響,韋小寶的嘴唇直碰到沐劍屏耳朵,所說的話才能聽到。
    劉一舟心下焦躁,霍地站起身來,背脊重重在柱子上一靠,突然喀喇喇幾聲響,頭頂掉下幾片瓦來。這座破廟早已朽爛,給大雨一浸,北風一吹,已然支撐不住,跟著一根根椽子和瓦片磚泥紛紛跌落。徐天川叫道:“不好,這廟要倒,大家快出去。”
    七人奔出廟去,沒走得幾步,便聽得轟隆隆一聲巨響,廟頂塌了一大片,跟著又有半堵牆倒了下來。
    便在此時,只聽得馬蹄聲響,十余乘馬自東南方疾馳而來,片刻間奔到近處,黑暗中影影綽綽,馬上都騎得有人。
    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啊喲,這裏本來有座小廟,可以躲雨,偏偏又倒了。”另一人大聲問道:“喂,老鄉,你們在這裏幹甚麽?”徐天川道:“我們在廟裏躲雨,這廟塌了下來,險些兒都給壓死了。”馬上一人罵道:“他媽的,落這樣大雨,老天爺可不是瘋了。”另一人道:“趙老三,除了這小廟,附近一間屋都沒有?有沒有山洞什麽的?”
    那蒼老的聲音道:“有……有是有的,不過也同沒有差不
多。”一名漢子罵道:“你奶奶的,到底有是沒有?”那老頭道:“這裏向西北,山坳中有一座鬼屋,是有惡鬼的,誰也不敢去,那不是跟沒有差不多?”
    馬上衆人大聲笑駡起來:“老子才不怕鬼屋哩。有惡鬼最好,揪了出來當點心。”又有人喝道:“快領路!又不是洗澡,在這大雨裏泡著,你道滋味好得很麽?”趙老三道:“各位爺們,老兒沒嫌命長,可不敢去了。我勸各位也別去罷。這裏向北,再行三十裏,便有市鎮。”馬上衆人都道:“這般大雨,哪里再挨得三十來裏?快別囉唆,咱們這許多人,還怕什麽鬼?”趙老三道:“好罷,大夥兒向西北,拐個彎兒,沿山路進坳,就只一條路,不會錯的……”衆人不等他說完,已縱馬向西北方馳去。趙老三騎的是頭驢子,微一遲疑,拉過驢頭,回頭向東南方來路而去。
    徐天川道:“吳二哥,韋香主,咱們怎麽辦?”吳立身道:“我看……”但隨即想起,該當由韋小寶出主意才是,跟著道:“請韋香主吩咐,該當如何?”韋小寶怕鬼,只是說不出口,道:“吳大叔說罷,我可沒什麽主意。”吳立身道:“惡鬼什麽,都是鄉下人胡說八道。就算真的有鬼,咱們也跟他拚上一拚。”
    韋小寶道:“有些鬼是瞧不見的,等到瞧見,已經來不及啦。”言下之意,顯然是怕鬼。
    劉一舟大聲道:“怕什麽妖魔鬼怪?在雨中再淋得半個時辰,人人都非生病不可。”
    韋小寶見沐劍屏不住發顫,確是難以支援,又不願在方怡面前示弱,輸給了劉一舟,便道:“好,大夥兒這就去罷!倘若見到惡鬼,可須小心!”
    七人依著那趙老三所說,向西北走進了山坳,黑暗中卻尋不到道路,但見樹林中白茫茫地,有一條小瀑布沖下來。韋小寶道:“尋不到路,叫做‘鬼打牆’,這是惡鬼在迷人。”徐天川道:“這片水就是路了,山水沿著小路流下來。”吳立身道:“正是!”踏著瀑布走上坡去。餘人跟隨而上,爬上山坡。
    聽得左首樹林中有馬嘶之聲,知道那十幾個乘馬漢子便在那邊。徐天川心想:“這批人不知是什麽來頭。”但想自己和吳立身聯手,尋常武師便有幾十人也不放在心上,當下踏水尋路,高一腳低一腳的向林中走去。
    一到林中,更加黑了,只聽得前面嘭嘭嘭敲門,果然有屋。韋小寶又驚又喜,忽覺有人伸手過來,拉住了他手。那手掌軟綿綿地,跟著耳邊有人柔聲道:“別怕!”正是方怡。
    但聽敲門之聲不絕,始終沒人開門。七人走到近處,只見黑沈沈的一大片屋子。
    一衆乘馬人大聲叫嚷:“開門,開門!避雨來的!”叫了好一會,屋內半點動靜也無。一人道:“沒人住的!”另一人道:“趙老三說是鬼屋,誰敢來住?跳進牆去罷!”白光閃動,兩人拔出兵刃,跳進牆去,開了大門。衆人一湧而進。
    徐天川心想:“這些人果是武林中的,看來武功也不甚高。”七人跟著進去。
    大門裏面是個好大的天井,再進去是座大廳。有人從身邊取出油包,解開來取出火刀火石,打著了火,見廳中桌上有蠟燭,便去點燃了。衆人眼前突現光亮,都是一陣喜慰,見廳上陳設著紫檀木的桌椅茶几,竟是大戶人家的氣派。
    徐天川心下嘀咕:“桌椅上全無灰塵,地下打掃得這等清
潔,屋裏怎會沒人?”
    只聽一名漢子說道:“這廳上乾乾淨淨的,屋裏有人住的。”另一人大聲嚷道:“喂,喂,屋裏有人嗎?屋裏有人麽?”大廳又高又大,他大聲叫嚷,隱隱竟有回聲。
    回聲一止,四下除了大雨之聲,竟無其他聲息。衆人面
面相覰,都覺頗爲古怪。
    一名白髮老者問徐天川道:“你們幾位都是江湖上朋友麽?”徐天川道:“在下姓許,這幾個有的是家人,有的是親戚,要去山西探親,不想遇上了這場大雨。達官爺貴姓?”那老者點了點頭,見他們七人中有老頭,有小孩,又有女子,也不起疑心,卻不答他問話,說道:“這屋子可有點兒古怪。”
    又有一名漢子叫道:“屋裏有人沒有?都死光了嗎?”停了片刻,仍是無人回答。
    那老者坐在椅上,指著六個人道:“你們六個到後面瞧瞧去!”六名漢子拔兵刃在手,向後進走去。六人微微弓腰,走得甚慢,神情頗爲戒懼。耳聽得踢門聲、喝問聲不斷傳來,並無異狀,聲音越去越遠,顯然屋子極大,一時走不到盡頭。那老者指著另外四人道:“找些木柴來點幾個火把,跟著去瞧瞧。”那四人奉命而去。
    韋小寶等七人坐在大廳長窗的門檻上,誰也不開口說話。徐天川見那群人中有十人走向後進,廳上尚有八人,穿的都是布袍,瞧模樣似是什麽幫會的幫衆,又似是鏢局的鏢客,卻沒押鏢,一時摸不清他們路子。
    韋小寶忍不住道:“姊姊,你說這屋裏有沒有鬼?”方怡還沒回答,劉一舟搶著說道:“當然有鬼!什麽地方沒死過人?死過人就有鬼。”韋小寶打了個寒噤,身子一縮。
    劉一舟道:“天下惡鬼都欺善怕惡,專迷小孩子。大人陽氣盛,吊死鬼啦,大頭鬼啦,就不敢招惹大人。”
    方怡從衣襟底下伸手過去,握住了韋小寶左手,說道:“人怕鬼,鬼更怕人呢。一有火光,鬼就逃走了。”
    只聽得腳步聲響,先到後面察看的六名漢子回到廳上,臉上神氣透著十分古怪,七嘴八舌的說道:“一個人也沒有,可是到處打掃得乾乾淨淨的。”“床上鋪著被褥,床底下有鞋子,都是娘兒們的。”“衣櫃裏放的都是女人衣衫,男人衣服卻一件也沒有!”
    劉一舟大聲叫道:“女鬼!一屋子都是女鬼!”
    衆人一齊轉頭瞧著他,一時之間,誰都沒作聲。
    突然聽得後面四人怪聲大叫,那老者一躍而起,正要搶到後面去接應,那四人已奔入大廳,手中火把都已熄滅,叫道:“死人,死人真多!”臉上儘是驚惶之色。
    那老者沈著臉道:“大驚小怪的,我還道是遇上了敵人呢。死人有什麽可怕?”一名漢子道:“不是可怕,是……是希奇古怪。”那老者道:“什麽希奇古怪?”另一名漢子道:“東邊一間屋子裏,都……都是死人靈堂,也不知共有多少。”那老者沈吟道:“有沒有死人和棺材?”兩名漢子對望了一眼,齊道:“沒……沒瞧清楚,好像沒有。”
    那老者道:“多點幾根火把,大夥兒瞧瞧去。說不定是座祠堂,那也平常得緊。”他雖說得輕描淡寫,但語氣中也顯得大爲猶豫,似乎明知祠堂並非如此。
    他手下衆漢子便在大廳拆桌拆椅,點成火把,向後院湧去。
    徐天川道:“我去瞧瞧,各位在這裏待著。”跟在衆人之後走了進去。
    敖彪問道:“師父,這些人是什麽路道?”吳立身搖頭道:“瞧不出,聽口音似乎是魯東、關東一帶的人,不像是六扇門的魔爪。莫非是私梟?可又沒見帶貨。”
    劉一舟道:“那一夥人也沒什麽大不了,倒是這屋中的大批女鬼,可厲害著呢!”說著向韋小寶伸了伸舌頭。韋小寶打了個寒噤,緊緊握住了方怡的手,自己掌心中儘是冷汗。沐劍屏顫聲道:“劉……劉師哥,你別老是嚇人,好不好?”劉一舟道:“小郡主,你不用擔心,你是金枝玉葉,什麽惡鬼見了你都遠遠避開,不敢侵犯。惡鬼最憎的就是不男不女的太監。”方怡柳眉一軒,臉有怒色,待要說話,卻又忍住了。
    過了好一會,才聽得腳步聲響,衆人回到大廳。韋小寶籲了口長氣,心下略寬。徐天川低聲道:“七八間屋子裏,共有三十來座靈堂,每座靈堂上都供了五六個、七八個牌位,看來每一座靈堂上供的是一家死人。”劉一舟道:“嘿嘿,這屋子裏豈不是有幾百個惡鬼?”徐天川搖了搖頭,他見多識廣,可從未聽見過這等怪事,過了一會,緩緩的道:“最奇怪的是,靈堂前都點了蠟燭。”韋小寶、方怡、沐劍屏三人同時驚叫出來。
    一名漢子道:“我們先前進去時,蠟燭明明沒點著。”那老者問道:“你們沒記錯?”四名漢子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搖了搖頭。那老者道:“不是有鬼,咱們遇上了高人。頃刻之間,將三十幾座靈堂中的蠟燭都點燃了,這身手可也真敏捷得很。許老爺子,你說是不是呢?”最後這句話是向著徐天川而說。徐天川假作癡呆,說道:“咱們恐怕衝撞了屋主,不……不妨到靈堂前磕……磕幾個頭。”
    雨聲之中,東邊屋中忽然傳來幾下女子啼哭,聲音甚是淒切,雖然大雨淅瀝,這幾下哭聲卻聽得清清楚楚。
    韋小寶只嚇得張口結舌,臉色大變。
    衆人面面相覷,都是毛骨悚然。過了片刻,西邊屋中又傳出女子悲泣之聲。劉一舟、敖彪以及兩名漢子齊聲叫道:“鬼哭!”
    那老者哼的一聲,突然大聲說道:“咱們路經貴處,到此避雨,擅闖寶宅,特此謝過。賢主人可肯賜見麽?這番話中氣充沛,遠遠送了出去。過了良久,後面沒絲毫動靜。
    那老者搖了搖頭,大聲道:“這裏主人既然不願接見俗客,咱們可不能擅自騷擾。便在廳上避一避雨,一等天明雨停,大夥兒儘快動身。”說著連打手勢,命衆人不可說話,側耳傾聽,過了良久,不再聽到啼哭之聲。
    一名漢子低聲道:“章三爺,管他是人是鬼,一等天明,一把火,把這鬼屋燒成他媽的一片白地。”那老者搖手道:“咱們要緊事情還沒辦,不可另生枝節。坐下來歇歇罷!”衆人衣衫盡濕,便在廳上生起火來。有人取出個酒葫蘆,拔開塞子,遞給那老者喝酒。
    那老者喝了幾口酒,斜眼向徐天川瞧了半晌,說道:“許老爺子,你們幾個是一家人,怎地口音不同?你是京城裏的,這幾位卻是雲南人?”
    徐天川笑道:“老爺子好耳音,果然是老江湖。我大妹子嫁在雲南。這位是我妹夫。”說著向吳立身一指,又道:“我妹夫、外甥他們都是雲南人。我二妹子可又嫁在山西。天南地北的,十幾年也難得見一次面。我們這次是上山西探我二妹子去。”他說吳立身是他的妹夫,那是客氣話,當時北方習俗,叫人大舅子、小舅子便是罵人。
    那老者點了點頭,喝了口酒,眯著眼睛道:“幾位從北京來?”徐天川道:“正是。”那老者道:“在道上可見到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太監?”
    此言一出,徐天川等心中都是一凜,幸好那老者只注視著他,而徐天川臉上神色不露,敖彪、沐劍屏臉上變色,旁人卻未曾留意。徐天川道:“你說太監?北京城裏,老的小的,太監可多得很啊,一出門總撞到幾個。”那老者道:“我問你在道上可曾看到,不是說北京城裏。”徐天川笑道:“老爺子,你這話可不在行啦。大清的規矩,太監一出京城,就犯死罪。太監們可不像明朝那樣威風十足了。現下有哪個太監敢出京城一步?”
    那老者“哦”了一聲,道:“說不定他改了裝呢?”
    徐天川連連搖頭,說道:“沒這個膽子,沒這個膽子!”頓了一頓,問道:“老爺子,你找的是怎麽個小太監?等我從山西探了親,回到京城,也可幫你打聽打聽。”
    那老者道:“哼哼,多謝你啦,就不知有沒有那麽長的命。”說著閉目不語。
    徐天川心想:“他打聽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太監,那不是沖著韋香主嗎?這批人既不是天地會,又不是沐王府的,十之八九,沒安著善意,可得查問個明白。他不惹過來,我們倒要惹他一惹。”說道:“老爺子,北京城裏的小太監,只有一位大大的出名。他大名兒傳遍了天下,想來你也聽到過,那便是殺了奸臣鼇拜、立了大功的那一位。”那老者睜開眼來,道:“嗯,你說的是小桂子桂公公?”徐天川道:“不是他還有誰呢?這人有膽有勇,武藝高強,實在了不起!”那老者道:“這人相貌怎樣?你見過他沒有?”
    徐天川道:“哈,這桂公公天天在北京城裏蹓躂,北京人沒見過他的,只怕沒幾個。這桂公公又黑又胖,是個胖小子,少說也有十八九啦,說什麽也不信他只十五歲。”
    方怡握著韋小寶的手掌緊了一緊,沐劍屏的手肘在他背心輕輕一撞,都是暗暗好笑。韋小寶本來一直在怕鬼,聽那老者問起了自己,心下盤算,將怕鬼的念頭便都忘了。
    那老者道:“是麽?我聽人說的,卻是不同。聽說這桂公公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孩童,就是狡猾機伶,只怕跟你那個外甥倒有三分相像,哈哈,哈哈!”說著向韋小寶瞧去。
    劉一舟忽道:“聽說那小桂子卑鄙無恥,最會使蒙汗藥。他殺死鼇拜,便是先用藥迷倒的,否則這小賊又膽小,又怕鬼,怎殺得了鼇拜?”向韋小寶笑吟吟的道:“表弟,你說是不是呢?”
    吳立身大怒,反手一掌,向他臉上打去。劉一舟低頭避開,左足一彈,已站了起來。吳立身這反手一掌,乃是一招“碧雞展翅”,劉一舟閃避彈身,使的是招“金馬嘶風”,都是“沐家拳“招式。一個打得急,一個避得快,不知不覺間都使出了本門拳法。
    那姓章老者霍地站起,笑道:“好啊,衆位喬裝改扮得好!”他這一站,手下十幾人跟著都跳起身來。那老者喝道:“都拿下了!一個都不能放走。”
    吳立身從懷中抽出短刀,大頭向左一搖,砍翻了一名漢子,向右一搖,又一名漢子咽喉中刀倒地。
    那老者雙手在腰間摸出一對判官筆,雙筆互擦,發出滋滋之聲,雙筆左點吳立身咽喉,右取徐天川胸口,以一攻二,身手快捷。徐天川向右一沖,左手向一名大漢眼中抓去。那大漢後仰急避,手中單刀已被奪去,腰間一痛,自己的刀已斬入了自己肚子。那邊敖彪也已跟人動上了手。劉一舟微一遲疑,解下軟鞭,上前廝殺。對方雖然人多,但只那老者和吳立身鬥了個旗鼓相當,餘下衆人都武功平平。
    韋小寶看出便宜,心想:“只要不碰那老甲魚,其餘那些我也可對付對付。”握匕首在手,便欲沖上。方怡一把拉住,說道:“咱們贏定了,不用你幫手。”韋小寶心道:“我知道贏定了,這才上前哪。倘若輸定,還不快逃?”
    忽聽得滋滋連聲,那老者已跳在一旁,兩枝判官筆互相磨擦,他手下衆人齊往他身後擠去,迅速之極的排成一個方陣。這些人只幾個箭步,便各自站定了方位,十餘人既不推擁,亦無碰撞,足見平日習練有素,在這件事上著實花過了不少功夫。
    徐天川和吳立身都吃了一驚,退開幾步。敖彪奮勇上前,突然間方陣中四刀齊出,二斬其肩,二砍其足,配合得甚是巧妙,中間二杆槍則架開了他砍去的一刀。敖彪“啊”的一聲叫,肩頭中刀。
    吳立身急叫:“彪兒後退!”敖彪向後躍開。戰局在一瞬之間,勝負之勢突然逆轉。
    徐天川站在韋小寶和二女之前相護,察看對方這陣法如何運用。只見那老者右手舉起判官筆,高聲叫道:“洪教主萬年不老,永享仙福!壽與天齊,壽與天齊!”那十余名漢子一齊舉起兵刃,大呼:“洪教主壽與天齊,壽與天齊!”聲震屋瓦,狀若顛狂。
    徐天川心下駭然,不知他們在搗什麽鬼。韋小寶聽了“洪教主”三字,驀地裏記起陶紅英懼怕已極的神色與言語,脫口而出:“神龍教!他們是神龍教的!”
    那老者臉上變色,說道:“你也知道神龍教的名頭!”高舉右手,又呼:“洪教主神通廣大。我教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無堅不摧,無敵不破。敵人望風披靡,逃之夭夭。”
    徐天川等聽得他們每念一句,心中就是一凜,但覺這些人的行爲希奇古怪,從所未有,臨敵之際,居然大聲念起書來。
   韋小寶叫道:“這些人會念咒,別上了他們當!大夥兒上前殺啊。”
    卻聽那老者和衆人越念越快,已不再是那老者念一句,衆人跟一句,而是十余人齊聲念誦:“洪教主神通護佑,衆弟子勇氣百倍,以一當百,以百當萬。洪教主神目如電,燭照四方。我弟子殺敵護教,洪教主親加提拔,升任聖職。我教弟子護教而死,同升天堂!”突然間縱聲大呼,疾沖而出。
    吳立身、徐天川等挺兵刃相迎,可是這些人在這頃刻之間,竟然武功大進,鋼刀砍來,短槍刺到,都比先前勁力加了數倍,如癡如狂,兵刃亂砍亂殺。不數合間,敖彪和劉一舟已被砍倒,跟著韋小寶、方怡、沐劍屏也都給一一打倒。方怡傷腿,沐劍屏傷臂。韋小寶背心上給戳了一槍,幸好有寶衣護身,這一槍沒戳入體內,但來勢太沈,立足不定,俯身跌倒。過不多時,吳立身和徐天川也先後受傷。那老者接連出指,點了各人身上要穴。
    衆漢子齊呼:“洪教主伸通廣大,壽與天齊,壽與天齊!”呼喊完畢,突然一齊坐倒,各人額頭汗水有如泉湧,呼呼喘氣,顯得疲累不堪。這一戰不到一盞茶時分便分勝敗,這些人卻如激鬥了好幾個時辰一般。
    韋小寶心中連珠價叫苦,尋思:“這些人原來都會妖法,無怪陶姑姑一提到神龍教,便嚇得什麽似的,果然是神通廣大。”
    那老者坐在椅上閉目養神,過了好一會才站起身來,抹去了額頭汗水,在大廳上走來走去,又過了好一會,他手下衆人紛紛站起。
    那老者向著徐天川等道:“你們一起跟著我念!聽好了,我念一句,你們跟一句。洪教主神通廣大,壽與天齊!”徐天川罵道:“邪魔歪道,裝神弄鬼,要老子跟著搗鬼,做你娘的清秋大夢!”那老者提起判官筆,在他額頭一擊,冬的一聲,鮮血長流。徐天川罵道:“狗賊,妖人!”
    那老者問吳立身道:“你念不念?”吳立身未答先搖頭。那老者提起判官筆,也在他額頭一擊,再問敖彪時,敖彪罵道:“你奶奶的壽與狗齊!”那老者大怒,判官筆擊下時用力甚重,敖彪立時暈去。吳立身喝道:“彪兒好漢子!你們這些只會搞妖法的傢夥,他媽的,有種就把我們都殺了。”
    那老者舉起判官筆,向劉一舟道:“你念不念?”劉一舟道:“我……我……我……”那老者道:“你說:洪教主神通廣大,壽與天齊!”劉一舟道:“洪教主……洪教主……”那老者將判官筆的尖端在他額頭輕輕一戳,喝道:“快念!”劉一舟道:“是,是,洪教主……洪教主壽與天齊!”
    那老者哈哈大笑,說道:“畢竟識時務的便宜,你這小子少受了皮肉之苦。”走到韋小寶面前,喝道:“小鬼頭,你跟著我念。”韋小寶道:“用不著你念。”那老者怒道:“什麽?”舉起了判官筆。
    韋小寶大聲念道:“韋教主神通廣大,壽與天齊,永享仙福。韋教主戰無不勝,勝無不戰,韋教主攻無不克,克無不攻。韋教主提拔你們大家,大家同升天堂……”他把韋教主這個“韋”字說得含含糊糊,只是鼻孔中這麽一哼,那老者卻哪知他弄鬼,只道他說的是“洪教主”,聽他這麽一連串的念了出來,哈哈大笑,贊道:“這小孩兒倒挺乖巧。”
    他走到方怡身前,摸了摸她下巴,道:“唔,小妞兒相貌不錯,乖乖跟我念罷。”方怡將頭一扭,道:“不念!”那老者舉起判官筆欲待擊下,燭光下見到她嬌美的面龐,心有不忍,將筆尖對準了她面頰,大聲道:“你念不念?你再說一句‘不念’,我便在你臉蛋上連劃三筆。”方怡倔強不念,但“不念”二字,卻也不敢出口。老者道:“到底念不念?”
    韋小寶道:“我代她念罷,包管比她自己念得還要好聽。”
    那老者道:“誰要你代?”提起判官筆,在方怡肩頭一擊。
    方怡痛得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忽有一人笑道:“章三爺,這妞兒倘若不念,咱們便剝她衣衫。”余人齊叫:“妙極,妙極!這主意不錯。”
    劉一舟忽道:“你們幹麽欺侮這姑娘?你們要找的那小太監,我就知道在哪里。”那老者忙問:“你知道?在哪里?快說,快說!”劉一舟道:“你答應不再難爲這姑娘,我便跟你說,否則你就殺了我,也是不說。”方怡尖聲道:“師哥,不用你管我。”那老者笑道:“好,我答應你不難爲這姑娘。”劉一舟道:“你說話可要算數。”那老者道:“我姓章的說過了話,自然算數。那小太監,就是擒殺鼇拜、皇帝十分寵倖的小桂子,你當真知道他在哪里?”
    劉一舟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那老者跳起身來,指著韋小寶,道:“就……就……是他?”臉上一副驚喜交集之色。
    方怡道:“憑他這樣個孩子,怎殺得了鼇拜,你莫聽他胡說八道。”
    劉一舟道:“是啊,若不是使蒙汗藥,怎殺得了滿洲第一勇士鼇拜?”
    那老者將信將疑,問韋小寶道:“鼇拜是不是你殺的?”韋小寶道:“是我殺的,便怎樣?不是我殺的,又怎樣?”那老者罵道:“你奶奶的,我瞧你這小鬼頭就是有點兒邪門。身上搜一搜再說。”
    當下便有兩名漢子過來,解開韋小寶背上的包袱,將其中物事一件件放在桌上。
    那老者見到珠翠金玉諸種寶物,說道:“這當然是皇宮裏的物事,咦……這是什麽?”拿起一疊厚厚的銀票,見每張不是五百兩,便是一千兩,總共不下數十萬兩,不由得呆了,道:“果然不錯,果然不錯,你……你便是小桂子。帶他到那邊廂房去細細查問。”
    方怡急道:“你們……你們別難爲他。”沐劍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一名漢子抓住韋小寶後領,兩人捧起了桌上諸種物事,另一人持燭臺前導,走進後院東邊廂房。那老者揮手道:“你們都出去!”四名漢子出房,帶上了房門。
    那老者喜形於色,不住搓手,在房中走來走去,笑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小桂子公公,今日跟你在這裏相會,當真是三生有幸。”
    韋小寶笑道:“在下跟你老爺子在這裏相會,那是六生有幸,九生有幸。”他想東西都給他搜了出來,抵賴再也無用,只好隨機應變,且看混不混得過去。
    那老者一怔,說道:“什麽六生有幸,九生有幸?桂公公,你大駕這是去五臺山清涼寺罷?”
    韋小寶不由得一驚:“老王八什麽都知道了,那可不容易對付。”笑吟吟的道:“尊駕武功既高,念咒的本事又勝過了茅山道士。你們神龍教名揚天下,果然有些道理。在下聞名已久,今日親眼目睹,佩服之至。”隨口把話頭岔開,不去理會他的問話。
    那老者問道:“神龍教的名頭,你從哪里聽來的?”
    韋小寶信口開河:“我是從平西王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那裏聽來的。他奉了父親之命,到北京朝貢,他手下有個好漢,名叫楊溢之,又有許多遼東金頂門的高手。他們商量著要去剿滅神龍教,說道神龍教有位洪教主,神通廣大,手下能人極多。他教下有人在鑲藍旗旗主那裏辦事,得了一部《四十二章經》,那可厲害得很了。”他精通說謊的訣竅,知道不用句句都是假,九句真話中夾一句假話,騙人就容易得多。
    那老者越聽越奇,吳應熊、楊溢之這兩人的名頭,他是聽見過的。他教中一位重要人物在鑲藍旗旗主手下任職,那是教中的機密大事,他自己也是直到一個多月之前,才在無意之間得知,隱隱約約又曾聽到過《四十二章經》這麽一部經書,但其中底細,卻全然不曉,忙問:“平西王府跟我們神龍教無怨無仇,幹麽要來惹事生非?說到‘剿滅’兩字,當真是不知死活了。”
    韋小寶道:“吳應熊他們說,平西王府跟神龍教自然無怨無仇,說到洪教主的本事,大家還是很佩服的。不過神龍教既然得了《四十二章經》,這是至寶奇書,卻非奪不可。貴教不是還有個胖胖的女子,叫做柳燕柳大姐的,到了皇宮中嗎?”
    那老者奇道:“咦,你怎麽又知道了?”
    韋小寶口中胡說八道,只要跟神龍教拉得上半點關係的,
就都說了出來,心中卻是飛快轉著念頭,說道:“這位柳大姐,
跟我交情可挺不錯。有一次她得罪了太后,太后要殺她,幸
虧我出力相救,將她藏在床底下。太后在宮裏到處找不到她。
這位胖大姐感激我的救命之恩,勸我加入神龍教,說道洪教
主喜歡我這種小孩子,將來一定有大大的好處給我。”
    那老者“嗯”了一聲,益發信了,又問:“太后爲什麽要殺柳燕?她們……她們不是很好的麽?”
    韋小寶道:“是啊,她們倆本來是師姊師妹。太后爲什麽要殺柳大姐呢?柳大姐說,這是一個天大的秘密,她跟我說了,我答應過她決不泄漏的,所以這件事不能跟你說了。總而言之,太后的慈甯宮中,最近來了一個男扮女裝的假宮女,這人頭頂是禿的……”
    那老者脫口而出:“鄧炳春?鄧大哥入宮之事,你也知道了?”
    韋小寶原不知那假宮女叫做鄧炳春,但臉上神色,卻滿是一副無所不知的模樣,微微一笑,說道:“章三爺,這件事可機密得很,你千萬不能在人前泄漏了,否則大禍臨頭,你跟我說倒不要緊,如有第三人在此,就算是你最親信的手下人,你也萬萬說不得。要是機關敗露,洪教主一生氣,只怕連你也要擔個大大的不是。”
    他在皇宮中住得久了,知道泄漏機密乃是朝廷和宮中的大忌,重則抄家殺頭,輕則永無進身的機會,因此人人都是神神秘秘,鬼鬼祟祟,顯得高深莫測,表面上卻又裝得本人甚麽都知道,不過不便跟你說而已。他將這番伎倆用在那姓章老者身上,果然立竿見影,當場見效。江湖上幫會教派之中,上級統禦部屬,所用方法與朝廷亦無二致,所分別者只不過在精粗隱顯。
    這幾句話只聽得那老者暗暗驚懼,心想:“我怎地如此粗心,竟將這種事也對這小孩說了?這小孩可留他不得,大事一了,非殺了滅口不可。”不由得神色尷尬,勉強笑了笑,問道:“你跟我們鄧師兄說了些什麽?”
    韋小寶道:“我跟鄧師兄的說話,還有他要我去稟告洪教主的話,日後見到教主之時,我自然詳細稟明。”
    那老者道:“是,是!”給他這麽裝腔作勢的一嚇,可真不知眼前這小孩是什麽來頭,當下和顔悅色的道:“小兄弟,你去五臺山,自然是去跟瑞棟瑞副總管相會了?”
    韋小寶心想:“他知道我去五臺山,又知道瑞棟的事,這個訊息,定是從老婊子那裏傳出的。老婊子叫那禿頭假宮女作師兄,這禿頭是神龍教的重要人物,原來老婊子跟神龍教勾勾搭搭。老子落在他們手中,當真是九死一生,十八死半生。”臉上假作驚異,道:“咦,章三爺,你消息倒真靈通,連瑞副總管的事也知道。”
    那老者微笑道:“比瑞副總管來頭大上萬倍之人,我也知道。”韋小寶心下暗暗叫苦:“糟糕,糟糕!老婊子什麽事都說了出來,除了順治皇帝,還有哪一個比瑞棟的來頭大上萬倍?”那老者道:“小兄弟,你什麽也不用瞞我。你上五臺山去,是奉命差遣呢,還是自己去的?”
    韋小寶道:“我在宮裏當太監,若不是奉命差遣,怎敢擅自離京?難道嫌命長麽?”那老者道:“如此說來,是皇上差你去的了?”韋小寶神色大爲驚奇,道:“皇上?你說是皇上?哈哈,這一下你消息可不靈了。皇上怎麽知道五臺山的事?”
    那老者道:“不是皇上,又是誰派你去的?”韋小寶道:“你倒猜猜看。”那老者道:“莫非是太后?”
    韋小寶笑道:“章三爺果然了得,一猜便著。宮中知道五臺山這件事的,只有兩個人,一個鬼。”那老者道:“兩個人,一個鬼?”韋小寶道:“正是。兩個人,一個是太后,一個是在下。那個鬼,便是海大富海老公了。他是給太后用‘化骨綿掌’殺死的。”
    那老者臉上肌肉跳了幾跳,道:“化骨綿掌,化骨綿掌。原來是太后差你去的,太后差你去幹什麽?”韋小寶微微一笑,道:“太後跟你是自己人,你不妨問她老人家去。”
    這句話倘若一進房便說,那老者多半一個耳光就打了過去,但聽了韋小寶一番說話後,心下驚疑不定,自言自語:“嗯,太后差你上五臺山去。”
    韋小寶道:“太后說道,這件事情,已經派人稟告了洪教主,洪教主十分贊成。太后吩咐我好好的辦,事成之後,太後固有重賞,洪教主也會給我極大的好處。”他不住將“洪教主”三字搬出來,心想眼前這老頭對洪教主害怕之極,只消說洪教主得對自己十分看重,他便不敢加害。
    他這麽虛張聲勢,那老者雖然將信將疑,卻也是寧可信其是,不敢信其非,問道:“外面那六個人,都是你的部屬隨從了?”
    韋小寶道:“他們都是宮裏的,兩個姑娘是太后身邊的宮女,四個男的是禦前侍衛,太后差他們出來跟我辦事。他們可不知道神龍教的名頭。這等機密大事,太后也不會跟他們說……”他說到這裏,只見那老者臉露冷笑,心知不妙,問道:“怎麽啦?你不信麽?”那老者冷笑道:“雲南沐家的人忠於前明,怎會到宮裏去做禦前侍衛?你扯謊可也得有個譜兒。”
    韋小寶哈哈大笑。那老者愕然道:“你笑什麽?”他哪知韋小寶說謊給人抓住,難以自圓其說之時,往往大笑一場,令對方覺得定是自己的說話大錯特錯,十分幼稚可笑,心下先自虛了,那麽繼續圓謊之時,對方便不敢過分追逼。韋小寶又笑了幾聲,說道:“沐王府的人最恨的,可不是太后和皇上。只怕你是不知道的了。”那老者道:“我怎麽不知?沐王府最恨的自然是吳三桂。”
    韋小寶假作驚異,說道:“了不起,章三爺,有你的,我跟你說,沐王府的人所以跟太后當差,爲的是要搞得吳三桂滿門抄斬,平西王府雞犬不留。別說皇宮裏有沐王府的人,連平西王府中,何嘗沒有?只不過這是十分機密之事,我跟你是自己人,說了不打緊,你可不能泄漏出去。”
    那老者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但他心中畢竟還只信了三成,尋思:“我去問問外面幾人,且看他們的口供合不合。問那小姑娘最好,小孩子易說真話。”當下轉過身來,推門出外。
    韋小寶大驚,叫道:“喂,喂,你到哪里去?這是鬼屋哪,你……你怎麽留著我一個人在這裏?”那老者道:“我馬上回來。”反手關上了門,快步走向大廳。
    韋小寶滿手都是冷汗。燭火一閃一晃,白牆上的影子不住顫動,似乎每一個影子都是個鬼怪,四下裏更無半點聲息。突然之間,外面傳來一人大聲呼叫:“你們都到哪里去了?”正是那老者的聲音。韋小寶聽他呼聲中充滿了驚惶,自己本已害怕之極,這一下嚇得幾欲暈去,叫道:“他……他們都……都不見了麽?”
    只聽那老者又大聲叫道:“你們在哪里?你們去了哪里?”兩聲呼過,便寂然無聲。過了一會,聽得一人自前向後急速奔去,聽得一扇扇門被踢開之聲,又聽得那人奔將過來,沖進房中。韋小寶尖聲呼叫,只見那老者臉無人色,雙目睜得大大地,喘息道:“他……他們都……都不見了。”
    韋小寶道:“給……給惡鬼捉去了。咱們……咱們快逃!”
    那老者道:“哪有此事?”左手扶桌,那桌子格格顫動,可見他心中也是頗爲驚惶。他轉身走到門口,張口又呼:“你們在哪里?你們在哪里?”呼罷側耳頃聽,靜夜之中又聽到了幾下女子哭泣之聲。他一時沒了主意,在門口站立片刻,退了幾步,將門關了,隨手提起門閂,閂上了門,但見韋小寶一對圓圓的小眼中流露著恐懼的神情。
    韋小寶目不轉睛的瞧著他,見他咬緊牙齒,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大雨本已停了片刻,突然之間,又是一陣陣急雨灑到屋頂,刷刷作響。
    那老者“啊”的一聲,跳了起來,過了片刻,才道:“是……下……下雨。”
    忽然大廳中傳來一個女子細微的聲音:“章老三,你出來!”這女子聲音雖不蒼老,但亦非嬌嫩,決不是方怡或沐劍屏,聲音中還帶著三分淒厲。
    韋小寶低聲道:“女鬼!”那老者大聲道:“誰在叫我?”外面無人回答,除了淅瀝雨聲之外,更無其他聲息。那老者和韋小寶面面相覷,兩人都是周身寒毛直豎。
    過了好一會,那女人聲音又叫起來:“章老三,你出來!”
    那老者鼓起勇氣,左足踢出,砰的一聲,踢得房門向外飛開,一根門閂兀自橫在門框之上。他右掌劈出,喀的一聲,門閂從中斷截,身子跟著竄出。韋小寶急道:“別出去!”那老者已奔向大廳。
    那老者一奔出,就此無聲無息,既不聞叱駡打鬥之聲,連腳步聲也聽不到了。一陣冷風從門外捲進,帶著不少急雨,都打在韋小寶身上。他打個冷戰,想張口呼叫,卻又不敢。突然間砰的一聲,房門給風吹得合了轉來,隨即又向外彈出。
    這座鬼屋之中,就只剩下了韋小寶一人,當然還有不少惡鬼,隨時隨刻都能進房來扠死他。幸好等了許久,惡鬼始終沒進來。韋小寶自己安慰:“對了!惡鬼只害大人,決不害小孩。或許他們吃了許多人,已經吃飽了。一等天亮,那就好了!”
    突然間又是一陣冷風吹進,燭火一暗而滅。韋小寶大叫一聲,覺得房中已多了一鬼。
    他知道那鬼便站在自己面前,雖然暗中瞧不見,可是清清楚楚的覺得那鬼便在那裏。
    韋小寶結結巴巴的道:“喂,喂,你不用害我,我……我也是鬼,咱們是自己人!不,不……咱們大家都是鬼,都是自己鬼,你……你害我也沒用。”
    那鬼冷冷的道:“你不必害怕,我不會害你。”是個女鬼的聲音。
    韋小寶聽了這十個字,精神爲之一振,道:“你說過不害我,就不能害我。大丈夫言出如山,再害我就不對了。”那鬼冷冷的道:“我不是鬼,也不是大丈夫。我問你,朝中做大官的那個鼇拜,真是你殺的麽?”
    韋小寶道:“你當真不是鬼?你是鼇拜的仇人,還是朋友?”
    他問了這句話後,對方一言不發。韋小寶一時拿不定主意,對方如是鼇拜的仇人或“仇鬼”,直認其事自然甚妙,但如是鼇拜的親人或“親鬼”,自己認了豈不糟糕之極?突然之間,賭徒性子發作,心想:“是大是小,總得押上一寶。押得對,她當我是大老爺。押得不對,連性命也輸光便是!”大聲說道:“他媽的,鼇拜是老子殺的,你要怎樣?老子一刀從他背心戳了進去,他就見閻王去了。你要報仇,儘管動手,老子皺一皺眉頭,不算英雄好漢。”
    那女子冷冷的問道:“你爲什麽要殺鼇拜?”
    韋小寶心想:“你如是鼇拜的朋友,我就把事情推在皇帝身上,一般無用,你也決計不會饒我。我這一寶既然押了,老子輸要輸得乾淨,贏也贏個十足。”大聲道:“鼇拜害死了天下無數好百姓,老子年紀雖小,卻也是氣在心裏。偏巧他得罪皇帝,我就乘機把他殺了。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我跟你說,就算鼇拜這狗賊不得罪皇帝,我也要找機會暗中下手,給天下受苦受難的百姓報仇雪恨。”這句話是從天地會青木堂那些人嘴裏學來的。其實他殺鼇拜,只是奉了康熙之命,跟“爲天下百姓報仇雪恨”云云,可沾不上半點邊兒。
    他說了這番話後,面前那女人默然不語,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可不知這一寶押對了還是錯了。過了好一會,只覺微微風響,這女人還不知是否女鬼已飄然出房。
    韋小寶身子搖了幾下,但穴道被點,動彈不得,心道:“他媽的,骰子是搖了,卻不揭盅,可不是大大的吊人胃口?”
    先前他一時衝動,心想大賭一場,輸贏都不在乎,但此刻靜了下來,越想越覺剛才跟自己說話的是鬼而不是人。她是女鬼,鼇拜是男鬼,兩個鬼多半有點兒不三不四,他們倆才是“自己鬼”,跟我韋小寶是“對頭鬼”,這可大大的不對頭了。
    兩扇門被鳳吹得砰嘭作響,身上衣衫未幹,冷風一陣陣刮來,忍不住發抖。
第十七回  法門猛叩無方便    疑網重開有譬如

    忽然間遠處出現了一團亮光,緩緩移近,韋小寶大驚,心道:“鬼火,鬼火!”那團亮火越移越近,卻是一盞燈籠,提著燈籠的是個白衣女鬼。韋小寶忙閉住雙目。只聽得腳步之聲細碎,走到自己面前停住。
    他嚇得氣不敢透,全身直抖,卻聽得一個少女的聲音笑道:“你爲什麽閉著眼睛?”聲音嬌柔動聽。韋小寶道:“你別嚇我。我……我可不敢瞧你。”
    那女鬼笑道:“你怕我七孔流血,舌頭伸出,是不是?你倒瞧一眼呢。”韋小寶顫聲道:“我才不上你當,你披頭散髮,七孔流血,有甚麽……甚麽好看?”那女鬼格格一笑,向他面上吹了口氣。
    這口氣吹上臉來,卻微有暖氣,帶著一點淡淡幽香。韋小寶左眼微睜一線,依稀見到一張雪白的臉龐,眉彎嘴小,笑靨如花,當即雙目都睜大些,但見眼前是張十分清秀的少女臉孔,大約十四五歲年紀,頭挽雙鬟,笑嘻嘻的望著自己。韋小寶心中大定,問道:“你真的不是鬼?”那少女微笑道:“我自然是鬼,是吊死鬼。”
    韋小寶心中打了個突,驚疑不定。那少女笑道:“你殺惡人時這麽大膽,怎地見到了吊死鬼,卻又這麽膽小?”韋小寶籲了口氣,道:“我不怕人,只怕鬼。”
    那少女又是格格一笑,問道:“你給人點中了什麽穴道?”韋小寶道:“我知道就好啦?”那少女在他肩膀後推拿了幾下,又在他背上輕輕拍打三掌,韋小寶雙手登時能動。他提起手臂,揮了兩下,笑道:“你會解穴,那可妙得很。”
    那少女道:“我學會不久,今天才第一次在你身上試的。”又在他腋下、腰間推拿了幾下,韋小寶跳起身來,笑道:“不行,不行,我怕癢。”就是這樣,他雙腿被封的穴道也已解了。他伸出雙手,笑道:“你呵我癢,我得呵還你。”說著走前一步。
   那少女伸出舌頭,扮個鬼臉。但這鬼臉只見其可愛,殊無半點可怖之意。韋小寶伸手去捏她舌頭。那少女轉頭避開,格格嬌笑,道:“你不怕吊死鬼了麽?”韋小寶道:“你有影子,又有熱氣,是人,不是鬼。”那少女雙目一睜,正色道:“我是僵屍,不是鬼!”
   韋小寶一怔,燈火下見她臉色又紅又白,笑道:“僵屍的腳不會彎的,也不會說話。”那少女又笑起來,道:“那我一定是狐狸精了。”韋小寶笑道:“我不怕狐狸精。”心中有些犯疑:“莫非她真是狐狸精。”轉到她身後瞧了瞧。那少女笑道:“我是千年狐狸精,道行很深,沒尾巴的。”韋小寶道:“像你這樣美貌的狐狸精,給你迷死了也不在乎。”那少女臉上微微一紅,伸手指刮臉羞他,說道:“也不怕羞,剛才還怕鬼怕得什麽似的,這會兒卻來說便宜話了。”
    韋小寶第一怕僵屍,第二怕鬼,至於狐狸精倒不怎麽怕,眼見這少女和藹可親,比之方怡、沐劍屏,尚多了幾分令人親近之意,何況她說的是一口江南口音,比之方沐二女的雲南話又好聽得多,笑道:“姑娘,你叫什麽名字?”那少女道:“我叫雙兒,一雙的雙。”韋小寶笑道:“那很好啊,就不知是一雙香鞋,還是一雙臭襪。”
    雙兒笑道:“臭襪也好,香鞋也好,由你說罷。桂相公,你身上濕淋淋的,一定很不舒服,請到那邊去換幹衣服。就只一件事爲難,你可別見怪。”韋小寶道:“甚麽事爲難?”雙兒道:“我們這裏沒男人衣服。”韋小寶心中打一個突,登時臉上變色,心想:“這屋中都是女鬼。”
    雙兒提起燈籠,道:“請這邊來。”韋小寶遲疑不定。雙兒已走到門口,回頭等他,微笑道:“穿女人衣服,你怕不吉利,是不是?這樣罷,你睡在床上,我趕著燙幹你衣服。”
    韋小寶見她神色間溫柔體貼,難以拒絕,只得跟著她走出房門,問道:“我那些同伴們呢,都到哪里去了?”
    雙兒落後兩步,和他並肩而行,低聲道:“三少奶吩咐了,什麽都不能對你多說,待會你用過點心後,三少奶自己會跟你說的。”
    韋小寶早已餓得厲害,聽得有點心可吃,登時精神大振。雙兒帶著韋小寶走過一條黑沈沈的走廊,來到一間房中,點亮了桌上蠟燭。那房中只一桌一床,陳設簡單,卻十分幹淨,床上鋪著被褥。雙兒將棉被揭開一角,放下了帳子,道:“桂相公,你在床上除下衣衫,抛出來給我。”韋小寶依言跳入床中,除下了衣褲,鑽入被窩,將衣褲抛到帳外。雙兒接住了,走向門口,說道:“我去拿點心來。你愛吃甜粽,還是鹹粽?”韋小寶笑道:“肚裏餓得咕咕叫,就是泥沙粽子,也吃他三隻。”雙兒一笑出去。
    韋小寶見她一走,房裏靜悄悄地,瞧著燭火明滅,又害怕起來:“啊喲,不好,女鬼請人吃面吃餛飩,其實吃的都是蚯蚓毛蟲,我可不能上當。”
    過了一會,韋小寶聞到一陣肉香和糖香。雙兒雙手端了木盤,用手臂掠開帳子。韋小寶見碟子中放著四隻剝開了的粽子,心中大喜,實在餓得狠了,心想就算是蚯蚓毛蟲,老子也吃了再說,提起筷子便吃,入口甘美,無與倫比。他兩口吃了半隻,說道:“雙兒,這倒像是湖州粽子一般,味道真好。”浙江湖州所産粽子,米軟餡美,天下無雙。揚州有湖州粽子店,麗春院中到了嫖客,常差韋小寶去買。粽子整只用粽箬裹住,韋小寶要偷吃原亦甚難,但他總在粽角之中擠些米粒出來,嘗上一嘗。自到北方後,這湖州粽子便吃不到了。
    雙兒微感驚異,道:“你真識貨,吃得出這是湖州粽子。”
    韋小寶口中咀嚼,一面含含糊糊的道:“這真是湖州粽子?這地方怎麽買得到湖州粽子?”雙兒笑道:“不是買的,是狐狸精……嘻嘻……狐狸精使法術變來的。”韋小寶贊道:“狐狸神通廣大。”忽然想到章老三他們一夥人,加上一句:“壽與天齊!”
    雙兒笑道:“你慢慢吃。我去給你燙衣服。”走了一步,問道:“你怕不怕?”韋小寶心中恐懼早消去了大半,但畢竟還是有些怕,道:“你快點回來。”雙兒應道:“是!”
    過不多時,韋小寶聽得嗤嗤聲響,卻是雙兒拿了一隻放著紅炭的熨斗來,將他的衣褲攤在桌上,一面熨衫,一面相陪。
    四隻粽子二鹹二甜,韋小寶吃了三隻,再也吃不下了,說道:“這粽子真好吃,是你裹的麽?”雙兒道:“是三少奶調味配料的,我幫著裹。”
    韋小寶聽她說話是江南口音,心念一動,問道:“你們是湖州人嗎?”
    雙兒遲疑不答,道:“衣服就快熨好了。桂相公見到三少奶時,自己問她,好不好?”這話軟語商量,說得甚是恭敬。
    韋小寶道:“好,有什麽不好?”揭起帳子,瞧著她熨衣。
    雙兒擡起頭來,向他微微一笑,道:“你沒穿衣服,小心著涼。”
    韋小寶忽然頑皮起來,身子一聳,叫道:“我跳出來啦,不穿衣服,也不會著涼。”雙兒吃了一驚,卻見他一溜之下,全身鑽入被底,連腦袋也不外露,不由得吃吃笑了出來。
    過了一頓飯時分,雙兒將熨幹了的衣褲遞入帳中,韋小寶穿起了下床。雙兒幫著他扣衣鈕,又取出一隻小木梳,替他梳了頭髮,編結辮子。韋小寶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心下大樂,說道:“原來狐狸精是這樣的好人。”雙兒抿嘴笑道:“什麽狐狸精不狐狸精的,難聽死了,我不是狐狸精。”韋小寶道:“啊,我知道了,要說‘大仙’,不能說狐狸精。”雙兒笑道:“我也不是大仙,我是個小丫頭。”韋小寶道:“我是小太監,你是小丫頭,咱倆都是服侍人的,倒是一對兒。”雙兒道:“你是服侍皇帝的,我怎麽跟你比?一個在天,一個在地。”說話之間,結好了辮子。
    雙兒道:“我不會結爺們的辮子,不知結得對不對?”韋小寶將辮子拿到胸前一看,道:“好極了。我最不愛結辮子,你天天能幫我結辮子就好了。”雙兒道:“我可沒這福氣。你是大英雄。我今天給你結一次辮子,已經是前世修到的了。”韋小寶道:“啊喲,別客氣啦,你這樣一位俏佳人給我結辮子,我才是前世敲穿了十七八個大木魚呢。”
    雙兒臉上一紅,低聲道:“我說的是真心話,你卻拿人家取笑。”韋小寶道:“沒有,沒有,我說的也是真心話。”雙兒微微一笑,說道:“三少奶說,桂相公要是願意,請你勞駕到後堂坐坐。”韋小寶道:“好,你三少爺不在家麽?”雙兒“嗯”了一聲,輕輕的道:“故世啦!”
    韋小寶想到了許多間屋中的靈堂,心中一寒,不敢再問,跟著她來到後堂一間小小花廳之中,坐下來,雙兒送上一碗熱茶。韋小寶心中打鼓,不敢再跟她說笑。
    過了一會,只聽得步聲輕緩,板壁後走出一個全身縞素的少婦,說道:“桂相公一路辛苦。”說著深深萬福,禮數甚是恭謹。韋小寶急忙還禮,道:“不敢當。”那少婦道:“桂相公請上座。”
    韋小寶見這少婦約莫二十六七歲年紀,不施脂粉,臉色蒼白,雙眼紅紅地,顯是剛哭泣過來,燈下見她赫然有影,雖然陰森森地,卻多半不是鬼魅,心下忐忑不安,應道:“是,是!”側身在椅上坐下,說道:“三少奶,多謝你的湖州粽子,真正好吃得很。”
    那少婦道:“亡夫姓莊,三少奶的稱呼可不敢當。桂相公在宮裏多年了?”韋小寶心想:“剛才黑暗之中,有個女人來問殺鼇拜之事,我認了是我殺的,他們就派了個小丫頭送粽子給我吃。看來這一寶是押對了。”說道:“也不過一年多些。”
    莊夫人道:“桂相公手刃奸相鼇拜的經過,能跟小女子一說嗎?”
    韋小寶聽她把鼇拜叫作“奸相”,更是放心,好比手中已拿了一對至尊寶,不論別的兩張是什麽牌,翻出牌來,總之是有殺無賠,最多是和過。當下便將康熙如何下令擒拿、鼇拜如何反抗,衆小監如何一擁而上,卻給他殺死數人,自己如何用香爐灰迷了他眼睛這才擒住等情說了,只是康熙拔刀傷他,卻說作是自己冷不防在鼇拜背上狠狠刺了一刀。
    莊夫人不發一言,默默傾聽,聽到韋小寶如何撒香爐灰迷住鼇拜眼睛、刀刺其背、搬銅香爐砸頭而將他擒住,不由得輕輕籲了口氣。韋小寶聽慣了說書先生說書,何處當頓,何處當揚,關竅拿捏得恰到好處,何況這事他親身經歷,種種細微曲折之處,說得甚是詳盡,再加些油鹽醬醋,聽他說這故事,只怕比他當時擒拿鼇拜,還多了幾分驚心動魄。
    莊夫人道:“原來是這樣的。外邊傳聞,那也不盡不實得很,說什麽桂相公武功了得,跟鼇拜大戰三百回合,使了絕招將他制伏。想那鼇拜號稱“滿洲第一勇士”,桂相公武功再高,終究年紀還小。”
    韋小寶笑道:“當真打架,就有一百個小桂子,也不是這奸賊的對手。”
    莊夫人道:“後來鼇拜卻又是怎樣死的?”
    韋小寶心想:“這三少奶十之八九不是女鬼,那麽必是武林中人。不必扯謊之時,就不可扯謊,以免辛辛苦苦贏來的錢,一鋪牌又輸了出去。”於是據實將如何康熙派他去察看鼇拜、如何碰到天地會來攻打康親王府、自己如何錯認來人是鼇拜部屬、如何奮身鑽入囚室、殺了鼇拜等情一一說了,最後說道:“這些人原來是鼇拜的對頭,是天地會青木堂的英雄好漢。他們見我殺了鼇拜,居然對我十分客氣,說替他們報了大仇。”
    莊夫人點頭道:“桂相公所以得蒙陳總舵主收爲弟子,又當了天地會青木堂香主,原來都由於此。”
    韋小寶心想:“你都知道了,還問我幹甚麽?”說道:“我卻是糊裡糊塗,甚麽也不懂的。做天地會青木堂香主,那也是有名無實得緊。”他不知莊夫人與天地會是友是敵,先來個模棱兩可再說。
    莊夫人沈思半晌,說道:“桂相公當時在囚室中殺死鼇拜,用的是什麽招數,可以使給我看看嗎?”
    韋小寶見她眼神炯炯有光,心想:“這女子邪門得緊,我如胡說八道,大吹牛皮,多半要拆穿西洋鏡,還是老老實實的爲高。”當下站起身來,說道:“我又有什麽屁招數了?”雙手比劃,說道:“當時我嚇得魂不附體,亂七八糟,就是這麽幾下。”
    莊夫人點點頭,說道:“桂相公請寬坐。”說著站起身來,又道:“雙兒,咱們的桂花糖,怎麽不去拿些來請桂相公嘗嘗?”說著向韋小寶萬福爲禮,走進內堂。
    韋小寶心想:“她請我吃糖,自然沒有歹意了。”終究有些不放心:“這三少奶雖然看來不像女鬼,也說不定她道行高,鬼氣不露。”
    雙兒走進內堂,捧了一隻青花高腳瓷盤出來,盤中裝了許多桂花糖、松子糖,微笑道:“桂相公,請吃糖。”將瓷盤放在桌上,回進內堂。
    韋小寶坐在花廳,吃了不少桂花糖、松子糖,只盼快些天亮。
    過了良久,忽聽得衣衫簌簌之聲,門後、窗邊、屏風畔多了好多雙眼睛,在偷偷向他窺看,似乎都是女子的眼睛,黑暗之中,難以分辨是人是鬼,只看得他心中發毛。
    忽聽得一個蒼老的女子聲音在長窗外說道:“桂相公,你殺了奸賊鼇拜,爲我們衆家報了血海深仇,大恩大德,不知何以報答。”長窗開處,窗外數十白衣女子羅拜於地。
    韋小寶吃了一驚,急忙答禮。只聽得衆女子在地下冬冬磕頭,他也磕下頭去,長窗忽地關了。那老婦說道:“恩公不必多禮,未亡人可不敢當。”但聽得長窗外衆女子嗚咽哭泣之聲大作。
    韋小寶毛骨悚然,過了一會,哭泣之聲漸漸遠去,這些女子便都散了。他如夢如幻,尋思:“到底是人還是鬼?看來……看來……”
    過了一會,莊夫人從內堂出來,說道:“桂相公,請勿驚疑。這裏所聚居的,都是被鼇拜所害忠臣義士的遺屬,大家得知桂相公手刃鼇拜,爲我們得報大仇,無不感恩。”
    韋小寶道:“那麽莊三爺也……也是爲鼇拜所害了?”莊夫人低頭道:“正是。這裏人人泣血痛心,日夜俟機復仇,想不到這奸賊惡貫滿盈如此之快,竟然死在桂相公的手下。”韋小寶道:“我又有什麽功勞了,也不過是剛剛碰巧罷了。”
    雙兒將他那個包袱捧了出來,放在桌上。莊夫人道:“桂相公,你的大恩大德,實難報答,本當好好款待,才是道理。只是孀居之人,頗有不便,大家商議,想送些薄禮,聊表寸心,但桂相公行囊豐足,身攜鉅款,我們鄉下地方,又有什麽東西是桂相公看得上眼的?至於武功什麽的,桂相公是天地會陳總舵主的及門弟子,遠勝於我們的一些淺薄功夫,這可委實叫人爲難了。”
    韋小寶聽她說得文縐縐地,說道:“不用客氣了。只是我想問問,我那幾個同伴,都到哪里去了?”
    莊夫人沈思半晌,道:“既承見問,本來不敢不答。但恩公知道之後,只怕有損無益。這幾位是恩公的朋友,我們自當竭盡所能,不讓他們有所損傷便是。他們日後自可再和恩公相會。”
    韋小寶料想再問也是無益,擡頭向窗子瞧了瞧,心想:“怎地天還不亮?”
    莊夫人似乎明白他心意,問道:“恩公明日要去哪里?”韋小寶心想:“我和那個章老三的對答,她想必都聽到了,那也瞞她不過。”說道:“我要去山西五臺山。”莊夫人道:“此去五臺山,路程不近,只怕沿途尚有風波。我們想送恩公一件禮物,務請勿卻是幸。”韋小寶笑道:“人家好意送我東西,倒是從來沒有不收過。”
    莊夫人道:“那好極了。”指著雙兒道:“這個小丫頭雙兒,跟隨我多年,做事也還妥當,我們就送了給恩公,請你帶去,此後服侍恩公。”
    韋小寶又驚又喜,沒想到她說送自己一件禮物,竟然是一個人,适才雙兒服侍自己,熨衣結辮,省了不少力氣,如有這樣一個又美貌、又乖巧的小丫頭伴在身邊,確是快活得很,但此去五臺山,未必太平無事,須得隨機應變,帶著個小丫頭,卻是十分不便,說道:“莊夫人送我這件重禮,那真是多謝之極。只不過……只不過……”要推卻不要罷,一來人家送禮,豈可不收?二來這樣一個好丫頭,也真捨不得不要。只見雙兒低了頭,正在偷看自己,他眼光一射過去,她急忙轉過了頭,臉上一陣暈紅。
    莊夫人道:“不知恩公有何難處?”韋小寶道:“我去五台山,所辦的事多半很是……很是不容易,帶著這位姑娘,恐怕不方便。”莊夫人道:“那倒不用擔心,雙兒年紀雖小,身手卻也頗爲靈便,不會成爲恩公的累贅,儘管放心便是。”
    韋小寶又向雙兒看了一眼,見她一雙點漆般的眼中流露出熱切的神色,笑問:“雙兒,你願不願意跟我去?”雙兒低下了頭,細聲道:“三少奶叫我服侍相公,自然……自然要聽三少奶的吩咐。”韋小寶道:“那你自己願不願呢?只怕會遇到危險的。”雙兒道:“我不怕危險。”
    韋小寶微笑道:“你答了我第二句話,沒答第一句話。你不怕危險,只不過夫人將你送了給我,你心中卻是不願意了。”
    雙兒道:“夫人待我恩德深重,相公對我莊家又有大恩,夫人叫我服侍相公,我一定盡心。相公待我好,是我命好,待我不好,是我……是我命苦罷啦。”韋小寶哈哈一笑,道:“你命很好,不會命苦的。”雙兒嘴角邊露出一絲淺笑。
    莊夫人道:“雙兒,你拜過相公,以後你就是桂相公的人了。”
    雙兒擡起頭來,忽然眼圈兒紅了,先跪向莊夫人磕頭,道:“三少奶,我……我……”說了兩個“我”字,輕輕啜泣。莊夫人撫摸她頭髮,溫言道:“桂相公少年英雄,年紀輕輕便已名揚天下,你好好服侍相公。他答應了待你好的。”雙兒應道:“是。”轉過身來,向韋小寶盈盈拜倒。
    韋小寶道:“別客氣!”扶她起來,打開包袱,取出一串明珠,笑道:“這算是我的見面禮!”心想:“這串明珠,少說也值得三四千兩銀子,用來買丫鬟,幾十個都買到了。可是幾十個丫鬟加在一起,也及不上這雙兒可愛。”
    雙兒雙手接過,道:“多謝相公。”挂在頸中,珠上寶光流動,映得她一張俏臉更增麗色。
    莊夫人道:“恩公去五臺山,不知是打算明查,還是暗訪?”韋小寶道:“那自然是暗訪的了。”莊夫人道:“五臺山各叢林廟分青黃,盡有臥虎藏龍之士,恩公務請小心。”韋小寶道:“是,多謝吩咐。不過你叫我恩公,可不敢當了。你叫我小寶好啦。”
    莊夫人道:“那可不敢當。”站起身來,說道:“一路珍重,未亡人恕不遠送了。”向雙兒道:“雙兒,你出此門後,便不是莊家的人了。此後你說什麽話,做什麽事,一概和舊主無涉,你如在外面胡鬧,我莊家可不能庇護你。”說這句話,神色之間甚是鄭重。雙兒應了。莊夫人又向韋小寶行禮,走了進去。
    眼見窗紙上透光,天漸漸亮了。雙兒進去拿了一個包袱出來,連韋小寶的包袱一起背在背上。韋小寶道:“咱們走罷!”
    雙兒道:“是!”低下了頭,神色淒然,不住向後堂望去,顯是和莊夫人分別,頗爲戀戀不捨。她兩眼紅紅的,适才定是哭過了。
    韋小寶走出大門,雙兒跟在身後。其時大雨已止,但山間溪水湍急,到處都是水聲。韋小寶走出數十步,回首向那大屋望去,但見水氣濛漫,籠罩在牆前屋角,再走出數十步,回頭白濛濛地,什麽都看不到了。
    他歎了口氣,說道:“昨晚的事,真像是做夢一般。雙兒,夫人最後跟你說那幾句話,是什麽意思?”雙兒道:“三少奶說,我以後只服侍相公,不管說什麽,做什麽,都跟她莊家沒有干系。”韋小寶道:“那麽,我那些同伴到底到哪里去了,你可以跟我說啦!”
    雙兒一怔,道:“是。相公那些同伴,本來都給我們救了出來,章老三跟他那些手下人也給我們逮住了,但後來神龍教中來了厲害人物,卻一古腦兒的都搶了去。三少奶說,咱們都是女流之輩,不便跟那些野男人打鬥動粗,再說,也未必鬥得過,暫且由得他們,另行托人去救你那幾位同伴。神龍教的人見我們退讓,也就走了,臨走時說了幾句客氣話。”
    韋小寶點點頭,對方怡和沐劍屏的處境頗爲擔心。雙兒道:“三少奶曾對神龍教的首領說,決不能傷害你那幾位同伴的性命。那人親口答允了的。”韋小寶歎道:“神龍教這些家夥,只怕說話如同放屁,唉,可也沒有法子。”又問:“三少奶會武功麽?”雙兒道:“會的,不但會,而且很了得。”
    韋小寶搖了搖頭,道:“她這麽風也吹得倒的人,怎麽武功會很了得?她要是真的武功了得,三少爺又怎會給鼇拜殺死?”雙兒道:“老太爺、三少爺他們遇害之時,幾十家人沒一個會武功,那時男的都給鼇拜捉到北京去殺了,女的要充軍到甯古塔去,說什麽給披甲人爲奴,幸虧在路上遇到救星,殺死了解差,把我們幾十家的女子救了出來,安頓在這裏,又傳了三少奶她們本事。”韋小寶漸漸明白。
    其時天已大亮,東方朝暾初上,一晚大雨,將山林間樹木洗得青翠欲滴,韋小寶直到此刻,才半點也不再疑心昨晚見到的是女鬼,問道:“你們屋子裏放了這許多靈堂,那都是給鼇拜害死的衆位老爺、少爺?”
    雙兒道:“正是。我們隱居在深山之中,從來不跟外邊人來往。附近鄉下人有好奇的過來探頭探腦,我們總是裝神扮鬼,嚇走了他們。所以大家說這是間鬼屋,近一年來,誰也不敢過來了。想不到相公昨晚會來。三少奶說,我們大仇未報,一切必須十分隱秘才好。靈堂牌位上寫得有遇難的老爺、少爺們的名字,要是外人見了,可大大的不便,相公昨晚問起,我不敢說。不過三少奶說道,從今以後,我只服侍相公,跟莊家沒了干系,自然是什麽都不能再瞞你了。”
    韋小寶喜道:“是啊。我跟你說,我的真姓名叫做韋小寶,桂公公什麽的,卻是假名。你是我韋家的人,不是桂家的人。”雙兒甚喜,道:“相公連真名也跟我說了,我決不會泄露。”韋小寶笑道:“我這真名也不是什麽大秘密,天地會中的兄弟,就有許多人知道。”
    雙兒道:“神龍教那些人跟你們一夥動手之時,三少奶她們在外邊看熱鬧。見到他們會念咒,嘴裏嘰哩咕嚕的念咒……”韋小寶笑道:“洪教主神通廣大,壽與天齊。這種咒語,我也會念。”雙兒道:“三少奶說,他們嘴裏這麽念咒,暗底裏一定還在使什麽別的法術,否則不會突然一念咒,手底下的功夫就增長了幾倍。後來那個章老三跟你說話,三少奶在窗外聽,別的人就弄熄了大廳上燈火,用漁網把一夥人都拿了。”
    韋小寶一拍大腿,叫道:“妙極!用漁網來捉人麽?那好得很啊。”雙兒道:“三少奶說,那章老三的武功也沒什麽了不起,就是妖法厲害,因此沒跟他正面動手,一引他出來,就熄了燈火,漁網這樣一罩……”韋小寶道:“捉到了一隻老王八。”
    雙兒嘻嘻一笑,道:“山背後有個湖,我們夜間常去打魚。我們在湖州時,莊家大屋靠近太湖,那湖可就大了。那時候我們莊家漁船很多,租給漁人打魚。三少奶她們見過漁人撒網捉魚的法子。”
    韋小寶道:“你們果然是湖州人,怪不得湖州粽子裹得這麽好吃。三少爺到底怎麽給鼇拜害死的?”
    雙兒道:“三少奶說,那叫做‘文字獄’。”韋小寶奇道:“蚊子肉?蚊子也有肉?”雙兒道:“不是蚊子,是文字,寫的字哪!我們大少爺是讀書人,學問好得很,他瞎了眼睛之後,做了一部書,書裏有罵滿洲人的話……”韋小寶道:“嘖嘖嘖,了不起,瞎了眼睛還會做書寫文章。我眼睛不瞎,見了別人寫的字還是不識,我這可叫做‘亮眼瞎子’了!”雙兒道:“老太太常說,世道不對,還是不識字的好。我們住在一起的這幾家人家,每一位遭難的老爺、少爺,個個都是學士才子,沒一個的文章不是天下聞名的。就因爲做文章,這才做出禍事來啦。不過三少奶說,滿洲韃子不許我們漢人讀書做文章,我們偏偏要讀,偏偏要做,才不讓韃子稱心如意呢。”
    韋小寶道:“那你會不會做文章?”雙兒嘻的一笑,道:“相公真愛說笑話,小丫頭怎麽會做文章?三少奶教我讀書,也不過讀了七八本。”韋小寶“嘩”的一聲,說道:“你讀了七八本書!那比我行得多了。我只不過識得七八個字。”雙兒笑道:“相公不愛讀書,老太太一定喜歡你。她說一到清朝,敗家子才讀書。”
    韋小寶道:“對!我瞧鼇拜那廝也不大識字,定是拍馬屁的傢夥說給他聽的。”雙兒道:“是啊。我們大少爺做的那部書,叫做什麽《明史》,書裏頭有罵滿清人的話。有個壞人名叫吳之榮,拿了書去向鼇拜告發。事情一鬧大,害死了好幾百人,連賣書的書店老闆,買書來看的人,都給捉去殺了頭。相公,你在北京城裏,可見過這個吳之榮麽?”
    韋小寶道:“還沒見過,慢慢的找,總找得著。雙兒,我想拿你換一個人。”
    雙兒吃了一驚,顫聲道:“你……你要拿我去送給人?”韋小寶道:“不是送給別人,是換一個人。”雙兒眼圈兒早已紅了,急得要哭了出來,道:“什麽……什麽換一個人?”
    韋小寶道:“你三少奶將你送給了我,這樣一份大禮,可不容易報答。我得想法子將吳之榮那廝捉了來,去送給你三少奶。那麽這份禮物也差不多了。”
  雙兒破涕爲笑,右手輕輕拍胸,說道:“你嚇了我一跳,我還道相公不要我啦。”
    韋小寶大喜,道:“你怕我不要你,就急成這樣。你放心,人家就是把金山、銀山、珍珠山、寶石山堆在我面前,也換不了你去。”
    說話之間,兩人已走到山腳下,但見晴空如洗,萬里無塵,韋小寶回想昨晚大雨之中走向“鬼屋”避雨的狼狽情景,當真大不相同。只是徐天川、方怡、沐劍屏他們失陷被擒,不知能否脫險,憑著自己的本事,無論如何救他們不得,多想既然無用,不如不想。
    行出數裏,來到一個市集,兩人找了家面店,進去打尖。
    韋小寶坐下後,雙兒站在一旁侍候。
    韋小寶笑道:“這可別客氣啦,坐下來一起吃罷。”雙兒道:“不成,我怎麽能跟相公一桌吃飯?太沒規矩啦。”韋小寶道:“管他媽的什麽規矩不規矩。我說行,就行。等我吃完了你再吃,多耽擱時候。”雙兒道:“相公一吃完,咱們就走。我買些饅頭,一面走一面吃就行了,不會耽擱的。”韋小寶歎道:“我有個怪脾氣,一個人吃東西,肚子一定作怪,倘若沒人陪著一塊兒吃,待會兒肚子疼起來,那可有得受的了。”
    雙兒嫣然一笑,只得拉張長凳,斜斜的坐在桌子角邊。
    韋小寶一碗面還只吃得幾筷,只見三個西藏喇嘛走進店來,靠街坐了,一疊連聲的叫:“拿面來!拿面來!”一名喇嘛瞥眼見到雙兒頸中那串明珠,左肘撞了撞同伴,努嘴示意。
    另外兩人一見,登時喜容滿臉,目不轉睛的打量那串珠子。
    韋小寶心道:“不好,這三個傢夥想攔路打劫。”取出一塊碎銀子,叫面店中一名店伴去雇一輛大車,匆匆吃完面,上了大車,吩咐車夫向西快跑。
    馳出數裏,只聽得車後馬蹄聲響,韋小寶向後張去,果見那三名喇嘛騎馬追來,向雙兒道:“那三個惡人要搶你的珠子,給了他們算了,回頭我另買一串給你。”雙兒道:“是!也不用買過。”只聽得三名喇嘛叫道:“停車,停車!”車夫勒定騾子。
    三名喇嘛縱馬上前,攔在車前。一人說道:“兩個娃娃,下車來罷!”
    雙兒將頸中那串明珠除了下來,遞出車外,說道:“你們看中這串珠子,相公說給了你們,那就拿去罷。”一名胖大喇嘛伸出大手,卻不接珠子,更向前探,抓住了雙兒手腕,向外便拉。韋小寶急道:“要錢還有,不可動粗!”卻見黃影閃動,那喇嘛飛身而起,躍入半空,向後縱了出去。
    韋小寶暗叫:“好功夫!”見他身子急落,卻是頭下腳上,波的一聲響,一顆胖大腦袋沖向泥沼,直陷至胸,雙足亂舞。
    韋小寶又驚又喜,不知這喇嘛顯的一手是什麽功夫。
    另外兩個喇嘛哇哇亂叫,搶過去抓住他身子,將他從爛泥中拔了出來。那喇嘛滿臉都是濕泥,狼狽無比。幸好昨晚一夜大雨,浸得路邊一片軟泥,這喇嘛才沒受傷。
    韋小寶哈哈大笑,向車夫道:“還不快走!”
    雙兒提著手中的珠子,問道:“相公,這珠子還給不給他們?”
    韋小寶尚未回答,只見三名喇嘛各從腰間拔出鋼刀,惡狠狠的撲將上來。雙兒從車夫手中接過鞭子,向外甩出,卷住了一名喇嘛手中鋼刀,鞭子回縮,左手將刀接住,右手又將鞭子甩了出去,一卷之下,將第二名喇嘛手中鋼刀也奪了過來。第三名喇嘛叫聲:“啊喲!”一呆停步。雙兒手中鞭子又已甩出,這次卻卷住了他頭頸,順勢將他拉到車前,隨手接過他手中鋼刀。那喇嘛喉頭被鞭子勒住,雙眼翻白,伸出舌頭,滿臉登時沒半點血色。餘下兩名喇嘛分從左右向雙兒攻到,意欲相救同伴。雙兒躍起身來,左足站在車轅,右足連踢,兩名喇嘛頭上穴道被點,暈倒在地。她揮手鬆開鞭子,那喇嘛已窒息良久,也即昏倒。
    韋小寶喜歡之極,跳起身來,叫道:“雙兒,好雙兒,原來你功夫這樣了得。”
    雙兒微微一笑,道:“那也沒什麽,是這三個惡人不中用。”
    韋小寶道:“早知這樣,我也不用擔這半天心事了。”跳下車來,在一名喇嘛身上踢了一腳,問道:“你們幹甚麽的?”那喇嘛兀自昏暈不醒。
    雙兒在他腰間踢了一腳。那喇嘛一聲呻吟,醒了過來。雙兒道:“相公問你們是幹甚麽的?”那喇嘛道:“姑娘……姑娘是會……會仙法的麽?”雙兒微笑道:“快說!你們是幹甚麽的?”那喇嘛道:“我們……我們是五臺山菩薩頂……大文殊寺的喇嘛。”雙兒皺眉道:“甚麽喇嘛不喇嘛的,胡說八道,說這等粗話。”韋小寶道:“喇嘛是西藏的和尚。”雙兒道:“原來你們是和尚。”在他身上輕輕踢了一腳,道:“是和尚又不剃光頭?”
    那喇嘛道:“我們是喇嘛,不是和尚。”雙兒道:“甚麽?你還嘴硬?相公說你是和尚,就是和尚!”在他腰間“天豁穴”上又踢一腳,那喇嘛直痛到骨髓裏去,忍不住大聲呼叫,疼痛越來越厲害,叫聲也越來越響。另外兩名喇嘛悠悠轉醒,聽到他殺豬般大叫,無不駭然,齊用藏語相詢,那喇嘛說了,隨即用漢語叫道:“我是和尚,我是和尚,姑娘說……說我是甚麽,就……就是甚麽,求求你……快快給我……解了穴道。”
    雙兒笑道:“姑娘說的不算數,相公說的才算數。相公,你說他是什麽?”
    韋小寶笑道:“我說他是尼姑!”
    那喇嘛實已忍耐不住,忙道:“我是尼姑,我是尼姑!”韋小寶和雙兒一齊大笑。雙兒左足在他頸下“氣戶穴”上輕輕一踢,那喇嘛劇痛立止,兀自不停的叫喚:“我是尼姑,我是尼姑!”
    韋小寶忍住了笑,問道:“你們是出家人,爲甚麽來搶我們財物?”那喇嘛道:“小人該死,下次再也不敢了。”韋小寶道:“你還想下次麽?”那喇嘛道:“我說過不敢,就是不敢,再過一百年也不敢了。”韋小寶道:“你們不在廟裏念經,下山來幹甚麽?”那喇嘛道:“是……是師父派我們下山來的。”
    韋小寶道:“你們師父派你們下山來搶金銀珠寶?”那喇嘛道:“不……不是。我們要去北京……”剛說到這裏,另一名胖大喇嘛咳嗽了一聲。
    韋小寶斜眼瞧去,只見那喇嘛連使眼色,顯是示意同伴不可吐露實情。韋小寶本想這些喇嘛見財起意,恃強搶劫,也沒什麽大不了。滿洲人祟信喇嘛,皇宮中做法事,定是請喇嘛拜懺誦經。皇室如此,一般王公親貴更加不必說了,是以頗有不守清規的喇嘛在京裏橫行不法。他本想作弄折磨他們一番,資爲笑樂,就此將他們放了,但見這胖大喇嘛這等神情,似乎另有別情,說道:“這三個傢夥搗鬼。雙兒,你在他們三人身上每人踢一腳,讓他們三人叫苦連天,咱們這就去罷!”
    雙兒應道:“是!”她也瞧出那胖大喇嘛搗鬼,先在他“天豁穴”上踢了一腳。那喇嘛立時大聲呼叫。雙兒又走到先前那喇嘛身邊,提起腳來,作勢欲踢。
    那喇嘛吃過苦頭,忙道:“別踢,我說就是。師父差我們上北京,送一封信。”韋小寶道:“信呢?”那喇嘛道:“這……這信是不能給你們看的,要是給人見到了,師……師父非殺我們不可。”韋小寶道:“拿出來!你不拿,我就踢你一腳。”說著走上一步。
    那喇嘛可不知他功夫有限,這一腳踢在身上,無關痛癢,一見他提腳,忙道:“不……不在我這裏。”韋小寶道:“你去拿來!”那喇嘛無奈,走到那胖大喇嘛身前,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藏語。那胖大喇嘛以藏語回答,他正在殺豬也似的大叫大嚷,再夾入斷斷續續的幾句藏語,更加難聽。韋小寶從他語氣與神情之中,料想他定是不許這喇嘛取信,當即走過去在他腦門上狠狠踢了一腳,那胖大喇嘛登時暈去。另一名喇嘛從他懷中取出一個油布小包,戰戰兢兢的雙手遞過。
    韋小寶接了過來。雙兒從懷裏也取出一個小包,打了開來,拿出一把小小剪刀,剪開包裹,裏而果是一封信,封皮上寫的是兩行藏文。
    韋小寶問道:“這信送去給誰?”那喇嘛道:“給我們師伯的。”韋小寶伸手一扯,嗤的一聲,扯開了封皮。兩個喇嘛連聲叫苦。只見一道黃紙上了幾行彎彎曲曲的藏文,下面又用朱砂畫了一道符,希奇古怪,不知所云。這封信便是以漢文書寫,韋小寶也是不識,當即遞給雙兒,問道:“裏面寫些什麽?”
    雙兒也不識得,向那喇嘛道:“相公問你信裏寫些什麽,快說!如有半句假話,我踢了你的穴道,永不給你解開。哼,至少也得隔上三天三晚,才給你解開。”
    那喇嘛接過信去,看了一遍又一遍,囁嚅道:“這個……這個……”韋小寶道:“甚麽這個那個的?快說!”那喇嘛道:“是,是!那信中說道,師兄所問那個人……”剛說到這裏,另一個喇嘛忽然咕嚕咕嚕的說起話來。雙兒飛身過去,在他“天豁穴”上一腳踢去,這喇嘛的話聲立時變成了呻吟和呼號。第一個喇嘛臉色大變,顫聲道:“那信中說……說道要找的那個人,我們找來找去找不到,一定……一定不在五臺山上。”
    韋小寶見他目光閃爍,說話吞吞葉吐,心想:“我雖不懂你們的雞鳴狗叫,可是瞧你神氣,定是在說假話,只不過你這傢夥太笨,假話也說不像。”向雙兒道:“這喇嘛又在撒謊騙我了。”雙兒道:“他這樣壞,那可饒他不得。”伸足再在他“天豁穴”上一踢。
    那喇嘛叫道:“你……殺了我罷。我師兄說……說的,倘若說了信中言語,我們……我們三個都活不成的……你……你快殺了我罷。”
    韋小寶道:“別理他了,咱們走罷!”和雙兒躍上大車。那車夫見他二人小小年紀,居然收拾得三個喇嘛死去活來,佩服得五體投地,讚不絕口。
    韋小寶低聲道:“到得前面市鎮之上,你可得改裝,這串明珠也得收了起來。”雙兒道:“是。我改甚麽裝?”韋小寶微笑道:“你改了男裝罷。”
    車行三十餘裏後,到了一座大市鎮。韋小寶遣去車夫,赴客店投宿,取出銀子,命雙兒去購買衣衫改裝。雙兒買了衣衫回店,穿著起來,扮作了一個俊俏的小書僮。
    這一改裝,路上再不引人注目。雙兒武功了得,人情世故卻全然不懂,一路上全由韋小寶拿主意,但他的主意可也不大高明,往往有三分正經,卻有七分胡鬧。
    不一日來到直晉兩省交界。自直隸省阜平縣往西,過長城嶺,便到龍家關。那龍家關是五臺山的東門,石徑崎嶇,峰巒峻峭,入五臺山後第一座寺院是湧泉寺。
    韋小寶問起清涼寺的所在,卻原來五臺山極大,清涼寺在南台頂與中台頂之間,自湧泉寺前去,路程著實不近。
    這晚韋小寶和雙兒在湧泉寺畔的盧家莊投宿,吃了一碗羊肉泡饃,再吃糖果,心想日間在湧泉寺問路,廟裏的和尚見自己年輕,神情冷冷的不大理睬,不答去清涼寺的路徑,反問:“道路又遠又不好走,你去清涼寺幹什麽?”一副討厭模樣,倒有七分便似揚州禪智寺中那些勢利的賊禿,到清涼寺中去見順治皇帝,只怕挺不容易,須得想個法子才好。
    他嘴裏吃糖,心中尋思:“有錢能使鬼推磨,叫和尚推磨,多半也行罷。曾聽說書先生說《水滸傳》,魯智深到五臺山出家,一個甚麽員外在廟裏佈施了不少銀兩,魯智深在廟裏亂鬧一通,又喝酒又吃狗肉,老和尚也不生氣。是了,我假裝要做法事,到廟裏大撒銀子,再借些因頭,賴著不走,慢慢的找尋老皇爺,老和尚總不能趕我走。”
    但入山之後,除了寺廟之外便沒大市鎮,一張五百兩銀子的銀票也找兌不開,只得再出龍泉關,回到阜平,兌換銀兩,和雙兒倆打扮得煥然一新,心想:“我要做法事,可是甚麽也不懂,只怕一下子便露出馬腳來,先得試演一番。”
    當下來到阜平縣城內一座廟宇吉祥寺,向佛像磕了幾個頭。知客和尚取出緣簿筆硯。韋小寶揮手道:“佈施便佈施,寫什麽字?”取出一錠五十兩的元寶,送了過去。那和尚大驚,心想這位小施主樂善好施,世間少有,當下連聲稱謝,迎入齋房,奉上齋菜素面。
    韋小寶吃面之時,方丈和尚坐在一旁相陪,大贊小檀越仁心虔敬,必蒙菩薩保佑,日後金榜題名,高中狀元,子孫滿堂,福澤無窮。韋小寶暗暗好笑,心想你拍我什麽馬屁都好,我瞎字不識,說我高中狀元,那不是當面罵人嗎?說道:“老和尚,我要到五臺山去做一場大法事,只是我什麽也不懂,要請你指教。”
    那方丈聽到“大法事”三字,登時站起身來,說道:“施主,天下廟宇,供奉的佛祖、菩薩都是一般,你要做法事,就在小寺裏辦好了,包你一切周到妥貼,卻不用辛辛苦苦的趕上五臺山上去。”
    韋小寶搖頭道:“不行,我這場法事,許下了心願,一定要去五臺山做的。”說著又取出五十兩銀子,說道:“這樣罷,你給我雇一個人,陪我上五臺山去做幫手。五十兩銀子是給他的。”老和尚大喜,道:“那容易,那容易!”他有個表弟,在廟裏經管廟産,收租買物,全由他經手,卻不是和尚,當下去叫了他來,和韋小寶相見。
    此人姓於,行八,一張嘴極是來得,卻有個外號叫做
“少一劃”,原來“於”字加上一劃,變成個“王”字,於八便成王八了。三言兩語之間,韋小寶便和他十分投機。這等市井小人,韋小寶自幼便相處慣了的,這時忽然在阜平縣遇上一個,大有他鄉遇故知之感。
    韋小寶再向方丈請教做法事的諸般規矩,那方丈倒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韋小寶心想:“和尚們的規矩倒也真多!”又多佈施了二十兩銀子。
    韋小寶帶了於八回到客店,取出銀子,差他去購買一應物事。於八有銀子在手,辦事十分快捷,不多時諸般物品便已買齊,自己也穿得一身光鮮,說道:“韋相公,你是大財主,我做你親隨,也該穿著得有個譜兒,是不是?這套衣服鞋帽,不過花了三兩五錢銀子。”韋小寶心想不錯,又叫他去衣鋪替自己和雙兒多買幾套華貴衣衫。
    三人興興頭頭的過龍泉關,後面跟著八個挑夫,挑了八擔齋僧禮佛之物,沿大路往南。
    一入五臺山,行不數裏便是一座寺廟,過湧泉寺後,經台麓寺、石佛廟、普濟寺、古佛寺、金剛庫、白雲寺、金燈寺而至靈境寺。當晚在靈境寺借宿一宵,次晨折回向北,到金閣寺後向西數裏,便是清涼寺了。
    那清涼寺在清涼山之巔,和沿途所見寺廟相比,也不見得如何宏偉,山門破舊,顯已年久失修。韋小寶微覺失望:“皇帝出家,一定揀一座最大的寺廟,只怕海老烏龜瞎說八道,老皇帝並不在這裏做和尚。”
    于八進入山門,向知客僧告知,北京城有一位韋大官人要來大做法事,齋僧供佛。知客僧見這一行人衣飾華貴,又帶著八挑物事,當即請進廂房奉茶,入內向方丈稟報。
    方丈澄光老和尚來到廂房,和韋小寶相見,問道:“不知施主要做甚麽法事?”
    韋小寶見這澄光方丈身材甚高,但骨瘦如柴,雙目微閉,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更是失望,說道:“弟子要請大和尚做七日七夜法事,超渡弟子亡父,還有幾位亡故了的朋友。”
    澄光道:“北京城裏大廟甚多,五臺山也是廟宇衆多,不知施主爲甚麽路遠迢迢的,特地上五臺山來,到小廟做法事?”
    韋小寶早知有此一問,事先已和於八商量過,便道:“我母親上個月十五做了一夢,夢見我死去的爹爹,向她說道,他生前罪業甚大,必須到五臺山清涼寺,請方丈大師拜七日七夜經懺,才消得他的血光之災,免得我爹爹在地獄中受無窮苦惱。”他不知自己父親是誰,更不知他是死是活,說這番話時,忍不住暗暗好笑,又想:“他媽的,你生下了老子,就此撒手不管,下地獄也是該的。老子給你碰巧做七日七夜法事,是你的天大運氣。”
    澄光方丈道:“原來如此。小施主,俗語說得好: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夢幻之事,實在是當不得真的。”
    韋小寶道:“大和尚,俗語說得好: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就算我爹爹在夢裏的言語未必是真,我們給他做一場法事,超渡亡魂,那也是一件功德。如果我爹爹真有此言,我們卻不照他的話做,他在陰世給牛頭馬面、無常小鬼欺負折磨,那……那……我總有點兒不大好意思罷?再說,這是奉了我母親之命。我母親說五臺山清涼寺的老方丈跟她有緣份,這場法事嘛,定是要在寶刹做的。”心想:“你跟我媽媽有緣份,這倒奇了,你到揚州麗春院去做過嫖客嗎?”
    澄光方丈“嘿”的一聲,說道:“施主有所不知,敝寺乃是禪宗,這等經懺法事,是淨土宗的事,我們是不會做的。這五臺山上,金閣寺、普濟寺、大佛寺、延慶寺等等都是淨土宗,施主還是移步到那些寺廟去做法事的爲是。”
    韋小寶心想在阜平縣時,那方丈搶著要做法事,到了此處,這老和尚卻推三阻四,將送上門來的銀子雙手推將出去,其中必有古怪。他求之再三,澄光只是不允,跟著站起身來,向知客僧道:“你指點施主去金閣寺的道路,老衲少陪。”
    韋小寶急了,忙道:“方丈既然執意不允,我帶來施捨寶刹的僧衣、僧帽,以及銀兩,總是要請寶刹諸位大和尚賞收。”澄光合十道:“多謝了。”他眼見韋小寶帶來八挑禮物,竟然毫不起勁。
    韋小寶道:“我母親說道,每一份禮物,要我親手交給寶刹每一位大和尚,就算是火工道人、種菜的園子,也都有份。帶來共有三百份禮物,倘若不夠,我們再去採購。”澄光道:“夠了,太多了。本寺只五十來人,請施主留下五十六份物品就是。”韋小寶道:“可否請方丈集合寺僧衆,由我親手施捨?這是我母親的心願,無論如何是要辦到的。”
    澄光擡起頭來,突然間目光如電,在韋小寶臉上一掃,說道:“好!我佛慈悲,就如施主所願。”轉身進內。瞧著他竹竿一般的背影走了進去,韋小寶心頭說不出的彆扭,訕訕的端起茶碗喝茶。
    于八站在他背後,低聲道:“這等背時的老和尚,姓于的這一輩子可還真少見,怪不得偌大一座清涼寺,連菩薩金身也是破破爛爛的。”
    只聽得廟裏撞起鍾來,知客僧道:“請檀越到西殿佈施。”
    韋小寶到得西殿,見僧衆絡繹進來,他將施物一份一份發放,凝神注視每一名和尚,心想:“順治皇帝我沒見過,但他是小皇帝的爸爸,相貌總有些相像。只要見到是個大號小皇帝的和尚,那便是了。”可是五十多份施物發完,別說“大號小皇帝”沒見到,連跟小皇帝相貌有一二分相似的和尚,也沒一個。
    韋小寶好生失望,突然想起:“他是做過皇帝之人,那是何等的身份,怎會來領我一份施捨的衣帽!我這計策可笨得很。”問知客僧道:“寶刹所有的僧人,全都來了?”知客僧道:“個個都領了,多謝檀越佈施。”韋小寶道:“每一個都領了?恐怕不見得,只怕還有人不肯來取。”知客僧道:“檀越說笑話了,哪有此事?”韋小寶道:“出家人不打誑語,你如騙我,你死後要下拔舌地獄。”知客僧一聽,登時變色。
    韋小寶道:“既然尚有僧人未來領取,大和尚去請他來領罷!”
    知客僧搖頭道:“只有方丈大師未領,我看不必再要他老人家出來了。”
    正在這時,一名僧人匆匆忙忙進來,說道:“師兄,外面有十幾名喇嘛要見方丈。”跟著低聲道:“他們身上都帶著兵器,磨拳擦掌的,來意不善。”知客僧皺眉道:“五臺山青廟黃廟,自來河水不犯井水,他們來幹什麽?你去稟報方丈,我出去瞧瞧。”說著向韋小寶說道:“少陪。”快步出去。
    韋小寶笑道:“這些臭喇嘛,只怕是沖著我們來的。”他想雙兒武功高強,十幾名喇嘛也不放在心上。忽聽得山門外傳來一陣喧嘩之聲,一群人沖進了大雄寶殿。韋小寶道:“瞧瞧熱鬧去。”拉著雙兒的手,一齊出去。
    到得大殿,只見十幾名黃衣喇嘛圍住了知客僧,七嘴八舌的亂嚷:“非搜不可,有人親眼見他來到清涼寺的。”“這是你們不對,幹麽把人藏了起來?”“乖乖的把人交了出來便罷,否則的話,哼哼!”
    韋小寶走到殿邊一站,雙手扠腰,心道:“老子就在這裏,你們放馬過來罷。”豈知那些喇嘛對他全不理睬,正眼也不向他瞧。
    吵嚷聲中,澄光方丈走了出來,緩緩的道:“甚麽事?”知客僧道:“好教方丈得知,他們……”他“方丈”二字一出口,那些喇嘛便都圍到澄光身畔,叫道:“你是方丈?那好極了!”“快把人交出來!要是不交,連你這寺院也一把火燒個乾淨。”“豈有此理,真正豈有此理!”“難道做了和尚,便可不講理麽?”
    澄光道:“請問衆位師兄,是哪座廟裏的?光臨敝寺,爲了何事?”
    一名黃衣上披著紅色袈裟的喇嘛道:“我們打從西藏來,奉了活佛之命,到中原公幹,豈知有一名隨從的小喇嘛給一個賊和尚拐走了,在清涼寺中藏了起來。方丈和尚,你快快把我們這小喇嘛交出來,否則決計不能跟你甘休。”
    澄光道:“這倒奇了。我們這裏是禪宗青廟,跟西藏密宗素來沒有瓜葛。貴處走失了小喇嘛,何不到各處黃廟去問問?”
    那喇嘛怒道:“有人親眼見到,那小喇嘛是在清涼寺中,這才前來相問,否則我們吃飽了飯沒事幹,來瞎鬧麽?你識趣的,快把小喇嘛交出來,我們也就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再追究了。”
    澄光搖頭道:“倘若真有小喇嘛來到清涼寺,各位就算不問,老衲也不能讓他容身。”
    幾名喇嘛齊聲叫道:“那麽讓我們搜一搜!”澄光仍是搖頭,說道:“這是佛門清淨之地,哪能容人說搜便搜。”那爲首的喇嘛道:“倘若不是做賊心虛,爲什麽不讓我們搜?可見這小喇嘛千真萬確,定是在清涼寺中。”
    澄光剛搖了搖頭,便有兩名喇嘛同時伸手,扯住他衣領,大聲喝道:“你讓不讓搜?”另一名喇嘛道:“大和尚廟裏是不是窩藏了良家婦女,怕人知道?否則搜一搜打甚麽緊?”這時清涼寺中也有十余名和尚出來,卻給衆喇嘛攔住了,走不到方丈身旁。
    雙兒低聲問道:“相公,要不要打發了他們?”
    韋小寶道:“且慢!”心想:“這些喇嘛擺明瞭是無理取鬧,這廟裏怎會窩藏什麽小喇嘛?莫非他們的用意和我相同,也是要見順治皇帝?”
    只見白光一閃,兩名喇嘛已拔尖刀在手,分抵澄光的前胸後心,厲聲道:“不讓搜就先殺了你。”澄光臉上毫無懼色,說道:“阿彌陀佛,大家是佛門弟子,怎地就動起粗來?”兩名喇嘛將尖刀微微向前一送,喝道:“大和尚,我們這可要得罪了。”澄光身子略側,就勢一帶,兩名喇嘛的尖刀都向對方胸口刺去。兩人急忙左手出掌相交,拍的一聲,各自退出數步。餘人叫了起來:“清涼寺方丈行兇打人哪!打死人了哪!”
    叫喚聲中,大門口又搶進三四十人,有和尚、有喇嘛,還有幾名身穿長袍的俗家人。一名黃袍白須的老喇嘛大聲叫道:“清涼寺方丈行兇殺人嗎?”
    澄光合十道:“出家人慈悲爲本,豈敢妄開殺戒?衆位師兄、施主,從何而來?”向一個五十來歲的和尚道:“原來佛光寺心溪方丈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得罪,得罪。”
    佛光寺是五臺山上最古的大廟,建于元魏孝文帝之時,曆時悠久。當地人有言:“先有佛光寺,後有五臺山。”原來五臺山原名清涼山,後來因發現五大高峰,才稱五臺山,其時佛光寺已經建成。五臺山的名稱,也至隋朝大業初才改。在佛教之中,佛光寺的地位遠比清涼寺爲高,方丈心溪,隱然是五臺山諸青廟的首腦。
    這和尚生得肥頭胖耳,滿臉油光,笑嘻嘻的道:“澄光師兄,我給你引見兩位朋友。”指著那老喇嘛道:“這位是剛從西藏拉薩來的大喇嘛巴顔法師,是活佛座下最得寵信、最有勢力的大喇嘛。”澄光合十道:“有緣拜見大喇嘛。”巴顔點了點頭,神氣甚是倨傲。
    心溪指著一個身穿青布衫、三十來歲的文人,說道:“這位是川西大名士,皇甫閣皇甫先生。”皇甫閣拱手道:“久仰澄光大和尚武學通神,今日得見,當真三生有幸。”
    澄光合十道:“老僧年紀老了,小時候學過的一些微末功夫,早已忘得乾乾淨淨。皇甫居土文武兼資,可喜可賀。”
    韋小寶聽這些人文縐縐的說客氣話,心想這場架多半是打不成了,既沒熱鬧瞧,又少了個混水摸魚、找尋老皇帝的機會,心下暗暗失望。
    巴顔道:“大和尚,我從西藏帶了個小徒兒出來,卻給你們廟裏扣住了。你沖著活佛的金面,放了他罷,大夥兒都承你的情。”澄光微微一笑,說道:“這幾位師兄在敝寺吵鬧,老衲也不跟他們一般見識。大師是通情達理之人,如何也聽信人言?清涼寺開建以來,只怕今日才有喇嘛爺光臨。說我們收了貴座弟子,那是從何說起?”巴顔雙眼一翻,大聲喝道:“難道是冤枉你了?你不要……不要罰酒不吃……吃敬酒。”他漢語不大流暢,“敬酒不吃吃罰酒”這話,卻顛倒著說了。
    心溪笑道:“兩位休得傷了和氣。依老衲之見,那小喇嘛是不是藏在清涼寺內,口說無憑,眼見是實。就由皇甫居士和貧僧做個見證,大夥兒在清涼寺各處隨喜一番,見佛拜佛,遇僧點頭,每一處地方、每一位和尚都見過了,倘若仍然找不到那小喇嘛,不是什麽事都沒有了?”說來說去,還是要在清涼寺中搜查。
    澄光臉上閃過一陣不愉之色,說道:“這幾位喇嘛爺打從西藏來,不明白我們漢人的規矩,那也怪不得。心溪大師德高望重,怎地也說這等話?這個小喇嘛倘若真是在五臺山上走失的,一座座寺院搜查過去,只怕得從佛光寺開頭。”
    心溪嘻嘻一笑,說道:“在清涼寺瞧過之後,倘若仍然找不到人,這幾位大喇嘛願意到佛光寺瞧瞧,那是歡迎之至,歡迎之至。”
    巴顔道:“有人親眼見到,這小傢夥確是在清涼寺之中,我們才來查問,否則的話,也不敢……也不敢如此……如此昧冒。”他將“冒昧”二字又顛倒著說了。澄光道:“不知是何人見到?”巴顔向皇甫閣一指,道:“是這位皇甫先生見到的,他是大大有名之人,決計不會說謊。”
    韋小寶心想:“你們明明是一夥人,如何作得見證。”忍不住問道:“那個小喇嘛有多大年紀?”
    巴顔、心溪、皇甫閣等衆人一直沒理會站在一旁的這兩個小孩,忽聽他相問,眼光都向他望去,見他衣飾華貴,帽鑲美玉,襟釘明珠,是個富豪之家的公子,身畔那小小書僮也是穿綢著緞。心溪笑道:“那小喇嘛,跟公子是差不多年紀罷。”
    韋小寶轉頭道:“那就是了,剛才我們不是明明見到這小喇嘛麽?他走進了一座大廟。這廟前寫得有字,不錯,寫的是‘佛光寺’三個大字。這小喇嘛是進了佛光寺啦。”
    他這麽一說,巴顔等人登時臉上變色,澄光卻暗暗歡喜。巴顔大聲道:“胡說八道,胡說九道!”他以爲多上一道,那是更加荒謬了。韋小寶笑道:“胡說十道,胡說十一道,十二道,十三道!”
    巴顔怒不可遏,伸手便往韋小寶胸口抓來。澄光右手微擡,大袖上一股勁風,向巴顔肘底撲去。巴顔左手探出,五指猶如雞爪,抓向他衣袖。澄光手臂回縮,衣袖倒卷,這一抓就沒抓到。巴顔叫道:“你窩藏了我們活佛座下小喇嘛,還想動手殺人嗎?反了,反了!”
    皇甫閣朗聲道:“大家有話好說,不可動粗。”他這“粗”字方停,廟外忽有大群人齊聲叫道:“皇甫先生有令:大家有話好說,不可動粗。”聽這聲音,當有數百人之衆,竟是將清涼寺團團圍住了。這群人聽得皇甫閣這麽朗聲一說,就即齊聲呼應,顯是意示威懾。饒是澄光方丈養氣功夫甚深,乍聞這突如其來的一陣呼喝,方寸間也不由得大大一震。
    皇甫閣笑吟吟的道:“澄光方丈,你是武林中的前輩高人,在這裏韜光養晦,大家都是很景仰的。這位巴顔大喇嘛要在寶刹各處隨喜,你就讓他瞧瞧罷。大和尚行得正,踏得正,光風霽月,清涼寺中又沒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大家何必失了武林中的和氣?”
    澄光暗暗著急,他本人武功雖高,在清涼寺中卻只坐禪說法,並未傳授武功,清涼寺五十多名僧人,極少有人是會武功的,剛才和巴顔交手這一招,察覺到他左手這一抓的“雞爪功”著實厲害,再聽這皇甫閣适才朗聲說這一句話,內力深厚,也是非同小可,不用寺外數百人幫手,單是眼前這兩名高手,就已不易抵擋了。
    皇甫閣見他沈吟不語,笑道:“就算清涼寺中真有幾位美貌娘子,讓大夥兒瞻仰瞻仰,那也是眼福不淺哪。”這兩句話極是輕薄,對澄光已不留半點情面。
    心溪笑道:“方丈師兄,既是如此,就讓這位大喇嘛到處瞧瞧罷。”說時嘴巴一努。
    巴顔當先大踏步向後殿走去。
    澄光心想對方有備而來,就算阻得住巴顔和皇甫閣,也決阻不住他們帶來的那夥人,混戰一起,清涼寺要遭大劫,霎時間心亂如麻,長歎一聲,眼睜睜的瞧著巴顔等數十人走向後殿,只得跟在後面。
    巴顔和心溪、皇甫閣三人低聲商議,他們手下數十人已一間間殿堂、僧房搜了下去。清涼寺衆僧見方丈未有號令,一個個只有怒目而視,並未阻攔。韋小寶和雙兒跟在澄光方丈之後,見他僧袍大袖不住顫動,顯是心中惱怒已極。
    忽聽得西邊僧房中有人大聲叫道:“是他嗎?”
    皇甫閣搶步過去,兩名漢子已揪出一個中年僧人出來。這和尚四十歲左右年紀,相貌清臒,說道:“你抓住我幹什麽?”
    皇甫閣搖了搖頭,那兩名漢子笑道:“得罪!”放開了那名和尚。韋小寶心下雪亮,這些人是來找順治皇帝,那是更無疑問了。
    澄光冷笑道:“本寺這和尚,是活佛座下的小喇嘛麽?”皇甫閣不答,見手下人又揪了一個中年和尚出來,他細看此僧相貌,搖了搖頭。韋小寶心道:“原來你認得順治皇帝。”又想:“如此搜下去,定會將順治皇帝找出來,他是小皇帝的父親,我可得設法保護。”但對方人多勢衆,如何保護,卻一點法子也想不出來。
     數十人搜到東北方一座小僧院前,見院門緊閉,叫道:“開門,開門!”
    澄光道:“這是本寺一位高僧坐關之所,已曆七年,衆位不可壞了他的清修。”
    心溪笑道:“這是外人入內,並不是坐關的和尚熬不住而自行開關,打什麽緊?”
    一名身材高大的喇嘛叫道:“幹麽不開門?多半是在這裏了!”飛腳往門上踢去。
    澄光身影微晃,已擋在他身前。那喇嘛收勢不及,右腳踢出,正中澄光小腹,喀喇一聲響,那喇嘛腿骨折斷,向後跌出。巴顔哇哇怪叫,左手上伸,右手反撈,都成雞爪之勢,向澄光抓來。澄光擋在門口,呼呼兩掌,將巴顔逼開。
    皇甫閣叫道:“好‘般若掌’!”左手食指點出,一股勁風向澄光面門刺來。澄光向左閃開,拍的一聲,勁風撞上木門。
    澄光使開般若掌,凝神接戰。
    巴顔和皇甫閣分從左右進擊。澄光招數甚慢,一掌一掌的拍出,似乎無甚力量,但風聲隱隱,顯然勁道又頗淩厲。巴顔和皇甫閣的手下數十人呐喊吆喝,爲二人助威。巴顔搶攻數次,都給澄光的掌力逼了回來。
    巴顔焦躁起來,快速搶攻,突然間悶哼一聲,左手一揚,數十莖白須飄落,卻是抓下了澄光一把鬍子,但他右肩也受了一掌,初時還不覺怎樣,漸漸的右臂越來越重,右手難以提高。他猛地怒吼,向側閃開,四名喇嘛手提鋼刀,向澄光疾沖過去。
    澄光飛腳踢翻二人,左掌拍出,印在第三名喇嘛胸口。那喇嘛“啊”的一聲大叫,向上跳起。便在這時,第四名喇嘛的鋼刀也已砍至。澄光衣袖拂起,卷向他手腕。只見巴顔雙手一上一下,撲將過來。澄光向右避讓,突覺勁風襲體,暗叫:“不好!”順手一掌拍出,但覺右頰奇痛,已被皇甫閣戳中了一指。這一掌雖擊中了皇甫閣下臂,卻未能擊斷他臂骨。
   雙兒見澄光滿頰鮮血,低聲道:“要不要幫他?”
   韋小寶道:“等一等。”他旨在見到順治皇帝,倘若雙兒出手將衆人趕走,老皇帝還是見不到,何況對方人多勢衆,有刀有槍,雙兒一個小小女孩,又怎打得過這許多大漢?
   清涼寺僧衆見方丈受困,紛紛拿起棍棒火叉,上來助戰。但這些和尚不會武功,一上來便給打得頭破血流。澄光叫道:“大家不可動手!”
    巴顔怒吼:“大家放手殺人好了!”衆喇嘛下手更不容情,頃刻間有四名清涼寺的和尚被砍得身首異處。餘下衆僧見敵人行兇殺人,都站得遠遠地叫喚,不敢過來。
    澄光微一疏神,又中了皇甫閣的一指,這一指戳在他右胸。皇甫閣笑道:“少林派的般若掌也不過如此。大和尚還不投降麽?”澄光道:“阿彌陀佛,施主罪業不小。”
    驀地裏兩名喇嘛揮刀著地滾來,斬他雙足。澄光提足踢出,胸口一陣劇痛,眼前發黑,這一腳踢到中途便踢不下去,迷迷糊糊間左掌向下抹,正好抹中在兩名喇嘛頭頂,兩人登時昏暈過去。巴顔罵道:“死禿驢!”雙手疾挺,十根手指都抓上了澄光左腿。澄光再也支援不住,倒下地來。皇甫閣接連數指,點了澄光的穴道。
    巴顔哈哈大笑,右足踢向木門,喀喇一聲,那門直飛了進去。巴顔笑道:“快出來罷,讓大家瞧瞧是怎麽一副模樣。”僧房中黑黝黝地,寂無聲息。
    巴顔道:“把人給我揪出來。”兩名喇嘛齊聲答應,搶了進去。
  ※注:本回回目一聯是佛家語。“方便”是“權宜方法”之意。釋迦牟尼說法,以聞者不解,多用“譬如”開導之。
第十八回  金剛寶杵衛帝釋    雕篆石碣敲頭陀

    突然間門口金光一閃,僧房中伸出一根黃金大杵,波波兩聲,擊在兩名喇嘛頭上。黃金杵隨即縮進,兩名喇嘛一聲也不出,腦漿迸裂,死在門口。
    這一下變故大出衆人意料之外。巴顔大聲斥駡,又有三名喇嘛向門中搶去。這次三人都已有備,舞動鋼刀,護住頭頂。第一名喇嘛剛踏進門,那黃金杵擊將下來,連刀打落,金杵和鋼刀同時打中那喇嘛頭頂。第二名喇嘛全力挺刀上迎,可是金杵落下時似有千斤之力,鋼刀竟未阻得金杵絲毫,波的一聲,又打得頭骨粉碎。第三名喇嘛嚇得臉色如土,鋼刀落地,逃了回來。巴顔破口大駡,卻也不敢親自攻門。
    皇甫閣叫道:“上屋去,揭瓦片往下打。”當下便有四名漢子跳上屋頂,揭了瓦片,從空洞中向屋內投去。皇甫閣又叫:“將沙石抛進屋去。”他手下漢子依言拾起地下沙石,從木門中抛進僧房。
    從門中投進的沙石大部被屋內那人用金杵反激出來,從屋頂投落的瓦片,卻一片片的都掉了下去。這麽一來,屋內之人武功再高,也已無法容身。
    忽聽得一聲莽牛也似的怒吼,一個胖大和尚左手挽了一個僧人,右手掄動金杵,大踏步走出門來。這莽和尚比之常人少說也高了一個半頭,威風凜凜,直似天神一般,金杵晃動,黃光閃閃,大聲喝道:“都活得不耐煩了?”只見他一張紫醬色的臉膛,一堆亂茅草也似的短須,僧衣破爛,破孔中露出虯結起伏的肌肉,膀闊腰粗,手大腳大。
    皇甫閣、巴顔等見到他這般威勢,都不由自主的倒退了幾步。巴顔叫道:“這賊禿只一個人,怕他什麽?大夥兒齊上。”
    皇甫閣叫道:“大家小心,別傷了他身旁那和尚。”
    衆人向那僧人瞧去,只見他三十來歲年紀,身高體瘦,豐神俊朗,雙目低垂,對周遭情勢竟是不瞧半眼。
    韋小寶心頭突地一跳,尋思:“這人定是小皇帝的爸爸了,只是相貌不大像,他可比小皇帝好看得多。原來他還這般年輕。”
    便在此時,十余名喇嘛齊向莽和尚攻去。那莽和尚揮動金杵,波波波響聲不絕,每一響便有一名喇嘛中杵倒地而死。皇甫閣左手向腰間一探,解下一條軟鞭,巴顔從手下喇嘛手中接過兵刃,乃是一對短柄鐵錘。兩人分從左右夾攻而上。
    皇甫閣軟鞭抖動,鞭梢橫卷,刷的一聲,在那莽和尚頸中抽了一記。那和尚哇哇大叫,揮杵向巴顔打去。巴顔舉起雙錘硬擋,錚的一聲大響,手臂酸麻,雙錘脫手,那和尚卻又給軟鞭在肩頭擊中。衆人都看了出來,原來這和尚只是膂力奇大,武功卻是平平。
    一名喇嘛欺近身去,抓住了那中年僧人的左臂。那僧人哼了一聲,並不掙扎。
    韋小寶低聲道:“保護這和尚。”雙兒道:“是!”晃身而前,伸手便向那喇嘛腰間戳去,那喇嘛應指而倒。她轉身伸指向皇甫閣臉上虛點,皇甫閣向右閃開,她反手一指,點中了巴顔胸口。巴顔罵道:“媽——”仰天摔倒。雙兒東一轉,西一繞,纖手揚處,巴顔與皇甫閣帶來的十幾人紛紛摔倒。心溪叫道:“喂,喂,小……小施主……”雙兒笑道:“喂,喂,老和尚!”伸指點中他腰間。
    皇甫閣閃動軟鞭,護住前後左右,鞭子呼呼風響,一丈多圓圈中,直似水潑不進。雙兒在鞭圈外盤旋遊走。皇甫閣的軟鞭越使越快,幾次便要擊到雙兒身上,都給她迅捷避開,皇甫閣叫道:“好小子!”勁透鞭身,一條軟鞭宛似長槍,筆直的向雙兒胸口刺來。雙兒腳下一滑,向前摔出,伸指直點皇甫閣小腹。皇甫閣左掌豎立,擋住她點來的一指,跟著軟鞭的鞭梢突然回頭,徑點雙兒背心。雙兒著地滾開,情狀頗爲狼狽。
    韋小寶見雙兒勢將落敗,心下大急,伸手在地下去抓泥沙,要撒向皇甫閣眼中,偏生地下掃得乾乾淨淨,全無泥沙可抓。雙兒尚未站起,皇甫閣的軟鞭已向她身上擊落,韋小寶大叫:“打不得!”
    那莽和尚急揮金杵,上前相救。
    驀地裏雙兒右手抓住了軟鞭鞭梢,皇甫閣使勁上甩,將她全身帶將起來,甩向半空。韋小寶伸手入懷,也不管抓的是什麽東西,掏出來便向皇甫閣臉上摔去。只見白紙飛舞,數十張紙片擋在皇甫閣眼前。
    皇甫閣忙伸手去抹開紙張,右手的勁立時消了。此時莽和尚的金杵也已擊向頭頂。皇甫閣大駭,忙坐倒相避。雙兒身在半空,不等落地,左足便即踢出,正中皇甫閣的太陽穴。他“啊喲”一聲,向後摔倒。砰的一聲,火星四濺,黃金杵擊在地下,離他腦袋不過半尺。
    雙兒右足落地,跟著將軟鞭奪了過來。韋小寶大聲喝彩:“好功夫!”拔出匕首,搶上去對住皇甫閣左眼,喝道:“你叫手下人都出去,誰都不許進來!”
    皇甫閣身不能動,臉上感到匕首的森森寒氣,心下大駭,叫道:“你們都出去,叫大夥兒誰都不許進來。”他手下數十人遲疑半晌,見韋小寶挺匕首作勢欲殺,當即奔出廟去。
    那莽和尚圓睜環眼,向雙兒凝視半晌,嘿的一聲,贊道:“好娃兒!”左手倒提金杵,右手扶著那中年僧人,回進僧房。
    韋小寶搶上兩步,想跟那中年僧人說幾句話,竟已不及。
    雙兒走到澄光身畔,解開了他穴道,說道:“這些壞蛋強凶霸道,冒犯了大和尚。”澄光站起身來,合十道:“小施主身懷絕技,解救本寺大難。老衲老眼昏花,不識高人,先前多有失敬。”雙兒道:“沒有啊,你一直對我們公子爺客氣得很。”
   韋小寶定下神來,這才發覺,自己先前摔向皇甫閣臉面、蒙了他雙眼的,竟是一大疊銀票,哈哈大笑,說道:“見了銀票不投降的,天下可沒幾個。我用幾萬兩銀票打過來,你非大叫投降不可。”雙兒笑嘻嘻的拾起四下裏飛散的銀票,交回韋小寶。
   澄光問韋小寶道:“韋公子,此間之事,如何是好?”
   韋小寶笑道:“這三位朋友,吩咐你們的下人都散去了罷!”
   皇甫閣當即提氣叫道:“你們都到山下去等我。”
   只聽得外面數百個人齊聲答應。腳步聲沙沙而響,頃刻間走了個乾淨。
   澄光心中略安,伸手去解心溪的穴道。韋小寶道:“方丈,且慢,我有話跟你商量。”澄光道:“是!這幾位師兄給封了穴道,時間久了,手腳麻木,我先給他們解開了。”韋小寶道:“也不爭在這一時三刻,咱們到那邊廳上坐坐罷。”澄光點頭道:“是。”向心溪道:“師兄且莫心急,回頭跟你解穴。”帶著韋小寶到西側佛殿之中。
   韋小寶道:“方丈,這一干人當真是來找小喇嘛麽?”澄光張口結舌,無法回答。韋小寶湊嘴到他耳邊,低聲道:“我倒知道,他們是爲那位皇帝和尚而來。”
    澄光身子一震,緩緩點頭,道:“原來小施主早知道了。”
    韋小寶低聲道:“我來到寶刹,拜懺做法事是假,乃是奉……奉命保護皇帝和尚。”澄光點頭道:“原來如此。老衲本就心疑,小施主巴巴的趕來清涼寺做法事,樣子不大像。”
    韋小寶道:“皇甫閣、巴顔他們雖然拿住了,可是捉老虎容易,放老虎難。倘苦放了他們,過幾天又來糾纏不清,畢竟十分麻煩!”澄光道:“殺人是殺不得的。這寺裏已傷了好幾條人命。唉,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韋小寶道:“殺了他們也沒用。這樣罷,你叫人把這幹人都綁了起來。咱們再仔細問問,他們來尋皇帝和尚,到底是什麽用意。”
    澄光有些爲難,道:“這佛門清淨之地,我們出家人私自綁人審問,似乎於理不合。”韋小寶道:“什麽於理不合?他們想來殺光你廟裏的和尚,難道于理就合得很了?我們如不審問明白,想法子對付,他們又來殺人,放火燒了你清涼寺,那怎麽辦?”
    澄光想了一會,點頭道:“那也說得是,任憑施主吩咐。”
    拍拍手掌,召進一名和尚,吩咐道:“請那位皇甫先生過來,我們有話請教。”韋小寶道:“這皇甫閣甚是狡猾,只怕問不出什麽,咱們還是先問那個大喇嘛。”澄光道:“對,對,我怎麽想不到?”
    兩名和尚挾持著巴顔進殿,惱他殺害寺中僧人,將他重重往地下一摔。澄光道:“唉,怎地對大喇嘛沒點禮貌?”兩名僧人應道:“是!”退了出去。
    韋小寶左手提起一隻椅子,右手用匕首將椅子腳不住批削。那匕首鋒利無比,椅子腳一片片的削了下來,都不過一二分厚薄,便似削水果一般。澄光睜大了眼,不明他的用意。韋小寶放下椅子,走到巴顔面前,左手摸了摸他腦袋,右手將匕首比了比,手勢便和适才批削椅腳時一模一樣。巴顔大叫:“不行!”澄光也叫:“使不得。”
    韋小寶怒道:“什麽行不行的?我知道西藏的大喇嘛都練有一門鐵頭功,刀槍不入。我在北京之時,曾親自用這把短劍削一個大喇嘛的腦袋,削了半天,也削他不動。大喇嘛,你是貨真價實,還是冒牌貨?不試你一試,怎能知道?”
    巴顔忙道:“這鐵頭功我沒練過,你一削我就死。”韋小寶道:“不一定死的,削去兩三寸,也不見得就死。我只削去你一層頭蓋,看到你的腦漿爲止。一個人說真話,腦漿就不動,如果說謊騙人,腦漿就像煮開了的水一般滾個不休。我有話問你,不削開你的腦袋,怎知你說的是真話假話?”巴顔道:“別削,別削,我說真話就是。”韋小寶摸了摸他頭皮,道:“是真是假,我怎麽知道?”巴顔道:“我如說謊,你再削我頭皮不遲。”
    韋小寶沈吟片刻,道:“好,那麽我問你,是誰叫你到清涼寺來的?”巴顔道:“是菩薩頂真容院的大喇嘛,勝羅陀派我來的。”澄光道:“阿彌陀佛,五臺山青廟黃廟,從無仇怨,菩薩頂的大喇嘛,怎麽會叫你來搗亂?”巴顔道:“我也不是來搗亂。勝羅陀師兄命我來找一個三十來歲的和尚,說他盜了我們拉薩活佛的寶經,到清涼寺中躲了起來,因此非揪他出來不可。”澄光道:“阿彌陀佛,哪有此事?”
    韋小寶提起匕首,喝道:“你說謊,我削開你的頭皮瞧瞧。”
    巴顔叫道:“沒有,沒有說謊。你不信去問勝羅陀師兄好了。他說,我們要假裝走失了一個小喇嘛,其實是在找那中年和尚,又說那位皇甫先生認得這和尚,請他陪著來找人。勝羅陀師兄說,這和尚偷的是我們密宗的秘密藏經,‘大毗盧遮那佛神變加持經’,非同小可。如果我拿到了這和尚,那是一件大功,回到拉薩,活佛一定重重有賞。”
    韋小寶見他臉色誠懇,似非作僞,料想他也是受人之愚,人家不讓他得知順治的真相,當下從懷中取出那封西藏文的書信,便是道上雙兒擒住三名喇嘛、逼著取來的,展了開來,說道:“你念給我聽,這信中寫著些什麽。”說著將匕首刃面平平的放在他頭頂。
    巴顔道:“是,是!”嘰哩咕嚕的讀了起來。韋小寶點頭道:“不錯,你讀得很好,一個字也沒讀錯。這位方丈大師不懂藏文,你用漢語將信裏的話說出來。”
    巴顔道:“那信裏說,這位大……大人物,的確是在五台山清涼寺中,最近得到消息,神……神龍教要將他請去,咱們可得先……先下手爲強。”
    韋小寶聽他連“神龍教”三字也說了出來,料想不假,問道:“信裏還說些什麽?”
    巴顔道:“信裏說,到清涼寺去請這位大人物,倒也不難,就怕神龍教得知訊息,也來搶奪,因此勝羅陀師兄請北京的達和爾師兄急速多派高手,前來相助。如果……如果桑結大喇嘛已經到了北京,他老人家當世無敵,親來主持,那就……那就萬失無一……”
    韋小寶笑駡:“他媽的!萬無一失,什麽‘萬失無一’?”自己居然能糾正別人說成語的錯誤,那是千載難逢、萬中無一之事,甚覺得意。
   巴顔道:“是,是,是萬……萬一無失……”韋小寶笑道:“你喇嘛奶奶的,還是說錯了。還有呢?”巴顔道:“沒有了,下面沒有了。”韋小寶罵道:“他媽的,什麽下面沒有了?是我下面沒有了,還是你下面沒有了?”巴顔道:“大……大家下面沒有了。”韋小寶道:“什麽大家下面沒有了?”巴顔道:“下面沒有字了。”韋小寶哈哈一笑,問道:“那皇甫閣是什麽人?”巴顔道:“他是勝羅陀師兄請來的幫手,昨晚才到的。”
    韋小寶點點頭,向澄光道:“方丈,我要審那個佛光寺的胖和尚了,你如不好意思,不妨在窗外聽著。”澄光忙道:“最好,最好。”命人將巴顔帶出,將心溪帶來,自己回去禪房,也不在窗外聽審。
    心溪一進房就滿臉堆笑,說道:“兩位施主年紀輕輕,武
功如此了得,老衲固然見所未見,而且是聞所未聞,少年英
雄,真了不起,了不起!”韋小寶罵道:“操你奶奶的,誰要
你拍馬屁。”向他屁股上一腳踢去。心溪雖痛,臉上笑容不減,
說道:“是,是,凡是真正的英雄好漢,那是決計不愛聽馬屁
的。不過老和尚說的是真心話,算不得是拍馬屁。”
    韋小寶道:“我問你,你到清涼寺來發瘋,是誰派你來的?”
    心溪道:“施主問起,老僧不敢隱瞞。菩薩頂真容院大喇嘛勝羅陀,叫人送了二百兩銀子給我,請我陪他師弟巴顔,到清涼寺來找一……找一個人。老僧無功不受祿,只得陪他走一遭。”韋小寶又一腳踢去,罵道:“胡說八道,你還想騙我?快說老實話。”心溪道:“是,是,不瞞施主說,大喇嘛送了我三百兩銀子。”韋小寶道:“明明是一千兩。”心溪道:“實實在在是五百兩,再多一兩,老和尚不是人。”
    韋小寶道:“那皇甫閣又是什麽東西?”心溪道:“這下流胚子不是好東西,是巴顔這鬼喇嘛帶來的。施主放了我之後,老僧立刻送他到五台縣去,請知縣大人好好治罪。清涼寺是佛門清靜之地,怎容他來胡作非爲?小施主,那幾條人命,連同死了的幾個喇嘛,咱們都推在他頭上。”韋小寶臉一沈,道:“明明都是你殺的,怎能推在旁人頭上?”心溪求道:“好少爺,你饒了我罷。”
    韋小寶叫人將他帶出,帶了皇甫閣來詢問。這人卻十分硬朗,一句話也不回答。對韋小寶匕首的威嚇固然不加理睬,而雙兒點他“天豁穴”穴道,他疼痛難當,忍不住呻吟,對韋小寶的問話卻始終不答,只說:“你有種就將爺爺一刀殺了,折磨人的不是好漢。”韋小寶倒敬他是條漢子,道:“好,我們不折磨你。”命雙兒解了他“天豁穴”的穴道。
    他命人將皇甫閣帶出後,又去請了澄光方丈來,道:“這件事如何了局,咱們得跟那位大人物商量商量。”澄光搖頭道:“他是決計不見外人的。”
    韋小寶怫然道:“甚麽不見外人?剛才不是已經見過了?我們倘若拍手不管,他還不是給人捉了去?不出幾天,北京大喇嘛又派人來,有個什麽天下無敵的大高手,又還有甚麽神龍教、烏龜教的,就算我們肯幫忙,也抵擋不了這許多人。”澄光道:“也說得是。”
    韋小寶道:“你去跟他說,事情緊急,非商量個辦法出來不可。”澄光搖頭道:“老衲答應過,寺中連老衲在內,都不跟他說話的。”韋小寶道:“好,我可不是你們寺裏的和尚,我去跟他說話。”澄光道:“不行,不行。小施主一進僧房,他師弟那個莽和尚行顛,就會一杵打死了你。”韋小寶道:“他打不死我的。”
    澄光向雙兒望了一眼,說道:“你就算差尊價將行顛和尚點倒,行癡仍然不會跟你說話的。”韋小寶道:“行癡?他法名叫做行癡?”澄光道:“是。原來施主不知。”
    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既然如此,我也無法可施了。你既沒有‘萬失無一’的好法子,可惜清涼寺好好一所古廟,卻在你方丈手裏毀了。”
    澄光愁眉苦臉,連連搓手,忽道:“我去問問玉林師兄,
或者他有法子。”韋小寶道:“這位玉林大師是誰?”澄光道:
“是行癡的傳法師父。”
    韋小寶喜道:“好極,你帶我去見這位老和尚。”
    當下澄光領著韋小寶和雙兒,從清涼寺後門出去,行了裏許,來到一座小小舊廟,廟上也無匾額。澄光徑行入內,到了後面禪房,只見一位白須白眉的老僧坐在蒲團上,正自閉目入定,對三人進來,似乎全然不覺。
    澄光打個手勢,輕輕在旁邊蒲團上坐下,低目雙垂,雙手合十。韋小寶肚裏暗笑,跟著也坐了下來。雙兒站在他身後。四下裏萬籟無聲,這小廟中似乎就只這個老僧。
    過了良久,那老僧始終紋絲不動,便如是死了一般,澄光竟也不動。韋小寶手麻腳酸,老大不耐煩,站起了又坐倒,坐倒又站起,心中對那老僧的十八代祖宗早已罵了數十遍。
    又過良久,那老僧籲了口氣,緩緩睜開眼來,見到面前有人,也不感驚奇,只微微點了點頭。澄光道:“師兄,行癡塵緣未斷,有人找上寺來,要請師兄佛法化解。”那老僧玉林道:“境由心生,化解在己。”澄光道:“外魔極重,清涼寺有難。”便將心溪、巴顔、皇甫閣等人意欲劫持行癡,幸蒙韋小寶主仆出手相救等情說了,又說雙方都死了數人,看來對方不肯善罷甘休。玉林默默聽畢,一言不發,閉上雙目,又入定去了。
    韋小寶大怒,霍地站起,破口大駡:“操……”只罵得一個字,澄光連打手勢,求他不可生氣,又求他坐下來等候。這一回玉林入定,又是小半個時辰。韋小寶心想:“天下強盜賊骨頭,潑婦大混蛋,也都沒這老和尚討厭。”好不容易玉林又睜開眼來,問道:“韋施主從北京來?”
    韋小寶道:“是。”玉林又問:“韋施主在皇上身邊辦事?”
    韋小寶大吃一驚,跳起身來,道:“你……你……你怎麽知道?”
    玉林道:“老衲只是猜想。”韋小寶心想:“這老和尚邪門,只怕真有些法力。”心中可不敢再罵他了,規規矩矩的坐了下來。
    玉林道:“皇上差韋施主來見行癡,有什麽說話?”韋小寶心想:“這老和尚甚麽都知道,瞞他也是無用。”說道:“皇上得知老皇爺尚在人世,又喜又悲,派我來向老皇爺磕頭請安。如果……如果老皇爺肯返駕回宮,那是再好不過了。”康熙本說查明真相之後,自己上五臺山來朝見父皇,這話韋小寶卻瞞住了不說。玉林道:“皇上命施主帶來甚麽信物?”韋小寶從貼肉裏衣袋中,取出康熙親筆所寫禦劄,雙手呈上,道:“大師請看。”
    禦劄上寫的是:“敕令禦前侍衛副總管欽賜穿黃馬褂韋小寶前赴五臺山一帶公幹,各省文武官員受命調遣,欽此。”
    玉林接過看了,還給韋小寶,道:“原來是禦前侍衛副總管韋大人,多有失敬了。”
    韋小寶心下得意:“你可不敢再小覰我了罷?”可是見玉林臉上神色,也沒甚麽恭敬之意,心中的得意又淡了下來。
    玉林道:“韋施主,以你之意,該當如何處置?”韋小寶道:“我要叩見老皇爺,聽老皇爺的吩咐。”玉林道:“他以前富有四海,可是出家之後,塵緣早已斬斷,‘老皇爺’三字,再也休得提起,以免駭人聽聞,擾了他的清修。”韋小寶默然不答。
    玉林又道:“請回去啓奏皇上,行癡不願見你,也不願再見外人。”韋小寶道:“皇上是他兒子,可不是外人。”玉林道:“什麽叫出家?家已不是家,妻子兒女都是外人了。”
    韋小寶心想:“看來都是你這老和尚在搗鬼,從中阻攔。老皇爺就算不肯回宮,也不至於連兒子也不見。”說道:“既然如此,我去調遣人馬,上五臺山來保護守衛,不許閒雜人等進寺來囉唕滋擾。”
    玉林微微一笑,說道:“這麽一來,清涼寺變成了皇宮內院、官府衙門;韋大人這位禦前侍衛副總管,變成在清涼寺當差了。那麽行癡還不如回北京皇宮去直截了當。”
    韋小寶道:“原來大師另有保護老……他老人家的妙法,在下洗……洗耳恭聽。”
    玉林微笑道:“韋施主小小年紀,果然是個厲害腳色,難怪十幾歲的少年,便已做到這樣的大官。”頓了一頓,續道:“妙法是沒有,出家人與世無爭,逆來順受。多謝韋施主一番美意,清涼寺倘然真有禍殃,那也是在劫難逃。”說著合十行禮,閉上雙目,入定去了。
    澄光站起身來,打個手勢,退了出去,走到門邊,向玉林躬身行禮。韋小寶向玉林扮個鬼臉,伸伸舌頭,右手大拇指按住自己鼻子,四指向著玉林招了幾招,意思是說:“好臭,好臭!”玉林閉著眼睛,也瞧不見。
    三人來到廟外,澄光道:“玉林大師是得道高僧,已有明示。老衲去將心溪方丈他們都放了。韋施主,今日相見,也是有緣,這就別過。”說著雙手合十,鞠躬行禮,竟是不讓他再進清涼寺去。
    韋小寶心頭火起,說道:“很好,你們自有萬失無一的妙計,倒是我多事了。”命雙兒去叫了於八等一干人,徑自下山,又回到靈境寺去借宿。
    他昨晚在靈境寺曾佈施了七十兩銀子。住持見大施主又再光降,殷勤相待。
    在客房之中,韋小寶一手支頤,尋思:“老皇爺是見到了,原來他一點也不老,卻是危險得緊,西藏喇嘛要捉他,神龍教又要捉他。那玉林老賊禿裝模作樣,沒點屁本事,澄光方丈一個人又有甚麽用?只怕幾天之後,老皇爺便會給人捉了去。我又怎生向小玄子交代?”
    一轉頭,見雙兒秀眉緊鎖,神色甚是不快,問道:“雙兒,什麽事不高興?”雙兒道:“沒什麽。”韋小寶道:“你一定在想心事,快跟我說。”雙兒道:“真的沒什麽。”韋小寶一轉念,道:“啊,知道啦。你怪我在朝廷裏作官,一直沒跟你說。”雙兒眼眶兒紅了,道:“韃子皇帝是大壞人,相公你……怎麽做他們的官?而且還做了大官。”說著眼淚從雙頰上流了下來。
    韋小寶一呆,道:“傻孩子,那又用得著哭的。”雙兒抽抽噎噎的道:“三少奶把我給了相公,吩咐我服侍你,聽你的話。可是……可是你在朝裏做……做大官,我爸爸媽媽,還有兩個哥哥,都是給惡官殺死的,你……你……”說著放聲哭了出來。
    韋小寶一時手足無措,忙道:“好啦,好啦!現下什麽都不瞞你。老實跟你說,我做官是假的,我是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天父地母,反清複明’,你懂了嗎?我師父是天地會的總舵主,我早跟你三少奶說過了。我們天地會專跟朝廷作對。我師父派我混進皇宮裏去做官,爲的是打探韃子的消息。這件事十分秘密,倘若給人知道了,我可性命不保。”
    雙兒伸手按住韋小寶嘴唇,低聲道:“那你快別說了。都是我不好,逼你說出來。”說著破涕爲笑,又道:“相公是好人,當然不會去做壞事。我……我真是個笨丫頭。”
    韋小寶笑道:“你是個乖丫頭。”拉著她手,讓她坐在炕沿上自己身邊,低聲將順治與康熙之間的情由說了,又道:“小皇帝還只十幾歲,他爹爹出家做了和尚,不要他了,你想可憐不可憐?今天來促他的那些傢夥,都是大大的壞人,虧得你救了他。”雙兒籲了口氣,道:“我總算做了一件好事。”
    韋小寶道:“不過送佛送上西天。那些人又給方丈放了。他們一定不肯甘心,回頭又要去捉那老皇帝,將他身上的肉一塊塊割下來,煮來吃了,豈不糟糕?”他知道雙兒心好,要激她勇於救人,故意將順治的處境說得十分悲慘。
    雙兒身子一顫,道:“他們要吃他的肉,那爲什麽?”韋小寶道:“唐僧和尚到西天取經,這故事你聽過麽?”雙兒道:“聽過的,還有孫悟空、豬八戒。”韋小寶道:“一路上有許多妖怪,都想吃唐僧的肉,說他是聖僧,吃了他肉就成佛成仙。”
    雙兒道:“啊,我明白啦,這些壞人以爲老皇帝和尚也是聖僧。”
    韋小寶道:“是啊,你真聰明。老皇帝和尚好比是唐僧,那些壞人是妖怪,我是孫猴兒孫行者,你就是……是……”說著雙掌放在自己耳旁,一招一晃,作扇風之狀。雙兒笑道:“你說我是豬八戒?”韋小寶道:“你相貌像觀音菩薩,不過做的是豬八戒的事。”
    雙兒連忙搖手,道:“別說冒犯菩薩的話。相公,你做觀音菩薩身邊的那個善才童子紅孩兒,我就是……”說到這裏,臉上一紅,下面的話咽住不說了。韋小寶道:“不錯!我做善才童子,你就是龍女。咱二人老是在一起,說什麽也不分開。”
    雙兒臉頰更加紅了,低聲道:“我自然永遠服侍你,除非……除非你不要我了,將我趕走。”
    韋小寶伸掌在自己頭頸裏一斬,道:“就是殺了我頭,也不趕你走。除非你不要我了,自己偷偷的走了。”雙兒也伸掌在自己頸裏一斬,道:“殺了我頭,也不會走。”兩人同時哈哈大笑。雙兒自跟著韋小寶後,主仆之分守得甚嚴,極少跟他說笑,這時聽韋小寶吐露真相,心中甚是歡暢。兩人這麽一笑,情誼又親密了幾分。
    韋小寶道:“好,我們自己的事情說過了。可怎麽想個法兒,去救唐僧?”
    雙兒笑道:“救唐僧和尚,總是齊天大聖出主意,豬八戒只是個跟屁蟲。”韋小寶笑道:“豬八戒真有你這樣好看,唐僧也不出家做和尚了。”雙兒問道:“那爲什麽?”韋小寶道:“唐僧自然娶了豬八戒做老婆啦。”雙兒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說道:“豬八戒是豬玀精,誰討他做老婆啊?”
    韋小寶聽她說到娶豬精做老婆,忽然想起那口“花雕茯苓豬”沐劍屏來,不知她和方怡此刻身在何處,是否平安。
    雙兒見韋小寶呆呆出神,不敢打斷他思路。過了一會,韋小寶道:“得想個法子,不讓壞人捉了老皇帝去。雙兒,譬如有一樣寶貝,很多賊骨頭都想去偷,咱們使什麽法兒,好教賊骨頭偷不到?”雙兒道:“見到賊骨頭來偷寶貝,便都捉了起來。”韋小寶搖頭道:“賊骨頭太多,捉不完的。我們自己去做賊骨頭。”雙兒道:“我們做賊骨頭?”韋小寶道:“對!我們先下手爲強,將寶貝偷到了手,別的賊骨頭就偷不到了。”
    雙兒拍手笑道:“我懂啦,我們去把老皇帝和尚捉了來。”韋小寶道:“正是。事不宜遲,立刻就走。”
    兩人來到清涼寺外,韋小寶道:“天還沒黑,偷東西偷和尚,都得等到天黑了才幹。”兩人躲在樹林之中,好容易等到滿山皆暗,萬籟無聲。韋小寶低聲道:“寺裏只方丈一人會武功,好在他剛才打鬥受了傷,定在躺著休息。你去將那個胖大和尚行顛點倒了,我們便可將老皇帝和尚偷出來。只是那行顛力氣極大,那根黃金杵打人可厲害得很,須當小心。”雙兒點頭稱是。
    傾聽四下無人,兩人輕輕躍進圍牆,徑到順治坐禪的僧房之外,只見板門已然關上,但那門板日間給人踢壞了,一時未及修理,只這麽擱著擋風。
    雙兒貼著牆壁走進,將門板向左一拉,只見黃光閃動,呼的一聲響,黃金杵從空隙中擊了出來。雙兒待金杵上提,疾躍入內,伸指在行顛胸口要穴連點兩指,低聲道:“真對不住!”提起雙手,抱住了他手中金杵。行顛穴道被制,身子慢慢軟倒。這金杵重達百餘斤,雙兒若不抱住,落將下來,非壓碎他腳趾不可。
    韋小寶跟著閃進,拉上了門板。僧房甚小,黑暗中隱約見到有人坐在蒲團之上,韋小寶料知便是法名行癡的順治皇帝,當即跪倒磕頭,就道:“奴才韋小寶,便是日裏救駕的,請老皇爺不必驚慌。”
    行癡默不作聲。韋小寶又道:“老皇爺在此清修,本來很好,不過外面有許多壞人,想捉了老皇爺去,要對你不利。奴才爲了保護老皇爺,想請你去另一個安穩所在,免得給壞人捉到。”行癡仍是不答。韋小寶道:“那麽就請老皇爺和奴才一同出去。”
    隔了半晌,見他始終盤膝而坐,一動不動。這時韋小寶在黑暗中已有好一會,看得清楚些了,見行癡坐禪的姿勢,便和日間所見的玉林一模一樣,也不知他是真的入定,還是對自己不加理睬,說道:“老皇爺的身份已經泄漏,清涼寺中無人能夠保護。敵人去了一批,又來一批,老皇爺終究會給他們捉去。還是換一個清靜的地方修行罷。”行癡仍是不答。
    行顛忽道:“你們兩個小孩是好人,日裏幸虧你們救我。我師兄坐禪,不跟人說話。你要他到哪里去?”他嗓音本來極響,拚命壓低,變成十分沙啞。
    韋小寶站起身來。說道:“隨便到哪里都好。你師兄愛去哪里,咱們便護送他去。只要那些壞傢夥找他不到,你們兩位就可安安靜靜的修行念佛了。”行顛道:“我們是不念佛的。”
    韋小寶道:“好罷,不念佛就不念佛。雙兒,你快將這位大師的穴道解了。”
    雙兒伸手過去,在行顛背上和脅下推拿幾下,解了穴道,說道:“真正對不住。”
    行顛向行癡恭恭敬敬的道:“師兄,這兩個小孩請我們出去暫且躲避。”
    行癡道:“師父可沒叫我們離去清涼寺。”說話聲音甚是清朗。韋小寶直到此刻,才聽到他的話聲。
    行顛道:“敵人如再大舉來攻,這兩個小孩抵擋不住。”
    行癡道:“境自心生。要說兇險,天下處處皆兇險,心中平安,世間事事平安。日前你殺傷多人,大造惡業,此後無論如何不可妄動無明。”
    行顛呆了半晌,道:“師兄指點得是。”回頭向韋小寶道:“師兄不肯出去,你們都聽見了。”韋小寶皺眉道:“倘若敵人來捉你師兄,一刀刀將他身上的肉割下來,那便如何是好?”
    行顛道:“世人莫有不死,多活幾年,少活幾年,也沒什麽分別。”韋小寶道:“甚麽都沒分別,那麽死人活人沒分別,男人女人沒分別,和尚和烏龜豬玀也沒分別?”行顛道:“衆生平等,原是如此。”
    韋小寶心想:“怪不得一個叫行癡,一個叫行顛,果然是癡的顛的。要勸他們走,那是不成功的了。如將老皇爺點倒,硬架了出去,實在太過不敬,也難免給人瞧見。”一時束手無策,心下惱怒,按捺不住,便道:“什麽都沒分別,那麽皇后和端敬皇后也沒分別,又爲什麽要出家?”
    行癡突然站起,顫聲道:“你……你說什麽?”
    韋小寶一言出口,便已後悔,當即跪倒,說道:“奴才胡說八道,老皇爺不可動怒。”行癡道:“從前之事,我早忘了,你何以又用這等稱呼?快請起來,我有話請問。”韋小寶道:“是。”站起身來,心想:“你給我激得開了口說話,總算有了點眉目。”
    行癡問道:“兩位皇后之事,你從何處聽來?”韋小寶道:“是聽海大富跟皇太后說的。”行癡道:“你認得海大富?他怎麽了?”韋小寶道:“他給皇太后殺了。”行癡驚呼一聲,道:“他死了?”韋小寶道:“皇太后用‘化骨綿掌’功夫殺死了他。”
    行癡顫聲道:“皇太后怎麽會……會武功?你怎知道?”韋小寶道:“海大富和皇太后在慈甯宮花園裏動手打鬥,我親眼瞧見的。”行癡道:“你是什麽人?”
    韋小寶道:“奴才是禦前侍衛副總管韋小寶。”隨即又加上一句:“當今皇上親封的,有禦劄在此。”說著將康熙的禦劄取出來呈上。
    行癡呆了片刻,並不伸手去接,行顛道:“這裏從來沒燈火。”行癡歎了口氣,問道:“小皇帝身子好不好?他……他做皇帝快不快活?”
    韋小寶道:“小皇帝得知老皇爺健在,恨不得插翅飛上五臺山來。他在宮裏大哭大叫,又是悲傷,又是喜歡,說什麽要上山來。後來……後來恐怕誤了朝廷大事,才派奴才先來向老皇爺請安。奴才回奏之後,小皇帝便親自來了。”
    行癡顫聲道:“他……他不用來了。他是好皇帝,先想到朝廷大事,可不像我……”說到這裏,聲音已然哽咽。黑暗之中,但聽到他眼淚一滴滴落上衣襟的聲音。
    雙兒聽他流露父子親情,胸口一酸,淚珠兒也撲簌簌的流了下來。
    韋小寶心想良機莫失,老皇爺此刻心情激動,易下說辭,便道:“海大富一切都查得清清楚楚了,皇太后先害死榮親王,又害死端敬皇后,再害死端敬皇后的妹子貞妃,後來又害死了小皇帝的媽媽。海大富什麽都查明白了。皇太后知道秘密已經泄漏,便親手打死了海大富,又派了大批人手,要上五臺山來謀害老皇爺。”
    榮親王、端敬皇后、貞妃三人系被武功好手害死,海大富早已查明,稟告了行癡,由此而回宮偵查兇手,但行癡說什麽也不信竟是皇后自己下手,歎道:“皇后是不會武功的。”
    韋小寶道:“那晚皇太后跟海大富說的話,老皇爺聽了之後就知道了。”當下一一轉述那晚兩人對答的言語。他伶牙利齒,說得雖快,卻是清清楚楚。
    行癡原是個至性至情之人,只因對董鄂妃一往情深,這才在她逝世之後,連皇帝也不願做,甘棄萬乘之位,幽閉鬥室之中。雖然參禪數年,但董鄂妃的影子在他心中何等深刻,一聽韋小寶提起,什麽禪理佛法,霎時之間都抛於腦後。海大富和皇太后的對答一句句在心中流過,悲憤交集,胸口一股氣塞住了,便欲炸將開來。
    韋小寶說罷,又道:“皇太后這老……一不做,二不休,害了你老皇爺之後,要去害死小皇帝。她還要去挖了端敬皇後的墳,又要下詔天下,燒毀《端敬皇后語錄》,說《語錄》中的話都是放屁,哪一個家裏藏一本,都要抄家殺頭!”
    這幾句話卻是他捏造出來的,可正好觸到行癡心中的創傷。他勃然大怒,伸手在大腿上用力一拍,喝道:“這賤人,我……我早就該將她廢了,一時因循,致成大禍!”順治當年一心要廢了皇后,立董鄂妃爲後,只因爲皇太后力阻,才擱下來。董鄂妃倘若不死,這皇后之位早晚是她的了。
    韋小寶道:“老皇爺,你看破世情,死不死都沒分別,小皇爺可死不得,端敬皇后的墳挖不得,《端敬皇后語錄》毀不得。”行癡道:“不錯,你說得很是。”韋小寶道:“所以咱們須得出去躲避,免得遭了皇太后的毒手。皇太后的手段是第一步殺你,第二步害小皇帝,第三步挖墳燒《語錄》。只要她第一步做不成功,第二步、第三步棋子便不敢下了。”
    順治七歲登基,廿四歲出家,此時還不過三十幾歲。他原本性子躁、火性大,說到頭腦清楚,康熙雖然小小年紀,比父親已勝十倍。因此沐王府中人想嫁禍吳三桂,詭計立被康熙識破,韋小寶半真半假的捏造了許多言語,行癡卻盡數信以爲真。不過皇太后所要行的這三步棋子,雖是韋小寶捏造出來,但他是市井之徒,想法和陰毒女人也差不多。
    行癡大聲道:“幸虧得你點破,否則當真壞了大事。師弟,咱們快快出去。”行顛道:“是。”右手提起金杵,左手推開板門。
    板門開處,只見當門站著一人。黑暗中行顛看不見他面貌,喝道:“誰?”舉起金杵。
    那人道:“你們要去哪里?”
    行顛吃了一驚,抛下金杵,雙手合十,叫道:“師父!”行癡也叫了聲:“師父。”
    原來這人正是玉林。他緩緩的道:“你們的說話,我都聽到了。”
    韋小寶心中暗叫:“他媽的,事情要糟!”
    玉林沈聲道:“世間冤業,須當化解,一味躲避,終是不了。既有此因,便有此果,業既隨身,終身是業。”行癡拜伏於地,道:“師父教訓得是,弟子明白了。”玉林道:“只怕未必便這麽明白了。你從前的妻子要找你,便讓她來找。我佛慈悲,普渡衆生,她怨你、恨你、要殺你而甘心,你反躬自省,總有令她怨,令她恨,使得她決心殺你的因。你避開她,業因仍在,倘若派人殺了她,惡業更加深重了。”行癡顫聲道:“是。”
    韋小寶肚裏大罵:“操你奶奶的老賊禿!我要罵你,打你,殺你,你給不給我打罵?給不給我割你的老禿頭?”
    只聽玉林續道:“至於西藏喇嘛要捉你去,那是他們在造惡業,意欲以你爲質,挾制當今皇帝,橫行不法,虐害百姓。咱們卻不能任由他們胡行。眼前這裏是不能住了,你們且隨我到後面的小廟去。”他轉身出外。行癡、行顛跟了出去。
    韋小寶心想:“小皇帝雖賞了黃馬褂,我可還沒在身上穿過一天。這件事沒辦妥,回京對小皇帝沒交代,他一怒之下,說不定反悔,黃馬褂就此不賞了。我也得跟去瞧瞧。”
    他和雙兒兩人跟著到了玉林坐禪的小廟之中。玉林對他們兩人猶如沒瞧見一般,毫不理會,徑在蒲團上盤膝坐了。行癡在他身邊的蒲團上坐下,行顛東張西望了一會,也在行癡的下首坐倒。玉林和行癡合十閉目,一動也不動,行顛卻睜大了圓圓的環眼,向空瞪視,終於也閉上了眼睛,兩手按在膝上,過了一會,伸手去摸蒲團旁的金杵,唯恐失卻。
    韋小寶向雙兒扮個鬼臉,裝模作樣的也在蒲團上坐下,雙兒挨著他身子而坐。韋小寶雖非孫悟空,但性子之活潑好動,也真如猴兒一樣,要他在蒲團上安安靜靜的坐上一時三刻,可真要了他命。但眼見老皇爺便在身旁,就此出廟而去,那是說什麽也不肯的。他東一扭,西一歪,拉過雙兒的手來,在她手心中搔癢。雙兒強忍笑容,左手向玉林和行癡指指。
    這麽挨了半個時辰,韋小寶忽然心想:“老皇爺學做和尚,總不成連大小便也忍得住。待他去大小便之時,我便去花言巧語,騙他逃走。”想到了這計策,身子便定了一些。
    一片寂靜之中,忽聽得遠處響起許多人的腳步聲,初時還聽不真切,後來腳步聲越響越近,一大群人奔向清涼寺來。
   行顛臉上肌肉動了幾下,伸手抓起金杵,睜開眼來,見玉林和行癡坐著不動,遲疑了片刻,放下金杵,又閉上了眼。
   只聽得這群人沖進了清涼寺中,叫嚷喧嘩,良久不絕。韋小寶心道:“他們在寺裏找不到老皇爺,不會找上這裏來麽?且看你這老賊禿如何抵擋?”
    果然又隔了約莫半個時辰,大群人擁向後山,來到小廟外。有人叫道:“進去搜!”
    行顛霍地站起,抓起了金杵,擋在禪房門口。
    韋小寶走到窗邊,向外張去,月光下但見黑壓壓的都是人頭,回頭看玉林和行癡時,兩人仍是坐著不動。雙兒悄聲道:“怎麽辦?”韋小寶低聲道:“待會這些人沖進來,咱們救了老皇爺,從後門出去。”頓了一頓,又道:“倘若途中失散,我們到靈境寺會齊。”雙兒點了點頭,道:“就怕我抱不起老……老皇爺。”韋小寶道:“只好拖著他逃走。”
    驀地裏外面衆人紛紛呼喝:“甚麽人在這裏亂闖?”“抓起來!”“別讓他們進去!”“媽巴羔子的,拿下來!”
    人影一晃,門中進來兩人,在行顛身邊掠過,向玉林合十躬身,便盤膝坐在地下,竟是兩名身穿灰衣的和尚。禪房房門本窄,行顛身軀粗大,當門而立,身側已無空隙,但這兩名和尚輕輕巧巧的竄了進來,似乎連行顛的衣衫也未碰到,實不知他們是怎生進房來的。
    外面呼聲又起:“又有人來了!”“攔住他!”“抓了起來!”卻聽得砰蓬、砰蓬之聲大作,有人飛了出去,摔在地下,禪房中卻又進來兩名和尚,一言不發,坐在先前進來的兩僧下首。
    如此一對對僧人不斷陸續進來。韋小寶大感有趣,心想不知還有多少和尚到來,再來幾對,禪房便無隙地可坐了。但來到第九對後便再無人來。
    第九對中的一人竟是清涼寺的方丈澄光。韋小寶又是奇怪,又是欣慰:“這十七個和尚的武功,如果都跟澄光差不多,敵人再多,那也不怕。”
    外面敵人喧嘩叫嚷,卻誰也不敢沖門。過了一會,一個蒼老的聲音朗聲說道:“少林寺硬要替清涼寺出頭,將事情攬到自己頭上嗎?”禪房內衆人不答。隔了一會,外面那老者道:“好,今日就賣了少林寺十八羅漢的面子,咱們走!”外面呼嘯之聲此起彼伏,衆人都退了下去。
    韋小寶打量那十八名僧人,年老的已六七十歲,年少的不過三十左右,或高或矮,或俊或醜,僧袍內有的突出一物,似是帶著兵刃,心想:“他們是少林寺十八羅漢,那麽澄光方丈也是十八羅漢之一了。玉林老賊禿有恃無恐,原來早約下了厲害的幫手保駕。這些和尚在這裏坐禪入定,不知要搞到幾時,老子可不能跟他們耗下去,坐啊坐的,韋小寶別坐得變成了韋老寶!”站起身來,走到行癡身前跪下,說道:“大和尚,有少林寺十八羅漢保駕,您大和尚是篤定泰山了。我這就要回去了,您老人家有什麽吩咐沒有?”
    行癡睜開眼來,微微一笑,說道:“辛苦你啦。回去跟你主子說,不用上五臺山來擾我清修。就算來了,我也一定不見。你跟他說,要天下太平,‘永不加賦’四字,務須牢牢緊記。他能做到這四字,便是對我好,我便心中歡喜。”
    韋小寶應道:“是!”
   行癡探手入懷,取了一個小小包裹出來,說道:“這一部經書,去交給你的主子。跟他說:天下事須當順其自然,不可強求。能給中原蒼生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們走,那麽咱們從哪里來,就回那裏去。”說著在小包上輕輕拍了一拍。
    韋小寶記起陶紅英的話來,心道:“莫非這又是一部《四十二章經》?”見行癡將小包遞來,伸雙手接過。
    行癡隔了半晌,道:“你去罷!”韋小寶道:“是。”爬下磕頭。行癡道:“不敢當,施主請起。”
    韋小寶站起身來,走向房門,突然間童心忽起,轉頭向玉林道:“老和尚,你坐了這麽久,不小便麽?”玉林恍若不聞。韋小寶嘻的一笑,一步跨出門檻。
    行癡道:“跟你主子說,他母親再有不是,總是母親,不可失了禮數,也不可有怨恨之心。”韋小寶回過身來答應了,心說:“這句話我才不給你傳到呢。”行癡沈吟道:“要你主子一切小心。”韋小寶道:“是。”
    韋小寶回到靈境寺,關上房門,打開包裹,果然是一部《四十二章經》,只不過書函是用黃綢所制。他琢磨行癡的言語,和陶紅英所說若合符節。行癡說:“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們走,那麽咱們就從哪里來,就回那裏去。”滿洲人從關外到中原,要回去的話,自是回關外了,行癡在這小包上拍了一拍,當是說滿洲人回到關外,可以靠了這小包而過日子。又想:“老皇爺命我將經書交給小玄子,我交是不交?我手中已有五部經書,再加上這一部,共有六部。八部中只差兩部了。倘若交給小玄子,只怕就有五部經書,也是無用。好在他說,就是小玄子上五臺山來,他也不見,死無對證。這是送上門來的好東西,若不吞沒,對不起韋家祖宗。”但想小皇帝對自己十分信任,吞沒他的東西,未免愧對朋友,對朋友半吊子,就不是英雄好漢了,反正這經書自己也看不懂,還是去交給好朋友的爲是。
    次晨韋小寶帶同雙兒、于八等一干人下山。這番來五台山,見到了老皇爺,不負康熙所托,途中還得了雙兒這樣一個美貌溫柔、武功高強的小丫頭,心中甚是高興。
    走出十餘里,山道上迎面走來一個頭陀。這頭陀身材奇高,與那莽和尚行顛難分上下,只是瘦得出奇。澄光方丈已經極瘦,這頭陀少說也比他還瘦了一半,臉上皮包骨頭,雙目深陷,當真便如僵屍一般,這頭陀只怕要四個並成一個,才跟行顛差不多。他長髮垂肩,頭頂一個鋼箍束住了長髮,身上穿一件布袍,寬寬蕩蕩,便如是挂在衣架上一般。
    韋小寶見了他這等模樣,心下有些害怕,不敢多看,轉過了頭,閃身道旁,讓他過去。
    那頭陀走到他身前,卻停了步,問道:“你是從清涼寺來的麽?”韋小寶道:“不是。我們從靈境寺來。”那頭陀左手一伸,已搭住他左肩,將他身子拗轉,跟他正面相對,問道:“你是皇宮裏的太監小桂子?”這只大手在肩上一按,韋小寶登時全身皆軟,絲毫動彈不得,忙道:“胡說八道!你瞧我像太監麽?我是揚州韋公子。”
    雙兒喝道:“快放手!怎地對我家相公無禮。”那頭陀伸出右手,按向雙兒肩頭,道:“聽你聲音,也是個小太監。”雙兒右肩一沈避開,食指伸出,疾點他“天豁穴”,噗的一聲,點個正著。可是手指觸處有如鐵板,只覺指尖奇痛,連手指也險些折斷,不禁“啊”的一聲呼叫,跟著肩頭一痛,已被那頭陀蒲扇般的大手抓住。
    那頭陀嘿嘿嘿的笑了三聲,道:“你這小太監武功很好,厲害,真正厲害。”雙兒飛起左腿,砰的一聲,踢在他胯上,這一下便如踢中了一塊大石頭,大叫一聲:“哎喲!”眼淚直流。那頭陀道:“小太監武功了得,當真厲害。”雙兒叫道:“我不是小太監!你才是小太監!哎喲!”那頭陀笑道:“你瞧我像不像太監?”雙兒叫道:“快放手!你再不放,我可要罵人啦。”那頭陀道:“你點我穴道,踢我大腿,我都不怕,還怕你罵人?你武功這樣高強,定是皇宮裏派出來的,我得搜搜。”
    韋小寶道:“你武功更高,那麽你更是皇宮裏派出來的了。”
    那頭陀道:“你這小太監纏夾不清。”左手提了韋小寶,右手提了雙兒,向山上飛步便奔。兩個少年大叫大嚷,那頭陀毫不理會,提著二人直如無物,腳下迅速之極。於八等人只瞧得目瞪口呆,哪敢作聲。
    那頭陀沿山道走了數丈,突然向山坡上無路之處奔去,當真是上山如履平地。韋小寶只覺耳畔呼呼風響,心道:“這頭陀如此厲害,莫非是山神鬼怪?”
    奔了一會,那頭陀將二人往地下一放,向上一指,道:“倘若不說實話,我提你們到這山峰上,擲了下來。”所指處是個極高的山峰,峰尖已沒入雲霧之中。
    韋小寶道:“好,我說實話。”那頭陀問道:“那就算你識相。你到底是什麽人?這小子是什麽人?”韋小寶道:“大師父,她不是小子……她是我的……我的……”那頭陀道:“是你的什麽人?”韋小寶道:“是我的……老婆!”
    這“老婆”二字一出口,那頭陀和雙兒都大吃一驚。雙兒滿臉通紅。那頭陀奇道:“甚麽?甚麽老婆?”韋小寶道:“不瞞大師父說,我是北京城裏的富家公子,看中了隔壁鄰居的這位小姐,於是……我們私訂終身於後花園,她爹爹不答應,我就帶了她逃出來。你瞧,她是個姑娘,怎麽會是小太監,真是冤哉枉也。你如不信,除下她帽子瞧瞧。”
    那頭陀摘下雙兒的帽子,露出一頭秀髮,其時天下除了僧、道、頭陀、尼姑等出家人,都須剃去前半邊頭髮。雙兒長髮披將下來,直垂至肩,自是個女子無疑。
    韋小寶道:“大師父,求求你,你如將我們送交官府,那我可沒命了。我給你一千兩銀子,你放了我們罷!”那頭陀道:“如此說來,你果然不是太監了。太監哪有拐帶人家閨女私逃的?哼哼,你小小年紀,膽子倒不小。”說著放開了他,又問:“你們上五臺山來幹甚麽?”韋小寶道:“我們上五臺山來拜佛,求菩薩保佑,讓我落難公子中狀元,將來她……我這老婆,就能做一品夫人了。”什麽“私訂終身後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云云,都是他在揚州時聽說書先生說的。
    那頭陀想了片刻,點頭道:“那麽是我認錯人了,你們去罷!”韋小寶大喜,道:“多謝大師。我們以後拜菩薩之時,求菩薩保佑,保佑你大師將來也……也做個大菩薩,跟文殊菩薩、觀音菩薩平起平坐。”攜了雙兒的手,向山下走去。
    只走得幾步,那頭陀道:“不對,回來!小姑娘,你武功很是了得,點我一指,踢我一腳。”說著摸了摸腰間“天豁穴”,問道:“你這武功是誰教的?是什麽家數?”
    雙兒可不會說謊,漲紅了臉,搖了搖頭。韋小寶道:“她這是家傳的武功,是她媽媽教的。”那頭陀道:“小姑娘姓什麽?”韋小寶道:“這個,嘻嘻,說起來有些不大方便。”那頭陀道:“什麽不方便,快說!”
    雙兒道:“我們姓莊。”那頭陀搖頭道:“姓莊?不對,你騙人,天下姓莊的人中,沒有這樣武功高手,能教了這樣的女兒出來。”韋小寶道:“天下武功好的人極多,你又怎能都知道?”那頭陀怒道:“我在問小姑娘,你別打岔。”說著輕輕在他肩頭一推。
    這一推使力極輕,生怕這小孩經受不起,手掌碰上韋小寶肩頭,只覺他順勢一帶一卸,雖無勁力,所用招式卻是一招“風行草偃”,移肩轉身,左掌護面,右掌伏擊,居然頗有點兒門道。那頭陀微覺訝異,抓住了他胸口。韋小寶右掌戳出,一招“靈蛇出洞”,也是使得分毫不錯,噗的一聲,戳在那頭陀頸下,手指如戳鐵板,“啊喲”一聲大叫。
    雙兒雙掌飛舞,向頭陀攻去。那頭陀掌心發勁,已將韋小寶胸口穴道封住,回身相鬥。雙兒竄高伏低,身法輕盈,但那頭陀七八招後,兩手已抓住她雙臂,左肘彎過一撞,封住了她穴道,轉身問韋小寶:“你說是富家公子,怎地會使遼東神龍島的擒拿功夫?”
    韋小寶道:“我是富家公子,爲什麽不能使遼東神龍島功夫?難道定要窮家小子,才能使麽?”口中敷衍,拖延時刻,心念電轉:“遼東神龍島功夫,那是什麽功夫?是了,海老烏龜說過,老婊子假冒武當派,其實是遼東蛇島的功夫。那神龍島,多半便是蛇島。不錯,老婊子跟神龍教的人勾勾搭搭,他們嫌‘蛇’字不好聽,自稱爲‘神龍’。小玄子的功夫是老婊子教的,我時時和小玄子拆招比武,不知不覺間學上了這幾下擒拿手法。”
    那頭陀道:“胡說八道,你師父是誰?”
    韋小寶心想:“如說這功夫是老婊子所教,等於招認自己是宮裏的小太監。”當即說道:“是我叔叔的一個相好,一個胖姑娘柳燕姑姑教的。”那頭陀大奇,問道:“柳燕?柳姑娘是你叔叔的相好?你叔叔是什麽人?”韋小寶道:“我叔叔韋大寶,是北京城裏有名的風流公子,白花花的銀子一使便是一千兩,相貌像戲臺上的小生一樣。那胖姑娘一見就迷上他了。胖姑娘常常三更半夜到我家裏來,花園圍牆跳進跳出。我纏住要她教武功,她就教了我幾手。”那頭陀將信將疑,問道:“你叔叔會不會武功?”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他會屁武功?他常常給柳燕姑娘抓住了頭頸,提來提去,半點動彈不得。我叔叔急了,罵道:‘兒子提老子。’柳燕姑姑笑道:‘就是兒子提老子!孫子提爺爺也不打緊。’”
    他繞著彎子罵人,那頭陀可絲毫不覺,追問柳燕的形狀相貌,韋小寶竟說得分毫不錯,說道:“這個胖姑姑最愛穿紅繡鞋。大師父,我猜你愛上了她,是不是?幾時你見到她,就跟她一起睡覺,睡了永遠不起來好了。”
    那頭陀哪知柳燕已死,這話似是風言風語,其實是毒語相咒,怒道:“小孩子家胡說八道!”但對他的話卻是信了,伸手在他小腹上輕輕一拍,解他穴道。不料這一記正拍在他懷中那部《四十二章經》上,拍的一聲,穴道並未解開。
    那頭陀道:“甚麽東西?”韋小寶道:“是我從家裏偷出來的一大疊銀票。”那頭陀道:“吹牛!銀票哪有那麽多的?”探手到他懷裏一摸,拿了那包裹出來,解開來赫然是一部經書。
    他一怔之下,登時滿臉堆歡,叫道:《四十二章經》,《四十二章經》!急忙包好了,放入自己懷裏,抓住韋小寶胸口,將他高高舉起,厲聲喝道:“哪里來的?”
    這一句話可不易答了,韋小寶笑道:“嘻嘻,你問這個麽?說來話長,一時之間,哪說得完。”他拖延時刻,要想一番天衣無縫的言語,騙過這頭陀。要說經書從何而來,胡亂捏造個原由,自是容易之極,但經書已入他手,如何騙得回來,可就難了。
    那頭陀大聲問道:“是誰給你的?”
    韋小寶身在半空,突然見到山坡上有七八名灰衣僧人向上走來,看模樣便是清涼寺後廟所見少林十八羅漢中的人物,轉頭一看,又見到了幾名,連同西首山坡上來的幾名,共是十七八名,心下大喜,暗道:“賊頭陀,你武功再強,也敵不過少林十八羅漢。”
    那頭陀又道:“快說,快說!”眼見韋小寶東張西望,順著他目光瞧去,見山坡上東、北、西三面緩緩上來的十餘名和尚,卻也不放在心上,問道:“那些和尚來幹甚麽?”韋小寶道:“他們聽說大師父武功高強,十分佩服,前來拜你爲師。”
    那頭陀搖頭道:“我從來不收徒弟。”大聲喝道:“喂,你們快快都給我滾蛋,別來囉唆!”這一聲呼喝,群山四應,威勢驚人。
    那十八名僧人恍若不聞,一齊上了山坡。一名長眉毛的老僧合十說道:“大師是遼東胖尊者麽?”
    韋小寶身在半空,聽了這句話,忍不住哈哈大笑。這頭陀身材之瘦,世間罕有,這老和尚問他是不是胖尊者,那多半是譏刺於他了。
    不料那頭陀大聲道:“我正是胖頭陀!你們想拜我爲師嗎?我不收徒弟!你們跟誰學過武功?”那老僧道:“老衲是少林寺澄心,忝掌達摩院,這裏十七位師弟,都是少林寺達摩院的同侶。”
    胖頭陀“啊”的一聲,緩緩將韋小寶放了下來,說道:“原來少林寺達摩院的十八羅漢通統到了。你們不是想拜我爲師的。我一個人可打你們不過。”澄心合十道:“大家無冤無仇,都是佛門一派,怎地說到個‘打’字?‘羅漢’是佛門中聖人,我輩凡夫俗子,如何敢當此稱呼?武林中朋友胡亂以此尊稱,殊不敢當。遼東胖瘦二尊者,神功無敵,我們素來仰慕,今日有緣拜見,實是大幸。”說到這裏,其餘十七名僧人一齊合十行禮。
    胖頭陀躬身還禮,還沒挺直身子,便問:“你們到五臺山來,有什麽事?”
    澄心指著韋小寶道:“這位小施主,跟我們少林寺頗有些淵源,求大師高擡貴手,放了他下山。”胖頭陀略一遲疑,眼見對方人多勢衆,又知少林十八羅漢個個武功驚人,單打獨鬥是毫不在乎,他十八人齊上就對付不了,便道:“好,看在大師面上,就放了他。”說著俯身在韋小寶腹上揉了幾下,解開了他的穴道。
    韋小寶一站起,便伸出右掌,說道:“那部經書,是這十八羅漢的朋友交給我的,命我送去……送去少林寺,交給住持方丈,你還給我罷?”胖頭陀怒道:“甚麽?這經書跟少林寺有甚麽相干?”韋小寶大聲道:“你奪了我的經書,那是老和尚叫我去交給人的,非同小可,快快還來!”
    胖頭陀道:“胡說八道!”轉身便向北邊山坡下縱去。三名少林僧飛身而起,伸手往他臂上抓去。胖頭陀不敢和衆僧相鬥,側身避開了三僧的抓掌,他身形奇高,行動卻是輕巧無比。少林三僧這一抓都是少林武功的絕頂,竟然沒碰到他衣衫。但胖頭陀這麽慢得瞬息,已有四名少林僧攔在他身後,八掌交錯,擋住了他去路。
    胖頭陀鼓氣大喝,雙掌一招“五丁開山”推出,乘著這股威猛之極的勢道,回頭向南,疾沖而前。四名少林僧同時出掌,分擊左右。胖頭陀雙掌掌力和四僧相接,只覺左方擊來掌力甚是剛硬,右方二僧掌力中卻含有綿綿柔勁,不由得心中一驚,雙掌運力,將對方掌力卸去,便在此時,背後又有三隻手抓將過來。
    胖頭陀一瞥之間,見到左側又有二僧揮拳擊到,當即雙足一點,向上躍起,但見背後三僧伸出的手掌各各不同,分具“龍爪”“虎爪”“鷹爪”三形,心下登時怯了,大袖急轉,卷起一股旋風,左足落地,右手已將韋小寶抓起,叫道:“要他死,還是要他活?”
    十八少林僧或進或退,結成兩個圓圈,分兩層團團將他圍住。澄心說道:“這位小施主那部經書,干系重大,請大師施還,結個善緣。我們感激不盡。”
    胖頭陀右手將韋小寶高高提起,左掌按在他天靈蓋上,大踏步向南便走。
    這情勢甚是分明,倘若少林僧出手阻攔,他左掌微一用力,韋小寶立時頭蓋破裂。擋住南方的幾名少林僧略一遲疑,念聲“阿彌陀佛”,只得讓開。
    胖頭陀提著韋小寶向南疾行,越走越快。少林寺十八羅漢展開輕功,緊緊跟隨。
    這時雙兒被封閉的穴道已得少林僧解開,眼見韋小寶被擒,心下驚惶,提氣急追。她拳腳功夫因得高人傳授,頗爲了得,可是畢竟年幼,內力修爲和十八少林僧相差極遠,加上身矮步短,只趕出一二裏,已遠遠落後,她心中一急,便哭了出來,一面哭,一面仍是急奔。眼見胖頭陀手中提了一人,奔勢絲毫不緩,少林僧竟然趕他不上。
    再奔得一會,胖頭陀提著韋小寶,向正南的一座高峰疾馳而上。十八少林僧排成一線,自後緊追。雙兒奔到峰腳,已是气喘吁吁,仰頭見山峰甚高,心想這惡頭陀將相公捉到山峰頂上,萬一失足,摔將下來,惡頭陀未必會摔死,相公哪裏還有命?正惶急間,忽聽得隆隆聲響,一塊塊大石從山道上滾了下來,十八少林僧左縱右躍,不住閃避。原來胖頭陀上峰之時,不斷踢動路邊岩石,滾下阻敵。十八少林僧怎能讓岩石砸傷?可是跟他相距,卻更加遠了。澄光方丈和皇甫閣動手時胸口受傷,內力有損,又落在十七僧之後。
    雙兒提氣上峰,叫道:“方丈大師,方丈大師!”澄光回過頭來,站定了等她,見她奔得上氣不接下氣,神色驚惶,安慰她道:“別怕!他不會害你公子的。”怕她急奔受傷,拉住她手,緩緩上山。雙兒心中稍慰,問道:“方丈,他……他會不會傷害相公?”澄光道:“不會的。”他話是這麽說,可是眼見胖頭陀如此兇狠,又怎能斷定?
    這山峰是五臺山的南台,幸好山道曲折,轉了幾個彎,胖頭陀踢下的石塊便已砸不到人了。待得雙兒隨著澄光走上南台頂,只見十七名少林僧團團圍住了一座廟宇,胖頭陀和韋小寶自然是在廟內。
    五臺山共有五座高峰,峰頂各有一廟。五臺山是佛教中文殊菩薩演教之場,峰頂每座廟中所供文殊名號不同,以文殊菩薩神通廣大,以不同世法現身。東台望海峰,建望海寺,供聰明文殊;北台業鬥峰,建靈應寺,供無垢文殊;中台翠岩峰,建演教寺,供儒童文殊;西台挂月峰,建法雷寺,供獅子文殊;南台錦繡峰,建普濟寺,供智慧文殊。衆人所登的山峰便是錦繡峰,那座廟便是普濟寺。
    雙兒叫了幾聲:“相公,相公!”不聞應聲,拔足便奔進寺去。
    雙兒直沖進殿,只見胖頭陀站在大雄寶殿滴水簷口,右手仍是抓著韋小寶。雙兒撲將過去,叫道:“相公,惡和尚沒傷了你嗎?”韋小寶道:“你別急,他不敢傷我的。”胖頭陀怒道:“我爲什麽不敢傷你?”韋小寶笑道:“你如動了我一根寒毛,少林十八羅漢捉住了你,將你回復原狀,再變成又矮又胖,那你可糟了。”
    胖頭陀臉色大變,顫聲道:“什麽回復原狀?你……你……怎麽知道?”
    其實韋小寶一無所知,只見他身形奇高極瘦,名字卻叫做“胖頭陀”,隨口亂說,不料誤打誤撞,竟似乎說中了他的心病。韋小寶鑒貌辨色,聽他語音中含有驚懼之情,當即嘿嘿冷笑,道:“我自然知道。”胖頭陀道:“諒他們也沒這本事。”
    突然之間,胖頭陀右足飛出,砰的一聲巨響,將階前一個石鼓踢了起來,直撞上照壁,石屑紛飛,問雙兒道:“你來作什麽?活得不耐煩了?”雙兒道:“我跟相公同生共死,你如傷了他半分,我跟你拚命。”胖頭陀怒道:“他媽的,這小鬼頭有甚麽好?你這女娃娃倒對他有情有義?”雙兒臉上一紅,答不出來,道:“相公是好人,你是壞人。”
    只聽得外面十八名少林僧齊聲口宣佛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胖尊者,請你把小施主放了,將經書還了他罷!你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英雄好漢,爲難一個小孩子,豈不貽笑天下?”
    胖頭陀怒吼:“你們再囉唆不停,老子可要不客氣了。大家一拍兩散,老子殺了這小孩兒,毀了經書,瞧你們有什麽法子。”
    澄心道:“胖尊者,你要怎樣才肯放人還經?”胖頭陀道:“放人倒也可以,經書可無論如何不能交還。”寺外衆僧寂靜無聲。
    胖頭陀四顧殿中情狀,籌思脫身之計。突然間灰影閃動,十八名少林僧竄進殿來。五名少林僧貼著左壁繞到他身後,五名少林僧沿右壁繞到他身後,頃刻之間,又成包圍之勢。
    胖頭陀怒道:“有種的就單打獨鬥,一個個來試試老子手段,你們就是車輪大戰,老子也不放在心上。”
    澄光合十道:“請恕老衲無禮,我們可要一擁齊上了。”
    胖頭陀提起左足,輕輕踏在韋小寶頭上,嘿嘿冷笑。
    韋小寶聞到他鞋底的爛泥氣息,又驚又怒,他這只臭腳在自己頭上一擱,腦子竟也似糊塗了,一時無計可施,眼珠亂轉,要在殿上找些什麽惹眼之物,胡說八道一番,引開胖頭陀的目光,只消他稍一疏神,少林僧便有相救之機。可是他腦袋給踏在腳下,只看得到向外的一面,但見院子裏有只大石龜,背上豎著一塊大石碣。
    韋小寶道:“胖尊者,你爹爹老是爬在院子裏,背上壓著幾萬斤的大石頭,那不太辛苦嗎?你也不救他一救,也真不孝。”胖頭陀怒道:“甚麽我爹爹爬在院子裏,滿嘴胡說。”韋小寶道:“那《四十二章經》共有八部,你只拿得到一部,得不到其餘七部,單是一部經書,又有什麽用?”胖頭陀急問:“另外七部在哪里?你知不知道?”韋小寶道:“我自然知道。”
    胖頭陀道:“在哪里?快說,你如不說,我一腳踏碎了你腦袋。”
    韋小寶道:“我本來不知,剛才方知。”胖頭陀奇道:“剛才方知,那是什麽意思?”
    韋小寶伸長脖子,瞧著石碣。那石碣上刻滿彎彎曲曲的篆文,韋小寶自然不識,他卻假裝誦讀碑文,緩緩的道:“《四十二章經》,共分八部,第一部藏在河南省什麽山什麽寺之中。那幾個字我不認識。”胖頭陀問道:“什麽字?”見他目光凝視院子中的石碣,奇道:“這塊石頭上刻明白了?”
    韋小寶不理,作凝神讀碑之狀,道:“第二部藏在山西省什麽山的什麽尼姑庵中,胖老兄,這幾個字我不認得,字又刻得模糊,你文武全才,自己去瞧個明白。”
    胖頭陀信以爲真,俯身提起韋小寶,走到殿門口,細看石碣,碣上所刻的篆文,說是文字,自己可一字不識,但說不是文字,又刻在石碣上作甚?只聽韋小寶繼續念道:“第三部在四川什麽山?這字我又不識了。”胖頭陀早就聽人說過,《四十二章經》共有八部,必須八部齊得,方有莫大效用,至于藏在何處,他更一無所知,聽韋小寶這麽說,已無半分懷疑,當即松腳,拉了他起來,問道:“第四部藏在哪里?”
    韋小寶眯著眼凝望石碣,腦袋先向左側,又向右側,搖了搖頭,道:“我看不清楚。”胖頭陀提起他身子,向石碣跨了三步,相距已近,滿臉都是詢問之色。韋小寶道:“我頭上癢得很。”胖頭陀道:“什麽?”韋小寶道:“這廟裏有跳蚤,在我頭髮裏咬我,胖老兄,你給我捉了出來。頭皮癢得厲害,眼睛就瞧不清楚。”胖頭陀除下他帽子,伸出一隻巨掌,五根棒槌般的大手指在他發中搔了幾下,道:“好些了嗎?”韋小寶道:“不行,那跳蚤咬我左邊頭皮,你卻搔右邊,越搔越癢。”
    胖頭陀便去搔他左邊頭皮,韋小寶道:“啊喲,跳蚤跳到我頭頸裏了,你瞧見麽?”
    胖頭陀明知他是在作怪,仍是放鬆了他手腕,只左手輕輕按住他肩頭,陀他逃脫,道:“你自己搔罷!”韋小寶道:“啊喲,這他奶奶的跳蚤好厲害,定是三年沒吃人血了,本來矮矮胖胖的,現在餓得又瘦又癟,拚命來給老子爲難。”說著左手伸入衣領,用力搔癢。胖頭陀知他繞個彎兒,又來罵自己是跳蚤,只裝作不知,問道:“第四部經書藏在哪里?”韋小寶道:“嗯,第四部經書,藏於什麽山少……少林寺的達……達什麽院啊?”胖頭陀吃了一驚,道:“藏在少林寺的達摩院?”
    韋小寶見他對少林十八僧十分忌憚,而這些少林僧又說是達摩院的,便故意出個難題,作弄他一下,料想他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到少林寺達摩院去盜經。
    韋小寶說道:“這是‘摩’字麽?我可不識得。胖老兄,你連這個難字都認得,又何必叫我讀?啊,是了,你是考考我。說來慚愧,每一行中,我倒有幾個字不識。”
    胖頭陀斜眼察看少林衆僧,臉色怔忡不定,問道:“第五部藏在哪里?”
    少林寺是武林中的大門派,韋小寶曾聽海大富說過,又聽他說皇太后冒充武當派,皇太后則說海大富是崆峒派,武當、崆峒,想來也是兩個大門派了,於是將第五部、第六部說成分藏武當、崆峒兩山之中。胖頭陀臉色越來越難看。韋小寶說第七部經書是雲南沐王府中的人得了去,第八部則是在“雲南什麽西王的王府”之中。白寒楓曾給他吃過苦頭,這麽說可以給沐王府找些麻煩;吳三桂平西王府中好手如雲,連師父也甚爲忌憚,胖頭陀如敢去惹事生非,定會吃個大大的苦頭。
    不料胖頭陀臉色大變,問道:“你說第八部經書是在平西王府中?”韋小寶道:“這個字我不識,不知是不是平西王。”
    胖頭陀大怒,猛喝:“胡說八道!這塊石碑沒一千年,也有五百年。吳三桂有多大年紀了?幾百年前的碑文,怎麽會寫上吳三桂的平西王?”
    那石碣顔色烏黑,石龜和石碣上生滿了青苔,所刻的文字斑駁殘缺,一望而知是數百年前的古物。韋小寶不明這個道理,信口開河,扯到了吳三桂身上。他心中暗叫:“糟糕,糟糕!”嘴頭兀自強辯:“我說過不識得這個字,是你說平西王的,說不定古時候雲南有個狗西王、貓西王、烏龜西王呢。胖老兄,我跟你說,這些字彎彎曲曲,很是難認,你識得就識得,不識就不識,假裝識得,讀成了平西王吳三桂,這裏衆位大和尚個個學問高深,你亂讀白字,豈不笑歪了他們的嘴巴?”
    這番話倒也極有道理,說得胖頭陀一張瘦臉登時滿面通紅。他倒並不生氣,點了點頭,說道:“這些蝌蚪字,我是一字不識,原來不是平西王。下面又寫著些什麽字?”
    韋小寶尋思:“好險!搶白了他一頓,才遮掩過去。可得說幾句好聽的話,教他開心開心,他將‘蛇島’說成是‘神龍島’,又認得肥豬柳燕,多半是神龍教中的人物。”側頭看了半晌,道:“下面好像是‘壽與天……天……天……’天什麽啊?”胖頭陀神色登時十分緊張,道:“你仔細看看,壽與天什麽?”韋小寶道:“好像是一個……一個……嗯……一個‘齊’字,對了,是‘壽與天齊’!”胖頭陀大喜,雙手連搓,道:“果然有這幾句話,還有什麽字?”韋小寶指著石碣,說道:“這些字古裏古怪的,當真難認,是了,那是一個‘洪’字,是‘洪教主’三字,又有‘神龍’二字!你瞧,那是‘神通廣大’四字。”
    胖頭陀“嘩”的一聲大叫,跳了起來,說道:“當真洪教主有如此福份,壽與天齊?這千年石碑上早已寫上了?”
    韋小寶道:“上面寫得有,這是……這是唐太宗李世民立的碑,派了秦叔寶、程咬金立的,碑上寫得明明白白,唐朝有個上知千年,下知千年的軍師,叫做徐茂功,他算到千年之後,大清朝有個神龍教洪教主,神通廣大,壽與天齊。”
    揚州茶館中說書先生說隋唐故事,他是聽得多了,什麽程咬金、徐茂功的名字,爛熟於胸。其實徐茂功是唐朝開國大將徐績,即與李靖齊名的英國公李績,絕非捏指一算、便知過去未來的牛鼻子軍師,韋小寶卻哪里知道?他只求說得活龍活現,騙得胖頭陀暈頭轉向,十八少林僧便可乘機救他出去。至於“洪教主神通廣大,壽與天齊”云云,那是在莊家的大宅之中,聽得章老三等神龍教教衆說的。果然胖頭陀一聽之下,抓頭搔耳,喜悅無限,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韋小寶道:“這塊大石頭後面,不知還寫了些甚麽。”胖頭陀道:“是!”繞到石碣後去察看。韋小寶一個箭步,向後跳出。胖頭陀一驚,忙伸手去抓。兩邊四名少林僧同時揮掌拍出。胖頭陀只得揮拳抵擋。韋小寶已跳到少林僧的身後。頃刻間又有四名少林僧擁上。
    八名少林僧足下不停,繞著胖頭陀急奔,手上不斷發招,也不管這一招是否擊中對方,一擊便走,此上彼落,十六條手臂分從八個方位打到,正是一個習練有素的陣法。
    胖頭陀守勢甚是嚴密,但以一敵八,立時便感不支。只聽得啪啪兩聲,一名少林僧和胖頭陀各中一掌。那少林僧跳出圈子,另有一名僧人補了進來。再鬥一會,胖頭陀腿上被踢了一腳,他雙臂伸直,轉了一圈,將八名少林僧逼得各自退開兩步,叫道:“且住!”八僧又各退兩步。胖頭陀道:“今日寡不敵衆,經書就讓給你們罷!”伸手入懷,摸出了經書。
    澄心左手一揮,八名少林僧踏上兩步,和胖頭陀相距不過三尺,各人提掌蓄勢。胖頭陀並不理會,伸手將經書交過。澄心丹田中內息數轉,周身佈滿了暗勁,左手三指捏訣,攻守俱備之後,這才伸出右手,慢慢將經書接過。
    不料胖頭陀全無異動,交還了經書,微微一笑,說道:“澄心大師,你們少林寺十八羅漢名滿天下,十八人打我一個,未免不大光彩罷!”
    澄心將經書放入懷中,合十躬身,說道:“得罪了。少林僧單打獨鬥,不是胖尊者的對手。”左手一揮,衆僧一齊退開,唯恐他又來捉韋小寶,五六名僧人都擋在他身前。
    胖頭陀道:“韋施主,我有一事誠心奉懇,請你答允。”韋小寶道:“甚麽事?”胖頭陀道:“我想請你上神龍島去,做幾天客人。”韋小寶吃了一驚,道:“什麽?要我去神龍島?這種地方……”胖頭陀道:“小施主的經書已由澄心大師收去,轉呈少林方丈。小施主來到神龍島,我們合教上下,決以上賓之禮恭敬相待,見過洪教主後,定然送小施主平安離島。”他見韋小寶扁了扁嘴,顯是決不相信自己的話,便道:“澄心大師,請你作個見證。胖頭陀說過的話,可有不作數的?”
    澄心知這頭陀行事邪妄,但亦無重大惡行,他胖瘦二頭陀言出必踐,倒是早有所聞,說道:“胖尊者言出有信,這是衆所周知的。只不過韋施主身有要事,恐怕未必有空去神龍島罷。”韋小寶道:“是啊,我忙死了,將來有空,再去神龍島會見胖尊者和洪教主就是。”
    胖頭陀忙道:“該說洪教主和他老人家下屬的胖頭陀。第一,天下無人可以排名在他老人家之上,先說旁人名字,再提洪教主,那是大大不敬。”韋小寶問道:“那麽皇帝呢?”胖頭陀道:“自然是洪教主在前,皇帝在後。第二,在教主他老人家面前,不得提什麽‘尊者’、什麽‘真人’的稱呼。普天之下,唯洪教主一人爲尊。”
    韋小寶一伸舌頭,道:“洪教主這麽厲害,我是更加不敢去見他了。”
    胖頭陀道:“洪教主仁慈愛衆,恩澤被於天下,像小施主這等聰明伶俐的少年英雄,他老人家見了一定十分歡喜。小施主神龍島之行,一定滿載而歸。教主他老人家大有恩賜,那是不必說了,說不定他老人家一高興,傳你一招半式,從此小施主縱橫天下,終身受用不盡了。”他這番話說得極是誠懇、熱切之意,見於顔色。本來他對韋小寶完全不瞧在眼內,曾伸腳踏在他頭上,但這時滿口“小施主”,又說甚麽“聰明伶俐的少年英雄”,生怕韋小寶聽不清楚,將一條竹篙般的身子彎了下來,就著他說話。
    韋小寶記起陶紅英的言語,在莊家看到章老三等一干人舉止,又想起皇太后和柳燕、男扮女裝假宮女的模樣,對神龍教實是說不出的厭惡,相較之下,所識的神龍教人物之中,倒是這個胖頭陀還有幾分英雄氣概,可是他恃強奪經,將自己提來提去,忽然間神態大變,邀自己去神龍島作客,定然不懷好意,莫瞧他這時說話客氣,那是因爲打不過少林僧而已,只要少林僧一走,定然又是強凶霸道,又有誰能制得住他?當下搖頭說道:“我不去!”
    胖頭陀一張瘦臉上滿是懊喪之色,慢慢站直身子,向身周的十八名少林僧看了一眼,緩緩的道:“小施主,我的武功跟他們十八位大和尚相比,那是如何?”韋小寶道:“各有所長。”胖頭陀怒道:“甚麽各有所長?如果一對一的比拚,難道他們能勝得過我?”韋小寶道:“一對一,說不定是你贏。一對十八,那一定是你輸了,這才叫各有所長哪。倘若一對一也是你輸,那麽你還長個屁!你不過是身材長些而已。”
    胖頭陀微微一笑,道:“像我這樣武功高強的人,你見過沒有?”韋小寶道:“當然見過!你的武功也不過馬馬虎虎,比你高強十倍之人,我也見過不少。”胖頭陀大怒,跳上一步,伸手向他抓去。四名少林僧同時伸掌擋住。胖頭陀道:“你說誰的武功比我更高?”
    韋小寶一時爲之語塞,倒想不起曾見過有誰比他武功更高,師父的武功是極高的了,也未必勝得過他。胖頭陀得意起來,道:“你瞧,你說不出了,是不是?”韋小寶道:“甚麽說不出,我是不想說,只怕嚇壞了你。武功高出你甚多之人,第一位,是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我曾見他在北京城裏跟人打架,雙手抓住四名頭陀,每個頭陀都有二百來斤重,他雙足一點,便飛身跳過城牆,你跟他相比,可相差太遠了。”胖頭陀哼了一聲,他也素聞陳近南之名,但決不信他能手提四人、飛身跳過城牆,說道:“吹牛!”
    韋小寶道:“第二位武功高強之人,是江南一位嬌滴滴的小腳少奶奶。”他說到這裏,向雙兒瞧去。雙兒連連搖手,要他莫說。韋小寶續道:“這位少奶奶曾和三十六個武當派的道士打架,三十六個道士圍住了她,使出一種甚麽……甚麽陣法來……”胖頭陀問道:“武當派的陣法,空手還是使劍的?”
    韋小寶道:“使劍的。”胖頭陀道:“那是真武劍陣。”韋小寶道:“是了,你胖大師見多識廣,知道是真武劍陣,那時候三十六把寶劍圍住了那位少奶奶,劍光閃閃,水也潑不進去。那位少奶奶左手抱著孩子,右手是空手……”胖頭陀大奇,說道:“她左手抱著孩子跟武當派比武?”韋小寶道:“那有什麽稀奇?她抱著的是一對雙生子,都是男孩兒,很胖的……”他有意誇張莊家少奶奶的武功,又將孩子的數目加上一倍,續道:“……她嘴裏哄著孩兒:‘兩個乖寶寶,別哭,你們瞧媽媽變把戲。’一面將三十六名道士手裏的寶劍都奪了下來,又將這些道士都點中了穴道,一個個站在那裏,好似泥菩薩一般,動也不能動。那位少奶奶抱了孩子,讓他們去抓老道士的鬍子。老道士乾瞪眼生氣,兩個孩子卻笑得很是開心。”
    武當派跟少林派齊名,武功各有千秋,韋小寶是知道的。
    他見胖頭陀鬥不過十八名少林僧,便說那少奶奶打敗了三十六名道士,武功誰強誰弱,那也不用多說了。
    胖頭陀聽得如癡如狂,歎了口氣道:“天下竟有這樣神奇的武功!”
    韋小寶見居然騙信了他,甚是得意,道:“不瞞你說,這位少奶奶,就是我的乾娘。”
    雙兒初時聽他說江南有一個少奶奶,還道說的是莊家的三少奶,後來聽他說那位少奶奶有一對孿生兒子,又是他幹娘,才知另有其人。
    胖頭陀卻又是一驚,道:“是你乾娘?她姓什麽?武林中有這樣厲害的人物,我怎地沒聽見過?”韋小寶笑道:“武林中厲害的人物多著呢。像我這個老婆。”說著向雙兒一指,道:“你瞧她小巧玲瓏,嬌滴滴的模樣,怎知她一身武功?”雙兒滿臉飛紅,道:“相公你別瞎說。”胖頭陀跟雙兒交過手,這樣小小一個姑娘,居然身手了得,若非親見,也真難以相信,點頭道:“說得是。小施主既然不肯赴神龍島,那也沒法了,衆位請罷!”
    韋小寶道:“大師先行!”他似乎是客氣,其實是要胖頭陀先行,他若向東,自己便向西,他如往北,自己往南。胖頭陀搖搖頭,說道:“施主先請。我要將這石碑上的碑文拓了去。”韋小寶暗暗好笑,心想自己信口胡吹,居然騙得他信以爲真。
※注:一、本回回目錄自查慎行古體詩,平仄與近體律詩不同。
      二、順治四後。端敬皇后董鄂氏及康熙生母孝康皇后,與順治合葬孝陵。廢後及孝惠皇后(即本書中的皇太后)另葬
孝東陵。“孝康”及“孝惠”都是到雍正、乾隆年間才加的諡號,康熙時還沒有這樣稱呼。但通俗小說不必這樣嚴格遵守歷史事實。
      三、順治出家五臺山一事,清代民間盛傳。稱爲“清代四大疑案”之一。其餘三大疑案是順治皇太后下嫁攝政王、雍正奪嫡、乾隆出於海甯陳家。據官書記載,順治因染天花而死,然而官書中疑點甚多,以致後人頗多猜測。清初大詩人吳梅村有《清涼山贊佛詩》四首,肯定與董鄂妃有關,頗有人認爲隱指順治因傷心愛妃之逝,而至五臺山出家。詩雲:“西北有高山,雲是文殊台。臺上明月池,千葉金蓮開,花花相映發,葉葉同根栽。王母攜雙成,綠蓋雲中來(按:雙成指女仙子董雙成)。漢主坐法宮,一見光徘徊。結以同心合,授以九子釵……攜手忽太息,樂極生微哀。千秋終寂寞,此日誰追陪?……(言董鄂妃得順治寵倖,順治有人生無常之悲。全詩甚長,不俱錄。)
        “傷懷驚涼風,深宮鳴蟋蟀。嚴霜被瓊樹,芙蓉凋素質。可憐千里草,萎落無顔色。(按:“千里草”即“董”字,指董鄂妃逝世。)……南望倉舒墳(以曹操幼年夭折的兒子鄧哀王曹倉舒比榮親王),掩面添淒惻。戒言秣我馬,遨遊淩八極。(述順治以愛妃逝世,內心傷痛及生出世之想。)
        “八極何茫茫,曰往清涼山。此山蓄靈異,浩氣供屈盤……名山初望幸,銜命釋道安,預從最高頂,灑掃七佛壇……中坐一天人,吐氣如旃檀。寄語漢皇帝,何苦留人間?……唯有大道心,與石永不刊。以此護金輪,法海無波瀾(言順治心生上五臺山之志。)
        “嘗聞穆天子,六飛聘萬里……盛姬病不救,揮鞭哭弱水。漢皇好神仙,妻子思脫屣……寵奪長門陳,恩傾清城李。琇華即修夜,痛入哀蟬誄。苦無不死方,得令昭陽起……持此禮覺王,賢聖總一軌。道參無主妙,功謝有爲恥,色空兩不住,收拾宗風裏。”(覺王,即釋迦牟尼。歸結爲皈依佛法,以禪宗求解脫。)
      四、順治在位時即拜玉林爲師學佛。“玉林國師年譜”雲:順治十六年,世祖請師起名,師書十餘字進呈,世祖自擇“癡”字,上則用禪宗龍池祖法派中“行”字,法名“行癡”。玉林爲“通”字輩,名“通琇”,字玉林,其弟子皆以“行”字排行。
第十九回  九州聚鐵鑄一字    百金立木招群魔

    十八少林僧和韋小寶、雙兒二人下得錦繡峰來。澄心將經書還給韋小寶,問道:“施主是不是即回北京?”韋小寶道:“是。”澄心道:“我們受玉林大師之囑,護送施主平安回京。”
    韋小寶喜道:“那好極啦。我正擔心這瘦竹篙般的頭陀死心不息,又來囉唕。可是衆位和我同行,行癡大師有人保護麽?”
    澄心道:“施主放心,玉林大師另有安排。”韋小寶這時對玉林這老和尚已十分佩服,他閉目打坐,似乎天塌下來也不理,可是不動聲色,暗中一切已佈置得妥妥貼貼。
    既有少林十八羅漢護送,一路之上自是沒半點兇險,那身材高瘦的胖頭陀固然沒現身,連其餘武林中人物也沒撞見一個。
    不一日來到北京城外,十八少林僧和韋小寶行禮作別。澄心道:“施主已抵京城,老僧等告辭回寺。”韋小寶道:“衆位大和尚,承你們不怕辛苦,一直送我到這裏,我……我實在是感激不盡,請受我一拜。”說著跪下磕頭。澄心忙伸手扶起,說道:“施主一路之上,善加接待,我們從山西到北京,乃是遊山玩水,何辛苦之有?”
    原來韋小寶一下五臺山,便雇了十九輛大車,自己與雙兒坐一輛,十八位少林僧各坐一輛,又命于八快馬先行,早一日打前站,沿途定好客店,預備名茶、細點、素齋,無不極盡豐盛。每一處地方韋小寶大撒賞金,掌櫃和店夥將十八位少林僧當作天神菩薩一般相待。少林僧清苦修持,原也不貪圖這些飲食之欲,但見他相敬之意甚誠,自不免頗爲喜悅。
    韋小寶雖然油腔滑調,言不由衷,但生性極愛朋友,和人結交,倒是一番真心。這一路上和衆僧談談說說,很是相得,陡然說要分手,心中一酸,不禁掉下淚來。
    澄心道:“善哉,善哉!小施主何必難過?他日若有緣法,請到少林寺來敘敘。”韋小寶哽咽道:“那是一定要來的。”澄心和衆僧作別而去。
    進得北京城時,天色已晚,不便進宮。韋小寶來到西直門一家大客店“如歸客棧”,要了間上房,歇宿一宵後,明日去見康熙,奏明一切。
    尋思:“那瘦得要命的胖頭陀拚命想奪我這部經書,說不定暗中還跟隨著我。十八位少林和尚既去,他再來下手搶奪,我和雙兒可抵擋不了。還是麻煩著一點兒,先將經書藏得好好的,明兒到宮裏去帶領大隊侍衛來取,呈給小皇帝,這叫做‘萬失一無’!”
    於是命于八買備應用物事,遣出雙兒,閂上了門。關窗之前,先查明窗外並無胖頭陀窺探,這才用油布將那部《四十二章經》包好,拉開桌子,取出匕首,在桌子底下的磚牆上割了一洞。那匕首削鐵如泥,剖磚自是毫不費力。將經書放入牆洞,堆好磚塊,取水化開石灰,糊上磚縫。石灰幹後,若非故意去尋,決計不會發現。
    次日一早,命於八去套車,要先帶雙兒去吃一餐豐盛早點,擺擺闊綽,讓這小丫頭大開眼界,然後去買套太監衣帽,再進宮去。市上要買太監衣帽,倒著實爲難,如果買不到手,索性便穿上侍衛服色,再趕做一件黃馬褂套上,那時候威風凜凜、大搖大擺的進宮,叫衆侍衛、衆太監瞧得目瞪口呆,豈不有趣?自己這禦前侍衛副總管是皇上親封,又不是假的?心道:“就是這個主意,還做什麽勞什子的太監?老子穿黃馬褂進宮便了。”
    和雙兒上了騾車,彎了舌頭,滿口京腔,說道:“咱們先去西單老魁星館,那兒的炸羊尾、羊肉餃子,還對付著可以。”車夫恭恭敬敬的應道:“是!”於八挺直腰板,坐在車夫之側,說道:“嘿,京城裏連騾子也與衆不同,這麽大眼漆黑的叫騾,我們山西通省就找不出一頭來。”韋小寶功成回京,心下說不出的得意。
    那騾車行得一陣,忽然出了西直門。韋小寶道:“喂,是去西單哪,怎麽出了城?”車夫道:“是,對不起哪,大爺!小人這口騾子有股倔脾氣,走到了城門口,非得出城門去溜個圈兒不可。”韋小寶和雙兒都笑了起來。於八道:“嘿,京城裏連騾子也有官架子。”
    大車出城後徑往北行,走了一裏有餘,仍不回頭,韋小寶心知事有蹊蹺,喝道:“趕車的,你搗什麽鬼?快回去!”車夫連聲答應,大叫:“回頭,得兒,得兒,呼,呼!得兒,轉回頭!”鞭子劈拍亂揮,騾子卻一股勁兒的往北,越奔越快。車夫破口大駡:“他媽的臭騾子,我叫你回頭!得兒,停住,停住!你奶奶的王八蛋騾子!”他越叫越急,那騾子卻哪里肯停?
    便在此時,馬蹄聲響,兩乘馬從旁搶了上來,貼到騾車之旁。馬上乘客是兩名身材魁梧的漢子。
    韋小寶低聲道:“動手!”雙兒身子前探,伸指戳出,正中車夫後腰。他身子一晃,從車上摔了下去,大叫一聲,給車旁馬匹踹個正著。馬上漢子飛身而起,坐在車夫位上。雙兒又是伸指戳去。這人反手抓她手腕,雙兒手掌翻過,拍向他面門。那漢子左掌格開,右手抓她肩頭。兩人拆了八九招,騾子仍是發足急奔。左邊馬上乘客叫道:“怎麽啦?鬧什麽玩意兒?”砰的一聲響,車上漢子胸口被雙兒右掌擊中,飛身跌出。另一名漢子提鞭擊來。雙兒伸手抓住鞭子,順手纏在車上。騾車正向前奔,急拉之下,那漢子立時摔下馬來,急忙撒手松鞭,哇哇大叫。
    雙兒拿起騾子繮繩,她不會趕車,交在於八手裏,說道:“你來趕車。”於八道:“我這個……我……也不會。”韋小寶躍上車夫座位,接過繮繩,他也不會趕車,學著車夫“得兒,得兒”的叫了幾聲,左手松繮,右手緊繮,便如騎馬一般,那騾子果然轉過頭來,又哪里有什麽倔脾氣了?
    只聽得馬蹄聲響,又有十幾乘馬趕來,韋小寶大驚,拉騾子往斜路上沖去。追騎撥轉馬頭,在後急跟。馬快車慢,不多時,十餘騎便將騾車團團圍住。
    韋小寶見馬上漢子各持兵刃,叫道:“青天白日,天子腳下,你們想攔路搶劫嗎?”一名漢子笑道:“我們是請客的使者,不是打劫的強盜。韋公子,我家主人請你去喝杯酒!”韋小寶一怔,問道:“你們主人是誰?”
    那漢子道:“公子見了,自然認得。我們主人如不是公子的朋友,怎麽請你去喝酒?”韋小寶見這些人古裏古怪,多半不懷好意,叫道:“哪有這麽請客的?勞駕,讓道罷!”另一名大漢笑道:“讓道便讓道!”手起一刀,將騾頭斬落,騾屍一歪,倒在地下,將騾車也帶倒了。韋小寶和雙兒急躍下地。雙兒出手如風,只是敵人騎在馬上,她身子又矮,打不到敵人,一指指接連戳去,不是戳瞎了馬眼,便戳中敵人腿上的穴道。
    一霎時人喧馬嘶,亂成一團。幾名漢子躍下馬來,揮刀上前。雙兒身手靈活之極,指東打西,打倒了七八名漢子。餘下四五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大道上一輛小車疾馳而來,車中一個女子聲音叫道:“是自己人,別動手!”
    韋小寶一聽到聲音,心花怒放,叫道:“啊哈!我老婆來了!”
    雙兒和衆漢子當即停手罷鬥。雙兒大爲驚疑,她可全沒料到這位相公已娶了少奶奶。其時盛行早婚,男子十四五歲娶妻司空見慣,只是韋小寶從沒向她說過已有妻子。
    小車駛別跟前,車中躍出一人,正是方怡。韋小寶滿臉堆歡,迎上去拉住她手,說道:“好姊姊,我想死你啦,你去了哪里?”方怡微笑道:“慢慢再說。怎麽你們打起架來?”眼見地下躺了多人,騾血灑了滿地,頗感驚詫。
    一名漢子躬身道:“方姑娘,我們來邀請韋公子去喝酒,想是大夥兒禮數不周,得罪了公子。方姑娘親自來請,再好也沒有了。”方怡奇道:“這些人都是你打倒的?你武功可大進了啊。”韋小寶道:“要長進也沒這麽快,是雙兒姑娘爲了保護我,小顯身手。”
    方怡眼望雙兒,見她不過十四五歲年紀,一副嬌怯怯的模樣,真不信她武功如此高強,問道:“妹妹貴姓?”她在莊家之時,和雙兒並未朝相,是以二人互不相識。
    雙兒上前跪下磕頭,說道:“婢子雙兒,叩見少奶奶。”韋小寶哈哈大笑。方怡羞得滿臉通紅,急忙閃身,道:“你……你叫我甚麽?我……我……不是的。”雙兒站起身來,道:“相公說你是他的夫人,婢子服侍相公,自然叫你少奶奶了。”
    方怡向韋小寶狠狠白了一眼,說道:“這人滿嘴胡說八道,莫信他的。你服侍他多久了?難道不知他脾氣麽?我是方姑娘。”
    雙兒微微一笑,道:“那麽現下暫且不叫,日後再叫好了。”方怡道:“日後再叫甚……”臉上又是一紅,將最後一個“麽”字縮了回去。
    雙兒向韋小寶瞧去,見他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突然之間,她也是滿臉飛紅,卻是想起了在五臺山上,他曾對胖頭陀說自己是他老婆,原來他有個脾氣,愛管年輕姑娘叫老婆。
    待聽他笑著又問:“我那小老婆呢?”雙兒也就不以爲異。
    方怡又白了他一眼,道:“分別了這麽久,一見面也不說正經的,盡耍貧嘴。”當即吩咐衆漢子收拾動身。那些漢子給點了穴道,動彈不得,由雙兒一一解開。
    韋小寶笑道:“早知是你請我去喝酒,恨不得背上生兩隻翅膀,飛過來啦。”方怡又白了他一眼,道:“你早忘了我,自然想不到是我請你。”韋小寶心中甜甜的,道:“我怎會有一刻忘了你?早知是你叫我啊,別說喝酒,就是喝馬尿,喝毒藥,那也是隨傳隨到,沒片刻停留。”方怡一雙妙目凝視著他,道:“別說得這麽好聽,要是我請你去天涯海角喝毒藥呢?”韋小寶見她說話時似笑非笑,朝日映照下豔麗難言,只覺全身暖洋洋地,道:“別說天涯海角,就是上刀山,下油鍋,我也去了。”方怡道:“好,大丈夫一言既出,甚麽馬難追。”韋小寶一拍胸膛,大聲道:“大丈夫一言既出,甚麽馬難追。”兩人同時大笑。
    方怡命人牽一匹馬給韋小寶騎,讓雙兒坐了她的小車,自己乘馬和韋小寶並騎而行,迎著朝陽緩緩馳去,衆漢子隨後跟來。方怡道:“你本事也真大,掉了什麽槍花,收了一個武功這等了得的小丫頭?”韋小寶笑道:“哪里掉什麽槍花了?是她心甘情願跟我的。”
    韋小寶跟著問起沐劍屏、徐天川等人行蹤,道:“在那鬼屋裏,你給神龍教那批傢夥擒住了,後來怎生脫險的?是莊家三少奶請人來救了你們的嗎?”方怡問道:“誰是莊家三少奶?”韋小寶道:“便是那莊子的主人。”方怡搖搖頭,道:“莊子的主人?我們一直沒見到。神龍教要找的是你,他們對你也沒惡意,那章老三找你不到,就放了我們。小郡主他們就在前面,不久就會見到。”轉過頭來,微有嗔色,道:“你心中惦記的就只是小郡主,見面只這一會,已連問了七八次。”    韋小寶笑道:“幾時問了七八次啊?真是冤枉。倘若我見到她,沒見到你,這時候我早問了七八十次啦。”方怡微笑道:“你就是生了十張嘴巴,這一會兒也來不及問七八十次。不過你啊,一張嘴巴比十張嘴巴還要厲害。”
    兩人談談說說,不多時已走了十餘裏,早繞過了北京城,一直是向東而行。韋小寶道:“快到了嗎?”方怡慍道:“還遠得很呢!你牽記小郡主,也不用這麽性急,早知你這樣,讓她來接你好得多了,也免得你牽肚挂腸的。”韋小寶伸了舌頭,道:“以後我一句話也不問就是。”方怡道:“你嘴上不問,心裏著急,更加惹人生氣。”她似乎醋意甚濃,韋小寶越聽越高興,笑道:“倘若我心裏有半分著急,我不是你老公,是你兒子。”方怡噗哧一笑,道:“乖……”臉上一紅,下面“兒子”兩字沒說出口。
    行到中午時分,在鎮上打了尖,一行人又向東行。韋小寶不敢再問要去何處,眼看離北京已遠,今日已無法趕回宮裏去見康熙,心想:“反正小玄子又沒限我何時回報,就算我在五臺山多耽擱了,又或者給胖頭陀擒住不放,遲幾日回宮,卻有何妨?”
    一路上方怡跟他盡說些不相干的閒話。當日在皇宮之中,兩人雖同處一室,但多了個沐劍屏,方怡頗爲矜持,此刻並騎徐行,卻是笑語殷勤。餘人甚是識趣,遠遠落在後面。韋小寶情竇初開,在皇宮中時叫她“老婆”,還是玩笑占了六成,輕薄討便宜占了三成,只有一成才有隱隱約約的男女之意。此日別後重逢,見方怡一時輕嗔薄怒,一時柔語淺笑,不由得動情,見她騎了大半日馬,雙頰紅暈,滲出細細的汗珠,說不出的嬌美可愛,呆呆的瞧著,不由得癡了。
    方怡微笑問道:“你發什麽呆?”韋小寶道:“好姊姊,你……你真是好看。我想……我想……”方怡道:“你想什麽?”韋小寶道:“我說了你可別生氣。”方怡道:“正經的話,我不生氣,不正經的,自然生氣。你想什麽?”韋小寶道:“我想,你倘若真的做了我老婆,我不知可有多開心。”
    方怡橫了他一眼,板起了臉,轉過頭去。韋小寶急道:“好姊姊,你生氣了麽?”方怡道:“自然生氣,生一百二十個氣。”韋小寶道:“這話再正經也沒有了,我……我是真心話。”方怡道:“在宮裏時,我早發過誓,一輩子跟著你,服侍你,還有什麽真的假的?你說這話,就是自己想變心。”
    韋小寶大喜,若不是兩人都騎在馬上,立時便一把將她抱住,親親她嬌豔欲滴的面龐,當下伸出右手,拉住她左手,道:“我怎麽會變心?一千年、一萬年也不變心。”方怡道:“你說這話便是假的,一個人怎會有一千年、一萬年好活,除非你是烏……”說到這“烏”字,嗤的一笑,轉過了頭,一只手掌仍是讓他握著。
    韋小寶握著她柔膩溫軟的手掌,心花怒放,笑道:“你待我這樣好,我永遠不會做小烏龜。”妻子偷漢,丈夫便做烏龜,這句話方怡自也懂得。她俏臉一板,道:“沒三句好話,狗嘴裏就長不出象牙。”韋小寶笑道:“你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一輩子想見你老公嘴裏長出象牙來,那可難得緊了。”方怡伏鞍而笑,左手緊緊握住了他手掌。
    兩人一路說笑,傍晚時分,在一處大市鎮的官店中宿了。
    次晨韋小寶命於八雇了一輛大車,和方怡並坐車中。兩人說到情濃處,韋小寶摟住她腰,吻她面龐,方怡也不抗拒,可是再有非份逾越,卻一概不准了。韋小寶於男女之事,原也似懂非懂,至此爲止,已是大樂。只盼這輛大車如此不停行走,坐擁玉人,走到天涯海角,回過頭來,又到彼端的天涯海角,天下的道路永遠行走不完,就算走完了,老路再走幾遍又何妨?天天行了又宿,宿後又行,只怕方怡忽說已經到了。
    身處溫柔鄉中,什麽皇帝的詔令,什麽《四十二章經》,什麽五臺山上的老皇爺,盡數置之腦後,迷迷糊糊的不知時日之過,道路之遙。
    一日傍晚,車馬到了大海之濱,方怡攜著他手,走到海邊,輕輕的道:“好弟弟,我和你駕船出洋,四海遨遊,過神仙一般的日子,你說好是不好?”說這話時,拉著他手,將頭靠在他肩頭,身子軟軟的,似已全無氣力。
    韋小寶伸左手摟住她腰,防她摔倒,只覺她絲絲頭髮擦著自己面頰,腰肢細軟,微微顫動,雖想坐船出海未免太過突兀,隱隱覺得有些大大不妥,但當此情景,這一個“不”字,又如何說得出口?
    海邊停著一艘大船,船上水手見到方怡的下屬手揮青巾,便放了一艘小船過來,先將韋小寶和方怡接上大船,再將餘人陸續接上。於八見要上船,說道自己暈船,說什麽也不肯出海。韋小寶也不勉強,賞了他一百兩銀子。于八千恩萬謝的回山西去了。
    韋小寶進入船艙,只見艙內陳設富麗,腳下鋪著厚厚的地氈,桌上擺滿茶果細點,便如王公大官之家的花廳一般,心想:“好姊姊待我這樣,總不會有意害我。”船上兩名僕役拿上熱手巾,讓二人擦臉,隨即送上兩碗面來。面上鋪著一條條雞絲,入口鮮美,滋味與尋常雞絲又是不同。只覺船身晃動,已然揚帆出海。
    舟中生涯,又別有一番天地。方怡陪著他喝酒猜拳,言笑不禁,直到深夜,服侍他上床後,才到隔艙安睡,次日一早,又來幫他穿衣梳頭。韋小寶心想:“她此刻還不知我不是太監,只道我們做夫妻畢竟是假的,甚麽時候才跟她說穿?”
    舟行數日,這日兩人偎倚窗邊,同觀海上日出,眼見海面金蛇萬道,奇麗莫名。方怡歎道:“當日我去行刺韃子皇帝,只道定然命喪宮中,哪知道老天爺保佑,竟會遇著了你,今日更同享此福。好弟弟,你的身世,我可一點也不明白,你怎麽進宮,又怎樣學的武功?”
    韋小寶笑道:“我正想跟你說,就只怕嚇你一跳,又怕你歡喜得暈了過去。”
    方怡又向他靠緊了些,低聲道:“倘若我聽了歡喜,那是最好,就算是我不愛聽的,只要你說的是真話,那……那……我也不在乎。”韋小寶道:“好姊姊,我就跟你說真話,我出生在揚州,媽媽是妓院裏的。”方怡吃了一驚,轉過身來,顫聲問道:“你媽媽在妓院裏做事?是給人洗衣、燒飯,還是……還是掃地、斟茶?”
    韋小寶見她臉色大變,眼光中流露出恐懼之色,心中登時一片冰涼,知她對“妓院”十分的鄙視,倘若直說自己母親是妓女,只怕這一生之中,她永不會再對自己有半分尊重和親熱了,當即哈哈一笑,說道:“我媽媽在妓院裏時還只六七歲,怎能給人洗衣燒飯?”
    方怡臉色稍和,道:“還只六七歲?”韋小寶順口道:“韃子進關後,在揚州殺了不少人,你是知道的了?”延挨時刻,想法子給母親說得神氣些。方怡道:“是啊。”韋小寶道:“我外公是明朝大官,在揚州做官,韃子攻破揚州,我外公抗敵而死,我媽媽那時是個小女孩,流落街頭,揚州妓院裏有個豪富嫖客,見她可憐,把她收去做小丫頭,一問之下,好生敬重我外公,便收了我媽媽做義女,帶回家去,又做千金小姐。後來嫁了我爸爸,他是揚州有名的富家公子。”方怡將信將疑,道:“原來如此。先前嚇了我一跳,還道你媽媽淪落在妓院之中,給人做女傭,服侍那些不識羞恥、人盡可夫的……壞女人。”
    韋小寶自幼在妓院中長大,從來不覺得自己媽媽是個“不識羞恥的壞女人”,聽方怡這麽說,不由得心中有氣,暗道:“你沐王府的女人便很了不起嗎?他媽的,我瞧一般的是不識羞恥、人盡可什麽的。”他原想將自己身世坦然相告,這一來,可甚麽都說不出口了,索性信口胡吹,將揚州自己家中如何闊綽,說了個天花亂墜,但所說的廳堂房舍、家具擺設,不免還是麗春院中的格局。
    方怡也沒留心去聽,道:“你說有一件事,怕我聽了歡喜得暈了過去,就是這些麽?”韋小寶給她迎頭潑了一盆冷水,又見她對自己的吹牛渾沒在意,不禁興味索然,自己不是太監的話也懶得說了,隨口道:“就是這些,原來你聽了並不歡喜。”方怡淡淡的道:“我歡喜的。”這句話顯然言不由衷。
    兩人默默無言的相對片刻,忽見東北方出現一片陸地,座船正在直駛過去。方怡奇道:“咦,這是什麽地方?”過不了一個時辰,已然駛近,但見岸上樹木蒼翠,長長的海灘望不到盡頭,儘是雪白細沙。方怡道:“坐了這幾日船,頭也昏了,我們上去瞧瞧好不好?”韋小寶喜道:“好啊,好像是個大海島,不知島上有甚麽好玩物事。”
    方怡將梢公叫進艙來,問他這島叫甚麽名字,有甚麽特産。梢公道:“回姑娘的話:這是東海中有名的神仙島,聽說島上生有仙果,吃了長生不老。只不過有福之人才吃得著。姑娘和韋相公不妨上去碰碰運氣。”
    方怡點點頭,待梢公出艙,輕輕的道:“長生不老,也不想了,眼前這等日子,就比做神仙還快活。”韋小寶大喜,道:“我和你就在這島上住一輩子,仙果什麽的,也不打緊,只要你永遠陪著我,我就是神仙。”方怡靠在他身邊,柔聲道:“我也一樣。”
    兩人坐小船上岸,腳下踏著海灘的細沙,鼻中聞到林中飄出來的陣陣花香,真覺是到了仙境。方怡道:“不知島上有沒有人住。”韋小寶笑道:“人是沒有,卻有個美貌無比的女仙,帶了個小廝,到島上來啦。”方怡嫣然一笑,道:“好弟弟,你是我的小廝,我是你的丫頭。”韋小寶聽到“丫頭”兩字,想起雙兒,回頭一望,不見她跟來,這些日來冷落了雙兒,心下微感歉疚,但想她如跟在身後,自己不便跟方怡太過親熱,還是不跟來的好。
    兩人攜手入林,聞到花香濃郁異常。韋小寶道:“這花香得厲害,難道是仙花麽?”向前走得幾步,忽聽草中簌簌有聲,跟著眼前黃影閃動,七八條黃中間黑的毒蛇竄了出來。
    韋小寶叫道:“啊喲!”拉了方怡轉身便走,只跨出一步,眼前又有七八條蛇擋路,全身血也似紅,長舌吞吐,嗤嗤發聲。這些蛇都是頭作三角,顯具劇毒。
    方怡擋在韋小寶身前,拔刀揮舞,叫道:“你快逃。我來擋住毒蛇!”韋小寶哪肯如此不顧義氣,獨自逃命?忙拔出匕首,道:“從這邊走!”拉著方怡,斜刺奔出,跨得兩步,頭頸中一涼,一條毒蛇從樹上挂了下來,纏住他頭頸,只嚇得他魂飛天外,大聲驚叫。方怡忙伸手去拉蛇身。韋小寶叫道:“使不得!”那蛇轉過頭來。一口咬住了方怡手背,牢牢不放。
    韋小寶急揮匕首,將蛇斬爲兩段。便在此時,兩人腿上腳上都已纏上了毒蛇。韋小寶揮匕首去斬,只覺左腿上一麻,已被毒蛇咬中。
    方怡抛去單刀,抱住了他,哭道:“我夫妻今日死在這裏了。”韋小寶仗著匕首鋒利,每一刀揮去,便斬斷一條毒蛇。但林中毒蛇愈來愈多,兩人掙扎著出林,身上已被咬傷了七八處。韋小寶只覺頭暈目眩,漸漸昏迷,遙望海中,那艘小船正向大船駛去,相距已遠。方怡叫了幾聲,船中水手卻哪裏聽得到?
    方怡卷起韋小寶褲腳,俯身去吸他腿上蛇毒。韋小寶驚道:“不……不行!”
    忽聽得身後腳步聲響,有人說道:“你們到這裏來幹甚麽?不怕死麽?”韋小寶回過頭來,見是三名中年漢子,忙叫:“大叔救命,我們給蛇咬了。”一名漢子從懷中取出藥餅,抛入嘴中一陣咀嚼,敷在韋小寶身上蛇咬之處。韋小寶道:“你……你先給她治。”這時自己雙腿烏黑,已全無知覺。方怡接過藥來,自行敷上傷口。
    韋小寶道:“好姊姊……”眼前一黑,咕咚一聲,向後摔倒。
    待得醒轉,只覺唇燥舌幹,胸口劇痛,忍不住張口呻吟。
    聽得有人說道:“好啦,醒過來啦!”韋小寶緩緩睜眼,見有人拿了一碗藥,喂到他嘴邊。這藥腥臭異常,他毫不猶豫便都喝了下去,入口奇苦,喝完藥後,道:“多謝大叔救命,我……我那姊姊可沒事嗎?”那人道:“幸喜救得早,我們只須遲來得片刻,兩個人都沒命了。你們忒也大膽,怎地到這神仙島來?”韋小寶聽得方怡有救,心中大喜,沒口子的稱謝,這時才察覺自己是睡在床上的被窩之中,全身衣服已然除去,雙腿兀自麻木。
    那漢子相貌醜陋,滿臉疤痕,但在韋小寶眼中,當真便如救命菩薩一般。他籲了口氣,道:“船上水手說道,這島上有仙果,吃了長生不老。”
    那漢子嘿的一笑,道:“倘若真有仙果,他們自己又不來采?”韋小寶叫道:“啊喲,這些水手不懷好意,船上我還有同伴,莫要……莫要著了歹人的道兒。大叔,請你想法子救她一救。”那醜漢道:“那船三天之前便已開了,卻到哪里找去?”韋小寶不解,茫然道:“三天之前?”那醜漢道:“你已經昏迷了三日三夜,你多半不知道罷?”韋小寶想起雙兒,她雖武功極高,可是茫茫大海之中,孤身一人,如何得脫衆惡徒毒手,不由得大急。
    那醜漢安慰道:“此時著急也已無用,你好好休息。這島上的毒蛇非同小可,至少要服藥七日,方能消毒。”他問了韋小寶姓名,自稱姓潘。
    到得第三日上,韋小寶已可起身,扶著牆壁慢慢行走。那姓潘的醜漢帶了他去看方怡。原來她另有婦女照料,但見她玉容憔悴,精神委頓。兩人相見,又是歡喜,又是難受,不由得抱著哭了起來。此後兩人日間共處一室,說起毒蛇厲害,都是毛髮直豎。
    到得第六日上,那姓潘的說道:“我們島上的大夫陸先生出海回來了,我已邀他來給韋兄弟看看。”韋小寶謝了。不多時進來一人,四十來歲年紀,文士打扮,神情和藹可親,問起韋小寶被毒蛇所噬經過,說道:“島上居民身邊都帶有雄黃蛇藥,就是將毒蛇放在身上,那蛇也立即逃去,決不敢咬人。”
    韋小寶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潘大哥他們都不怕。”陸先生給他看了傷,取出六顆藥丸,道:“你服三顆,另三顆給你的同伴,每日服一顆。”韋小寶深深致謝,取出二百兩銀票,道:“一點兒醫金,請先生別見笑。”
    陸先生吃了一驚,笑道:“哪用得著這許多?公子給我二兩銀子,已多謝得很了。”韋小寶執意要給,陸先生謝了收下,笑道:“公子厚賜,卻之不恭。公子在這裏恐怕住得也氣悶了,今晚和公子的女伴同去捨下喝一杯如何?”韋小寶大喜,一口答應。
    傍晚時分,陸先生派了兩乘竹轎來接韋小寶和方怡。這竹轎其實只是一張竹椅,兩邊穿了竹杠,前後有人相擡,島居簡陋,並沒真的轎子。
    兩乘竹轎沿山溪而行,溪水淙淙,草木清新,頗感心曠神怡,只是韋方二人一見大樹長草,便栗栗危懼,唯恐有毒蛇竄將出來。轎行七八裏,來到三間竹屋前停下。那屋子的牆壁屋頂均由碗口大小的粗竹所編,看來甚是堅實。江南河北,均未見過如此模樣的竹屋。
    陸先生迎了出來,請二人入內。到得廳上,一個三十餘歲的婦人出來迎客,是陸先生的妻子。那婦人拉著方怡的手,顯得十分親熱。陸先生邀韋小寶到書房去坐,書房中竹書架上放著不少圖書,四壁挂滿了字畫,看來這陸大夫是個風雅之士。
    陸先生道:“在下僻處荒島,孤陋寡聞之極。韋公子來自中原勝地,華族子弟,眼界既寬,鑒賞必精,你看這幾幅書畫,還可入方家法眼麽?”
    他這幾句文縐縐的言語,韋小寶半句也不懂,但見他指著壁上字畫,擡頭看去,見圖畫中一張畫的是山水,另一張畫上有只白鶴,有只烏龜,笑道:“這只老烏龜倒很好玩。”
    陸先生微微一怔,指著一幅立軸,道:“韋公子,你瞧這幅石鼓文寫得如何?”韋小寶見這些字彎彎曲曲,像是畫符一般,點頭道:“好,很好!”陸先生指著另一幅大字,道:“這一幅臨的是秦琅玡台刻石,韋公子以爲如何?”
    韋小寶心想一味說好,未免無味,搖頭道:“這一幅寫得不大好。”陸先生肅然起敬,道:“倒要請韋公子指點,這幅字的弱點敗筆,在於何處。”韋小寶道:“敗筆很多,勝筆甚少!”他想既有“敗筆”,自然也有“勝筆”了。
    陸先生乍聞“勝筆”兩字,呆了一呆,道:“高明,高明。”指著西壁一幅草書,道:“這幅狂草,韋公子以爲如何?”韋小寶側頭看了一會,搖頭道:“這幾個字墨幹了,也不醮墨。嗯,這些細線拖來拖去,也不擦乾淨了。”陸先生一聽,臉色大變。草書講究墨法燥濕,筆潤爲濕,筆枯爲燥,燥濕相間,濃淡有致,因燥顯濕,以濕襯燥,陰陽映帶,如雲霞障天,方爲妙書。至於筆畫相連的細線,畫家稱爲“遊絲”,或聯數筆,或聯數位,講究賓主合宜,斜角變幻,又有飄帶、折帶種種名色。韋小寶數言之間,便露了底。
    陸先生又指著一幅字道:“這一幅全是甲骨古文,兄弟學淺,一字不識,要請韋公子指點。”
    韋小寶見紙上一個個字都如蝌蚪一般,宛似五臺山錦繡峰普濟寺中石碣上所刻文字,心念一動,道:“這幾個字我倒識得,那是‘神龍教洪教主萬年不老,永享仙福,神通廣大,壽與天齊!’”
    陸先生滿臉喜容,說道:“謝天謝地,你果然識得此字!”
    眼見他欣喜無限,說話時聲音也發抖了,韋小寶疑心登起:“我識得這幾個字,他爲甚麽如此高興?莫非他也是神龍教的?啊喲,不好!蛇……蛇……靈蛇……難道這裏便是神龍島?”沖口而出:“胖頭陀在哪里?”
    陸先生吃了一驚,退後數步,顫聲道:“你……你已經知道了?”韋小寶點了點頭,其實他是甚麽也不知道。陸先生臉色鄭重,說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也很好。”走到書桌邊,磨墨鋪紙,說道:“請你將這些蝌蚪古文,一字一字譯將出來。哪一個是‘洪’字,哪一個是‘教’字。”提筆醮墨,招手要他過去。
    要韋小寶提筆寫字,那真比要他性命還慘,韋小寶暗暗叫苦,但見陸先生神色難看,不敢違拗,硬著頭皮,走過去在書桌邊坐下,伸手握管,手掌成拳。他持筆若像吃飯拿筷,倒也有三分相似,可是這麽一握,有如操刀殺豬,又如持錘敲釘,天下卻哪有這等握管之狀?
    陸先生怒容更盛,強自忍住,緩緩的道:“你先寫自己的名字!”
    韋小寶霍地站起,將筆往地下一擲,墨汁四濺,大聲說道:“老子狗屁不識,屁字都不會寫。什麽‘洪教主壽與天齊’,老子是信口胡吹,騙那惡頭陀的。你要老子寫字,等我投胎轉世再說,你要殺要剮,老子皺一皺眉頭,不算好漢。”
    陸先生冷冷的道:“你什麽字都不識?”
    韋小寶道:“不識!不識你烏龜的‘龜’字,也不識你王八蛋的‘蛋’字。”他西洋鏡既給拆穿,不由得老羞成怒,反正身陷蛇島,有死無生,求饒也是無用,不如先占些口舌上的便宜。
    陸先生沈吟半晌,拿起筆來,在紙上寫了個蝌蚪文字,問道:“這是甚麽字?”
    韋小寶大聲道:“去你媽的!我說過不識,就是不識。難道還有假的?”
    陸先生點點頭,道:“好,原來胖頭陀上了你的大當,可是此事已稟報了教主,你這小賊!”突然一躍而前,扠住韋小寶的頭頸,雙手越收越緊,咬牙切齒的道:“你害得我們矇騙教主,人人給你累得死無葬身之地,大家一起死了乾淨,也免得受那無窮無盡的酷刑。”
    韋小寶給他扠得透不過氣來,滿臉紫脹,伸出了舌頭。陸先生眼見手上再一使勁,這小孩便得氣絕斃命,想到此事幹系異常重大,心中一驚,便放開了手指,雙手一推,將他摔在地下,恨恨出房。
    過了良久,韋小寶才驚定起身,“死烏龜,直娘賊”也不知罵了幾百聲,心想身在這毒蛇島上,無處可逃,倘若逃入樹林草叢之中,只有死得更快。走到門邊,伸手推門,那竹門外面反扣住了,到窗外一望,下臨深谷,實是無路可走,轉頭看到壁上的書畫,心道:“這些屁字屁畫,有什麽好?”拾起筆來,醮滿了墨,在一幅幅書畫上便畫,大烏龜、小烏龜畫了不計其數。
    畫了幾十隻烏龜,手也倦了,擲筆於地,蜷縮在椅上,片刻間就睡著了。睡醒時天已全黑,竟然無人前來理會,肚中餓得咕咕直響,心想:“這只綠毛烏龜要餓死老子。”
    過了好一會,忽聽得門外腳步聲響,門縫中透進燈光,竹門開處,陸先生持燭進房,側頭向他凝視。韋小寶見他臉上不示喜怒,心下倒也有些害怕。
    陸先生將燭臺放在桌上,一瞥眼間,見到壁上所懸書畫已盡數被他塗抹得不成模樣,忍不住怒發如狂,叫道:“你……你……”舉起手來,便欲擊落,但手掌停在半空,終於忍住怒氣,說道:“你……你……”聲音在喉間憋住了,說不出話來。
    韋小寶笑道:“怎麽樣?我畫得好不好?”
    陸先生長歎一下,頹然坐倒,說道:“好,畫得好!”他居然不打人,還說畫得好,韋小寶倒也大出意料之外,見他險上神色淒然,顯是心痛之極,倒也有些過意不去,說道:“陸先生,對……對不起,我塗壞了你的畫。”
    陸先生搖搖頭,說道:“沒……沒什麽。”雙手抱頭,伏在桌上,過了好一會,說道:“你想必餓了,吃了飯再說。”
    客堂中桌上已擺了四菜一湯,有雞有魚,甚是豐盛。跟著方怡由陸夫人陪著出來,四人共膳。韋小寶大奇:“莫非我這十幾隻烏龜畫得好,陸先生一高興,就請我吃飯?”但他一點兒自知之明倒還有的,看情形總似乎不像。幾次開口想問,見陸先生臉上陰晴不定,深恐觸怒了他,飯未吃飽,便被奪下飯碗,未免犯不著。當下一言不發,悶聲吃了個飽。
    飯罷,陸先生又帶他進書房。
    陸先生從地下拾起筆來,在紙上寫了“韋小寶”三字,道:“這是你自己的名字,你會不會寫?”
    韋小寶道:“他認得我,我可認不得他,怎麽會寫?”
    陸先生嗯了一聲,眼望窗外,凝思半晌,左手拿了燭臺,走到那幅蝌蚪文之前,仔細打量,指著一個個字,口中念念有辭,回到桌邊,取過一張白紙,振筆疾書,伸指數了數蝌蚪文字的字數,又數紙上字數,再在紙上一陣塗改,回頭又看那幅蝌蚪文字,喃喃自言自語:“那三個字相同,這兩個字又是一般,須得天衣無縫,才是道理。”沈思半天,又在紙上一陣塗改,喜道:“行了!”
    韋小寶不知他搗甚麽鬼,反正飯已吃飽,也就不去理會。
    只見陸先生又取過一張白紙,仔仔細細的寫起字來。
    這一次他寫得甚慢,寫完後搖頭晃腦的輕輕讀了一遍。韋小寶只聽到有什麽“神龍島”、“洪教主”、“壽與天齊”等等語句,最後則是第一部在何地何山,第二部在何地何山。他心下恍然,這些話都是他在普濟寺中向胖頭陀信口胡吹的,哪知胖頭陀居然信以爲真,回來大加傳揚。又想:“那日胖頭陀邀我上神龍島來見洪教主,我說什麽也不肯,不料鬼使神差,這船又會駛到了這裏,眼下西洋鏡拆穿,洪教主又已知道了。他當然要大發脾氣,只怕要將好姊姊和我丟入蛇坑,給幾千幾萬條毒蛇吃得屍骨無存。”想到無窮無盡的毒蛇纏上身來,當真不寒而慄。
    陸先生轉過身來,臉上神色十分得意,微笑道:“韋公子,你識得石碣上的蝌蚪文,委實可喜可賀。也是本教洪教主洪福齊天,才天降你這位神童,能讀蝌蚪文字。”
    韋小寶哼了一聲,道:“你不用取笑。我又識得什麽蝌蚪文、青蛙文了?老子連癩蛤蟆文也不識。我是瞎說一番,騙那瘦竹篙頭陀的。”
    陸先生笑道:“韋公子何必過謙?這是公子所背誦的石碣遺文,我筆錄了下來,請公子指點,是否有誤。”說著讀道:“維大唐貞觀二年十月甲子,特進衛國公李靖,右領軍大將軍宿國公程知節,光祿大夫兵部尚書曹國公李績、徐州都督胡國公秦叔寶會于五臺山錦繡峰,見東方紅光耀天,鬥大金字現於雲際,文曰:‘千載之下,爰有大清。東方有島,神龍是名。教主洪某,得蒙天恩。威靈下濟,丕赫威能。降妖伏魔,如日之升。羽翼輔佐,吐故納新。萬瑞百祥,罔不豐登。仙福永享,普世崇敬。壽與天齊,文武仁聖。’須臾,天現青字,文曰:‘天賜洪某《四十二章經》八部,一存河南伏牛山蕩魔寺,二存山西筆架山天心庵,三存四川青城山淩霄觀,四存河南嵩山少林寺,五存湖北武當山真武觀,六存川邊崆峒山迦葉寺,七存雲南昆明沐王府,八存雲南昆明平西王府。’靖請恭錄天文,雕于石碣,以待來者。”
    陸先生抑揚頓挫的讀畢,問道:“有沒讀錯?”韋小寶道:“這是唐朝的石碣,怎會知道後世有個平西王吳三桂?”陸先生道:“上帝聰明智慧,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既知後世有洪教主,自然也知道有吳三桂了。”韋小寶暗暗好笑,點頭道:“那也說得是。”心想:“不知你在搗什麽鬼?”
    陸先生道:“這石碑上的文字,一字也讀錯不得。雖然韋公子天賦聰明,但依我之見,那也是聖靈感動,才識得這些蝌蚪文字,日後倉卒之際,或有認錯。最好韋公子將這篇碑文讀得滾瓜爛熟,待洪教主召見之時,背誦如流,洪教主一喜歡,自然大有賞賜。”
    韋小寶雙眼一翻,登時恍然大悟,連連點頭,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料知胖頭陀和陸先生稟報洪教主,說有個小孩識得石碑上的文字,洪教主定要傳見考問。哪知道這件事全是假的,陸先生怕教主怪罪,只得假造碑文,來騙教主一騙。
    陸先生道:“我現在讀一句,韋公子跟一句,總須記得一字不錯爲止。‘維大唐貞觀二年十月甲子……’”
   事到臨頭,韋小寶欲待不讀,也不可得,何況串通了去作弄洪教主,倒也十分有趣,便跟著誦讀。他生性機伶,聽過一段幾百字的言語,要再行復述,那是半點不費力氣,說到讀書,可就要他的命了,這篇短文雖只寥寥數百字,但所有句子都十分拗口,含義更是全不明白,什麽“丕赫威能”、“吐故納新”,渾不知是甚麽意思,只得跟著陸先生一遍又一遍的讀下去。幸虧陸先生不怕厭煩的教導,但也讀了三十幾遍,這才背得一字無誤。
    當晚他睡在陸先生家中,次晨又再背誦。陸先生聽他已盡數記住,甚是歡喜,於是取過紙筆,將一個個蝌蚪字寫了出來,教他辨認,哪一個是“維”字,哪一個是“貞”字。這一來韋小寶不由得叫苦連天,這些蝌蚪文扭來扭去,形狀都差不多,要他一一分辨,又寫將出來,當真是難於登天,苦於殺頭。他片刻也坐不定,如何能靜下心來學蝌蚪文?
    韋小寶固然愁眉苦臉,陸先生更加惴惴不安。陸先生這時早已知道,石碣上文字另有含義,他數了胖頭陀所拓拓片中的字數,另作一篇文字,硬生生的湊上去,只求字數相同,碣文能討得洪教主歡心,哪管原來碣文中寫些什麽。如此拼湊,自然破綻百出,“維大唐貞觀二年”這句中,“二”字排在第六,但碣文中第六字的筆劃共有十八筆之多,無論如何說不上是個“二”字,第五字只有三筆,與那“觀”字也極難拉扯得上。但顧得東來西又倒,陸先生才氣再大,倉卒間也捏造不出一篇天衣無縫的文章來。洪教主聰明之極,這篇假文章多半逃不過他眼去,可是大難臨頭,說不得只好暫且搪塞一時,日後的禍患,只好走著瞧了。
    這天教韋小寶寫字,進展奇慢,直到中午,只寫會了四個蝌蚪文,幸好蝌蚪文本來奇形怪狀,在韋小寶筆下寫出來難看之極,倒也不覺如何刺眼,若是正楷,由一個從未學過寫字的孩子寫將出來,任誰一看。立知真僞。
    下午學了三字,晚間又學了兩個字,這一天共學了九個字。韋小寶不住口的大吵大嚷,幾次擲筆不學。陸先生又是恐嚇,又是哄騙,最後叫了方怡來坐在旁邊相陪,韋小寶這才勉強耐心學下去。陸先生一面教,一面暗暗擔心,只怕洪教主隨時來傳,倘若一篇文章尚未學全,便給教主叫了去,韋小寶這顆腦袋固然不保,自己全家難免陪著他送命。
    可是這件事絲毫心急不得,越是盼他快些學會,韋小寶反而越學越慢,腦子中塞滿的這許多蝌蚪,便如真的在糾纏遊動一般,實在是難以辨認。
    學得數日,韋小寶身上毒蛇所噬的傷口倒好全了,勉強認出的蝌蚪文卻還只二三十個,而且纏夾不清,十個字中往往弄錯了七八個。
    陸先生正煩惱間,忽聽得門外胖頭陀的聲音說道:“陸先生,教主召見韋公子!”陸先生臉如土色,手一顫,一枝醮滿了墨的毛筆掉在衣襟之上。
   一個極高極瘦的人走進書房,正是胖頭陀到了。韋小寶笑道:“胖尊者,你怎地今日才來見我?我等了你好久啦。”胖頭陀見到陸先生的神色,知道大事不妙,不答韋小寶的話,喃喃自語:“我早該知道這小鬼是在胡說八道,偏是痰迷了心竅,要想立什麽大功,以求自保,不料反而死得更加早些。”陸先生冷笑道:“你不過是光棍一條,姓陸的一家八口,卻盡數陪了你送命。”胖頭陀一聲長歎,道:“大家命該如此,這叫做劫數難逃。就算沒這件事,教主也未必能容咱們多活得幾日。”
    陸先生向韋小寶瞧了一眼,道:“是他們這種人當時得令,我們老了,該死了,那又有什麽法子?”語氣中充滿憤憤不平。胖頭陀歎道:“也是我見他年紀小,投其所好,就這麽不顧前、不顧後的稟報了上去,唉!”陸先生瞪了他一眼,道:“小也未免小得過了份。”胖頭陀道:“陸兄,事已至此,你我同生共死,大丈夫死就死了,又有何懼?”
    韋小寶拍手道:“胖尊者這話說得是,是英雄好漢,怕甚麽了?我都不怕,你們更加不用怕。”
    陸先生冷笑一聲,道:“無知小兒,不知天高地厚,等到你知道怕,已然遲了。”出神半晌,道:“胖尊者請稍待,我去向拙荊吩咐幾句。”
    過了一會,陸先生回入書房,臉上猶有淚痕。胖頭陀道:“陸兄,你的升天丸,請給我一粒。”陸先生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拔開瓶塞,倒出一粒紅色藥丸給他,說道:“這丸入口氣絕,非到最後關頭,不可輕舉妄動。”胖頭陀接過,苦笑道:“多謝了!胖頭陀對自己性命也還看得不輕,不想這麽快就即升天。”
    韋小寶在五臺山上,見胖頭陀力敵少林寺十八羅漢,威風凜凜,此刻討這毒藥,顯是當洪教主怪罪之時便即自殺,才明白事態果真緊急,不由得害怕起來。
    三人出門,韋小寶隱隱聽得內堂有哭泣之聲,問道:“方姑娘呢?她不去麽?”胖頭陀道:“哼,你小小年紀,倒是多情種子,五臺山上有個雙兒,這裏又有個方姑娘。”左手一把將他抱住,喝道:“走罷!”邁開大步,向東急行,頃刻間疾逾奔馬。
    陸先生跟在他身畔,仍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韋小寶見他顯得毫不費力,卻和胖頭陀並肩而行,竟不落後半步,才知這文弱書生原來也是身負上乘武功,說道:“胖尊者、陸先生,你們二位武功這樣高強,又何必怕那洪教主?你們……”胖頭陀伸出右掌,一把按住他口,怒道:“在這神龍島上,你敢說這等大逆不道的話,可是活得不耐煩了?”韋小寶給他這麽一按,氣爲之窒,心道:“他媽的,你怕洪教主怕成這等模樣,還自稱是英雄呢,狗熊都不如。”
    三人向著北方一座山峰行去。行不多時,只見樹上、草上、路上,東一條,西一條,全是毒蛇,但說也奇怪,對他三人卻全不滋擾。轉過了兩個山坡,擡頭遙見峰頂建著幾座大竹屋。胖頭陀抱著韋小寶直上峰頂。
    這時山道狹窄,陸先生已不能與胖頭陀並肩而行,落後丈許。胖頭陀將嘴湊在韋小寶耳邊,低聲問道:“你那部《四十二章經》呢?”韋小寶道:“不在我身邊。”胖頭陀道:“那還用說?你身邊早已搜過了幾遍。到哪里去啦?”韋小寶道:“少林寺十八羅漢拿了經書,自然去交了給他們方丈。”心想這瘦竹篙頭陀打不過少林十八羅漢,聽得經書到了少林寺方丈手中,自然不敢去要,就算敢去要,也必給人家攆了出來。
    那日胖頭陀親手將經書交在澄心和尚手中,對韋小寶這句話自無懷疑,低聲道:“待會見了教主,可千萬不能提到此事。否則教主逼你交出經書來,你交不出,教主他老人家非將你丟入毒蛇窠不可。”
    韋小寶聽他語聲中大有懼意,而且顯然怕給陸先生聽到,低聲道:“你明明已搶到了經書,又還給了少林寺和尚,教主知道了,非將你丟入毒蛇窠不可。哼哼,就算暫時不罰你,派你去少林寺奪還經書,也有得夠你受的了。”胖頭陀身子一顫,默然不語。
    韋小寶道:“咱哥兒倆做樁生意。有什麽事,你照應我,我也照應你。否則大家一拍兩散,同歸於盡。”
    陸先生突然在身後介面問道:“什麽一拍兩散,同歸於盡?”
    韋小寶道:“咱三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心想此刻處境之糟,已是一塌糊塗,能把這兩個好手牽累在內,多少有點依傍指望。
    胖頭陀和陸先生都默不作聲,過了一會,兩人齊聲長歎。
    又行了一頓飯時分,到了峰頂。只見四名身穿青衣的少年挽臂而來,每人背上都負著一柄長劍。左首一人問道:“胖頭陀,這小孩幹什麽的?”
    胖頭陀放下韋小寶,道:“教主旨令,傳他來的。”西首三名紅衣少女嘻嘻哈哈的走來,背上也負著長劍,見到三人,迎了上來。一個少女笑道:“胖頭陀,這小孩是你的私生子麽?”說著在韋小寶頰上捏了一把。胖頭陀道:“姑娘取笑了。這小孩是教主他老人家特旨呼召,有要緊事情問他。”
    另一個圓臉少女捏了一下韋小寶的右頰,笑道:“瞧這娃娃相貌,定是胖頭陀的私生兒,你賴也賴不掉的。”
    韋小寶大怒,叫道:“我是你的私生兒子。你跟胖頭陀私通,生了我出來。”
    一群少年少女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起來。那圓臉少女臉上通紅,啐道:“小鬼,你作死啊!”伸手便打。韋小寶側頭避開。這時又有十幾名年輕男女聞聲趕到,都向那圓臉少女取笑。那少女又羞又惱,左足飛起,在韋小寶屁股上猛力踢了一腳。韋小寶大叫:“媽,你幹麽打兒子?”衆少年笑得更加響了。
    突然間鐘聲當當當響起,衆人立即肅靜傾聽,二十多名年輕男女轉身向竹屋中奔去。
    胖頭陀道:“教主集衆致訓。”向韋小寶道:“待會見到教主之時,可千萬不能胡說八道。”韋小寶見他神色鬱鬱,這些年輕男女對他又頗爲無禮,心想他武功甚高,幹麽怕了這些十幾歲的娃娃,不由得對他有些可憐,便點了點頭。
    只見四面八方有人走向竹屋,胖頭陀和陸先生帶著韋小寶走進屋去。過了一條長廊,眼前突然出現一座大廳。這廳碩大無朋,足可容得千人之衆。韋小寶在北京皇宮中住得久了,再巨大的廳堂也不在眼中。可是這一座大廳卻實在巨大,一見之下,不由得肅然生敬。
    但見一群群少年男女衣分五色,分站五個方位。青、白、黑、黃四色的都是少年,穿紅的則是少女,背上各負長劍,每一隊約有百人。大廳彼端居中並排放著兩張竹椅,鋪了錦緞墊子。兩旁站著數十人,有男有女,年紀輕的三十來歲,老的已有六七十歲,身上均不帶兵刃。大廳中聚集著五六百人,竟無半點聲息,連咳嗽也沒一聲。
    韋小寶心中暗罵:“他媽的,好大架子,皇帝上朝麽?”過了好一會,鐘聲連響九下,內堂腳步聲響。韋小寶心道:“鬼教主出來了。”
    哪知出來的卻是十名漢子,都是三十歲左右年紀,衣分五色,分在兩張椅旁一站,每一邊五人。又過了好一會,鍾聲鏜的一聲大響,跟著數百隻銀鈴齊奏。廳上衆人一齊跪倒,齊聲說道:“教主永享仙福,壽與天齊。”胖頭陀一扯韋小寶衣襟,令他跪下。
    韋小寶只得也跪了下來,偷眼看時,見有一男一女從內堂出來,坐入椅中。鈴聲又響,衆人慢慢站起。
    那男的年紀甚老,白鬢垂胸,臉上都是傷疤皺紋,醜陋已極,心想這人便是教主了。那女的卻是個美貌少婦,看模樣不過二十三四歲年紀,微微一笑,媚態橫生,豔麗無匹。韋小寶暗贊:“乖乖不得了!這女人比我那好姊姊還要美貌。皇宮和麗春院中,都還沒這等標致角色。”
    左首一名青衣漢子踏上兩步,手捧青紙,高聲誦道:“恭讀慈恩普照、威臨四方洪教主寶訓:‘衆志齊心可成城,威震天下無比倫!’”
    廳上衆人齊聲念道:“衆志齊心可成城,威震天下無比倫!”
    韋小寶一雙眼珠止骨碌綠的瞧著那麗人,衆人這麽齊聲念了出來,將他嚇了一跳。
    那青衣漢子繼續念道:“教主仙福齊天高,教衆忠字當頭照。教主駛穩萬年船,乘風破浪逞英豪!神龍飛天齊仰望,教主聲威蓋八方。個個生爲教主生,人人死爲教主死,教主令旨盡遵從,教主如同日月光!”
    那漢子念一句,衆人跟著讀一句。韋小寶心道:“什麽洪教主寶訓?大吹牛皮。我天地會的切口詩比他好聽得多了。”
    衆人念畢,齊聲叫道:“教主寶訓,時刻在心,建功克敵,無事不成!”那些少年少女叫得尤其起勁。洪教主一張醜臉上神情漠然,他身旁那麗人卻笑吟吟地跟著念誦。
    衆人念畢,大廳中更無半點聲息。
  ※注:唐末羅紹威取魏博鎮,將其五千精兵盡數殺死,事後深爲懊悔,自知是極大錯誤,說:“合六州四十三縣鐵,不能爲此錯也。”王莽時錢幣以銅鐵鑄作刀形,刀上文字鍍以黃金,稱爲“錯刀”。羅紹威以錯刀之“錯”喻錯誤之“錯”,此錯之大,聚天下之鐵,也難以鑄成。
       戰國時秦國商鞍變法,法令初頌時恐人民不遵,立三丈之木于南門,宣稱若能搬出北門者賞五十金,衆皆不信。有一人試行搬木,商鞍果然依令照賞,於是人人皆信其法。商鞍立法嚴峻,民不敢違。
      “九州聚鐵鑄一字”,此“一字”爲一個大“錯”字,本書借用以喻韋小寶受騙赴神龍島,悔之莫及。“百金立木招群魔”句,本書用以喻神龍教教主先以甜頭招人歸附,然後施行嚴刑峻法,部勒教衆。
第二十回  殘碑日月看仍在    前輩風流許再攀

    那麗人眼光自西而東的掃過來,臉上笑容不息,緩緩說道:“黑龍門掌門使,今日限期已至,請你將經書繳上來。”她語音又清脆,又嬌媚,動聽之極,伸出左手,攤開手掌。
    韋小寶遠遠望去,見那手掌真似白玉雕成一般,心底立時湧起一個念頭:“這女人做我老婆倒也不錯。她如到麗春院去做生意,揚州的嫖客全要湧到,將麗春院大門也擠破了。”
    左首一名黑衣老者邁上兩步,躬身說道:“啓稟夫人:北京傳來訊息,已查到了四部經書的下落,正在加緊出力,依據教主寶訓的教導,就算性命不要,也要取到,奉呈教主和夫人。”他語音微微發抖,顯是十分害怕。
    韋小寶心道:“可惜,可惜,這個標致女人,原來竟是洪教主的老婆,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月光光,照毛坑!”
    那女人微微一笑,說道:“教主已將日子寬限了三次,黑龍使你總是推三推四,不肯出力,對教主未免太不忠心了罷?”
    黑龍使鞠躬更低,說道:“屬下受教主和夫人的大恩,粉身碎骨,也難圖報。實在這事萬分棘手,屬下派到宮裏的六人之中,已有鄧炳春、柳燕二人殉教身亡。還望教主和夫人恩准寬限。”
    韋小寶心道:“那肥母豬和假宮女原來是你的下屬。只怕老婊子的職位也沒你大。”
    那女子左手擡起,向韋小寶招了招,笑道:“小弟弟,你過來。”韋小寶嚇了一跳,低聲道:“我?”那女子笑道:“對啦,是叫你。”韋小寶向身旁陸先生、胖頭陀二人各望一眼。
    陸先生道:“夫人傳呼,上前恭敬行禮。”韋小寶心道:“我偏不恭敬,又待怎地?”可是走上前去,還是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禮,說道:“教主和夫人永享仙福,壽與天齊。”
    洪夫人笑道:“這小孩倒乖巧。誰教你在教主之下,加上了‘和夫人’三個字?”
    韋小寶不知神龍教中教衆向來只說“教主永享仙福,壽與天齊”,一入教後,便將這些話念得熟極而流,誰也不敢增多一字,減少半句。韋小寶眼見這位夫人容貌既美,又是極有權勢,反正拍馬屁不用本錢,隨口便加上了‘和夫人”三字,聽她相詢,便道:“教主有夫人相伴,壽與天齊才有趣味,否則過得一兩百年,夫人歸天,教主豈不寂寞得緊?”
    洪夫人一聽,笑得猶似花枝亂顫,洪教主也不禁莞爾,手撚長須,點頭微笑。
    神龍教中上下人等,一見教主,無不心驚膽戰,誰敢如此信口胡言?先前聽得韋小寶如此說,都代他捏一把汗,待見教主和夫人神色甚和,才放了心。
    洪夫人笑道:“那麽這三個字,是你自己想出來加上去的了?”
    韋小寶道:“正是,那是非加不可的。那石碑彎彎曲曲的字中,也提到夫人的。”
    此言一出,陸先生全身登如墮入冰窖,自己花了無數心血,才將一篇碑文教了他背熟,忽然間他別出心裁,加上夫人的名字,那如何還湊得齊字數?這頑童信口開河,勢不免將碑文亂說一通,自己所作文字本已破綻甚多,這一來還不當場敗露?
    洪夫人聽了也是一怔,道:“你說石碑上也刻了我的名字?”韋小寶道:“是啊!”他隨口說了“是啊”二字,這才暗叫:“糟糕!她若要我背那碑文,其中卻沒說到夫人。”好在洪夫人並不細問,說道:“你姓韋,從北京來的,是不是?”韋小寶又道:“是啊。”洪夫人道:“聽胖頭陀說,你在北京見過一個名叫柳燕的胖姑娘,她還教過你武功?”
    韋小寶心想:“我跟胖頭陀說的話,除了那部經書之外,他都稟告了教主和夫人,眼下只好死挺到底,反正胖柳燕已經死了,這叫做死無對證。”便道:“正是,這個柳阿姨是我叔叔的好朋友,白天夜裏,時時到我家裏來的。”洪夫人笑吟吟的問道:“她來幹什麽?”
    韋小寶道:“跟我叔叔說笑話啊。有時他們還摟住了親嘴,以爲我看不到,我可偷偷都瞧見了。”他知道越說得活靈活現,諸般細微曲折的地方都說到了,旁人越是相信。
    洪夫人笑道:“你這孩子滑頭得緊。人家親嘴,你也偷看。”
    轉頭向黑龍使道:“你聽見嗎?小孩子總不會說謊罷?”
    韋小寶順著她眼光瞧去,見黑龍使臉色大變,恐懼已達極點,身子發顫,雙膝一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道:“屬下……屬下督導無方,罪該萬死,求教主和夫人網……網開一面,准屬下將功贖罪。”韋小寶大奇,心想:“我說那肥豬姑娘和我叔叔親嘴,跟這老頭兒又有什麽相干?爲什麽要嚇成這個樣子?”
    洪夫人微笑道:“將功贖罪?你有什麽功勞?我還道你派去的人,當真忠心耿耿的在爲教主辦事。哪知道在北京,卻在幹這些風流勾當。”黑龍使又連連磕頭,額頭上鮮血涔涔而下。韋小寶心下不忍,想說幾句對他有利的言語,一時卻想不出來。
    黑龍使膝行而前,叫道:“教主,我跟著你老人家出生入死,雖無功勞,也有苦勞。”洪夫人冷笑道:“你提從前的事幹什麽?你年紀這樣大了,還能給教主辦多少年事?黑龍使這職位,早些不幹,豈不快活?”黑龍使擡起頭來,望著洪教主,哀聲道:“教主,你對老部下,老兄弟,真沒半點舊情嗎?”
    洪教主臉上神色木然,淡淡的道:“咱們教裏,老朽糊塗之人太多,也該好好整頓一下才是。”他聲音低沈,說來模糊不清。韋小寶自見他以來,首次聽到他說話。
    突然間數百名少男少女齊聲高呼:“教主寶訓,時刻在心,建功克敵,無事不成。”
    黑龍使歎了口氣,顫巍巍的站起身來,說道:“吐故納新,我們老人,原該死了。”轉過身來,說道:“拿來罷!”
    廳口四名黑衣少年快步上前,手中各托一隻木盤,盤上有黃銅圓罩罩住,走到黑龍使之前,將木盤放在地下,迅速轉身退回。廳上衆人不約而同的退了幾步。
   黑龍使喃喃的道:“教主寶訓,時刻在心,建功克敵,無事不成,……嘿嘿,有一事不成,便是屬下並不忠心耿耿。”伸手握住銅蓋頂上的結子,向上一提。
    盤中一物突然竄起,跟著白光一閃,斜刺裏一柄飛刀激飛而至,將那物斬爲兩截,掉在盤中,蠕蠕而動,卻是一條五彩斑斕的小蛇。
    韋小寶一聲驚呼。廳中衆人也叫都了起來:“哪一個?”“什麽人犯上作亂?”“拿下了!”“哪一個叛徒,膽敢忤逆教主?”
    洪夫人突然站起,雙手環抱,隨即連擺三下。只聽得刷刷刷刷,長劍出鞘之聲大作,數百名少男少女奔上廳來,將五六十名年長教衆團團圍住。這數百名少年青衣歸青衣,白衣歸白衣,毫不混雜,各人占著方位,或六七人,或八九人分別對付一人,長劍分指要害,那數十名年老的頃刻之間便被制住。胖頭陀和陸先生身周,也各有七八人以長劍相對。
    一名五十來歲的黑須道人哈哈大笑,說道:“夫人,你操練這陣法,花了好幾個月功夫罷?要對付老兄弟,其實用不著這麽費勁。”站在他身周的是八名紅衣少女,兩名少女長劍前挺,劍尖挺住他心口,喝道:“不得對教主和夫人無禮。”那道人笑道:“夫人,那條五彩神龍,是我無根道人殺的。你要處罰,儘管動手,何必連累旁人?”
    洪夫人坐回椅中,微笑道:“你自己認了,再好也沒有。道長,教主待你不薄吧?委你爲赤龍門掌門使,那是教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職,你爲什麽要反?”無根道人說道:“屬下沒有反。黑龍使張淡月有大功於本教,只因屬下有人辦事不利,夫人便要取他性命,屬下大膽向教主和夫人求個情。”
    洪夫人笑道:“倘若我不答應呢?”
    無根道人道:“神龍教雖是教主手創,可是數萬兄弟赴湯蹈火,人人都有功勞。當年起事,共有一千零二十三名老兄弟,到今日有的命喪敵手,有的被教主誅戮,剩下來的已不到一百人。屬下求教主開恩,饒了我們幾十個老兄弟的性命,將我們盡數開革出教。教主和夫人見著我們老頭兒討厭,要起用新人,便叫我們老頭兒一起滾蛋罷。”
    洪夫人冷笑道:“神龍教創教以來,從沒聽說有人活著出教的。無根道長這麽說,真是異想天開之至。”無根道人道:“這麽說,夫人是不答應了?”洪夫人道:“對不起,本教沒這個規矩。”無根道人哈哈一笑,道:“原來教主和夫人非將我們盡數誅戮不可。”
    洪夫人微笑道:“那也不然。老人忠於教主,教主自然仍舊當他好兄弟,決無歧視。我們不問年少年長,只問他對教主是否忠心耿耿,哪一個忠於教主的,舉起手來。”
    數百名少年男女一齊舉起左手,被圍的年長衆教也都舉手,連無根道人也都高舉左手,大家同聲道:“忠於教主,決無二心!”韋小寶見大家舉手,也舉起了手。
    洪夫人點頭道:“那好得很啊,原來人人忠於教主,連這個新來的小弟弟,雖非本教中人,居然也忠於教主。”韋小寶心道:“我忠於烏龜王八蛋。”洪夫人道:“大家都忠心,那麽我們這裏一個反賊也沒有了。恐怕有點不對頭吧?得好好查問查問。衆位老兄弟只好暫且委屈一下,都綁了起來。”數百少年男女齊聲應道:“是!”
    一名魁梧大漢叫道:“且慢!”洪夫人道:“白龍使,你又有什麽高見?”那大漢道:“高見是沒有,屬下覺得不公平。”洪夫人道:“嘖嘖嘖,你指摘我處事不公平。”那大漢道:“屬下不敢,屬下跟隨教主二十年,凡事勇往直前。我爲本教拚命之時,這些小娃娃都還沒生在世上。爲什麽他們才對教主忠心,反說我們老兄弟不忠心?”
    洪夫人笑吟吟的道:“白龍使這麽說,那是在自己表功了。你居不是說,倘若沒有你白龍使鍾志靈,神龍教就無今日?”
    那魁梧大漢鍾志靈道:“神龍教建教,是教主一人之功,大夥兒不過跟著他老人家打天下,有什麽功勞可言,不過……”
    洪夫人道:“不過怎樣啊?”鍾志靈道:“不過我們沒有功勞,這些十幾歲的小娃娃更加沒有功勞。”洪夫人道:“我不過二十幾歲,那也沒有功勞了?”鍾志靈遲疑半晌,道:“不錯,夫人也沒有功勞。創教建業,是教主他老人家一人之功。”
    洪夫人緩緩的道:“既然大家沒有功勞,殺了你也不算冤枉,是不是?”說到這裏,眼中閃爍過一陣殺氣,臉上神色仍是嬌媚萬狀。
    鍾志靈怒叫:“殺我姓鍾的一人,自然不打緊。就只怕如此殺害忠良,誅戮功臣,神龍教的基業,要毀于夫人一人之手。”
    洪夫人道:“很好,很好,唉,我倦得很。”這幾個字說得懶洋洋地,哪知道竟是下令殺人的暗號。站在鍾志靈身周的七名白衣少年一聽,長劍同時挺出,一齊刺入鍾志靈身子。七劍拔出,他身上射出七股血箭,濺得七名白衣少年衣衫全是鮮血。鍾志靈叫道:“教主,你……好忍心!好……”倒地而死。七名少年退到廊下,行動極是整齊。
    教中老兄弟都知白龍使鍾志靈武功甚高,但七劍齊至,竟無絲毫抗禦之力,足見這七名少年爲了今日在廳中刺這一劍,事先曾得教主指點,又已不知練了多少遍,實已到了熟極而流的地步,無不心下栗栗。
    洪夫人打了個呵欠,左手輕輕按住了櫻桃小口,顯得嬌慵之極。洪教主仍是神色木然,對於鍾志靈的被殺,宛如沒有瞧見。洪夫人輕輕的道:“青龍使、黃龍使,你們兩位,覺得白龍使謀叛造反,是不是罪有應得?”
    一個細眼尖臉的老者躬身說道:“鍾志靈反叛教主和夫人,處心積慮,由來已久,屬下十分痛恨,曾向夫人告發了好幾次。夫人總是說,瞧在老兄弟面上,讓他有個悔改的機會。教主和夫人寬宏大量,只盼他改過自新,哪知道這人惡毒無比,實是罪不可赦。如此輕易將他處死,那是萬分便宜了他。教中兄弟,無不感激教主和夫人的恩德。”
    韋小寶心道:“這是個馬屁大王。”
    洪夫人微微一笑,說道:“黃龍使倒還識得大體。青龍使,你以爲怎樣?”
    一個五十來歲的高瘦漢子向身旁八名青衣少年怒目而視,斥道:“滾開。教主要殺我,我不會自己動手嗎?”八名少年長劍向前微挺,劍尖碰到了他衣服,那漢子嘿嘿幾聲冷笑,慢慢提起雙手,抓住了自己胸前衣衫,說道:“教主、夫人,當年屬下和赤、白、黑、黃四門掌門使義結兄弟,決心爲神龍教賣命,沒想到竟有今日。夫人要殺許某,並不希奇,奇在黃龍使殷大哥貪生怕死,竟說這等卑鄙齷齪的言語,來誣衊自己好兄弟……”
    猛聽得嗤的一聲急響,那漢子雙手向外疾分,已將身上長袍扯爲兩半,手臂一振之間,兩片長袍橫卷而出,已將八名青衣少年的長劍蕩開,青光閃動,手掌中已多了兩柄尺半長的短劍。嗤嗤之聲連響,八名青衣少年胸口中劍,盡數倒地,傷口中鮮血直噴。八人屍身倒在他身旁,圍成一圈,竟排得十分整齊。這幾下手法之快,直如迅雷不及掩耳。
    洪夫人一驚,雙手連拍。二十余名青衣少年挺劍攔在青龍使身前,又團團將他圍住。
    青龍使哈哈大笑,朗聲說道:“夫人,你教出來的這些娃娃,膿包之極。教主要靠這些小傢夥來建功克敵,未免有些不大順手罷?”
    七少年刺殺鍾志靈,洪教主猶如視而不見,青龍使刺殺八少年,他似乎無動於衷,穩穩坐在椅中,始終渾不理會。
    洪夫人看了丈夫一眼,似乎有些慚愧,嫣然一笑,坐下身來,笑道:“青龍使,你劍法高明得很哪,今日……”
    忽聽得嗆啷啷嗆啷啷之聲大作,大廳中數百名少年男女手中長劍紛紛落地,衆人大奇之下,眼見衆少年一個個委頓在地,各人隨即只覺頭昏眼花,立足不定。功力稍差的先行摔倒,跟著餘人也搖搖晃晃,倒了下來,頃刻之間,大廳中橫七豎八的倒了一地。
    洪夫人驚呼:“爲……爲什麽……”身子一軟,從竹椅中滑了下來。
    青龍使卻昂然挺立,獰笑道:“教主,你殘殺兄弟,想不到也有今日罷?”兩柄短劍一擊,錚然作聲,踏著地下衆人身子,向洪教主走去。
    洪教主哼了一聲,道:“那也未必!”伸手抓住竹椅的靠手,喀喇一聲,拗斷了靠手。
    青龍使登時變色,退後兩步,說道:“教主,偌大一個神龍教,弄得支離破碎,到底是誰種下的禍胎,你老人家現在總該明白了罷?”
    洪教主“嗯”的一聲,突然從椅上滑下,坐倒在地。青龍使大喜,搶上前去,驀地裏呼的一聲,一物挾著一股猛烈之極的勁風,當胸飛來。青龍使右手短劍用力斬出,那物斷爲兩截,原來便是洪教主從竹椅上抛下的靠手。他這一擲之勁非同小可,一段竹棍被斬斷,上半截餘勢不衰,撲的一聲,插入青龍使胸口,撞斷了五六條肋骨,直沒至肺。
    青龍使一聲大叫,戛然而止,肺中氣息接不上來,登時啞了。身子晃了兩下,手中兩柄短劍落地,分別插入了兩名少年身上。這兩名少年四肢麻軟,難以動彈,神智卻仍清醒,口中也能說話,短劍插身,痛得大叫起來。
    數百名少年男女見教主大展神威,擊倒了青龍使,齊聲歡呼。只見洪教主右手撐地,掙扎著要站起身,但右腿還沒站直,雙膝一軟,倒地滾了幾滾,摔得狼狽不堪。這一來,人人知道教主和自己一樣,也已中毒,筋軟肉痹。教主平素極其莊嚴,在教衆面前連話也不多說一句,笑也不多笑一聲,此刻竟摔得如此丟人,自是全身力道盡失。
    大廳上數百人盡數倒地,卻只一人站直了身子。此人本來身材甚矮,可是在數百名臥地不起的人中,不免顯得鶴立雞群。
    此人正是韋小寶。他鼻中聞到一陣陣淡淡的幽香,只感心曠神怡,全身暖洋洋地,快美難以言宣,眼見一個個人都倒在地下,何以會有此變故,心中全然不解。他呆了一會,伸手去拉胖頭陀,問道:“胖尊者,大家幹什麽?”
    胖頭陀奇道:“你……你沒中毒?”韋小寶奇道:“中毒?我……我不知道。”他用力扶起胖頭陀,可是胖頭陀腿上沒半點力氣,又即坐倒。
    陸先生突然問道:“許大哥,你……你使得是什麽毒?”
    那青龍使身子搖搖晃晃,猶似喝醉了一般,一手扶住柱子,不住咳嗽,說道:“可惜,可……可惜功敗垂成,我……我是不中用了。”
    陸先生道:“是‘七蟲軟筋散’?是‘千里銷魂香’?是……是“化……化血……腐骨粉’?”連說了三種劇毒藥物的名稱,說到“化血腐骨粉”時,聲音顫抖,顯得害怕已極。
    青龍使右肺受傷,咳嗽甚劇,答不出話。陸先生道:“韋公子卻怎地沒有中毒?啊,是了!”他突然省悟,這“是了”二字,叫得極響,說道:“你短劍上搽了‘百花腹蛇膏’,妙計,妙計。韋公子,請你聞一聞青龍使那兩柄短劍,是不是劍上有一陣花香?”
    韋小寶心想:“劍上有毒,我才不去聞呢。”說道:“就在這裏也香得緊呢。”
    陸先生臉現喜色,道:“是了,這‘百花腹蛇膏’遇到鮮血,便生濃香,本是煉製香料的一門秘法,常人聞了,只有精神舒暢,可是……可是我們住在這靈蛇島上,人人都服慣了‘雄黃藥酒’,以避毒蛇,這股香氣一碰到‘雄黃藥酒’,那便使人筋骨酥軟,一十二個時辰不解。許大哥,真是妙計。這‘百花腹蛇膏’在島上本是禁物,原來你暗中早已有備,你定有三四個月沒喝雄黃藥酒了。”
    青龍使坐倒在地,正好坐在兩名少年身上,搖頭說道:“人算不如天算,到頭來還是中了洪安通的毒手。”幾名少年喝道:“大膽狂徒,你膽敢呼喚教主的聖名。”
    青龍使慢慢站起,拾起一柄長劍,一步步向洪教主走去,道:“洪安通的名字叫不得?咳咳……我殺了這惡賊之後……咳咳……這叫不叫得?”數百名少年男女都驚呼起來。
    過了一會,只聽得黃龍使蒼老的聲音道:“許兄弟,你去殺了洪安通,大夥兒奉你爲神龍教教主。大家快念:咱們奉許教主號令,忠心不貳。”
    大廳上沈默片刻,便有數十人念了起來:“咱們奉許教主號令,忠心不貳。”有些聲音堅決,有些顯得遲疑,頗爲參差不齊。
    青龍使走得兩步,咳嗽一聲,身子晃幾下,他受傷極重,但勉力掙扎,說什麽要先殺了洪教主。
    洪夫人忽然格格一笑,說道:“青龍使,你沒力氣了,你腿上半點力氣也沒了,你胸口鮮血湧了出來,快流光啦。你不成啦。坐下罷,疲倦得很,坐下罷,對了,坐下休息一會。你放下長劍,待會兒坐到我身邊來,讓我治好你的傷。對啦,坐倒罷,放下長劍。”越說聲音越是溫柔嬌媚。
    青龍使又走得幾步,終於慢慢坐倒,錚的一聲,長劍脫手落地。
    黃龍使眼見青龍使再也無力站起,大聲道:“許雪亭,你這奸賊癡心妄想,他媽的要做教主,你撒泡尿自己照一照,這副德性像是不像。”
    赤龍使無根道人喝道:“殷錦,你這卑鄙無恥的小人,見風使舵,東搖西擺。老道手腳一活,第一個便宰了你。”
    黃龍使殷錦道:“你狠什麽?我……我……”欲待還口,見青龍使許雪亭搖搖晃晃的又待站起,眼見這場爭鬥不知鹿死誰手,又住了口。
    一時廳上數百人的目光,都注視在許雪亭身上。
    洪夫人柔聲道:“許大哥,你倦得很了,還是坐下來罷。你瞧著我,我唱個小曲兒給你聽。你好好歇一歇,以後我天天唱小曲兒給你聽。你瞧我生得好不好看?”
    許雪亭唔唔連聲,說道:“你……你好看得很……不過我……我不敢多看……”說著又即坐倒,這一次再也站不起來,但心中雪亮,自己只要一坐不起,殺不了教主,數百人中以教主功力最爲深厚,身上所中之毒定是他最先解去,那麽一衆老兄弟人人無幸,盡數要遭他毒手,說道:“陸……陸先生,我動不了啦,你給想……想……咳咳……想個法子。”
    陸先生道:“韋公子,這教主十分狠毒,待會他身上所中的毒消解,便將大夥兒殺死,連你也活不成,你快去將教主和夫人殺了。”
    這幾句話他就是不說,韋小寶也早明白,當下拾起一柄劍,慢慢向教主走去。
    陸先生又道:“這洪夫人狐狸精,盡會騙人,你別瞧她的臉,不可望她眼睛。”
    韋小寶道:“是!”挺劍走上幾步。
    洪夫人柔聲道:“小兄弟,你說我生得美不美?”聲音中充滿了銷魂蝕骨之意。韋小寶心中一動,轉頭便欲向她瞧去。胖頭陀大喝一聲:“害人精,看不得!”韋小寶一凜,緊緊閉住了眼睛。洪夫人輕笑道:“小兄弟,你瞧啊,向著我,睜開了眼。你瞧,我眼珠子裏有你的影子!”
    韋小寶一睜眼,見到洪夫人眼波盈盈,全是笑意,不由得心中大蕩,隨即舉劍當胸,向著洪教主走去,心道:“你這樣的美人兒,我真捨不得殺,你的老公卻非殺不可。”
    忽然左側有個清脆的聲音說道:“韋大哥!殺不得!”
    這聲音極熟,韋小寶心頭一震,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一名紅衣少女躺在地下,秀眉俊目,正是小郡主沐劍屏。他大吃一驚,萬想不到竟會在此和她相遇,至於她身穿赤龍門少女的紅衣,反不覺如何驚奇了,忙俯身將她扶起,問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沐劍屏不答他的問話,只道:“你……你千萬殺不得教主。”
    韋小寶奇道:“你投了神龍教?怎……怎麽會?”沐劍屏全身軟得便如沒了骨頭,將頭靠在他肩上,一張小口剛好湊在他耳邊。低聲道:“你如殺了教主和夫人,我就活不成了。那些老頭子恨死了我們,非盡數殺了我們這些少年人不可。”韋小寶道:“我要他們不來害你,他們會答允的。”沐劍屏急道:“不,不!教主給我們服了毒藥,旁人解不來的。”
    韋小寶和她久別重逢,本已十分歡喜,何況懷中溫香軟玉,耳邊柔聲細語,自是難於拒卻,又想她已給教主逼服了毒藥,旁人解救不得,那麽殺了教主,便是害死懷中這個小美人兒,此事萬萬不可,只一件事爲難,低聲道:“我如不殺教主,教主身上毒性去了之後,就要殺死我了。”他將沐劍屏緊緊抱住,這句話就在她耳邊而說。
    沐劍屏道:“你救了教主和夫人,他們怎麽還會殺你?”
    韋小寶心想不錯,洪夫人這樣千嬌百媚,無論如何是殺不下手的,眼前正是建立大功的機會,只是胖頭陀、陸先生、無根道人這幾個,不免要給教主殺了。那無根道人十分豪傑,殺了他未免可惜,最好是既不殺教主和夫人,也保全了胖頭陀等人性命,便道:“正是!好老婆。就算教主要殺我,我也非救你不可。”說著在她左頰上親了一吻。
    沐劍屏大羞,滿臉通紅,眼光中露出喜色,低聲道:“你立了大功,又是小孩,教主怎會殺你?”
    韋小寶將沐劍屏輕放在地下,轉頭說道:“陸先生,教主是殺不得的,夫人也殺不得的,石碑上刻了字,說教主和夫人永享仙福,壽與天齊,我怎敢害他們性命?他二位老人神通廣大,就是要害,也害不死的。”
    陸先生大急,叫道:“碑文是假的,怎作得數?別胡思亂想了,快快將他二人殺了,否則大夥兒死無葬身之地。”
    韋小寶連連搖頭,說道:“陸先生,你不可說這等犯上作亂的言語。你有沒有解藥?咱們趕快得解了教主和夫人身上的毒。”
    洪夫人柔聲說道:“對啦,小兄弟,你當真見識高超。上天派了你這樣一位少年英雄下凡,前來輔佐教主。神龍教有了你這樣一位少年英雄,真是大家的福氣。”這幾句話說得似乎出自肺腑,充滿了驚奇讚歎之意。
    韋小寶聽在耳裏,說不出的舒服受用,笑道:“夫人,我不是神龍教的人。”
    洪夫人笑道:“那再容易也沒有了。你現下即刻入教,我就是你的接引人。教主,這位小兄弟爲本教立了如此大功,咱們派他個什麽職司才是?”
    教主道:“白龍門掌門使鍾志靈叛教伏法,咱們升這少年爲白龍使。”
    洪夫人笑道:“好極了。小兄弟,本教以教主爲首,下面就是青、黃、赤、白、黑五龍使。像你這樣一入教就做五龍使,那真是從所未有之事。足見教主對你倚重之深。小兄弟,你姓韋,我們是知道的,你大號叫做什麽?”
    韋小寶道:“我叫韋小寶,江湖上有個外號,叫做‘小白龍’。”
    他想起那日茅十八給他杜撰了個外號,覺得若無外號,不夠威風,想不到竟與今日之事不謀而合。
    洪夫人喜道:“你瞧,你瞧!這是老天爺的安排,否則哪有這樣巧法。教主金口,一言既出,決無反悔。”
    陸先生大急,說道:“韋公子,你別上他們的當。就算你當了白龍使,他們一不喜歡,若要殺你,還不是易如反掌?白龍使鍾志靈便是眼前的榜樣。你快去殺了教主和夫人,大家奉你爲神龍教的教主便了。”
    此言一出,衆人皆是一驚。胖頭陀、許雪亭、無根道人等都覺這話太過匪夷所思,但轉念一想,若不奉他爲教主,教中再無比白龍使更高的職位,眼前情勢惡劣之極,衆人性命懸於其手,也只有這樣,才能誘得他去殺了教主和夫人,只消渡過難關,諒這小小孩童就算真的當了教主,也逃不過衆人的掌握。當下衆人齊道:“對,對,我們齊奉韋公子爲神龍教教主,大夥兒對你忠心耿耿。”
    韋小寶心中一動,斜眼向洪夫人瞧去,只見她半坐半臥的靠在竹椅上,全身猶似沒了骨頭一般,胸口微微起伏,雙頰紅暈,眼波欲流,心想:“做教主沒什麽好玩,這個教主夫人可真美得要命。我如做了教主,你這教主夫人可還做不做哪?”
    但這念頭只在腦海中一晃而過,隨即明白:“這些人個個武功高強,身上毒性一解,我又怎管他們得了?這是過橋抽板。”過橋抽板的事,他在天地會青木堂中早已有過經歷,天地會的兄弟都是英雄好漢,過了橋之後不忙抽板,這些神龍教的傢夥,豈有不大抽而特抽、抽個不亦樂乎的?教主夫人雖美,畢竟自己的小命更美,當下伸了伸舌頭,笑道:“教主我是當不來的,你們說這種話,沒的折了我的福份,而且有點兒大逆不道。這樣罷,教主、夫人,大家言歸於好,今日的帳,雙方都不算。陸先生、青龍使他們冒犯了教主,請教主寬宏大量,不處他們的罪。陸先生,你取出解藥來,大家服了,和和氣氣,豈不是好?”
    洪教主不等陸先生開口,立即說道:“好,就是這麽辦。
    白龍使勸我們和衷共濟,不咎既往,本座嘉納忠言,今日廳上一切犯上作亂之行,本座一概寬赦,不再追究。”
    韋小寶喜道:“青龍使,教主答應了,那不是好得很嗎?”
    陸先生眼見韋小寶無論如何是不會去殺教主了,長歎一聲,說道:“既是如此,教主、夫人,你們兩位請立下一個誓來。”
    洪夫人道:“我蘇荃決不追究今日之事,若違此言,教我身入龍潭,爲萬蛇所噬。”
    洪教主低沈著聲音道:“神龍教教主洪安通,日後如向各位老兄弟清算今日之事,洪某身入龍潭,爲萬蛇所噬,屍骨無存。”
    “身入龍潭,爲萬蛇所噬”,那是神龍教中最重的刑罰,教主和夫人當衆立此重誓,雖爲勢所迫,卻也是決計不能反口的了。陸先生道:“青龍使,你意下如何?”許雪亭奄奄一息,道:“我……我反正活不成了。”陸先生又道:“無根道長,你以爲怎麽樣?”
    無根道人大聲道:“就是這樣。洪教主原是我們老兄弟,他文才武功,勝旁人十倍,大夥兒本來擁他爲主,原無二心。自從他娶了這位夫人後,性格大變,只愛提拔少年男女,將我們老兄弟一個個的殘殺。青龍使這番發難,只求保命,別無他意。教主和夫人既已當衆立誓,決不追究今日之事,不再肆意殺害老兄弟,大家又何必反他?再說,神龍教原也少不得這位教主。”
    一群少男少女縱聲高呼:“教主永享仙福,壽與天齊。”
    陸先生道:“韋公子,你沒喝雄黃藥酒,不中百花腹蛇膏之毒,致成今日之功,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要解此毒,甚是容易,你到外面去舀些冷水來,喂了各人服下即可。”
    韋小寶笑道:“這毒原來如此易解。”走到廳外,卻找不到冷水,繞到廳後,見一排放著二十余隻七石缸,都裝滿了清水,原來是防竹廳失火之用,當下滿滿提了一桶清水,回到廳中,先舀一瓢喂給教主喝下,其次喂給洪夫人。第三瓢卻喂給無根道人,說道:“道長,你是英雄好漢。”第四、五瓢喂了胖頭陀和陸先生,第六瓢喂給沐劍屏。
    各人飲了冷水,便即嘔吐,慢慢手腳可以移動。韋小寶又喂數人後,陸先生已可起立行走,過去扶起青龍使許雪亭,爲他止血治傷。胖頭陀等分別去提冷水,灌救親厚的兄弟。不久沐劍屏救了幾名紅衣少女。一時大廳上嘔吐狼藉,臭不可當。
    洪夫人道:“大家回去休息,明日再行聚會。”
    洪教主道:“本座既不究既往,衆兄弟自夥之間,也不得因今日之事,互相爭吵尋仇,違者重罰。五龍少年不得對掌門使不敬,掌門使也不可藉故處置本門少年。”
    衆人齊聲奉令,但疑忌憂慮,畢竟難以盡去。
    洪夫人柔聲道:“白龍使,你跟我來。”韋小寶還不知她是在呼喚自己,見她招手,這才想起自己做了神龍教的白龍使,便跟了過去。
    教主和夫人並肩而行,出了大廳,已可行動的教衆都躬身行禮,高聲叫道:“教主永享仙福,壽與天齊!”
    教主和夫人沿著一條青石板路,向廳左行去,穿過一大片竹林,到了一個平臺之上。臺上築著幾間大竹屋,十餘名分穿五色衣衫的少年男女持劍前後把守,見到教主,一齊躬身行禮。洪夫人領韋小寶進了竹屋,向一名白衣少年道:“這位韋公子,是你們白龍門新任的掌門使,請他在東廂房休息,你們好好服侍。”說著向韋小寶一笑,進了內堂。
    幾名白衣少年轉身向韋小寶道:“屬下少年參見座使。”韋小寶在皇宮中做慣了首領太監,在天地會中又做慣了香主,旁人對他恭敬,已毫不在乎,只點了點頭。
    幾名白衣少年引他進了東廂房,獻上茶來。雖說是廂房,卻也十分寬敞,陳設雅潔,桌上架上擺滿了金玉古玩,壁上懸著字畫,床上被褥華美,居然有點皇宮中的派頭。
    幾名白衣少年見洪夫人言語神情之中,顯然對韋小寶極爲看重,而教主這“仙福居”更是從無外人在此過宿,白龍使享此殊榮,地位更在其他四使之上了。這些少年在此守衛,不知适才大廳中的變故,但見韋小寶位尊得寵,一個個過來大獻殷勤。
    當日下午,韋小寶向幾名白衣少年問了五龍門的各種規矩。原來神龍教下分五門,每一名統率數十名老兄弟、一百名少年,數百名尋常教衆。掌門使本來都是教中立有大功的高手宿將,但教主近來全力提拔新秀,往往二十歲左右之人,便得出掌僅次於掌門使的要職,韋小寶年紀雖小,卻也無人有絲毫詫異。
    次晨洪教主和夫人又在大廳中召集會衆。各人臉上都有惴惴不安之色,教主雖已立誓不再追究,但他城府極深,誰也料不到他會有什麽厲害手段使出來。
    教主和夫人升座。韋小寶排在五龍使班次的第四位,反在胖頭陀和陸先生之上。
    洪教主問道:“青龍使的傷勢怎樣?”陸先生躬身道:“啓稟教主,青龍使傷勢不輕,性命是否能保,眼下還是難說。”教主從懷中取出一個醉紅小瓷瓶,道:“這是三顆天王保命丹,你拿去給他服了。”說著也不見他揚手,那瓷瓶便向陸先生身前緩緩飛來。
    陸先生忙伸手接住,伏地說道:“謝教主大恩。”他知這天王保命丹十分難得,是教主派遣部屬採集無數珍奇藥材煉制而成,其中的三百年老山人參、白熊膽、雪蓮等物,尤其難得,教主大費心力所煉成的,前後也不過十來顆而已。許雪亭一服這三顆靈丹,性命當可無礙。
    其餘老兄弟都躬身道謝。均想:“青龍使昨日對教主如此衝撞,更立心要害他性命,今日教主反賜珍藥,那麽他的的確確是不咎既往了。”無不大感欣慰。大廳中本來人人嚴加戒備,這時臉上都現笑容,不少人大籲長氣。
    洪夫人笑道:“白龍使,聽說你在五臺山上見到一塊石碣,碣上刻有蝌蚪文字?”
    韋小寶躬身道:“是!”
    胖頭陀道:“啓稟教主、夫人,屬下拓得這碣文在此。”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打了開來,取出一張極大的拓片,懸在東邊牆上,拓片黑底白字,文字希奇古怪,無人能識。
    洪夫人道:“白龍使,你若識得這些文字,便讀給大家聽聽。”
    韋小寶應道:“是。”眼望拓文,大聲背誦陸先生所撰的那篇文字:“維大唐貞觀二年十月甲子……”慢慢的一路背將下去,偶爾遺忘,便說:“嗯,這是個什麽字,倒也難認,是了,是個‘魔’字。”背到“仙福永享,普天崇敬。壽與天齊,文武仁聖”,那四句時,將之改了一改,說是“仙福永享,連同夫人。壽與天齊,文武仁聖。”
    這“連同夫人”四字,實在頗爲粗俗,若教陸先生撰寫,必另有雅訓字眼,但韋小寶不通文理,哪里作得出什麽好文章來?不將四字句改成五字,已十分難能可貴了。
    洪夫人一聽到這四字,眉開眼笑,說道:“教主,碣文中果真有我的名字,倒不是白龍使胡亂捏造的。”
    洪教主也十分高興,點頭笑道:“好,好!我們上邀天眷,創下這個神龍教來,原來大唐貞觀年間,上天已有預示。”
    廳上教衆齊聲高呼:“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無根道人等老兄弟也自駭然,均想:“教主與夫人上應天象,那可冒犯不得。”
    韋小寶最後將八部《四十二章經》的所在也都一一念了。    洪夫人歎道:“聖賢豪傑,惠民救世,固然上天早有安排,便連吳三桂這等人,也都在老天爺的算中。教主,這八部寶經,份中應屬本教所有,遲早都會到我神龍教來。”教主撚須微笑,道:“夫人說得是。”
    衆人又大叫:“壽與天齊,壽與天齊!”
    待人聲稍靜,洪教主道:“現下開香堂,封韋小寶爲本教白龍門掌門使之職。”
    神龍教開香堂,和天地會的儀節又自不同。韋小寶見香案上放著五隻黃金盤子,每只盤子中都盛著一條小蛇,共分青、黃、赤、白、黑五色。五條小蛇昂起了頭,舌頭一伸一縮,身子卻盤著不動。
    韋小寶拜過五色“神龍”,向教主和夫人磕頭,接受無根道人等人道賀。洪夫人斟了三杯雄黃酒讓他飲下,笑道:“飲了此酒,島上神龍便都知道你是自己人,以後再也不會來咬你了。”教主賜了一串雄黃珠子,命他貼肉挂著,百毒不侵。跟著白龍門本門的執事和少年齊來參見掌門使。教主吩咐:“青龍掌門使因病休養,胖頭陀拓碣文有功,青龍門事務,暫由胖頭陀代理。待青龍使病癒,再行接掌。”胖頭陀躬身奉令。
    教主又道:“五龍使和陸高軒六人,齊到後廳議事。”當即和夫人走下座來。廳上衆人高呼恭送,無根道人、韋小寶、胖頭陀、陸先生等都跟隨其後,韋小寶這時才知,原來陸先生的名字叫陸高軒。
    那後廳便在大廳之後,廳堂不大,居中兩張大竹椅,教主和夫人就座。下面設了五張矮凳,三位掌門使分別坐下,胖頭陀也坐了一張,說道:“白龍使請坐。”
    韋小寶見陸先生沒有座位,微感遲疑。陸先生微笑道:“白龍使請坐,‘潛龍堂’中,沒有我這等閒職教衆的座位。”
    韋小寶料想規矩如此,胖頭陀若不是代理青龍使,那也是沒有座位的了,便即坐下。陸先生站在黑龍使下首。
    突然之間,殷錦等四人都站起來,韋小寶不明所以,跟著站起,只聽殷錦和陸先生等五人齊聲念道:“教主寶訓……”韋小寶當即跟著念下去:“……時刻在心。制勝克敵,無事不成。”他尖銳的童音,又比那五人更大聲了些。洪教主點了點頭,五人這才坐下。
    洪教主道:“碣文所示,這八部《四十二章經》散處四方,可是黑龍使報稱,其中四部是在皇宮之內,卻是何故?”黑龍使道:“想來這四部經書本在少林寺、沐王府等處,後來給韃子搶入了宮中。”教主沈吟不語,黑龍使臉上懼意漸濃。
    洪教主轉向胖頭陀,問道:“你師兄有消息回報沒有?”
    胖頭陀恭恭敬敬的道:“啓稟教主,瘦頭陀以前曾說,在鑲藍旗旗王府中,曾查到一些端倪,可是後來卻再也查不到什麽了。”
    韋小寶心中一動:“鑲藍旗旗主府中?那不是陶姑姑的師父去過的地方嗎?原來胖頭陀還有個師兄,叫做瘦頭陀。”只聽洪教主道:“你說我吩咐他儘快追查,不得懶散。”胖頭陀連聲答應。
    過了一會,洪夫人微笑道:“黑龍使派人去皇宮裏取經,據他自己說,已經竭盡全力,可是至今一部經書也沒取來。這件事,咱們恐怕另得派一個福份大些的人去辦了。”
    黃龍使殷錦忙道:“夫人高見。取經之事,想來和福份大小,干系極大。黑龍使也不是不努力。不肯替教主立功,可是始終阻難重重,多半是福氣不夠,因此寶經難以到手。”洪夫人微笑道:“依你之見,誰的福份夠呢?”殷錦道:“本教福氣最大的,自然是教主他老人家,其次是夫人。不過總不能勞動兩位大駕親自出馬。更其次福份最大的,首推白龍使。他識得碣文,又立下大功,印堂隱隱透出紅光,福份之大,教主屬下無人能出其右。”
    教主撚須微笑,道:“但他小小孩童,能擔當這件大任麽?”
    白龍使一職,在神龍教雖然甚尊,在韋小寶心裏,卻半點份量也沒有,他既陷身島上,只好隨遇而安,瞧著閉月羞花的洪夫人。自是過癮之極,但瞧得多了,如給教主發覺自己色迷迷的神色,難免有殺身之禍,還是盡速回北京爲妙,聽教主這麽說,正是脫身的良機,便道:“教主,夫人,承蒙提拔,屬下十分感激,我本事是沒有的,但托了兩位大福氣,混進皇宮中去偷這四部寶經,倒也有成功的指望。”
    洪教主點了點頭。洪夫人喜道:“你肯自告奮勇,足見對教主忠心。我知你聰明伶俐,福份又大,恐怕正是上天派來給教主辦成這件大事的。”
    洪教主緩緩道:“據黑龍使稟報,他派在皇宮中的部屬傳出消息,小皇帝手下有個小太監,叫做什麽小桂子的……”韋小寶大吃一驚:“拆穿西洋鏡,那可糟糕之極!”聽教主續道:“……小皇帝派了他去五臺山,意欲不利於我教。我們接連派了幾批人手出去,要擒他來審問,章老三找他不到,胖頭陀也沒能成功,不料小桂子沒找到,卻遇上了你。”
    殷錦聽教主語氣稍頓,說道:“那是教主洪福齊天!”
    洪教主向他微微點了點頭,續道:“白龍使,你到得宮中,這小桂子的事,可得細細查一查,皇帝派他去五臺山,到底有什麽圖謀。”
    韋小寶已嚇出了一身冷汗,忙道:“是,是。”心下十分歡喜,聽教主口氣,果然是派自己去皇宮了。向胖頭陀瞧了一眼,心道:“你不泄漏我的秘密,算你是好人。”
    洪夫人道:“那八部《四十二章經》之中,據說藏有強身保命、延年益壽的大秘密。想我們教主既然上蒙天眷,許以永享仙福,壽與天齊,這八部經書,遲早自會落入教主手中。白龍使,你再去爲教主立一大功,將這八部經書取來,教主自然另有封賞。”
    韋小寶站了起來,躬身說道:“屬下粉身碎骨,也難報教主與夫人的大恩,自當盡忠報國,馬革裹屍。”這“盡忠報國,馬革裹屍”八個字,是他從說書先生那裏學來的,每逢大將出征,君王勉勵,大將就慷慨激昂,說了這八個字出來,他依樣葫蘆,用在此處,未免有點不倫不類。
    洪夫人一笑,說道:“你效忠教主,那就好得很了。你去北京,要哪幾個人相助,可隨便挑選。”韋小寶心想:“我自求脫身,教中有人跟了去,縛手縛腳。”說道:“人多了恐怕泄漏機密,啊,是了,赤龍使座下的少女,屬下想挑一兩人去,讓她們喬裝宮女,在宮裏行事較爲方便。”他想到了沐劍屏,要將她帶去。
    無根道人道:“這些小姑娘只怕沒什麽用,只要教主和夫人允准,你隨便挑選就是。”韋小寶道:“多謝道長。”
    陸高軒道:“啓稟教主、夫人,屬下昨日犯了重罪,深謝教主不殺之恩……”
   洪教主揮一揮手,皺眉道:“昨日之事,大家不得記在心上,今後誰也不許再提。”
    陸高軒道:“是,多謝教主。屬下想跟隨白龍使同去,托賴教主與夫人洪福,或能爲教主立些微功,稍表屬下感激之誠。”洪教主點頭道:“陸高軒智謀深沈,武功高強,筆下更十分來得,一篇文章做得四平八穩。很好,很好,你跟隨白龍使同去便了。”陸高軒尋思:“他說‘一篇文章做得四平八穩’,杜撰碣文之事,他早就心中雪亮。”
    胖頭陀說道:“啓稟教主、夫人,屬下也願隨同白龍使去北京爲教主辦事。”教主點了點頭,見黃龍使也欲自告奮勇,說道:“人數多了,只怕泄漏行藏,就是你們兩個同去。一切行止,全聽白龍使的號令,不得有違。”陸高軒和胖頭陀躬身說道:“屬下遵命。”
    洪夫人從懷中取出一條小龍,五色斑斕,是青銅、黃金、赤銅、白銀、黑鐵鑄成,說道:“白龍使,這是教主的五龍令,暫且交你執掌。教下數萬教衆,見此令有如親見教主。爲了幹辦大事,付你生殺大權。立功之後,將令繳回。”
    韋小寶應道:“是。”雙手恭恭敬敬的接過,心下發愁:“我只盼一回北京,再也不去理他什麽神龍教、惡虎教。拿了她這個‘五龍令’,從此麻煩可多得緊了。”
    洪夫人道:“白龍使與陸高軒、胖頭陀三人暫留,餘人退去。”
    無根道人和黑龍使、黃龍使三人行禮退出。
    洪教主從身邊取出一個黑色瓷瓶,倒了三顆朱紅色的藥丸出來,說道:“三人奮勇赴北京幹事,本座甚是嘉許,各賜‘豹胎易筋丸’一枚。”
    胖頭陀和陸高軒臉上登時現出又是喜歡、又是驚懼的神色,屈右膝謝賜,接過藥丸,吞入肚中。韋小寶依樣葫蘆,跟著照做,接過“豹胎易筋丸”,當即吞服,過不多時,便覺腹中有股熱烘烘氣息升將上來,緩緩隨著血行,散入四肢百骸之中,說不出的舒服。
    洪夫人道:“白龍使暫留,餘人退去。”胖頭陀和陸高軒二人退了出去。
    洪夫人微笑道:“白龍使,你使什麽兵刃?”韋小寶道:“屬下武藝低微,沒學過什麽兵器,只有一把匕首防身。”洪夫人道:“給我瞧瞧。”
    韋小寶從靴中拔出匕首,倒轉劍柄,雙手呈上。洪夫人接過一看,贊道:“好匕首!”拔下一根頭髮,放開了手,那根頭髮緩緩落上刃鋒,斷爲兩截。教主也贊了聲:“好!”
    韋小寶爲人別的沒什麽長處,於錢財器物卻看得極輕,眼見洪夫人對這匕首十分歡喜,心想要拍馬屁,就須拍個十足,說道:“這柄匕首,屬下獻給夫人。常言道得好:胭脂、寶劍,都要……都要獻給佳人。天下的佳人,再也沒有佳過夫人的了。”他曾聽說書先生說過多次,什麽“寶劍贈烈士,紅粉贈佳人”,畢竟這兩句話太難,不易記得清楚。
    洪夫人格格嬌笑,說道:“好孩子,你對我們忠心,可不是空口說白話。我沒什麽好東西給你,怎能要孩子的物事?你這番心意,我可多謝了。來,我傳你三招防身保命的招式,叫做‘美人三招’,你記住了。”
    她走下座來,取出一塊手帕,將匕首縛在自己右足小腿外側,笑道:“教主,勞你的大駕,演一下武功。”洪教主笑嘻嘻的緩步走近,突然左手一伸,抓住了夫人後領,將她身子提在半空。
    這一下實在太快,韋小寶吃了一驚,“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洪夫人身子微曲,纖腰輕扭,左足反踢,向教主小腹踹去。教主後縮相避,洪夫人順勢反過身來,左手摟住教主頭頸,右手竟已握住了匕首,劍尖對準了教主後心,笑道:“這是第一招,叫做‘貴妃回眸’,你記住了。”
    這幾下乾淨利落,韋小寶看得心曠神怡,大聲喝彩,叫道:“妙極!”心想:“那日我給胖頭陀抓著提起,半點法子也沒有,倘若早學了這招,一劍已刺死了他。”
    教主將洪夫人身子輕輕橫放在地。洪夫人又將匕首插入小腿之側,翻身臥倒。教主伸出右足,虛踏她後腰,手中假裝持刀架住她頭頸,笑道:“投不投降?”
    韋小寶心想:“到這地步,又有什麽法子?自然是大叫投降了。”
    驀見夫人的腦袋向著她自己胸口鑽落,敵人架在頸中的一刀自然落空,她順勢在地下一個筋斗,在教主胯下鑽過,握著匕首的右手成拳,輕輕一拳擊在教主後心,只是劍尖向上。倘若當真對敵,這一劍自然插入了敵人背心。韋小寶又大叫一聲:“好!”
    教主待她插回匕首後,將她雙手反剪,左手拿住她雙手手腕,右手虛執兵器,架在她的膚光白膩頭頸之中,笑道:“這一次你總逃不了啦。”夫人笑道:“看仔細了!”右足向前輕踢,白光閃動,那匕首已割斷她小腿上縛住的手帕,脫了出來。她右足順勢一勾,在匕首柄上一點,那匕首陡地向她咽喉疾射過去。
    韋小寶驚叫:“小心!”只見她身子向下一縮,那匕首急射教主胸口。教主放開她手,仰天一個鐵板橋,撲的一聲,匕首在他胸口掠過,直插入身後的竹牆,直沒至柄。
    洪夫人勾腳倒踢匕首,韋小寶已然嚇了一大跳,待見那匕首射向她咽喉,她在間不容髮之際避開,匕首又射向教主胸口,這一下勢在必中,教主竟又避開。這幾下險到了極處的奇變,只瞧得他目瞪口呆,心驚膽戰,喉頭那一個“好”字,竟叫不出來。
    洪夫人笑問:“怎樣?”
    韋小寶伸手抓住椅背,似欲跌倒,道:“可嚇死我了。”
    洪教主洪安通和夫人見他臉色蒼白,嚇得厲害,聽了他這句話,那比之一千句、一萬句頌揚更是歡喜。他二人武功高強,多一個孩子的稱讚亦不足喜,但他如此擔心,足見對二人之忠。洪夫人明知故問:“匕首又不是向你射來,怕什麽了?”韋小寶道:“我怕……怕傷了夫人和……和教主。”洪夫人笑道:“傻孩子,哪有這麽容易便傷到教主了?這一招叫做‘飛燕回翔’,挺不易練。教主神功蓋世,就算他事先不知,這一招也傷他不著。但世上除了教主之外,能夠躲得過這出其不意一擊的,恐怕也沒幾個。”
    當下將這“美人三招”的練法細細說給他聽,雖說只是三招,可是全身四肢,無一處沒有關聯,如何拔劍,如何低頭,快慢部位,勁力準頭,皆須拿捏得恰到好處。那第二招臥地轉身,叫做“小憐橫陳”。洪夫人又道:“這‘美人三招’,用的都是古代美人的名字,男人學了,未免有些不雅,好在你是孩子,也不打緊。”
    韋小寶一招一式的跟著學,洪夫人細心糾正,直教了一個多時辰,才算是教會了,但真要能使,自非再要長期苦練不可,尤其第三招“飛燕回翔”,稍有錯失,便殺了自己。洪夫人教他去打造一柄鈍頭的鉛劍,大小重量須和匕首一模一樣,以作練習之用。
    洪安通在教衆之前,威嚴端重,不苟言笑,但此時一直陪著夫人教招,笑嘻嘻的在旁瞧著,竟然極有耐心,待夫人教畢,說道:“夫人的‘美人三招’自是十分厲害,只不過中者必死。我來教你‘英雄三招’,旨在降服敵人,死活由心。”
    韋小寶大喜,跪了下來,道:“叩謝教主。”
    洪夫人笑道:“我可從沒聽你有‘英雄三招’,原來你留了教好徒兒,卻不教我。”洪安通笑道:“這是剛才瞧了你的美人三招,臨時想出來的,現制現賣,也不知成不成。你給我指點指點。”洪夫人橫了他一眼,媚笑道:“啊喲,我們大教主取笑人啦。”洪安通道:“自來英雄難過美人關,英雄三招,當然敵不過美人三招。”洪夫人又是一陣媚笑,嬌聲道:“在孩子面前,也跟我說這些風話。”
    洪安通自覺有些失態,咳嗽一聲,莊容說道:“白龍使年紀小,與人動手,極易給人抓住後頸,一把提起。夫人,你就將我當作是白龍使好了。”洪夫人笑道:“你可不能弄痛人家。”洪安通道:“這個自然。”
    洪夫人左手伸出,抓住他身子提了起來。洪安通身材魁梧,看來總有一百七八十斤。洪夫人嬌怯怯的模樣,居然毫不費力的一把便將他提起。
    洪安通道:“看仔細了!”左手慢慢反轉,在夫人左腋底搔了一把。洪夫人格格一笑,身子軟了下來。洪安通左手拿住她腋下,右手慢慢回轉,抓住她領口,緩緩舉起她身子,過了自己頭頂,輕輕往外摔出。洪夫人身子一著地,便淌了出去,如在水面滑溜飄行。
    洪夫人笑聲不停,身子停住後,仍斜臥地下,並不站起。适才洪安通搔她腋底,反手擒拿,抛擲過頂,每一下都使得極慢,韋小寶看得清清楚楚,見他姿式優美,說不出的好看,行動雖慢,仍是節拍爽利,指搔掌握,落點奇准,比之洪夫人的出手迅捷,顯然又更難了幾倍。洪夫人笑道:“你胳肢人家,那是什麽英雄了。”說著慢慢站起。
    洪安通微笑道:“這招在真正英雄好漢手中,自然不會來搔你癢。可是白龍使倘若給敵人提起,定是頸下‘大椎穴’給一把抓住,那是手足三陽督脈之會,全身使不出力道,只好去輕搔敵人腋底‘極泉穴’,這穴屬手少陽心經,敵人非鬆手不可。白龍使有了力氣,便能甩敵過頂,一摔之際,同時拿閉了敵人肘後‘小海穴’和腋下‘極泉穴’。將他摔在地下,他已然動彈不得。”韋小寶拍手笑道:“這一招果然妙極。”洪安通道:“你熟練之後,出招自是越快越好。”
    他跟著俯伏地下,洪夫人伸足重重踏住了他後腰,右手取過倚在門邊的門閂,架在他頸中,嬌聲笑道:“你投不投降?”
    洪安通笑道:“我早就投降了!我向你磕頭。”雙腿一縮,似欲跪拜,右臂卻慢慢橫掠而出,碰到門閂,喀喇一聲響,門閂竟爾斷折。
    韋小寶嚇了一跳,他手臂倘若急速揮出,以他武功,擊
斷門閂並不希奇,但如此緩緩的和門閂一碰,居然也將門閂震斷,卻大出意料之外。
    洪安通道:“你縮腿假裝向人叩頭,乘勢取出匕首。你手上雖沒我的內力,但你的匕首鋒利異常,敵人任何兵器都可一削而斷。”他口中解說,突然間一個筋斗,向洪夫人胯下鑽去。
    韋小寶一怔,心想他以教主之尊,怎地從女子胯下鑽過?雖然是他的妻子,似乎總是不妥。哪知洪安通並非真的鑽過,只一作勢,左手已抓住夫人右腳足踝,右手虛點她小腹,道:“這是削鐵如泥的匕首,敵人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掙扎。”說著慢慢站起。
    洪夫人頭下腳上,給他倒提起來,笑道:“快放手,成什麽樣子?”
    洪安通哈哈大笑,右手摟住她腰,放直她身子,說道:“白龍使,你身材矮小,不能倒提敵人,那麽抓住他足踝一拖,就算拖他不起,匕首指住他小腹,敵人也只好投降。那時你便得在他胸口‘神藏’‘神封’‘步廊’等要穴踢上幾腳,防他反擊。”
    韋小寶大喜,道:“是,是!這幾腳是非踢不可的。”
    洪安通雙平反負背後,讓夫人拿住,洪夫人拿著半截門閂,架在他頸中。洪安通笑道:“敵人拿住我雙手,自然扣住我手腕脈門,教我手上無力。難以反擊。當此情景,本來只好用腳……”他話未說完,洪夫人“啊”的一聲,笑著放手,跳了開去,滿臉通紅,道:“不能教孩子使這種下流招數。”
    洪安通笑道:“‘撩陰腿’哪里是下流招數了?”正色說道:“下陰是人身要害。中者立斃,即是名門大派的拳腳之中,也往往有‘撩陰腿’這一招,少林派有,武當派也有,不足爲奇。不過敵人在你背後,你雙手被制,頸中架刀,只好使‘反撩陰腿’。”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又道:“但敵人也必早防到你這一著,見你腿動,多半一刀先將你的小腦袋砍了下來。因此撩陰反踢這招便用不著。”
    他這時雙臂反在背後,給洪夫人抓住了手腕,突然雙手十指彎起,各成半球之形,身子向後一撞,十指便抓向洪夫人胸部。
    洪夫人向後急縮,放脫了他手腕,啐道:“這又是什麽英雄招式了?”
    洪安通微微一笑,道:“人身胸口‘乳中’‘乳根’兩穴,不論男女,都是致命大穴。白龍使,那人既能將你雙手反剪握住,武功自是不低,何況多半已拿住你手腕穴道,就算給你抓中了,本來也不要緊,但他一見你使出這等手勢,自然而然的會向後一縮,待得想起你手上使不出力道,已然遲了一步。夫人,你再來抓住我雙手。”
    洪夫人走上兩步,輕輕在他反剪的手背上打了一記,然後伸左手握住他雙手手腕,上身後仰,不讓他手指碰到自己胸口。洪安通道:“看仔細了!”背脊後撞,十指向洪夫人胸口虛抓。洪夫人明知他這一抓是虛勢,還是縮身避讓。
    洪安通突然一個倒翻筋斗,身子躍起,雙腿一分,已跨在她肩頭,同時雙手拇指壓住她太陽穴,食指按眉,中指按眼,說道:“中指使力,戳瞎敵人眼睛,拇指使力,壓令敵人昏暈。但須防人反擊。”又是一個空心筋斗,倒翻出去,遠遠躍出丈餘,右手在小腿邊一摸,裝作摸出匕首,匕尖向外,左掌斜舉,說道:“敵人的眼睛如給你這樣一下戳瞎了,再撲上來勢道定然厲害無比,須防他抱住了你牢牢不放。”
    韋小寶見這一招甚爲繁複,宛似馬戲班中小丑逗趣一般,可是閃避敵刃、制敵要害,的具顯效,歎道:“這一招真好,可就難練得緊了。”
    洪安通道:“我教你的雖只三招,但其中包含擒拿、打穴、輕身三門功夫,有一項練得不到家,這三招便使不出。說到擒拿、打穴、輕身,每一項都須十年八年之功。但你只學跟這三招相干的,那便容易得多。”當下指點了穴道部位、擒拿手法、輕身腿勁,與他拆解數遍,演得不對便一一校正。只是韋小寶不敢騎到他頭頸中去,洪安通也沒教他試練。
    洪夫人道:“教主,我這美人三招是師父所授,當年經過千錘百煉的改正。你這英雄三招卻是臨時興之所至,隨意創制,比之我的美人三招又更厲害得多。不是當面捧你,大宗師武學淵深,實在令人拜服。”
    洪安通抱拳笑道:“夫人謬贊,可不敢當。”
    昨日韋小寶在大廳之上,見他不言不笑,形若木偶,心下對他很有點瞧不起,早就在想:“這樣一個呆木頭般的老家夥,大家何必對他怕成這個樣子?”此刻見到他的真實功夫,那才死心塌地的佩服,說道:“把師父教的功夫練得純熟,那不算希奇,教主心裏要出什麽新招,就隨手使了出來,那才真是天下無敵了。”洪夫人問道:“爲什麽天下無敵?”韋小寶道:“敵人本事再大,教主使幾下新招出去,他認也不認得,自然只好大叫投降。”
    洪安通和夫人齊聲大笑。一個微微點頭,一個道:“說得不錯。”
    洪夫人又道:“教主,我這美人三招有三個美人的名字,你這英雄三招如此厲害,也得有三位大英雄的名頭才是。”洪安通微笑道:“好,我來想想。第一招是將敵人舉了起來,那是臨潼會伍子胥舉鼎,叫做‘子胥舉鼎’。”洪夫人道:“好,伍子胥是大英雄。”洪安通道:“第二招將敵人倒提而起,那是魯智深倒拔垂楊柳,叫做‘魯達拔柳’。”洪夫人道:“很好,魯智深是大英雄。你這第三招雖然巧妙,不過有點兒無賴浪子的味道,似乎不大英雄……”說到這裏,格格嬌笑。
    洪安通笑道:“怎麽會不大英雄?叫個什麽招式好呢?嗯,我兩根食指扣住你眉毛,這叫做‘張敞畫眉’。”洪夫人笑道:“張敞又不是英雄,給夫人畫眉,難道也算是英雄的一招?”洪安通笑道:“閨房之樂,有甚於畫眉者。你說給夫人畫眉不是英雄?”洪夫人紅暈雙頰,搖了搖頭。
    韋小寶不知張敞是什麽古人,心想給老婆畫眉毛,非但不是英雄,簡直是個怕老婆的孱漢,他也不懂洪安通掉文,乃是在跟妻子調笑,說道:“教主,你這一招騎在敵人頭頸裏,騎馬的大英雄可多得很,關雲長騎赤兔馬,秦叔寶騎黃驃馬。”
    洪安通笑道:“對,不過關雲長的赤兔馬本來是呂布的。
    秦瓊又將黃驃馬賣了,都不大貼切。有了,這一招是狄青降伏龍駒寶馬,叫做‘狄青降龍’,他降服的那匹寶馬,本來是龍變的。”
    洪夫人拍手笑道:“好極!狄青上陣戴個青銅鬼臉兒,只嚇得番邦兵將大呼小叫,落荒而逃,那自然是位大英雄。只不過咱們叫做神龍教……”洪教主微笑道:“不相干,就算是龍,也有給人收伏得服服帖帖的時候。”洪夫人“呸”的一聲,滿臉紅暈,眼中水汪汪地滿是媚態。
    當下韋小寶又將“美人三招”和“英雄三招”一一試演,手法身法不對的,洪安通和夫人再加指點。這六招功夫甚是巧妙,韋小寶一時之間自難學會。洪教主說不用擔心,只消懂了練習的竅門,假以時日,自能純熟。待得教畢,已是中午時分了。
    洪夫人堅決不收匕首,還了給韋小寶,說道:“你武功還沒練好,這次去爲教主辦事,須得這等利器防身。”又道:“白龍使,本教之中,能得教主親自點撥功夫的。除我之外,便是你一個了。”韋小寶道:“那不知是屬下幾生修來的福氣。”
    洪夫人道:“你當忠心給教主辦事,以報答教主的恩德。”韋小寶道:“是。”洪夫人道:“你這就去罷,明天一早和胖頭陀、陸高軒他們乘船出發,不用再來告辭了。”
    韋小寶答應了,向二人恭恭敬敬的行禮,轉身出門,走到門邊,回頭道:“夫人,如果我活到八十歲,那時教主和夫人再各教我三招,好不好?”
    洪夫人微微一怔,隨即明白這是他的善禱善頌,他現下不過十四五歲,到八十歲還有六十幾年,但教主和自己是壽與天齊,再活六十幾歲自是應有之義,嘻嘻一笑,說道:“我答應你了。你八十歲生日,教主和我再各傳你三招。等到你一百歲大壽,我們又各傳三招,叫做‘老壽星三招’、‘老婆婆三招’。”韋小寶道:“不,夫人那時仍跟今日一樣年輕美麗,多半你和教主更年輕了些,傳我的是……是……‘金童三招’、‘玉女三招’。”
    洪安通和夫人哈哈大笑。
胖頭陀和陸高軒兩人坐在廳外山石上等了甚久,始終不見韋小寶出廳,驚疑不定,不知有什麽變故,待見他笑容滿臉的出來,才放了心。兩人想問,又不敢問。
    韋小寶道:“教主和夫人傳了我不少精妙的武功。”胖頭陀和陸高軒齊聲道:“恭喜白龍使。本教之中,除了夫人之外,從未有人得教主傳過一招半式。”韋小寶洋洋得意,道:“教主也這麽說。”陸高軒道:“白龍使得教主寵倖,實是本教創教以來,從所未有。”向胖頭陀望了一眼,問韋小寶道:“教主和夫人可曾說起,何時賜給我們‘豹胎易筋丸’的解藥。”
    韋小寶奇道:“這‘豹胎易筋丸’還得有解藥?難道……難道……這是毒藥?”陸高軒道:“也不能這麽說,咱們回家詳談。”向竹廳瞧了幾眼,臉上大有戒慎恐懼之色。
    三人回到陸家,韋小寶見胖陸二人神色鬱鬱,心下起疑,問道:“這‘豹胎易筋丸’是怎麽一回事?到底是毒藥還是靈丹?”胖頭陀歎道:“是毒藥還是靈丹,那也得走著瞧呢!咱三人的性命,全在白龍使的掌握之中了。”韋小寶一驚,問道:“爲什麽?”
    胖頭陀向陸高軒瞧去,陸高軒點了點頭。胖頭陀道:“白龍使,人家客氣的,叫我胖尊者,不怎麽客氣的,叫我胖頭陀。可是我瘦得這般模樣,全然名不副實,你是不是覺得有點兒奇怪?”韋小寶道:“是啊。我早在奇怪,猜想是人家跟你開玩笑,才這樣叫的。可是教主也叫你胖頭陀,他老人家可不會取笑你啊。”
    胖頭陀歎了口長氣,道:“我服豹胎易筋丸,這是第二次了,那真是死去活來,現在還常常做噩夢。我本來很矮很胖,胖頭陀三字,名不虛傳。”
    韋小寶道:“啊,一服豹胎易筋丸,你就變得又高又瘦了?那好得很啊,你現在相貌堂堂,威武之極,從前是個矮胖子,一定不及現在神氣。”
    胖頭陀苦笑,說道:“話是不錯,可是你想想,一個矮胖子,在三個月之內,身子忽然拉得長了三尺,全身皮膚鮮血淋漓,這番滋味好不好受?若不是運氣好,終於回歸神龍島,教主又大發慈悲,給瞭解藥,我只怕還得再高兩尺。”
    韋小寶不禁駭然,道:“咱們三人也服了這藥丸,我再高兩尺,還不打緊。你如再高兩尺,那……那可未免太高了。”
    胖頭陀道:“這豹胎易筋丸藥效甚是靈奇,服下一年之內,能令人強身健體,但若一年滿期,不服解藥,其中猛烈之極的毒便發作出來。卻也不一定是拉高人的身子,我師哥瘦頭陀本來極高,卻忽然矮了下去,他本來極瘦,卻變得腫脹不堪,十足成了個大胖子。”
    韋小寶笑道:“你胖尊者變瘦尊者,瘦尊者變胖尊者,兩人只消對掉名字,豈不是什麽事都沒有了?”胖頭陀臉上微有怒色,搖頭道:“不成的。”韋小寶連忙道歉:“對不起,胖尊者,我說錯了,請勿見怪。”
    胖頭陀道:“你執掌五龍令,我是下屬,就算打我罵我,我也不會反抗,何況這句話也不是有意損人。我和師兄二人的脾氣性格,相貌聲音,全然大不相同,單是一胖一瘦換個名字,並不能讓胖尊者變瘦尊者,瘦尊者變胖尊者。”韋小寶點頭道:“原來如此。”
    胖頭陀續道:“五年之前,教主派我和師哥去辦一件事。這件事十分棘手,等到辦成,已過期三天,立即上船回島,在船裏藥性已經發作,苦楚難當。師哥脾氣十分暴躁,狂性大發,將船上桅杆一腳踢斷了,這艘船便在大海中漂流,日子一天天過去,我越來越高,越來越瘦,他偏偏越來越矮,越來越胖。這豹胎易筋丸能將矮胖之人拉成瘦長,高瘦之人壓成矮胖,洪教主也當真神通廣大之至。這樣漂流了兩個多月,那時只道兩人再也難以活命。船上糧食吃完,我們將梢公水手一個個殺來吃了,幸好僥天之幸,碰上了另一艘船,才得遇救,我們逼著那船立即駛來神龍島。教主見事情辦得妥當,我們又不是故意耽擱,便賜瞭解藥。我們這兩條性命才算撿了回來。”
    韋小寶越聽越驚。轉頭向陸高軒瞧去,見他臉色鄭重,知道胖頭陀之言當非虛假,說道:“那麽我們在一年之內,定須取得八部《四十二章經》,回歸神龍島了?”
    陸高軒道:“八部經書一齊取得,自是再好不過,但這談何容易?只要能取得一兩部,及時趕回,教主自然也會賜給解藥。”
    韋小寶心想:“我手中已有六部,當真沒奈何時,便分一兩部給教主,又有何難?”當即放心,笑道:“這次倘若教主不賜解藥,說不定咱們小的變老,老的變小。我變成七八十歲的老公公,你們兩位卻變成了小娃娃,那可有趣得緊了。”
    陸高軒身子一顫,道:“那……那也並非不能。”語氣之中,甚是恐懼,又道:“我潛心思索,這豹胎易筋丸多半是以豹胎、鹿胎、紫河車、海狗腎等等大補大發的珍奇藥材制煉而成,藥性顯然是將原來身體上的特點反其道而行之。猜想教主當初制煉此藥,是爲了返老還童,不過在別人身上一試,這藥效卻不易隨心所欲,因此……因此……”
    韋小寶道:“因此教主自己就不試服,卻用在屬下身上。”
    陸高軒忙道:“這是我的猜想,決計作不得准。請白龍使今後千萬不可提起。”
    韋小寶道:“兩位放心,包在我身上,教主定給解藥。兩位請坐,我去給方姑娘說幾句話。”他昨日見到了沐劍屏,急于要告知方怡。
    陸高軒道:“洪夫人已傳了方姑娘去,說請白龍使放心,只要你盡心爲教主辦事,方姑娘在島上只有好處。”韋小寶吃了一驚,道:“方……方姑娘不跟我們一起去?”陸高軒道:“洪夫人差人來傳了她去,有言留給內人,是這樣說的。還說赤龍門那位沐劍屏沐姑娘也是一樣。”
    韋小寶暗暗叫苦,他剛才跟無根道人說,要在赤龍門中挑選幾人同去,其意自然只在沐劍屏,哪知洪夫人早已料到,顫聲問道:“夫人……夫人是不放心我?”
    陸高軒道:“這是本教的規矩,奉命出外替教主辦事,不能攜帶家眷。”韋小寶苦笑道:“這兩個姑娘又不是我家眷。”
    陸高軒道:“那也差不多。”
    韋小寶本來想到明日就可攜同方沐二女離島。心下十分歡喜,霎時之間,不由得沒精打采,尋思:“教主和夫人果然厲害,豹胎易筋丸箍子套在我頭上還不夠,再加上我大小老婆的兩道箍子。”
    次日清晨,韋小寶剛起身,只聽得號角聲響,不少人在門外大聲叫道:“白龍門座下弟子,恭送掌門使出征,爲教主忠心辦事。”跟著鼓樂絲竹響起。韋小寶搶出門去,只見門外排著三四百人。一色白衣,有老有少。衆人齊聲高呼:“掌門使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其後有數十名青衣教衆,是來相送代掌門使胖頭陀的。
    韋小寶自覺神氣,登時精神一振,帶同胖頭陀、陸高軒二人,便即上船。正在和前來送行的無根道人、張淡月、殷錦等人行禮作別,忽聽得馬蹄聲響,兩騎馬馳到船邊。馬上兩人都身穿白衣,竟是方怡和沐劍屏二女。韋小寶大喜,心中怦怦亂跳,尋思:“莫非夫人回心轉意,又放她們和我同去麽?”
    方沐二女翻身下馬,走上幾步。方怡朗聲說道:“奉教主和夫人之命,前來相送白龍使出征。”韋小寶心一沈:“原來只是送行。”方怡又躬身道:“屬下方怡、沐劍屏,奉夫人之命自赤龍門調歸白龍門,齊奉白龍使號令。”
    韋小寶一怔,隨即恍然大悟:“原來你……你早已是神龍教赤龍門的屬下,一路上裝腔作勢,是奉教主之命,騙我上神龍島來。胖尊者硬請不成功,你就來軟請。”想到此節,只覺滿心不是味兒,本想和她二人說幾句親熱話兒,卻也全無興致,忽然想起一事,對陸高軒道:“陸先生,服侍我的那小丫頭雙兒,你去叫人放出來,我要帶了同去。”陸高軒道:“這個……”韋小寶大怒,喝道:“什麽這個那個的?快放!”
    他厲聲一喝,陸高軒竟不敢違抗,應道:“是,是!”向船上隨從囑咐了幾句。那人一躍上岸,飛奔而去。
    過不多時,便見兩乘馬迅速奔來,當先一匹馬上乘者身形纖小,正是雙兒。她不等勒定馬匹,叫道:“公子!”便從鞍上飛身而起,輕輕巧巧的落在船頭,在無根道人等大高手眼中,這手輕功也不算如何了不起,只是見她年紀幼小,姿勢又甚美觀,都喝了聲彩。
    初時韋小寶見坐船駛走,生怕雙兒落入奸人之手,常自擔心,她武功雖強,畢竟年紀幼小。人又溫柔斯文,不明世務,在海船上無處可走,必定吃虧,待見到方怡也是神龍教下弟子,猛然想起,自己坐到島上的那艘海船自然也是教中之物。他見到雙兒,十分喜歡,拉住她手,但見她容色憔悴,雙眼紅腫,顯是哭過不少次數,忙問:“有人欺侮了你嗎?”
    雙兒道:“沒……沒有,我只是記挂著相公。他們……他們關了我起來。”韋小寶道:“好啦!咱們回去了。”雙兒道:“這裏……毒蛇很多。”說著哇的一聲,又哭了出來。
    韋小寶向方怡又望了一眼,想起她引自己走入林中,讓毒蛇咬噬,諸多做作,海船上種種甜言蜜語,全是假意,不由得甚是氣憤,向她狠狠白了一眼,說道:“開船罷!”
    船上水手拔錨起碇,岸上鞭炮聲大作,送行諸人齊聲說道:“恭祝白龍使旗開得勝,馬到成功,爲教主立下大功!”
   海船乘風揚帆,緩緩離島。岸上衆人大聲呼叫:“教主寶訓,時刻在心……
    韋小寶心想:“我若不知方姑娘已經入教,倒會時時刻刻記著她。這麽一來,倒也一無牽挂。”但想到來時方怡的柔情纏綿,心下不禁一片惆悵。又想:“她們兩個怎麽會入了神龍教,當真奇哉怪也。是了,她們給章老三一夥人捉了去,莊少奶說托人去救,定是救不出來,於是便給神龍教逼得入了夥。小郡主服了教主的毒藥,方姑娘當然也服了。嗯,方姑娘如不聽話,不來騙我上神龍島,她也得毒發身亡,那是無可奈何,倒也怪她不得。不過這小娘皮裝模作樣,騙老公不花本錢,不是好人!他媽的,神龍教到底是幹什麽的?老子雖然做了白龍使,可就全然糊裡糊塗!”
    想到這些事全因章老三而起,心道:“這老傢夥不知是屬於什麽門,老子將來如回神龍島,將他調到白龍門來,每天打這老傢夥三百板屁股。”又想:“章老三不知是不是在島上?他多半不敢稟報教主,說我就是小桂子,否則教主聽他說已捉到了我這麽個大人物,轉手又即放了,非殺他的頭不可。他是老傢夥,不是小白臉,教主和夫人本來就要殺了,犯了這樣的事,那還有不殺他媽的十七、十八次?對!胖頭陀不敢拆穿西洋鏡,章老三也不敢拆穿東洋鏡。只不過有一件事弄不明白,夫人喜歡小白臉,倒不奇怪,教主爲什麽也喜歡?”
返回列表 回復 發帖
<<新主題 | 舊主題>>
娛樂滿紛 26FUN» 吹水版 » 【每日一篇好文區】 » [轉貼]金庸經典武俠小說 - 鹿鼎記[C+]

重要聲明:26fun.com為一個討論區服務網站。本網站是以即時上載留言的方式運作,26fun.com對所有留言的真實性、完整性及立場等,不負任何法律責任。而一切留言之言論只代表留言者個人意見,並非本網站之立場,用戶不應信賴內容,並應自行判斷內容之真實性。於有關情形下,用戶應尋求專業意見(如涉及醫療、法律或投資等問題)。 由於本討論區受到「即時上載留言」運作方式所規限,故不能完全監察所有留言,若讀者發現有留言出現問題,請聯絡我們。26fun.com有權刪除任何留言及拒絕任何人士上載留言,同時亦有不刪除留言的權利。切勿撰寫粗言穢語、誹謗、渲染色情暴力或人身攻擊的言論,敬請自律。本網站保留一切法律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