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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金剪無聲雲委地    寶釵有夢燕依人

    不一日,海船到達秦皇島,棄船登岸,到了北京。
    韋小寶道:“我要想法子混進皇宮去,可不知哪一天方能得手,大夥兒須得找個安身之所。”當下陸高軒去租了一所住宅,是在宣武門頭髮胡同,甚是清靜,一行人搬了進去。
    安頓已畢,韋小寶獨自出來,到甜水井胡同天地會的落腳處去一看,見住客已換了個茶葉商,打著會中切口問了幾句,那人瞠目不知,顯是會中已搬了地址。再踱去天橋,心想八臂猿猴徐天川就算也給逼著入了神龍教,不在天橋,會中其餘兄弟高彥超、樊綱、錢老本等或許可以撞上。哪知在天橋來回踱了幾轉,竟見不到一個。
    當下來到西直門上次來京住過的客店,取出三兩銀子,抛在櫃上,說要一間上房。掌櫃見他出手闊綽,招呼得十分恭敬。韋小寶又取五錢銀子,塞進店小二手裏,仍要上次住的那間天字第三號上房,碰巧這房並無住客,店小二算是白賺了五錢銀子。韋小寶喝了杯茶,躺在炕上閉目養神,聽得四下無聲,拔出匕首,撬開牆洞,順治皇帝交給他的那部經書好端端的便在洞裏。他打開油布,檢視無誤,將磚塊塞回牆洞。胖頭陀已成自己下屬,不必再叫侍衛來護送經書,於是把經書揣入懷中,徑向禁城走去。
    走到宮外,守門侍衛見一個少年穿著平民服色,直向宮門走來,喝道:“小傢夥,幹什麽的?”韋小寶笑道:“你不認識我麽?我是宮裏的桂公公。”那侍衛向他仔細一看,認了出來,果真是皇上身邊的大紅人桂公公,忙滿臉堆笑,說道:“桂公公,你穿了這身衣服,嘻嘻。”韋小寶笑道:“皇上差我去辦一件要緊事,趕著回話,來不及換衣服了。”那侍衛道:“是,是。桂公公紅光滿面,這趟差事定然順手得很,皇上定有大大賞賜。”
    韋小寶回到自己住處,換了太監服色,將經書用塊舊布包了,徑到上書房來見皇帝。
    康熙聽得小桂子求見,喜道:“快進來,快進來。”韋小寶快步走進,只見康熙站在內書房門口,喜孜孜的道:“他媽的,小桂子,快給我滾進來,怎麽去了這麽久?”這“他媽的”三字,他只在韋小寶面前才說,已憋得甚久。
    韋小寶跪下磕頭,說道:“恭喜皇上,天大之喜!”康熙一聽,便知父王果然尚在人世,心頭一陣激蕩,身子晃了幾下,伸手扶住門框,說道:“進來慢慢的說。”胸口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韋小寶走進內書房,回身將房門關了,上了門閂,在四周書架後巡了一趟,不見另有侍候皇帝的太監,才低聲說道:“皇上,我在五臺山上見到了老皇爺。”
    康熙緊緊抓住他手,顫聲道:“父皇……果然在五臺山出了家?他……他說什麽?”
    韋小寶於是將在清涼寺中如何會見老皇爺,如何西藏的喇嘛意圖加害,自己如何奮勇救護,拚命保駕,如何幸得少林十八羅漢援手等情一一說了。這件事本已十分驚險,在他口中說來,另行加多了三分,自己的忠心英勇,那更是足尺加五。只聽得康熙手中捏了把汗,連說:“好險,好險!”又道:“咱們即刻派一千名護衛上山,加意衛護。”
    韋小寶搖頭道:“老皇爺多半不願意。”於是又將順治的言語一一轉述。
    康熙聽父親叫自己不用去五臺山相會,又贊自己:“他是好皇帝,先想到朝廷大事,可不像我……”這幾句話,忍不住放聲哭了出來,說道:“我一定要去,一定要去!”
    韋小寶待他哭了一會,取出經書,雙手呈上,說道:“老皇爺要我對你說:‘天下事須當順其自然,不可強求,能給中原百姓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們走,那麽咱們從哪里來,就回哪里去。’老皇爺又要我對你說:‘要天下太平,“永不加賦”四字,務須牢牢緊記。他能做到這四字,便是對我好,我便心中歡喜。’”
    康熙怔怔聽著,眼淚撲簌簌的流在包袱之上,雙手發抖,接了過去,打開包袱,見是一部《四十二章經》,翻了開來,第一頁寫著“永不加賦”四個大字,筆致圓柔,果是父親的親筆,嗚咽道:“父皇訓示,孩兒決不敢忘。”
    他定了定神,細細詢問順治身子是否安康,現下相貌如何,在清涼寺中是否清苦之極。韋小寶一一據實稟告。康熙一陣傷心,又大哭起來。
    韋小寶靈機一動:“他媽的,我也陪他大哭一場,他給我的賞賜一定又多了許多,反正眼淚又不用錢買。”說哭便哭,抽噎了幾下,眼淚長流,嗚嗚咽咽的哭得淒慘之極。康熙雖然悲痛難忍,哭泣出聲,但自念不可太失身分,因此不住強自抑制。韋小寶卻有意做作,竟然號啕大哭。這件本事,他當年在揚州之時,便已十分拿手,母親的毛竹板尚未打上屁股,他已哭得驚天動地,而且並非乾號,而是貨真價實的淚水滾滾而下,旁人決計難辨真僞。
    康熙哭了一會,收淚問道:“我想念父皇,因而哭泣,你卻比我哭得還要傷心,那爲什麽?”韋小寶道:“我見你哭得傷心,又想起老皇爺溫和慈愛,對我連聲稱讚,說我不顧性命的保駕,很喜歡我,心中更加難過了。”一面說,一面嗚咽不止,又道:“若不是我知道你挂念,趕著回來向你稟報,真想留在五臺山上服侍老皇爺,也免得擔心他給壞人欺侮。”
    康熙道:“小桂子,你很好,我一定重重有賞。”
   韋小寶眼淚還是不斷流下,抽抽噎噎的道:“皇上待我已經好得很,我也不要什麽賞賜了,只盼老皇爺平安,我們做奴才的就快活得很了。”他在神龍島上走了這一遭,耳聽得人高呼“教主永享仙福,壽與天齊”,絲毫不以爲恥,不免臉皮練得更厚,拍馬屁的功夫大有長進,但教討人歡喜,言語更是誇張。
    康熙信以爲真,說道:“我也真擔心父皇沒人服侍。你說那個行顛和尚莽莽撞撞,甚是粗笨,父皇身邊沒個得力的人,好教人放心不下。小桂子,難得父皇這樣喜歡你……”韋小寶聽到這裏,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心裏暗暗叫苦:“啊喲!啊喲!這次老子要倒大黴,老子吹牛吹得過了份。”只聽康熙續道:“……本來嘛,我身邊也少不了你。不過做兒子的孝順父親,手邊有什麽東西,總是挑最好的孝敬爹爹。你是我最得力的手下,年紀雖小,卻十分能幹,對我父子都忠心耿耿……”韋小寶心中大叫:“乖乖龍的東,我的媽呀!你派老子去五臺山陪老和尚,寧可叫我坐牢。”
    果然聽得康熙說道:“這樣罷,你上五臺山去,出家做了和尚,就在清涼寺中服侍我父皇……”韋小寶聽得局勢緊急,不但要陪老和尚,自己還得做小和尚,大事之不妙,無以複加,不等他說完,忙道:“服侍老皇爺是好得很,要我做和尚,這個……我可不幹!”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也不是要你永遠做和尚。只不過父皇既一心清修,你也做了和尚,服侍起來方便些。將來……將來……你要還俗,自也由得你。”言下之意,是說日後順治老了,圓寂歸西,你不做和尚,誰也不會加以阻攔。
    饒是韋小寶機變百出,這時卻也束手無策,他雖知小皇帝待自己甚好,但既出口差遣,倘若堅決不允,不但前功盡棄,說不定皇帝一翻臉,立即砍了自己腦袋,可不是好玩的,哭喪著臉,道:“我……我可又捨不得你……”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這一次卻是半點不假,千真萬確,乃是真哭,只不過並非爲了忠君愛主之心,實在是不願去當小和尚。
    康熙大爲感動,輕拍他肩頭,溫言道:“這樣罷,你去做幾年和尚,服侍我父皇,然後我另行派人來,接替你回到我身邊,豈不是好?父皇不許我去朝見,我卻是非去不可的。那時候你又可見到我了,也不用隔多久。小桂子,你乖乖的,聽我吩咐,將來我給你一個好官做。”眼見韋小寶哭個不住,安慰他道:“你在廟裏有空,就讀書識字,以便日後做官,做個大官。”
    韋小寶心想:“將來做不做大官,管他媽的,眼前這個小和尚怕是做定了。”轉念一想:“我到得五臺山上,胡說八道一番,哄得老皇爺放我轉來,也非難事。只說小皇帝沒我服侍,吃不下飯,這次離開他一兩個月,便瘦了好幾斤,老皇爺愛惜兒子,定然命我回宮。”此計一生,便即慢慢收了哭聲,說道:“你差我去辦什麽事,原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別說去做和尚,就是烏龜王八蛋,那也做了。皇上放心,我一定盡心竭力,服侍老皇爺,讓他老人家身子康強,長命百歲……還有……永享仙福,壽與天齊。”
    康熙大喜,笑道:“你出京幾個月,居然學問也長進了,成語用得不錯。怎地在五臺山上耽了這麽久?不容易見到老皇爺,是不是?”
    韋小寶心想神龍島之事,還是不說爲妙,答道:“是啊,清涼寺的住持方丈,還有那位玉林老法師,說什麽也不肯認廟裏有老皇爺,我又不好點破,只得在山上一座座廟裏轉來轉去的做法事,今天到顯通寺去打醮,明天又到佛光寺放焰口。五臺山幾千個大和尚小和尚,我少說也識得了一千有零。若不是那些惡喇嘛來囉唕老皇爺,只怕我今天還在佈施僧衣齋飯呢。”康熙笑道:“你這下可破費不少哪!花了的銀子,都到內務府去領還罷。”他也不問數目,心想韋小寶立了大功,又肯去做小和尚,他愛開多少虛頭,盡可自便。
    不料韋小寶道:“不瞞皇上說,上次你派我去抄鼇拜的家,奴才是很有點兒好處的。當時不好意思跟你稟報。這次去五臺山,見到老皇爺,受了他老人家的教訓,明白對皇上什麽壞事都不可做,於是把先前得的銀子,都佈施在廟裏了,也算是奴才幫皇上積些陰德,盼望菩薩保祐,老皇爺和皇上早日團圓。這筆錢本來是皇上的,不用再領了。”心想你父子早日團圓,我也可少做幾天小和尚;同時有了這番話,日後如果有人告發,說我抄鼇拜家時吞沒鉅款,此刻也已有了伏筆:“我早代你佈施在五臺山上啦,還追問什麽?”
    康熙一聽,更是歡喜,連連點頭,問道:“五臺山好不好玩?”
    當下韋小寶說了些五臺山上的風景。康熙聽得津津有味,說道:“小桂子,你先去,我不久就來。咱們總得想法子迎接父皇回宮,他老人家倘若一定不肯還俗重定,那麽在宮裏清修,也是一樣。”韋小寶搖頭道:“那恐怕難得緊……”
    忽聽得書房門外靴聲橐橐,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叫道:“皇帝哥哥,你怎麽還不來跟我比武?”說著砰砰幾聲,用力推門。康熙臉露微笑,道:“開了門。”
    韋小寶心想:“這是誰?難道是建甯公主?”走到門邊,拔下門閂,打開房門。一個身穿大紅錦衣的少女一陣風般沖進來,說道:“皇帝哥哥,我等了你好久,你老是不來,怕了我啦,是不是?”韋小寶見這少女十五六歲年紀,一張瓜子臉兒,薄薄的嘴唇,眉目靈動,頗有英氣。
    康熙笑道:“誰怕了你啦?我看你連我徒兒也打不過,怎配跟我動手。”那少女奇道:“你收了徒兒,那是誰?”康熙左眼向韋小寶一眨,說道:“這是我的徒兒小桂子,他的武功是我一手所傳。快來參見師姑建甯公主。”
    韋小寶心想:“果然是建甯公主。”他知道老皇爺共生六女,五女夭殤,只有這位公主長大(按:建甯公主其實是清太宗之女,順治之妹。建甯長公主的封號也要到康熙十六年才封。順治的女兒和碩公主是康熙的姊姊,下嫁鼇拜之侄。但稗官小說不求事事與正史相合,學者通人不必深究),是皇太後親生。韋小寶極怕皇太后,平時極少行近慈甯宮,公主又不到皇帝的書房來,因此直至今日才得見到。他聽了康熙的話,知道是他兄妹鬧著玩,便即湊趣,笑嘻嘻的上前請安,說道:“師侄小桂子叩見師姑大人,師姑萬福金……”
    建甯公主嘻嘻一笑,突然間飛起一腳,正中韋小寶下頦。這一腳踢來,事先竟沒半點朕兆,韋小寶又屈了一腿,躬身在她足邊,卻哪里避得開?他一句話沒說完,下巴上突然給重重踢了一腳,下顎合上,登時咬住了舌頭,只痛得他“啊”的一聲,大叫出來,嘴巴開處,鮮血流了滿襟。
   康熙驚道:“你……你……”建甯公主笑道:“皇帝哥哥,你的徒兒功夫膿包之極,我踢一腳試試他本事,他竟然避不開。我瞧你自己的武功,也不過如此了。”說著格格而笑。
   韋小寶大怒,心中不知已罵了幾十句“臭小娘,爛小娘”,可是身在皇宮,公主究是主子,又怎敢罵出一個字來?康熙慰問韋小寶:“怎麽?舌頭咬傷了?痛得厲害麽?”
    韋小寶苦笑道:“還好,還好!”舌頭咬傷,話也說不清楚了。
    建甯公主學著他口音,道:“還好,還好,性命丟了大半條!”又笑了起來,拉住康熙的手:“來,咱們比武去。”
    先前皇太后教康熙武功,建甯公主看得有趣,纏著母親也教,皇太后點撥了一些。她見母親敷衍了事,遠不及教哥哥那樣用心,要強好勝,便去請宮中的侍衛教拳。東學幾招,西學幾式,練得兩三年下來,竟也小有成就。前幾日剛學了幾招擒拿手,和幾名侍衛試招,大家當然相讓,個個裝模作樣,給小公主摔得落花流水。她知衆侍衛哄她高興,反而不喜,便去約皇帝哥哥比武。康熙久不和韋小寶過招,手腳早已發癢,禦妹有約,正好打上一架。
    兩人在小殿中動起手來。康熙半真半假,半讓半不讓,五場比試中贏了四場。建甯公主氣不過,又去要母親教招。皇太后重傷初愈,精神未複,將她攆了出來。她只得再找侍衛,又學了幾招擒拿手,約好了康熙這天再打。
    不料韋小寶回宮,長談之下,康熙早將這場比武之約忘了。他得到父皇的確訊,悲喜交集,心神恍惚,哪里還有興致和妹子鬧玩,說道:“此刻我有要緊事情,沒空跟你玩,你再去練練罷,過幾天再比。”
    建甯公主一雙彎彎的眉毛蹙了起來,說道:“咱們江湖上英雄比武,死約會不見不散,你不來赴約,豈不讓天下好漢恥笑於你?你不來比武,那就是認栽了。”這些江湖口吻,都是侍衛們教的。
    康熙道:“好,算我栽了。建甯公主武功天下第一,拳打南山猛虎,足踢北海蛟龍。”
    建甯公主笑道:“足踢北海毛蟲!”飛起一腳,又向韋小寶踢來。
    韋小寶側身閃避,她這一腳就踢了個空。她眼見皇帝今天是不肯跟自己比武的了,侍衛們身材魁梧,倘若真打,自己定然打不過,這個小太監年紀高矮都和自己差不多,身手又甚靈活,正好拿來試招,說道:“好!你師父怕了我,不敢動手,你跟我來。”
    康熙向來對這活潑伶俐的妹子很是歡喜,不忍太掃她興,吩咐:“小桂子,你去陪公主玩玩,明日再來侍候。”
    建甯公主突然叫道:“皇帝哥哥,看招!”握起兩個粉拳,“鐘鼓齊鳴”,向康熙雙太陽穴打去。康熙叫道:“來得好!”舉手一格,轉腕側身,變招“推窗望月”,在她背上輕輕一推。
    公主站立不定,向外跌了幾步。
    韋小寶嗤的一聲笑。公主老羞成怒,罵道:“死太監,笑什麽?”一伸手,抓住了他右耳,將他拖出書房。韋小寶若要抵擋閃避,公主原是抓他不住,但終究不敢無禮,只得任由她扭了出去。
    建甯公主扭住他耳朵,直拉過一條長廊。書房外站著侍候的一大排侍衛、太監們見了,無不好笑,只是忌憚韋小寶的權勢,誰也不敢笑出聲來。
    韋小寶道:“好啦,快放手,你要到哪里,我跟著你去便是。”
    公主道:“你這橫行不法的大盜頭子,今日給我拿住了,豈可輕易放手?我先行點了你的穴道再說。”伸出食指,在他胸口和小腹重重戳了幾下。她不會點穴,這幾下自然是亂戳一氣。韋小寶大叫:“點中穴道啦!”一交坐倒,目瞪口呆,就此不動。
    公主又驚又喜,輕輕踢了他一腳,韋小寶毫不動彈。公主喝道:“起來!”韋小寶仍是不動。公主還道自己誤打誤撞,當真點中了他穴道,道:“我來給你解穴!”提足在他後腰一踢。韋小寶心道:“這臭小娘見解不開我的穴道,還要再踢。”
    當下“啊”的一聲,跳了起來,說道:“公主,你的點穴本領當真高明,只怕連皇上也不會。”公主道:“你這小太監奸滑得很,我幾時會點穴了?”但見他善伺人意,也自喜歡,說道:“跟我來!”
    韋小寶跟隨著她,來到他和康熙昔日比武的那間屋子。公主道:“閂上了門,別讓人來偷拳學師。”韋小寶一笑,心道:“憑你這點微末功夫,有誰來偷拳學師了!”當即依言關門。公主拿起門閂,似是要遞給他,突然之間,韋小寶耳邊嘭的一聲,頭頂一陣劇痛,就此人事不知了。
    待得醒轉,睜眼只見公主笑吟吟的扠腰而立,說道:“窩囊廢的,學武之人,講究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我打你這一下,你怎麽不防備?還學什麽武功?”韋小寶道:“我……我……”只覺頭痛欲裂,忽然左眼中濕膩膩的,睜不開來,鼻中聞到一股血腥味,才知适才已給這一門閂打得頭破血流。
    公主一擺門閂,喝道:“有種的,快起身再打。”呼的一聲,又是一閂打在他肩頭。
    韋小寶“啊”的一聲,跳起身來。公主揮門閂橫掃,掠他腳骨。韋小寶側身閃避,伸手去奪門閂。公主叫道:“來得好!”門閂挑起,猛戳他胸口。韋小寶向左避讓,不料那門閂翻了過來,砰的一聲,重重打中了他右頰。
    韋小寶眼前金星亂冒,踉蹌幾步。公主叫道:“你這綠林大盜,非得趕盡殺絕不可。”門閂猛力橫掃,韋小寶撲地倒了。
    公主大喜,舉門閂往他後腦猛擊而下。韋小寶只聽得腦後風聲勁急,大駭之下,身子急滾,砰的一聲,門閂打在地下。公主大叫:“啊喲!”這一下使力太重,震得虎口劇痛,大怒之下,在他腰間重重一腳。韋小寶叫道:“投降,投降!不打了!”公主舉門閂擊落,這一下打中他小腹,拍的一聲,幸好打中在他懷中所藏的五龍令上,韋小寶剛欲躍起,又摔了下來。公主一閂又是一閂,怒駡:“你這死太監,我要打你,你敢閃開?”
    公主力氣雖不大,但出手毫不容情,竟似要把他當場打死。韋小寶驚怒交集,奮力轉身躍起。公主舉閂迎面打來,韋小寶左手擋格,喀喇一響,臂骨險斷。他心念急轉:“公主明明不是跟我鬧著玩,幹麽要打死我?啊!是了,她受了皇太後囑咐,要取我性命!”
    一想到此節,決不能再任由她毆打,右手食中兩根手指“雙龍搶珠”,疾往公主眼中戳去。公主“啊喲”一聲,退了一步。韋小寶左足橫掃,公主撲地倒了,大叫:“死太監,你真打麽?”韋小寶夾手奪過門閂,便要往她頭頂擊落,只見她眼中露出又是恐懼、又是惱怒的神色,心中一驚:“這是皇宮內院,我這一門閂打下去,那是大逆不道之事,除非將她殺了,用化屍粉化去,否則後患無窮。”這麽一遲疑,手中高舉的門閂便打不下去。
    公主罵道:“死太監,拉我起來。”韋小寶心想:“她真要殺我,可也不容易。”當即伸左手拉她起來。公主道:“你武功不及我,只不過我不小心絆了一交而已。剛才你已叫過投降,怎地又打?男子漢大丈夫,怎麽不守武林中的規矩?”
    韋小寶額頭鮮血淋漓,迷住了眼睛,伸袖子去擦。公主笑道:“你打輸了,沒用東西。來,我給你擦擦血。”從懷中取出一塊雪白手帕,走近幾步。韋小寶退了一步,道:“奴才可不敢當。”公主道:“咱們江湖上英雄好漢,須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便用手帕去抹他臉上血漬。韋小寶聞到她身上一陣幽香,心中微微一蕩,此時兩人相距甚近,見到她一張秀麗的面龐,皮色白膩,心想:“這小公主生得好俊!”
    公主道:“轉過身來,我瞧瞧你後腦的傷怎樣。”韋小寶依言轉身,心想:“先前我可是多疑了,原來小公主真是鬧著玩的,只不過她好勝心強,出手不知輕重。”公主伸手輕輕撫摸他後腦的傷處,笑問:“痛得厲害麽?”韋小寶道:“還好……”
    突然之間,韋小寶背心一陣劇痛,腳下被她一勾,俯跌在地。原來公主悄悄取出藏在小蠻靴中的短刀,冷不防的忽施偷襲,左足踏住他背脊,提刀在他左腿右腿各戳一刀,笑道:“痛得厲害麽?你說‘還好’,那麽再多戳幾刀。”
    韋小寶大駭,暗叫:“老子要歸位!”背上有寶衣護身,短刀戳不進去,腿上這兩刀也非重傷,卻已痛得他死去活來,想要施展洪夫人所教的第二招“小憐橫陳”脫身,一來先受傷,沒了氣力,一來這一招並未練熟,掙了一掙,想要從她胯下鑽到她背後,但行動太慢,身子甫動,屁股上又吃了一刀,只聽她格格笑道:“痛得厲害麽?”
    韋小寶道:“厲害之極了。公主武功高強,奴才不是你老人家的對手。江湖上的……好漢,大英雄,捉住了人,一定饒他性命。”公主笑道:“死罪可恕,活罪難饒。”蹲身便坐在他屁股上,喝道:“你動一動,我便一刀殺了你。”韋小寶道:“奴才半動也不動。”可是公主剛好坐在他傷口上,痛得不住呻吟。
    公主解下他腰帶,將他雙足縛住,用刀割了他衣襟,又將他雙手反剪縛住,笑道:“你是我的俘虜,咱們來練一招功夫,叫做……叫做‘諸葛亮七擒孟獲’。”滿清皇族人人對三國故事十分熟悉,《三國演義》她已看過三遍。韋小寶看過這戲,忙道:“是,是,諸葛亮擒孟獲七擒七縱,建甯公主擒小桂子,只消一擒一縱。你一放我,我就不反了。你比諸葛亮還厲害七倍。”公主道:“不成!諸葛亮要火燒藤甲兵。”
    韋小寶嚇了一跳,忙道:“奴才不……不穿藤甲。”公主笑道:“那麽燒你衣服也一樣。”韋小寶大叫:“不行!不行!”
    公主怒道:“什麽行不行的,諸葛亮要燒便燒,藤甲兵不得多言。”見桌上燭臺旁放著火刀火石,當即打燃了火,點了蠟燭。韋小寶叫道:“諸葛亮並沒有燒死孟獲。你燒死了我,你就不是諸葛亮,你是曹操!”公主拈起他衣角,正要湊燭火過去點火,忽然見到他油光烏亮的辮子,心念一動,便用燭火去燒他辮尾。
    頭髮極易著火,一經點燃,立時便燒了上去,嗤嗤聲響,滿屋焦臭。韋小寶嚇得魂飛天外,大叫:“救命,救命!曹操燒死諸葛亮啦!”
    公主握著他辮根,不住搖晃,哈哈大笑,道:“這是一根火把,好玩得緊。”
    轉眼之間,火頭燒近,公主放脫了手。韋小寶頃刻間滿頭是火,危急中力氣大增,一彈而起,挺頭往公主懷裏撞去。
    公主“啊喲”一聲,退避不及,韋小寶已撞上她小腹,頭上火焰竟然熄滅。公主雙手撲打衣衫上焦灰斷發,只覺小腹疼痛,又驚又恐,提足在韋小寶頭上亂踢。踢得幾下,韋小寶已暈了過去。
    迷糊中忽覺全身傷口劇痛,醒了過來,發覺自己仰躺在地,胸口袒裸,衣衫、背心、內衣竟然都被解開了,公主左手抓著一把白色粉末,右手用短刀在他胸口割了一道三四分深的傷口,將白粉撒入傷口。韋小寶大叫:“你幹什麽?”
    公主笑道:“侍衛說,他們捉到了強盜惡賊,賊人不招,便在他傷口里加上些鹽,痛得他大叫救命,那就非招不可。因此我隨身帶得有鹽,專爲對付你這等江湖大賊。”韋小寶但覺傷口中陣陣抽痛,大叫:“救命,救命,我招啦!”公主嘻嘻一笑,說道:“你這膿包,這麽快便招,有什麽好玩?你要說:‘老子今日落在你手裏,要殺要剮,皺一皺眉頭的不是好漢。’我再割你幾道傷口,鹽放得多些,你再求饒,那才有趣哪。”
    韋小寶大怒,罵道:“他媽的,你這臭小娘……喂喂,我不是罵你,我……我不是好漢,我招啦,我招啦!”
    公主歎了口氣,要將鹽末丟掉,轉念一想,卻將鹽末都撒在他傷口之中,正色道:“我是建甯派掌門人,武功天下第一,擒住了你這無惡不作的大盜……”韋小寶道:“好,好,我是江洋大盜,今日藝不如人,給武功天下第一的建寧派掌門人擒住,有死無生。江湖上道得好:殺人不過頭點地。在下既然服了,也就是了。”公主聽他滿口江湖漢子的言語,與張康年等侍衛說給她聽的相同,心中就樂了,贊道:“這才對啦,既然要玩,就該玩得像。”
    韋小寶心中“臭小娘、爛小娘”的痛駡,全身傷口痛入了骨髓,一時捉摸不到她到底是奉太后之命來殺死自己,還是不過類比江湖豪客行徑,心想這臭小娘下手如此毒辣,就算不過拿我玩耍,老子這條命還得送在她手裏,忽然想起當日恐嚇沐劍屏這條計策頗有效驗,小姑娘們都怕鬼,當下強忍疼痛,說道:“老子忽然之間,又不服了。掌門老師,你如有種,就放了我,咱們再來比劃比劃。你要是怕老子武功高強,不敢動手,那就一刀將我殺了。我變了冤鬼,白天跟在你背後,晚上鑽在你被窩裏,握住你脖子,吸你的血……”
    公主“啊”的一聲大叫,顫聲道:“我殺你幹麽?”韋小寶道:“那麽快放我!”公主道:“不放!死太監,你嚇我。”拿起燭臺,用燭火去燒他臉。
    燭火燒上臉,嗤的一聲,韋小寶吃痛,向後一仰,右肩奮力往她手臂撞去。公主手臂一動,燭臺落地,燭火登時熄了。她大怒之下,提起門閂,又夾頭夾腦向他打去。韋小寶疼痛難當,害怕之極:“這次再也活不成了。”大叫一聲:“我死了。”假裝已死,再也不動。
    公主怒道:“你裝死!快醒轉來,陪我玩!”韋小寶毫不動彈。公主輕輕踢了他一腳,見他絲毫不動,柔聲道:“好啦,我不打你了,你別死罷。”韋小寶心想:“我死都死了,怎能不死?狗屁不通。”
    公主拔下頭髮上的寶釵,在他臉上、頸中戳了幾下,韋小寶忍痛不動。
    公主柔聲道:“求求你,你……你……別嚇我,我……我不是想打死你,我只是跟你比武打架,大家玩兒,誰叫你……誰叫你這樣膿包,打不過我……”突然察覺到韋小寶鼻中有輕微的呼吸之聲,她心中一喜,伸手去摸他心口,只覺一顆心兀自跳動,笑道:“死太監,原來你沒死。這一次饒了你,快睜開眼來。”
    韋小寶仍然不動,公主卻不再上他當了,喝道:“我挖出你的眼珠,教你死後變成個瞎鬼,找不到我。”拿起短刀,將刀尖指到他右眼皮上。韋小寶大驚,一個打滾,立即滾開。
    公主怒道:“壞小鬼頭,你又來嚇我。我……我非刺瞎你的眼睛不可。”跳將過去,伸足猛力踏住他胸口,舉刀往他右眼疾戳下去。
    這一下可不是假裝,她和身猛刺,刀勢勁急,不但要戳瞎他眼睛,勢必直刺入腦。韋小寶雙腿急曲,膝蓋向她胸口撞去,拍的一聲,公主身子一晃,軟軟摔倒。
    韋小寶大喜,彎了身子,伸手拔出靴筒中匕首,先割開縛住雙腳的衣襟,一站起身,便在公主頭頂上重重踢了一腳,教她一時不得醒轉,這才將匕首插入桌腿,轉過身來,將縛住雙手的腰帶到刃鋒上去輕輕擦動,只擦得兩下,腰帶便即斷了。
    他舒了一口長氣,死裏逃生,說不出的開心,身上到處是傷,痛得厲害,一時也不去理會,心想:“如何處置這臭小娘,倒是件天大的難事。聽她口氣,似乎當真是跟我玩耍,倘若是奉太后之命殺我,幹麽見我裝假死,反而害怕起來?可是小孩子玩耍,哪有玩得這麽凶的?是了,她是公主,壓根兒就沒把太監宮女當人,人家死也好,活也好,她只當是捏死一隻螞蟻。”越想越氣,向她胸口又是一腳。
    不料這一腳,卻踢得她閉住的氣息順了。公主一聲呻吟,醒了轉來,慢慢支撐著站起,罵道:“死太監,你……”韋小寶正自惱怒,伸手拍拍兩個耳光,當胸一拳,右足橫掃,公主又即跌倒。他跳將上去,倒騎在她背上,雙拳便如擂鼓,往她腿上、背上、屁股上用力打去,叫道:“死小娘、臭小娘,婊子生的鬼丫頭,老子打死了你。”公主大叫:“別打,別打!你沒規矩,我叫太后殺了你,叫……叫皇帝殺了你,淩……淩遲處死。”
    韋小寶心中一寒,便即住手,轉念又想:“打也打了,索性便打個痛快。”揮拳又打,罵道:“老子操你十八代祖宗,打死你這臭小娘!”
    打得幾下,公主忽然嗤的一笑。韋小寶大奇:“我如此用力打她,怎麽她不哭反笑?”從桌腿上拔出匕首,指住她頸項,左手將她身子翻了過來,喝道:“笑什麽?”只見她眉眼如絲,滿臉笑意,似乎真的十分歡暢,並非做作,聽她柔聲說道:“別打得那麽重,可也別打得太輕了。”韋小寶摸不著頭腦,只怕她突施詭計,右足牢牢踏住她胸口,喝道:“你玩什麽花樣,老子才不上當呢。”
    公主身子一掙,鼻中嗯嗯兩聲,似要跳起身來。韋小寶喝道:“不許動。”在她額上用力一推,公主又即倒下。韋小寶只覺傷口中一陣陣抽痛,怒火又熾,拍拍拍拍四下,左右開弓,連打她四個耳光。公主又是嗯嗯幾聲,胸口起伏,臉上神情卻是說不出的舒服,輕聲說道:“死太監,別打我臉。打傷了,太后問起來,只怕瞞不了。”韋小寶罵道:“臭小娘,你這犯賤貨,越是挨打越開心,是不是?”伸手在她左臂上重重扭了兩把,公主“哎唷,哎唷”的叫了幾聲,皺起眉頭,眼中卻孕著笑意。韋小寶道:“他媽的,舒不舒服?”
    公主不答,緩緩閉上眼睛,突然間飛起一腳,踢中韋小寶大腿,正是一處刀傷的所在。韋小寶吃痛,撲上去按住她雙肩,在她臂上、肩頭、胸口、小腹使勁力扭。公主格格直笑,叫道:“死太監,小太監,好公公,好哥哥,饒了我罷,我……我……真吃不消啦。”
    她這麽柔聲一叫,韋小寶心中突然一蕩,心想:“她這麽叫喚,倒像是方姑娘在海船中跟我說情話的模樣。”怒氣大減,然而她到底打什麽主意,實是難測,於是依樣畫葫蘆,解下她腰帶,將她雙手雙腳綁住。公主笑道:“死小鬼頭兒,你幹什麽?”韋小寶道:“叫你別打壞主意害人。”站起身來,呼呼喘氣,全身疼痛,又欲暈去。
    公主笑道:“小桂子,今天玩得真開心,你還打不打我?”
    韋小寶道:“你不打我,我又怎敢打你?”公主道:“我動不來啦,你就是再打我,我也沒法子。”韋小寶吐了一口唾沫,道:“你不是公主,你是賤貨。”在她屁股上踢了一腳。
    公主“哎唷”一聲,道:“咱們再玩麽?”韋小寶道:“老子性命給你玩去了半條,還玩?我現在扮諸葛亮,也要火燒藤甲兵,把你頭髮和衣服都燒了。”公主急道:“頭髮不能燒……”嘻嘻一笑,說道:“你燒我衣裳好了,全身都燒起泡,我也不怕。”
    韋小寶道:“呸,你不怕死,老子可不陪你發顛。我得去治傷了,傷口裏都是鹽,當真好玩麽?”這時才相信公主並無殺害自己之意,將她手上縛著的腰帶解開。
    公主道:“真的不玩了?那麽明天再來,好不好?”語氣中滿是祈求之意。韋小寶道:“要是太后和皇上知道了,我還有命麽?”公主慢慢站起,道:“只要我不說,太后和皇上怎會知道?明天你別打我臉。身上傷痕再多也不打緊。”韋小寶搖頭道:“明天不能來。我給你打得太厲害,一兩個月,養不好傷。”公主道:“哼,你明天不來?剛才你罵我什麽?說操我的十八代祖宗。我的十八代祖宗,就是皇帝哥哥的十八代祖宗,是皇阿爸的十七代祖宗,太宗皇帝的十六代祖宗,太祖皇帝的十五代祖宗……”
    韋小寶目瞪口呆,暗暗叫苦,突然靈機一動,說道:“你不是老皇爺生的,我罵你的祖宗,跟皇上、老皇爺,什麽太祖皇帝、太宗皇帝全不相干。”公主大怒,叫道:“我怎麽不是老皇爺生的?你這死太監胡說八道,明天午後我在這裏等你,你這死太監倘若不來,我就去稟告太后,說你打我。”說著捋起衣袖,一條雪白粉嫩的手臂之上,青一塊,黑一塊,全是給他扭起的烏青。韋小寶暗暗心驚:“剛才怎麽下手如此之重。”
    公主道:“哼,你明天不來,瞧你要命不要?”
    到此情景,韋小寶欲不屈服,亦不可得,只好點頭道:“我明天來陪你玩便是,不過你不能再打我了。”公主大喜,道:“你來就好,我再打你,你也打還我好了。咱們江湖上好漢,講究恩怨分明。”韋小寶苦笑道:“再給你打一頓,我這條好漢就變成惡鬼了。”
    公主笑道:“你放心,我不會當真打死你的。”頓了一頓,又道:“最多打得你半死不活。”見他臉色有異,嫣然一笑,柔聲道:“小桂子,宮裏這許多太監侍衛,我就只喜歡你一個。另外那些傢夥太沒骨氣,就是給我打死了,也不敢罵我一句‘臭小娘、賤貨……’”學著他罵人的腔調:“婊子生的鬼丫頭!嘻嘻,從來沒人這樣罵過我。”
    韋小寶又好氣,又好笑,道:“你愛挨駡?”公主笑道:“要像你這樣罵我才好。太后板起臉訓斥,要我守規矩,我可就不愛聽了。”韋小寶道:“那你最好去麗春院。”心想:“你去做婊子,臭駡你的人可就多了。老鴇要罵要打,嫖客發起火來,也會又打又罵。”
    公主精神一振,問道:“麗春院是什麽地方?好不好玩?”
    韋小寶肚裏暗笑,道:“好玩極了,不過是在江南,你不能去。你只要在麗春院裏住上三個月,包你開心得要命,公主也不想做了。”公主歎了口氣,悠然神往,道:“等我年紀大了,一定要去。”
    韋小寶正色道:“好,好!將來我一定帶你去。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馬難追。”他這句“駟馬難追”總記不住,“什麽馬難追”是不說了,卻說成“死馬難追”。
    公主握住他手,說道:“我跟那些侍衛太監們打架,誰也故意讓我,半點也不好玩。只有昨天皇帝哥哥跟我比武,才有三分真打,不過他也不肯打痛、扭痛了我。好小桂子,只有你一個,才是真的打我。你放心,我決計不捨得殺你。”突然湊過嘴去,在他嘴唇上親了一親,臉上一紅,飛奔出房。
    韋小寶霎時間只覺天旋地轉,一交坐倒,心想:“這公主只怕是有些瘋了,我越打她罵她,她越開心。他媽的,這老婊子生的鬼丫頭,難道真的喜歡我這假太監?”想到她秀麗的面龐,心下迷迷糊糊,緩緩站起,支撐著回屋,筋疲力竭,一倒在床,便即睡著了。
    這一覺直睡了五個多時辰,醒轉時天色已黑,只覺全身到處疼痛,忍不住呻吟,站起身來想洗去傷口中鹽末,哪知一解衣服,傷口鮮血凝結,都已牢牢粘在衣上,一扯之下,又是一陣劇痛,不免又再“臭小娘、爛小娘”的亂罵一頓,當下洗去鹽末,敷上金創藥。
    次日去見小皇帝,康熙見他鼻青目腫,頭髮眉毛都給燒得七零八落,大吃一驚,登時料到是那寶貝禦妹的傑作,問道:“是公主打的?受的傷不重嗎?”
    韋小寶苦笑道:“還好。師父,徒兒丟了您老人家的臉,只好苦練三年,再去找回這場子,爲你老人家爭光。”
    康熙本來擔心他怒氣衝天,求自己給他出頭,不過禦妹雖然理屈,做主子的毆打奴才,總是理所當然之事,但如不理,卻又怕他到了五臺山上,服侍父皇不肯盡心,正感爲難,聽他這麽說,竟對此事並不抱怨,只當作一場玩耍,不由得大喜,笑道:“小桂子,你真好!我非好好賞賜你不可。你想要什麽?”
    韋小寶道:“師父不責弟子學藝不精,弟子已經感激萬分,什麽賞賜都不用了。”頓了一頓,說道:“師父傳授弟子幾招高招,以後遇險,不會再給人欺侮,也就是了。”
    康熙哈哈大笑,道:“好,好!”當下將太后所傳武功,揀了幾招精妙招數傳授給他。這幾招擒拿手法雖然也頗不凡,但比之洪教主夫婦所傳的六招卻差得遠了。韋小寶以前和他比武,這幾招也見他用過,此時一加點撥,不多時便學會了。
    韋小寶心想:“以前和他摔交,便似朋友一般。但他是皇帝,我是奴才,這朋友總是做不久長。這次回北京來,眼見他人沒大了多少,威風卻大得多了,‘小玄子’三字再也叫不出口,不如改了稱呼,也是拍馬屁的妙法。”當即跪下,咚咚咚磕了八個響頭,說道:“師父在上,弟子韋小寶是你老人家的開山大弟子。”
    康熙一怔,登時明白了他的用意,一來覺得挺好玩,二來確也不喜他再以“小玄子”相稱,笑道:“君無戲言!我說過是你師父,只好收了你做徒弟。”叫道:“來人哪!”
    兩名太監、兩名侍衛走進書房。康熙道:“轉過身來。”四人應道:“是。”但規矩臣子不得以背向著皇帝,否則極爲不敬,四人不明康熙用意,只微微側身,不敢轉身。
    康熙從書桌上拿起一把金剪刀,走到四人身後。四人又略略側身。康熙看了看四人的辮子,見其中一名太監的辮子最是油光烏亮,左手抓住了,喀的一聲,齊發根剪了下來。那太監只嚇得魂飛天外,當即跪倒,連連叩頭,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康熙笑道:“不用怕,賞你十兩銀子。大家出去罷!”四人莫名其妙,只覺天威難測,倒退了出去。
    康熙將辮子交給韋小寶,笑道:“你就要去做和尚,公主燒了你頭髮,看來也是天意。上天假公主之手,吩咐你去落發爲僧。你先把這條假辮子結在頭上,否則有失觀瞻。”
    韋小寶跪下道:“是,師父愛惜徒弟,真是體貼之至。”康熙笑道:“你拜我爲師,可不許跟旁人說起。我知你口緊,謹慎小心,這才答應。你若在外招搖,我掌門人立時便廢了你武功,將你逐出門牆。”韋小寶連稱:“是,是,弟子不敢。”
    康熙和他比武摔交,除了太后和海大富之外,宮中始終並無旁人得知,心想鬧著玩收他爲徒,只要決不外傳,也不失皇帝的體面,但他生性謹細,特意叮囑一番。
    康熙坐了下來,心想:“太后陰險毒辣,教我武功也決不會當真盡心,否則她將人打得骨節寸斷的厲害功夫,怎地半招也不傳我?我雖做了師父,其實比之這小子也強不了多少,沒什麽高明武功傳他。少林寺的和尚武功極高,此番父皇有難,也是他們相救……”
    想到此處,心中有了個主意,說道:“你去休息養傷,明天再來見我。”
    韋小寶回到下處,命手下太監去請禦醫來敷藥治傷。傷處雖痛,卻均是皮肉之傷,並未傷及筋骨,太醫說將養得十天半月,便即好了,不用擔心。
    他吃過飯後,便去應公主之約,心頭七上八下,既怕她再打,卻又喜歡見她。
    一推開門,公主一聲大叫,撲將上來。韋小寶早已有備,左臂擋格,右足一勾,右手已抓住了公主後領,將她按得俯身下彎。公主笑駡:“死太監,今天你怎麽厲害起來啦。”韋小寶抓住她左臂反扭,低聲道:“你不叫我好桂子、好哥哥,我把你這條手臂扭斷了。”
    公主罵道:“呸,你這死奴才!”韋小寶將公主的手臂重重一扭,喝道:“你不叫,我將你這條手臂給扭斷了。”公主笑道:“我偏偏不叫。”韋小寶心想:“小娘皮的確犯賤。我越打她,她越歡喜。”左手拍的一聲,在她臀上重重打了一拳。
    公主身子一跳,卻格格的笑了起來。韋小寶道:“他媽的,原來你愛挨打。”使勁連擊數拳。
    公主痛得縮在地下,站不起來,韋小寶這才停手。公主喘氣道:“好啦,現下輪到我來打你。”韋小寶搖頭道:“不,我不給你打。”心想這小娘下手如此狠辣,給她打將起來,隨時隨刻有性命之憂。公主軟語求懇,韋小寶只是不肯。
    公主大發脾氣,撲上來又打又咬,給韋小寶幾個耳光,推倒在地,揪住頭髮,又打了一頓屁股,心想屁股也打了,也不用客氣啦,伸手在她全身到處亂扭。公主伏在他腳邊,抱住了他兩腿,將臉龐挨在他小腿之間,輕輕磨擦,嬌媚柔順,膩聲道:“好桂子,好哥哥,你給我打一次罷,我不打痛你便是。”韋小寶見她猶似小鳥依人一般,又聽她叫得親熱,心神蕩漾,便待答允。公主又道:“好哥哥,你身上出血,我見了比什麽都喜歡。”
    韋小寶嚇了一跳,怒道:“不行!”提起左足,在她頭上踢了一腳,道:“放開了,我要去了。跟你磨在一起,總有一日死在你手裏。”公主歎道:“你不跟我玩了?”韋小寶道:“太危險,時時刻刻會送了老命。”公主格格一笑,站起身來,道:“好!那麽你扶我回房去,我給你打得路也走不動了。”韋小寶道:“我不扶。”公主扶著牆壁,慢慢出去,道:“好桂子,明兒再來,好不好?”忽然左腿一屈,險些摔倒。韋小寶搶上去扶住。
    公主道:“好桂子,勞你的駕,去叫兩名太監來扶我回去。”
    韋小寶心想一叫太監,只怕給太后知道,查究公主爲什麽受傷,只要稍有泄漏,那可是殺頭的罪名,只得扶住了她,道:“我扶你回房就是。”公主笑道:“好桂子,多謝你。”靠在他肩頭,向西而行。
    公主的住處在慈甯宮之西、壽康宮之側。兩人漸漸走近慈甯花園,韋小寶想起太后的神氣,心下栗栗危懼。兩人行到長廊之下,公主忽然在他耳邊輕輕吹氣。韋小寶臉上一紅,道:“不……不要……”公主柔聲道:“爲什麽?我又不是打你。”說著將他耳垂輕輕咬住,伸出舌尖,緩緩舐動。韋小寶只覺麻癢難當,低聲道:“你如咬痛了我耳朵,我可永遠不來見你了。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馬難追。”公主本想突然間將他耳垂咬下一塊肉來,聽了這句話,不敢再咬,只膩聲而笑,直笑得韋小寶面紅耳赤,全身酸軟。
    到了公主寢宮,韋小寶轉身便走。公主道:“你進來,我給你瞧一件玩意兒。”這時建甯宮中的四名太監、四名宮女站在門外侍候,韋小寶已不敢放肆,只得跟了進去。公主拉著他手,直入自己臥室。兩名宮女跟著進來,拿著熱手巾給公主淨臉。公主拿起一塊手巾,遞給韋小寶。韋小寶接過,擦去臉上汗水。兩名宮女見公主對這小太監居然破格禮遇,連對太后皇上也沒這樣客氣,而這小太監竟也坦然接受,無禮之極,不由得都是呆了。
    公主一瞥眼見了,瞪眼道:“有什麽好看?”兩名宮女道:“是,是!”彎腰退出,哪知已然遲了,公主一伸手,向近身一名宮女眼中挖去。那宮女微微一讓,一聲慘呼,眼珠雖沒挖中,臉上卻是鮮血淋漓,自額頭直至下巴,登時出現四條爪痕。兩名宮女只嚇得魂飛天外,疾忙退出。
    公主笑道:“你瞧,這些奴才就只會叫嚷求饒,有什麽好玩?”韋小寶見她出手殘忍,心想這小婊子太過兇惡,跟她母親老婊子差不多,還是及早脫身爲是,說道:“公主,皇上差我有事去辦,我要去了。”公主道:“急什麽?”反手關上了門,上了門閂。
    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不知她要幹什麽怪事。公主笑道:“我做主子做了十五年,總是給人服侍,沒點味道,今兒咱們來換換班。你做主子,我做奴才。”韋小寶雙手亂搖,道:“不行,不行。我可沒這福氣。”公主俏臉一沈,說道:“你不答應嗎?我要大叫了,我說你對我無禮,打得我全身青腫。”
    突然縱聲叫道:“哎唷,好痛啊!”
    韋小寶連連作揖,說道:“別嚷,別嚷,我聽你吩咐就是。”
    這是公主寢宮,外面有許多太監宮女站著侍候,她只消再叫得幾聲,立時便有人湧將進來,可不比那間比武的小屋,四下無人。公主微微一笑,說道:“賤骨頭!好好跟你說,偏偏不肯聽,定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韋小寶心道:“你才是賤骨頭,主子不做做奴才。”
    公主屈下一膝,恭恭敬敬的向他請個安,說道:“桂貝勒,你要安息了嗎,奴才侍候你脫衣。”韋小寶哼了一聲,道:“我不睡。你給我輕輕的捶捶腿。”公主道:“是!”坐在地下,端起他右足,擱在自己腿上,輕輕捶了起來,細心熨貼,一點也沒觸痛他傷處。韋小寶贊道:“好奴才胚子,你服侍得我挺美啊。”伸手在她臉頰上輕輕扭了一把。公主大樂,低聲道:“主子誇獎了。”除下他靴子,在他腳上輕捏一會,換過他左足,捶了半晌,又脫下靴子按摩,說道:“桂貝勒,你睡上床去,我給你捶背。”
    韋小寶給她按摩得十分舒服,心想這賤骨頭如不過足奴才癮,決不能放我走,便上床橫臥,鼻中立時傳入幽香陣陣,心想:“這賤骨頭的床這等華麗,麗春院中的頭等婊子,也沒這般漂亮的被褥枕頭。”公主拉過一條薄被,蓋在他身上,在他背上輕輕拍打。
    韋小寶迷迷糊糊,正在大充桂貝勒之際,忽聽得門外許多人齊聲道:“皇太后駕到!”他這一驚非同小可,忙欲跳起。公主神色驚惶,顫聲道:“來不及逃啦,快別動,鑽在被窩裏。”
    韋小寶頭一縮,鑽入了被中,隱隱聽得打門之聲,只嚇得險些暈去。
    公主放下帳子,轉身拔開門閂,一開門,太后便跨了進來,說道:“青天白日的,關上了門幹什麽?”公主笑道:“我倦得很,正想睡一忽兒。”太後坐了下來,問道:“又在搞什麽古怪玩意兒了,怎麽臉上一點也沒血色?”公主道:“我說倦得很啊。”
    太后一低頭,見到床前一對靴子,又見錦帳微動,心知有異,向衆太監宮女道:“你們都在外面侍候。”待衆人出去,說道:“關上了門,上了閂。”公主笑道:“太后也搞什麽古怪玩意兒嗎?”依言關門,順著太后的目光瞧去,見到了靴子,不由得臉色大變,強笑道:“我正想穿上男裝,扮個小子給太後瞧瞧。你說我穿了男裝,模樣兒俊不俊?”
    太后冷冷的道:“得瞧床上那小子模樣兒俊不俊?”陡地站起,走到床前。
    公主大駭,拉住太后的手,叫道:“太后,我跟他鬧著玩兒……”
    太後手一甩,將她摔開幾步,捋起帳子,揭開被子,抓住韋小寶的衣領,提了起來。
    韋小寶面向裏床,不敢轉頭和她相對,早嚇得全身簌簌發抖。
    公主叫道:“太后,這是皇帝哥哥最喜歡的小太監,你……你可別傷他。”
    太后哼了一聲,心想女兒年紀漸大,情竇已開,床上藏個小太監,也不過做些假鳳虛凰的勾當,算不了什麽大事,右手一轉,將韋小寶的臉轉了過來,拍拍兩記耳光,喝道:“滾你的,再教我見到你跟公主鬼混……”突然間看清楚了他面貌,驚道:“是你?”
    韋小寶一轉頭,說道:“不是我!”
    這三字莫名其妙,可是當此心驚膽戰之際,又有什麽話可說?
    太后牢牢抓住他後領,緩緩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你對公主無禮,今日可怨不得我。”公主急道:“太后,是我要他睡在這裏的,不能怪他。”太后左掌在韋小寶腦門輕輕一拍,左臂提起,便卻運勁使重手擊落,一掌便斃了他。
    韋小寶於萬分危急之中,陡然想起洪教主所授那招“狄青降龍”,雙手反伸,在太后胸前摸了一把。太后吃了一驚,胸口急縮,叱道:“你作死!”
    韋小寶雙足在床沿上一登,一個倒翻筋斗,已騎在太后頸中,雙手食指按住她眼睛,拇指抵住她太陽穴,喝道:“你一動,我便挖了你眼珠出來!”
    他這一招並未熟練,本來難以施展,好在他站在床上而太后站在地下,一高一低,倒騎容易,而挖眼本來該用中指,卻變成了食指,倒翻筋斗時足尖勾下了帳子。這招使得拖泥帶水,狼狽不堪,洪教主倘若親見,非氣個半死不可。雖然手法不對,但招式實在巧妙,太后還是受制,變起倉卒,竟然難以抵擋。
    公主哈哈大笑,叫道:“小桂子不得無禮,快放了太后。”
    韋小寶右腿一提,右手拔出匕首,抵在太后後心,這才從她頸中滑下。忽然啪的一聲,一件五色燦爛的物事落在地下,正是神龍教的五龍令。
    太后大吃一驚,道:“這……這……東西……怎麽來的?”
    韋小寶想起太后和神龍教的假宮女鄧炳春、柳燕暗中勾結,說不定這五龍令可以逼她就範,說道:“什麽這東西那東西,這是本教的五龍令,你不認得嗎?好大的膽子!”
    太后全身一顫,道:“是,是!”
    韋小寶聽她言語恭順,不由得心花怒放,說道:“見五龍令如見教主親臨,洪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太后顫聲道:“洪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俯身拾起五龍令,高舉過頂。韋小寶伸手接過,問道:“你聽不聽我號令?”太后道:“是,謹遵吩咐。”
    韋小寶道:“教主寶訓,時刻在心。制勝克敵,無事不成!”
    太后跟著恭恭敬敬的念道:“教主寶訓,時刻在心。制勝克敵,無事不成。”
    直到此刻,韋小寶才噓了口氣,放開匕首,大模大樣的在床沿坐了下來。
    太后向公主道:“你到外面去,什麽話也別說,否則我殺了你。”
    公主一驚,應道:“是。”向韋小寶看了一眼,滿心疑惑,道:“太后,是皇帝哥哥的聖旨麽?”康熙年紀漸大,威權漸重,太監宮女以及禦前侍衛說到皇上時,畏敬之情與日俱增,公主也早知太后對皇帝頗爲忌憚。太后點頭道:“是。他是皇帝的親信,有要緊事跟我說,可千萬不能泄漏了,在皇帝跟前,更加不可提起。免得……免得皇帝惱你。”
    公主道:“是,是。我可沒這麽笨。”說著走出房去,反手帶上了房門。
    太后和韋小寶面面相對,心中均懷疑忌。過了一會,太後道:“隔牆有耳,此處非說話之所,請去慈甯宮詳談可好?”聽她用了個“請”字,又是商量的口吻,不敢擅作主張,韋小寶更加寬心,隨即又想:“這老婊子心狠手辣,騙我到慈寧宮中,不要使什麽詭計,加害老子?”便點了點頭,低聲道:“我是本教新任白龍使,奉洪教主命令,出掌五龍令。”
    太后登時肅然起敬,躬身道:“屬下參見白龍使。”
    雖然韋小寶早已想到,太后既和黑龍門屬下教衆勾結,對洪教主必定十分尊敬,這五龍令對她多半有鎮懾之效,但萬萬想不到她自己竟然也是神龍教中的教衆,以她太后之尊,天下事何求不得,居然會去入了神龍教,而且地位遠比自己爲低,委實匪夷所思,眼見她恭恭敬敬的行禮,不由得愕然失措。
    太后見他默默不語,還道他記著先前之恨,甚是驚懼,低聲道:“屬下先前不知尊使身份,多有得罪,十分惶恐,還望尊使大度寬容。”但見他年紀幼小,竟在教中身居高位,終究難以盡信,隨即想到,近年來教主和夫人大舉提拔少年,教中老兄弟或被屠戮,或被疑忌,權勢漸失,這小孩新任白龍使,絕非奇事。又想:“就算他是真的白龍使,我此刻將他殺了,教中也無人知曉。這小鬼對我記恨極深,讓他活著,那可後患無窮。”殺機既動,眼中不由自主的露出狠毒之色。
    韋小寶立時驚覺,暗道:“不好,老婊子要殺我。”低聲道:“剛才我擒住你的手法,你可知是誰傳授的?”太后吃了一驚,回想這小鬼适才所使手法,詭秘莫測,一招間便將自己制住,正是教主的手段,顫聲道:“莫非……莫非是教主的親傳?”韋小寶笑道:“教主傳了我三十招殺手,洪夫人傳了我三十招擒拿手,比較起來,自然教主的手法厲害得多。不過他老人家的招數,一出手就取人性命,我不想殺你,因此只用了夫人所傳的一招‘飛燕回翔’。”他吹牛不用本錢,招數一加便加了十倍。
    太后卻毫不懷疑,知道洪夫人所使的許多招數,確是都安上個古代美人的名字,不由得出了身冷汗,尋思:“幸虧他只以洪夫人的招數對付我,倘若使出教主所傳,此刻我早已性命不在了。”此刻哪里還敢有加害之意?恭恭敬敬的道:“多謝尊使不殺之恩。”
    韋小寶得意洋洋的道:“我沒挖出你眼珠,比之夫人所授,又放寬三分了。”這話倒是不假,适才要挖太后眼珠,本來也可辦到,只是她重傷之餘,全力反擊,也必取了他性命。
    太后越想越怕,道:“多謝手下留情,屬下感激萬分,必當報答尊使的恩德。”
    韋小寶本來一見太后便如耗子見貓,情不自禁的全身發抖,哪知此刻竟會將她制得帖帖服服,見她誠惶誠恐的站在面前,心中那份得意,當真難以言宣。他提起左腿,往右腿上一擱,晃了幾晃,低聲道:“這次隨本使從神龍島來京的,有胖頭陀和陸高軒二人。”
    太后道:“是,是。”心想胖陸二人是教中高手,居然爲他副貳,适才幸而沒有魯莽,倘若將他打死了,別說教主日後追究,即是胖陸二人找了上來,那也是死路一條,眼見他雙頰上指痕宛然,正是自己所打的兩個耳光所留,顫聲道:“屬下過去種種,委實罪該萬死。尊使大人大量,後福無窮。”
    韋小寶微微一笑,道:“白龍使鍾志靈背叛教主,教主和夫人已將他殺了,派我接掌白龍門。黑龍使張淡月辦事不力,教主和夫人很是生氣,取經之事,現下歸我來辦。”
    太后全身發抖,道:“是,是。”想起幾部經書得而複失,這些日子來日夜擔心,終於事發,顫聲道:“這件事說來話長,請尊使移駕慈甯宮,由屬下詳稟。”
    韋小寶點頭道:“好。”心想此事之中不明白地方甚多,正要查問,便站起身來。太后轉身去拔了門閂,開了房門,側身一旁,讓他先行。韋小寶大聲道:“太后啓駕啦!”太后低聲道:“得罪了!”走出門去。韋小寶跟在後面。數十名太監宮女遠遠相隨。
    兩人來到慈甯宮。太后引他走進臥室,遣去宮女,關上了門,親自斟了一碗參湯,雙手奉上。韋小寶接過喝了幾口,心想:“我今日的威風,只有當年順治老皇爺可比。就算是小皇帝,太后也不會對他如此恭敬。”心中又是一陣大樂。
    太后打開箱子,取出一隻錦盒,開盒拿出一隻小玉瓶,說道:“啓稟尊使:瓶中三十顆‘雪參玉蟾丸’,乃是朝鮮國王的貢品,珍貴無比,服後強身健體,百毒不侵。其中十二顆請尊使轉呈教主,十顆請轉呈教主夫人,餘下八顆請尊使自服,算是……算是屬下一點兒微末心意。”韋小寶點頭道:“多謝你了。但不知這些藥丸跟‘豹胎易筋丸’會不會衝撞?”太后道:“並無衝撞。恭喜尊使得蒙教主恩賜‘豹胎易筋丸’,不知……不知屬下今年的解藥,教主是否命尊使帶來?”
    韋小寶一怔,道:“今年的解藥?”隨即明白,太后一定也服了“豹胎易筋丸”,教主每年頒賜解藥,卻又解得並不徹底,須得每年服食一次,藥性才不發作,否則她身處深宮,高手侍衛無數,教主本事再大,也不能遙制,笑道:“你我二人都服了豹胎丸,那解藥自不能由我帶來了。”太后道:“是。不過尊使蒙教主恩寵,屬下如何能比?”
    韋小寶心想:“她嚇得這麽厲害,可得安慰她幾句。”說道:“教主和夫人說道,只要你盡忠教主,不起異心,努力辦事,教主總不會虧待你的,一切放心好了。”
    太后大喜,說道:“教主恩德如山,屬下萬死難報。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韋小寶心想:“你本來是皇后,現下是皇太后,除了皇帝,天下就是你最大。神龍教再厲害,也決不能和你相比,卻何以要入教,聽命于教主?那不是犯賤之至麽?是了,多半你與你女兒一樣,都是賤骨頭,要給人打罵作賤,這才快活。”他年紀太小,畢竟世事所知有限,一時也猜不透其中關竅所在。
    太后見他沈吟,料想他便要問及取經之事,不如自行先提,說道:“那三部經書,屬下派鄧炳春和柳燕二人呈交教主,他老人家想已收到了?”
    韋小寶一怔,心想:“假宮女鄧炳春是陶姑姑所殺,柳燕死于方姑娘劍下,有什麽經書呈交教主?”不明她用意所在,說道:“你說有三部經書呈給了教主?這倒不曾聽說過。教主說黑龍使搞了這麽久,一無所得,很是惱怒,險些逼得他自殺。”太后臉現詫異之色,道:“這可奇了。屬下明明已差鄧炳春和柳燕二人,將三部經書專程送往神龍島。那自然是在柳燕爲尊使處死之前的事。”韋小寶道:“哦,有這等事?鄧炳春?就是你那個禿頭師兄嗎?”太后道:“正是。尊使日後回到神龍島,傳他一問,便知分曉。”
    韋小寶突然省悟,心道:“是了,鄧炳春爲陶姑姑所殺,這老婊子只道我毫不知情。她失去了三部經書,生怕教主怪罪,將一切推在兩個死人頭上,這叫做死無對證,倒也聰明得緊。哪知道這三部經書卻在老子手中。這番謊話去騙別人,那是他媽的刮刮叫,別別跳,偏偏就騙不到老子。我暫時不揭穿你的西洋鏡。”說道:“你既已取到三部經書,功勞也算不小,其餘五部,還得再加一把勁。”
    太后道:“是,屬下從早到晚,就在想怎生將另外五部經書取來,報答教主的恩德。”
    韋小寶道:“很好!其實你如此忠心,那豹胎易筋丸中的毒性,便一次給你解了,也是不妨。不久我見到教主,一定給你多說幾句好話。”太后大喜,躬身請了個安,道:“尊使大恩,屬下永不敢忘。最好屬下能轉入白龍門,得由尊使教導指揮,更是大幸。”
    韋小寶道:“那也容易辦到。不過你入教的一切經過,須得跟我詳說,毫不隱瞞。”
    太后道:“是,屬下對本門座使,決不敢有半句不盡不實的言語……”
    忽然門外腳步聲響,一名宮女咳嗽一聲,說道:“啓稟太後:皇上傳桂公公,說有要緊事,命他立刻便去。”韋小寶點點頭,低聲道:“你一切放心,以後再說。”太后低聲道:“多謝尊使。”朗聲道:“皇上傳你,這便去罷。”韋小寶道:“是,太后萬福金安。”
    出得門來,只見八名侍衛守在慈甯宮外,微微一驚,心想道:“可出了什麽事?”快步來到上書房。
    康熙喜道:“好,你沒事。我聽說你給老賤人帶了去,真有些擔心,生怕她害你。”
    韋小寶道:“多謝師父挂懷,那老……老……她問我這些日子去了哪里?我想老皇爺的事千萬說不得,連山西和五台山也不能提,可是我又不大會說謊,給她問得緊了,我情急智生,便說皇上派奴才去江南,瞧瞧有什麽好玩的玩意兒,便買些進宮。又說,皇上吩咐別讓太后知道,免得太后怪罪皇上當了皇帝,還是這般小孩子脾氣。”
    康熙哈哈大笑,拍拍他肩頭,說道:“這樣說最好。讓老賤人當我還是小孩子貪玩,便不來防我。你不大會說謊嗎?可說得挺好啊。”
    韋小寶道:“原來還說得挺好嗎?奴才一直擔心,生怕這樣說皇上要不高興呢。”
    康熙道:“很好,很好。剛才我怕老賤人害你,已派了八名侍衛去慈甯宮外守著,倘若老賤人不放你走,我便叫他們沖進去搶你出來,真要跟她立時破臉,也說不得了。”
    韋小寶跪下磕頭道:“皇帝師父恩重如山,奴才弟子粉身難報。”
    康熙道:“你好好去服侍老皇爺,便是報了我對你的恩遇。”韋小寶道:“是。”
    康熙從書桌上拿起一個密封的黃紙大封套,說道:“這是封賞少林寺衆僧的上諭,你挑選四十名禦前侍衛,二千名驍騎營官兵,去少林寺宣旨辦事。辦什麽事,在上逾中寫著,到少林寺後拆讀,你遵旨而行就是。現下我升你的官,任你爲驍騎營正黃旗副都統,那是正二品的大官了。你本是漢人,我賜你爲滿洲人,咱們這叫作入滿洲擡旗。正黃旗是皇帝親將的旗兵,驍騎營更是皇帝的親兵。那禦前侍衛副總管的官兒仍然兼著。”他知韋小寶不學無術,年紀又小,當真做官是做不來的,因此兩個職位都是副手。韋小寶道:“只要能常在皇帝師父身邊,官大官小,奴才弟子倒不在乎。”說著大力磕頭謝恩,心想:“我好好是個漢人,現在搖身一變,變作滿洲韃子了。”又想:“皇帝師父叫我不忙去清涼寺去做小和尚,卻先帶兵去少林寺頒旨,封賞救駕有功的諸位大師,多半是讓我出出風頭。這叫做先甜後苦,先做老爺,後打屁股。”
    康熙將驍騎營正黃旗都統察爾珠傳來,逾知他小桂子其實並非太監,而是禦前侍衛副總管,真名韋小寶,爲了要擒殺鼇拜,這才派他假扮太監,現已賜爲旗人,屬正黃旗,升任驍騎營正黃旗副都統。
    察爾珠當鼇拜當權之時,大受傾軋,本已下在獄中,性命朝夕不保,幸得鼇拜事敗,這才獲釋,對擒殺鼇拜的韋小寶早已十分感激,聽得皇上命他爲自己之副,心中大喜,當即向他道賀,說道:“韋兄弟,咱哥兒倆在一起辦事,那是再好也沒有了。你是少年英雄,咱們驍騎營這一下可大大露臉哪。”韋小寶謙虛一番。察爾珠打定了主意,這人大受皇帝寵幸,雖說是自己副手,其實自己該當做他副手,只要討得他的歡心,日後飛黃騰達,不在話下。
    康熙道:“我有事差韋小寶去辦,你們兩人下去,點齊人馬。韋小寶今晚就即出京,不用來辭別了。”將調動驍騎營兵馬的金牌令符交給了韋小寶。
    韋小寶接過金牌,磕頭告別,心想:“老婊子幹什麽要入神龍教,這事還沒查明,那也不打緊,多半是犯賤,下次回宮時再去問她。”又想:“昨晚給公主打了一頓,全身疼痛,一覺睡到大天光,沒能去見陶姑姑,不知她在宮中怎樣,下次回官,得跟她會上一會。”
    當下二人去見禦前侍衛總管多隆。韋小寶取出康熙先前所書那張任他爲禦前侍衛副總管的上諭,給他看了,多隆又是連聲道賀,道:“韋兄弟要挑那些侍衛,儘管挑選,只要皇上點頭,要我陪你去一遭也成。”韋小寶笑道:“那可不敢當。保護皇上,責任重大,多總管想出京去逛逛,卻不大容易了。”
    多隆笑道:“下次我求皇上,咱哥兒倆換一換班,你做正的,我做副的,有什麽出京打秋風的好差使,讓做哥哥的去走走。”
    韋小寶點了張康年、趙齊賢兩名侍衛,叫二人召約一批親近的侍衛。察爾珠點齊二千名驍騎營軍士。各參領、佐領參見副都統。皇帝賞給少林寺僧人的賜品,也即齊備,裝在幾十輛車上。皇帝要做什麽事,自是叱嗟立辦,只兩個多時辰,一切預備得妥妥帖帖。
    韋小寶本該身穿驍騎營戎裝,可是這樣小碼的將軍戎服,一時之間卻不易措辦。察爾珠想得周到,將自己的一套戎裝送給了他,傳了四名巧手裁縫跟去,在大車之中趕著修改,吩咐他們晚上不能睡覺,趕好了衣衫才許回京,倘若偷懶,重責軍棍。
    韋小寶抽空回到頭髮胡同,對陸高軒和胖頭陀道:“今日已混進了宮中,盜經之事也已略有眉目。”吩咐他二人在屋中靜候消息,不可輕易外出,以免泄漏機密。陸胖二人見他辦事順利,兩天之間便有了頭緒,均感欣慰,喏喏連聲的答應。
    韋小寶命雙兒改穿男裝,扮作書僮,隨他同行。
第二十二回  老衲山中移漏處    佳人世外改妝時

    韋小寶動身啓程,天色已晚,但聖旨要他即日離京,說什麽也非得出城不可。出永定門行了二十裏,便即紮營住宿。驍騎營是衛護皇帝的親兵,都是滿洲的親貴子弟,服用飲食,無不高出尋常士兵十倍。大家在京中耽得久了,出京走走,無不興高采烈,何況又不是去拚命打仗,到河南公幹,那是朝廷出了錢請他們遊山玩水,實是大大的優差。
    韋小寶吃了酒飯,睡覺太早,於是召集張康年、趙齊賢等衆侍衛、驍騎營的參領佐領軍官,齊到中軍帳中。衆人均想:“皇上不知差韋副都統去幹辦什麽大事,他傳我們去,定是要宣示特旨。”
    各人參見畢,韋小寶笑道:“哥兒們閑著無事,他奶奶的,大家來賭錢,老子作莊。”
    衆軍官一呆,還道他是開玩笑,卻見他從懷中摸出四粒骰子,往木幾上一擲,骰子滴溜溜的滾動,衆人這才歡聲雷動。大凡當兵的無不好賭,只是行軍出征之時,卻嚴禁賭博,以免軍心浮動,有誤大事。韋小寶又怎懂得這一套?驍騎營的參領佐領雖知軍律,但想這一次又不是打仗,何必阻了副都統的雅興?韋小寶又從懷中摸出一疊銀票,往幾上一放,足足有五六千兩銀子,說道:“哪個有本事的就來贏去?”衆軍官紛歸本帳去取銀子。
    驍騎營的軍士有很多職位雖低,家財卻富,聽說韋副都統做莊開賭,都悄悄踅進帳來。
    韋小寶叫道:“上場不分大小,只吃銀子元寶!英雄好漢,越輸越笑,王八羔子,贏了便跑!”在四粒骰子上吹口氣,一把撒將下來。
    他在揚州之時,好生羡慕賭場莊家的威風,做什麽副總管、副都統,都還罷了,今日統帶數千之衆,做莊大賭,那才是生平的大得意事。
    衆軍官紛紛下注,有吃有賠。賭了一會,大家興起,賭注漸大,擠在後面的軍士也遞上銀子來下注。侍衛趙齊賢和一名滿洲佐領站在韋小寶身旁,幫他收注賠錢。中軍帳中,但聞一片呼么喝六、吃上賠下之聲,宛然便是個大賭場。賭了一個多時辰,賭臺上已有二萬多兩銀子。有些輸光了的,回營去向不賭的同袍借了錢來翻本。
    韋小寶一把骰子擲下,四骰全紅,正是通吃。衆人甚是懊喪,有的咒駡,有的歎氣。趙齊賢伸出手去,正要將賭注盡數進,韋小寶叫道:“且慢!老子今日第一天帶兵做莊,這一注送給了衆位朋友,不吃!”
    衆兵將歡聲大作,齊叫:“韋副都統當真英雄了得!”韋小寶道:“要加注的便加!”各人這一注死裏逃生,都覺運氣甚好,紛紛加注,滿台堆滿了銀子。
    忽然一人朗聲說道:“押天門!”將一件西瓜般的東西押在天門。衆人一看,登時驚得呆了。賭臺上赫然是一顆血肉模糊的首級。那首級頭戴官帽,竟是一名禦前侍衛。
    趙齊賢驚叫:“葛通!”原來這是禦前侍衛葛通的腦袋。他輪值在帳外巡邏,卻被人割了頭。
    衆人驚惶擡頭,只見中軍帳口站著十多個身穿藍衫之人,各人手持長劍。衆軍官人人全神貫注的賭錢,誰也不知這些人是幾時進來的。帳中衆軍官沒帶兵刃,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賭台前站著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雙手空空,說道:“都統大人,受不受注?”
    趙齊賢叫道:“拿下了!”登時便有四名禦前侍衛向那青年撲去。那人雙臂一分,抓住兩人胸口,砰的一聲,將二人頭對頭一撞,二人便即昏暈。跟著白光閃動,兩柄長劍刺出,自另外兩名侍衛的背心直通到前胸。兩名侍衛慘聲長呼,倒地而死。使劍的藍衫人一是中年漢子,另一個是道人。兩人同時拔劍揮手,雙劍齊飛,撲撲兩聲,都插在賭台之上。中年人叫道:“押上門!”道人叫道:“押下門!”兩柄長劍果然分別插在上門下門。
    那青年左手一揮,四個藍衫人搶了上來,四柄長劍分指韋小寶左右要害。
    趙齊賢顫聲喝道:“你們是什麽人?好……好大的膽子。殺官闖營,不……不怕殺……殺頭麽?”
    用劍指著韋小寶的四人之中,忽有一人嗤的一聲笑,說道:“我們不怕,你怕不怕?”卻是嬌嫩的女子聲音。韋小寶側頭看去,見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臉蛋微圓,相貌甚甜,一雙大大的眼睛漆黑光亮,嘴角也正自帶著笑意。他本已嚇得魂不附體,但一見到了美貌女子,自然而然勇氣大增,笑道:“單只姑娘一人用劍指著,我早就怕了。”
    那少女長劍微挺,劍尖抵到了他肩頭,說道:“你既然怕,爲什麽還笑?”韋小寶臉孔一板,道:“我最聽女人的話,姑娘說不許笑,我就不笑。”果然臉上更無絲毫笑容。那少女見他裝模作樣,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那帶頭的青年眉頭微蹙,冷笑道:“滿洲韃子也是氣數將盡,差了這麽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娃娃帶兵。喂,兩把寶劍、一顆腦袋已經押下了,你怎地不擲骰子?”
    韋小寶身旁既有美貌姑娘,又聽他說要擲骰子,驚魂稍定,問道:“我輸了賠什麽?”那青年道:“那還用問?輸劍賠劍,輸頭賠頭!”料想這少年將軍定然討饒投降。哪知韋小寶打架比武,輸了便投降,在賭臺上卻說什麽也不肯做狗熊、認膿包,何況身邊有個俊美姑娘,人生在世,豈能在美貌姑娘之前丟臉?又想:“你們四把劍已指住了我,若要殺我,輸也好,贏也好,反正都是要殺,何必口頭上吃虧?”當即拿起骰子,說道:“好,受了!輸劍賠劍,輸頭賠頭,輸褲子就脫下!你先擲!”
    那青年料不到這少年將軍居然有此膽識,倒是一怔。那中年漢子低聲道:“大軍在外,遲則有變!”要他不必無謂耽擱時光,只怕二千名滿洲兵一湧而入,倒是不易對付。那青年向韋小寶望了一眼,見他臉上並無懼色,說道:“我不跟你賭這一場,你死了也不服氣。”接過骰子一擲,是個六點。那道人和中年漢子也各擲了,都是八點。
    韋小寶拿起骰子,伸掌到那少女面前,說道:“姑娘,請你吹口氣!”那少女微笑道:“幹什麽?”還是在骰子上吹了口氣。韋小寶道:“成了!美女吹氣,有殺無賠!”將骰子在掌心中搖了幾搖,正要擲下,趙齊賢道:“且慢!韋都統,問……問他們到底要什麽?”他怕韋小寶這一記骰子擲下去,擲成了六點以下,不免有性命之憂,更怕韋小寶不賠自己之頭,而要割我趙齊賢的頭來賠,誰教我站在旁邊幫莊呢?
    那青年冷笑道:“倘若怕了,那就跪下討饒。”
    韋小寶道:“烏龜王八蛋才怕!”手上微玩花樣,只是心驚膽戰之際,手法不大靈光,四粒骰子擲去,骨碌碌的滾動,定了下來,擲不成一對天牌,卻是六點。韋小寶大喜,叫道:“六吃六,殺天門,賠上賠下。”將葛通那顆首級提了過來,放在自己面前,又道:“趙大哥,拿兩柄劍來,賠了上家下家。”
    趙齊賢應道:“是!”向帳門口走去。
    一名藍衫漢子挺劍指住他前胸,喝道:“站住了!”韋小寶道:“不許拿劍?好,那也成,一把寶劍算一千兩銀子。”從面前一堆銀子中取了二千兩,平分了放在長劍之旁。
    這群豪客闖進中軍帳來制住了主帥,衆軍官都束手無策,敵人武功既高,出手殺人,肆無忌憚,己方軍士雖多,卻均在帳外,未得訊息,待會混戰一起,帳中衆人赤手空拳,只怕不免要盡數喪命,栗栗危懼之際,見韋小寶和敵人擲骰賭頭,談笑自若,不禁都佩服他的膽氣。也有人心想:“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你道這批匪徒是跟你鬧著玩麽?”
    那青年又是一聲冷笑,道:“憑我們這兩把寶劍,只贏你二千兩銀子?臺上銀子一起拿了!”六七名藍衫漢子走上前來,將賭臺上的銀子銀票一古腦兒都拿了。那青年接過一把長劍,指住韋小寶的咽喉,喝道:“小奴才,你是滿洲人還是漢人?叫什麽名字?”
    韋小寶心想:“老子若要投降,你們一進來就降了,此時如再屈服,變成有頭無尾,前功盡棄,大丈夫要硬就硬到底。”哈哈一笑,說道:“老子是正黃旗副都統,名叫花差花差小寶的便是。你要殺便殺,要賭便賭!嘿嘿,以大欺小,不是好漢。”最後這八個字,實在是討饒了,不過說得倒也頗有點英雄氣概。
    那青年微微一笑,道:“以大欺小,不是好漢。這句話倒也不錯。小師妹,你年紀跟他也差不多,就跟他鬥鬥。”那少女笑道:“好!”提劍而出,笑道:“喂,花差花差小寶將軍,我領教你的高招。”韋小寶身旁三人長劍微挺,碰到了他衣衫,齊道:“出去動手!”
    那青年一揮手,長劍飛起,插在韋小寶面前桌上。
    韋小寶尋思:“我劍術半點兒也不會,一定打不過這小姑娘。”說道:“以大欺小,不是好漢。我比小姑娘大,怎能欺她?”
    那青年一把抓住他後領提起,喝道:“你不敢比劍,那就向我小師妹磕頭求饒。”
    韋小寶笑道:“好,磕頭就磕頭。男兒膝下有黃金,最好天天跪女人!”雙膝一曲,向那少女跪了下去。衆藍衫人都哄笑起來。
    突然之間,韋小寶身子一側,已轉在那青年背後,手中匕首指住他後心,笑道:“你投降不投降?”
    這一下奇變橫生,那青年武功雖高,竟也猝不及防,後心要害已被他制住。原來韋小寶知道學自神龍島的六招救命招數尚未練熟,只好嬉皮笑臉,插科打諢,大做小丑模樣,引得敵人都笑嘻嘻的瞧他出醜,跪下之際,伸手握住匕首之柄,驀地裏使出那招“飛燕回翔”,竟然反敗爲勝。倘若他是大人,對方心有提防,這招半生不熟、似是而非的招數定然無效。但一來這一招十分巧妙,使得雖未全對,卻仍具威力,二來那青年怎想到這小丑般的少年竟會出此巧招,就此著了道兒。
    一衆藍衣人大驚之下,七八柄長劍盡皆指住他身子,齊喝:“快放開!”然見他匕首對準那青年後心,這七八柄劍每一劍固然都可將他刺死,但他匕首只須輕輕一送,那青年卻也不免喪命,是以劍尖刺到離他身邊尺許,不敢再進。
    韋小寶笑道:“放開便放開,有什麽希奇?”揮動匕首劃了個圈子,錚錚錚一陣響聲過去,七八柄長劍劍頭齊斷,匕首尖頭又對住那青年後心。衆藍衣人一驚,都退了一步。
    韋小寶道:“放下銀子,我就饒了你們的頭兒。”
    手捧銀兩的幾名藍衣人毫不遲疑,便將銀子銀票放在桌上。
    只聽得帳外數百人紛紛呼喝:“莫放了匪徒!”“快快投降!”原來适才一下混亂,帳中兩名軍官逃了出去,召集部屬,圍住了中軍帳。
    那道人喝道:“先殺了小韃子!”拔起賭臺上長劍,白光一閃,噗的一聲,已刺在韋小寶右胸。他這一劍計算極精,橫斜切入,自前而後的擊刺,料定韋小寶中劍之後,身子必定後仰,匕首尖便離開那青年的背心。
    不料長劍一彎,拍的一聲,立時折斷。韋小寶叫道:“啊喲,刺不死我!”衆藍衣人見他居然刀槍不入,無不驚得呆了。那道人只覺劍尖著體柔軟,並非刺在鋼甲背心之上,一時不明所以,他哪知韋小寶內穿防身寶衣,利刃難傷。
    這時中軍帳內已湧進數百名軍士,長槍大刀,密布四周,衆侍衛和軍官也已從部屬手中取得兵器。那十幾名藍衣人武功再高,也已難於殺出重圍,何況幾人長劍已斷,首領又被制住,本來大占上風,霎時之間形勢逆轉,一敗塗地。那青年高聲叫道:“大家別管我,自行衝殺出去!”衆侍衛和軍官湧上,每七八人圍住了一人。這些藍衣人只要稍有動彈,便是亂刀分屍之禍,只得抛下兵刃,束手就擒。
    韋小寶心想:“這幾個人武功了得,又和朝廷作對,說不定跟天地會有些瓜葛,我怎生放了他們走路?”當即笑道:“老兄,剛才你本可殺我,沒有下手。倘若我此刻殺了你,不給你翻本的機會,未免不是英雄好漢,這叫做王八羔子,贏了就跑。這樣罷,咱們再來賭一賭腦袋。”這時已有七八般兵刃指住那青年。韋小寶收起匕首,笑吟吟的坐了下來。
    那青年怒道:“你要殺便殺,別來消遣老子。”
    韋小寶拿起四顆骰子,笑道:“我做莊,賭你們的腦袋,一個個來賭。哪一個贏了的,立刻便走,再拿一百兩盤纏。骰子擲輸了的,趙大哥,你拿一把快刀在旁侍候,一刀砍將下去,將腦袋砍了下來,給我們葛通葛大哥報仇。”
    他一點對方人數,共是十九人,當下將一錠錠銀子分開,共分十九堆,每堆一百兩。
    那些藍衣人自忖殺官作亂,既已被擒,自然個個殺頭,更無倖免之理,不料這少年將軍要充好漢,竟然放一條生路,倘若骰子擲輸,那也是無可如何了。那道人叫道:“很好,大丈夫一言既出……”
    韋小寶道:“死馬難追!我花差花差小寶做事,決不占人便宜。這位小姊姊還不知是小妹妹,剛才幫我在骰子上吹了一口氣,保全了我的腦袋,你就不必賭了。你的小腦袋兒,算是我贏了之後分給你的紅錢。拿了這一百兩銀子,先出帳去罷。傳下號令,外面把守的人不得留難。”一名佐領大聲傳令:“副都統有令:中軍帳放出去的,一概由其自便,不得留難阻擋。”帳外守軍大聲答應。韋小寶將兩錠五十兩的元寶推到那少女面前。
    那少女臉上一陣白、一陣紅,緩緩搖頭,低聲道:“我不要。我們……我們同門一十九人,同……同生共死。”
    韋小寶道:“好,你很有義氣。既然同生共死,那也不用一個個的分別賭了。小姑娘,你跟我賭一手。你贏了,一十九人一起拿了銀子走路;倘若輸了,一十九顆腦袋一齊砍下,爽不爽快?”那少女向青年望去,等候他示下。
    那青年好生難以委決,倘若十九人分別和這小將軍賭,勢必有輸有贏,如果他當真言而有信,那麽十九人中當可有半數活命,日後尚可再設法報仇。但如由小師妹擲骰,贏則全師而退,輸了全軍覆沒,未免太過兇險。他眼光向同門衆人緩緩望去。
    一名藍衣大漢大聲道:“小師妹說得不錯,我們同生共死,請小師妹擲好了。否則就算是我贏了,也不能獨活。”七八人隨聲附和。
    韋小寶笑道:“好!小姑娘,你先擲!”將骰盆向那少女面前一推。
    那少女望著那青年,要瞧他眼色行事。那青年點頭道:“小師妹,生死有命,你大膽擲好了。反正大夥兒同生共死!”
    那少女伸手到碗中抓起四粒骰子,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突然擡起頭來,向韋小寶看了一眼,拿著骰子的手微微發抖,一鬆手,四粒骰子跌下碟去,發出清脆的響聲。那少女閉上了眼,竟不敢看,只聽得耳邊響起一陣叫聲:“三!三!三!三點!”夾雜著衆侍衛官兵笑駡之聲。那少女雖不懂骰子的賭法,但聽得敵人歡笑叫嚷,料想自己這一把骰擲得極差,緩緩睜眼,果見衆同門人人臉色慘白。
    四粒骰子最大的可擲到至尊,其次天對、地對、人對、和對、梅花、長三、板凳、牛頭等等對子,即使不成對,也有九點以至四點都比三點爲大。這三點一擲出來,十成中已輸了九成九,就算韋小寶也擲了三點,他是莊家,三點吃三點,還是能砍了十九人的腦袋。
    一名藍衫漢子突然叫道:“我的腦袋,由我自己來賭,別人擲的不算。”那道人怒道:“男子漢大丈夫,豈能如此貪生怕死?墮了我王屋派的威名。”韋小寶點頭道:“衆位都是王屋派的?”那道人道:“反正大夥是個死,跟你說了,也不打緊。”那藍衣漢子大聲道:“我是我爹娘生的,除了爹娘,誰也不能定我的生死。”那道人怒道:“你小師妹擲骰子之前,你又不說,待她擲了三點,這才開腔。我王屋派中,沒你這號不成材的人物。”那漢子性命要緊,大聲道:“五符師叔,我不做王屋派門下弟子,也沒什麽大不了。”另一名漢子冷冷的道:“你只求活命,其餘的什麽都不在乎,是不是?”那漢子道:“這位少年將軍明明要我們一個個跟他賭。小師妹代擲骰子,你們答應了,我出聲答應了沒有?”
    那藍衣青年森然道:“好,元師兄,從此刻起,你不是王屋派門下弟子。你自己和他賭過罷。”那姓元的道:“不是就不是好了。”
    韋小寶道:“你姓元,叫什麽名字?”那姓元的微一遲疑,眼見同門已成仇人,自己若說假名,必被揭穿,說道:“在下元義方。”那青年哼了一聲,道:“閣下不妨改個名字,叫作元方。”韋小寶道:“爲什麽改名哪?嗯,元方,元方,少了個‘義’字,他是罵你沒有義氣。喂,王屋派的各位朋友,還有哪一位要自己賭的?”注目向衆藍衫人中望去,只見有兩人口唇微動,似欲自賭,但一遲疑間,終於不說。
    韋小寶道:“很好,王屋派門下,個個英雄豪傑,很有義氣。這位元兄,反正不是王屋派的,他有沒有義氣,跟王屋派並不相干。”那青年微微一笑,道:“多謝你了。”韋小寶道:“來人,斟上酒來!我跟這裏十八位朋友喝上一杯,待會是輸是贏,總之是生離死別。這十八位義氣深重的朋友,不可不交。”手下軍士斟上十九杯酒,在韋小寶面前放了一杯,十八個藍衫人各遞一杯。那些人見爲首的青年接了,也都接過。
    那青年朗聲道:“我們跟滿洲韃子是決不交朋友的。只是你爲人爽氣,對我王屋派又很看重,跟你喝這一杯酒也不打緊。”韋小寶道:“好,幹了!”一飲而盡。那十八人也都喝了,紛紛將酒杯擲在地下。元義方鐵青著臉,轉過了頭不看。
    韋小寶喝道:“侍候十八柄快刀,我這一把骰子,只須擲到三點以上,便將這十八位好朋友的腦袋都給割了下來。”衆軍官轟然答應,十八名軍官提起刀劍,站在那十八人之後。
    韋小寶心想:“我這副骰子做了手腳的,要擲成一點兩點,本也不難。只是近來少有練習,手上功夫生疏了,剛才想擲天一對,卻擲成了個六點,要是稍有差池,不免害了這十八人的性命。這些臭男子倒也罷了,這花朵般的小姑娘死了,豈不可惜?”
    他拿起四枚骰子,在手中搖了搖,自己吹了口氣,手指輕轉,一把擲下,隨即左掌掩住碗口。只聽得骰子滾了幾滾,定了下來,他沒有把握,手指離開一縫,湊眼望去,只見四枚骰子中兩枚兩點,一枚一點,一枚五點,湊起來剛好是個別十。別十便是無點,小到無可再小。他本已打定主意,倘若手法不靈,擲成三點以上,隨口便說兩點一點,晃動骰碗,擾了骰子,從此死無對證,對方自是大喜過望,自己部屬最多隻心中起疑,無人敢公然責難。現下作弊成功,大喜之下,罵道:“他媽的,老子這只手該當砍掉了才是!”左手在自己右手背上重擊數下。
    衆人看到了骰子,都大叫出聲:“別十,別十!”
    那些藍衣人死裏逃生,忍不住縱聲歡呼。那爲首的藍衣青年望著韋小寶,心想:“滿洲韃子不講信義,不知他說過的話是否算數?”
    韋小寶將賭臺上的銀子一推,說道:“贏了銀子,拿了去啊。難道還想再賭?”
    那青年道:“銀子是不敢領了。閣下言而有信,是位英雄。後會有期。”一拱手,轉身欲走。韋小寶道:“喂,你贏了錢不拿,豈不是瞧不起在下花差花差小寶?”那青年心想:“身在險地,不可多有耽擱。”說道:“那麽多謝了。”十八人都拿了銀子,轉身出帳。
    韋小寶的一雙眼睛一直盯在那少女臉上。她取了銀子後,忍不住向韋小寶瞧了一眼。四目交投,那少女臉上一紅,微微一笑,低聲道:“謝謝你。”走了兩步,轉頭說道:“小將軍,你這四枚骰子,給了我成不成?”韋小寶笑道:“成啊,有什麽不可以。你拿去跟師兄們賭錢麽?”那少女微笑道:“不是的。我要好好留著,剛才真把我性命嚇丟了半條。”韋小寶抓起四枚骰子,放在她手裏,乘勢在她手腕上輕輕一捏,這一下便宜,總是要討的。
    那少女又道:“謝謝你。”快步出帳。
    元義方見衆同門出帳,跟著便要出去。韋小寶道:“喂,我可沒跟你賭過。”元義方臉上登時全無血色,心想:“這件事可真錯了,早知他會擲成別十,我又何必枉作小人。”說道:“將軍沒了骰子,我……我只道不賭了。”韋小寶道:“爲什麽不賭?什麽都可賭,豁拳可以賭,滾銅錢也可賭。”隨手抓起一疊銀票,道:“你猜猜,這裏一共多少兩銀子。”元義方道:“那怎麽猜得到?”韋小寶一拍桌子,喝道:“這匪徒,對本將軍無禮,拿出去砍了!”衆軍官齊聲答應。
    元義方嚇得面如土色,雙膝一軟,跪倒在地,說道:“小……小人不敢,大將軍……大將軍饒命。”韋小寶大樂,心想:“這傢夥叫我大將軍。”喝道:“我問你什麽,一句句從實招來,若有絲毫隱瞞,砍下你的腦袋。”元義方連聲道:“是,是!”
    韋小寶命人取過足鐐手銬,將他銬上了,吩咐輸了銀子的衆軍官取回賭本,退了出去,帳中只剩張康年、趙齊賢兩名侍衛,以及驍騎營參領富春。當下由張康年審訊,他問一句,元義方答一句,果然毫無隱瞞。
    原來王屋派掌門人司徒伯雷,本是明朝的一名副將,隸屬山海關總兵吳三桂部下,抗拒滿洲入侵,驍勇善戰,頗立功勳。後來李自成打破北京,吳三桂引清兵入關,司徒伯雷領兵與李自成部作戰,奮勇殺敵,攻回北京。當時他只道清兵入關,是爲崇禎皇帝報仇,哪知清兵卻乘機占了漢人的江山,吳三桂做了大漢奸。司徒伯雷大怒之下,立即棄官,到王屋山隱居。他舊時部屬頗有許多不願投降滿清的,便都在王屋山聚居。司徒伯雷武功本高,閑來以武功傳授舊部,時日既久,自然而然的成了個王屋派。那是先有師徒,再有門派,與別的門派頗不相同。說起司徒伯雷的名字,張康年等倒也曾有所聞。
    元義方說道,那帶頭的青年是司徒伯雷的兒子司徒鶴,其余的有些是同門師兄弟,有幾個年長的,他們以師叔相稱。那少女名叫曾柔,她父親是司徒伯雷的舊部,已於數年之前過世,臨終時命她拜在老上司門下。
    他們最近得到訊息,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到了北京,司徒掌門便派他們來和他相見。路經此處,見到清兵軍營,司徒鶴少年好事,潛入窺探,見衆人正在大賭,便欲動手搶劫,其意倒還不在錢財,卻是志在殺一殺滿洲兵的氣焰。
    韋小寶問道:“你們去見吳三桂的兒子,爲了什麽?”元義方道:“師父吩咐,命我們想法子擒了他去王屋山,以此要挾吳三桂,迫他……迫他……”韋小寶道:“怎麽?迫他造反?”
    元義方道:“是師父說的,可與小人不相干。小人忠於大清,決不敢造反。小人今日和王屋派一刀兩斷,就是不肯附逆,棄暗投明,陣前起義。”韋小寶一腳踢去,笑駡:“他媽的,你還是個大大的義士啦。”元義方毫不閃避,挨了他這一腳,說道:“是,是!全仗將軍大人栽培。小人今後給將軍大人做奴做仆,忠心耿耿,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韋小寶心想對方這一下殺了三名禦前侍衛,自己卻放了司徒鶴、曾柔一干人,只怕張康年等侍衛不服,至少也要怪老子擲骰子的運氣太也差勁,眼前這件案子,總須給大家一些好處,才是做大莊家的面子,沈吟半晌,已有了主意,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喝道:“你這大膽反賊,明明是去跟吳三桂勾結,造反作亂,卻說要綁架他兒子。你得了吳三桂多少好處,卻替他隱瞞?他媽的王八蛋,來人哪!給我重重的打!”
    帳外走進七八名軍士,將元義方掀翻在地,一頓軍棍,只打得皮開肉綻。
   韋小寶道:“你招了不招?你說要去綁架吳三桂的兒子,怎麽到我們軍營來殺害禦前侍衛?禦前侍衛和驍騎營,都是皇上最最親信之人,你們得罪了禦前侍衛和驍騎營,就是不給皇上面子。”張康年、富春等一聽,心下大爲受用,一齊出聲威嚇。
    韋小寶道:“這傢夥花言巧語,捏造了一片謊話來騙人。
這等反賊,不打哪有真話?再給我打!”衆軍士一陣吆喝,軍棍亂下。元義方大叫:“別打,別打!小人願招!”韋小寶問:“你們在王屋山上住的,共有多少人?”元義方道:“共有四百多人。”韋小寶又問:“連帶家人呢?”元義方道:“總有二千來人罷!”韋小寶拍案罵道:“操你個奶奶雄,哪有這麽少的?給我打!”元義方叫道:“別打,別打!有……有四千……五千多人!”
    韋小寶大罵:“操你奶奶的十八代老祖宗,說話不爽爽快快的,九千就是九千,爲什麽說四千、五千,分開來說?”元義方道:“是,是,有九千多人。”韋小寶道:“你們這等反賊,哪有說真話的?說九千多人,至少有一萬九千。”砰的一聲,在桌上一拍,喝道:“在王屋山聚衆造反的,到底有多少人?”
    元義方聽出了他口氣,人數說得越多,小將軍越喜歡,便道:“聽說……聽說共有三萬來人。”韋小寶喜道:“是啊,這才差不多了。”轉頭向參領富春道:“這賤骨頭,不打不招。”
    富春道:“正是,還得狠狠的打。”
    元義方叫道:“不用打了。將軍大人問什麽,小人招什麽。”早已打定了主意,總之是順著這小將軍的口風,以免皮肉受苦。
    韋小寶道:“你們這三萬多人,個個都練武藝,是不是?剛才那小姑娘,只十五六歲年紀,也練了武藝。你們都是吳三桂的舊部,有些年輕的,是他部下將領的子女,是不是?”元義方道:“是,是。大家都……都會武藝,都是吳三桂的舊部。”韋小寶道:“你們的首領司徒伯雷,以前是吳三桂的愛將,打仗是很厲害的,是不是?他說要把我們滿洲人都殺光了?”元義方道:“這是他大逆不道的言語,非常……非常之不對。”韋小寶道:“他派你們去北京見吳三桂的兒子,商量如何造反。爲什麽不到雲南去,跟吳三桂當面商量?”
    元義方道:“這個……這個……恐怕……恐怕別有原因。”實則他們只是要綁架吳應熊,對韋小寶這句話倒不易回答。
    韋小寶怒道:“混蛋!什麽別有原因?你們那司徒伯雷自己早已去過雲南,跟吳三桂一切都說好了,是不是?”元義方道:“好像……好像是的。”韋小寶罵道:“什麽好像不好像?他媽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元義方道:“是……是的,去……去過的。”
    張康年、趙齊賢、富春三人聽得韋小寶一路指引,漸漸將一件造反謀叛的大逆案攀到平西王吳三桂頭上,不由得面面相覰,暗暗擔心,不知他是什麽用意。
    韋小寶又問:“司徒伯雷是吳三桂的愛將,帶著這三萬多精兵,爲什麽不駐紮在雲南?你奶奶的,王屋山在什麽地方?”心想:“倘若王屋山也在雲南,這句問話可不對了。”幸好元義方答道:“在河南省濟源縣。”但韋小寶可也不知河南省濟源縣在什麽地方,說道:“那離北京很近,是不是?”元義方道:“也不太遠。”韋小寶罵道:“操你奶奶,很近就是很近。什麽也不太遠!”元義方道:“是,是,很近,很近。”韋小寶道:“好啊,那離北京近得很哪!你們這些反賊,用意當真惡毒,在京城附近山裏伏下了一枝精兵。吳三桂在雲南一造反,你們立刻從山裏殺將出來,直撲北京,將我們這些禦前侍衛、驍騎營親兵,一個個砍瓜切菜,只殺得血流成河,屍積如山,沙塵滾滾,屁滾尿流,是不是?”元義方磕頭道:“這是吳三桂跟司徒伯雷兩個反賊大逆不道的陰謀,跟小人可不……可不相干。”
    韋小寶微微一笑,心道:“你這傢夥倒乖巧得緊。”問道:“你們王屋派中,在吳三桂部下當過軍官兵卒的,有哪些人,一一招來。”元義方道:“人數多得很。”當下說了許多人的姓名,那倒並非捏造。韋小寶道:“很好!你把這些人的姓名都寫下來,他們以前在吳三桂部下當什麽官職,也都一一寫明。”元義方道:“有些……有些小人不大清楚。”韋小寶道:“你不清楚?拖下去再打三十棍,你就清楚了。”元義方忙道:“不……不用打,小人都……都記起來啦。”
    軍士拿來紙筆,元義方便書寫名單。韋小寶見他寫了半天也沒寫完,心中不耐,對張康年道:“這人的口供,叫師爺都錄了下來。”向元義方喝道:“你剛才說的口供,去跟師爺再說一遍。說得有半句不清楚的,砍了你的腦裝,帶了下去。”兩名軍官拉了他下去。
    韋小寶笑嘻嘻的道:“三位老兄,咱們這次可真交上了運啦,破了這一件天大的造反案子,咱四人非大大升官不可。”張康年等三人驚喜交集。趙齊賢道:“這是都統大人的明見英斷,屬下有什麽功勞?”韋小寶道:“見者有份,人人都有功勞。”
    張康年道:“說平西王造反,不知道夠不夠證據?”韋小寶道:“這批王屋山的反賊要造反,總不是假的罷?他們上北京去見吳三桂的兒子,能有什麽好事幹出來?”張康年道:“這姓元的說,他們要綁架平西王世子,逼迫平西王造反,那麽平西王事先恐怕未必跟他們有什麽聯絡。”韋小寶道:“張大哥跟平西王府的人很有來往,內情知道得很多,是不是?倘若他們造反成功,平西王做了皇帝,嘿嘿。”
    張康年聽他語氣不善,大吃一驚,忙道:“平西王府中的人,我一個也不識。都……都統大人說……說得是,吳三桂那廝大……大逆不道,咱們立……立刻去向皇上告狀。”
    韋小寶道:“請三位去跟師爺商量一下,怎麽寫這道奏章。”
    張康年等三人和軍中文案師爺寫好了奏章,讀給韋小寶聽,內容一如元義方的招供,王屋山中吳三桂舊部諸人的名單,附於其後。奏摺中加油添醬,敍述韋小寶日間見到反賊,夜裏在營中假裝不備,引其來襲,反賊兇悍異常,韋小寶率衆奮戰,身先士卒,生擒賊魁元逆義方,得悉逆謀。禦前侍衛葛通等三人,忠勇殉國,求皇上恩典,對三人家屬厚加撫恤。
    韋小寶聽了,說道:“把富參領和張趙兩位侍衛頭領的功勞也說上幾句。”富春等三人大喜道謝。韋小寶又道:“再加上幾句,說咱們把反賊一十九人都擒住了,反賊卻說什麽也不肯吐露逆謀,我便依據皇上先前所授方略,故意將一十八名反賊釋放,這才將全部逆謀查得明明白白。”三人齊道:“放走一十八名反賊,原來是皇上所授方略?”
    韋小寶道:“這個自然,我小小年紀,哪有這等聰明?若不是皇上有先見之明,這一樁大逆謀怎查得出?”
    韋小寶說的是先前康熙命他放走吳立身、敖彪、劉一舟三人,以便查知刺客入宮爲逆的真相。張康年等卻以爲王屋派來襲之事,早爲皇上所知,那麽誣攀吳三桂,也是皇上先有授意了,眼見一場大富貴平白無端的送到手中,無不大喜過望,向韋小寶千恩萬謝。
    按照滿清規矩,將軍出征,若非奉有詔書,不得擅回,雖然韋小寶離北京不過二十裏,卻也不能自行回宮向康熙親奏,當下命兩名佐領、十名禦前侍衛,領了一個牛錄三百名兵士(按:八旗兵三百人爲一牛錄,牛錄爲“大箭”之意,爲首者持大箭爲令符。五牛錄爲一甲喇。五甲喇爲一固山。)連夜押了元義方去奏知康熙。他心下得意:“這一下搞得吳三桂可夠慘的了。沐王府跟我們天地會比賽,要瞧是誰鬥倒鬥垮吳三桂。老子今日對兩位師父都立了大功,天地會的陳師父喜歡,皇帝師父也必喜歡。”
    次日領軍緩緩南行,到得中午時分,兩名禦前侍衛從京中快馬追來,說道:“皇上有密旨”。韋小寶大喜,當即召集衆侍衛、驍騎營衆軍官在中帳接旨。
    那宣旨的侍衛站在中間,朗聲說道:“驍騎營正黃旗副都統兼禦前侍衛副總管韋小寶聽者:朕叫你去少林寺辦事,誰叫你中途多管閒事?聽信小人的胡說八道,誣陷功臣,這樣瞎搞,豈不令藩王寒心?那些亂七八糟的說話,從此不許再提,若有一言一語泄漏了出去,大家提了腦袋回京來見朕罷。欽此。”
    韋小寶一聽,只嚇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只得磕頭謝恩。中軍帳內人人面目無光,好生羞慚。富春、張康年等不敢多說,心想你這小孩兒胡鬧,皇上不降罪,總算待你很好的了,眼下你心情惡劣,沒的找釘子來碰,各人辭了出去。
    那傳旨的侍衛走到韋小寶身旁,在他身邊低聲道:“皇上吩咐,叫你一切小心在意。”韋小寶道:“是,皇上恩典,奴才韋小寶感激萬分。”取出四百兩銀子,送了兩名侍衛。待兩人走後,甚是納悶:“難道皇帝知道我誣攀吳三桂?還是元義方那廝到了北京之後又翻口供,說我屈打成招?看來皇上對吳三桂好得很,若要扳倒他,倒是不易。”
    傍晚時分,押解元義方的侍衛和驍騎營官兵趕了上來。韋小寶碰了這個大釘子,大家賭錢也沒興致了。一路無話,不一日,到了嵩山少林寺。
    住持得報有聖旨到,率領僧衆,迎下山來,將韋小寶一行接入寺中。
    韋小寶取出聖旨,拆開封套,由張康年宣讀,只聽他長篇大論的讀了不少,什麽“法師等深悟玄機,早識妙理,克建嘉猷,夾輔皇畿”,什麽“梵天宮殿,懸日月之光華,佛地園林,動煙雲之氣色”,什麽“雲繞嵩嶽,鸞回少室,草垂仙露,林升佛日,倬焉梵衆,代有明哲”,跟著讀到封少林寺住持晦聰爲“護國佑聖禪師”,所有五臺山建功的十八名少林僧皆有封賞,最後讀道:“茲遣驍騎營正黃旗副都統、兼禦前侍衛副總管、欽賜黃馬褂韋小寶爲朕替身,在少林寺出家爲僧,禦賜度牒法器,著即剃度,欽此。”
    前面那些文縐縐的駢四驪六,韋小寶聽了不知所云,後面這段話卻是懂的,不由得臉上變色。康熙要他去五臺山做和尚,他是答應了的,萬料不到竟會叫他在少林寺剃度。這道聖旨一直在他身邊,可是不到地頭,怎敢拆開偷看?何況就算看了,也不識其中寫些什麽。
    晦聰禪師率僧衆謝恩。衆軍官取出犒賞物事分發。韋小寶在旁看著,心下滿不是味兒。
    晦聰禪師道:“韋大人代皇上出家,那是本寺的殊榮。”當即取出剃刀,說道:“韋大人是皇上替身,非同小可,即是老衲,也不敢做你師父。老衲代先師收你爲弟子,你是老衲的師弟,法名晦明。少林合寺之中,晦字輩的,就是你和老衲二人。”
    韋小寶到此地步,只得滿目含淚,跪下受剃。晦聰禪師先用剃刀在他頭頂剃三刀,便有剃度僧將他頭上本已燒得稀稀落落的頭髮剃個精光。晦聰禪師說偈道:“少林素壁,不以爲礙。代帝出家,不以爲泰。塵土榮華,昔晦今明。不去不來,何損何增!”取過皇帝的禦賜度牒,將“晦明”兩字填入牒中,引他跪拜如來,衆僧齊宣佛號。
    韋小寶心中大罵:“你老賊禿十八代祖宗不積德,卻來剃老子的頭髮。你念一聲阿彌陀佛,老子肚裏罵一聲辣塊媽媽。”
    突然間悲從中來,放聲大哭。滿殿軍官盡皆驚得呆了。
    衆僧朗誦佛號,無人理他。韋小寶哭了一會,也只好收淚。
    晦聰禪師道:“師弟,本寺僧衆,眼下以‘大覺觀晦,澄淨華嚴’八字排行。本師觀證禪師,已于二十八年前圓寂,寺中澄字輩諸僧,都是你的師侄。”
    當下群僧順次上前參見,其中澄心、澄光、澄通等都是跟他頗有交情的。
    韋小寶見到一個個白須如銀的澄字輩老和尚都稱自己爲師叔,淨字輩中也有不少和尚年紀已老,竟稱自己爲師叔祖,倒也有趣,即是華字輩的衆僧,也有三四十歲的,參拜之時竟然口稱太師叔祖,忍不住哈哈大笑。衆人見他臉上淚珠未擦,忽又大笑,無不莞爾。
    康熙派遣禦前侍衛、驍騎營親兵來到少林寺,原來不過護送韋小寶前來剃度出家,但皇帝替身,豈同尋常,若非如此大張旗鼓,怎能在少林群僧心目中顯得此事的隆重?
    驍騎營參領富春,禦前侍衛趙齊賢、張康年等向韋小寶告別。韋小寶取出三百兩銀子,要張康年在山下租賃民房,讓雙兒居住。少林寺向來不接待女施主入寺,雙兒雖已改穿了男裝,但達摩院十八羅漢都認得她是韋小寶的丫頭,是以她候在山下,只道傳過聖旨、封贈犒賞之後,韋小寶便即下山回京,哪料到他竟會在寺中出家。
    韋小寶既是皇帝的替身,又是晦字輩“高僧”,在寺中自是身份尊崇。方丈撥了一座大禪房給他。晦聰方丈道:“師弟在寺中一切自由,朝晚功課,亦可自便,除了殺生、偷盜、淫邪、妄語、飲酒五大戒之外,其餘小戒,可守可不守。”跟著解釋五戒是什麽意思。
    韋小寶心想:“這五戒之中,妄語一戒,老子是說什麽也不守的了。”問道:“戒不成賭?”晦聰方丈一怔,問道:“什麽賭?”韋小寶問道:“賭錢哪?”晦聰微微一笑,說道:“五大戒中,並無賭戒。旁人要守,師弟任便。”韋小寶心想:“他媽的,我一個人不戒有什麽用?難道自己跟自己賭?”
    在寺中住了數日,百無聊賴,尋思:“小玄子要我去服侍老皇爺,卻叫我先在少林寺出家,不知什麽時候才讓我去五臺山?”這日信步走到羅漢堂外,只見澄通帶著六名弟子正在練武,衆僧見他到來,一齊躬身行禮。
    韋小寶揮手道:“不必多禮,你們練自己的。”但見淨字輩六僧拳腳精嚴,出手狠捷,拆招之時又是變化多端,比之自己這位師叔祖,實在是高明得太多了。聽得澄通出言指點,這一拳如何剛猛有餘,韌勁不足,這一腳又是如何部位偏了,踢得太高,韋小寶全不明白,瞧得索然無味,轉身便走。
    心想:“常聽人說,少林寺武功天下第一,我來到寺裏做和尚,不學功夫豈不可惜?”突然間恍然大悟:“啊喲,是了!海大富這老烏龜教給我的狗屁少林派武功是假的,管不了用,小玄子叫我在少林寺出家,是要我學些少林派的真本事,好去保護老皇爺。可是我的師父在廿八年前早就死了,誰來教我功夫?”沈吟半晌,又明白了一事:“住持老和尚教我做他師弟,原來就是要讓我沒有師父,這老賊禿好生奸滑。嗯,是了,他見我是皇帝親信,乃是滿洲大官,決不肯把上乘武功傳給我這小韃子。哼,你不教我,難道我不會自己瞧著學嗎?”
    武林中傳授武功之時,若有人在旁觀看,原是任何門派的大忌,但這位晦明禪師乃本寺“前輩高僧”,本派徒子徒孫傳功練武,他要在旁瞧瞧,任誰都不能有何異議。他在寺中各院東張西望,見到有人練武習藝,便站定了看上一會。只可惜這位“高僧”的根柢實在太過淺薄,當日海大富所教的既非真實功夫,陳近南所傳的那本內功秘訣,他又沒練過幾天。少林派武功博大精深,這樣隨便看看,豈能有所得益?何況他又沒耐心多看。
    在少林寺中遊蕩了月餘,武功一點也沒學到。但他性子隨和,喜愛交結朋友,在寺中是位份僅次於方丈的前輩,既肯和人下交,所有僧衆自是對他都十分親熱。
    這一日春風和暢,韋小寶只覺全身暖洋洋地,耽在寺中與和尚爲伴,實在不是滋味,於是出了寺門,信步下山,心想好久沒見雙兒,不知這小丫頭獨個兒過得怎樣,要去瞧瞧她,再者在寺裏日日吃素,青菜豆腐的祖宗早給他罵過幾千幾萬次,得要雙兒買些雞鴨魚肉,讓大和尚飽餐一頓。
    行近寺外迎客亭,忽聽得一陣爭吵之聲,他心中一喜:“妙極,妙極!有人吵架。”快步上前,只聽得幾個男人的聲音之中,夾著女子的清脆嗓音。
    走到臨近,只見亭中兩個年輕女子,正在和本寺四名僧人爭鬧。四僧見到韋小寶,齊道:“師叔祖來了,請他老人家評評這道理。”迎出亭來,向他合十躬身。這四僧都是淨字輩的,韋小寶知道他們職司接待施主外客,平日能言善道,和藹可親,不知何故竟會跟兩個年輕女子爭鬧起來。看這兩個女子時,一個二十歲左右,身穿藍衫,另一個年紀更小,不過十六七歲,身穿淡綠衣衫。
    韋小寶一見這少女,不由得心中突的一跳,胸口宛如被一個無形的鐵錘重重擊了一記,霎時之間唇燥舌幹,目瞪口呆,心道:“我死了,我死了!哪里來的這樣的美女?這美女倘若給了我做老婆,小皇帝跟我換位我也不幹。韋小寶死皮賴活,上天下地,槍林箭雨,刀山油鍋,不管怎樣,非娶了這姑娘做老婆不可。”
    兩個少女見四僧叫這小和尚爲“師叔祖”,執禮甚恭,甚是奇怪,片刻之間,便見他雙目發呆,牢牢的盯住綠衣女郎。縱然是尋常男子,如此無禮也是十分不該,何況他是出家的僧人?那綠衣女郎臉上一紅,轉過了頭去,那藍衫女郎已是滿臉怒色。
    韋小寶兀自不覺,心道:“她爲什麽轉了頭去?她臉上這麽微微一紅,麗春院中一百個小娘站在一起,也沒她一根眉毛好看。她每笑一笑,我就給她一萬兩銀子,那也抵得很。”又想:“方姑娘、小郡主、洪夫人、建甯公主、雙兒丫頭,還有那個擲骰子的曾姑娘,這許許多多人加起來,都沒跟前這位天仙的美貌。我韋小寶不要做皇帝、不做神龍教教主、不做天地會總舵主、什麽黃馬褂三眼花翎、一品二品的大官,更加不放在心上,我……我非做這小姑娘的老公不可。”頃刻之間,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立下了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的大決心,臉上神色古怪之極。
    四僧二女見他忽爾眉花眼笑,忽爾咬牙切齒,便似顛狂了一般。淨濟和淨清連叫數次:“師叔祖,師叔祖!”韋小寶只是不覺。過了好一會,才似從夢中醒來,舒了口長氣。
    那藍衫女郎初時還道他好色輕薄,後來又見神色不像,看來這小和尚多半是個白癡,心下好笑,問道:“這小和尚是你們的師叔祖?”
    淨濟忙道:“姑娘言語可得客氣些。這位高僧法名上晦下明,是本寺兩位晦字輩的高僧之一,乃是住持方丈的師弟。”
    兩個女郎都微微一驚,隨即更覺好笑,搖頭不信。那綠衣女郎笑道:“師姊,他騙人,我們才不上當呢。這個小……小法師,怎麽會是什麽高僧了?”
    這幾句話清脆嬌媚,輕柔欲融,韋小寶只聽得魂飛魄散,忍不住學道:“這個小……小法師,怎麽會是什麽高僧了?”這句話一學,輕薄無賴之意,表露無遺。
    兩個女郎立即沈下臉來,四名淨字輩的僧人也覺這位小師叔祖太也失態,甚感羞愧。
    那藍衫女郎哼了一聲,問道:“你是少林寺的高僧?”韋小寶道:“僧就是僧,卻不是什麽高僧,你瞧我這麽矮,只不過是個矮僧。”藍衫女郎雙眉一軒,朗聲道:“我們聽人說道,少林寺是天下武學的總匯,七十二門絕藝深不可測。我姊妹倆心中羡慕,特來瞻仰,不料武功固是平平,寺裏和尚更加不守清規,油嘴滑舌,便如市井流氓一般,令人好生失望。師妹,咱們走罷!”說著轉身出亭。
    淨清攔在她身前,說道:“女施主來到少林寺,行兇打人,就算要走,也得留下尊師的名號。”
    韋小寶聽到“行兇打人”四字,心想:“原來她們打過人了,怪不得淨清他們要不依爭吵。”只見淨清、淨濟二人左頰上都有個紅紅的掌印,顯是各吃了一記巴掌。他和寺中僧衆閒談,早知這幾個知客僧的武功,在寺中屬於最末流,方丈便因他們口齒伶俐而武功極低,才派他們接待來寺隨喜的施主。少林寺在武林中亨大名千餘年,每月前來寺中領教的武人指不勝屈,知客僧武功低微,便不致跟人動手,否則的話,少林禪寺變成了動武打架的場子,既礙清修,更大違佛家慈悲無諍之義,兼且不成體統。
    那藍衫女郎顯然不知其中緣由,只覺一出手便打了兩名少林僧,心下甚是得意,說道:“憑你們這一點功夫,也想要姑娘留下師父名號,哼,你們配不配?”
    淨濟适才吃過她的苦頭,知道憑著自己這裏五人,無法截得住她們,這兩個少女下山去一加宣揚,說來到少林寺中打了兩個和尚,揚長而去,對方連自己的來歷也不知道,少林寺的名頭往哪里擱去?便道:“我們四僧職司接待施主,武功低微之極,出家人和氣爲本,豈可妄自跟人動手?兩位既要領教敝寺武功,還請少待,貧僧去請幾位師伯師叔來,讓兩位見見便了。”說著轉身往寺中奔去。
    突然間藍影一晃,淨濟怒喝:“你……”拍的一聲,摔了個筋斗,卻是那藍衫女郎搶了過去,伸足勾了他一交。淨濟躍起身來,怒道:“女施主,你怎地……”那藍衫女郎哈哈一笑,右拳出擊,淨濟忙挺右臂擋格。藍衫女郎左手一帶,喀喇一聲,竟將他右臂關節卸脫。只聽得喀喇、哎唷、格格之聲連響,她頃刻之間,又將餘下三僧或斷腕骨,或脫臂臼。四僧退在一旁,已全無抵禦之能。淨濟轉身便奔,回入寺中報信。
    韋小寶嚇得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間後領一緊,已被人抓住,這一抓連著他後頸中要穴一起拿住,登時全身酸軟,使不出力氣。
    眼見藍衫女郎站在前面,那麽抓住他後領的,自然是綠衫女郎了,他心中狂喜,大叫:“妙極,妙極!”既已給她這麽一抓,就不枉了在這人世走一遭,最好她再在自己身上踢幾腳,在頭頂鑿幾拳,就算立即給打死了,那也是滋味無窮,豔福不淺。這時鼻中聞到一陣淡淡的幽香,便叫:“好香,好香!”
    藍衫女郎怒道:“這小賊禿壞得很,妹子,你把他鼻子割下來。”韋小寶只聽得身後一個嬌媚的聲音道:“好!我先挖了他一雙賊忒兮兮的眼睛。”便覺一根溫軟膩滑的手指尖按到了他左眼皮上。韋小寶叫道:“你慢慢的挖,可別太快了。”那女郎奇道:“爲什麽?”韋小寶道:“最好你這樣抓住我,抓一輩子,永遠不放。”那女郎怒道:“小和尚,你死在臨頭,還在跟我風言風語?”
    韋小寶只覺右眼陡然劇痛,那女郎竟然真的要挖出他眼珠,大駭之下,彎腰低頭,滿腔風情登時丟到九霄雲外,雙手反撩,只盼格開她抓住自己後領的那只手。那女郎一拳打在他後心。韋小寶大叫:“哎喲,媽呀!”雙手反過來亂抓亂舞,不知不覺的使上了洪教主所授的半招“狄青降龍”,突然之間,雙手手掌中軟綿綿地,竟然抓住了那女郎胸口。
    這一式本是要逼得背後敵人縮身,然後倒翻筋斗,騎在敵人頸中,豈知那女郎並無臨敵經驗,不提防給韋小寶抓住了胸部。招式的後果既大不相同,那“狄青降龍”的後半招便也使不出來。
    那女郎驚羞交加,雙手自外向內拗入,兜住韋小寶的雙臂,喀喇一聲,已拗斷了他雙臂臂彎的關節,這招“乳燕歸巢”名目溫雅,卻是“分筋錯骨手”中的一記殺著,跟著飛腿將韋小寶踢出丈許。那女郎氣惱之極,拔出腰間柳葉刀,猛力向韋小寶背心斬落。
    韋小寶忙一個打滾,滾到了亭心的石桌之下。那女郎一刀斬在地下,火星四濺,左足踢出,將韋小寶從桌子底下踢了出來。藍衫女郎叫道:“師妹,不可殺人!”綠衫女郎恍若不聞,又是一刀,重重砍在韋小寶背上。韋小寶又叫:“哎喲,我的媽啊!”綠衫女郎再砍了兩刀,只砍得韋小寶奇痛徹骨,幸有寶衣護身,卻未受傷。
    綠衫女郎還待再砍,藍衫女郎抽出刀來,當的一聲,架住了她鋼刀,叫道:“這小和尚活不成啦,咱們快走!”她想在少林寺殺了廟中僧人,這禍可闖得不小。
    綠衫女郎受了重大侮辱,又以爲已將這小和尚殺死,驚羞交集,突然間淚水滾下雙頰,手臂一彎,揮刀往自己脖子抹去。藍衫女郎大驚,急忙伸刀去格,雖將她刀刃擋開,但刀尖還是劃過頸中,鮮血直冒。藍衫女郎驚叫:“師妹……你……你幹什麽?”綠衫女郎眼前一黑,暈倒在地。
    藍衫女郎抛下鋼刀,抱住了她,只是驚叫:“師妹,你……你……死不得。”
    忽聽身後有人說道:“阿彌陀佛,快快救治。”藍衫女郎哭道:“救……救不了啦。”只見一隻手從背後伸過來,手指連動,點了綠衫女郎頸中傷口周圍的穴道,說道:“救人要緊,姑娘莫怪。”嗤嗤聲響,那人撕下衣襟,包住綠衫女郎的頭頸,俯身將她抱起。藍衫女郎手足無措,站起身來,見那人是個白須垂胸的老僧,抱了綠衫女郎,快步向山上奔去。她惶急之下,只得跟隨其後,見那老僧抱著師妹奔進了少林寺山門,當即跟了進去。
    韋小寶從石桌下鑽出,雙臂早已不屬己有,軟軟的垂在身旁,心想:“這……這姑娘好狠,幹麽要自尋短見,倘若當真死了,那怎麽辦?我……我還是逃他媽的罷。”但一想到那少女的絕世容顔,心口一熱,打定主意:“逃是不能逃的,非得去瞧瞧她不可。”雙臂劇痛,額頭冷汗如黃豆般一滴滴灑將下來,支撐著上山。
    只走得十余步,寺中已有十多名僧人奔出,將他和淨字輩三僧扶回寺中。
    他和四僧都是給卸脫了關節,擒拿跌打原是少林派武功之所長,當即有僧人過來替他們接上了臼。韋小寶迫不及待要去瞧那姑娘,問知那兩個女客的所在,徑向東院禪房走去,剛繞過回廊,只見八名僧人手執戒刀,迎面走來。
    那八僧都是戒律院中的執事僧,爲首一人躬身說道:“師叔祖,方丈大師有請。”韋小寶道:“是了。我得先去瞧瞧那個小姑娘,看她是死是活。”那僧人道:“方丈大師在戒律院中相候,請師叔祖即刻過去。”韋小寶怒道:“他媽的,我說要去瞧那個美貌小姑娘,你沒聽到嗎?”他平時脾氣甚好,這時心中急了,在寺中竟也破口罵人。
    八僧面面相覷,不敢阻攔,當下四僧在後跟隨,另四僧去傳淨濟等四名知客僧。
    韋小寶來到東院禪房,問道:“小姑娘不會死嗎?”一名老僧道:“啓稟師叔,傷勢不重,小僧正在救治。”韋小寶當即放心。
    那藍衫女郎站在門邊,指著韋小寶罵道:“都是這小和尚不好。”
    韋小寶向她伸了伸舌頭,遲疑片刻,終於不敢進房去看,轉身走向戒律院來。只見院門大開,數十名僧人身被袈裟,兩旁站立,神情肅然。押著他過來的執刀四僧齊聲道:“啓稟方丈,晦明僧傳到。”韋小寶見了這等神情,心想:“你是大老爺審堂嗎?他奶奶的,搭什麽臭架子?”走進大堂。只見佛像前點了數十枝蠟燭,方丈晦聰禪師站在左首,右首站著一位老僧,身材高大,不怒自威,乃是戒律院首座澄識禪師。淨濟、淨清等四僧站在下首。
    晦聰禪師道:“師弟,拜過了如來。”韋小寶跪下禮佛。晦聰待他拜過後站起,說道:“半山亭中之事,相煩師弟向戒律院首座說知。”韋小寶道:“我聽得他們在吵架,便過去瞧瞧。至於到底爲什麽吵架,可不知道了。淨濟,你來說罷。”
    淨濟道:“是。”轉身說道:“啓稟方丈和首座師叔:弟子四人在半山亭中迎客,那兩位女施主要到寺來隨喜,便婉言相告,本寺向來的規矩,不接待女施主。那位年紀較大的女施主說:‘聽說少林寺自稱是武學正宗,七十二項絕藝,每一項都是當世無敵,我們便是要來見識見識,到底是怎樣厲害法。’弟子道:‘敝寺決不敢自稱武功當世無敵,天下各門各派,武功各有所長,少林派如何敢狂妄自大?’”
    晦聰方丈道:“那說得不錯,很是得體啊。”
    淨濟道:“那女施主道:‘如此說來,少林派只不過浪得虛名,三腳貓的拳腳,不足一笑?’弟子說:‘請教兩位女施主是何門派,是哪一位武林前輩門下的高足。’”
    晦聰道:“正是。這兩個年輕女子來本寺生事,瞧不起本派武功,必是大有來頭,該當問明她們的門派來歷。”
    淨濟道:“那女子說:‘你要知道我們的門派來歷嗎?那容易得很,一看就知道。’突然出手,將弟子和淨清師弟都打了一記巴掌。她出手極快,弟子事先又沒防備,慚愧得很,竟然沒能避過。淨清師弟說:‘兩位怎地動粗,出手打人?’那女子笑道:‘你們問我門派來歷,口說無憑,出手見功,你們一看,不就知道了嗎?’說到這裏,晦明師叔祖就來了。”
    澄識問道:“那位女施主出手打你,所使手法如何?”淨濟、淨清都低下頭去,說道:“弟子沒看清楚。”澄識問其餘二僧:“你們沒挨打,該看到那女施主的手法身法?”二僧道:“只聽得拍拍兩聲,兩位師兄就挨了打,那女子好像手也沒動,身子也沒動。”
    澄識向方丈望去,候他示下。
    晦聰凝思半刻,向執事僧道:“請達摩院、般若堂兩位首座過來。”過不多時,兩位首座先後到來。達摩院首座澄心,便是到五臺山去赴援的十八羅漢之首。般若堂的首座澄觀禪師是個八十來歲老僧。二僧向方丈見了禮。晦聰說道:“有兩位女施主來本寺生事,不知是什麽門派,兩位博知多聞,請共同參詳。”當下說了經過。
    澄心道:“四名師侄全沒看到她出手,可是兩人臉上已挨了一掌,這種武功,本派千葉手中是有的,武當派回風掌是有的,昆侖派落雁拳、崆峒派飛鳳手,也都有這等手法。”
    晦聰道:“單憑這兩掌,瞧不出她的武功門派。師弟,你又怎地和他們動手?”
    韋小寶道:“那藍衫姑娘先將四個……四個和尚都打斷了手……”晦聰詢問四僧的手腕手臂如何脫臼。四僧連比帶說,演了當時情景。澄心凝神看了,逐一細問那女郎的手法,最後問韋小寶道:“請問師叔,那姑娘又如何折斷你老人家的雙臂?”
    韋小寶道:“我老人家後領給那美貌姑娘一把抓住,登時全身酸麻,她抓在這裏。”說著一指後頸。澄心點頭道:“那是‘大椎穴’,最是人身要穴。”韋小寶道:“我反手想格開她手臂,卻給她在背心上打了一拳,痛得要命。我老人家急了,反過手去亂抓,在她胸口抓了一把。這小姑娘也急了,弄斷了我手臂,又將我摔在地下,提刀亂砍。他媽的,殺人不要本錢,她一心一意謀殺親夫,想做小寡婦。”
    衆僧聽他滿口胡言,面面相覷。澄心站到他身後,伸手相比,見到他後心僧衣上的三條刀痕,吃了一驚,道:“她砍了你三刀,師叔傷勢怎樣?”
    韋小寶得意洋洋,道:“我有寶衣護身,並沒受傷。這三刀幸好沒砍在我的光頭上。這小妹子砍我不死,定是嚇得魂飛天外,以爲我老人家武功深不可測,只好自己抹了脖子。其實我武功稀鬆平常,而她這等花容月貌,我老人家也決計不會跟她爲難……”
    晦聰怕他繼續胡說八道下去,插嘴道:“師弟,這就夠了。”
    衆僧這時均已明白,那女郎所以自尋短見,是因胸口被抓,受了極大羞辱。韋小寶當時生死懸于一發,觀他衫上三條刀痕可知,急危中回手亂抓,碰到敵人身上任何部位,都不能說有什麽錯。他武功低微,給人擒住後拚命掙扎,出手豈能有甚麽規矩可循?
    澄識臉色登時平和,說道:“師叔,先前聽那女施主口口聲聲罵你不守清規,只道你真的犯戒去調戲婦女,致有得罪。原來那是爭鬥之際的無意之失,不能說是違犯戒律。師叔請坐。”親自端過一張椅子,放在晦聰下首,意思是說你不犯戒律,戒律院便管你不著,你是寺中尊長,自當對你禮敬。韋小寶嘻嘻一笑,坐了下來。澄識見他神態輕浮,說話無聊,忍不住道:“師叔雖不犯色戒,但見到女施主時,也當舉止莊重,貌相端嚴,才不失少林寺高僧的風度。”韋小寶笑道:“我這個高僧馬馬虎虎,隨便湊數,當不得真的。”
    晦聰正要出言勸喻,般若堂首座澄觀忽道:“沒有門派。”澄心奇道:“師兄說這兩位女施主沒有門派?”澄觀道:“偷學的武功!她二人的分筋錯骨手中,包含了武當、昆侖、崆峒、點蒼四派手法,在師叔背心上砍的這三刀,包含了峨嵋、青城、山西六合刀的三門刀法。如此雜駁不純,而且學得都並不到家,天下沒這一派武功。”
    韋小寶大感詫異,說道:“咦,她們這些招式,你每一招都能知道來歷?”
    他不知澄觀八歲便在少林寺出家,七十餘年中潛心武學,從未出過寺門一步,博覽武學典籍,所知極爲廣博。少林寺達摩院專研本派武功,般若堂卻專門精研天下各家各派武功。般若堂中數十位高僧,每一位都精通一派至數派功夫。
    少林寺衆僧于隋末之時,曾助李世民削平王世充,其時武功便已威震天下,千餘年來聲名不替,固因本派武功博大精深,但般若堂精研別派武功,亦是主因之一。通曉別派武功之後,一來截長補短,可補本派功夫之不足;二來若與別派高手較量,先已知道對方底細,自是大占上風。少林弟子行俠江湖,回寺參見方丈和本師之後,先去戒律院稟告有無過犯,再到般若堂稟告經歷見聞。別派武功中只要有一招一式可取,般若堂僧人便筆錄下來。如此積累千年,於天下各門派武功了若指掌。縱然寺中並無才智卓傑的人才,卻也能領袖群倫了。
    澄觀潛心武學,世事一竅不通,爲人有些癡癡呆呆,但於各家各派的武功卻分辨精到。文人讀書多而不化,成了“書呆子”,這澄觀禪師則是學武成了“武呆子”。他生平除了同門拆招之外,從未與外人動過一招半式,可是于武學所知之博,寺中群僧推爲當世第一。
    澄心道:“原來兩位女施主並無門派,事情便易辦了。只要治好了那位姑娘的傷,送她們出寺,便無後患。”澄識道:“她二人師姊妹相稱,似乎是有師父的。”澄心道:“就算有師父,也不會是名門大派中的高明人物。”澄識點了點頭。
    晦聰方丈道:“兩位女施主年輕好事,這場爭鬥咱們並沒做錯了什麽。雖然如此,還是不可失了禮數,對兩位女施主須得好好相待。這便散了罷。”說著站起身來。
    澄心微笑道:“先前我還道武林中出了哪一位高手,調教了兩個年輕姑娘,有意來折辱本派,有點兒擔心。少林寺享名千載,可別在咱們手裏栽了筋斗。”衆僧都微笑點頭。
    韋小寶忽道:“依我看來,少林派武功名氣很大,其實也不過如此。”
    晦聰正要出門,一聽愕然回頭。韋小寶道:“淨濟、淨清,你們已學了幾年功夫?”淨濟說學了十四年,淨清學了十二年,都自稱資質低劣,全無長進,慚愧之至。
    晦聰方丈道:“咱們學佛,志在悟道解脫,武功高下乃是末節。”
    韋小寶搖頭道:“我看這中間大有毛病。這兩個小妞兒,年紀大的也不過二十歲,只是東偷一招,西學一式,使些別門別派雜拌兒的三腳貓,就打得學過十幾年功夫的少林僧落荒而逃,屁滾尿流,毫無招架之功,死無葬身之地。如此看來,什麽武當派、昆侖派的一招半式,可比咱們少林派的正宗武功厲害得多了。”
    晦聰、澄識、澄心等僧的臉色都十分尷尬,韋小寶這番話雖然極不入耳,一時卻也難以辯駁,只想:“淨濟等四人的功夫差勁之極,怎能說是少林派的正宗武功?”
    澄觀卻點頭道:“師叔言之有理。”
    澄識奇道:“怎地師兄也說有理?”澄觀道:“人家的雜拌兒打敗了咱們的正宗功夫,這中間總有點不大對頭。”晦聰道:“各人的資質天份不同。淨濟等原不以武功見長,他們忙於接待賓客,那於宏揚佛法是大有功德之事。淨濟、淨清、淨本、淨源,你們四人交卸了知客的職司,以後多練練武功罷。”淨濟等四僧躬身答應。
    衆僧出得戒律院來。韋小寶搖了搖頭,澄觀皺眉思索半晌,也搖了搖頭。
    晦聰和澄心對望了一眼,均想:“這一老一少,都大有呆氣,不必理會。”徑自走了。
    澄觀望著院中一片公孫樹的葉子緩緩飄落,出了一會神,說道:“師叔,我要去瞧瞧這位女施主。”韋小寶大喜,道:“那再好沒有了。我也去。”
    兩人來到東院禪房,替綠衫女郎治病的老僧迎了出來。韋小寶問道:“她會不會死?”那老僧道:“刀傷不深,不要緊,不會死的。”韋小寶喜道:“妙極,妙極。”走進禪房。
    只見那綠衫女郎橫臥榻上,雙目緊閉,臉色白得猶如透明一般,頭頸中用棉花和白布包住,右手放在被外,五根手指細長嬌嫩,真如用白玉雕成,手背上手指盡處,有五個小小的圓渦。韋小寶心中大動,忍不住要去摸摸這只美麗可愛已極的小手,說道:“她還有脈搏沒有?”伸手假意要去把脈。
    那藍衫女郎站在床尾,見他進來,早已氣往上沖,喝道:“別碰我妹子!”見他並不縮手,左手一探,便抓他手腕。澄觀中指往她左手掌側“陽穀穴”上彈去,說道:“你這招是山西郝家的擒拿手。”藍衫女郎手一縮,手肘順勢撞出。澄觀伸指彈向她肘底“小海穴”。那女郎右手反打,澄觀中指又彈,逼得她收招,退了一步。那女郎又驚又怒,雙拳如風,霎時之間擊出了七八拳。澄觀不住點頭,手指彈了七八下,那女郎“哎唷”一聲,右臂“清冷淵”中指,手臂動彈不得,罵道:“死和尚!”
    澄觀奇道:“我是活的,若是死和尚,怎能用手指彈你?”那女郎見他武功厲害,心下怯了,卻不肯輸口,罵道:“你今天還活著,明天就死了。”澄觀一怔,問道:“女施主怎麽知道?難道你有先見之明不成?”
    那女郎哼了一聲,道:“少林寺的和尚就會油嘴滑舌。”她只道澄觀跟自己說笑,卻不知這老和尚武功雖強,卻全然不通世務。他一生足不出寺,寺中僧侶嚴守妄言之戒,從來沒人跟他說過一句假話,他便道天下絕無說假話之事。他聽那女郎說少林寺和尚油嘴滑舌,心想:“難道今天齋菜之中,豆油放得多了?”伸袖抹了抹嘴唇,不見有油,舌頭在口中一卷,也不覺得如何滑了。正自詫異,那藍衫女郎低聲喝道:“出去,別吵醒了我師妹!”
    澄觀道:“是,是……師叔,咱們出去罷。”韋小寶呆望榻上女郎,早已神不守舍,應了一聲,卻不移步。藍衫女郎慢慢走到他身後,突然出掌,猛力一推。韋小寶“啊”的一聲大叫,被她推得直飛出房去,砰的一聲,重重跌下,連聲“哎唷”,爬不起來。
    澄觀道:“這一招‘江河日下’,本是勞山派的掌法,女施主使得不怎麽對。”口中嘮叨,出房扶起韋小寶,說道:“師叔,她這一掌推來,共有一十三種應付之法。倘若不願和她爭鬥,那麽六種避法之中,任何一種都可使用。如要反擊呢,那麽勾腕、托肘、指彈、反點、拿臂、斜格、倒踢,七種方法,每一種都可將之化解了。”
    韋小寶摔得背臂俱痛,正沒好氣,說道:“你現下再說,又有何用?”
    澄觀道:“是,師叔教訓得是。都是做師侄的不是。倘若我事先說了,師叔就算不想爲難她,只要會避,也不致於摔這一交。”
    韋小寶心念一動:“這兩個姑娘凶得很,日後再見面,她們一上來就拳打腳踢,倒是難以抵擋。這老和尚對兩個小妞的武功知道得清清楚楚,手指這麽一彈,便逼得她就此不敢過來欺人。我要娶那妞兒做老婆,非騙得老和尚跟在身旁保駕不可。”轉念又想:“老和尚這樣老了,不知還有幾天好活,倘若他明天就嗚呼哀哉,豈不是糟糕之至?”說道:“你剛才用手指彈了幾彈,那妞兒便服服帖帖,這是什麽功夫?”
    澄觀道:“這是‘一指禪’功夫,師叔不會嗎?”韋小寶道:“我不會。不如你教了我罷。”澄觀道:“師叔有命,自當遵從。這‘一指禪’功夫,也不難學,只要認穴準確,指上勁透對方穴道,也就成了。”
    韋小寶大喜,忙道:“那好極了,你快快教我。”心想學會了這門功夫,手指這麽彈得幾彈,那綠衣姑娘便即動彈不得,那時要她做老婆,還不容易?而“也不難學”四字,更是關鍵所在。天下功夫之妙,無過於此,霎時間眉花眼笑,心癢難搔。
    澄觀道:“師叔的易筋經內功,不知已練到了第幾層,請你彈一指試試。”韋小寶道:“怎樣彈法?”澄觀屈指彈出,嗤的一聲,一股勁氣激射出去,地下一張落葉飄了起來。
    韋小寶笑道:“那倒好玩。”學著他樣,也是右手拇指扣住中指,中指彈了出去,這一下自然無聲無息,連灰塵也不濺起一星半點。
    澄觀道:“原來師叔沒練過易筋經內功,要練這門內功,須得先練般若掌。待我跟你拆拆般若掌,看了師叔掌力深淺,再傳授易筋經。”韋小寶道:“般若掌我也不會。”澄觀道:“那也不妨,咱們來拆拈花擒拿手。”韋小寶道:“什麽拈花擒拿手,可沒聽見過。”
    澄觀臉上微有難色,道:“那麽咱們試拆再淺一些的,試金剛神掌好了。這個也不會?就從波羅蜜手試起好了。也不會?那要試散花掌。是了,師叔年紀小,還沒學到這路掌法,韋陀掌?伏虎拳?羅漢拳?少林長拳?”他說一路拳法,韋小寶便搖一搖頭。
    澄觀見韋小寶什麽拳法都不會,也不生氣,說道:“咱們少林派武功循序漸進,入門之後先學少林長拳,熟習之後,再學羅漢拳,然後學伏虎拳,內功外功有相當根柢了,可以學韋陀掌。如果不學韋陀掌,那麽學大慈大悲千手式也可以……”韋小寶口唇一動,便想說:“這大慈大悲千手式我倒會。”
    隨即忍住,知道海老公所教這些什麽大慈大悲千手式,十招中只怕有丸招半是假的,這個“會”字,無論如何說不上。只聽澄觀續道:“不論學韋陀掌或大慈大悲千手式,聰明勤力的,學七八年也差不多了。如果悟性高,可以跟著學散花掌。學到散花掌,武林中別派子弟,就不大敵得過了。是否能學波羅蜜手,要看各人性子近不近。像淨濟、淨清那幾個師侄,都在練伏虎拳,他們的性子不近于練武,進境慢些。再過十年,淨清或許可以練韋陀掌。淨濟學武不大專心,我看還是專門念金剛經參禪的爲是。”
    韋小寶倒抽了口涼氣,說道:“你說那一指禪並不難學,可是從少林長拳練起,一路路拳法掌法練將下來,練成這一指禪,要幾年功夫?”
    澄觀道:“這在般若堂的典籍中是有得記載的。五代後晉年間,本寺有一位法慧禪師,生有宿慧,入寺不過三十六年,就練成了一指禪,進展神速,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料想他前生一定是一位武學大宗師,許多功夫是前生帶來的。其次是南宋建炎年間,有一位靈興禪師,也不過花了三十九年時光。那都是天縱聰明、百年難遇的奇才,令人好生佩服。前輩典型,後人也只有神馳想像了。”
    韋小寶道:“你開始學武,到練成一指禪,花了多少時候?”
    澄觀微笑道:“師侄從十一歲上起始練少林長拳,總算運氣極好,拜在恩師晦智禪師座下,學得比同門師兄弟們快得多,到五十三歲時,於這指法已略窺門徑。”
    韋小寶道:“你從十一歲練起,到了五十三歲時略跪什麽門閂(他不知“略窺門徑”的成語,說成了“略跪門閂”),那麽一共練了四十二年才練成?”澄觀甚是得意,道:“以四十二年而練成一指禪,本派千餘年來,老衲名列第三。”頓了一頓,又道:“不過老衲的內力修爲平平,若以指力而論,恐怕排名在七十名以下。”說到這裏,又不禁沮喪。
    韋小寶心想:“管你排名第三也好,第七十三也好,老子前世不修,似乎沒從娘胎裏帶來什麽武功,要花四十二年時光來練這指法,我和那小妞兒都是五六十歲的老頭子、老太婆啦。老子還練個屁!”說道:“人家小姑娘只練得一兩年,你要練四五十年才勝得她過,實在差勁之至。”
    澄觀也早想到了此節,一直在心下盤算,說道:“是,是!咱們少林武功如此給人家比了下去,實在……實在不……不大好。”
    韋小寶道:“什麽不大好,簡直糟糕之極。咱們少林派這一下子,可就抓不到武林中的牛耳朵、馬耳朵了。你是般若堂首座,不想個法子,怎對得起幾千幾萬年來少林寺的高僧?你死了之後,見到法什麽禪師、靈什麽禪師,還有我的師兄晦智禪師,大家責問你,說你只是吃飯拉屎,卻不管事,不想法子保全少林派的威名,豈不羞也羞死了?”
    澄觀老臉通紅,十分惶恐,連連點頭,道:“師叔指點得是,待師侄回去,翻查般若堂中的武功典籍,看有什麽妙法,可以速成。”韋小寶喜道:“是啊,你倘若查不出來,咱們少林派也不用再在武林中混了。不如請了這兩位小姑娘來,讓那大的做方丈,小的做般若堂首座。由她二人來傳授武功,比咱們那些笨頭笨腦的傻功夫,定是強得多了。”
    澄觀一怔,問道:“她們兩位女施主,怎能做本寺的方丈、首座?”
    韋小寶道:“誰教你想不出武功速成的法子?方丈丟臉,你自己丟臉,那也不用說了,少林派從此在武林中沒了立足之地,本寺幾千名和尚,都要去改拜這兩個小姑娘爲師了。大家都說,花了幾十年時光來學少林派武功,又有什麽用?兩個小姑娘只學得一年半載,便喀喇、喀喇、喀喇,把少林寺和尚的手腳都折斷了。大家保全手腳要緊,不如恭請小姑娘來做般若堂首座罷!”
    這番言語只把澄觀聽得額頭汗水涔涔而下,雙手不住發抖,顫聲道:“是,是!請兩位小姑娘來做本寺的方丈、首座,唉,那……那太也丟臉了。”韋小寶道:“可不是嗎?那時候咱們也不叫少林派了。”澄觀問道:“那……那叫什麽派?”韋小寶道:“不如乾脆叫少女派好啦,少林寺改名少女寺。只消將山門上的牌匾取下來,刮掉那個‘林’字,換上一個‘女’字,只改一個字,那也容易得緊。”澄觀臉如土色,忙道:“不成,不成!我……我這就去想法子。師叔,恕師侄不陪了。”合十行禮,轉身便走。
    韋小寶道:“且慢!這件事須得嚴守秘密。倘若寺中有人知道了,可太大不妥。”澄觀問道:“爲什麽?”韋小寶道:“大家信不過你,也不知你想不想得出法子。那兩個小姑娘還在寺裏養傷,大家心驚膽戰之下,都去磕頭拜師,咱們偌大個少林派,豈不就此散了?”
    澄觀道:“師叔指點得是。此事有關本派興衰存亡,那是萬萬說不得的。”心中好生感激,心想這位師叔年紀雖小,卻眼光遠大,前輩師尊,果然了得,若非他靈台明澈,具卓識高見,少林派不免變了少女派,千年名派,萬劫不復。
    韋小寶見他匆匆而去,袍袖顫動,顯是十分驚懼,心想:“老和尚拚了老命去想法子,總會有些門道想出來。我這番話人人都知破綻百出,但只要他不和旁人商量,諒這笨和尚也不知我在騙他。”想起躺在榻上那小姑娘容顔如花,一陣心猿意馬,又想進房去看她幾眼。回頭走得幾步,門帷下突然見到藍裙一晃,想起那藍衫女郎出手狠辣,身邊沒了澄觀保駕,單身入房,非大吃苦頭不可,只得歎了口氣,回到自己禪房休息。
    次日一早起來,便到東禪院去探望。治病的老僧合十道:“師叔早。”韋小寶道:“女施主的傷處好些了嗎?”那老僧道:“那位女施主半夜裏醒轉,知道身在本寺,定要即刻離去,口出無禮言語。師侄好言相勸,她說決不死在小……小……小僧的廟裏。”韋小寶聽他吞吞吐吐,知道這小姑娘不是罵自己爲“小淫賊”,便是“小惡僧”,問道:“那便如何?”那老僧道:“師侄勸她明天再走,女施主掙扎著站起身來,她的師姊扶了她出去。師侄不敢阻攔,反正那女施主的傷也無大礙,只得讓她們去了,已將這事稟報了方丈。”
    韋小寶點點頭,好生沒趣,暗想:“這小姑娘一去,不知到了哪里?她無名無姓,又怎查得到?”怪那老僧辦事不力,埋怨了幾句,轉念一想:“這兩個小妞容貌美麗,大大的與衆不同,出手時各家各派的功夫都有,終究會查得到。”於是踱到般若堂中。
    只見澄觀坐在地下,周身堆滿了數百本簿籍,雙手抱頭,苦苦思索,眼中都是紅絲,多半是一晚不睡,瞧他模樣,自然是沒想出善法。他見到韋小寶進來,茫然相對,宛若不識,竟是潛心苦思,對身周一切視而不見。
    韋小寶見他神情苦惱,想要安慰幾句,跟他說兩個小姑娘已去,眼下不必急急,轉念一想:“他如不用心,如何想得出來?只怕我一說,這老和尚便偷懶了。”
    倏忽月余,韋小寶常到般若堂行走,但見澄觀瘦骨伶仃,容色憔悴,不言不語,狀若癡呆,有時站起來拳打腳踢一番,跟著便搖頭坐倒。韋小寶只道這老和尚甚笨,苦思了一個多月,仍然一點法子也沒有,卻不知少林派武功每一門都講究根基扎實,甯緩毋速。躐等以求速成,正是少林派武功的大忌。澄觀雖于天下武學幾乎已無所不知,但要他打破本派禁條,另創速成之法,卻與他畢生所學全然不合。
    天氣漸暖,韋小寶在寺中已有數月。這些日子來,每日裏總有數十遍想起那綠衫少女。
    這一日悶得無聊,攜帶銀兩,向西下了少室山,來到一座大鎮,叫作潭頭鋪。去衣鋪買了一套衣巾鞋襪,到鎮外山洞中換上,將僧袍僧鞋包入包袱,負在背上,臨著溪水一照,宛然是個富家子弟。回到鎮上,在一間酒樓中雞鴨魚肉的飽餐一頓,心想:“這便得去尋找賭場,大賭一番。”知道賭場必在小巷之中,當下穿街過巷,東張西望。
    他每走進一條小巷,便傾聽有無呼么喝六之聲,尋到第七條巷子時,終於聽到有人叫道:“天九王,通吃!”這幾個字鑽入耳中,當真說不出的舒服受用,比之少林寺中時時刻刻聽到的“南無阿彌陀佛”,實有西方極樂世界與十八層地獄之別。
    他快步走近,伸手推門。一名四十來歲的漢子歪戴帽子,走了出來,斜眼看他,問道:“幹什麽的?”韋小寶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在手中一抛一抛,笑道:“手發癢,來輸幾兩銀子。”那漢子道:“這裏不是賭場,是堂子。小兄弟,你要嫖姑娘,再過幾年來罷。”
    韋小寶餓賭已久,一聽到“天九王,通吃”那五個字後,便天塌下來,也非賭上幾手不可,何況來到妓院就是回到了老家,怎肯再走?笑道:“你給我找幾個清倌人,打打茶圍,今晚少爺要擺三桌花酒。”將那錠二兩重的銀子塞到他手上,笑道:“給你喝酒。”
    龜奴大喜,見是來了豪客,登時滿臉堆歡,道:“謝少爺賞!”長聲叫道:“有客!”恭恭敬敬的迎他入內。老鴇出來迎接,見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衣著甚是華貴,心想:“這孩子偷了家裏的錢來胡花,倒可重重敲他一筆。”笑嘻嘻的拉著他手,說道:“小少爺,我們這裏規矩,有個開門利是。你要見姑娘,須得先給賞錢。”
    韋小寶臉一板,說道:“你欺我是沒嫖過院的雛兒嗎?咱們可是行家,老子家裏就是開這個調調兒的。”摸出一疊銀票,約莫三四百兩,往桌上一拍,說道:“打茶圍的五錢銀子一個姑娘,做花頭是三兩銀子,提大茶壺的給五錢,娘姨五錢。老子今日興致挺好,一律成雙加倍。”一連串妓院行話說了出來,竟沒半句外行,可把那老鴇聽得呆了,怔了半晌,這才笑道:“原來是同行的小少爺,我這可走了眼啦。不知小少爺府上開的是哪幾家院子?”
    韋小寶道:“老子家裏在揚州開的是麗春院、怡情院,在北京開的是賞心樓、暢春閣,在天津開的是柔情院、問菊樓,六家聯號。”其實這六家都是揚州著名的妓院,否則一時之間,他也杜撰不出六家妓院的招牌。
    那老鴇一聽,心想乖乖不得了,原來六院聯號的大老闆到了,他這生意可做得不小,笑問:“小少爺喜歡怎樣的姑娘陪著談心?”韋小寶道:“諒你們這等小地方,也沒蘇州姑娘。有沒大同府的?”老鴇面有慚色,低聲道:“有是有一個,不過是冒牌貨,她是山西汾陽人,只能騙騙冤大頭,可不敢欺騙行家。”
    韋小寶笑道:“你把院子裏的姑娘通統叫來,少爺每個打賞三兩銀子。”老鴇大喜,傳話出去,霎時間鶯鶯燕燕,房中擠滿了姑娘。這小地方的妓院之中,自然都是些粗手大腳的庸脂俗粉,一個個拉手摟腰,竭力獻媚。韋小寶大樂,雖然衆妓或濃眉高顴,或血盆大口,比他自己還著實醜陋幾分,但他自幼立志要在妓院中豪闊一番,今日得償平生之願,自是得意洋洋,拉過身邊一個妓女,在她嘴上一吻,只覺一殷蔥蒜臭氣直沖而來,幾欲作嘔。
    突然間門帷掀開,兩個女子走了進來。韋小寶道:“好!兩個大妹子一起過來,先來親個嘴兒……”一言未畢,已看清楚了兩女的面貌,不由得大吃一驚。
    他大叫一聲,跳起身來,將摟住他的兩個妓女推倒在地。原來進來的這兩個女子,正是日思夜想的那綠衫女郎和他師姊。
    那藍衫女郎冷笑道:“你一進鎮來,我們就跟上了你,瞧你來幹什麽壞事。”韋小寶背上全是冷汗,強笑道:“是,是。這位姑娘,你……你頭頸裏的傷……傷好……好了嗎?”綠衫女郎哼了一聲,並不理睬。藍衫女郎怒道:“我們每日裏候在少林寺外,要將你碎屍萬段,以報辱我師妹的深仇大恨。哼,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叫你這惡僧撞在我們手裏。”
    韋小寶暗暗叫苦:“老子今日非歸位不可。”陪笑道:“其實……其實我也沒怎樣得罪了……得罪了姑娘,只不過……只不過這麽抓了一把,那也不打緊,我看……我看……”
    綠衫女郎紅暈上臉,目光中露出殺機。藍衫女郎冷冷的道:“剛才你又說什麽來?叫我們怎麽樣?”韋小寶道:“糟糕,這可又不巧得很了。我……我當做你們兩位也是……也是這窯子裏的花姑娘。”
    綠衫女郎低聲道:“師姊,跟這爲非作歹的賊禿多說什麽?一刀殺了乾淨。”刷的一聲響,白光一閃,韋小寶大叫縮頸,頭上帽子已被她柳葉刀削下,露出光頭。
    衆妓女登時大亂,齊聲尖叫:“殺人哪,殺了人哪!”
    韋小寶一矮身,躲在一名妓女身後,叫道:“喂,這裏是窯子啊,進來的便是婊子,你們兩個還不快快出去,給人知道了那可……難聽……難聽得很哪……”二女刷刷數刀,但房中擠滿了十來個妓女,卻哪里砍他得著?刀鋒掠過,險些砍傷了兩名妓女。
    韋小寶縱聲大叫:“老子在這裏嫖院,有什麽好瞧的?我……我要脫衣服了,要脫褲子啦。”扯下身上衣衫,摔了出去。
    二女怒極,但怕韋小寶當真要耍賴脫褲子,綠衫女郎轉身奔出,藍衫女郎一怔,也奔了出去,砰砰兩聲,將沖進來查看的老鴇、龜奴推得左右摔倒。
    一時之間,妓院中呼聲震天、罵聲動地。
    韋小寶暫免一刀之厄,但想這兩位姑娘定是守在門口,自己只要踏出妓院門口一步,立時便給她們殺了,叫道:“大家別亂動,每個人十兩銀子,人人都有,決不落空。”衆妓一聽,立時靜了下來。韋小寶取出二十兩銀子,交給龜奴,吩咐:“快去給我備一匹馬,等在巷口。”那龜奴接了銀子出去。
    韋小寶指著一名妓女道:“給你二十兩銀子,快脫下衣服給我換上。”那妓女大喜,便即脫衣。餘人七嘴八舌,紛紛詢問。韋小寶道:“這兩個是我的大老婆、小老婆,剃光了我頭,不許我嫖院,我逃了出來,她們便追來殺我。”
    老鴇和衆妓一聽,都不禁樂了。嫖客的妻子到妓院來吵鬧打架,那是司空見慣,尋常之極,但提刀要殺,倒也少見,至於妻妾合力剃光丈夫的頭髮,不許他嫖院,卻是首次聽聞。
    韋小寶匆匆換上妓女的衣衫,用塊花布纏住了頭。衆妓知他要化妝逃脫,嘻嘻哈哈的幫他塗脂抹粉。在妓院中賭錢的嫖客聽得訊息,也擁來看熱鬧。不久龜奴回報馬已備好,得知情由之後,說道:“少爺這可得小心,你大夫人守在後門,小夫人守在前門。兩人都拿著刀子。”韋小寶大派銀子,罵道:“這兩個潑婦,管老公管得這麽緊,真是少有少見。”
    那老鴇得了他三十兩銀子的賞錢,說道:“兩隻雌老虎壞人衣食,天下女人都像你兩個老婆一樣,我們喝西北風嗎?二郎神保佑兩隻雌老虎絕子絕孫。啊喲,小少爺,我可不是說你。你不如休了兩隻雌老虎,天天到這裏來玩個暢快。”
    韋小寶笑道:“這主意倒挺高明。媽媽,你到前門去,痛罵那潑婦一頓,不過你可得躲在門後罵,防她使潑,用刀子傷你。衆位姊妹,大家從後門沖出去。我那兩個潑婆娘就捉不到我了。”當下拿出銀子分派。衆婊子無不雀躍。重賞之下,固有勇夫,只須重賞,勇婦也大不乏人。衆妓得了白花花的銀子,人人“忠”字當頭,盡皆戮力效命。
    只聽得前門口那老鴇已在破口大駡:“大潑婦,小潑婦,要管住老公,該當聽他的話,討他歡心才是。你們自己沒本事,他才會到院子裏來尋歡作樂。拿刀子嚇他、殺他,又有屁用?你們這位老公手段豪闊,乃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兩只雌老虎半點也配他不上。老娘教你們個乖,趕快向他磕頭賠罪,再拜老娘爲師,學點床上功夫,好好服侍他。否則的話,他決意把你們賣給老娘,在這裏當婊子,咱們今天成交……啊喲……哎唷,痛死啦……”
    韋小寶一聽,知道那藍衫女郎已忍不住出手打人,忙道:“大夥兒走啊!”
    二十幾名妓女從後門一擁而出,韋小寶混在其中。那綠衫女郎手持柳葉刀守在門邊,陡然見到大批花花綠綠的女子沖了出來,睜大一雙妙目,渾然不明所以。
    衆妓奔出小巷,韋小寶一躍上馬,向少林寺疾馳而去。
    那藍衫女郎見機也快,當即撇下老鴇,轉身來追。衆妓塞住了小巷,伸手拉扯,紛道:“雌老虎,你老公騎馬走啦,追不上啦!嘻嘻,哈哈。”那女郎怒得幾乎暈去,持刀威嚇,衆妓料她也不敢當真殺人,“賤潑婦,醋罎子,惡婆娘”的罵個不休。那女郎大急,縱聲高叫:“師妹,那賊子逃走了,快追!”但聽得蹄聲遠去,又哪里追得上?
    韋小寶馳出市鎮,將身上女子衫褲一件件脫下抛去,包著僧袍的包袱,忙亂中卻失落在妓院中了,在袖子上吐些唾沫,抹去臉上脂粉,心想:“老子今年的流年當真差勁之至,既做和尚,又扮婊子。唉,那綠衣姑娘要是真的做了我老婆,便殺我頭,也不去妓院了。”
    一口氣馳回少林寺,縱馬來到後山,躍下馬背,悄悄從側門躡手躡腳的進寺,立即掩面狂奔,回到自己禪房。他洗去臉上殘脂膩粉,穿上僧袍,這才心中大定,尋思:“這兩個大老婆、小老婆倘若來寺吵鬧,老子給她們一個死不認帳。”
    次日午間,韋小寶斜躺在禪床之上,想著那綠衣女郎的動人體態,忍不住又想冒險,尋思:“我怎生想個妙法,再去
見她一面?”忽然淨濟走進禪房,低聲道:“師叔祖,這幾天你可別出寺,事情有些不妙。”韋小寶一驚,忙問端詳。淨濟道:“香積廚的一個火工剛才跟我說,他到山邊砍柴,遇到兩個年輕姑娘,手裏拿著刀子,問起了你。”韋小寶道:“問什麽?”淨濟道:“問他認不認得你,問你平時什麽時候出來,愛到什麽地方。師叔祖,這兩個姑娘不懷好意,守在寺外,想加害於你。你只要足不出寺,諒她們也不敢進來。”
    韋小寶道:“咱們少林寺高僧怕了她們,不敢出寺,那還成什麽話?”
    淨濟道:“師侄孫已稟報了方丈。他老人家命我來稟告師叔祖,請你暫且讓她們一步,料想兩個小姑娘也不會有長性,等了幾天沒見到你,自然走了。方丈說道,武林中朋友只會說我們大人大量,決不能說堂堂少林寺,竟會怕了兩個無門無派的小姑娘。”
    韋小寶道:“無門無派的小姑娘,哼,可比我們有門有派的大和尚厲害得多啦。”
    淨濟道:“誰說不是呢?”想到折臂之恨,忿忿不平,又道:“只不過方丈有命,說甚麽要息事寧人。”
    韋小寶待他走後,心想:“得去瞧瞧澄觀老和尚,最好他已想出妙法。”來到般若堂,只見澄觀雙手抱頭,仰眼瞧著屋梁,在屋中不住的踱步兜圈子,口中念念有詞。
    韋小寶不敢打斷他的思路,等了良久,見他已兜了幾個圈子,兀自沒停息的模樣,便咳嗽了幾聲。澄觀並不理會。韋小寶叫道:“老師侄,老師侄!”澄觀仍沒聽見。
    韋小寶走上前去,伸手往他肩頭拍去,笑道:“老……”手掌剛碰到他肩頭,突然身子一震,登時飛了出去,砰的一聲,撞在牆上,氣息阻塞,張口大呼,卻全沒聲息。
    澄觀大吃一驚,忙搶上跪倒,合十膜拜,說道:“師侄罪該萬死,衝撞了師叔,請師叔重重責罰。”韋小寶隔了半晌,才喘了口氣,苦笑道:“請起,請起,不必多禮,是我自己不好。”澄觀仍不住道歉。韋小寶扶牆站起,再扶澄觀起身,問道:“你這是什麽功夫?可真厲害得緊哪。”心想:“這功夫倘若不太難練,學會了倒也有用。”
    澄觀臉有惶恐之色,說道:“真正對不住了。回師叔:這是般若掌的護體神功。”韋小寶點了點頭,心想要學這功夫,先得學什麽少林長拳、羅漢拳、伏虎拳、韋陀掌、散花手、波羅蜜手、金剛神掌、拈花擒拿手等等囉裏囉蘇的一大套,自己可沒這功夫,就算有功夫,也沒精神去費心苦練,問道:“速成的法子,可想出來沒有?”
    澄觀苦著臉搖了搖頭,說道:“師侄已想到不用一指禪,不用易筋經內功,以般若掌來對付,也可破得了兩位女施主的功夫,只不過……只不過……”韋小寶道:“只不過練到般若掌,也得二三十年的時光,是不是?”澄觀囁嚅道:“二三十年,恐怕……恐怕……”韋小寶扁扁嘴,臉有鄙夷之色,道:“恐怕也不一定夠了?”
    澄觀十分慚愧,答道:“正是。”呆了一會,說道:“等師侄再想想,倘若用拈花擒拿手,不知是否管用。”
    韋小寶心想這老和尚拘泥不化,做事定要順著次序,就算拈花擒拿手管用,至少也得花上十幾年時候來學。這老和尚內力深厚,似不在洪教主之下,可是洪教主任意創制新招,隨機應變,何等瀟灑如意,這老和尚卻是呆木頭一個,非得點撥他一條明路不可,說道:“老師侄,我看這兩個小姑娘年紀輕輕,決不會練過多少年功夫。”
    澄觀道:“是啊,所以這就奇怪了。”
    韋小寶道:“人家既然決不會是一步步的學起,咱們也就不必一步步的死練了。她們哪有你這樣深厚的內功修爲?我瞧哪,要對付這兩個小妞兒,壓根兒就不用練內功。”
    澄觀大吃一驚,顫聲道:“練武不……不紮好根基,那……那不是旁門左道嗎?”
    韋小寶道:“她們不但是旁門左道,而且是沒門沒道。對付沒門沒道的武功,便得用沒門沒道的法子。”澄觀滿臉迷惘,喃喃道:“沒門沒道,沒門沒道?這個……這個,師侄可就不懂了。”韋小寶笑道:“你不懂,我來教你。”
    澄觀恭恭敬敬的道:“請師叔指教。”他一生所見的每一位“晦”字輩的師伯、師叔,儘是武功卓絕的有德高僧,心想這位小師叔雖因年紀尚小,內力修爲不足,但必然大有過人之處,否則又怎能做自己師叔?這些日子來苦思武功速成之法,始終摸不到門徑,看來再想十年、二十年,直到老死,也無法解得難題,既有這位晦字輩的小高僧來指點迷津,不由得驚喜交集,敬仰之心更是油然而生。
    韋小寶道:“你說兩個小姑娘使的,是什麽昆侖派、峨嵋派中的一招,咱們少林派的武功,比之這些亂七八糟的門派,是誰強些?”
    澄觀道:“只怕還是咱們少林派的強些,就算強不過,至少也不會弱於他們。”
    韋小寶拍手道:“這就容易了。她們不用內功,使一招唏哩呼嚕門派的招式,咱們也不用內功,使一招少林派的招式,那就勝過她們了。管他是般若掌也好,金剛神拳也好,波羅蜜手也罷,阿彌陀佛腳也罷,只消不練內功,那就易學得很,是不是?”
    澄觀皺眉道:“阿彌陀佛腳這門功夫,本派是沒有的,不知別派有沒有?不過倘若不練內功,本派的這些拳法掌法便毫無威力,遇上別派內力深厚的高手,一招之間,便會給打得筋折骨斷。”韋小寶哈哈一笑,道:“這兩個小姑娘,是內功深厚的高手麽?”澄觀道:“不是。”韋小寶道:“那你又何必擔心?”
    當真是一言驚醒了夢中人,澄觀籲了口長氣,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師侄一直想不到此節。”他呆了一呆,又道:“不過另有一樁難處,本派入門掌法十八路,內外器械三十六門,絕技七十二項。每一門功夫變化少的有數十種,多的在一千以上,要將這些招式盡數學全了,卻也不易。就算不習內功,只學招式,也得數十年功夫。”
    韋小寶心想:“這老和尚實在笨得要命。”笑道:“那又何必都學全了?只消知道小姑娘會什麽招式,有道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小姑娘這一招打來,老和尚這一招破去,管教殺得她們落荒而逃,片甲不回。”
    澄觀連連點頭,臉露喜色,大有茅塞頓開之感。
    韋小寶道:“那個穿藍衣的姑娘用一招甚麽勞山派的‘江河日下’,你說有六種避法,又有七種反擊的法門,其實又何必這麽囉裏囉蘇?只消有一種法子反擊,能夠將她打敗,其餘的十二種又學他幹麽,豈不是省事得多嗎?”
    澄觀大喜,說道:“是極!是極!兩位女施主折斷師叔的手臂,打傷淨濟師侄他們四人,所用的分筋錯骨手,包括了四派手法,用咱們少林派的武功,原是化解得了的。”當下先將二女所用手法,逐一施演,跟著又說了每一招的一種破法,和韋小寶試演。
    澄觀的破解之法有時太過繁複難學,有時不知不覺的用上了內功,韋小寶便要他另想簡明法子。少林派武功固然博大宏富,澄觀老和尚又是腹笥奇廣,只要韋小寶覺得難學,搖了搖頭,他便另使一招,倘若不行,又再換招,直到韋小寶能毫不費力的學會爲止。
    澄觀見小師叔不到半個時辰,便將這些招式學會,苦思多日的難題一旦豁然而解,只喜歡得扒耳摸腮,心癢難搔。突然之間,他又想起一事,說道:“可惜,可惜。”又搖頭道:“危險,危險。”
    韋小寶忙問:“什麽可惜?什麽危險?”
第二十三回  天生才士定多癖    君與此圖皆可傳

    澄觀道:“又要師叔你老人家和淨濟他們四個出去,和兩位女施主動手,讓她們折斷手足。倘若折得厲害了,難以治愈,從此殘廢,豈不可惜?又如兩位女施主下手狠辣,竟把你們五位殺了,豈不危險?”韋小寶奇道:“爲什麽又要我們五人去動手?”澄觀道:“兩位女施主所學的招數,一定不止這些。師侄既不知她們另有什麽招數,自然不知拆解的法門。五位若不是送上去挨打試招,如何能夠查明?”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原來如此。那也有法子的,只要你去跟她們動手,就不會可惜、沒有危險了。”澄觀臉有難色,道:“出家人不生嗔怒,平白無端的去跟人家動手,那是大大不妥。”韋小寶道:“有了。咱二人就出寺走走,倘若兩位女施主已然遠去,那再好也沒有了。這叫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們便另有什麽招數,咱們也不必理會了。”澄觀道:“是極,是極!不過師侄從來不出寺門,一出去便存心生事,立意似乎不善。我佛當年在鹿野苑初轉法輪,傳的是四聖諦、八正道,這‘正意’是八正道的一道……”韋小寶打斷他話頭,說道:“咱們也不必去遠,只在寺旁隨意走走,最好是遇不著她們。”澄觀道:“正是,正是。師叔立心仁善,與人無爭無競,那便是‘正意’了,師侄當引爲模楷。”
    韋小寶暗暗好笑,攜著他手,從側門走出少林寺來。澄觀連寺畔的樹林也未見過,眼見一大片青松,不由得嘖嘖稱奇,贊道:“這許多松樹生在一起,大是奇觀。我們般若堂的庭院之中,只有兩棵……”
    一言未畢,忽聽得身後一聲嬌叱:“小賊禿在這裏!”白光閃動,一把鋼刀向韋小寶砍將過來。澄觀道:“這是五虎斷門刀中的‘猛虎下山’。”伸手去抓使刀人的手腕,忽然想起,這一招是“拈花擒拿手”中的手法,未免太難,說道:“不行!”急忙縮手。
    使刀的正是那藍衫女郎,她見澄觀縮手,柳葉刀疾翻,向他腰間橫掃。便在這時,綠衫女郎也已從松林中竄出,揮刀向韋小寶砍去。韋小寶急忙躲到澄觀身後,綠衫女郎這一刀便砍向澄觀左肩。澄觀道:“這是太極刀的招數,倒不易用簡便法子來化解……”一句話沒說完,二女雙刀揮舞,越砍越急。澄觀叫道:“師叔,不行,不行。兩位女施主出招太快,我可……我可來不及想。你……你快請兩位不必性急,慢慢的砍。”
    藍衫女郎連使狠招,始終砍不著老和尚,幾次還險些給他將刀奪去,聽他大呼小叫,只道他有意譏諷,大怒之下,砍得更加急了。
    韋小寶笑道:“喂,兩位姑娘,我師侄請你們不必性急,慢慢的發招。”
    澄觀道:“正是,我腦子不大靈活,一時三刻之間,可想不出這許多破法。”
    綠衫女郎恨極了韋小寶,幾刀砍不中澄觀,又揮刀向韋小寶砍來。澄觀伸手擋住,說道:“這位女施主,我師叔沒學過你這路刀的破法,現下不必砍他,等他學會之後,識了抵擋之法,那時再砍他不遲。唉,我這些法子委實不行。師叔,你現下不忙記,我這些法子都是不管用的,回頭咱們再慢慢琢磨。”他口中不停,雙手忽抓忽拿,忽點忽打,將二女纏得緊緊的,綠衫女郎要去殺韋小寶,卻哪里能夠?
    韋小寶眼見已無兇險,笑嘻嘻的倚樹觀戰,一雙眼不停在綠衫女郎臉上、身上、手上、腳上轉來轉去,飽餐秀色,樂也無窮。
    綠衫女郎不見韋小寶,只道他已經逃走,回頭找尋,見他一雙眼正盯住了自己,臉上一紅,再也顧不得澄觀,轉身舉刀,向他奔去。哪知澄觀正出指向她脅下點來,這一指故意點得甚慢,她原可避開,但一分心要去殺人,脅下立時中指,一聲嚶嚀,摔倒在地。澄觀忙道:“哎喲,對不住。老僧這招‘笑指天南’,指力使得並不厲害,女施主只須用五虎斷門刀中的一招‘惡虎攔路’,斜刀一封,便可擋開了。這一招女施主雖未使過,但那位穿藍衫的女施主卻使過的,老僧心想女施主一定也會使,哪知道……唉,得罪,得罪。”
    藍衫女郎怒極,鋼刀橫砍直削,勢道淩厲,可是她武功和澄觀相差實在太遠,連他僧袍衣角也帶不上半點。澄觀嘴裏羅唆不休,心中只是記憶她的招數,他當場想不出簡易破法,只好記明瞭刀法招數,此後再一招招的細加參詳。
    韋小寶走到綠衫女郎身前,贊道:“這樣美貌的小美人兒,普天下也只有你一個了,嘖嘖嘖!真是瞧得我魂飛天外。”伸出手去,在她臉上輕輕摸了一把。那女郎驚怒交迸,一口氣轉不過來,登時暈去。韋小寶一驚,倒也不敢再肆意輕薄,站直身子,叫道:“澄觀師侄,你把這位女施主也點倒了,請她把各種招數慢慢說將出來,免傷和氣。”
    澄觀遲疑道:“這個不大好罷?”韋小寶道:“現下這樣動手動腳,太不雅觀,還是請她口說,較爲斯文大方。”澄觀喜道:“師叔說得是。動手動腳,不是‘正行’之道。”
    藍衫女郎知道只要這老和尚全力施爲,自己擋不住他一招半式,眼下師妹被擒,自己如也落入其手,無人去報訊求救,當即向後躍開,叫道:“你們要是傷了我師妹一根毛發,把你們少林寺燒成白地。”
    澄觀一怔,道:“我們怎敢傷了這位女施主?不過要是她自己落下一根頭髮,難道你也要放火燒寺?”藍衫女郎奔出幾步,回頭罵道:“老賊禿油嘴滑舌,小賊禿……”她本想說“淫邪好色”,但這四字不便出口,一頓足,竄入林中。
    韋小寶眼見綠衫女郎橫臥于地,綠茵上一張白玉般的嬌臉,一雙白玉般的纖手,真似翡翠座上一尊白玉觀音的睡像一般,不由得看癡了。
    澄觀道:“女施主,你師姊走了。你也快快去罷,可別掉了一根頭髮,你師姊來燒我們寺廟。”
    韋小寶心想:“良機莫失。這小美人兒既落入我手,說什麽也不能放她走了。”合十說道:“我佛保佑,澄觀師侄,我佛要你光大少林武學,維護本派千餘年威名,你真是本派的第一大功臣。”澄觀奇道:“師叔何出此言?”韋小寶道:“咱們正在煩惱,不知兩位女施主更有什麽招數。幸蒙我佛垂憐,派遣這位女施主光臨本寺,讓她一一施展。”說著俯身將那女郎抱起,說道:“回去罷。”
    澄觀愕然不解,只覺此事大大的不對,但錯在何處,卻又說不上來,過了一會,才道:“師叔,我們請這女施主入寺,好像不合規矩。”韋小寶道:“什麽不合規矩?她進過少林寺沒有?方丈和戒律院首座都說沒什麽不對,自然是合規矩了,是不是?”他問一句,澄觀點一下頭,只覺他每一句話都是無可辯駁。眼見小師叔脫下身上僧袍,罩在那女郎身上,抱了她從側門進寺,只得跟在後面,臉上一片迷惘,腦中一團混亂。
    韋小寶心裏卻是怦怦大跳,雖然這女郎自頭至足,都被僧袍罩住,沒絲毫顯露在外,但若給寺中僧侶見到,總是不免起疑。他溫香軟玉,抱個滿懷,內心卻只有害怕,幸好般若堂是在後寺僻靜之處,他快步疾趨,沒撞到其他僧人。進堂之時,堂中執事僧見師叔祖駕到,首座隨在其後,都恭恭敬敬的讓在一邊。
    進了澄觀的禪房,那女郎兀自未醒,韋小寶將她放在榻上,滿手都是冷汗,雙掌在腿側一擦,籲了口長氣,笑道:“行啦!”
    澄觀問道:“咱們請這位……這位女施主住在這裏?”韋小寶道:“是啊,她又不是第一次在本寺住。先前她傷了脖子,不是在東院住過嗎?”澄觀點頭道:“是。不過……不過那一次是爲她治傷,性命攸關,不得不從權處置。”韋小寶道:“那容易得很。”從靴筒中拔出匕首,道:“只須狠狠割她一刀,讓她再有性命之憂,又可從權處置了。”說著走到她身前,作勢便要割落。
    澄觀忙道:“不,不,那……那是不必了。”韋小寶道:“好,我便聽你的。除非你不讓別人知曉,待她將各種招數演畢,咱們悄悄送了她出去,否則的話,我只好割傷她了。”澄觀道:“是,是。我不說便是。”只覺這位小師叔行事著實奇怪,但想他既是晦字輩的尊長,見識定比自己高超,聽他吩咐,決無岔差。
    韋小寶道:“這女施主脾氣剛硬,她說定要搶了你般若堂的首座來做,我得好好勸她一勸。”澄觀道:“她一定要做,師侄讓了給她,也就是了。”
    韋小寶一怔,沒料到這老和尚生性淡泊,全無競爭之心,說道:“她又不是本寺僧侶,搶了般若堂首座位子,咱們少林寺的臉面往哪里擱去?你若存此心,便是對不起少林派。”說著臉色一沈,只把澄觀嚇得連聲稱是。韋小寶板起了臉道:“是了。你且出去,在外面等著,我要勸她了。”澄觀躬身答應,走出禪房,帶上了門。
    韋小寶揭開蓋在那女郎頭上的僧袍,那女郎正欲張口呼叫,突見一柄寒光閃閃的匕首指住了自己鼻子,登時張大了嘴,不敢叫出聲來。韋小寶笑嘻嘻的道:“小姑娘,你只要乖乖的聽話,我不會傷你一根毫毛。否則的話,我只好割下你的鼻子,放了出寺。一個人少了個鼻子,只不過聞不到香氣臭氣,也沒什麽大不了,是不是?”那女郎驚怒交集,臉上更無半點血色。韋小寶道:“你聽不聽話?”那女郎怒極,低聲道:“你快殺了我。”
    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你這般花容月貌,我怎捨得殺你?不過放你走罷,從此我日夜都會想著你,非爲你害相思病而死不可,那也有傷上天好生之德。”
    那女郎臉上一紅,隨即又轉爲蒼白。韋小寶道:“只有一個法子。我割了你的鼻子,你相貌就不怎麽美啦。那我就不會害相思病了。”
    那女郎閉上了眼,兩粒清澈的淚珠從長長的睫毛下滲了出來,韋小寶心中一軟,安慰道:“別哭,別哭!只要你乖乖的聽話,我寧可割了自己的鼻子,也不割你的鼻子。你叫什麽名字?”那女郎搖了搖頭,眼淚更加流得多了。韋小寶道:“原來你名叫搖頭貓,這名字可不大好聽哪。”那女郎睜開眼來,嗚咽道:“誰叫搖頭貓?你才是搖頭貓。”
    韋小寶聽她答話,心中大樂,笑道:“好,我就是搖頭貓。那麽你叫什麽?”那女郎怒道:“不說!”韋小寶道:“你不肯說,只好給你起一個名字。叫做……叫做啞巴貓。”那女郎怒道:“胡說八道,我又不是啞巴。”
    韋小寶坐在一疊高高堆起的少林武學典籍之上,架起了二郎腿,輕輕搖晃,見她雖滿臉怒色,但秀麗絕倫,動人心魄,笑道:“那麽你尊姓大名哪?”
    那女郎道:“我說過不說,就是不說。”韋小寶道:“我有話跟你商量,沒名沒姓的,說起來有多彆扭。你既不肯說,我只好給你取個名字了。嗯,取個什麽名字好呢?”那女郎連聲道:“不要,不要,不要!”韋小寶笑道:“有了,你叫做‘韋門搖氏’。”那女郎一怔,道:“古裏古怪的,我又不姓韋。”
    韋小寶正色道:“皇天在上,後土在下,我這一生一世,便是上刀山,下油鍋,千刀萬剮,滿門抄斬,大逆不道,十惡不赦,男盜女娼,絕子絕孫,天打雷劈,滿身生上一千零一個大疔瘡,我也非娶你做老婆不可。”
    那女郎聽他一口氣的發下許多毒誓,只聽得呆了,忽然聽到最後一句話,不由得滿臉通紅,呸的一聲。
    韋小寶道:“我姓韋,因此你已經命中注定,總之是姓韋的了。我不知你姓什麽,你只是搖頭,所以叫你‘韋門搖氏’。”
    那女郎閉起了眼睛,怒道:“世上從來沒有像你這樣胡言亂語的和尚。你是出家人,娶什麽……娶什麽……也不怕菩薩降罰,死了入十八層地獄。”
    韋小寶雙手合十,撲的一聲跪倒。那女郎聽到他跪地之聲,好奇心起,睜開眼來,只見他面向窗子,磕了幾個頭,說道:“我佛如來,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文殊菩薩、普賢菩薩、玉皇大帝、四大金剛、閻王判官、無常小鬼,大家請一起聽了。我韋小寶非娶這個姑娘爲妻不可。就算我死後打入十八層地獄,拔舌頭,鋸腦袋,萬劫不得超生,那也沒有什麽。我是活著什麽也不理,死後什麽也不怕。這個老婆總之是娶定了。”
    那女郎見他說得斬釘截鐵,並無輕浮之態,不像是開玩笑,倒也害怕起來,求道:“別說了,別說了。”頓了一頓,恨恨的道:“你殺了我也好,天天打我也好,總之我是恨死了你,決計……決計不答應的。”
    韋小寶站起身來,道:“你答應也好,不答應也好,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我今後八十年是跟你耗上了。就算你變了一百歲的老太婆,我若不娶你到手,仍然死不瞑目。”
    那女郎惱道:“你如此辱我,總有一天教你死在我手裏。我要先殺了你,這才自殺。”
    韋小寶道:“你殺我是可以的,不過那是謀殺親夫。我如做不成你老公,不會就那麽死的。”說到這句話時,不由得聲音發顫。
    那女郎見他咬牙切齒,額頭青筋暴起,心中害怕起來,又閉上了眼睛。
    韋小寶向著她走近幾步,只覺全身發軟,手足顫動,忽然間只想向她跪下膜拜,虔誠哀求,再跨得一步,喉頭低低叫了一聲,似是受傷的野獸嘶嚎一般,又想就此扼死了她。
    那女郎聽到怪聲,睜開眼來,見他眼露異光,尖聲叫了起來。
    韋小寶一怔,退後幾步,頹然坐下,心想:“在皇宮之中,我曾叫方姑娘和小郡主做我大小老婆,那時嘻嘻哈哈,何等輕鬆自在?想摟抱便摟抱,要親嘴便親嘴。這小妞兒明明給老和尚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怎地我連摸一摸她的手也是不敢?”眼見她美麗的纖手從僧袍下露了出來,只想去輕輕握上一握,便是沒這股勇氣,忍不住罵道:“辣塊媽媽!”
    那女郎不懂,凝視著他。韋小寶臉一紅,道:“我罵自己膽小不中用,可不是罵你。”那女郎道:“你這般無法無天,還說膽小呢,你倘若膽小,可真要謝天謝地了。”
    一聽此言,韋小寶豪氣頓生,站起身來,說道:“好,我要無法無天了。我要剝光你的衣衫。”那女郎大驚,險些又暈了過去。
    韋小寶走到她身前,見到她目光中充滿了怨毒之意,心道:“算了,算了,我韋小寶是烏龜兒子王八蛋,向你投降,不敢動手。”柔聲道:“我生來怕老婆,放你走罷。”
    那女郎驚懼甫減,怒氣又生,說道:“你……你在那鎮上,跟那些……那些壞女人胡說什麽?說我師姊和我……是……是你……什麽的,要捉你回去,你……你這惡人……”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那些壞女人懂得什麽?將來我娶你爲妻之後,天下一千所堂子中的十萬個婊子,排隊站在我面前,韋小寶眼角兒也不瞟她們一瞟,從朝到晚,從晚到朝,一天十二個時辰,只瞧著我親親好老婆一個。”那女郎急道:“你再叫我一聲老……老……什麽的,我永遠不跟你說話。”韋小寶大喜,忙道:“好,好,我不叫,我只心裏叫。”那女郎道:“心裏也不許叫。”韋小寶微笑道:“我心裏偷偷的叫,你也不會知道。”那女郎道:“哼,我怎會不知?瞧你臉上神氣古裏古怪,你心裏就在叫了。”
    韋小寶道:“媽媽一生下我,我臉上的神氣就這樣古裏古怪了。多半因爲我一出娘胎,就知道將來要娶你爲妻。”那女郎閉上眼,不再理他。韋小寶道:“喂,我又沒叫你老婆,你怎地不理我了?”那女郎道:“還說沒有?當面撒謊。你說娶我爲……爲什麽的,那就是了。”韋小寶笑道:“好,這個也不說。我只說將來做了你老公……”
    那女郎怒極,用力閉住眼睛,此後任憑韋小寶如何東拉西扯,逗她說話,總是不答。
    韋小寶無法可施,想說:“你再不睬我,我要香你面孔了。”
    可是這句話到了口邊,立即縮住,只覺如此脅迫這位天仙般的美女,實是褻瀆了她,歎道:“我只求你一件事。你跟我說了姓名,我就放你出去。”那女郎道:“你騙人。”韋小寶道:“普天下我人人都騙,只不騙你一個。這叫做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馬難追。小妻子一言不發,活馬好追。”
    那女郎一怔,問道:“什麽死馬難追,活馬好追?”
    韋小寶道:“這是我們少林派的話,總而言之,我不騙你就是。你想,我一心一意要讓你孫子叫我做爺爺,今天倘若騙了你,你兒子都不肯叫我爹爹,還說什麽孫子?”
    那女郎先不懂他說什麽孫子爺爺的,一轉念間,明白他繞了彎子,又是在說那件事,輕輕說道:“我也不要你放,我受了你這般欺侮,早就不想活啦。你快一刀殺了我罷!”
    韋小寶見到她頸中刀痕猶新,留著一條紅痕,好生歉疚,跪下地來,咚咚咚咚,向著她重重的磕了四個響頭,說道:“是我對姑娘不起!”左右開弓,在自己臉頰連打了十幾下,雙頰登時紅腫,說道:“姑娘別難過,韋小寶這混帳東西真正該打!”站起身來,過去開了房門,說道:“喂,老師侄,我要解開這位姑娘的穴道,該用什麽法子?”
    澄觀一直站在禪房門口等候。他內力深厚,韋小寶和那女郎的對答,雖微聲細語,亦無不入耳,只覺這位師叔“勸說”女施主的言語,委實高深莫測,什麽老公、老婆、孫子、爺爺,似乎均與武功無關,小師叔的機鋒妙語太也深奧,自己佛法修爲不夠,未能領會。後來聽得小師叔跪下磕頭,自擊面頰,不由得更是感佩。禪宗傳法,弟子倘若不明師尊所傳的微言妙義,師父往往一棒打去,大喝一聲。以棒打人傳法,始於唐朝德山禪師;以大喝促人醒悟者,始于唐代道一禪師。“當頭棒喝”的成語,由此而來。澄觀心想當年高僧以棒打人而點化,小師叔以掌擊已而點化這位女施主,舍己爲人,慈悲心腸更勝前人,正自感佩讚歎,聽得他問起解穴之法,忙道:“這位女施主被封的是‘大包穴’,乃屬足太陰脾經,師叔替她在腿上‘箕門’、‘血海’兩處穴道推血過宮,即可解開。”
    韋小寶道:“‘箕門’、‘血海’兩穴,卻在何處?”澄觀捋起衣衫,指給他看膝蓋內側穴道所在,讓他試拿無誤,又教了推血過宮之法,說道:“師叔未習內功,解穴較慢。但推拿得半個對辰,必可解開。”韋小寶點了點頭,關上房門,回到榻畔。
    那女郎于兩人對答都聽見了,驚叫:“不要你解穴,不許你碰我身子!”
    韋小寶尋思:“在她膝彎內側推拿半個時辰,的確不大對頭。我誠心給她解穴,但她一定說我有意輕薄。雖然老公輕薄老婆,天公地道,何況良機莫失,失機者斬。不過小妞兒性子狠,我一解開她穴道,只怕她當即一頭在牆上撞死,韋小寶就要絕子絕孫了。”回頭大聲問道:“男女授受不親,咱們出家人更須講究。倘若不用推拿,可有什麽法子?”
    澄觀道:“是。師叔持戒精嚴,師侄佩服之至。不觸對方身體而解穴,是有法子的。袖角輕輕一拂,或以一指禪功夫臨空一指……啊喲,不對,小師叔未習內功,這些法子都用不上,待師侄好好想想。”其實只須他自己走進房來,袖角輕輕一拂,或以一指禪功夫臨空一指,都可立時解開那女郎的穴道,但師叔既然問起,自當設法回答。可是身無內功之人,不用手指推拿而要解穴,那是何等的難事?就算他想上一年半載,也未必想得出什麽法子。
    韋小寶聽他良久不答,將房門推開一條縫,只見他仰起了頭呆呆出神,只怕就此三個時辰不言不動,也不出奇,於是又帶上了門,回過身來,想起當日在皇宮中給沐劍屏解穴,從第一流的法子用到第九流的,在她身上拿捏打戳,毫無顧忌,她雖是郡主之尊,自己可一點也沒瞧在眼裏,但對眼前這無名女郎,卻爲什麽這麽戰戰兢兢、敬若天神?
    轉眼向那女郎瞧去,只見她秀眉緊蹙,神色愁苦,不由得憐惜之意大起,拿起了木魚的錘子,走到她身邊,說道:“韋小寶前世欠了你的債,今世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你小姑娘一人。現下我向你投降,我給你解穴,可不是存心占你便宜。”說著揭開僧袍,將木魚錘子在她左腿膝彎內側輕輕戳了幾下。那女郎白了他一眼,緊閉小嘴。韋小寶又戳了幾下,問道:“覺得怎樣?”
    那女郎道:“你……你就是會說流氓話,此外什麽也不會。”
    澄觀內力深厚,輕輕一指,勁透穴道,韋小寶木魚錘所截之處雖然部位甚准,但力道不足,解不開被封的穴道。他聽那女郎出言諷刺,怒氣不可抑制,挺木魚錘重重截了幾下。那女郎“啊”的一聲,韋小寶一驚,問道:“痛嗎?”那女郎怒道:“我……我……我……”
    韋小寶又去戳她右腿膝彎,下手卻輕了,戳得數下,那女郎身子微微一顫。韋小寶喜道:“成了,少林派本來只有七十二門絕技,打從今天起,共有七十三門了。這一項新絕技是高僧晦明禪師手創,叫作……叫作‘木魚錘解穴神功’,嘿嘿……”
    正自得意,突然腰眼間一痛,呆了一呆,那女郎翻身坐起,伸手搶過他匕首,一劍直插入他胸中。韋小寶叫道:“啊喲,謀殺親夫……”一交坐倒。
    那女郎搶過放在一旁的柳葉刀,拉開房門,疾往外竄去。澄觀伸手攔住,驚道:“女施主,你……殺……殺了我師叔……那……那……”那女郎左手柳葉刀交與右手,刷刷刷連劈三刀。澄觀袍袖拂出,那女郎雙腿酸麻,摔倒在地。
    澄觀搶到韋小寶身邊,右手中指連彈,封了他傷口四周穴道,說道:“阿彌陀佛,我佛慈悲。”三根手指抓住匕首之柄,輕輕提了出來,傷口中鮮血跟著滲出。澄觀見出血不多,忙解開他衣衫,見傷口約有半寸來深,口子也不甚大,又念了幾聲:“阿彌陀佛。”
    韋小寶身穿護身寶衣,若不是匕首鋒利無匹,本來絲毫傷他不得,匕首雖然透衣而過,卻已無甚力道,入肉甚淺。但他眼見胸口流血,傷處又甚疼痛,只道難以活命,喃喃的道:“謀殺親夫……咳咳,謀殺親……親……”
    那女郎倒在地下,哭道:“是我殺了他,老和尚,你快快殺了我,給他……給他……抵命便了。”澄觀道:“咳,我師叔點化于你,女施主執迷不悟,也就罷了,這般行兇……殺人,未免太過。”韋小寶道:“我……我要死了,咳,謀殺親……”
    澄觀一怔,飛奔出房,取了金創藥來,敷上他傷口,說道:“師叔,你大慈大悲,點化凶頑,你福報未盡,不會就此圓寂的。再說,你傷勢不重,不打緊的。”
    韋小寶聽他說傷勢不重,精神大振,果覺傷口其實也不如何疼痛,說道:“俯耳過來,啊喲,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澄觀彎腰將耳朵湊到他嘴邊。韋小寶低聲道:“你解開她穴道,可是不能讓她出房,等她全身武藝都施展完了,這才……這才……”澄觀道:“這才如何?”韋小寶道:“那時候……那時候才……”心想:“就算到了那時候,也不能放她。”說道:“就……就照我吩咐……快……快……我要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了!”
    澄觀聽他催得緊迫,雖然不明其意,還是回過身來,彈指解開那女郎被封的穴道。
    那女郎眼見韋小寶對澄觀說話之時鬼鬼祟祟,心想這小惡僧詭計多端,臨死之時,定是安排了毒計來整治我,否則幹麽反而放我?當即躍起,但穴道初解,血行未暢,雙腿麻軟,又即摔倒。澄觀呆呆的瞧著她,不住念佛。那女郎驚懼更甚,叫道:“快快一掌打死了我,折磨人的不是英雄好漢。”
    澄觀道:“小師叔說此刻不能放你,當然也不能害死你。”
    那女郎大驚,臉上一紅,心想:“這小惡僧說過,他說什麽也要娶我爲妻,否則死不瞑目,莫非……莫非他在斷氣之前,要……要娶我做……做什麽……什麽老婆?”側身拾起地下柳葉刀,猛力往自己額頭砍落。
    澄觀袍袖拂出,卷住刀鋒,左手衣袖向她臉上拂去。那女郎但覺勁風刮面,只得鬆手撤刀,向後躍開。澄觀衣袖一彈,柳葉刀激射而上,噗的一聲,釘入屋頂梁上。
    那女郎見他仰頭望刀,左足一點,便從他左側竄出。澄觀伸手攔阻。那女郎右手五指往他眼中抓去。澄觀翻手拿她右肘,說道:“‘雲煙過眼’,這是江南蔣家的武功。”那女郎飛腿踢他小腹。澄觀微微彎腰,這一腿便踢了個空,說道:“這一招‘空穀足音’,源出山西晉陽,乃是沙陀人的武功。不過沙陀人一定另有名稱,老衲孤陋寡聞,遍查不知,女施主可知道這一招的原名麽?”
    那女郎哪來理他,拳打足踢,指戳肘撞,招數層出不窮。澄觀一一辨認,只是她出招甚快,已來不及口說,只得隨手拆解,一一記在心中。那女郎連出數十招,都被他毫不費力的破解,眼見難以脫身,惶急之下,一口氣轉不過來,晃了幾下,暈倒在地。
    澄觀歎道:“女施主貪多務得,學了各門各派的精妙招數,身上卻無內力,久戰自然不濟。依老衲之見,還是從頭再練內力,方是正途。此刻打得脫了力,倘若救醒了你,勢必再鬥,不免要受內傷,還是躺著多休息一會,女施主以爲如何?不過千萬不可誤會,以爲老衲袖手旁觀,任你暈倒,置之不理。啊喲,老衲糊裡糊塗,你早已昏暈,自然聽不到我說話,卻還在說個不休。”
    走到榻邊一搭韋小寶的脈搏,但覺平穩厚實,絕無險象,說道:“師叔不用擔心,你這傷一點不要緊的。”
   韋小寶笑道:“這小姑娘所使的招數,你都記得麽?”澄觀道:“倒也記得,只是要以簡明易習的手法對付,卻是大大的不易。”韋小寶道:“只須記住她的招數就是。至於如何對付,慢慢再想不遲。”澄觀道:“是,是,師叔指點得是。”韋小寶道:“等她拳腳功夫使完之後,再讓她使刀,記住了招數。”
    澄觀道:“對,兵刃上的招數,也要記的。只不過有一件事爲難,她的柳葉刀已釘在梁上了。只怕她跳不到那麽高,拿不到。”韋小寶問道:“你呢?你能跳上去取下來嗎?”澄觀一怔,哈哈大笑,道:“師侄真是糊塗之極。”
    他這麽一笑,登時將那女郎驚醒。她雙手一撐,跳起身來,向門口沖出。
    澄觀左袖斜拂,向那女郎側身推去。那女郎一個踉蹌,撞向牆壁,澄觀右袖跟著拂出,擋在牆前,將她身子輕輕一托,那女郎登時站穩。她一怔之際,知道自己武功和這老僧相差實在太遠,繼續爭鬥,徒然受他作弄,當即退了兩步,坐在椅中。澄觀奇道:“咦,你不打了?”那女郎氣道:“打不過你,還打什麽?”澄觀道:“你不出手,我怎知你會些什麽招式?怎能想法子來破你的武功?你快快動手罷!”
    那女郎心想:“好啊,原來你誘我動手,是要明白我武功家數,我偏不讓你知道。”突然間躍起身來,雙拳直上直下,狂揮亂打,兩腳亂踢,一般的不成章法。
    澄觀大奇,叫道:“咦!啊!古怪!希奇!哎!唷!不懂!奇哉!怪也!”但見她每一招都是見所未見,偶而有數招與某些門派中的招式相似,卻也是小同大異,似是而非,一時之間,頭腦中混亂不堪,只覺數十年勤修苦習的武學,突然全都變了樣子,一切奉爲天經地義、金科玉律的規則,霎時間盡數破壞無遺。
    他哪知道那女郎所使的,根本不是什麽武功招式,只是亂打亂踢。她知道不論自己如何出手,這老僧決計不會加害,最多也不過給他點中了穴道、躺在地上動彈不得而已,他若要制住自己,原不過舉手之勞,縱然自己使出最精妙的武功,結果也無分別,不如就此亂打亂踢。你要查知我武功的招式,我偏偏教你查不到。
    澄觀熟知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竟想不到世上盡有成千成萬全然沒學過武功之人,打起架來,出拳便打,發足便踢,懂什麽拳法腳法,招數正誤?但見那女郎各種奇招怪式,源源不絕,無一不是生平從所未見,向所未聞,不由得惶然失措。
    他畢生長於少林寺中,自剃度以來,從未出過寺門一步。少林寺中有人施展拳腳,自然每一招都有根有據,有人講到各派武功,自然皆是精妙獨到之招,這些小孩子的胡打亂踢,人人都見得多了,偏偏就是這位少林寺般若堂首座、武學淵博的澄觀大師從來沒見過,也從來沒聽人說過。他再看得十余招,不由得目瞪口呆,連“奇哉怪也”的感歎之辭也說不出口了,眼前種種招式,紛至遝來:“這似乎是武當長拳的‘倒騎龍’,可是收式不對。難道是從崆峒派‘雲起龍驤’這一招中化出來?咦,這一腳踢得更加怪了,這樣直踢出去,給人隨手一拿,便抓住了足踝。但武學之道,大巧不能勝至拙,其中必定藏有極厲害的後著變化。啊,這一招她雙手抓來,要抓我頭髮,可是我明明沒有頭髮,那麽這是虛招了。武術講究虛中有實,實中有虛,爲什麽要抓和尚頭髮,其中深意,不可不細加參詳……”
    那女郎出手越亂,澄觀越感迷惘,漸漸由不解而起敬佩,由敬佩而生畏懼。
    韋小寶眼見那女郎胡亂出手,澄觀卻一本正經地凝神鑽研,忍不住“哈”的一聲,笑了出來。這一笑牽動傷處,甚是疼痛,只是咬牙忍住,一時又痛又好笑,難當之極。
    澄觀正自惶惑失措,忽然聽得韋小寶發笑,登時面紅過耳,心道:“師叔笑我不識得這女施主的奇妙招數,只怕要請她來當般若堂的首座。”一回頭,見他神色痛苦,更感歉仄:“師叔心地仁厚,要我將首座之位讓了給這位女施主,這話一時卻說不出口。”但見那女郎拳腳越來越亂,心想:“古人說道,武功到於絕詣,那便羚羊挂角,無迹可尋。聽說前朝有位獨孤求敗大俠,又有位令狐沖大俠,以無招勝有招,當世無敵,難道……難道……”
    他只須上前一試,隨便一拳一腳,便能把那女郎打倒,只是武學大師出手,必先看明對方招數,謀定後動,既對那女郎的亂打亂踢全然不識,便如黔虎初見驢子,惶恐無已。
    那女郎卻也不敢向他攻擊。一個亂打亂踢,憤怒難抑;一個心驚膽戰,胡思亂想。那女郎亂打良久,手足酸軟,想到終究難以脫困,心中一陣氣苦,突然一晃身子,坐倒在地。
    澄觀大吃一驚,心道:“故老相傳,武功練到極高境界,坐在地下即可遙遙出手傷人,只怕……只怕……”腦中本已一片混亂,惶急之下,熱血上沖,登時暈了過去,慢慢坐倒。
    那女郎又驚又喜,生怕他二人安排下什麽毒辣詭計,不敢上前去殺這老少二僧,起身便即沖出禪房。般若堂衆僧忽見一個少女向外疾奔,都是驚詫不已,未得尊長號令,誰也不敢上前阻攔。韋小寶臥在榻上,也只有乾瞪眼的份兒。
    過了良久,澄觀才悠悠醒轉,滿臉羞慚,說道:“師叔,我……我實在愧對本寺的列祖列宗。”韋小寶苦笑道:“你到底想到哪里去啦?”澄觀道:“這位女施主武功精妙,師侄一招也識他不得,孤陋寡聞,實在慚愧之至。”用心記憶那女郎的招式,可是她招數變幻無方,全無脈絡可循,卻哪里記得住了?他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手扶牆壁,又欲暈倒。
    韋小寶笑道:“你……你說她這樣亂打一氣,也是精妙武功?哈哈,呵呵,這……這可笑……笑死我了。”澄觀奇道:“師叔說這……這是亂打一氣,不……不是精妙武功?”韋小寶按住傷口,竭力忍笑,額頭汗珠一粒粒滲將出來,不住咳嗽,笑道:“這是天下每個小孩兒……小孩兒……都……都會的……哈哈……啊喲……笑死我了。”
    澄觀籲了一口氣,心下兀自將信將疑,臉上卻有了笑容,說道:“師叔,當真這是亂打一氣?怎地我從來沒見過?”韋小寶笑道:“少林寺中,自然從來沒這等功夫。”澄觀擡頭想了半天,一拍大腿,道:“是了。這位女施主這些拳腳雖然奇特,其實極易破解,只須用少林長拳最粗淺的招式,便可取勝。只是……只是師侄心想天下決無如此容易之事,大巧若拙,大智若愚,良賈深藏若虛,外表看來極淺易的招式之中,定然隱伏有高深武學精義。難道這些拳腳,真的並無高深之處?這倒奇了。這位女施主爲什麽要在這裏施展,那些招式似乎不登大雅之堂……那豈不是貽笑方家麽?”韋小寶笑道:“我看也沒什麽奇怪。她使不出什麽新招了,就只好胡亂出手。唉,哈哈,呵呵!”忍不住又大笑起來。
    韋小寶所受刀傷甚輕,少林寺中的金創藥又極具靈效,養息得十多天,也就好了。他是當今皇帝的替身,在寺中地位尊崇,誰也不敢問他的事,此事既非衆所周知,只要他自己不說,旁人也就不知。他養傷之時,澄觀將兩個女郎所施的各種招式一一錄明,想出了破解的法子,一等韋小寶傷癒,便一招一式的傳他。
    澄觀所教雖雜,但大致以“拈花擒拿手”爲主。“拈花擒拿手”是少林派的高深武學,純以渾厚內力爲基,出手平淡沖雅,不雜絲毫霸氣。禪宗歷代相傳,當年釋迦牟尼在靈山會上,手拈金色波羅花示衆,衆皆默然,不解其意,獨有迦葉尊者破顔微笑。佛祖說道:“我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摩訶迦葉是佛祖的十大弟子之一,稱爲“頭陀第一”,禪宗奉之爲初祖。少林寺屬於禪宗,注重心悟。想佛祖拈花,迦葉微笑,不著一言,妙悟於心,那是何等超妙的境界?後人以“拈花”兩字爲這路擒拿手之名,自然每一招都是姿式高雅,和尋常擒拿手的扳手攀腿,大異其趣。只是韋小寶全無內力根基,以如此斯文雅致的手法拿到了高手身上,只要被對方輕輕一揮,勢必摔出幾個筋斗,跌得鼻青目腫,不免號啕大哭,微笑云云,那是全然說不上了,幸而那兩個女郎也是全無內力,以此對付,倒也用得上。澄觀心想對方是兩個少女,不能粗魯相待,因此教的著重于這路手法。
    韋小寶當日向海大富學武功,由於有人監督,兼之即學即用,總算學到了一點兒,此後陳近南傳他武功圖譜,只學得幾次,便畏難不學了。至於洪教主夫婦所授的救命六招,也只馬馬虎虎的學個大概,離神龍島後便不再練習。可是這一次練武,爲的是要捉那綠衫女郎來做老婆,自己做不成她老公便得上刀山,下油鍋,死後身入十八層地獄,此事非同小可,學招時居然十分用心,一招一式,和澄觀拆解試演。
    學得幾天,又懶了起來,忽然想到雙兒:“這小丫頭武功不弱,大可對付得了這兩個姑娘,我只須叫雙兒在身邊保駕便是,不用自己學武功了。”轉念又想:“我自己使本事拿住那綠衣姑娘,香香她的面孔,這才夠味。叫雙兒點了她穴道,我再去香面孔,太也沒種,這綠衣姑娘更加要瞧我不起。而且叫好雙兒做這等事,她縱然聽話,心裏一定難過,我也不能太對她不住了。就算兩人的臉孔都香,公平交易,她二人也必都不喜歡。”終於強打精神,又學招式。
    這天澄觀說道:“師叔,你用心學這種武功,其實……其實沒有什麽用處的。你這樣拿在我身上,倘若我內力一吐,你的手腕……你的手腕就這個……就那個……”韋小寶笑道:“我的手腕就這個那個喀喇一響,斷之哀哉了。”澄觀道:“你老望安,我是決不會對你使上內勁的,師侄萬萬不敢。不過依師侄之見,還是從頭自少林長拳學起,循序漸進,才是正途。”韋小寶道:“咱們練的招式爲什麽不是正途?”澄觀道:“這些招式沒有內功根基,遇上了高手,不論變化多麽巧妙,總不免一敗塗地。只有對付那兩位女施主,才有用處。”
    韋小寶笑道:“那好極了,我就是要學來對付這位女施主。”
    澄觀向著他迷惘瞪視,大惑不解,說道:“倘然今後師叔再不遇到那兩位女施主,這番功夫心血,豈不是白費了?又耽誤了正經練功的時日。”
    韋小寶搖頭道:“我倘若遇不到這位女施主,那是非死不可,練了正經功夫,又有什麽用?”澄觀說的是“那兩位女施主”,韋小寶說的卻是“這位女施主”。
    澄觀更是奇怪,問道:“師叔是不是中了那女施主的毒,因此非找到她來取解藥不可,否則的話,就會性命難保?”韋小寶心道:“我說的是男女風話,這老和尚卻夾纏到哪里去了?”正色道:“正是,正是。我中了她的毒,這毒鑽入五臟六腑,全身骨髓,非她本人不解。”澄觀“啊喲”一聲,道:“本寺澄照師弟善於解毒,我去請他來給師叔瞧瞧。”韋小寶忍笑道:“不用,不用,我所中的是慢性毒,只有她本人才是解藥,旁的人誰都不管用。澄照老和尚更加沒用。”澄觀點頭道:“原來只有她本人才有解藥。”韋小寶說“只有她本人才是解藥”,澄觀誤作“只有她本人才有解藥”,一字之差,意思大不相同。老和尚心下擔憂,喃喃自語:“唉,師叔中了這位女施主的獨門奇毒,幸虧是慢性的……”
    那女郎武功招式繁多,澄觀所擬的拆法也是變化不少,有些更頗爲艱難,韋小寶武功全無根柢,一時又怎學得會?他每日裏和澄觀過招試演,往往將這個白須皓然的老僧,當作了是那紅顔綠衫的女郎,有時竟然言語輕佻,出手溫柔,好在澄觀一概不懂,只道這位小師叔妙悟佛法,禪機深湛,自己蠢笨,難明精詣。
    這一日兩人正在禪房中談論二女的刀法,般若堂的一名執事僧來到門外,說道:“方丈大師有請師叔祖和師伯,請到大殿敘話。”
    兩人來到大雄寶殿,只見殿中有數十名外客,或坐或站,方丈晦聰禪師坐在下首相陪。上首坐著三人。第一人是身穿蒙古服色的貴人,二十來歲年紀;第二人是個中年喇嘛,身材乾枯,矮瘦黝黑;第三人是個軍官,穿戴總兵服色,約莫四十來歲。站在這三人身後的數十人有的是武官,有的是喇嘛,另有十數人穿著平民服色,眼見個個形貌健悍,身負武功。
    晦聰方丈見韋小寶進殿,便站起身來,說道:“師弟,貴客降臨本寺。這位是蒙古葛爾丹王子殿下,這位是西藏大喇嘛昌齊大法師,這位是雲南平西王麾下總兵馬寶馬大人。”轉身向三人道:“這位是老衲的師弟晦明禪師。”
    衆人見韋小寶年紀幼小,神情賊忒嘻嘻,十足是個浮滑小兒,居然是少林寺中與方丈並肩的禪師,均感訝異。葛爾丹王子忍不住笑了出來,說道:“這位小高僧真是小得有趣,哈哈,古怪,古怪。”韋小寶合十道:“阿彌陀佛,這位大王子真是大得滑稽,嘻嘻,希奇,希奇!”葛爾丹怒道:“我有什麽滑稽希奇?”韋小寶道:“小僧有什麽有趣古怪,殿下便有什麽滑稽希奇了,難兄難弟,彼此彼此,請請。”說著便在晦聰方丈的下首坐下,澄觀站在他身後。
    衆人聽了韋小寶的說話,都覺莫測高深,心中暗暗稱奇。
    晦聰方丈道:“三位貴人降臨寒寺,不知有何見教?”昌齊喇嘛道:“我們三人在道中偶然相遇,言談之下,都說少林寺是中原武學泰山北斗,好生仰慕。我們三人都僻處邊地,見聞鄙陋,因此上一同前來寶寺瞻仰,得見高僧尊范,不勝榮幸。”他雖是西藏喇嘛,卻說得好一口北京官話,清脆明亮,吐屬文雅。
    晦聰道:“不敢當。蒙古、西藏、雲南三地,素來佛法昌盛。三位久受佛法光照,自是智慧明澈,還盼多加指點。”昌齊喇嘛說的是武學,晦聰方丈說的卻是佛法。少林寺雖以武功聞名天下,但寺中高僧皆以勤修佛法爲正途,向來以爲武學只是護持佛法的末節。
    葛爾丹道:“聽說少林寺歷代相傳,共有七十二門絕技,威震天下,少有匹敵。方丈大師可否請貴寺衆位高僧一一試演,好讓小王等一開眼界?”晦聰道:“好教殿下得知,江湖上傳聞不足憑信。敝寺僧侶勤修參禪,以求正覺,雖然也有人閑來習練武功,也只是強身健體而已,區區小技,不足挂齒。”葛爾丹道:“方丈,你這可太也不光明磊落了。你試演一下這七十二項絕技,我們也不過是瞧瞧而已,又偷學不去的,何必小氣?”
    少林寺名氣太大,上門來領教武功之人,千餘年來幾乎每月皆有,有的固是誠心求藝,有的卻是惡意尋釁,寺中僧侶總是好言推辭。就算來者十分狂妄,寺僧也必以禮相待,不與計較,只有來人當真動武傷人,寺僧才迫不得已,出手反擊,總是教來人討不了好去。像葛爾丹王子這等言語,晦聰方丈早已不知聽了多少,當下微微一笑,說道:“三位若肯闡明禪理,講論佛法,老僧自當召集僧衆,恭聆教益。至於武功什麽的,本寺向有寺規,決計不敢妄自向外來的施主們班門弄斧。”
    葛爾丹雙眉一挺,大聲道:“如此說來,少林寺乃是浪得虛名。寺中僧侶的武功狗屁不如,一錢不值。”晦聰微笑道:“人生在世,本是虛妄,本就狗屁不如,一錢不值。五蘊皆空,色身已是空的,名聲更是身外之物。殿下說敝寺浪得虛名,那也說得是。”
    葛爾丹沒料得這老和尚竟沒半分火氣,不禁一怔,站起身來,哈哈大笑,指著韋小寶道:“小和尚,你也是狗屁不如,
一錢不值之人麽?”
    韋小寶嘻嘻一笑,說道:“大王子當然是勝過小和尚了。小和尚確是狗屁不如,一錢不值。大王子卻是有如狗屁,值得一錢,這叫做勝了一籌。”站著的衆人之中,登時有幾人笑了出來。葛爾丹大怒,忍不住便要離座動武,隨即心想:“這小和尚在少林寺中輩份甚高,只怕真有些古怪,也未可知。”呼呼喘氣,將滿腔怒火強行按捺。
    韋小寶道:“殿下不必動怒,須知世上最臭的不是狗屁,而是人言。有些人說出話來,臭氣沖天,好比……好比……嘿嘿,那也不用多說了。至於一錢不值,還不是最賤,最賤的乃是欠了人家幾千萬、幾百萬兩銀子,抵賴不還。殿下有無虧欠,自己心裏有數。”
    葛爾丹張口愕然,一時不知如何對答。
    晦聰方丈說道:“師弟之言,禪機淵深,佩服,佩服。世事因果報應,有因必有果。做了惡事,必有惡果。一錢不值,也不過無善無惡,比之欠下無數孽債,卻又好得多了。”禪宗高僧,無時無刻不在探求禪理,韋小寶這幾句話,本來只是譏刺葛爾丹的尋常言語,可是聽在晦聰方丈耳裏,只覺其中深藏機鋒。
    澄觀聽方丈這麽一解,登時也明白了,不由得歡喜讚歎:“晦明師叔年少有德,妙悟至理。老衲跟著他老人家學了幾個月,近來參禪,腦筋似乎已開通了不少。”
    一個小和尚胡言亂語,兩個老和尚隨聲附和,倒似是和葛爾丹有意的過不去。
    葛爾丹滿臉通紅,突然急縱而起,向韋小寶撲來。賓主雙方相對而坐,相隔二丈有餘,可是他身手矯捷,一撲即至,雙手成爪,一抓面門,一抓前胸,手爪未到,一股勁風已將他全身罩住。韋小寶便欲抵擋,已毫無施展餘地,只有束手待斃。
    晦聰方丈右手袖子輕輕拂出,擋在葛爾丹之前。葛爾丹一股猛勁和他衣袖一撞,只覺胸口氣血翻湧,便如撞在一堵棉花作面、鋼鐵爲裏的厚牆上一般,身不由主的急退三步,待欲使勁站住,竟然立不住足,又退了三步,其時撞來之力已然消失,可是霎時之間,自己全身力道竟也無影無蹤,大駭之下,雙膝一軟,便即坐倒,心道:“糟糕,這次要大大出醜。”心念甫轉,只覺屁股碰到硬板,竟已回坐入自己原來的椅子。
    晦聰方丈袍袖這一拂之力,輕柔渾和,絕無半分霸氣,於對方撞來的力道,頃刻間便估量得準確異常,剛好將他彈回原椅,力道用得稍重,葛爾丹勢必坐裂木椅,向後摔跌,力道用得略輕,他未到椅子,便已坐倒,不免坐在地下。來人中武功高深的,眼見他這輕輕一拂之中,孕育了武學絕詣,有人忍不住便喝出彩來。
    葛爾丹沒有當場出醜,心下稍慰,暗吸一口氣,內力潛生,並未給這老僧化去,又是一喜,隨即想到适才如此魯莽,似乎沒有出醜,其實已大大的出醜,登時滿臉通紅,聽得身後有人喝彩,料想不是稱讚自己給人家這麽一撞撞得好,更是惱怒。
    韋小寶驚魂未定,晦聰轉過頭來,向他說道:“師弟,你定力當真高強,外逆橫來,不見不理。《大寶積經》雲:‘如人在荊棘林,不動即刺不傷。妄心不起,恒處寂滅之樂。一會妄心才動,即被諸有刺傷。’故經雲:‘有心皆苦,無心即樂。’師弟年紀輕輕,禪定修爲,竟已達此‘時時無心、刻刻不動’的極高境界,實是宿根深厚,大智大慧。”
    他哪里知道韋小寶所以非但沒有還手招架,甚至連躲閃逃避之意也未顯出,只不過葛爾丹的撲擊實在來得太快,所謂“迅雷不及掩耳”,並非不想掩耳,而是不及掩耳。晦聰方丈以明心見性爲正宗功夫,平時孜孜兀兀所專注者,盡在如何修到無我的境界,是以一見韋小寶竟然不理會自己的生死安危,便不由得佩服之極,至於自己以“破衲功”衣袖一拂之力將葛爾丹震開,反覺渺不足道。
    澄觀更加佩服得五體投地,贊道:“金剛經有雲:‘無我相,無人相,無衆生相,無壽者相’,晦明師叔竟已修到了這境界,他日自必得證阿褥多羅三藐三菩提。”
    葛爾丹本已怒不可遏,聽這兩個老和尚又來大贊這小和尚,當即大叫:“哈裏斯巴兒,尼馬哄,加奴比丁兒!”他身後武士突然手臂急揚,黃光連閃,九枚金鏢分擊晦聰、澄觀、韋小寶三人胸口。
    雙方相距既近,韋小寶等又不懂葛爾丹喝令發鏢的蒙古語,猝不及防之際,九鏢勢勁力急,已然及胸。晦聰和澄觀同時叫聲:“啊喲!”晦聰仍是使“破衲功”,袍袖一掩,已將三鏢卷起。澄觀雙掌一合,使一招“敬禮三寶”,將三枚金鏢都合在掌中。射向韋小寶的三鏢噗的一聲響,卻都已打在他胸口。
    這九鏢陡發齊至,晦聰和澄觀待要救援,已然不及,都大吃一驚,卻聽得當當嘟嘟幾聲響,三枚金鏢落在地下。韋小寶身穿護身寶衣,金鏢傷他不得。
    這一來,大殿上衆人無不聳動。眼見這小和尚年紀幼小,居然已練成少林派內功最高境界的“金剛護體神功”,委實不可思議,均想:“難怪這小和尚能身居少林派“晦”字輩,與少林寺住持、成名已垂數十年的晦聰方丈並肩。”其實晦聰和澄觀接鏢的手段也都高明之極,若非內外功俱臻化境,決難辦到,只是韋小寶所顯的“本事”太過神妙,人人對這兩位老僧便不加注意了。
    衆人群相驚佩之際,昌齊喇嘛笑道:“小高僧的“金剛護體神功’練到了這等地步,也可說大爲不易,只不過這神功似乎尚有欠缺,還不能震開暗器,以致僧袍上給戳出了三個小洞。”故老相傳,這“金剛護體神功”練到登峰造極之時,周身有一層無形罡氣,敵人襲來的兵刃暗器尚未及身,已給震開,可是那也只是武林中傳說而已,也不知是否真有其人能夠練成。昌齊喇嘛如此說法,衆人都知不過是雞蛋裏找骨頭,硬要貶低敵手身價。
    韋小寶給三枚金鏢打得胸口劇痛,其中一枚撞在傷口之側,更是痛入骨髓,一口氣轉不過來,哪里說得出話?只好勉強一笑。
    衆人都道他修爲極高,不屑與昌齊這等無理取鬧的言語爭辯。好幾個人心中都說:“你說他這門神功還沒練得到家,那麽我射你三鏢試試,只怕你胸口要開三個大洞,卻不是衣服上戳破三個小洞了。”只是衆人同路而來,不便出言譏嘲。葛爾丹見韋小寶如此厲害,滿腔怒火登時化爲烏有,心想:“少林派武功,果然大有門道。”
    昌齊又道:“少林寺的武功,我們已見識到了,自然不是浪得虛名,狗屁不如。只不過聽說貴寺窩藏婦女,于這清規戒律,卻未免有虧。”晦聰臉色一沈,說道:“大喇嘛此言差矣!敝寺素不接待女施主進寺禮佛,窩藏婦女之事,從何說起?”昌齊笑道:“可是江湖上沸沸揚揚,卻是衆口一辭。”晦聰方丈微微一笑,說道:“江湖流言,何必多加理會?終須像晦明師弟一般,于外界橫逆之來,全不動心,這才是悟妙理、證正覺的功夫。”
    昌齊喇嘛道:“聽說這位小高僧的禪房之中,便藏著一位絕色美女,而且是他強力綁架而來。難道晦明禪師對這位美女,也是全不動心麽?”
    韋小寶這時已緩過氣來,大吃一驚:“他們怎麽知道了?”隨即明白:“是了,那穿藍衫的姑娘逃了出去,自然是去跟她們師長說了。看來這些人是她搬來的救兵,今日搭救我老婆來了。他說我房中有個美女,那麽我老婆逃了出去,還沒跟他們遇上。”當即微微一笑,說道:“我房中有沒有美女,一看便知,各位有興,不妨便去瞧瞧。”
    葛爾丹大聲道:“好,我們便去搜查個水落石出。”說著站起身來,左手一揮,喝道:“搜寺!”他手下的從人便欲向殿后走去。
    晦聰說道:“殿下要搜查本寺,不知是奉了誰的命令?”葛爾丹說道:“是我本人下令就行了,何必再奉別人命令?”晦聰道:“這話不對了。殿下是蒙古王子,若在蒙古,自可下令任意施爲。少林寺不在蒙古境內,卻不由殿下管轄。”葛爾丹指著馬總兵道:“那麽他是朝廷命官,由他下令搜寺,這總成了。”他眼見少林僧武功高強,人數衆多,倘若動武,己方數十人可不是對手,又道:“你們違抗朝廷命令,那便是造反。”
    晦聰道:“違抗朝廷的命令,少林寺是不敢的。不過這一位是雲南平西王麾下的武官,平西王權力再大,也管不到河南省來。”晦聰爲人本來精明,只是一談到禪理,就不由得將世事全然置之度外,除此之外,卻是暢曉世務,與澄觀的一竅不通全然不同。
    昌齊喇嘛笑道:“這位小高僧都答應了,方丈大師卻又何必借詞阻攔?難道這位美女不是在晦明禪師房中,卻是在……是在……嘻嘻……在方丈大師的禪房之中麽?”
    晦聰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大師何出此言?”
    葛爾丹身後忽有一人嬌聲說道:“殿下,我妹子明明是給這小和尚捉去的,快叫他們交出人來,否則我們決不能罷休,一把火將少林寺燒了。”這幾句話全是女子聲音,但說話之人卻是個男人,臉色焦黃,滿腮濃髯。
    韋小寶一聽,即知此人便是那藍衫女郎所喬裝改扮,不過臉上塗了黃蠟,粘了假須,不禁大喜:“這幾日我正在發愁,老婆的門派不知道,姓名不知道,她背夫私逃,卻上哪里找去?現今知道她們跟這蒙古王子是一夥,很好,很好,那便走不脫了。”
    晦聰也認了出來,說道:“原來這位便是那日來到敝寺傷人的姑娘,另有一位姑娘,確曾在敝寺療傷,不是隨著姑娘一起去了嗎?”
    那女郎怒道:“後來我師妹又給這小和尚捉進你廟裏來了,這個老和尚便是幫手,是他將我師妹打倒的。”說著指著澄觀。
    韋小寶大驚,心道:“啊喲!不好。澄觀老和尚不會撒謊,這件事可要穿了,那便如何是好?”一時囉徨無計。
那女郎手指澄觀,大聲道:“老和尚,你說,你說,有沒這回事?”
    澄觀合十道:“令師妹女施主到了何處,還請賜告。我師叔中了她所下的劇毒,只有她本人才有解藥。女施主大慈大悲,請你趕快去求求令師妹,賜予解藥。雖然晦明師叔智慧深湛,勘破生死,對這事漫不在乎,所謂生死即涅槃,涅槃即生死,不過……唉……”
    他顛三倒四的說了一大串,旁人雖然不能盡曉,但也都知道那女郎不在寺中,而且韋小寶被她下了毒,正要找她拿解藥解毒,否則性命難保。衆人見他形貌質樸,這番話說得極是誠懇,誰都相信不是假話,只想:“就算寺中當真窩藏婦女,而住持又讓人搜查,少林寺百房千舍,一時三刻卻哪里搜得出來?當真要搜,多半徒然自討沒趣。”
    那女郎卻尖聲道:“我師妹明明是給你們擄進寺去的,只怕已給你們害死了。你們這些惡和尚傷天害理,毀屍滅迹,自然搜不到了。”說到後來,又氣又急,聲音中已帶嗚咽。
    葛爾丹點頭道:“此話甚是。這個……這個小和尚不是好人。”
    那女郎指著韋小寶罵道:“你這壞人,那天……那天在妓院裏和那許多壞女人鬼混,又見到我師妹生得美貌,心裏便轉歹主意,一定是我師妹不肯……不肯從你,你就將她殺了。你妓院都去,還有什麽壞事做不出來?”
    晦聰一聽,微微一笑,心想哪有此事。澄觀更不知妓院是什麽東西,還道是類似少林寺戒律院、達摩院、菩提院的所在,心道:“小師叔勇猛精進,勤行善法,這是六波羅蜜中的‘精進波羅蜜’,在妓院中修行,那也很好啊!”
    韋小寶心中卻是大急,生怕她一五一十,將自己的胡鬧都抖了出來。
    忽然馬總兵身後走出一人,抱拳說道:“姑娘,小人知道這位小禪師戒律精嚴,絕無涉足妓院之事,只怕是傳聞所誤。”
    韋小寶一見之下,登時大喜,原來此人便是在北京會過面的楊溢之。他當日衛護吳應熊前往北京,想來吳應熊已回雲南,這一趟隨著馬總兵來到河南,他一直低下了頭,站在旁人身後,是以沒認他出來。
    那女郎怒道:“你又怎知道?難道你認得他嗎?”
    楊溢之神態恭敬,說道:“小人認得這位小禪師,我們世子也認得他。這位小禪師于我王府有極大恩惠,他出家之前,本是皇宮中的一位公公。因此去妓院什麽的,又是什麽強逼令師妹,決非事實,請姑娘明鑒。”
    衆人一聽,都“哦”的一聲,均想:“如果他本是太監,自然不會去嫖妓,更不會強搶女子,藏入寺中。”
    那女郎見了衆人神色,知道大家已不信自己的話,更是惱怒,尖聲道:“你怎麽知道他是太監?他如是太監,怎會說要娶……娶我師妹做……做老婆?不但小和尚風言風語,這老和尚也是油嘴滑舌,愛討人便宜。”說著手指澄觀。
    衆人見澄觀年逾八旬,一副呆頭呆腦的模樣,适才聽他說話結結巴巴,辭不達意,普天下要找一個比他更不油嘴滑舌之人,只怕十分爲難。這一來,對那女郎的話更加不信了,都覺今日貿然聽了她異想天開的一面之辭,來到少林寺出醜,頗爲後悔。
    楊溢之道:“姑娘,你不知這位小禪師出家之前,大大有名,乃是手誅大奸臣鼇拜的桂公公。我們王爺受奸人誣陷,險遭不白之冤,全仗這位小禪師在皇上面前一力分辯,大恩大德,至今未報。”
    衆人都曾聽過殺鼇拜的小桂子之名,知他是康熙所寵倖的一個小太監,不由得“哦”了一聲,臉上顯露驚佩之色。韋小寶笑道:“楊兄,多時不見,你們世子好?從前的一些小事,你老是挂在嘴上幹什麽?”
    楊溢之跟隨著馬總兵上少室山來,除了平西王手下諸人之外,葛爾丹和昌齊喇嘛那夥人都不知他姓名,聽得韋小寶稱他爲“楊兄”,兩人自是素識無疑。只聽楊溢之道:“禪師慈悲爲懷,與人爲善,說道小事一件,我們王爺卻是感激無已。雖然皇上聖明,是非黑白,最後終能辨明,可是若非禪師及早代爲言明真相,這中間的波折,可也難說得很了。”
    韋小寶笑道:“好說,好說。你們王爺太也客氣了。”心下卻想:“我恨不得扳倒了你們這個漢奸王爺,只是皇上聖明,自己查知了真相,我這個順水人情就想不做也不可得。總算當日結下了善緣,今天居然是這人來給我解圍。”
    葛爾丹上上下下的向他打量,說道:“原來你就是殺死鼇拜的小太監。我在蒙古,也曾聽到過你的名頭。鼇拜號稱滿洲第一勇士,那麽你的武功,並不是在少林寺中學的了。”
    韋小寶笑道:“我的武功差勁之極,說來不值一笑。教過我武功的人倒是不少,這位楊大哥,就曾教過我一招‘橫掃千軍’,一招‘高山流水’。”說著站起身來,將這兩招隨手比劃。他沒使半分內勁,旁人瞧不出高下,但招式確是“沐家拳”無疑。
    楊溢之道:“全仗禪師將這兩招演給皇上看了,才辨明我們王爺爲仇家誣陷的冤屈。”
    那女郎臉色已不如先前氣惱,道:“楊大哥,這小……這人當真本來是太監?當真於平西王府有恩?”楊溢之道:“正是。此事北京知道的人甚多。”
    那女郎微一沈吟,問韋小寶道:“那麽你跟我們姊妹……這樣……這樣開玩笑,是不是另有用意?”韋小寶道:“玩笑是沒有開,用意當然是有的。”心道:“我的用意是要娶你妹子做老婆,不過這裏人多,說不出口。”那女郎道:“什麽用意?”韋小寶微微一笑,並不答復。衆人均想:“他既別有用意,當然不便當衆揭露。”
    昌齊站起身來,合十說道:“方丈大師、晦明禪師,我們來得魯莽,得罪莫怪,這就告辭了。”晦聰合十還禮,說道:“佳客遠來,請用了素齋去。不過這位女施主……”他想你喬裝男人,混進寺來,不加追究,也就是了,再請你吃齋,未免不合寺規。昌齊笑道:“多謝,多謝!免得方丈師兄爲難,這餐齋飯,大家都不吃了罷。”
    當下衆人告辭出來,方丈和韋小寶、澄觀等送到山門口。
    忽聽得馬蹄聲響,十餘騎急馳而來。馳到近處,見馬上乘客穿的都是禦前侍衛服色,共是一十六人。沒到寺前,十六人便都翻身下馬,列隊走近,當先二人正是張康年和趙齊賢。
    張康年一見韋小寶,大聲說道:“都……都……大人,你老人家好!”他本想叫“都統大人”,但見他穿著僧袍,這一句稱呼只好含糊過去。當下十六人齊向他拜了下去。
    韋小寶大喜,說道:“各位請起,不必多禮。我天天在等你們。”
    葛爾丹等見這十六人都是品級不低的禦前侍衛,對韋小寶卻如此恭敬,均想:“這小和尚果然有些來歷。”清制總兵是正二品官,一等侍衛是正三品,二等侍衛正四品。張康年等官階雖較總兵爲低,但他們是皇帝侍衛,對外省武官並不瞧在眼裏,只對馬總兵微一點頭招呼,便向韋小寶大獻殷勤。葛爾丹見這些禦前侍衛著力奉承韋小寶,對旁人視若無睹,心中有氣,哼了一聲,道:“走罷,我可看不慣這等樣子。”一行人向晦聰方丈一拱手,下山而去。
    韋小寶邀衆侍衛入寺。張康年和他並肩而行,低聲道:“皇上有密旨。”韋小寶點了點頭。
    到得大雄寶殿,張康年取出聖旨宣讀,卻只是幾句官樣文章,皇帝賜了五千兩銀子給少林寺,修建僧舍,重修佛像金身,又冊封韋小寶爲“輔國奉聖禪師”。晦聰和韋小寶叩頭拜謝。張康年道:“皇上吩咐,要輔國奉聖禪師克日啓程,前往五臺山。”這事早在韋小寶意料之中,躬身應道:“奴才遵旨。”
    奉過茶後,韋小寶邀過張康年、趙齊賢二人到自己禪房中敘話。張康年從懷中取出一道密旨,雙手奉上,說道:“皇上另有旨意。”
    韋小寶跪下磕頭,雙手接過,見是火漆印密封了的,尋思:“不知皇上有什麽吩咐。聖旨上寫的字,他認得我,我不認得他。既是密旨,可不能讓張趙他們得知,還是去請教方丈師兄爲是。他決不能泄漏了機密。”
    於是拿了密旨,來到晦聰的禪房,說道:“方丈師兄,皇上有一道密旨給我,要請你指點。”拆開密旨封套,見裏面折著一大張宣紙,攤著開來,畫著四幅圖畫。
    第一幅畫著五座山峰,韋小寶認得便是五臺山。在南台頂之北畫著一座廟宇,寫著“清涼寺”三字。他曾在清涼寺多日,這三個字倒有點面熟,寫在別處,他是決計不識的,寫在廟上,便算是遇上熟人了。
    第二幅是一個小和尚走進一座廟宇,廟額上寫的也是“清涼寺”三字。小和尚身後跟著一群僧侶,衆僧頭頂寫著“少林寺和尚”五字。前面三字,韋小寶倒也識得,“和尚”兩字雖然不識,卻也猜得到。
    第三幅畫的是大雄寶殿,一個小和尚居中而坐,嬉皮笑臉,面目宛然便是韋小寶,但身披大紅袈裟,穿了方丈法衣,旁邊有許多僧人侍立。韋小寶瞧著畫中的小和尚和自己實在相像,越看越覺有趣,不覺笑了出來。
    第四幅畫中這小和尚跪在地下,侍奉一個中年僧人。這僧人相貌清臒,正是出家後法名行癡的順治皇帝。
    除了四幅圖畫外,密旨中更無其他文字。原來康熙雅擅丹青,知道韋小寶識字有限,便畫圖下旨。這四幅圖畫說得再也明白不過,是要他到清涼寺去做住持,侍奉老皇帝。
    韋小寶先覺有趣,隨即喜悅之情消減,暗暗叫苦:“做做小和尚也還罷了,又要去做老和尚,那可糟糕之至了。”
    晦聰微笑道:“恭喜師弟,皇上派你去住持清涼寺。清涼寺乃莊嚴古刹,建于北魏孝文帝時,比少林寺尤早。師弟出主大寺,必可宏宣佛法,普渡衆生,昌大我教。”韋小寶搖頭苦笑,說道:“這住持我是做不來的,一定搞得笑話百出,一塌糊塗。”晦聰道:“聖旨中畫明要師弟帶領一群本寺僧侶,隨同前往。師弟可自行挑選。大家既是你相熟的晚輩,自當盡心輔佐,決無疏虞,師弟大可放心。”
    韋小寶呆了半晌,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小皇帝思慮周詳,當時派自己來少林寺出家,早就安排下了今日之事。讓自己在少林寺住了半年有餘,得與群僧相熟,以便挑選合意僧侶,同赴清涼寺。老皇帝既已出家,決不願由侍衛官兵保衛,說不定竟然來個不別而行,從此再也找不到他。少林僧武功卓絕,由自己率領了保護皇帝,比之侍衛官兵是穩妥得多了。
    何況此事乃天大機密,皇帝倘若派遣侍衛官兵,去保衛五臺山的一個和尚,必定沸沸揚揚,傳得舉世皆知。衆侍衛中也必有識得老皇帝的。由一個少林僧入主清涼寺,卻十分尋常,以前清涼寺的住持澄光,本就是少林寺的十八羅漢之一。又想:“倘若小皇帝起初就命我去清涼寺出家,仍然太過引人注目,到少林寺來轉得一轉,就不會有人疑心了。”想到此處,對康熙的佈置不由得大是欽服。
    當下回去禪房,取出六千兩銀票,命張康年等分賞給衆侍衛。張趙二人沒想到韋小寶做了和尚,還是這等慷慨,喜出望外,贊道:“自古以來,大和尚賞銀子給皇帝侍衛的,只有你韋大人一位,當真是空前絕後,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韋小寶笑道:“前無古僧,後無來僧。”
    張康年低聲道:“韋大人,皇上派你辦什麽大事,我們不敢多問。你有什麽差遣,儘管吩咐好了。給你辦事就是給皇上辦事,大夥兒一樣的奮勇爭先。”趙齊賢道:“倘若韋大人要辦什麽事,一時不得其便,我們或許可以稍盡微力。比方……比方說,韋大人如果要取少林寺中的武功秘本,我們就來放火燒寺,一場大亂,韋大人就可乘機下手。”張康年吃吃而笑,悄聲道:“是啊,這叫做乘火打劫,渾水摸魚。”
    韋小寶一怔,隨即明白:“是了,他們一定在猜想皇上派我來少林寺做和尚,到底有什麽用意,這次交來的密旨之中,又說了些什麽。他們知道皇上好武,派我來少林寺出家,自然是盜取武功秘本了。”笑了一笑,也低聲道:“兩位放心!這個……我已經得手啦。”
    張趙二人大喜,一齊躬身請安,道:“皇上洪福齊天,韋大人精明幹練,恭喜你立此大功。”趙齊賢道:“要不要讓我們給你帶出去?廟裏和尚若有疑心,韋大人盡可解衣給他們搜查。”韋小寶笑道:“那倒不用。你們去回奏皇上,就說奴才韋小寶謹奉聖旨,已將圖畫牢牢記住,用心辦事,請皇上放心。”兩人應道:“是。”
    趙齊賢想了片刻,已明白其中道理,道:“原來這些武功秘訣都是圖譜,韋大人看熟後已牢牢記住。”張康年也即省悟,贊道:“那是更加好了,倘若將秘本盜了出去,廟裏和尚自然會知道,終究……終究不如那個最好,看過後記住,卻是神不知鬼不覺。那也全仗韋大人天生的絕頂聰明,像我這等蠢才,就說什麽記不住。”韋小寶見二人又誤會他所說的圖畫是少林寺武功圖譜,暗暗好笑,說道:“張兄不必太謙,在寺裏慢慢的看,一天兩天不成,幾個月下來,終於記住了。”兩人齊聲稱是,心想你在寺中半年有餘,少林派武學的圖譜一定記了不少。
    兩人告辭出去。韋小寶想起一事,問道:“剛才在山門外遇見一批人,你們可知是什麽來歷?”張趙二人道:“不知。”
    韋小寶道:“你們快去查查。這群人來到少林寺,鬼鬼祟祟,看樣子也是想偷盜寺裏的武功秘本。尤其是那個總兵,不知是誰的部下,他身爲朝廷命官,竟膽敢想壞皇上的大事,委實大逆不道,存心造反。你們查到是何人主使,倒是一件大大的功勞。”二人喜道:“這個容易,他們下山不久,一定追得上。那總兵有名有姓,一查便知。”韋小寶明知那馬總兵是吳三桂部下,卻故意誣陷,假作不知他來歷,讓一衆禦前侍衛查知,稟告皇上邀功,遠勝於自己去誣告。
    韋小寶又道:“跟這夥人在一起的,有個女扮男裝的少女,她們正在找尋另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美貌姑娘。這兩個女子,跟這件逆謀大事牽涉極多。你們去設法詳細查明,兩個女子叫什麽名字,什麽出身來歷。查明之後,送封信來。”這番話自然是假公濟私了。他差皇帝的侍衛去追查自己的心上人,他們貪圖賞金,定然落力辦事。禦前侍衛要查什麽案子,普天下官府都奉命差遣,如此雷厲風行的追查,豈有找不到線索之理?
    張趙二人拍胸擔保,定當查個水落石出,以報韋大人提拔之恩、知遇之恩、眷顧之情、重賞之惠。
第二十四回  愛河縱涸須千劫    苦海難量爲一慈

    衆侍衛辭去後,韋小寶去見方丈,說道既有皇命,明日便須啓程,前赴清涼寺。
    晦聰方丈道:“自當如此。師弟生具宿慧,妙悟佛義,可惜相聚之日無多,又須分別,未能多有切磋,同參正法,想是緣盡於此。不知師弟要帶同哪些僧侶去?”韋小寶道:“般若堂首座澄觀師侄是要的,羅漢堂的十八名師侄是要的。”此外又點了十多名和他說得來的僧侶,一共湊齊了三十六名。
    晦聰並無異言,將這三十六名少林僧召來,說道晦明禪師要去住持五臺山清涼寺,叮囑他們隨同前去,護法修持,聽由晦明禪師吩咐差遣,不可有違。
    次日一早,韋小寶帶同三十六僧,與方丈等告別。來到山下,他獨自去看雙兒。
    雙兒在民家寄居,和他分別半年有餘,乍看之下,驚喜交集,雖早聽張康年轉告,主人已在少林寺出家,也不知哭過了多少場,這時親眼見到他光頭僧袍,忍不住又哭了出來。
    韋小寶笑道:“好雙兒,你爲什麽哭?怪我這些日子沒來瞧你,是不是?”雙兒哭道:“不……不是的。你……你……相公出了家……,韋小寶拉住她右手,提了起來,在她手背上輕輕一吻,笑道:“傻丫頭,相公做和尚是假的。”雙兒又喜又羞,連耳根子都紅了。
    韋小寶細看她臉,見她容色憔悴,瘦了許多,身子卻長高了些,更見婀娜清秀,微笑道:“你爲什麽瘦了?天天想著我,是不是?”雙兒紅著臉,想要搖頭,卻慢慢低下頭來。韋小寶道:“好了,你快換了男裝,跟我去罷。”雙兒大喜,也不多問,當即換上男裝,仍是扮作個書僮模樣。
    一行人一路無話,不一日來到五臺山下。剛要上山,只見四名僧人迎將上來,當先一名老僧合十問道:“衆位是少林寺來的師父嗎?”韋小寶點點頭。那老僧道:“這一位想必是法名上晦下明的禪師了?”韋小寶又點點頭。四僧一齊拜倒,說道:“得知禪師前來住持清涼,衆僧侶不勝之喜,已在山下等候多日了。”
    自澄光回歸少林寺,清涼寺由老僧法勝住持。康熙另行差人頒了密旨給法勝,派他去長安慈雲寺作住持,一等少林僧來,便即交接。長安慈雲寺比清涼寺大得多,法勝甚是欣喜,派了四僧在五臺山下迎接。
    韋小寶等來到清涼寺中,與法勝行了交接之禮。衆僧俱來參見。玉林、行癡和行顛三僧卻不親至,只由玉林寫了個參見新住持的疏文。
    法勝次日下山,西去長安,韋小寶便是清涼寺的一寺之主了。好在種種儀節規矩都有澄光等僧隨時指點,他小和尚做起方丈來,倒也似模似樣,並無差錯。
    那日韋小寶與雙兒在清涼寺逐走來犯敵人,救了合寺僧侶性命,衆僧都是親見,這時見他忽然落發出家,又來清涼寺作住持,無不奇怪,但他於本寺有恩,各僧盡皆感服。韋小寶命雙兒住在寺外的一間小屋之中,以便一呼即至。
    來清涼寺作住持,首要大事自是保護老皇爺的周全,他詢問執事僧,得知玉林、行癡、行顛三僧仍住在後山小廟,當下也不過去打擾,和澄心大師商議後,命人在距小廟半裏處的東西南北四方,各結一座茅廬,派八名少林僧輪流在茅廬當值。
    諸事一定,便苦等張康年和趙齊賢送信來,好知道那綠衫女郎的姓名來歷,可是等了數月,竟沒絲毫資訊,寂寞之時,便和澄觀拆解招式,把老和尚當作了“那個女施主”,偶爾溜到雙兒的小屋中,跟她說說笑話,摸摸她小手。有時想及:“我服了洪教主的‘豹胎易筋丸’,倘若一年之內不送一部經書去神龍島,毒性發作起來,可不是玩的,算起來也沒剩下幾個月了。我如變得又老又蠢,跟澄觀師侄一模一樣,我那綠衣老婆一見,便叫我‘油嘴滑舌的老和尚’,再在她綠裙上剪下一幅布來,做頂帽子給我戴戴,那可差勁之至了!”
    這一日,他百無聊賴,獨自在五臺山到處亂走,心中想的只是那綠衫女郎,行到一條山溪之畔,見一株垂柳在風中不住晃動,心想:“這株柳樹若是我那綠衣老婆,老子自然毫不客氣,走上前去,一把抱住。她一定不依,使一招昆侖派的‘千岩競秀’,接連向我拍上幾掌。那也沒什麽大不了,老子便使一招‘沿門托缽’,大大方方的化去。澄觀師侄說這一招要使得舉重若輕,方顯得名門正派武功的風範。老子舉輕若輕,舉重若重,管他媽的什麽名門旁門、正派邪派?這一招發出,跟著便是一招‘智珠在握’,左手抓她左手,右手抓她右手,牢牢擒住,那是殺我的頭也不放開了……”
    他想得高興,手上便一招一式的使出,噗噗兩聲,雙手各自抓住一根柳枝,將吃奶的力氣也用了出來,牢牢握住。忽聽得一人粗聲粗氣的道:“你瞧這小和尚在發顛!”
    韋小寶吃了一驚,擡頭看時,見有三個紅衣喇嘛,正在向著他指指點點的說笑。韋小寶臉上一紅,一時之間,只道自己心事給他們看穿了,堂堂清涼寺的大方丈,卻在荒山無人之處,想著要抓住一個美麗姑娘,實在也太丟臉,當即回頭便走。
    轉過一條山道,迎面又過來幾個喇嘛。五臺山上喇嘛廟甚多,韋小寶也不以爲意,只是有了适才之事,不願和他們正面相對,轉過了頭,假意觀賞風景,任由那幾名喇嘛從身後走過。只聽得一名喇嘛說道:“上頭法旨,要咱們無論如何在今日午時之前,趕上五臺山,真是急如星火,可是上得山來,什麽玩意兒都沒有。那不是開玩笑麽?”另一名喇嘛道:“上頭這樣安排,總有道理的。你捨不得大同城裏那小娘兒,是不是?”
    韋小寶聽了也不在意,對他們反而心生好感,心道:“這些喇嘛喝酒逛窯子,倒不假正經。老子真要出家,寧可做喇嘛,不做和尚。”
    回到清涼寺,只見澄通候在山門口,一見到他,立即迎了上來,低聲道:“師叔,我看情形有些不大對頭。”韋小寶見他臉色鄭重,忙問:“怎麽?”
    澄通招招手,和他沿著石級,走上寺側的一個小峰。韋小寶一瞥眼間,只見南邊一團團的無數黃點,凝神看去,那些黃點原來都是身穿黃衣的喇嘛,沒有一千,也有九百,三五成群,分佈于樹叢山石之間。韋小寶嚇了一跳,道:“這許多喇嘛,幹什麽哪?”澄通向西一指,道:“那邊還有。”韋小寶轉眼向西,果然也是成千喇嘛,一堆堆的或坐或立。日光自東向西照來,白光閃爍,衆喇嘛身上都帶著兵刃。韋小寶更是吃驚,道:“他們帶著兵刃,莫非……莫非……”眼望澄通。澄通緩緩點頭,說道:“師侄猜想,也是如此。”
    韋小寶轉向北方、東方望去,每一邊都有數百名喇嘛,再細加觀看,但見喇嘛群中有些披了深黃袈裟,自是一隊隊的首領了。韋小寶道:“他奶奶的,至少有四五千人。”澄通道:“一百二十五名首領,一共是三千二百零八十名喇嘛。”韋小寶贊道:“真有你的,數得這麽清清楚楚。”澄通道:“那怎麽辦?”
    韋小寶無言可答。遇上面對面的難事,撒謊騙人,溜之大吉,自是拿手好戲,現今對方調集三千餘衆,團團圍困,顯然一切籌劃周詳,如何對付,那可半點主意也沒有了,聽澄通這麽問,也問:“那怎麽辦?”
    澄通道:“瞧對方之意,自是想擄劫行癡大師,多半要等到晚間,四方合圍進攻。”韋小寶道:“幹麽現下不進攻?”澄通道:“五臺山上,喇嘛的黃廟和咱們中原釋氏的青廟向來和好。咱們青廟廟多僧多,台頂十大廟,台外十大廟。黃廟的喇嘛雖然霸道,卻也不敢欺壓。倘若日間明攻,勢必引起各青廟的聲援。”
    韋小寶道:“那麽咱們立刻派人出去,通知各青廟的住持,請他們大派和尚,大夥兒跟衆喇嘛決一死戰,有分教:五台山和尚鏖兵,青廟僧大戰喇嘛。”
    澄通搖頭道:“五臺山各青廟中的僧人,十之八九不會武功,就是會武的,功夫也都平平,沒聽說有什麽好手。”韋小寶道:“那麽他們是不肯來援手的了?”澄通道:“赴援的也不會沒有,只怕是徒然送了性命而已。”韋小寶道:“難道咱們就此投降?”他鬥志向來不堅,打不過就想投降。澄通道:“咱們投降不打緊,行癡大師勢必給他們擄了去。”
    韋小寶尋思:“行癡大師的身份,不知少林群僧是否知悉。”問道:“他們大舉前來擄劫行癡大師,到底是什麽用意?數月之前就曾來過一次,幸得衆位好朋友將他們嚇退。這一次來的人數卻多得多了。”澄通沈吟道:“行癡大師定是大有來歷之人,不是牽涉到中原武林的興衰,便與青廟黃廟之爭有重大關連。此中原由,澄心師兄沒說起過。師叔既然不知,我們更加不知道了。”
    韋小寶想起身上懷有皇帝親筆禦劄,可以調遣文武官員,說道:“眼下事情緊急,我們少林僧武功雖高,可是寡不敵衆,三十七個和尚,怎敵得過他三千多名喇嘛?我須得立刻下山求救。”澄通道:“只怕遠水救不著近火。”韋小寶道:“那麽咱們護送行癡大師,沖了出去。”澄通點頭道:“看來只有這個法子。咱們三十七名少林僧,再加上師叔的僮兒,要抵擋三千多名喇嘛,那是萬萬不能,但要從空隙中沖出,卻也不是什麽難事。”韋小寶道:“就只怕行癡大師和他師父玉林大師不肯,他們說生死都是一般,逃不逃也沒什麽分別。”澄通皺眉道:“這就須請師叔勸上一勸。”
    韋小寶搖頭道:“勸服行癡大師,還有法子,要勸那玉林老和尚,老子可是服輸啦,這叫做老鼠拉烏龜,沒下嘴的地方。”向下望去,只見一群群喇嘛散坐各處,似乎雜亂無章,卻又分佈均勻,上山下山的通道上更是人數衆多,眼見天色一黑,這三千喇嘛一湧而上,清涼寺中的和尚只有大叫“我佛慈悲”的份兒,心想:“他媽的,老子做什麽和尚,倘若做了喇嘛,這當兒豈不是得意洋洋,用不著擔半點心事?平時吃肉逛窯子,還不算在內。”
    一想到“逛窯子”三字,腦海中靈光一閃,已有計較,當下不動聲色,說道:“我回禪房去睡他媽的一覺。”澄通愕然,瞪目而視。韋小寶不再理他,徑自下峰,回寺入房。
    過不多時,澄心、澄觀、澄光、澄通四僧齊來求見。韋小寶讓四人入房,眼見各人臉有驚惶之色,他伸個懶腰,打個呵欠,懶洋洋的問道:“各位有什麽事?”
    澄心道:“山下喇嘛聚集,顯將不利本寺,願聞方丈師叔應付之策。”韋小寶道:“我想了半天,想不出什麽好主意,只好睡覺了。大夥兒在劫難逃,只好逆來順受,刀來頸受,人家一刀砍來,用脖子去頂他一頂,且看那刀子是否鋒利,砍不砍得進去。”
    澄心等三僧知道他是信口胡扯,澄觀卻信以爲真,說道:“衆喇嘛這些刀子看來甚是鋒利,我們的脖子是抵不住的。師叔,出家人與世無爭,逆來順受,倒是不錯。但刀來頸受,未免過分。當年達摩祖師,也沒教人只挨刀子不反抗,否則的話,大家也不用學武了。”韋小寶點頭道:“依澄觀師侄之見,刀來頸受是不行的?”澄觀道:“不行。但如拳來胸受,腳來腹受,倒還可以。”他內功深湛,對方向他拳打足踢,也可不加抵擋,只須運起內功,自可將人拳腳反彈出去。
    韋小寶道:“那些喇嘛都帶了戒刀禪杖,不知有什麽法子,能開導得他們不用兵刃?”澄觀一呆,道:“這些喇嘛只怕不可理喻,要他們放下屠刀,似乎非一朝一夕之功。”
    韋小寶道:“這就難了,不知四位師侄,有什麽妙計?”澄心道:“爲今之計,只有大夥兒保了玉林、行癡、行顛三位,乘隙沖出。他們旨在擄劫行癡大師,寺中其餘僧侶不會武功,諒這些喇嘛也不會加害。”韋小寶道:“好,咱們去跟那三位老和尚說去。”
    當下率領了四僧,來到後山小廟。小沙彌通報進去,玉林等聽得住持到來,出門迎迓。一見之下,玉林、行癡、行顛都是大爲錯愕。三僧只聽說新住持晦明禪師是少林寺晦聰方丈的師弟,是一位年紀甚輕的高僧,不料竟然是他。
    玉林和行癡登時便即明白,那是出於皇帝的安排,用意是在保護父親。釋家規矩甚嚴,住持是一廟之主,玉林等以禮參見。韋小寶恭謹還禮,一同進了禪房。
    玉林請他在中間的蒲團坐下,餘人兩旁侍立。韋小寶心中大樂:“老子中間安坐,老皇爺站在旁邊侍候,就是小皇帝也沒這般威風。”強忍笑容,說道:“玉林大師、行癡大師,兩位請坐。”玉林和行癡坐了。
    玉林說道:“方丈大師住持清涼,小僧等未來參謁,有勞方丈大駕親降,甚是不安。”韋小寶道:“好說。小衲知道三位不喜旁人打擾,因此一直沒來看你們。若不是今日發生了一件大事,小衲還是不會來的。”他常聽老和尚自己謙稱“老衲”,心想自己年紀小,便自稱“小衲”。衆僧聽他異想天開,杜撰了一個稱呼出來,不覺暗暗好笑。玉林道:“是。”卻不問是何大事。
    韋小寶道:“澄光師侄,請你給三位說說。”玉林知道新住持法名“晦明”,也知少林寺“晦”字輩比“澄”字輩高了一輩,但眼見這小和尚油頭滑腦,卻對這位本寺前任住持、莊嚴慈祥的有德老僧口稱“師侄”,還是心下一怔。
    澄光恭恭敬敬的應了,便將寺周有數千喇嘛重重圍困等情說了。
    玉林閉目沈思半晌,睜開眼來,說道:“請問方丈大師,如何應付。”
    韋小寶道:“這些喇嘛僧在本寺周圍或坐或立,只是觀賞風景,別無他意。這裏風景清雅,他們來遊山玩水,也是有的。”行顛忍不住道:“倘若是觀賞風景,不會將本寺團團圍住,好幾個時辰不去。他們定是想來捉了行癡師兄去。”韋小寶道:“小衲心想天下青廟黃廟,都是我佛座下的釋氏弟子,他們如要請行癡大師去,也必是仰慕三位大師佛法深湛,請你們去喇嘛廟講經說法。說不定衆喇嘛仰慕我中土佛法,大家不做喇嘛,改做和尚,那也是極好的機緣。”行顛連連搖頭,不以爲然,說道:“未必,未必。”
   澄觀道:“方丈師叔,那麽他們爲什麽都帶了兵器呢?”韋小寶合十道:“他們帶了禪杖戒刀,聲勢洶洶,或許真是想殺本寺僧侶之頭。佛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們自當刀來頸受,這叫做我不給人殺頭,誰給人殺頭?不生不滅,不垢不淨。有生故有滅,有頭故有殺。佛有三德:大定、大智、大悲。衆喇嘛持刀而來,我們不聞不見,不觀不識,是爲大定;他們舉刀欲砍,我們當他刀即是空,空即是刀,是爲大智;一刀刀將我們的光頭都砍將下來,大家嗚呼哀哉,是爲大悲。”他在寺中日久,聽了不少佛經中的言語,便信口胡扯一番。澄觀道:“方丈師叔,這大悲的悲字,恐怕是慈悲的悲,不是悲哀之悲。”
    韋小寶微笑道:“師侄也說得是,想我佛割肉喂鷹,捨身飼虎,實是大慈大悲之至。那些喇嘛雖然凶頑,比之惡鷹猛虎,總究會好些,那麽我們捨身以如惡喇嘛之願,也是大慈大悲之心。”澄觀合十道:“師叔妙慧,令人敬服。”韋小寶道:“昔日玉林大師曾有言道:‘出家人與世無爭,逆來順受。清涼寺倘然真有禍殃,那也是在劫難逃。’我們一齊在惡喇嘛刀下圓寂,同赴西方極樂世界,一路甚是熱鬧,倒也有趣得緊。”
    衆僧面面相覷,均想韋小寶的話雖也言之成理,畢竟太過迂腐,恐怕是錯解了佛法。澄心、澄通又覺這些言語與他平素爲人全然不合,料想他說的是反話,多半是要激得玉林與行癡自行出言求救。只有澄觀一人信之不疑,歡喜讚歎。
    衆僧默然半晌。行顛突然大聲道:“師父曾說,西藏喇嘛要捉了師兄去,乃是想虐害萬民,要占咱們這花花世界。咱們自己的生死不打緊,千千萬萬百姓都受他們欺侮壓迫,豈不是大大的罪業?師父曾道,咱們決不能任由他們如此胡作非爲。”
    韋小寶點頭道:“師兄這番話很是有理,比之小衲所見,又高了一層。只是眼下喇嘛勢大,咱們只怕寡不敵衆。”行顛道:“我們保護了師父師兄,沖將出去,料想惡喇嘛也擋不住。”
    韋小寶道:“就恐怕爭鬥一起,不免要殺傷衆喇嘛的性命。阿彌陀佛,我佛有好生之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殺人一命,如拆八級寶塔。釋家諸戒,首戒殺生。這便如何是好?”行顛道:“是他們要來殺人,我們迫不得已,但求自保。能夠不殺人,當然最好,可也不能眼睜睜的束手待斃。”
    忽然門外腳步聲響,少林僧澄覺快步進來,說道:“啓稟方丈師叔:山下衆喇嘛剛才一齊上山,又逼近了約莫一百丈,停了下來。”韋小寶道:“爲什麽上了一段路,卻又停下?恐怕是忽受我佛感化,生了悔悟之心,明白了回頭是岸的道理。”
    行顛大聲道:“不是的,不是的,他們只待天一黑,便一鼓作氣,沖進來了。”他昔年是正黃旗大將,進關時身經百戰,深知行軍打仗之法,後來才做順治的禦前侍衛總管。
    韋小寶道:“待他們一進本寺大雄寶殿,見到我佛如來的莊嚴寶相,忽然懸……懸什麽勒馬,也是有的。”行顛怒道:“你這位小方丈,實在胡……胡……唉,不會的。”他本想說“實在糊塗”,總算想到不可對方丈無禮,話到口邊,忽然懸崖勒馬。
    玉林一直默不作聲,聽著衆人辯論,眼見行顛額頭青筋迸現,說話越來越大聲,微微一笑,說道:“行顛,你自己才實在糊塗。方丈大師早已智珠在握,成竹在胸,你又何必多所憂慮?”行顛一怔,道:“啊,原來方丈大師早有妙策。”
    韋小寶愁眉苦臉,說道:“我妙策是沒有。三十六計,走爲上計,大家既然都說沖出去的好,那麽咱們就沖出去罷!只不過若非迫不得已,千萬不可多傷人命。”行顛和澄心等一齊稱是。韋小寶道:“那麽大家收拾收拾,一等天黑,他們還沒動手,咱們先沖了下去。向東沖到阜平縣縣城,這些喇嘛再惡,總不敢公然來攻打縣城。”行顛等又都稱善。
    行癡忽然說道:“我是不祥之身,上次已爲我殺傷了不少性命。就算這次逃過了厄難,他們仍然死心不息。多造殺業,終無已時。”
    行顛道:“師兄,這些惡喇嘛想將你綁架了去,殘害天下百姓。”行癡歎道:“我是世間禍胎,等得他們到來,我當衆自焚其身,讓他們從此死了這條心,也就是了。”行顛急道:“皇……皇……不,師兄,那是萬萬不可,我代你焚身便是。”
    行癡微微一笑,道:“你代我焚身,有何用處?他們只是要捉了我去,有所挾制而已。”
    衆僧默然半晌。玉林道:“善哉,善哉!行癡已悟大道,這才是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真義。”韋小寶心中罵道:“臭和尚,他說的是真義,我說的便是假義了?”玉林又道:“待會衆喇嘛到來,老衲和行癡一同焚身,方丈大師和衆位師兄不可阻攔。”
    韋小寶和衆僧面面相覷,盡皆駭然。
    行癡緩緩道:“昔日攻城掠地,生靈塗炭,小僧早已百死莫贖。今日得爲黎民捨身,亦不過以償當年罪業之萬一。倘若再因小僧而爭鬥不息,多傷人命,那更增我的罪業了。我意已決,還請各位護持,成此因緣。若能由此而感化衆位喇嘛,去惡向善,更是一件好事。”說著站起身來,向韋小寶及少林五僧合十躬身。
    澄心等見他神色,顯是心意甚堅,難以進言,只得辭出,回到文殊殿中。韋小寶招集三十六名少林僧,說知此事。衆僧都道,兩位大師要自焚消業,那是萬萬不可,事到臨頭,只好以武力阻止。
    韋小寶道:“大家都要保護三位大師周全,是不是?”衆僧齊道:“是!”韋小寶道:“那也不難。大家聽我的話。你們三十六位,現下沖出寺去,齊攻東路,裝作向山下突圍,可是難以成功,又退回寺中,不過須得順手牽羊,擒拿四五十名喇嘛上來。”澄心道:“方丈之意,是否將這些喇嘛作爲人質,使得他們不敢輕舉妄動?若是如此,那麽所擒拿的喇嘛位份越高越好。”
    韋小寶道:“要擒拿大喇嘛恐怕不容易,不免多有殺傷,咱們只須捉來幾十個小喇嘛也就夠了。”衆僧不明他用意,但方丈有命,便都奉令出寺。
    過不多時,只聽得山腰裏喊聲大作。韋小寶站在鼓樓上觀看,見三十六名少林僧沖入喇嘛群中,刀光閃動,打了起來。
    這三十六名僧人都是少林寺高手,尋常喇嘛自然不是敵手,沖出數十丈後,擋路喇嘛愈聚愈多。澄心等拳打足踢、掌劈指戳,頃刻間打倒了數十人。澄心高聲叫道:“敵人勢大,沖不出去,暫且回寺,再作道理。”他內力深厚,這幾句呼聲遠遠傳了出去,山谷鳴響。澄通也縱聲叫道:“沖不出去,如何是好?”澄心叫道:“大家捉些喇嘛回去,教他們有所顧忌,不敢胡亂害人。”衆僧或雙手各抓一名喇嘛,或肩上扛了一名,轉身入寺。澄心與澄光斷後,又點倒了數人。但聽得喇嘛陣後有人以藏語傳令。衆喇嘛呐喊叫駡,卻不追來。
    韋小寶笑嘻嘻的在寺門前迎接,一點人數,擒來了四十七名喇嘛。回到文殊殿中,韋小寶道:“把這些傢夥全身衣服剝光了,每人點上十八處穴道,都去鎖在後園柴房之中。”
    衆僧均覺方丈這道法諭大是高深莫測,當下將四十七名喇嘛都剝得赤條條地,身上加點穴道,鎖入柴房。
    韋小寶合十說道:“世間諸色相,皆空皆無。無我無人,無和尚無喇嘛。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和尚即喇嘛,喇嘛即和尚。諸位師侄,大家脫下袈裟,穿上喇嘛的袍子罷!”衆僧盡皆愕然,面面相覷。
    韋小寶大聲叫道:“雙兒,你過來,幫我扮小喇嘛。”雙兒一直候在殿外,當即進殿,檢了一件最小的喇嘛袍子,助他換上。韋小寶身材矮小,穿了仍是太大,便拔出匕首,將袍子下擺和衣袖都割下了一截,腰間束上衣帶,勉強將就,帶上喇嘛冠,宛然便是個小喇嘛,對雙兒道:“你也扮個小喇嘛。”
    澄光問道:“師叔改穿喇嘛服色,不知是何用意?”澄觀道:“難道咱們向喇嘛投降,改歸黃教嗎?”韋小寶道:“非也!大家扮作喇嘛,湧到後邊小廟,將玉林、行癡、行顛三個和尚捉住,點了他們穴道,再將他們換上喇嘛衣衫……”
    澄通聽到這裏,鼓掌笑道:“妙計,妙計!咱們幾十個假喇嘛黑夜中向山下沖去,衆喇嘛難分真假,那就難以阻攔了。”
    衆僧一齊稱善,登時笑逐顔開。他們自然誰都不知,韋小寶這條妙計,不過是師法當日假扮妓女、得脫大難的故智。
    澄心道:“如此沖將出去,不須多所殺傷,最是上策。”澄光躊躇道:“只不過冒犯了行癡大師他們三位,未免不敬。”韋小寶道:“阿彌陀佛,救了三命,勝造三七二十一級浮屠。小小冒犯,勝於烈火焚身。”澄光道:“師叔說得是。”當下衆僧一齊脫下僧袍,換上喇嘛衣衫。衆僧平生謹守戒律,端嚴莊重,這時卻跟著韋小寶做此胡鬧之事,眼見穿上喇嘛衣衫之後形相古怪,人人忍不住好笑。
    韋小寶道:“各人把僧袍包了,帶在身上,脫困後再行換過。沖下山後,倘若失散,齊到阜平縣吉祥寺會齊。”命雙兒收拾了銀兩物事,包作一包,負在背上。
    堪堪等到天色將黑,韋小寶道:“大家在臉上塗些香灰塵土,每人手中提一桶水,這就動手罷!”衆僧聽了法諭,皆大歡喜,信受奉行,當下捧土抹臉,提了水桶兵刃,齊向山後奔去。來到小廟之外,衆僧唏哩花拉,高聲呐喊,向廟中沖去。
    玉林、行癡、行顛三人已決意自焚,在院子中堆了柴草,身上澆滿了香油,只待衆喇嘛攻到,向他們說明捨身自焚用意,便即點火,哪知衆喇嘛說來便來,事先竟沒半分朕兆,待得聽到“嗚嚕嗚嚕,花差花差”似藏語非藏語的怪聲大作,數十名喇嘛已沖進廟來。
    玉林朗聲道:“衆位稍待,老衲有幾句話說……”驀地裏當頭一桶冷水澆將下來,跟著數十桶冷水紛紛潑到三人身上。這一下迅雷不及掩耳,別說三人來不及點火自焚,就算已經點著了,也被立時澆熄。
    雙兒縱身過去,先點了行顛穴道,行癡不會武功,玉林武功不弱,卻不願出手抗禦,混亂中都被點了穴道。衆僧七手八腳,脫下三人僧袍,將喇嘛袍服套在三人身上。韋小寶有心大說杜撰藏話,生怕給玉林聽出口音,只好忍住,向雙兒一努嘴,雙兒取過燭臺,便將院中堆著的柴草燒了起來。韋小寶見行顛的黃金杵放在殿角,想取了帶走,不料金杵沈重,竟然提之不動,澄通伸手抓起。韋小寶手一揮,衆僧將行癡等三僧擁在中間,向東沖下山去。
    只奔出數十丈,小廟中黑煙與火光已沖天而起,這大堆柴草上早也淋滿了香油,極易著火。山腰間衆喇嘛見到火起,大聲驚叫,登時四下大亂。領頭的喇嘛派人上來救火。火把光下見到韋小寶等衆僧,都道是自己人,混亂之中,又有誰來盤問阻擋?
    衆僧來到山下,已將大隊喇嘛抛在路後,回頭向山上望去,但見火光燭天,那座小廟已燒穿了頂。澄通道:“這座小廟一燒,他們又找不到行癡大師,只道他已燒死在小廟之中,就此死了這條心,再也不來滋擾,倒是一件好事。”澄光點頭道:“師弟之言有理。”
    韋小寶命澄觀將行癡等三人身上穴道解了,說道:“多有得罪,還請莫怪。”
    行癡等剛才穴道被點,動彈不得,耳目卻是無礙,見到經過情形,早明白是少林僧設法相救。行顛大聲喝彩,說道:“妙計,妙計!大夥兒輕輕易易便逃了出來。方丈大師,你是救我們性命,多謝你還來不及,誰來怪你?”行癡決意焚身消業,行顛忠心耿耿,只好陪著殉主,但心中畢竟是不願就此便死,此時得脫大難,自是歡喜之極。行癡微笑道:“不傷一人而化解此事,的是難能可貴。”
    忽聽得迎面山道上腳步聲響,大隊人群快步奔來。澄通道:“師叔,有大批喇嘛殺過來了。”韋小寶道:“咱們沖向前去,嘴裏嘰哩咕嚕一番,見到他們時臉上露出笑容,伸手向山上指去,總之不可與他們動手。”衆僧一齊遵命,連行癡和玉林也都點頭。
    韋小寶心中大樂:“老皇爺聽我號令,老皇爺的師父也聽我號令。”
    衆僧將行癡護在中間,沿大道奔去。
    只見山坳後沖出一股人來,手執燈籠火把,卻不是喇嘛,都是朝山進香的香客,頸中挂了黃布袋,袋上寫著“虔誠進香”等等大字。一衆少林僧奔到近處,均是一呆,澄通等早已住口,澄觀等頭腦下大靈敏的,卻還在亂叫“杜撰藏語”。
    香客中走出一名漢子,大聲喝道:“你們幹什麽的?”這人身材魁梧,聲音洪亮。韋小寶一見大喜,認得他是禦前侍衛總管多隆,當即奔上,叫道:“多大哥,你瞧小弟是誰?”多隆一怔,從身旁一人手中接過燈籠,移到他面前一照。
    韋小寶向他擠眉弄眼,哈哈大笑。多隆驚喜交集道:“是……是韋兄弟,你……你怎麽在這裏?又扮作個小喇嘛模樣?”韋小寶笑道:“你又怎麽到了這裏?”
    說話之間,多隆身後又有一群香客趕到,帶頭的香客卻是趙齊賢。韋小寶一看,這些香客都是禦前侍衛所扮,其中倒有一大半相識。衆侍衛圍了上來,嘻嘻哈哈的十分親熱。
    韋小寶低聲問多隆道:“皇上派你們來的?”多隆低聲道:“皇上和太后到五臺山來進香,現下是在靈境寺中。”韋小寶驚喜交集,道:“皇上到五臺山來了?那好極了!好極了!”心想:“那老婊子也來幹什麽?老皇爺恨不得殺了她。”
    不多時又到了一批驍騎營的軍官士兵,也都扮作了香客。
    韋小寶問:“這次從北京到五臺山來的,共有多少香客?”多隆低聲道:“除了咱們禦前侍衛之外,驍騎營、前鋒營、護軍營也都隨駕來此。”韋小寶道:“那怕不有三四萬官兵?”多隆道:“一共是三萬四千多人。”韋小寶道:“護駕諸營的總管是誰?”多隆道:“是康親王。”韋小寶笑道:“那也是老朋友了。”
    向趙齊賢招招手,等他走近,說道:“趙大哥,請你去稟報康親王,我要調動人馬,辦一件大事,事情緊急,來不及向他請示了。”趙齊賢應命而去。
    跟著驍騎營正黃旗都統察爾珠也到了。韋小寶道:“多老哥,都統大人,有數千西藏喇嘛,定是得知了皇上進香的訊息,刻下團團圍住了清涼寺,造反作亂。你們兩位立即去把這幹反賊拿下了,這可是一件大大的功勞。”兩人大喜,齊向韋小寶道謝。說道:“韋大人送功勞給我們,真是何以克當。”韋小寶道:“大家忠心爲皇上辦事,分什麽彼此?這叫做有福同享,有難共當。”兩人當即傳下令去,把守四周山道,點齊猛將精兵,向山上殺去。
    韋小寶大聲叫道:“聖上仁慈英明,有好生之德,你們只須擒拿反賊,不可多傷人命。因爲聖上是鳥生魚湯,不是差勁的皇帝。”一衆侍衛、親兵齊聲答應。“堯舜禹湯”四字,康熙雖曾簡略解說過,韋小寶卻也難以明白,總之知道“鳥生魚湯”這碗湯是大大的好湯,不是差勁的湯,凡是皇帝,聽了無不十分歡喜。他這幾句話,卻是叫給老皇帝聽的,心想今日老小皇帝父子相會,多拍老皇帝馬屁,比之拍小皇帝馬屁更爲靈驗有效。
    他轉身走到行癡跟前,說道:“三位大師,咱們身上衣服不倫不類,且到前面金閣寺去換過衣衫,找個清靜的所在休息,免得這些閒人打擾了三位清修。”行癡等點頭稱是。
    一行人又行數裏,來到金閣寺中。韋小寶一進寺門,便取出一千兩銀票,交給住持,說道:“暫借寶刹休息,一切不可多問。問一句話,扣十兩銀子。一句不問,這一千兩銀子都是香金。如果問了一百零一句,你倒找我十兩,不折不扣,童叟無欺。”
    那住持乍得巨金,又驚又喜,當即諾諾連聲,問道:“師兄要……”話到口邊,突然一怔,忙改口道:“……要喝杯茶了。”匆匆入內端茶。他本來想問“師兄要不要喝杯茶?”總算尚有急智,臨時改口,省下了十兩銀子。
    韋小寶出寺暗傳號令,命百餘名禦前侍衛在金閣寺四周守衛,又差兩名侍衛去奏報皇上:“奴才韋小寶職責重大,不敢擅離,在金閣寺候駕。”
    一名侍衛道:“啓稟韋副總管:咱們做臣子的,該當前去叩見皇上才是,不能等皇上過來見你。”韋小寶雙手一攤,笑道:“沒法子。這一次隻好壞一壞規矩了。”兩名侍衛答應了,轉過身來,都伸了伸舌頭,心道:“好大的膽子,連性命也不要了。”當即奔去奏報。
    衆僧換過衣衫,坐下休息,只聽得山上殺聲大震,侍衛親兵已在圍捕喇嘛。擾攘良久,聲音漸歇。又過了半個多時辰,突然間萬籟俱寂,但聞數十人的腳步聲自遠而近,來到寺外而止。跟著靴聲橐橐,一群人走進寺來。
    韋小寶心想:“小皇帝到了。”拔出匕首,執在手中,守在行癡的禪房之外,臉上自是擺出一副忠心護主、萬死不辭的模樣,單以外表而論,行顛的忠義勇烈,那是遠遠不如了。
    腳步聲自外而內,十餘名身穿便裝的侍衛快步過來,手提著燈籠,站在兩旁。一名侍衛低聲喝道:“快收起刀子。”韋小寶退了幾步,以背靠門,橫劍當胸,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入”之概,喝道:“禪房裏衆位大師正在休息,誰都不可過來囉唕。”只見一位身穿藍袍的少年走了過來,正是康熙。
    韋小寶這才還劍入鞘,搶上叩頭,低聲道:“皇上大喜。老……老法師在裏面。”
    康熙顫聲道:“你給我……給我通報。”轉身揮手道:“你們都出去!”
    待衆侍衛退出後,韋小寶在禪房門上輕擊兩下,說道:“晦明求見。”過了好一會,內無應聲。康熙忍不住搶上一步,在門上敲了兩下。韋小寶搖搖手,示意不可說話,康熙將已到口邊的“父皇”一聲叫喚強行忍住。
    又過良久,只聽得行顛說道:“方丈大師,我師兄精神困倦,恕不相見。他身入空門,塵緣已了,請你轉告外人,不可妨他清修。”韋小寶道:“是,是,請你開門,只見一面便是。”行顛道:“我師兄之意,此處是金閣寺,大家是客,不奉方丈法旨,還盼莫怪。”
    韋小寶轉頭向康熙瞧去,見他神色淒慘,心想:“你說我在這裏不是方丈,不能叫你開門,那麽我去要本寺方丈來叫門,也容易得緊。”正想轉身去叫方丈,康熙已自忍耐不住,突然放聲大哭。
    韋小寶心想:“若要本寺方丈來叫開了門,倒有逼迫老皇爺之意,倒還是軟求的好。”雙手在胸口猛捶數下,跟著也大哭起來,一面乾號,一面叫道:“我在這世上是個沒爹沒娘的孤兒,孤苦伶仃的,沒人疼我。做人還有什麽樂趣?不如一頭撞死了倒還乾淨。”假哭是他自幼熟習的拿手本事,叫得幾聲,眼淚便傾瀉而出,哭得悲切異常。
    康熙聽得他大哭,初時不禁一愕,跟著又哭了起來。只聽得呀的一聲,禪房門開了。行顛站在門口,說道:“請小施主進來。”
    康熙悲喜交集,直沖進房,抱住行癡雙腳,放聲大哭。行癡輕輕撫摸他頭,說道:“癡兒,癡兒。”眼淚也滾滾而下。
    玉林和行顛低頭走出禪房,反手帶上了門,對站在門外的韋小寶瞧也不瞧,徑行出外。行顛覺得太過無禮,心中又對他感激,走了十幾步後,回頭叫了聲:“方丈。”
    韋小寶正在凝神傾聽禪房內行癡和康熙父子二人有何說話,對行顛也沒理會,只聽得康熙哭著叫道:“父皇,這可想死孩兒了。”行癡輕聲說了幾句,隔著房門便聽不清楚。其後康熙止了哭聲,兩人說話都是極輕,韋小寶一句也聽不見。他雖然好奇,卻也不敢將房門推開一線,側耳去聽,只得站在門外等候。
    過了好一會,隱約聽到康熙提到“端敬皇后”四字,韋小寶心道:“上次老皇爺叫我轉告小皇帝,不可難爲了老婊子,我捺下了這句話沒說,不知老皇爺現下是否回心轉意?”
    再過一會,聽得行癡說道:“今日你我一會,已是非份,誤我修爲不小。此後可不能再來了。”康熙沒有作聲。行癡又道:“你派人侍奉我,雖是你一番孝心,可是出家人曆練魔劫,乃是應有之義,侍奉我太過周到,也是不宜……”兩人又說了一會,只聽行癡道:“你這就去罷,好好保重身子,愛惜百姓,便是向我盡孝了。”康熙似乎戀戀不捨,不肯便走。
    終於聽得腳步聲響,走向門邊,韋小寶急忙退後幾步,眼望庭中。
    呀的一聲,房門打開,行癡攜著康熙的手走出門外。父子兩人對望片刻,康熙牢牢握住父親的手。行癡道:“你很好,比我好得多。我很放心。你也放心!”輕輕掙脫了他手,退入房內,關上了門。又過片刻,喀的一響,已上了閂。
    康熙撲在門上,嗚咽不止。韋小寶站在旁邊,陪著他流淚。康熙哭了一會,料想父親再不會開門,卻也不肯就此便去,拉了韋小寶的手,和他並肩坐在庭前階石之上,取出手帕,拭了眼淚,擡頭望著天上白雲,出了一會神,說道:“小桂子,父皇說你很好,不過不要你服侍了。父皇說臣子們護持得太周到,倒令他老人家不像是出家人了。”說到“出家人”三字,眼淚又流了下來。
    韋小寶聽說老皇爺不再要他服侍,開心之極,臉上卻不敢露出絲毫喜色,也不敢顯得太過“忠”字當頭,奮不顧身,以免又生後患,說道:“想害老皇爺的人很多,皇上總得想個法子,暗中妥爲保護才是。”
    康熙道:“那是一定要的。那些惡喇嘛,哼,他奶奶的,到底有什麽陰謀詭計?”他本來只會說一句“他媽的”,數月不見,卻多了一句“他奶奶的”。韋小寶道:“師父,你又多了一句罵人的話。”康熙臉上露出一絲微笑,道:“是我妹子從侍衛們那裏學來的。她和太后都跟著上了山……”臉色一沈,道:“父皇不想見她們。”韋小寶點了點頭。
    康熙道:“那些喇嘛自然是想劫持父皇,企圖挾制於我,叫我事事聽他們的話。哼,哪有這麽容易?小桂子,你很好,這一次救了父皇,功勞不小。”
    韋小寶道:“皇上神機妙算,早就料到了,派奴才到這裏做和尚,本來就是爲了做這件事。奴才也沒什麽功勞,皇上不論差誰來辦,誰都能辦的。”
    康熙道:“那也不然。父皇說你能體會他的意思,不傷一人而得脫危難。”韋小寶道:“奴才見到老皇爺要點火自焚,說什麽捨身消業,可真把我嚇得魂靈出竅,屁滾尿流。”康熙驚道:“什麽點火自焚?捨身消業?”韋小寶加油添醋的說了經過,只把康熙聽得出了一身冷汗。韋小寶道:“只是奴才情急之下,將老皇爺淋了一身冷水,那可大大的不敬了。”康熙道:“你是護主心切,很好,很好。”
    他沈默半晌,回頭向禪房門看了一眼,說道:“老皇帝吩咐我愛惜百姓,永不加賦。這句話你先前也傳過給我了,這一次老皇爺又親口叮囑,我自然是永不敢忘。”韋小寶問道:“永不加賦是什麽東西?”康熙微微一笑,道:“賦就是賦稅。明朝那些皇帝窮奢極欲,用兵打仗,錢不夠用了,就下旨命老百姓多繳賦稅。明朝的官兒又貪污得厲害,皇帝要加賦一千萬兩,大小官兒們至少多刮二千萬兩。百姓本已窮得很了,朝廷今年加賦,明年加稅,百姓哪里還有飯吃?田裏收成的穀子麥子,都讓做官的拿了去,老百姓眼看全家要餓死,只好起來造反。這叫做官逼民反。”
    韋小寶點頭道:“我明白了,原來明朝百姓造反,倒是做皇帝、做官的不好。”康熙道:“可不是嗎?明朝崇禎年間,普天下百姓都沒飯吃,所以東也反、西也反。殺平了河南的,陝西又反;鎮壓了山西的,四川又反。這些窮人東流西竄,也不過是爲活命。明朝亡在這些窮人手裏,他們漢人說是流寇作亂。其實什麽亂民流寇,都是給朝廷逼出來的。”韋小寶道:“原來如此。老皇爺要皇上永不加賦,天下就沒有流寇了。皇上鳥生魚湯,鐵桶似的江山,萬歲萬歲萬萬歲。”康熙道:“堯舜禹湯,談何容易?不過我們滿洲人來做中國皇帝,總得要強過明朝那些無道昏君,才對得起天下百姓。”
    韋小寶心想:“天地會、沐王府的人,說到滿清韃子占我漢人江山,沒一個不恨得牙癢癢地。小皇帝卻說明朝的皇帝不好,倒還是他韃子皇帝好。那也不希奇,一個人自稱自贊,總是有的。”
   康熙又道:“父皇跟我說,這幾年來他靜修參禪,想到我們滿洲人昔年的所作所爲,常常慚愧得汗流浹背。明朝崇禎是給流寇李自成逼死的,吳三桂來向我們大清借兵,打敗了李自成,給明朝皇帝報了大仇。可是漢人百姓非但不感激大清,反而拿咱們看作仇人,你說是什麽緣故?”韋小寶道:“想是他們糊塗。本來天下糊塗人多,聰明人少,又或者是他們忘恩負義。”康熙道:“那倒不然。漢人說我們是胡虜,是外族人,占了他們花花江山。清兵入關之後,到處殺人放火,害死了無數百姓,那也令他們恨咱們滿洲人入骨。”
    韋小寶本是漢人,康熙賜他作了正黃旗滿洲人,跟他說起來,便“咱們、咱們”的,當他便是滿洲人一般。其實說到國家大事,韋小寶什麽都不懂。只是康熙甫與父親相會,心中激動,想到父皇的諄諄叮囑,便跟這個小親信講論起來。
    韋小寶道:“奴才在揚州之時,也聽人說過從前清兵殺人的慘事。”
    康熙歎了口氣,道:“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殺人不計其數,那是我們大清所做下的大大惡事。我要下旨免了揚州和嘉定的三年錢糧。”
    韋小寶心想:“揚州人三年不用交錢糧,大家口袋裏有錢,麗春院的生意,可要大大興旺了。怎生想個法子,叫小皇帝派我去揚州辦事?我叫媽媽不用做婊子了,自己開他三家妓院,老子做老闆,再來做莊,大賭十日,也來個‘揚州十日’。然後帶了大批銀兩,去嘉定賭他媽的三次,這叫做‘嘉定三賭’。”又想:“老皇爺和皇上都說嘉定三賭殺人太多,是件大大的慘事,爲什麽賭三次錢,便殺不少人?不知嘉定在什麽地方。這地方的人賭錢本事厲害,倒須小心在意。”
    康熙問道:“小桂子,你說好不好?”韋小寶忙道:“好,好極了,這樣一來,大家有飯吃,有錢……誰也不會造反了。”話到口邊,硬生生把“有錢賭”的“賭”字縮住了。
    康熙道:“雖然大家有飯吃,有錢使,卻也未必沒人造反。你出京之時,叫侍衛們送了一個人來,說是王屋山的逆賊,我已親自問過了他幾次。”韋小寶心中一驚,忙站起身來,說道:“皇上吩咐奴才不可多管閒事,以後再也不敢了。”康熙道:“你坐下,這件事辦得很好,那也不是閒事,今後還得大大的多管。”韋小寶道:“是,是。”心下莫名其妙。
    康熙低聲道:“我命侍衛傳旨申斥你,乃是掩人耳目,別讓反賊有了防備。”
    韋小寶大喜,縱身一跳,這才坐下,低聲道:“奴才明白了,原來皇上怕吳三桂這反賊驚覺。”康熙道:“吳三桂是否想造反,現下還拿不定,不過他早有不臣之心,欺我年幼,不把我放在眼裏。”韋小寶道:“皇上使點兒小小手段出來,教他知道厲害。吳三桂他奶奶的,有什麽了不起?皇上伸個小指頭兒,就殺他一個橫掃千軍,高山流水。”
    康熙微笑道:“這兩句成語用得不好,該說伸個小指頭兒,就橫掃千軍,殺他一個落花流水。”韋小寶道:“是,是,是。奴才做了好幾個月和尚,學問半點也沒長進,以後常常服侍皇上,用起成語來就橫掃千軍,讓人家聽個落花流水。”
    康熙忍不住哈哈一笑,鬱抑稍減,低聲道:“吳三桂這廝善能用兵,手下猛將精兵,著實不少,倘若真的造反,和福建耿精忠、廣東尚可喜三藩連兵,倒也棘手得很。咱們只能慢慢來,須得謀定而後動,一動手就得叫他奶奶的吳三桂落花流水,屁滾尿流。”
   康熙勤奮好學,每日躬親政務之余,由翰林學士侍講、侍讀經書詩文,只是詩雲子曰讀得多了,突然說幾句“他奶奶的”、“屁滾尿流”,倒也頗有調劑之樂。他今日見到父親,本是又喜又悲,但親近不到半個時辰,便被摒諸門外,不知今後是否再能相見,深感淒傷,幸得韋小寶出言有趣,稍解愁懷,又談到了除逆定亂的大事,更激發了胸中雄心。
    他站起身來,在庭中取了四塊石頭,排列在地,說道:“漢軍四王,東邊的、南邊的、西邊的,要分了開來,不能讓他們聯在一起。定南王孔有德這傢夥幸好死了,只留下一個女兒,倒容易對付。”說著輕輕一腳,踢開一塊石頭,說道:“耿精忠有勇無謀,不足爲慮,只須不讓他和臺灣鄭氏聯盟便是。”一腳又踢開一塊石頭,說道:“尚可喜父子不和,兩個兒子又勢成水火,自相傾軋,料他無能爲力。”將第三塊石頭也踢開了,只留下一塊最大的石頭,對住了怔怔出神。
    韋小寶問道:“皇上,這是吳三桂?”康熙點點頭。韋小寶罵道:“這奸賊,自己老不死,卻累得我萬歲爺爲你大傷腦筋。皇上,你在他身上拉一泡尿。”
    康熙哈哈大笑,童心大起,當真拉開褲子,便在那石頭上撒尿,笑道:“你也來。”韋小寶大笑,也在石頭上撒尿,笑道:“這一回書,叫做‘萬歲爺高山流水,小桂子……小桂子……’”心想“橫掃千軍”這四字用在這裏不妥,突然想到說書先生說三國故事,有一回書叫做“關雲長水淹七軍”,便道:“小桂子水淹七軍。”
    康熙更是好笑,縛好褲子,笑道:“哪一日咱們捉到這臭賊,便當真在他身上撒尿。”
    康熙坐回階石,只聽得廟外腳步聲甚響,雖然無人喧嘩,顯是已有不少人聚集在外,韋小寶道:“看來他們已把那些惡喇嘛都捉了來。皇上真是洪福齊天,湊巧之極,剛好這時候趕到,把這些惡喇嘛一網打盡。”康熙道:“那倒不是湊巧,我得到你的密報,派人查察,得訊之後,急速趕來,卻已慢了一步,讓這些惡喇嘛驚動了聖駕。若不是你機靈,我可終身遺恨無窮,罪不可逭了。”韋小寶奇道:“奴才沒給您什麽密報啊。”
    康熙道:“我派侍衛到少林寺傳旨,他們說見到了一個蒙古王子,幾個喇嘛,又有幾名武官。是不是?”韋小寶道:“是啊。”康熙道:“你吩咐他們暗中查察,這幾人辦事倒也得力。一查之下,便查到那蒙古王子叫作葛爾丹。那武官名叫馬寶,是吳三桂那廝手下的總兵。他們和喇嘛勾結謀叛,意欲不利於父皇。”
    韋小寶一拍大腿,說道:“原來如此!奴才見他們鬼鬼祟祟,不是好人,倒不知竟是吳三桂的部下。”其實那些人的姓名來歷,他早已得知,要趙齊賢等查察,意在追尋那綠衣女郎的,順便誣陷吳三桂,想不到竟會引得小皇帝趕上五臺山來。
    康熙道:“這三夥人後來分了手。侍衛張康年跟蹤喇嘛,聽到他們大集人手,要到五臺山來捉拿一位重要人物。他不知事情重大,又跟了好幾天,這才回京奏知。我一聽之下,豈有不急?當即火速啓程,只是皇帝出京,囉裏囉蘇的儀注一大套,我雖下旨一切從簡,還是遲到了一天。”
    韋小寶道:“吳三桂這反賊如此大膽,竟敢派遣數千喇嘛,前來得罪老皇爺,那……那不是公然造反麽?”康熙噓了一聲,道:“小聲!我只知他手下總兵和這些喇嘛結伴同行。他是否就此造反,現下還不能確知。”韋小寶道:“一定反!一定反!如果他是好人,怎會差遣手下大將,去和這些惡喇嘛陰謀暗害老皇爺?”
    康熙道:“他自然不是好人。”心下沈吟,緩緩的道:“不過我年紀還小,行軍打仗,還不是他的對手,最好咱們再等幾年,等我再長大些,等他又老了些。那時再動手,就可操必勝。小桂子,你不必性急,多過一天,對咱們就多一分好處,對他便多一分壞處。”
    韋小寶急道:“倘若他老得死了,豈不便宜了他?”康熙微笑道:“那是他的運氣。”頓了一頓,說道:“父皇剛才叮囑我,能夠不用兵打仗,那是最好,一打上仗,不論勝敗,兵卒死傷,那是不用說了,天下百姓便不知要受多少苦楚。因此吳三桂如果乘早死了,等不到我去動手,雖然不大好玩……”他微微一頓,韋小寶介面道:“簡直大大的不好玩。”康熙一笑,道:“對於百姓兵卒,卻是一件大好事。小桂子,你想玩,幾時我帶你去遼東打黑熊,打老虎。”韋小寶大喜,叫道:“妙極,妙極!”
    康熙望著禪房門,輕輕的道:“我六歲那年,父皇就曾帶我去遼東打圍,現今……”慢慢的走到門邊,手撫木門,泫然欲涕。過了一會,跪倒在地,拜了幾拜,低聲道:“父皇保重,孩兒去了。”韋小寶跟著跪拜。
    康熙走到大雄寶殿,康親王傑書帶著驍騎營都統察爾珠、禦前侍衛正總管多隆,以及索額圖等隨駕大臣、前鋒營都統、護軍營都統等都候在殿中,見皇帝出來,跪下參見。群臣站起後,偷眼見小皇帝眼圈甚紅,顯是大哭過一場,均感詫異。皇帝年紀雖小,但識見卓越,處事明斷,朝中大臣都對他敬畏日增,不敢稍存輕他年幼之心。小皇帝居然會哭,倒是一件奇事。又見韋小寶臉上也有淚痕,均想:“定是韋小寶這小傢夥逗得皇上哭了,兩個少年,不知搞些什麽玩意兒。”順治在五臺山出家,康熙瞞得極緊,縱是至親的妹子建甯公主也不讓知道,群臣自然更加不知。
    康親王上前奏道:“啓奏皇上:查得有數千名喇嘛,在清涼寺外囉蘇爭鬧,不知何故,現下俱已擒獲在此,候旨發落。”康熙點點頭,道:“把爲首的帶上來。”
    察爾珠押上三名老喇嘛,都帶了足鐐手銬。三名喇嘛不知康熙是當今皇帝,神態倔強,嘰哩咕嚕的說個不休。康熙突然嘰哩咕嚕的也說了起來,群臣都吃了一驚,誰都不知皇上居然會說藏語。其實這些喇嘛是蒙古喇嘛,並非來自西藏,康熙和他們說的是蒙古話。說了一會,三名喇嘛俯首不語,似乎已經屈服。康熙道:“帶他們到旁邊房裏去,朕要密審。”多隆道:“是。”將三人拉入殿旁一間經房。
    康熙向韋小寶招招手,兩人走入經房。韋小寶反手帶上了房門,拔出匕首,在三名喇嘛眼睛、喉頭、鼻孔、耳朵各處不住比劃。康熙用蒙古話大聲問了幾句,一名最老的喇嘛神態恭順,一一回答。兩人一問一答,說了良久。韋小寶一聽康熙聲音大了起來,稍有怒色,便出匕首威嚇,若見康熙神色溫和,他就笑嘻嘻的站在一旁,向喇嘛點頭鼓勵。
    康熙盤問了大半個時辰,才命侍衛將三名喇嘛帶出,叫韋小寶關上了門,沈吟道:“這可奇怪了。”韋小寶不敢打斷他思路,站在一旁不語。
    康熙又想了一會,問道:“小桂子,父皇在這裏出家,這事有幾個人知道?”韋小寶道:“除了皇上和奴才之外,知道這事的有老皇爺的師父玉林大師,他師弟行顛大師。本來有個太監海大富,他已經死了。清涼寺原來的住持澄光大師似乎並不知道詳情,只知老皇爺是一位大有來頭的人物。除此之外,只有老……老……那個太后了。”
    康熙點頭道:“不錯,知道此事的,世上連父皇自己在內,再加我和你,也不過六人。可是我剛才盤問那蒙古喇嘛,他說是奉了西藏拉薩達賴活佛之命,到清涼寺來接一位和尚去西藏。我細細盤問,清涼寺中那位和尚是何等人物,拉薩活佛接他去幹什麽,反反復複的問來問去,他確是不知。他最後說,好像這位大和尚懂得密宗的許多陀羅尼咒語,活佛要他去傳授密咒,好光大佛法。這自然是胡說八道,不過瞧他樣子,也不是說謊,多半人家這樣騙他,他就信以爲真。”
    韋小寶道:“是,那西藏活佛是否知道老皇爺的身份,現下難以明白,不過那個挑撥活佛,前來冒犯老皇爺的人,恐怕……恐怕多半知道內情。”康熙點了點頭。韋小寶突然害怕起來,說道:“皇上,奴才可的的確確守口如……如什麽的,知道事關重大,連做夢也沒泄漏過半句。”康熙道:“你不會說,我是信得過的。玉林和行顛兩位自然也不會說。少林寺晦聰方丈和澄光大師就算猜到了一些,他們是有德高僧,決不會向人吐露,算來算去,只有那……那老……老賤人了。”韋小寶道:“對!對!一定是這老……老……”
    康熙沈吟道:“她在慈甯宮中,暗藏假扮宮女的男人,那是我親眼所見。她當然擔心事情敗露。她殺害端敬皇后,父皇恨之入骨,父皇雖然出了家,還是派遣海大富回宮去查察此事。你知道其中詳情,又在我身邊。哼,這老賤人哪里睡得著覺?她非下手害了父皇不可。只有謀害了父皇,謀害了我,再殺了你,她才得平安。”
    韋小寶心想:“老婊子和神龍教早有勾結,她既知老皇爺未死,一定去稟報了洪教主。看來這些喇嘛來到五臺山,還和洪教主有關。”只是自己做了神龍教的白龍使,這事可不能跟皇上提及。康熙見他臉色有異,問道:“怎麽?”韋小寶忙道:“奴才心想……心想……皇上的推想半點不錯,一定是這老……太后說出去的。除她之外,不能更有旁人。”
    康熙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咬牙切齒的道:“這賤人害死我親生母后,又害得父皇出了家,令我成爲無父無母之人。我……我不將這賤人千刀萬剮,難消心頭之恨。可是……可是父皇偏偏要我不可跟她爲難,這卻如何是好?”
    韋小寶心想:“老皇爺不許你殺老婊子,可沒不許我殺。就算他不許我殺,老子是他方丈,只能我向他下令,不必聽他號令。不過這件事說穿可就不靈了。”說道:“皇上不必煩心。這太后作惡多端,終究不會有好下場。皇上你睜開龍目,張開龍耳,等著就是了。”
    康熙何等聰明,已明其意,向他凝視半晌,點一點頭,道:“不錯,這賤人作惡多端,終究不會有好下場。”他在經房中踱來踱去,說道:“眼前之計,須得不讓衆喇嘛再來冒犯父皇。最好咱們派一個靠得住的人去做西藏活佛。普天下的喇嘛都歸他管,那時自是更無後患。只不過西藏活佛是投胎轉世的,皇帝派去的只怕不行,怎生想個法子……”
    韋小寶聽到這裏,只嚇得魂飛魄散,心道:“我今日假扮小喇嘛,別弄假成了真。皇上金口一出,那就難以挽回,可得搶在頭裏。”忙道:“皇上,這西藏活佛,奴才是萬萬不做的。”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你倒機靈。其實做西藏活佛有甚不好?他管的地方比吳三桂的雲南還大,做活佛就是西藏王。”
    韋小寶連連搖手,道:“我寧可在你身邊做侍衛,一做活佛,再也難以跟你在一起。西藏王也好,東藏王也好,就算是地藏王,我也不做。”這幾句倒不是假話。他和康熙相處日久,兩人年歲相若,言談投機,雖然一個是小皇帝,一個是小侍衛,已如好朋友一般,倘若遠遠分開,大家也真都不舍得。
    康熙笑道:“地藏王菩薩的名字也亂說得的?”推開房門,走了出來,向察爾珠和多隆道:“你二人辦事得力,朕有賞賜。”察爾珠和多隆大喜,磕頭謝恩。康熙道:“朕崇信佛法,果然這幾年來上體天心,菩薩保祐,國家平安,萬民康樂。韋小寶在這裏作朕替身,代我出家爲僧,大大有功。”韋小寶也磕頭謝恩。
    康熙道:“現今韋小寶作朕替身爲期已滿,隨我回京,輪到察爾珠出家兩年,不過不是做和尚,而是做五臺山大喇嘛。你挑選一千名驍騎營的得力軍官軍士,一起跟你做喇嘛。分駐山上十間大喇嘛寺。衆軍出家期間,餉銀加倍發給,另有恩賜。”察爾珠一怔,雖然不大願意,也只好謝恩。
    康熙道:“爲善若欲人知,便非真善。此事吩咐衆人守口如瓶,不得泄漏,否則軍法從事,不假寬貸。多隆將五臺山的衆喇嘛都鎖拿回京,圈禁起來。派人去告知達賴活佛,說道皇上請這些喇嘛去北京弘揚佛法,明宣教義。過得七八十年,待得佛法昌盛,便送他們回西藏。”他說一句,察爾珠和多隆便應一句。
    韋小寶大喜:“老子逃出生天,從此不必做和尚了。”又想:“這些喇嘛再過得七八十年,還有命回家麽?他們大膽冒犯老皇爺,皇上寬洪大量,不殺他們的頭。監禁一世,那是大大的便宜了。”
    康熙又道:“韋小寶,升你爲驍騎營正黃旗都統,仍兼禦前侍衛副總管。察爾珠,你大喇嘛做得好,回京之後,派你到外省去做提督。”兩人又都謝恩。
    韋小寶也不怎樣,心想正都統、副都統反正都是這麽一回事。察爾珠卻十分喜歡,京中大官極多,驍騎營都統不過得皇帝親信,單是驍騎營一營,八旗各有一個都統,便有八個都統,見到親王貝勒、貝子公侯,都得屈膝請安,除了餉銀之外,又沒什麽油水,一放到外省去做提督,那可威風八面、財源廣進了。
    其時天已黎明,康熙吩咐去清涼寺拜佛。來到寺外,只見刀槍抛了一地,草間石上濺滿血漬,可見昨晚擒拿衆喇嘛時一場激戰,著實打得厲害。康熙入寺參拜如來和文殊菩薩,便到後山順治參禪的小廟去察看,但見焦木殘磚,小廟早已焚毀一空,康熙暗暗心驚:“倘若父皇昨晚沒逃出,不免便燒在廟中,我………我………”一時不敢往下再想,吩咐索額圖布施白銀二千兩,重修小廟。他知父親不願張大其事,因此銀子也不便多給。
    回到大雄寶殿,衆少林僧都過來相見。他們見這位小施主隨從衆多,氣派極大,自必大有來頭,說不定還是親王貝勒之流。群僧雖不趨炎附勢,但他佈施巨金,重修小廟,都合十稱謝。澄通等也都看出,那些假扮香客的隨從之中,有不少人身具武功。
    康熙來到父親出家之地,不願便去。說道:“我想在寶刹借住三五天,不知使得麽?”韋小寶道:“大施主光降,求之不得………”
    突然間砰的一聲巨響,泥沙紛紛而下,大雄寶殿頂上已穿了一洞,白影晃動,一團白色的物事直墮而下,卻是個身穿白衣的僧人,手持長劍,疾向康熙撲去,叫道:“今日爲大明天子復仇!”
    康熙急忙退後,多隆、察爾珠、康親王等因在皇帝之旁,都未攜帶兵刃,大驚之下,都向那人抓去。那人左手衣袖疾揮,一股強勁之極的厲風鼓蕩而出,多隆等七八人站立不穩,同時向後摔出。
    澄心、澄光等齊叫:“不可傷人。”出手阻攔。那僧人又是袍袖一拂,少林寺澄字輩的僧人各施絕技化開,可是衆僧的虎爪手、龍爪手、拈花擒拿手、擒龍功等等,卻也沒能抓住此人。衆僧驚詫之下,都是心念一閃:“天下竟有如此人物!”
    那白衣僧更不停留,又挺劍向康熙刺來。康熙背靠佛座供桌,已無可再退。
    韋小寶急躍而上,擋在康熙身前,噗的一聲,劍尖刺正他胸口,長劍一彎,竟沒刺入。韋小寶胸口劇痛,他早拔出匕首在手,回手揮去,將敵劍斬爲兩截。
    那白衣僧一呆。澄觀叫道:“不可傷我師叔!”左掌向他右肩拍落。白衣僧抛去斷劍,反掌擋架。澄觀只覺胸口熱血翻湧,眼前金星亂冒。
    白衣僧贊道:“好功夫!”眼見四周高手甚衆,适才這一劍刺不進那小和尚身子,更是大爲駭異,當下不敢戀戰,右手一長,已抓住韋小寶領口,突然間身子拔起,從殿頂的破洞竄了出去。這一下去得極快,殿上空有三十六名少林高手,竟沒一人來得及阻擋。
    澄心、澄光等急從破洞中跟著竄上,但見後山白影晃動,竟已在十餘丈外,這人輕功之佳,實是匪夷所思。群僧眼見追趕不上,但本寺方丈被擒,追不上也得追,三十六僧大呼追去,只晃眼之間,那團白色人影已翻過了山坳。
  ※注:本回回目均爲佛家語,“劫”是極長的時間單位。佛家認爲,人生所以苦海無邊,在於愛心和慈念難斷。
第二十五回  烏飛白頭竄帝子    馬挾紅粉啼宮娥

    韋小寶被提著疾行,猶似騰雲駕霧一般,一棵棵大樹在身旁掠過,只覺越奔越高,心中說不出的害怕:“這賊禿一劍刺不死我,定然大大不服氣。他要改用別法,且看從萬丈高峰上擲下來,我這小賊禿會不會死?”果然不出所料,那白衣僧突然鬆手,將韋小寶擲下。
    韋小寶大叫一聲,跟著背心著地,卻原來只是摔在地下。白衣僧冷冷的瞧著他,說道:“聽說少林派有一門護體神功,刀槍不入,想不到你這小和尚倒會。”韋小寶聽那人語音清亮,帶著三分嬌柔,微感詫異,看那人臉時,只見雪白一張瓜子臉,雙眉彎彎,鳳目含愁,竟是個極美貌的女子,約莫三十來歲年紀,只是剃光了頭,頂有香疤,原來是個尼姑。
    韋小寶心中一喜:“尼姑總比和尚好說話些。”忙欲坐起,只覺胸口劇痛,卻是适才給她刺了一劍,雖仗寶衣護身,未曾刺傷皮肉,但她內力太強,戳得他疼痛已極,“啊喲”一聲,又即翻倒。
    那女尼冷冷的道:“我道少林神功有什麽了不起,原來也不過如此。”
    韋小寶道:“不瞞師太說,清涼寺大雄寶殿中那三十六名少林僧,有的是達摩院首座,有的是般若堂首座……哎唷……哎唷……少林派大名鼎鼎的十八羅漢都在其內,個個都是少林派一等一的頭挑高手。他們三十六人敵不過你師太一個人……哎唷……”頓了一頓,又道:“早知如此,我也不入少林寺了,哎唷……拜了師太爲師,那可高上百倍。”
    白衣尼冷峻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在少林寺學藝幾年了?”
    韋小寶思忖:“她行刺皇上,說要爲大明天子報仇,自然是反清複明之至,只不知她跟天地會是友是敵,還是暫不吐露的爲妙。”便道:“我是揚州窮人家的孤兒,爹爹給韃子兵殺死了,從小給送進了皇宮去當小太監,叫做小桂子。後來……”
    白衣女尼沈吟道:“小太監小桂子?好像聽過你的名字。韃子朝廷有個大奸臣鼇拜,是給一個小太監殺死的,那是誰殺的?”韋小寶聽得“鼇拜”的名字上加了“大奸臣”三字,忙道:“是……是我殺的。”白衣尼將信將疑,道:“當真是你殺的?那鼇拜武功很高,號稱滿洲第一勇士,你怎麽殺他得了?”
    韋小寶慢慢坐起,說了擒鼇拜的經過,如何小皇帝下令動手,如何自己冷不防向鼇拜刺了一刀,如何將香灰撒入他的眼中,後來又如何在囚室之中刺他背脊。這件事他已說過好幾遍,每多說一次,油鹽醬醋等等作料便加添一些。
    白衣尼靜靜聽完,歎了口氣,自言自語:“倘若當真如此,莊家那些寡婦們可真要多謝你了。”韋小寶喜道:“你老人家說的是莊家三少奶奶她們?她早謝過我了,還送了一個丫頭給我,叫作雙兒,這時候她一定急死啦,她……”白衣尼問道:“你又怎地識得莊家的人了?”韋小寶據實而言,最後道:“你老人家倘若不信,可以去叫雙兒來問。”白衣尼道:“你知道三少奶和雙兒,那就是了。怎麽又去做了和尚?”
    韋小寶心想老皇爺出家之事自當隱瞞,說道:“小皇帝派我作他替身,到少林寺出家,後來又派我去清涼寺。少林派的武功我學得很少,其實就算再學幾十年,把什麽韋陀掌、般若掌、拈花擒拿手等等都學全了,在你老人家面前,那也毫無用處。”
    白衣尼突然臉一沈,森然道:“你既是漢人,爲什麽認賊作父,捨命去保護皇帝?真是生成的奴才胚子!”
    韋小寶心中一寒,這句話實在不易回答,當時這白衣尼行刺康熙,他情急之下,挺身遮擋,可全沒想到要討好皇帝,只覺康熙是自己世上最親近之人,就像是親哥哥一樣,無論如何不能讓人殺了他。
    白衣尼冷冷的道:“滿洲韃子來搶咱們大明天下,還不算最壞的壞人,最壞的是爲虎作倀的漢人,只求自己榮華富貴,什麽事都做得出。”說著眼光射到韋小寶的臉上,緩緩的道:“我把你從這山峰上抛下去。你的護體神功還管不管用?”
    韋小寶大聲道:“當然不管用。其實也不用將我抛下山去,只須輕輕在我頭頂一掌,我的腦袋立刻碎成十七八塊。”
    白衣尼道:“那麽你討好韃子皇帝。還有什麽好處?”
    韋小寶大聲道:“我不是討好他。小皇帝是我的朋友,他……他說過要永不加賦,愛惜百姓。咱們江湖上漢子,義氣爲重,要愛惜百姓。”其實他對康熙義氣倒確是有的,愛惜百姓什麽,卻做夢也沒想過,眼前性命交關,只好擡出這頂大帽子來抵擋一陣。
    白衣尼臉上閃過一陣遲疑之色,問道:“他說過要永不加賦,愛惜百姓?”韋小寶忙道:“不錯,不錯。也不知說過幾百遍了。他說韃子皇帝進關之後大殺百姓,大大的不該,什麽揚州十日、嘉定三賭,簡直是禽獸畜生做的事。他心裏不安,所以……所以要上五臺山來燒香拜佛,還下旨免了揚州、嘉定三年錢糧。”白衣尼點了點頭。韋小寶又道:“鼇拜這大奸臣害死了許多忠良,小皇帝不許他害,他偏偏不聽。小皇帝大怒。就叫我殺他。好師太,你倘若殺了小皇帝,朝廷裏大事就由太后做主了。這老婊子壞得不得了,她一拿權,又要搞什麽揚州十日、嘉定三賭。你要殺韃子,還是去殺了太後這老婊子的好。”
    白衣尼瞪了他一眼,道:“在我面前,不可口出粗俗無禮的言語。”韋小寶道:“是,是!在你老人家跟前,以後七八十年之中,我再也不說半句粗俗的言語。”
    白衣尼擡頭望著天上白雲,不去理他,過了一會,問道:“太后有什麽不好?”韋小寶心想:“太后做的壞事,跟這師太全不相干,我得胡謅些罪名,加在她頭上。”說道:“太后說現下是大清的天下,應當把大明十七八代皇帝的墳墓都掘了,看看墳裏有什麽寶貝,又說天下姓朱的漢人都不大要得,應當家家滿門抄斬,免得他們來搶回大清的江山……”
    白衣尼大怒,右手一掌拍在石上,登時石屑紛飛,厲聲道:“這女人好惡毒!”
    韋小寶道:“可不是嗎?我勸小皇帝道,這等事萬萬做不得。”
    白衣尼哼了一聲,道:“你有什麽學問,說得出什麽道理,勸得小皇帝信你的話?”
    韋小寶道:“我的道理可大著哪。我說,皇上,一個人總是要死的。陽間固然是你們滿洲人掌權,你可知陰世的閻羅王是漢人還是滿人?那些判官、小鬼、牛頭、馬面、黑無常、白無常,是漢人還是滿人?他們個個是漢人。你在陽間欺壓漢人,就算你活到一百歲,總有一天,你要大大的糟糕。小皇帝說,小桂子,虧得你提醒。因此太后那些壞主意,小皇帝一句也不聽,反說要頒下銀兩,大修大明皇帝的墳,從洪武爺爺的修起,一直修到崇禎皇帝,對了,還有什麽福王、魯王、唐王、桂王。我也記不清那許多皇帝。”
    白衣尼突然眼圈一紅,掉下淚來,一滴滴眼淚從衣衫上滾下,滴在草上,過了好一會,她伸衣袖一拭淚水,說道:“倘若真是如此,你不但無過,反而有極大功勞,要是我……要是我大明歷代皇帝的陵墓都叫這……惡女人給掘了……”
    說到這裏,聲音哽咽,再也說不下去。她站起身來,走上一塊懸崖。
    韋小寶大叫:“師太,你……你千萬不可……不可自尋短見。”說著奔過去拉她左臂。在這片刻之間,他對這美貌尼姑已大有好感,只覺她清麗高雅,斯文慈和,生平所見女子中沒一個及得上。一拉之下,只拉到一隻空袖,韋小寶一怔,才知她沒了左臂。
    白衣尼回頭道:“胡鬧!我爲什麽要尋短見?”韋小寶道:“我見你很傷心,怕你一時想不開。”白衣尼道:“我如自尋短見,你回到皇帝身邊,從此大富大貴,豈不是好?”韋小寶道:“不,不!我做小太監,是迫不得已,韃子兵殺了我爸爸,我怎能認賊作……作那個爹?”白衣尼點點頭,道:“你倒也還有良心。”從身邊取出十幾兩銀子,伸手給他,說道:“給你作盤纏,你回揚州本鄉去罷。”
    韋小寶心想:“我賞人銀子,不是二百兩,也有一百兩,怎希罕你這點兒錢?這師太心腸軟,我索性討討她的好。”不接銀子,突然伏在地下,抱住她腿,放聲大哭。
    白衣尼皺眉道:“幹什麽?起來,起來。”韋小寶道:“我……我不要銀子。”白衣尼道:“那你哭什麽?”韋小寶道:“我沒爹沒娘,從來沒人疼我,師太,你……你就像我娘一樣。我自個兒常常想,有……有個好好疼我的媽媽就好了。”白衣尼臉上一紅,輕聲啐道:“胡說八道!我是出家人……”韋小寶道:“是,是!”站起身來,淚痕滿臉,說哭便哭原是他的絕技之一。
    白衣尼沈吟道:“我本要去北京,那麽帶你一起上路好了。不過你是個小和尚……”
    韋小寶心想:回去北京,那當真再好不過,忙道:“我這小和尚是假的,下山後換過衣衫,便不是小和尚了。”
    白衣尼點點頭,更不說話,同下峰來。遇到險峻難行之處,白衣尼提住他衣領,輕輕巧巧的一躍而過。韋小寶大贊不已,又說少林派武功天下聞名,可及不上她一點邊兒,那白衣尼便似聽而不聞。待韋小寶說到第七八遍時,白衣尼道:“少林派武功自有獨到之處,小孩兒家井底之蛙,不可信口雌黃。單以你這刀槍不入的護體神功而言,我就不會。”
    韋小寶一陣衝動,說道:“我這護體神功是假的。”解開外衣,露出背心,道:“這件背心才是刀槍不入。”白衣尼伸手一扯,指上用勁,以她這一扯之力,連鋼絲也扯斷了,可是那背心竟絲毫不動。她微微一笑,道:“原來如此。我本來奇怪,就算少林派內功當真了得,以你小小年紀,也決計練不到這火候。”解開了心中一個疑團,甚是高興,笑道:“你這孩子,說話倒也老實。”
    韋小寶暗暗好笑,一生之中,居然有人贊他老實,當真希罕之至,說道:“我對別人也不怎麽老實,對師太卻句句說的是實話,也不知是什麽緣故,多半是我把你當作是我……我媽媽……”白衣尼道:“以後別再說這話,難聽得很。”
    韋小寶道:“是,是。”心道:“你在我胸口戳了這一下,這時候還在痛。我已叫了你好幾聲媽媽,就算扯直了。”他叫人媽媽,就是罵人爲婊子,得意之下,又向白衣尼瞧了一眼,見到她高華貴重的氣象,不自禁的心生尊敬,好生後悔叫了她幾聲“媽媽”。
    他又向白衣尼望了一眼,卻見她淚水盈眶,泫然欲泣,心下奇怪。
    他自然不知道,白衣尼心中正在想:“這件背心,我早該想到了。他……他……可不是也有這麽一件嗎?”
    白衣尼和他自北邊下山,折而向東。到得一座市鎮,韋小寶便去購買衣衫,打扮成個少年公子模樣。他假扮喇嘛,護著順治離清涼寺時,幾十萬兩銀票自然決不離身。一路之上吩咐店家供應精美素齋。服侍得白衣尼十分周到。
    白衣尼對菜肴美惡分辨甚精,便如出身于大富大貴之家一般,與那些少林僧全然不同。她雖不有意挑剔,但如菜肴精致,便多吃幾筷。韋小寶有的是銀子,只要市上買得到,什麽人參、燕窩、茯苓、銀耳、金錢菇,有多貴就買多貴。他掌管禦廚多時,太后、皇帝每逢佛祖誕、觀音誕或是祈年大齋都要吃素,他點起素菜來自也十分在行。有時客店中的廚子不知如何烹飪,倒要他去廚房指點一番,煮出來倒也與禦膳有七八分差相仿佛。
    白衣尼沈默寡言,往往整日不說一句話。韋小寶對她既生敬意,便也不敢胡說八道。不一日到了北京,韋小寶去找了一家大客店,一進門便賞了十兩銀子。客店掌櫃雖覺尼姑住店有些突兀,但這位貴公子出手豪闊,自是殷勤接待。白衣尼似乎一切視作當然,從來不問。
    用過午膳後,白衣尼道:“我要去煤山瞧瞧。”韋小寶道:“去煤山嗎?那是崇禎皇上歸天的地方,咱們得去磕幾個頭。”
    那煤山便在皇宮之側,片刻即到。來到山上,韋小寶指著一株大樹,說道:“崇禎皇上便是在這株樹上吊死的。”
    白衣尼伸手撫樹,手臂不住顫動,淚水撲簌簌的滾了下來,忽然放聲大哭,伏倒在地。
    韋小寶見她哭得傷心,尋思:“難道她認得崇禎皇帝?”心念一動:“莫非她就跟陶姑姑一樣,也是大明皇宮裏的宮女,說不定還是崇禎皇帝的妃子。不,年紀可不對了,她好像比老婊子還年輕,不會是崇禎的妃子。”只聽她哭得哀切異常,一口氣幾乎轉不過來,忍不住也掉下淚來,跪倒在地,向那樹拜了幾拜。
    白衣尼哀哭良久,站起身來,抱住了樹幹,突然全身顫抖,昏暈了過去,身子慢慢軟垂下來。韋小寶吃了一驚,急忙扶住,叫道:“師太,師太,快醒來。”
    過了好一會,白衣尼悠悠醒轉,定了定神,說道:“咱們去皇宮瞧瞧。”韋小寶道:“好,咱們先回客店。我去弄套太監的衣衫來,師太換上了,我帶你入宮。”白衣尼怒道:“我怎能穿韃子太監的衣衫?”韋小寶道:“是,是。那麽……那麽……有了,師太扮作個喇嘛,皇宮裏經常有喇嘛進出的。”
    白衣尼道:“我也不扮喇嘛。就這樣沖進宮去,誰能阻擋?”韋小寶道:“是,諒那些侍衛也擋不住師太。只不過……這不免要大開殺戒。師太只顧殺人,就不能靜靜的瞧東西了。”他可真不願跟白衣尼就這樣硬闖皇宮。
    白衣尼點點頭:“那也說得是,今天晚上趁黑闖宮便了。你在客店裏等著我,以免遭遇危險。”韋小寶道:‘不,不,我跟你一起去。你一個人進宮,我不放心。皇宮裏我可熟得到了家,地方熟,人也熟。你想瞧什麽地方,我帶你去便是。”白衣尼不語,呆呆出神。
    到得二更天時,白衣尼和韋小寶出了客店,來到宮牆之外。韋小寶道:“咱們繞到東北角上,那邊的宮牆較矮,裏面是蘇拉雜役所住的所在,沒什麽侍衛巡查。”白衣尼依著他指點,來到北十三排之側,抓住韋小寶後腰,輕輕躍進宮去。
    韋小寶低聲道:“這邊過去是樂壽堂和養性殿,師太你想瞧什麽地方?”白衣尼沈吟道:“什麽地方都瞧瞧。”向西從樂壽堂和養性殿之間穿過,繞過一道長廊,經玄穹寶殿、景陽宮、鍾粹宮而到了禦花園中。
    白衣尼雖在黑暗之中,仍行走十分迅速,轉彎抹角,竟無絲毫遲疑,遇到侍衛和更夫巡查,便在屋角或樹林後一躲。韋小寶大奇:“她怎地對宮中情形如此熟悉?她以前定是在宮裏住過的。”
    跟著她過禦花園,繼續向西,出坤寧門,來到坤甯宮外。白衣尼微一躊躇,問道:“皇后是不是住在這裏?”韋小寶道:“皇上還沒大婚,沒有皇后。從前太后住在這裏,現今搬到慈甯宮去了。眼下坤甯宮沒人住。”白衣尼道:“咱們去瞧瞧。”來到坤甯宮外,伸手按上窗格,微一使勁,窗閂嗤嗤輕響,已然斷了,拉開窗子,躍了進去。韋小寶跟著爬進。
    坤甯宮是皇后的寢宮,韋小寶從沒來過,這寢宮久無人住,觸鼻一陣灰塵黴氣。月光從窗紙中映進一些微光,依稀見到白衣尼坐在床沿之上,一動也不動。過了一會,聽得撲簌簌有聲,卻是她眼淚流上了衣襟。
    韋小寶心道:“是了,她多半跟陶姑姑一樣,本來是宮裏的宮女,服侍過前朝皇后。”只見她擡頭瞧著屋梁,低聲道:“周皇后,就是……就是在這裏自盡死的。”韋小寶應道:“是。”心下更無懷疑,低聲問道:“師太,你要不要見見我姑姑?”
    白衣尼奇道:“你姑姑?她是什麽人?”韋小寶道:“我姑姑姓陶,叫作陶紅英……”白衣尼輕聲驚呼:“紅英?”韋小寶道:“是啊,說不定你認識她。我姑姑從前是服侍崇禎皇帝的長公主的。”
    白衣尼道:“好,好。她在哪里?你快……快去叫她來見我。”她一直泰然自若,即就那日在清涼寺中行刺康熙,儘管行動迅速,仍不失鎮靜,可是此刻語音中竟顯得十分焦急。
    韋小寶道:“今晚是叫不到了。”白衣尼連問:“爲什麽?爲什麽?”韋小寶道:“我姑姑忠於大明,曾行刺韃子太后,可惜刺她不死,只好在宮裏躲躲藏藏。她要見到我的暗號之後,明晚才能相見。”白衣尼道:“很好,紅英這丫頭有氣節。你做什麽暗號?”韋小寶道:“我跟姑姑約好的。我在火場上堆一個石堆,插一根木條,她便知道了。”
    白衣尼道:“咱們就做暗號去。”躍出窗外,拉了韋小寶的手,出隆福門,過永壽宮、體元殿、保華殿,向北來到火場。韋小寶拾起一根炭條,在一塊木片上畫了只雀兒,用亂石堆成一堆,將木條插入石堆。白衣尼忽道:“有人來啦!”
    火場是宮中焚燒廢物的所在,深夜忽然有人到來,事非尋常。韋小寶一拉白衣尼的手,躲到了一隻大瓦缸之後,只聽得腳步聲細碎,一人奔將過來,站定身四下一看,見到了韋小寶所插的木條,微微一怔,便走過去拔起。這人一轉身,月光照到臉上,韋小寶見到正是陶紅英,心中大喜,叫道:“姑姑,我在這裏。”從瓦缸後面走了出來。
    陶紅英搶上前來,一把摟住了他,喜道:“好孩子,你終於來了。每天晚上,我都到這裏來瞧瞧,只盼早日見到你的記號。”韋小寶道:“姑姑,有一個人想見你。”陶紅英微感詫異,放開了他身子,問道:“是誰?”
    白衣尼站直身子,低聲道:“紅英,你……你還認得我麽?”
    陶紅英沒想到瓦缸後另有別人,吃了一驚,退後三步,右手在腰間一摸,拔短劍在手,道:“是……是誰?”白衣尼歎了口氣,道:“原來你不認得我了。”陶紅英道:“我……我見不到你臉,你……你是……”
    白衣尼身子微側,讓月光照在她半邊臉上,低聲道:“你相貌也變了很多啦。”
    陶紅英顫聲道:“你是……你是……”突然間擲下短劍,叫道:“公主,是你?我……我……”撲過去抱住白衣尼的腿,伏在地上,嗚咽道:“公主,今日能再見到你,我……我便即刻死了,也……也喜歡得緊。”
    一聽得“公主”二字,韋小寶這一下驚詫自是非同小可,但隨即想起陶紅英先前說過的往事:她是先朝宮中的宮女,一直服侍長公主,李闖攻入北京後,崇禎提劍要殺長公主,砍斷了她手臂,陶紅英在混亂中暈了過去,醒轉來時,皇帝和公主都已不見。韋小寶向白衣尼望了一眼,心想:“她少了一條手臂,對宮中情形這樣熟悉,又在坤甯宮中哭泣,我早該想到了。似她這等高貴模樣,怎能會是宮女?我到這時候才知,真是大大的蠢才。”
    只聽白衣尼道:“這些日子來,你一直都在宮裏?”陶紅英嗚咽道:“是。”白衣尼道:“這孩子說,你曾行刺韃子皇太後,那很好。可……可也難爲你了。”說到這裏,淚水不禁涔涔而下。陶紅英道:“公主是萬金之體,不可在這裏耽擱。奴婢即刻送公主出宮。”白衣尼歎了口氣,道:“我早已不是公主了。”陶紅英道:“不,不,在奴婢心裏,你永遠是公主,是我的長公主。”
    白衣尼淒然一笑。月光之下,她臉頰上淚珠瑩然,這一笑更顯淒清。她緩緩的道:“甯壽宮這會兒有人住麽?我想去瞧瞧。”陶紅英道:“甯壽宮……現今是……是韃子的建寧公主住著。不過這幾天韃子皇帝、太后和公主都不在宮裏,不知上哪里去了。甯壽宮只餘下幾個宮女太監。待奴婢去把他們殺了,請公主過去。”甯壽宮是公主的寢宮,正是這位大明長平公主的舊居。
    白衣尼道:“那也不用殺人,我們過去瞧瞧便是。”陶紅英道:“是。”她不知長平公主已身負超凡入聖的武功,只道是韋小寶帶著她混進宮來的。她乍逢故主,滿心激動,別說公主不過是要去看看舊居,就是刀山油鍋,也毫不思索的搶先跳了。
    當下三人向北出西鐵門,折而向東,過順貞門,經北五所、茶庫,來到甯壽宮外。
    陶紅英低聲道:“待奴婢進去驅除宮女太監。”白衣尼道:“不用。”伸手推門,門閂輕輕一響的斷了,宮門打開,白衣尼走了進去。雖然換了朝代,宮中規矩並無多大更改,甯壽宮是白衣尼的舊居,她熟知太監宮女住宿何處,不待衆人驚覺,已一一點了各人的暈穴,來到公主的寢殿。陶紅英又驚又喜,道:“公主,想不到你武功如此了得!”
    白衣尼坐在床沿之上,回思二十多年前的往事,自己曾在這裏圖繪一人的肖像,又曾與此人同被共枕。現今天下都給韃子占了去,自己這一間臥室,也給韃子的公主占住了,那人更是遠在絕域萬里之外,今生今世,再也難以相見……(按:大明長平公主之事,請參閱拙作《碧血劍》。)
    陶紅英和韋小寶侍立在旁,默不作聲。過了好一會,白衣尼輕聲歎息,幽幽的道:“點起燭火。”陶紅英道:“是。”點燃了蠟燭,只見牆壁上、桌椅上,都是刀劍皮鞭之類的兵器,便如是個武人的居室,哪里像是金枝玉葉的公主寢宮。
    白衣尼道:“原來這公主也生性好武。”
    韋小寶道:“這韃子公主的脾氣很怪,不但喜歡打人,還喜歡人家打她,武功卻稀鬆平常,連我也不如。”他向床上瞧了一眼,想起那日躲在公主被中,給太后抓住,若不是那枚五龍令掉了出來,此刻早在陰世做小太監、服侍閻羅王的公主了。
    白衣尼輕聲道:“我那些圖畫、書冊,都給她丟掉了?”陶紅英道:“是。這番邦女子只怕字也認不得幾個,懂得什麽丹青圖書?”
    白衣尼左手一擡,袖子微揚,燭火登時滅了,說道:“你跟我出宮去罷。”
    陶紅英道:“是。”又道:“公主,你身手這樣了得,如能抓到韃子太后,逼她將那幾部經書交了出來,便可破了韃子的龍脈。”
    白衣尼道:“什麽經書?韃子的龍脈?”陶紅英當下簡述八部《四十二章經》的來歷。白衣尼默默的聽完,沈吟半晌,說道:“這八部經書之中,倘若當真藏著這麽個大秘密,能破得韃子的龍脈,自是再好不過。等韃子皇太后回宮,我們再來。”
    三人出得甯壽宮,仍從北十三排之側城牆出宮,回到客店宿歇。陶紅英和白衣尼住在一房,事隔二十多年,今晚竟得再和故主同室而臥,喜不自勝,這一晚哪里能再睡得著?
    韋小寶卻想:“五部經書在我手裏,有一部在皇上那裏,另外兩部卻不知在哪里。這位公主師太要逼老婊子交出經書,她是交不出的,正好三言兩語,攛掇公主師太殺了她,拔了皇上和我的眼中釘。”
    此後數日,白衣尼和陶紅英在客店中足不出戶,韋小寶每日裏出去打聽,皇上是否已經回宮。到第七日上午,見康親王、索額圖、多隆等人率領大批禦前侍衛,擁衛著幾輛大轎子入宮,知道皇上已回。果然過不多時,一群群親王貝勒、各部大臣陸續進宮,自是去恭叩聖安。韋小寶回到客店告知。
    白衣尼道:“很好,今晚我進宮去。韃子皇帝已回,宮中守衛必比上次嚴密數倍,你們二人在客店裏等著我便是。”韋小寶道:“公主師太,我跟你去。”陶紅英也道:“奴婢想隨著公主。奴婢和這孩子熟知宮中地形,不會有危險的。”她既和故主重逢,說什麽也不肯再離她一步了。白衣尼點頭允可。
    當晚三人自原路入宮,來到太后所住的慈甯宮外。四下裏靜悄悄地,白衣尼帶著三人繞到宮後,抓住韋小寶後腰越牆而入,落地無聲。陶紅英躍下之時,白衣尼左手衣袖在她腰間一托,她落地時便也一無聲息。韋小寶指著太后寢宮的側窗,打手勢示意太后住于該處,領著二人走入後院。那是慈甯宮宮女的住處。眼見只三間屋子的窗子透出淡淡黃光。白衣尼自一間屋子的窗縫中向內一張,見十余名宮女並排坐在凳上,每人低頭垂眉,猶似入定一般。她輕輕掀開簾子,徑自走進太后的寢殿。韋小寶和陶紅英跟了進去。
    桌上明晃晃的點著四根紅燭,房中一人也無。陶紅英低聲道:“婢子曾劃破三口箱子,抽屜中也全找過了,還沒見到經書影子,韃子太后和那個假宮女就進來了……啊喲,有人來啦!”韋小寶一扯她衣袖,忙躲到床後。白衣尼點點頭,和陶紅英跟著躲在床後。
    只聽房外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媽,我跟你辦成了這件事,你賞我什麽?”正是建甯公主。聽得太后道:“媽差你做些小事,也要討賞。真不成話!”兩人說著話,走進房來。
    建甯公主道:“啊喲,這還是小事嗎?倘若皇帝哥哥查起來,知道是我拿的,非大大生氣不可。”太後坐了下來,道:“一部佛經,又有什麽大不了的?我們去五臺山進香,爲的是求菩薩保祐,回宮之後,仍要誦經念佛,菩薩這才喜歡哪。”公主道:“既然沒什麽大不了,那麽我就跟皇帝哥哥說去,說你差我拿了這部《四十二章經》,用來誦經念佛,求菩薩保祐他國泰民安,皇帝哥哥萬歲萬歲萬萬歲。”
    韋小寶心中喜道:“妙極,原來你差公主去偷了經書來。”轉念一想,又覺運氣不好,倘若這次不是和白衣尼同來,這部經書大可落入自己手中,現下卻沒指望了。
    太后道:“你去說好了。皇帝如來問我,我可不知道這回事。小孩子家胡言亂語,也作得准的?”建甯公主叫道:“啊喲,媽,你想賴麽?經書明明在這裏。”太后嗤的一笑,道:“那也容易,我丟在爐子裏燒了便是。”公主笑道:“算了,算了,我總說不過你。小氣的媽,你不肯賞也罷了,卻來欺侮女兒。”太后道:“你什麽都有了,又要我賞什麽?”
    公主道:“我什麽都有了,就是差了一件。”太后道:“差什麽?”公主道:“差了個陪我玩兒的小太監。”太后又是一笑,說道:“小太監,宮裏幾百個小太監,你愛差哪個陪你玩,就差哪一個,還嫌少了?”公主道:“不,那些小太監笨死啦,都不好玩。我要皇帝哥哥身邊的那個小桂子……”
    韋小寶心中一震:“這死丫頭居然還記著我。陪她玩這件差事可不容易當,一不小心,便送了老子的一條老命。”只聽公主續道:“我問皇帝哥哥,他說差小桂子出京辦事去了。可是這麽久也不回來。媽,你去跟皇帝說,要他將小桂子給了我。”
    韋小寶肚裏暗罵:“鬼丫頭倒想得出,老子落入了你手裏,全身若不是每天長上十七八個大傷口,老子就跟你姓。啊喲,公主姓什麽?公主跟小皇帝是一樣的姓,小皇帝卻又姓什麽?老子當真糊塗,這可不知道。”
    太后道:“皇帝差小桂子去辦事,你可知去了哪里?去辦什麽事?”
    建甯公主道:“這個我倒知道。聽侍衛們說,小桂子是在五臺山上。”
    太后“啊”的一聲,輕輕驚呼,道:“他……便在五臺山上?這一次咱們怎地沒見到他?”公主道:“我也是回宮之後,才聽侍衛們說起的,可不知皇帝哥哥派他去五臺山幹什麽。聽侍衛們說,皇帝哥哥又升了他的官。”太后嗯了一聲,沈思半晌,道:“好,等他回宮,我跟皇帝說去。”語音冷淡,似乎心思不屬,又道:“不早了,你回去睡罷。”
    公主道:“媽,我不回去,我要陪你睡。”太后道:“又不是小娃娃啦,怎不回自己屋裏去?”公主道:“我屋裏鬧鬼,我怕!”太后道:“胡說,什麽鬧鬼?”公主道:“媽,真的。我宮裏的太監宮女們都說,前幾天夜裏,每個人都讓鬼給迷了,一覺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個個人都做惡夢。”太后道:“哪有這等事,別聽奴才們胡說。我們不在宮裏,奴才們心裏害怕,便疑神疑鬼的。快回去罷。”公主不敢再說,請了安退出。
    太後坐在桌邊,一手支頤,望著燭火呆呆出神,過了良久,一轉頭間,突然見到牆上兩個人影,隨著燭焰微微顫動。她還道是眼花,凝神一看,果然是兩個影子。一個是自己的,另一個影子和自己的影子並列。這一驚非同小可,想到自己過去害死了的人命,不由得全身寒毛直豎,饒是一身武功,竟然不敢回過頭來。
    過了好一會,想起:“鬼是沒影子的,有影子的就不是鬼。”可是屏息傾聽,身畔竟無第二人的呼吸之聲,只嚇得全身手足酸軟,動彈不得,瞪視著牆上兩個影子,幾欲暈去。突然之間,聽到床背後有輕輕呼吸,心中一喜,轉過頭來。
    只見一個白衣尼姑隔著桌子坐在對面,一雙妙目凝望著自己,容貌清秀,神色木然,一時也看不出是人是鬼。太后顫聲道:“你……你是誰?爲什麽……爲什麽在這裏?”
    白衣尼不答,過了片刻,冷冷的道:“你是誰?爲什麽在這裏。”
    太后聽到她說話,驚懼稍減,說道:“這裏是皇宮內院,你……你好大膽?”白衣尼冷冷的道:“不錯,這裏是皇宮內院,你是什麽東西?大膽來到此處?”太后怒道:“我是皇太後,你是何方妖人?”
    白衣尼伸出右手,按在太后面前那部《四十二章經》上,慢慢拿過。太后喝道:“放手!”呼的一掌,向她面門擊去。白衣尼右手翻起,和她對了一掌。太后身子一晃,離椅而起,低聲喝道:“好啊,原來是個武林高手。”既知對方是人非鬼,懼意盡去,撲上來呼呼呼呼連擊四掌。白衣尼坐在椅上,並不起立,先將經書在懷中一揣,舉掌將她攻來的四招一一化解了。太后見她取去經書,驚怒交集,催動掌力,霎時間又連攻了七八招。白衣尼一一化解,始終不加還擊。太后伸手在右腿上一摸,手中已多了一柄寒光閃閃的短刃。
    韋小寶凝神看去,見太后手中所握的是一柄白金點鋼蛾眉刺,當日殺海大富用的便是此物。她兵刃在手,氣勢一振,接連向白衣尼戳去,只聽得風聲呼呼,掌劈刺戳,寢宮中一條條白光急閃。韋小寶低聲道:“我出去喝住她,別傷了師太。”
    陶紅英一把拉住,低聲道:“不用!”
    但見白衣尼仍穩坐椅上,右手食指東一點,西一戳,將太后淩厲的攻勢一一化解。太后倏進倏退,忽而躍起,忽而伏低,迅速之極,掌風將四枝蠟燭的火焰逼得向後傾斜,突然間房中一暗,四枝燭火熄了兩枝,更拆數招,餘下兩枝也都熄了。
    黑暗中只聽得掌風之聲更響,夾著太后重濁的喘息之聲。
忽聽白衣尼冷冷的道:“你身爲皇太后,這些武功是哪里學來的?”太后不答,仍是竭力進攻,突然拍拍拍拍四下清脆之聲,顯是太后臉上給打中了四下耳光,跟著她“啊”的一聲叫,聲音中充滿著憤怒與驚懼,騰的一響,登時房中更無聲音。
    黑暗中火光一閃,白衣尼手中已持著一條點燃了的火折,太后卻直挺挺的跪在她身前,一動也不動。韋小寶大喜,心想:“今日非殺了老婊子不可。”
    只見白衣尼將火折輕輕向上一擲,火飛起數尺,左手衣袖揮出,那火折爲袖風所送,緩緩飛向燭火,竟將四枝燭火逐一點燃,便如有一隻無形的手在空中拿住一般。白衣尼衣袖向裏一招,一股吸力將火折吸了回來,伸右手接過,輕輕吹熄了,放入懷中。只將韋小寶瞧得目瞪口呆,佩服得五體投地。
    太后被點中穴道,跪在地下,一張臉忽而紫脹,忽而慘白,低聲怒道:“你快把我殺了,這等折磨人,不是高人所爲。”白衣尼道:“你一身蛇島武功,這可奇了。一個深宮中的貴人,怎會和神龍教拉上了關係?”
    韋小寶暗暗咋舌,心想這位師太無事不知,以後向她撒謊,可要加倍留神。
    太后道:“我不知神龍教是什麽。我這些微末功夫,是宮裏一個太監教的。”白衣尼道:“太監?宮裏的太監,怎會跟神龍教有關?他叫什麽名字?”太后道:“他叫海大富,早已死了。”韋小寶肚裏大笑,心道:“老婊子胡說八道之至。倘若她知道我躲在這裏,可不敢撒這漫天大謊了。”
    白衣尼沈吟道:“海大富?沒聽見過這一號人物。你剛才向我連拍七掌,掌力陰沈,那是什麽掌法?”太后道:“我師父說,這是武當派功夫,叫作……叫作柔雲掌。”白衣尼搖頭道:“不是,這是‘化骨綿掌’。武當派名門正派,怎能有這等陰毒的功夫?”太后道:“師太說得是。那是我師父說的,我……我可不知道。”她見白衣尼武功精深,見聞廣博,心中越來越敬畏,言語中便也越加客氣。
    白衣尼道:“你用這路掌法,傷過多少人?”太后道:“我……晚輩生長深宮,習武只是爲了強身,從來沒傷過一個人。”韋小寶心想:“不要臉,大吹法螺,不用本錢。”只聽她又道:“師太明鑒,晚輩有人保護,一生之中,從來沒跟人動過手,今晚遇上師太,那是第一次。晚輩所學的武功,原來半點也沒有用。”白衣尼微微一笑,道:“你的武功,也算挺不差的了。”
    太后道:“晚輩是井底之蛙,今日若不見到師太的絕世神功,豈知天地之大。”白衣尼唔了一聲,問道:“那太監海大富幾時死的?是誰殺了他的?”太后道:“他……他逝世多年,是年老病死的。”白衣尼道:“你自身雖未作惡,但你們滿洲韃子占我大明江山,逼死我大明天子。你是第一個韃子皇帝的妻子,第二個韃子皇帝的母親,卻也容你不得。”
    太后大驚,顫聲道:“師……師太,當今皇帝並不是晚輩生的。他的親生母親是孝康皇后,早已死了。”白衣尼點頭道:“原來如此。可是你身爲順治之妻,他殘殺我千千萬萬漢人百姓,何以你未有一言相勸?”太后道:“師太明鑒,先帝只寵那狐媚子董鄂妃,晚輩當年要見先帝一面也難,實是無從勸起。”白衣尼沈吟片刻,道:“你說的話也不無道理。今日我不來殺你……”太后道:“多謝師太不殺之恩,晚輩今後必定日日誦經念佛。那……那部佛經,請師太賜還了罷。”
    白衣尼道:“這部《四十二章經》,你要來何用?”太后道:“晚輩虔心禮佛,今後有生之年,日日晚晚都要念經。”白衣尼道:“《四十二章經》是十分尋常的經書,不論哪一所廟宇寺院之中,都有十部八部,何以你非要這部不可?”太后道:“師太有所不知。這部經書是先帝當年日夕誦讀的,晚輩不忘舊情,對經如對先帝。”白衣尼道:“那就不是了。誦經禮佛之時,須當心中一片空明,不可有絲毫情緣牽纏。你一面念經,一面想著死去的丈夫,複有何用?”太后道:“多謝師太指點。只是……只是晚輩愚魯,解脫不開。”
    白衣尼雙眼中突然神光一現,問道:“到底這部經書之中,有什麽古怪,你給我從實說來。”太后道:“實在……實在是晚輩一片癡心。先帝雖然待晚輩不好,可是我始終忘不了他,每日見到這部經書,也可稍慰思念之苦。”
    白衣尼歎道:“你既執迷不悟,不肯實說,那也由得你。”左手衣袖揮動,袖尖在她身上一拂,被點的穴道登時解了。太後道:“多謝師太慈悲!”磕了個頭,站起身來。
    白衣尼道:“我也沒什麽慈悲。你那‘化骨綿掌’打中在別人身上之後,那便如何?”
    太后道:“那太監沒跟我說過,只說這路掌法很是了得,天下沒幾人能抵擋得住。”
    白衣尼道:“嗯,适才你向我拍了七掌,我也並沒抵擋,只是將你七掌‘化骨綿掌’的掌力,盡數送了回去,從何處來,回何處去。這掌力自你身上而出,回到你的身上。這惡業是你自作,自作自受,須怪旁人不得。”
    太后不由得魂飛天外。她自然深知這“化骨綿掌”的厲害,身中這掌力之後,全身骨骸酥化,寸寸斷絕,終於遍體如綿,欲擡一根小指頭也不可得。當年她以此掌力拍死董鄂妃姊妹、董鄂妃的兒子榮親王,三人臨死時的慘狀,自己親眼目睹。這白衣尼武功如此了得,而將敵人掌力逼回敵身,亦爲武學中所常有,此言自非虛假,這等如有人將七掌“化骨綿掌”拍在自己身上。适才出手,唯恐不狠,實是竭盡了平生之力,只一掌便已禁受不起,何況連拍七掌?霎時間驚懼到了極處,跪倒在地,叫道:“求師太救命。”
    白衣尼歎了口氣道:“業由自作,須當自解,旁人可無能爲力。”太后磕頭道:“還望師太慈悲,指點一條明路。”白衣尼道:“你事事隱瞞,不肯吐實。明路好端端的就擺在你眼前,自己偏不願走,又怨得誰來?我縱有慈悲之心,也對我們漢人同胞施去。你是韃子滿奴,和我有深仇大恨,今日不親手取你性命,已是慈悲之極了。”說著站起身來。
    太后知道時機稍縱即逝,此人一走,自己數日間便死得慘不堪言,董鄂妃姊妹臨死時痛楚萬狀、輾轉床第的情景,霎時之間都現在眼前,不由得全身發顫,叫道:“師……師太,我不是韃子,我是,我是……”白衣尼問道:“你是什麽?”太後道:“我是,我是……漢人。”白衣尼冷笑道:“到這當兒還在滿口胡言。韃子皇后哪有由漢人充任之理?”太后道:“我不是胡言。當今皇帝的親生母親佟佳氏,她父親佟圖賴是漢軍旗的,就是漢人。”白衣尼道:“她是母以子貴,聽說本來只是妃子,並不是皇后。她從來沒做過皇后,兒子做了皇帝之後,才追封她爲皇太后。”
    太后俯首道:“是。”見白衣尼舉步欲行,急道:“師太,我真的是漢人,我……我恨死了韃子。”白衣尼道:“那是什麽緣故?”太后道:“這是一個天大的秘密,我……我原是不該說的,不過……不過……”白衣尼道:“既是不該說,也就不用說了。”
    太后這當兒當真是火燒眉毛,只顧眼下,其餘一切都顧不得了,一咬牙,說道:“我這太后是假的,我……我不是太後!”
    此言一出,白衣尼固然一愕,躲在床後的韋小寶更是大吃一驚。
    白衣尼緩緩坐入椅中,問道:“怎麽是假的?”太后道:“我父母爲韃子所害,我恨死了韃子,我被逼入宮做宮女,服侍皇后,後來……後來,我假冒了皇后。”
    韋小寶越聽越奇,心道:“這老婊子撒謊的膽子當真不小,這等怪話也敢說。乖乖龍的東,老婊子還沒入我白龍門,已學全了掌門使小白龍的吹牛功夫。我入宮假冒小太監,難道她也是當真入宮假冒皇后?”
    只聽太后又道:“真太后是滿洲人,姓博爾濟吉特,是科爾沁貝勒的女兒。晚輩的父親姓毛,是浙江杭州的漢人,便是大明大將軍毛文龍。晚輩名叫毛東珠。”白衣尼一怔,問道:“你是毛文龍的女兒?當年鎮守皮島的毛文龍?”太后道:“正是,我爹爹和韃子連年交戰,後來給袁崇煥大帥所殺。其實……其實那是由於韃子的反間計。”白衣尼哦了一聲,道:“這倒是一件奇聞了。你怎能冒充皇后,這許多年竟會不給發覺?”
    太后道:“晚輩服侍皇后多年,她的說話聲調、舉止神態,給我學得維肖維妙。我這副面貌,也是假的。”說著走到妝台之側,拿起一塊錦帕,在金盒中浸濕了,在臉上用力擦洗數下,又在雙頰上撕下兩塊人皮一般的物事來,登時相貌大變,本來胖胖的一張圓臉,忽然變成了瘦削的瓜子臉,眼眶下面也凹了進去。
    白衣尼“啊”的一聲,甚感驚異,說道:“你的相貌果然大大不同了。”沈吟片刻,道:“可是要假冒皇后,畢竟不是易事。難道你貼身的宮女會認不出?連你丈夫也認不出?”太後道:“我丈夫?先帝只寵愛狐媚子董鄂妃一人,這些年來,他從來沒在皇后這裏住過一晚。真皇后他一眼都不瞧,假皇後他自然也不瞧。”這幾句話語氣甚是苦澀,又道:“別說我化裝得甚像,就算全然不像,他……他……哼,他也怎會知道?”
    白衣尼微微點頭,又問:“那麽服侍皇后的太監宮女,難道也都認不出來?”太后道:“晚輩一制住皇后,便讓她將慈甯宮的太監宮女盡數換了新人,我極少出外,偶爾不得不出去,宮裏規矩,太監宮女們也不敢正面瞧我,就算遠遠偷瞧一眼,又怎分辨得出真假?”
    白衣尼忽然想起一事,說道:“不對。你說老皇帝從不睬你,可是……可是你卻生下了一個公主。”太后道:“這個女兒,不是皇帝生的。他父親是個漢人,有時偷偷來到宮裏和我相會,便假扮了宮女。這人……他不久之前不幸……不幸病死了。”
    陶紅英捏了捏韋小寶的手掌,兩人均想:“假扮宮女的男子倒確是有的,只不過不是病死而已。”韋小寶又想:“怪不得公主如此野蠻胡鬧,原來是那個假宮女生的雜種。老皇爺慈祥溫和,生的女兒決不會這個樣子。”
    白衣尼心想:“你忽然懷孕生女,老皇帝倘若沒跟你同房,怎會不起疑心?”只是這種居室之私,她處女出家,問不出口,尋思:“這人既然處心積慮的假冒皇后,一覺懷孕,總有法子遮掩,那也不必細查。”搖搖頭,說道:“你的話總是不盡不實。”
    太后急道:“前輩,連這等十分可恥之事,我也照實說了,餘事更加不敢隱瞞。”白衣尼道:“如此說來,那真太后是給你殺了。你手上沾的血腥卻也不少。”太后道:“晚輩誦經拜佛,雖對韃子心懷深仇,卻不敢胡亂殺人。真太后還好端端的活著。”
    這句話令床前床後三人都大出意料之外。白衣尼道:“她還活著?你不怕泄漏秘密?”
    太后走到一張大挂氈之前,拉動氈旁的羊毛衫子,挂氈慢慢卷了上去,露出兩扇櫃門。太后從懷裏摸出一枚黃金鑰匙,開了櫃上暗鎖,打開櫃門,只見櫃內橫臥著一個女人,身上蓋著錦被。白衣尼輕輕一聲驚呼,問道:“她……她便是真太后?”
    太后道:“前輩請瞧她的相貌。”說著手持燭臺,將燭光照在那女子的臉上。白衣尼見那女子容色十分憔悴,更無半點血色,但相貌確與太后除去臉上化裝之前甚爲相似。
    那女子微微將眼睜開,隨即閉住,低聲道:“我不說,你……你快快將我殺了。”
    太后道:“我從來不殺人,怎會殺你?”說著關上櫃門,放下挂氈。
    白衣尼道:“你將她關在這裏,已關了許多年?”太后道:“是。”白衣尼道:“你逼問她什麽事?只因她堅決不說,這才得以活到今日。她一說了出來,你立即便將她殺了,是不是?”
   太后道:“不,不。晚輩知道佛門首戒殺生,平時常常吃素,決不會傷她性命。”
   白衣尼哼了一聲,道:“你當我是三歲孩童,不明白你的心思?這人關在這裏,時時刻刻都有危險,你不殺她,必有重大圖謀。倘若她在櫃內叫嚷起來,豈不立時敗露機關?”
    太后道:“她不敢叫的,我對她說,這事要是敗露,我首先殺了老皇帝。後來老皇帝死了,我就說要殺小皇帝。這韃子女人對兩個皇帝忠心耿耿,決不肯讓他們受到傷害。”白衣尼道:“你到底逼問她什麽話?她不肯說,你幹麽不以皇帝的性命相脅?”太后道:“她說我倘若害了皇帝,她立即絕食自盡。她所以不絕食,只因我答應不加害皇帝。”
    白衣尼尋思:真假太后一個以絕食自盡相脅,一個以加害皇帝相脅,各有所忌,相持多年,形成僵局。按理說,真太后如此危險的人物,便一刻也留不得,殺了之後,尚須將屍骨化灰,不留半絲痕迹,居然仍讓她活在宮中,自是因爲她尚有一件重要秘密,始終不肯吐露之故,而秘密之重大,也就可想而知。問道:“我問你的那句話,你總是東拉西扯,回避不答,你到底逼問她說什麽秘密?”
    太后道:“是,是。這是關涉韃子氣運盛衰的一個大秘密。韃子龍興遼東,占了我大明天下,自是因爲他們祖宗的風水奇佳。晚輩得知遼東長白山中,有一道愛新覺羅氏的龍脈,只須將這道龍脈掘斷了,我們非但能光復漢家山河,韃子還得盡數覆滅於關內。”
    白衣尼點點頭,心想這話倒與陶紅英所說無甚差別,問道:“這道龍脈在哪里?”
    太后道:“這就是那個大秘密了。先帝臨死之時,小皇帝還小,不懂事,先帝最寵愛的董鄂妃又先他而死,因此他將這個大秘密跟皇后說了,要她等小皇帝年長,才跟他說知。那時晚輩是服侍皇后的宮女,偷聽到先帝和皇后的說話,卻未能聽得全。我只想查明了這件大事,邀集一批有志之士,去長白山掘斷龍脈,我大明天下就可重光了。”
    白衣尼沈吟道:“風水龍脈之事,事屬虛無縹緲,殊難入信。我大明失卻天下,是因歷朝施政不善,苛待百姓,以致官逼民反。這些道理,直到近年來我周遊四方,這才明白。”
    太后道:“是,師太洞明事理,自非晚輩所及。不過爲了光復我漢家山河,那風水龍脈之事,也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若能掘了龍脈,最糟也不過對韃子一無所損,倘若此事當真靈驗,豈不是能拯救普天下千千萬萬百姓于水深火熱之中?”
    白衣尼矍然動容,點頭道:“你說得是。到底是否具有靈效,事不可知,就算無益,也是絕無所損。只須將此事宣示天下,韃子君臣是深信龍脈之事的,他們心中先自餒了,咱們圖謀複國,大夥兒又多了一層信心。你逼問這真太后的,就是這個秘密?”
    太后道:“正是。但這賤人知道此事關連她子孫基業,寧死不肯吐露,不論晚輩如何軟騙硬嚇,這些年來出盡了法子,她始終寧死不說。”
   白衣尼從懷中取出那部《四十二章經》,道:“你是要問她,其餘那幾部經書是在何處?”太后嚇了一跳,倒退兩步,顫聲道:“你……你已知道了?”白衣尼道:“那個大秘密,便藏在這經書之中,你已得了幾部?”太后道:“師太法力神通,無所不知,晚輩不敢隱瞞。本來我已得了三部,第一部是先帝賜給董鄂妃的,她死之後,就在晚輩這裏了。另外兩部,是從奸臣鼇拜家裏抄出來的。可是一天晚上有人入宮行刺,在我胸口刺了一刀,將這三部經書都盜去了。師太請看。”說著解開外衣、內衣和肚兜,露出胸口一個極大傷疤。
    韋小寶一顆心怦怦大跳:“再查問下去,恐怕師太要疑心到我頭上來了。”
    只聽白衣尼道:“我知道行刺你的是誰,可是這人並沒取去那三部經書。”她想這三部經書若爲陶紅英取去,她決不會隱瞞不說。太后失驚道:“這刺客沒盜經書?那麽三本經書是誰偷了去,這……這可真奇了。”白衣尼道:“說與不說,也全由得你。”太后道:“師太恨韃子入骨,又是法力神通,這大秘密若能交在您手裏,由您老人家主持大局,去掘了韃子的龍脈,正是求之不得,晚輩如何會再隱瞞?再說,須得八部經書一齊到手,方能找到龍脈所在,現下有一部已在師太手中,晚輩就算另有三部,也是一無用處。”
    白衣尼冷冷的道:“到底你心中打什麽主意,我也不必費心猜測。你既是皮島毛文龍之女,那麽跟神龍教定是淵源極深的了。”
    太后顫聲道:“不,沒……沒有。晚輩……從來沒聽見過神龍教的名字。”
    白衣尼向她瞪視片刻,道:“我傳你一項散功的法子,每日朝午晚三次,依此法拍擊樹木,連拍九九八十一日,或許可將你體內所中‘化骨綿掌’的陰毒掌力散出。”太后大喜,又跪倒叩謝。白衣尼當即傳了口訣,說道:“自今以後,你只須一運內力,出手傷人,全身骨骼立即寸斷,誰也救你不得了。”太后低聲應道:“是。”神色黯然。
    韋小寶心花怒放:“此後見到老婊子,就算我沒五龍令,也不用再怕她了。”
    白衣尼衣袖一拂,點了她暈穴,太后登時雙眼翻白,暈倒在地。
    白衣尼低聲道:“出來罷。”韋小寶和陶紅英從床後出來。韋小寶道:“師太,這女人說話三分真,七分假,相信不得。”白衣尼點頭道:“經書中所藏秘密,不單是關及韃子龍脈,其中的金錢財寶,她便故意不提。”
    韋小寶道:“我再來抄抄看。”假裝東翻西尋,揭開被褥,見到了暗格蓋板上的銅環,低聲喜呼:“經書在這裏了!”拉起暗格蓋板,見暗格中藏著不少珠寶銀票,卻無經書,歎道:“沒有經書!珠寶有什麽用?”白衣尼道:“把珠寶都取了。日後起義興複,在在都須用錢。”陶紅英將珠寶銀票包入一塊錦緞之中,交給白衣尼。
    韋小寶心想:“老婊子這一下可大大破財了。”又想:“怎地上次暗格中沒珠寶銀票?是了,上次放了經書,放不下別的東西了,可惜,可惜。”
    白衣尼向陶紅英道:“這女人假冒太后,多半另有圖謀。你潛藏宮中,細加查察。好在她武功已失,不足爲懼。”陶紅英答應了,與舊主重會不久,又須分手,甚是戀戀不捨。
    白衣尼帶了韋小寶越牆出宮,回到客店,取出經書察看。
    這部經書黃綢封面,正是順治皇帝命韋小寶交給康熙的。白衣尼揭開書面,見第一頁上寫著“永不加賦”四個大字,點了點頭,向韋小寶道:“你說韃子皇帝要‘永不加賦’,這四個字果然寫在這裏。”一頁頁的查閱下去。《四十二章經》的經文甚短,每一章只寥寥數行,只是字體極大,每一章才占了一頁二頁不等。這些經文她早已熟習如流,從頭至尾的誦讀一遍,與原經無一字之差,再將書頁對準燭火映照,也不見有夾層字迹。
    她沈思良久,見內文不過數十頁,上下封皮還比內文厚得多,忽然想起袁承志當年得到“金蛇秘笈”的經過,當下用清水浸濕封皮,輕輕揭開,只見裏麵包著兩層羊皮,四邊密密以絲線縫合,拆開絲線,兩層羊皮之間藏著百餘片剪碎的極薄羊皮。
    韋小寶喜叫:“是了,是了!這就是那個大秘密。”
    白衣尼將碎片鋪在桌上,只見每一片有大有小,有方有圓,或爲三角,或作菱形,皮上繪有許多彎彎曲曲的朱線,另用黑墨寫著滿洲文字,只是圖文都已剪破,殘缺不全,百餘片碎皮各不相接,難以拼湊。韋小寶道:“原來每一部經書中都藏了碎皮,要八部經書都得到了,才拼成得一張地圖。”白衣尼道:“想必如此。”將碎皮放回原來的兩層羊皮之間,用錦緞包好,收入衣囊。
    次日白衣尼帶了韋小寶,出京向西,來到昌平縣錦屏山思陵,那是安葬崇禎皇帝之所。陵前亂草叢生,甚是荒涼。白衣尼一路之上不發一言,這時再也忍耐不住,伏在陵前大哭。
    韋小寶也跪下磕頭,忽覺身旁長草一動,轉過頭來,見到一條綠色裙子。
    這條綠色裙子,韋小寶日間不知已想過了多少萬千次,夜裏做夢也不知已夢到了多少千百次,此時陡然見到,心中怦的一跳,只怕又是做夢,一時不敢去看。
    只聽得一個嬌嫩的聲音輕輕叫了一聲什麽,說道:“終於等到了,我……我已在這裏等了三天啦。”接著一聲歎息,又道:“可別太傷心了。”正是那綠衣女郎的聲音。
    這一句溫柔的嬌音入耳,韋小寶腦中登時天旋地轉,喜歡得全身如欲炸裂,一片片盡如《四十二章經》中的碎皮,有大有小,有方有圓,或爲三角,或作菱形,說道:“是,是,你已等了我三天,多謝,多謝。我……我聽你的話,我不傷心。”說著站起身來,一眼見到的,正是那綠衣女郎秀美絕倫的可愛容顔,只是她溫柔的臉色突然轉爲錯愕,立即又轉爲氣惱。
    韋小寶笑道:“我可也想得你好苦……”話未說完,小腹上一痛,身子飛起,向後摔出丈餘,重重掉在地下,卻是給她踢了一交。但見那女郎提起柳葉刀,往他頭上砍落,急忙一個打滾,拍的一聲,一刀砍在地下。
    那女郎還待再砍,白衣尼喝道:“住手!”那女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抛下刀子,撲在白衣尼懷裏,叫道:“這壞人,他……他專門欺侮我。師父,你快快把他殺了。”
    韋小寶又驚又喜,又是沒趣,心道:“原來她是師太的徒弟,剛才那兩句話卻不是向我說的。”哭喪著臉慢慢坐起,尋思:“事到如今,我只有拚命裝好人,最好能騙得師太大發慈悲,作主將她配我爲妻。”走上前去,向那女郎深深一揖,說道:“小人無意中得罪了姑娘,還請姑娘大人大量,不要見怪。姑娘要打,儘管下手便是,只盼姑娘饒了小人性命。”
    那女郎雙手摟著白衣尼,並不轉身,飛腿倒踢一腳,足踝正踢中韋小寶下顎。他“啊”的一聲,又向後摔倒,哼哼唧唧,一時爬不起身。
    白衣尼道:“阿珂,你怎地不問情由,一見面就踢人兩腳?”語氣中頗有見責之意。
    韋小寶一聽大喜,心想:“原來你名叫阿珂,終於給我知道了。”他隨伴白衣尼多日,知她喜人恭謹謙讓,在她面前,越是吃虧,越有好處,忙道:“師太,姑娘這兩腳原是該踢的,實在是我不對,真難怪姑娘生氣。她便再踢我一千一萬下,那也是小的該死。”爬起身來,雙手托住下顎,只痛得眼淚也流了出來。這倒不是做作,實在那一腳踢得不輕。
    阿珂抽抽噎噎的道:“師父,這小和尚壞死了,他……他欺侮我。”白衣尼道:“他怎麽欺侮你?”阿珂臉上一紅,道:“他……欺侮了我很多……很多次。”
    韋小寶道:“師太,總而言之,是我糊塗,武功又差。那一日姑娘到少林寺去玩……”白衣尼道:“你去少林寺?女孩兒家怎麽能去少林寺?”韋小寶心中又是一喜:“她去少林寺,原來不是師太吩咐的,那更加好了。”說道:“那不是姑娘自己去的,是她的一位師姊要去,姑娘拗不過她,只好陪著。”
    白衣尼道:“你又怎地知道?”
    韋小寶道:“那時我奉了韃子小皇帝之命,做他替身,在少林寺出家爲僧,見到另一位姑娘向少林寺來,姑娘跟在後面,顯然是不大願意。”
    白衣尼轉頭問道:“是阿琪帶你去的?”阿珂道:“是。”白衣尼道:“那便怎樣?”阿珂道:“他們少林寺的和尚凶得很,說他們寺裏的規矩,不許女子入寺。”
    韋小寶道:“是,是。這規矩實在要不得,爲什麽女施主不能入寺?觀世音菩薩就是女的。”白衣尼道:“那便怎樣?”韋小寶道:“姑娘說,既然人家不讓進寺,那就回去罷。可是少林寺的四個知客僧很沒禮貌,胡言亂語,得罪了兩位姑娘,偏偏武功又差勁得很。”
    白衣尼問阿珂道:“你們跟人家動了手?”
    韋小寶搶著道:“那全是少林寺知客僧的不是,這是我親眼目睹的。他們伸手去推兩位姑娘。師太你想,兩位姑娘是千金之體,怎能讓四個和尚的髒手碰到身上?兩位姑娘自然要閃身躲避,四個和尚毛手毛腳,自己將手腳碰在山亭柱子上,不免有點兒痛了。”
    白衣尼哼了一聲,道:“少林寺武功領袖武林,豈有如此不濟的?阿珂,你出手之時,用的是哪幾招手法?”阿珂不敢隱瞞,低頭小聲說了。白衣尼道:“你們將四名少林僧都打倒了?”阿珂向韋小寶望了一眼,恨恨的道:“連他是五個。”
    白衣尼道:“你們膽子倒真不小,上得少林寺去,將人家
    五位少林寺僧人的手足打脫了骱。”雙目如電,向她全身打量。阿珂嚇得臉孔更加白了。白衣尼見到她頸中一條紅痕,問道:“這一條刀傷,是寺中高手傷的?”
    阿珂道:“不,不是。他……他……”擡頭向韋小寶白了一眼,突然雙頰暈紅,眼中含淚道:“他……他好生羞辱我,弟子自己……自己揮刀勒了脖子,卻……卻沒有死。”
    白衣尼先前聽到兩名弟子上少林寺胡鬧,甚是惱怒,但見她頸中刀痕甚長,登生憐惜之心,問道:“他怎地羞辱你?”阿珂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韋小寶道:“的的確確,是我大大的不該,我說話沒上沒下,沒有分寸,姑娘只不過抓住了我,嚇我一跳,說要挖出我的眼珠,又不是真挖,偏偏我膽小沒用,嚇得魂飛天外,雙手反過來亂打亂抓,不小心碰到了姑娘的身子,雖然不是有意,總也難怪姑娘生氣。”
    阿珂一張俏臉羞得通紅,眼光中卻滿是惱怒氣苦。白衣尼問了幾句當時動手的招數,已明就理,說道:“這是無心之過,卻也不必太當真了。”輕輕拍了拍阿珂的肩頭,柔聲道:“他是個小小孩童,又是……又是個太監,沒什麽要緊,你既已用‘乳燕歸巢’那一招折斷了他雙臂,已罰過他了。”
    阿珂眼中淚水不住滾動,心道:“他哪里是個小孩童了?他曾到妓院去做壞事。”但這句話卻也不敢出口,生怕師父追問,查知自己跟著師姊去妓院打人,心中一急,又哭了出來。
    韋小寶跪倒在地,連連磕頭,說道:“姑娘,你心中不痛快,再踢我幾腳出氣罷。”阿珂頓足哭道:“我偏偏不踢。”韋小寶提起手掌,劈劈拍拍,在自己臉上連打了幾個耳光,說道:“是我該死,是我該死。”
    白衣尼微皺雙眉,說道:“這事也不算是你的錯。阿珂,咱們也不能太欺侮人了。”阿珂抽抽噎噎的道:“是他欺侮我,把我捉了去,關在廟裏不放。”白衣尼一驚,道:“有這等事?”
    韋小寶道:“是,是。是我知道自己不對,想討好姑娘,因此請了她進寺。我心裏想,這件事總是因姑娘想進少林寺逛逛而起,寺裏和尚不讓她進寺,難怪她生氣,因此……這就大了膽子,請了姑娘去般若堂玩玩,叫一個老和尚陪著姑娘說話解悶。”
    白衣尼道:“胡鬧,胡鬧,兩個孩子都胡鬧。什麽老和尚?”
    韋小寶道:“是般若堂的首座澄觀大師,就是師太在清涼寺中跟他對過一掌的。”
    白衣尼點點頭道:“這位大師武功很是了得。”又拍了拍阿珂的肩頭,道:“好啊,這位大師武功既高,年紀又老,小寶請他陪你,也不算委曲了你。這件事就不用多說了。”
    阿珂心想:“這小惡人實在壞得不得了,只是有許多事,卻又不便說,否則師父追究起來,師姊和我都落得有許多不是。”說道:“師父,你不知道,他……他……”
    白衣尼不再理她,瞧著崇禎的墳墓只呆呆出神。
    韋小寶向阿珂伸伸舌頭,扮個鬼臉。阿珂大怒,向他狠狠白了一眼。韋小寶只覺她就算生氣之時,也是美不可言,心中大樂,坐在一旁,目不轉睛的欣賞她的神態,但見她從頭至腳,頭髮眉毛,連一根小指頭兒也是美麗到了極處。
    阿珂斜眼向他瞥了一眼,見他呆呆的瞧著自己,臉上一紅,扯了扯白衣尼的衣袖,道:“師父,他……他在看我。”
    白衣尼嗯了一聲,心中正自想著當年在宮中的情景,這句話全沒聽進耳裏。
    這一坐直到太陽偏西,白衣尼還是不捨得離開父親的墳墓。韋小寶盼她就這樣十天半月的一直坐下去,只要眼中望著阿珂,就算不吃飯也不打緊。阿珂卻給他瞧得周身好生不自在,雖然不去轉頭望他,卻知他一雙眼總是盯在自己身上,心裏一陣害羞,一陣焦躁,又是一陣恚怒,心想:“這小惡人花言巧語,不知說了些什麽謊話,騙得師父老是護著他。一等師父不在,我非殺了他不可,拚著給師父狠狠責罰一場,也不能容得他如此羞辱於我。”
    又過了一個多時辰,天色漸黑,白衣尼歎了口長氣,站起身來道:“咱們走罷。”
    當晚三人在一家農家借宿。韋小寶知道白衣尼好潔,吃飯時先將她二人的碗筷用熱水洗過,將她二人所坐的板凳、吃飯的桌子抹得纖塵不染,又去抹床掃地,將她二人所住的一間身打掃得乾乾淨淨。他向來懶惰,如此勤力做事,實是生平從所未有。
    白衣尼暗暗點頭,心想:“這孩子倒也勤快,出外行走,帶了他倒是方便得多。”她十五歲前長於深宮,自幼給宮女太監服侍慣了,身遭國變之後流落江湖,日常起居飲食自是大不相同。韋小寶做慣太監,又是盡心竭力的討好,竟令她重享舊日做公主之樂。白衣尼出家修行,于昔時豪華,自早不放在心上,但每個人幼時如何過日子,一生深印腦中,再也磨滅不掉,她不求再做公主,韋小寶卻服侍得她猶如公主一般,自感愉悅。
    晚飯過後,白衣尼問起阿琪的下落。阿珂道:“那日在少林寺外失散之後,就沒再見到師姊,只怕……只怕已給他害死了。”說著眼睛向韋小寶一橫。韋小寶忙道:“哪有此事?我見到阿琪姑娘跟蒙古的葛爾丹王子在一起,還有幾個喇嘛,吳三桂手下的一個總兵。”
    白衣尼一聽到吳三桂的名字,登時神色憤怒之極,怒道:“阿琪她幹什麽跟這些不相干的人混在一起?”韋小寶道:“那些人到少林寺來,大概剛好跟阿琪姑娘撞到。師太,你要找她,我陪著你,那就很容易找到了。”白衣尼道:“爲什麽?”
    韋小寶道“那些蒙古人、喇嘛,還有雲南的軍官,我都記得他們的相貌,只須遇上一個,就好辦了。”
    白衣尼道:“好,那你就跟著我一起去找。”韋小寶大喜,忙道:“多謝師太。”白衣尼奇道:“你幫我去辦事,該當我謝你才是,你又謝我什麽了?”韋小寶道:“我每日跟著師太,再也快活不過,最好是永遠陪在師太身邊。就算不能,那也是多陪一天好一天。”白衣尼道:“是嗎?”她雖收了阿琪、阿珂兩人爲徒,但平素對這兩個弟子一直都冷冰冰地。二女對她甚爲敬畏,從來不敢吐露什麽心事,哪有如韋小寶這般花言巧語、甜嘴蜜舌?她雖性情嚴冷,這些話聽在耳中,畢竟甚是受用,不由得嘴角邊露出微笑。
    阿珂道:“師父,他……他不是的……”她深知韋小寶熱心幫同去尋師姊,其實是爲了要陪著自己,什麽“我每日跟著師太,再也快活不過,最好是永遠陪在師太身邊”云云,其實他內心的真意,該當把“師太”兩字,換上了“阿珂”才是。
    白衣尼向她瞪了眼,道:“爲什麽不是?你又怎知道人家的心事?我以前常跟你說,江湖上人心險詐,言語不可盡信。但這孩子跟隨我多日,並無虛假,那是可以信得過的。他小小孩童,豈能與江湖上的漢子一概而論?”
阿珂不敢再說,只得低頭應了聲:“是。”
    韋小寶大喜,暗道:“阿珂好老婆,你老公自然與衆不同,豈能與江湖上的漢子一概而論?你聽師父的話,包你不吃虧。最多不過嫁了給我,難道我還捨得不要你嗎?放你一百二十個心。”
  ※注:“帝子”是皇帝的女兒,通常指公主。《楚辭·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帝子是堯的女兒。馬懷素《送金城公主適西番詩》:“帝子今何在?重姻適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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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草木連天人骨白    關山滿眼夕陽紅

    次日三人向南進發,沿路尋訪阿琪的下落。一路之上,韋小寶服侍二人十分周到,心中雖愛煞了阿珂,卻不敢絲毫露出輕狂之態,心想倘若給白衣尼察覺,那就糟糕之極了。阿珂從來沒對他有一句好言好語,往往乘白衣尼不見,便打他一拳、踢他一腳出氣。韋小寶只要能陪伴著她,那就滿心喜樂不禁,偶爾挨上幾下,那也是拳來身受,腳來臀受,晚間睡在床上細細回味她踢打的情狀,但覺樂也無盡。
    這一日將到滄州,三人在一家小客店中歇宿。次日清晨,韋小寶到街上去買新鮮蔬菜,交給店伴給白衣尼做早飯。他興匆匆的提了兩斤白菜,半斤腐皮、二兩口蘑從街上回來,見阿珂站在客店門口閑眺,當即笑吟吟的迎上去,從懷裏掏出一包玫瑰松子糖,說道:“我在街上給你買了一包糖,想不到在這小鎮上,也有這樣好的糖果。”
    阿珂不接,向他白了一眼,說道:“你買的糖是臭的,我不愛吃。”韋小寶道:“你吃一粒試試,滋味可真不差。”他冷眼旁觀,早知阿珂愛吃零食,只是白衣尼沒什麽錢給她零花,偶爾買一小包糖豆,也吃得津津有味,因此買了一包糖討她歡喜。
    阿珂接了過來,說道:“師父在房裏打坐。我氣悶得緊。這裏有什麽風景優雅、僻靜無人的所在,你陪我去玩玩。”韋小寶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登時全身熱血沸騰,一張臉脹得通紅,道:“你……你這不是冤我?”阿珂道:“我冤你什麽?你不肯陪我,我自己一個兒去好了。”說著向東邊一條小路走去。韋小寶道:“去,去,爲什麽不去?姑娘就是叫我赴湯蹈火,我也不會皺一皺眉頭。”忙跟在她身後。
    兩人出得小鎮,阿珂指著東南方數裏外的一座小山,道:“到那邊去玩玩倒也不錯。”韋小寶心花怒放,忙道:“是,是。”
    兩人沿著山道,來到了山上。
    那小山上生滿了密密的松樹,確實僻靜無人,風景卻一無足觀。
    但縱是天地間最醜最惡的山水,此刻在韋小寶眼中,也是勝景無極,何況景色好惡,他本來也不大分辨得出,當即大贊:“這裏的風景真是美妙無比。”阿珂道:“有什麽美?許多亂石樹木擠在一起,難看死啦。”韋小寶道:“是,是。風景本是沒什麽好看。”阿珂道:“那你怎麽說‘這裏的風景真是美妙無比’?”韋小寶笑道:“原來的風景是不好看的,不過你的容貌一映上去,就美妙無比了。這山上沒花兒,你的相貌,卻比一萬朵鮮花還要美麗。山上沒有鳥雀,你的聲音,可比一千頭黃鶯一齊唱歌還好聽得多。”
   阿珂哼了一聲,說道:“我叫你到這裏,不是來聽你胡言亂語,是叫你立刻給我走開,走得遠遠地,從今而後,再也不許見我的面。倘若再給我見到,定然挖出了你的眼珠子。”韋小寶一顆心登時沈了下去,哭喪著臉道:“姑娘,以後我再也不敢得罪你啦。請你饒了我罷。”阿珂道:“我確是饒了你啦,今日不取你性命,便是饒你。”說著刷的一聲,從腰間拔出柳葉刀來,又道:“你跟著我,心中老是存著壞念頭,難道我不知道了?你如此羞辱於我,我……我寧可給師父責打一千次一萬次,也非殺了你不可。”
    韋小寶見到刀光閃閃,想起她剛烈的性情,知道不是虛言,說道:“師太命我幫同找尋阿琪姑娘,找到之後,我就不再跟著你便是。”阿珂搖頭道:“不成!沒有你幫,我們也找得到。就算找不到,我師姊又不是三歲小孩,難道自己不會回來?”提刀在空中虛劈,呼呼生風,厲聲道:“你再不走,可休怪我無情!”
    韋小寶笑道:“你本來對我就很無情,那也沒什麽。”阿珂大怒,喝道:“到了此刻,你還膽敢向我風言風語?”縱身而前,舉刀向韋小寶頭頂砍落。
    韋小寶大駭,急忙躍開閃避。阿珂喝道:“你走不走?”韋小寶道:“你就算將我碎屍萬段,我變成了鬼,也是跟定了你。”
    阿珂怒極,提刀呼呼呼三刀。幸好這些招數,在少林寺般若堂中都已施展過,澄觀和尚——想出了拆解之法。韋小寶受過指點,當下逐一避過。阿珂砍他不中,更是氣惱,柳葉刀使得越加急了。再過數招,韋小寶已感難以躲閃,只得拔出匕首,當的一聲,將她柳葉刀削爲兩截。
    阿珂驚怒交集,舞起半截斷刀,向他沒頭沒腦的剁去。韋小寶見她刀短,不敢再用匕首招架,自己武藝平庸,一個拿捏不准,如此鋒利的匕首只消在她身上輕輕一帶,便送了她性命,避了幾下,只得發足奔逃下山。
    阿珂持著斷刀追下,叫道:“你給我滾得遠遠地,便不殺你。”卻見他向鎮上奔去,心下大急:“這小壞人去向師父哭訴,那可不妥。”忙提氣疾追,想將他迎頭截住。但白衣尼只傳了她一些武功招式,內功心法卻從未傳過,她的內功修爲和韋小寶只是半斤八兩,始終追他不上,眼見他奔進了客店,急得險些要哭,心想:“倘若師父責怪,只好將他從前調戲我的言語都說了出來。”收起斷刀,慢慢走進客店。
    一步踏進店房,突覺一股力道奇大的勁風,從房門中激撲出來,將她一撞,登時立足不定,騰騰騰倒退三步,一交坐倒。
    阿珂只覺身下軟綿綿地,卻是坐在一人身上,忙想支撐著站起,右手反過去一撐,正按在那人臉上,狼狽之下,也不及細想,挺身站起,回過身來一看,見地下那人正是韋小寶。
    她吃了一驚,喝道:“你幹什……”一言未畢,突覺雙膝一軟,再也站立不定,一交撲倒,向韋小寶摔將下來。這一次卻是俯身而撲,驚叫:“不,不……”已摔在他的懷裏,四只眼睛相對,相距不及數寸。
    阿珂大急,生怕這小惡人乘機來吻自己,拚命想快快站起,不知如何,竟然全身沒了絲毫力氣,只得轉過了頭,急道:“快扶我起來。”
    韋小寶道:“我也沒了力氣,這可如何是好。”身上伏著這個千嬌百媚的美女,心中真快活得便欲瘋了,暗道:“別說我沒力氣,這當兒就有一萬斤力氣,也不會扶你起來。是你自己撲在我身上的,又怎怪得我?”
    阿珂急道:“師父正在受敵人圍攻,快想法子幫她。”原來剛才她一進門,只見白衣尼盤膝坐在地下,右手出掌,左手揮動衣袖,正在與敵人相抗。對方是些什麽人,卻沒看清,只知非止一人,待要細看,已被房中的內力勁風逼了出來。
    韋小寶比她先到了幾步,遭遇卻是一模一樣,也是一腳剛踏進門,立被勁風撞出,摔在地下,阿珂跟著趕到,便跌在他身上。雖然韋小寶既摔得屁股奇痛,阿珂從空中跌下,壓得他胸口肚腹又是一陣疼痛,心裏卻欣喜無比,只盼這個小美人永遠伏在自己懷中,再也不能站起來,至於白衣尼跟什麽人相鬥,可全不放在心上,料想她功力通神,再厲害的敵人也奈何她不得。
    阿珂右手撐在韋小寶胸口,慢慢挺身,深深吸了口氣,終於站起,嗔道:“你幹麽躺在這裏,絆了我一交?”她明知韋小寶和自己遭際相同,身不由己,但剛才的情景實在太過羞人,忍不住要發作幾句。韋小寶道:“是,是。早知你要摔在這地方,我該當向旁爬開三尺才是。不,三尺也還不夠,若只爬開三尺,和你並頭而臥,卻也不大雅相。”
    阿珂啐了一口,挂念著師父,張目往房中望去。
    只見白衣尼坐在地下,發掌揮袖,迎擊敵人。圍攻她的敵人一眼見到共有五人,都是身穿紅衣的喇嘛,每人迅速之極的出掌拍擊,但被白衣尼的掌力所逼,均是背脊緊緊貼著房中的板壁,難以欺近。阿珂走上一步,想看除了這五人外是否另有敵人,但只跨出一步,便覺勁風壓體,氣也喘不過來,只得倒退了兩步,踢了韋小寶一腳,道:“喂,還不站起來?你看敵人是什麽來路?”
    韋小寶手扶身後牆壁,站起身來,見到房中情景,說道:“六個喇嘛都是壞人。”他站在阿珂之側,多見到了一名喇嘛。阿珂道:“廢話!自然是壞人,還用你說?”韋小寶笑道:“是不是壞人,也不一定的。好比我是好人,你偏偏說我是壞人。這六個喇嘛,膽敢向師太動手,可比我壞得多啦。”阿珂橫了他一眼,道:“哼,我瞧你們是一夥。這六個喇嘛,是你引來的,想要來害師父。”韋小寶道:“我敬重師太,好比敬重菩薩一樣;敬重姑娘,好比敬重仙女一樣,哪有加害之理?”阿珂凝神瞧著房中情景,突然一聲驚呼。
    韋小寶向房內望去,只見六個喇嘛均已手持戒刀,欲待上前砍殺,只是給白衣尼的袖力掌風逼住了,欺不近身。但白衣尼頭頂已冒出絲絲白氣,看來已是出盡了全力。她只一條臂膀,獨力拚鬥六個手執兵刃的喇嘛,再支援下去恐怕難以抵敵,韋小寶想上前相助,但自知武藝低微,連房門也走不進去,就算在地下爬了進去,白衣尼不免要分心照顧,反而是幫她倒忙,焦急之下,忽見牆角落裏倚著一柄掃帚,當即過去拿起,身子縮在門邊,伸出掃帚,向近門的一名喇嘛臉上亂撥,只盼他心神一亂,內力不純,就可給白衣尼的掌力震死。
    掃帚剛伸出,便聽得一聲大喝,手中一輕,掃帚頭已被那喇嘛一刀斬斷,隨著房中鼓蕩的勁風直飛出來,擦過他臉畔,劃出了幾條血絲,好不疼痛。
    阿珂急道:“你這般胡鬧,那……那不成的。”
    韋小寶身靠房門的板壁,只覺不住的震動,似乎店房四周的板壁都要被刀風掌力震坍一般,心念一動,看清了六名喇嘛所站的方位,走到那削斷他掃帚的喇嘛身後,拔出匕首,隔著板壁刺了進去。
    匕首鋒利無比,板壁不過一寸來厚,匕首刺去,如入豆腐,跟著插入了那喇嘛後心。那喇嘛大叫一聲,身子軟垂,靠著板壁慢慢坐倒。韋小寶聽得叫聲,知已得手,走到第二名喇嘛後,又是一匕首刺出。轉眼之間,如此連殺了四人。匕首刃短,刺入後心之後並不從前胸穿出,每名喇嘛中劍坐倒,房中餘人均不知他們如何身死。
    其餘兩名喇嘛大駭,奪門欲逃。白衣尼躍身發掌,擊在一名喇嘛後心,登時震得他狂噴鮮血而死,左手衣袖一拂,阻住了另一名喇嘛去路,右手出指如風,點了他身上五處穴道。那喇嘛軟癱在地,動彈不得。
    白衣尼踢轉四名喇嘛屍身,見到背上各有刀傷,又看到板壁上的洞孔,才明其理,向那喇嘛喝道:“你……你是何……”突然身子一晃坐倒,口中鮮血汩汩湧出。六名喇嘛都是好手,她以一敵六,內力幾已耗竭,最後這一擊一拂,更是全力施爲,再也支援不住。
    阿珂和韋小寶大驚,搶上扶住。阿珂連叫:“師父,師父!”白衣尼呼吸細微,閉目不語。韋小寶和阿珂兩人將她擡到炕上,她又吐出許多血來。阿珂慌了手腳,只是流淚。
    客店中掌櫃與店小二等見有人鬥毆,早就躲得遠遠地,這時聽得聲音漸息,過來探頭探腦,見到滿地鮮血,死屍狼藉,嚇得都大叫起來。韋小寶雙手各提一柄戒刀,喝道:“叫什麽?快給我閉上了鳥嘴,否則一刀一個,都將你們殺了。”衆人見到明晃晃的戒刀,嚇得諾諾連聲。韋小寶取出三錠銀子,每錠都是五兩,交給店夥,喝道:“快去雇兩輛大車來。五兩銀子賞你的。”那店夥又驚又喜,飛奔而出,片刻間將大車雇到。
    韋小寶又取出四十兩銀子,交給掌櫃,大聲道:“這六個惡喇嘛自己打架,你殺我,我殺你,你們都親眼瞧見了,是不是?”那掌櫃如何敢說不是,只有點頭。韋小寶道:“這四十兩銀子,算是房飯錢。”和阿珂合力擡起白衣尼放入大車,取過炕上棉被,蓋在她身上,再命店夥將那被點了穴道的喇嘛擡入另一輛大車。
    韋小寶向阿珂道:“你陪師父,我陪他。”兩人上了大車。韋小寶吩咐沿大路向南,心想:“師太身受重傷,再有喇嘛來攻,那可糟糕。得找個偏僻的地方,讓師太養傷才好。”生怕那喇嘛解開了穴道,可不是他對手,取過一條繩子,將他手足牢牢縛住。
    行得十余裏,阿珂忽然叫停,從車中躍出,奔到韋小寶
車前,滿臉惶急,說道:“師父的氣息越來越弱,只怕……只怕……”韋小寶一驚,忙下車去看,見白衣尼已氣若遊絲。阿珂哭道:“有什麽靈效傷藥,那就好了。咱們快找大夫去。只是這地方……”
    韋小寶忽然想起,太后曾給自己三十顆丸藥,叫什麽“雪參玉蟾丸”,是高麗國國王進貢來的,說道服後強身健體,解毒療傷,靈驗非凡,其中廿二顆請自己轉呈洪教主和夫人,當即從懷中取出那玉瓶,說道:“靈效傷藥,我這裏倒有。”倒了兩顆出來,喂在白衣尼口中。阿珂取過水壺,喂著師父喝了兩口。韋小寶乘機坐在白衣尼車中,與阿珂相對,說道:“師太服藥之後,不知如何,我得時時刻刻守著她。”命兩輛大車又行。
    過了一盞茶時分,白衣尼忽然長長吸了口氣,緩緩睜眼。阿珂大喜,叫道:“師父,你好些了?”白衣尼點了點頭。韋小寶忙又取出兩顆丸藥,道:“師太,丸藥有效,你再服兩顆。”    白衣尼微微搖頭,低聲道:“今天……夠了……我得運氣化這藥力……停……停下車子。”韋小寶道:“是,是。”吩咐停車。
    白衣尼命阿珂扶起身子,盤膝而坐,閉目運功。
    阿珂目不轉睛的望著師父,韋小寶卻目不轉睛的瞧著阿珂。
    但見阿珂初時臉上深有憂色,漸漸的秀眉轉舒,眼中露出光彩,又過一會,小嘴邊露出了一絲笑意,韋小寶不用去看白衣尼,也知她運功療傷,大有進境。再過一會,見阿珂喜色更濃,韋小寶心想:“倘若車中沒有這位師太,就只我和小美人兒兩個,而她臉色也是這般歡喜,那可真開心死我了。”
    突然間阿珂擡起頭來,見到他呆呆的瞧著自己,登時雙頰紅暈,便欲叱責,生怕驚擾了師父行功,一句話到得口邊,又即忍住,狠狠的白了他一眼。韋小寶向她一笑,順著她眼光看白衣尼時,呼吸也已調勻。
    白衣尼呼了口氣,睜開眼來,低聲道:“可以走了。”韋小寶道:“再歇一會,也不打緊。”白衣尼道:“不用了。”韋小寶又取出五兩銀子分賞車夫,命他們趕車啓程。當時雇一輛大車,一日隻須一錢半銀子,兩名車夫見他出手豪闊,大喜過望,連聲稱謝。
    白衣尼緩緩的道:“小寶,你給我服的,是什麽藥?”韋小寶道:“那叫做‘雪參玉蟾丸’,是朝鮮國國王進貢給小皇帝的。”白衣尼臉上閃過一絲喜色,說道:“雪參和玉蟾二物,都是療傷大補的聖藥,幾有起死回生之功,想不到竟教我碰上了,那也是命不該絕。”她重傷之餘,這時說話竟然聲調平穩,已無中氣不足之象。
    阿珂喜道:“師父,你老人家好了?”白衣尼道:“死不了啦。”韋小寶道:“我這裏還有二十八粒,請師太收用。”說著將玉瓶遞過。白衣尼不接,道:“最多再服兩三顆,也就夠了,用不著這許多。”
    韋小寶本性慷慨,心想:“三十顆丸藥就都給你吃了,又打什麽緊?老婊子那裏一定還有。”說道:“師太,你身子要緊,這丸藥既然有用,下次我見到小皇帝,再向他討些就是了。”將玉瓶放在她手裏。白衣尼點了點頭,但仍將玉瓶還了給他。
    又行一程,白衣尼道:“有什麽僻靜所在,停下車來,問問那個喇嘛。”韋小寶應道:“是。”命大車駛入一處山坳,叫車夫將那喇嘛擡在地下,然後牽騾子到山後吃草,說道:“不聽我叫喚,不可過來。”兩名車夫答應了,牽了騾子走開。白衣尼道:“你問他。”
    韋小寶拔出匕首,嗤的一聲,割下一條樹枝,隨手批削,頃刻間將樹枝削成一條木棍,問道:“老兄,你想不想變成一條人棍?”
    那喇嘛見那匕首如此鋒利,早已心寒,顫聲道:“請問小爺,什麽叫做人棍?”韋小寶道:“把你兩條臂膀削去,耳朵、鼻子也都削了,全身凸出來的東西,通統削平,那就是一條人棍。很好玩的,你要不要試試?”說著將匕首在他鼻子上擦了幾擦。那喇嘛道:“不,不,小僧不要做人棍。”韋小寶道:“我不騙你,很好玩的,做一次也不妨。”那喇嘛道:“恐怕不好玩。”韋小寶道:“你又沒做過,怎知不好玩?咱們試試再說。”說著將匕首在他肩頭比了比。那喇嘛哀求道:“小爺饒命,小的大膽冒犯了師太,實是不該。”
    韋小寶道:“好,我問一句,你答一句,只消有半句虛言,就叫你做一條人棍。我將你種在這裏,加些肥料,淋上些水,過得十天半月,說不定你又會長出兩條臂膀和耳朵、鼻子來。”
    那喇嘛道:“不會的,不會的。小僧老實回答就是。”韋小寶道:“你叫什麽名字?爲什麽來冒犯師太?”
    那喇嘛道:“小僧名叫呼巴音,是西藏的喇嘛,奉了大師兄桑結之命,想要生……生擒這位師太。”韋小寶心想桑結之名,在五臺山上倒也聽說過,問道:“這位師太好端端地,又沒得罪了你那個臭師兄,你們爲什麽這等大膽妄爲?”呼巴音道:“大師兄說,我們活佛有八部寶經,給這位師太偷……不,不,不是偷,是借了去,要請師太賜還。”韋小寶道:“什麽寶經?”呼巴音道:“是差奄古吐烏經。”韋小寶道:“胡說八道,什麽嘰哩咕嚕烏經?”呼巴音道:“是,是。這是我們西藏話,漢語就是《四十二章經》。”韋小寶道:“你的臭師兄,又怎知道師太取了《四十二章經》?”呼巴音道:“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韋小寶道:“你不知道,留著舌頭何用?把舌頭伸出來。”說著把匕首一揚。呼巴音哪里肯伸?求道:“小僧真的不知道。”
    韋小寶道:“你臭師兄在西藏,哪有這麽快便派了你們出來?”
    呼巴音道:“大師兄和我們幾個,本來都是在北京,一路從北京追出來的。”韋小寶點點頭,已明其理:“那自然是老婊子通了消息。”問道:“你們這一夥臭喇嘛,武功比你高的,跟你差不多的,還有幾個?”
    呼巴音道:“我們同門師兄弟,一共是一十三人,給師太打死了五個,還有八個。”韋小寶暗暗心驚,喝道:“什麽八個?你還算是人麽?你早晚是一條人棍。”呼巴音道:“小爺答應過,不讓小僧變人棍的。”韋小寶道:“餘下那七條人棍,現今到了哪里?”呼巴音道:“我們大師兄本領高強得很,不會變人棍的。”韋小寶在他腰眼裏重重踢了一腳,罵道:“你這臭賊,死到臨頭,還在胡吹大氣。你那臭師兄本事再大,我也削成一條人棍給你瞧瞧。”呼巴音道:“是,是。”可是臉上神色,顯是頗不以爲然。
    韋小寶反來複去的又盤問良久,再也問不出什麽,於是鑽進大車,放下了車帷,低聲將呼巴音的話說了,又道:“師太,還有七個喇嘛,如果一齊趕到,那可不容易對付。若在平日,師太自也不放在心上,此刻你身子不大舒服……”
    白衣尼搖頭道:“就算我安然無恙,以一敵六,也是難以取勝,何況再加上一個武功遠遠高出儕輩的大師兄。聽說那桑結是西藏密宗的第一高手,大手印神功已練到登峰造極的境界。”
    韋小寶道:“我倒有一個計較,只是……只是太墮了師太的威風。”白衣尼歎道:“出家人有什麽威風可言?你有什麽計策?”韋小寶道:“我們去到偏僻的所在,找家農家躲了起來。請師太換上鄉下女子的裝束,睡在床上養傷。阿珂姑娘和我換上鄉下姑娘和小子的衣衫,算是師太……師太的兒子女兒。”白衣尼搖了搖頭。阿珂道:“你這人壞,想出來的計策也就壞。師父是當世高人,這麽躲了起來,豈不是怕了人家?”白衣尼道:“計策可以行得。你兩個算是我的侄兒侄女。”
    韋小寶喜道:“是,是。”心道:“最好算是你的侄兒跟侄兒媳婦。”阿珂白了他一眼,聽得師父接納他的計策,頗不樂意。
    韋小寶道:“留下這喇嘛的活口,只怕他泄露了風聲,咱們將他活埋了就是,不露絲毫痕迹。”白衣尼道:“先前與人動手,是不得已,難以容情。這喇嘛已無抗拒之力,再要殺他,未免太過狠毒。只是……只是放了他卻也不行,咱們暫且帶著,再作打算。”
    韋小寶應了,叫過車夫,將呼巴音擡入車中,命車夫趕了大車又走。一路上卻不見有什麽農家,生怕桑結趕上,只待一見小路,便轉道而行,只是沿途所見的岔道都太過窄小,行不得大車。
    正行之間,忽聽得身後馬蹄聲響,有數十騎馬急馳追來。韋小寶暗暗叫苦:“糟了,糟了!臭喇嘛竟有數十名之多。”催大車快奔。兩名車夫口催鞭打,急趕騾子。但追騎越奔越近,不多時已到大車之後。
    韋小寶從車廂板壁縫中一張,當即放心,透了口大氣,原來這數十騎都是身穿青衣的漢子,並非喇嘛。頃刻之間,數十乘馬都從車旁掠過,搶到了車前。
    阿珂突然叫道:“鄭……鄭公子!”
    馬上一名乘客立時勒住了馬,向旁一讓,待大車趕上時與車子並肩而馳,叫道:“是陳姑娘?”阿珂道:“是啊,是我。”
    聲音中充滿喜悅之意。馬上乘客大聲道:“想不到又再相見,你跟王姑娘在一起嗎?”阿珂道:“不是,師姊不在這裏。”那乘客道:“你也去河間府?咱們正好一路同行。”阿珂道:“不,我們不去河間府。”那乘客道:“河間府很熱鬧的,你也去罷。”他二人說話之時,車馬仍繼續前馳。
    韋小寶見阿珂雙頰暈紅,眼中滿是光彩,又是高興,便如遇上了世上最親近之人一般,霎時之間,他胸口便如給大錘子重重捶了一下,心想:“難道是她的意中人到了?”低聲道:“咱們避難要緊,別跟不相干的人說話。”
    阿珂全沒聽見他的說話,問道:“河間府有什麽熱鬧事?”
    那人道:“你不知道麽?”車帷一掀,一張臉探了進來。
    那人面目俊美,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滿臉歡容,說道:“河間府要開‘殺龜大會’,天下英雄好漢都去參與,好玩得很呢。”阿珂問道:“什麽‘殺龜大會’,殺大烏龜麽?那有什麽好玩?”那人笑道:“是殺大烏龜,不過不是真的烏龜,是個大壞人。他名字中有個‘龜’字的。”阿珂笑道:“哪有人名字中有個‘龜’字的?你騙人。”那人笑道:“不是烏龜的龜,聲音相同罷了,是桂花的‘桂’,你倒猜猜看,是什麽人?”
    韋小寶嚇了一跳,心道:“名字中有個桂花的‘桂’,那不是要殺我小桂子麽?”
    卻聽阿珂拍手笑道:“我知道啦,是大漢奸吳三桂。”那人笑道:“正是,你真聰明,一猜就著。”阿珂道:“你們把吳三桂捉到了麽?”那人道:“這可沒有,大夥兒商量怎麽去殺了這大漢奸。”
    韋小寶舒了口氣,心道:“這就是了。想我小桂子是個小小孩童,他們不會要殺我的,就算要殺,也用不著開什麽‘殺龜大會’。他媽的,老子假冒姓名,也算倒楣,冒得名字中有個‘桂’字。”
    只見那人笑吟吟的瞧著阿珂,蹄聲車聲一直不斷。這人騎在馬上,彎過身來瞧著車裏,騎術極精。
    阿珂轉頭向白衣尼低聲道:“師父,咱們要不要去?”
    白衣尼武功雖高,卻殊乏應變之才,武林豪傑共商誅殺吳三桂之策,自己亟願與聞,但桑結等衆喇嘛不久就會追趕前來,情勢甚急,沈吟片刻,問韋小寶道:“你說呢?”
    韋小寶見到阿珂對待那青年神態語氣,心中說不出的厭憎,決不願讓阿珂跟他在一起,忙道:“惡喇嘛一來,咱們對付不了,還是儘快躲避的爲是。”
    那青年道:“什麽惡喇嘛?”阿珂道:“鄭公子,這位是我師父。我們途中遇到一群惡喇嘛,要害我師父。她老人家身受重傷,後面還有七名喇嘛追來。”
    那青年道:“是!”轉頭出去,幾聲呼嘯,馬隊都停了下來,兩輛大車也即停住。
    那青年躍下馬背,卷起車帷,躬身說道:“晚輩鄭克塽拜見前輩。”白衣尼點了點頭。鄭克塽道:“諒七八名喇嘛,也不用挂心,晚輩代勞,打發了便是。”阿珂又驚又喜,又有些擔心,說道:“那些惡喇嘛很厲害的。”鄭克塽道:“我帶的那些伴當,武藝都很了得,諒可料理得了。咱們就算不以多勝少,一個對一個,也不怕他七八個喇嘛。”
    阿珂轉頭瞧向師父,眼光中露出詢問之意,其實祈求之意更多於詢問。
    韋小寶道:“不行,師太這等高深的武功,還受了傷,你二十幾個人,又有什麽用?”阿珂怒道:“又不是問你,要你多囉唆什麽?”韋小寶道:“我是關心師太的平安。”阿珂怒道:“你自己怕死,卻說關心師父。你這小惡人,就只會做壞事,還安著好心了?”韋小寶道:“這姓鄭的本事很大麽?比師太還強麽?”阿珂道:“他帶著二十幾人,個個武藝高強。難道二十幾個人還怕了七個喇嘛?”韋小寶道:“你怎知道二十幾人個個武藝高強?我看個個武藝低微。”阿珂道:“我自然知道,我見過他們出手,每個都抵得你一百個。”
    白衣尼沈吟不語,韋小寶要她扮作農婦,躲避喇嘛,事非得已,卻實大違所願,若只兩個小孩子知道,那也罷了,要她當著二三十個江湖豪客之前去喬裝避禍,那是寧死不爲,緩緩的道:“這些喇嘛是沖著我一人而來,鄭公子,多謝你的好意,你們請上路罷。”
    鄭克塽道:“師太說哪里話來?路見不平,尚且要拔刀相助,何況……何況師太是陳姑娘的師父,晚輩稍效微勞,那是義不容辭。”阿珂臉上一紅,低下頭去,卻顯得十分得意。
    白衣尼點了點頭,道:“好,那麽咱們一起去河間府瞧瞧,不過你不必對旁人說起。我生性疏懶,不願跟旁人相見。”鄭克塽喜道:“是,是!自當謹遵前輩吩咐。”白衣尼道:“鄭公子屬何門派?尊師是哪一位?”問他門派師承,那是在考查他的武功了。
    鄭克塽道:“晚輩承三位師父傳過武藝。啓蒙的業師姓施,是武夷派高手。第二位師父姓劉,是福建莆田少林寺的俗家高手。”白衣尼道:“嗯,這位劉師傅尊姓大名?”鄭克塽道:“他叫劉國軒。”
    白衣尼聽得他直呼師父的名字,並無恭敬之意,微覺奇怪,隨即想起一人,道:“那不是跟臺灣的劉大將軍同名麽?”
    鄭克囉道:“那就是臺灣延平郡王麾下中提督劉國軒劉大將軍。”白衣尼道:“鄭公子是延平郡王一家人?”鄭克塽道:“晚輩是延平郡王次子。”
    白衣尼點了點頭,道:“原來是忠良後代。”
    鄭成功從荷蘭人手中奪得臺灣。桂王封鄭爲延平郡王,招討大將軍。永曆十六年(即康熙元年)五月,鄭成功逝世,其時世子鄭經鎮守金門、廈門,鄭成功之弟鄭襲在臺灣接位。鄭經率領大將周全斌、陳近南等回師臺灣,攻破擁戴鄭襲的部隊,而接延平郡王之位。鄭經長子克塽,次子克塽,自鄭成功的父親鄭芝龍算起,鄭克塽已是鄭家的第四代了。
    其時延平郡王以一軍力抗滿清不屈,孤懸海外而奉大明正朔,天下仁人義士無不敬仰。鄭克塽說出自己身份,只道這尼姑定當肅然起敬,哪知白衣尼只點點頭,說了一句“原來是忠良後代”,更無其他表示。他不知白衣尼是崇禎皇帝的公主。他師父劉國軒是父親部屬,他對之便不如何恭敬,在白衣尼眼中,鄭經也不過是一個忠良的臣子而已。
    韋小寶肚裏已在罵個不休:“他媽的,好希罕麽?延平郡王有什麽了不起?”其實他知道延平郡王是了不起的,他師父陳近南就是延平郡王的部下,心下越來越覺不妙。眼看鄭克塽的神情,對阿珂大爲有意,他是坐擁雄兵、據地開府的郡王的堂堂公子,比之流落江湖的沐王府,又不可同日而語,何況這人相貌比自己俊雅十倍,談吐高出百倍,年紀又比自己大得多。武功如何雖不知道,看來就算高不上十倍,七八倍總是有的。阿珂對他十分傾心,就是瞎子也瞧得出來。倘若師父知道自己跟鄭公子爭奪阿珂,不用鄭公子下令,只怕先一掌將自己打死了。師太又在贊他是忠良後代,自己是什麽後代了?只不過是婊子的後代而已。
    白衣尼眼望鄭克塽,緩緩的道:“那麽你第一個師父,就是投降滿清韃子的施琅麽?”
    鄭克塽道:“是。這人無恥忘義,晚輩早已不認他是師父,他日疆場相見,必當親手殺了他。”言下甚是慷慨激昂。韋小寶尋思:“原來你的師父投降了朝廷。這個施琅,下次見了面倒要留心。”鄭克塽又道:“晚輩近十年來,一直跟馮師父學藝,他是昆侖派的第一高手,外號叫作‘一劍無血’,師太想必知道他的名字。”白衣尼道:“嗯,那是馮錫范馮師傅,只是不知他這外號的來歷。”鄭克塽道:“馮師父劍法固然極高,氣功尤其出神入化。他用利劍的劍尖點人死穴,被殺之人皮膚不傷,決不見血。”
    白衣尼“哦”的一聲,道:“氣功練到這般由利返鈍的境界,當世也沒幾人。馮師傅他有多大年紀了?”鄭克塽十分得意,道:“今年冬天,晚輩就要給師父辦五十壽筵。”白衣尼點了點頭,道:“還不過五十歲,內力已如此精純,很難得了。”頓了一頓,又道:“你帶的那些隨從,武功都還過得去罷?”鄭克塽道:“師太放心,那都是晚輩王府中精選的高手衛士。”
    韋小寶忽道:“師太,天下的高手怎地這麽多啊?這位鄭公子的第一個師父是武夷派高手,第二個師父是福建少林派高手,第三個師父是昆侖派高手,所帶的隨從又個個是高手,想來他自己也必是高手了。”
    鄭克塽聽他出言尖刻,登時大怒,只是不知這孩童的來曆,但見他和白衣尼、阿珂同坐一車,想必跟她們極有淵源,當下強自忍耐。
    阿珂道:“常言道,名師必出高徒,鄭公子由三位名師調教出來,武功自然了得。”韋小寶道:“姑娘說得甚是。我沒見識過鄭公子的武功,因此隨口問問。姑娘和鄭公子相比,不知哪一位的武功強些?”阿珂向鄭克塽瞧了一眼,道:“自然是他比我強得多。”鄭克塽一笑,說道:“姑娘太謙了。”韋小寶點頭道:“原來如此。你說名師必出高徒,原來你武功不高,只因爲你師父是低手,是暗師,遠遠不及鄭公子的三位高手名師。”
    說到言辭便給,阿珂如何是他的對手,只一句便給他捉住了把柄。阿珂一張小臉脹得通紅,忙道:“我……我幾時說過師父是低手、是暗師了?你自己在這裏胡說八道。”
    白衣尼微微一笑,道:“阿珂,你跟小寶鬥嘴,是鬥不過的。咱們走罷。”
    大車放下帷幕。一行車馬折向西行。鄭克塽騎馬隨在大車之側。
    白衣尼低聲問阿珂道:“這個鄭公子,你怎麽相識的?”阿珂臉一紅,道:“我和師姊在河南開封府見到他的。那時候我們……我們穿了男裝,他以爲我們是男人,在酒樓上過來請我們喝酒。”白衣尼道:“你們膽子可不小哇,兩個大姑娘家,到酒樓上去喝酒。”阿珂低下頭去,道:“也不是真的喝酒,裝模作樣,好玩兒的。”
    韋小寶道:“阿珂姑娘,你相貌這樣美,就算穿了男裝,人人一看都知道你是個美貌姑娘。這鄭公子哪,我瞧是不懷好意。”阿珂怒道:“你才不懷好意!我們扮了男人,他一點都認不出來。後來師姊跟他說了,他還連聲道歉呢。人家是彬彬有禮的君子,哪像你……”
    一行人中午時分到了豐爾莊,那是冀西的一個大鎮。衆人到一家飯店中打尖。
    韋小寶下得車來,但見那鄭克塽長身玉立,氣宇軒昂,至少要高出自己一個半頭,不由得更興自慚形穢之感,又見他衣飾華貴,腰間所懸佩劍的劍鞘上鑲了珠玉寶石,燦然生光。他手下二十余名隨從,有的身材魁梧,有的精悍挺拔,身負刀劍,看來個個神氣十足。
    來到飯店,阿珂抹著白衣尼在桌邊坐下,她和鄭克塽便打橫相陪。韋小寶正要在白衣尼對面坐下,阿珂向他白了一眼,道:“那邊座位很多,你別坐在這裏行不行?我見到了你吃不下飯。”韋小寶大怒,一張臉登時脹得通紅,心道:“這位鄭公子陪著你,你就多吃幾碗飯,他媽的,脹死了你這小娘皮。”白衣尼道:“阿珂,你怎地對小寶如此無禮?”阿珂道:“他是個無惡不作的壞人。師父吩咐不許殺他,否則……”說著向韋小寶狠狠橫了一眼。
    韋小寶心中氣苦,自行走到廳角的一張桌旁坐了,心想:“你是一心一意,要嫁這他媽的臭賊鄭公子做老婆了,我韋小寶豈肯輕易罷休?你想殺我,可沒那麽容易。待老子用個計策,先殺了你心目中的老公,教你還沒嫁成,先做了寡婦,終究還是非嫁老子不可。老子不算你是寡婦改嫁,便宜了你這小娘皮!”
    飯店中夥計送上飯菜,鄭家衆伴當即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韋小寶拿了七八個饅頭,去給縛在大車中的呼巴音吃了,只覺這呼巴音比之鄭家那些人倒還更可親些。他回入座位,隔著幾張桌子瞧去,只見阿珂容光煥發,和鄭克塽言笑晏晏,神情甚是親密,韋小寶氣得幾乎難以下咽,尋思:“要害死這鄭公子,倒不容易,可不能讓人瞧出半點痕迹,否則阿珂如知是我害的,定要謀殺親夫,爲姦夫報仇。”
    忽聽得一陣馬蹄聲響,幾個人乘馬沖進鎮來,下馬入店,卻是七個喇嘛。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但又有些幸災樂禍,心想:“這鄭公子剛才胡吹大氣,什麽跟三個高手師父學了武功。且讓你們打場大架,老子袖手旁觀,倒是妙極!”
    那七名喇嘛一見白衣尼,登時臉色大變,咕嚕咕嚕說起話來。其中一名身材高瘦的喇嘛吩咐了幾句,七人在門口一張桌邊坐下,叫了飯菜。各人目不轉睛的瞧著白衣尼,神色甚是憤怒。白衣尼只作不見,自管自的緩緩吃飯,過了一會,一名喇嘛站起身來,走到白衣尼桌前,大聲道:“兀那尼姑,我們的幾個同伴,都是你害死的麽?”
    鄭克塽站起身來,朗聲道:“你們幹什麽的?在這裏大呼小叫,如此無禮?”
    那喇嘛怒道:“你是什麽東西?我們自跟這尼姑說話,關你什麽事?滾開!”
    只聽得呼呼幾聲,鄭克塽手下四名伴當躍了過來,齊向那喇嘛抓去。那喇嘛右手一格,擋開了兩人,飛出一腿,將一名伴當踢得向飯店外摔了出去,跟著迎面一拳,正中另一名伴當的鼻梁,將他打得暈倒在地。
    其餘衆伴當大叫:“並肩子上啊!”抽出兵刃,向那喇嘛殺去。那邊五名喇嘛也各抽戒刀,殺將過來,只那高瘦喇嘛坐著不動。頃刻之間,飯堂中乒乒乓乓,打得十分熱鬧。店伴和吃飯的閒人見有人打大架,紛向店外逃出。鄭克塽和阿珂都拔出長劍,守在白衣尼身前,店堂中碗盞紛飛,桌椅亂擲,每一名喇嘛都抵擋四五名鄭府伴當。
    忽聽得呼的一聲響,一柄單刀向上飛去,砍在屋梁之上,韋小寶擡頭看去,白光閃動,又有兩把刀飛了上來,砍在梁上。跟著又有三四柄長劍飛上,幾名鄭府伴當連聲驚呼,空手躍開,呼呼聲接連不斷,一柄柄兵刃向上飛去,都是釘在橫梁或是椽子之上,再不落下。有些鋼鞭、鐵鐧等沈重兵器,卻是穿破了屋頂,掉上瓦面。
    不到半炷香時分,鄭府二十餘名伴當手中都沒了兵刃。韋小寶又驚又喜,喜歡卻比驚訝更多了幾分。
    幾名喇嘛紛紛喝道:“快跪下投降,遲得一步,把你們腦袋瓜兒一個個都砍了下來。”鄭府衆伴當兵刃雖失,並無怯意,或空手使拳,或提起長凳,又向六喇嘛撲來。
    六名喇嘛一聲吆喝,揮刀擲出,撲的一聲響,六柄戒刀都插在那高瘦喇嘛所坐的桌上,整整齊齊的圍成了一個圓圈,跟著六人躍入人群,但聽得哎唷、啊喲,呼聲此起彼落,混雜著喀喇、喀喇之聲不絕,片刻之間,二十餘名伴當個個都被折斷了大腿骨,在店堂中摔滿了一地。
    韋小寶這時心中驚駭已遠遠勝過歡喜之情,只是叫苦,心道:“他們就要去爲難師太和我的小美人兒了,那可如何是好?”
    六名喇嘛雙手合十,嘰哩咕嚕的似乎念了一會經,坐回桌旁,拔下桌上的戒刀,挂在身旁。那高瘦喇嘛叫道:“拿酒來,拿飯菜來!”喝了幾聲,店伴遠遠瞧著,哪敢過來?一名喇嘛罵道:“他媽的,不拿酒飯來,咱們放火燒了這家黑店。”
    掌櫃的一聽要燒店,忙道:“是,是!這就拿酒飯來,快快,快拿酒飯給衆位佛爺。”
   韋小寶眼望白衣尼,瞧她有何對策,但見她右手拿著茶杯緩緩啜茶,衣袖紋絲不動,臉上神色漠然。阿珂卻臉色慘白,眼光中滿是懼意。鄭克塽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手按劍柄,手臂不住顫動,一時拿不定主意,不知是否該當上前廝殺。
    那高瘦喇嘛一聲冷笑,起身走到鄭克塽面前。鄭克塽向旁躍開,劍尖指著那喇嘛,喝道:“你……你……你待怎地?”聲音又是嘶啞,又是發顫。那喇嘛道:“我們只找這尼姑有事,跟旁人不相干。你是她的弟子?”鄭克塽道:“不是。”那喇嘛道:“好!識相的,快快滾罷。”鄭克塽道:“尊駕……尊駕是誰,請留下萬兒來,日後……日後也好……”
    那喇嘛仰頭長笑,韋小寶耳中嗡嗡作響,登時頭暈腦脹。阿珂站立不定,坐倒在凳,伏在桌上。那喇嘛笑道:“我法名桑結,是西藏達賴喇嘛活佛座下的大護法。你日後怎麽樣?想來找我報仇是不是?”鄭克塽硬起了頭皮,顫聲道:“正……正是!”
    桑結哈哈一笑,左手衣袖往他臉上拂去。鄭克塽舉劍擋架。桑結右手中指彈出,錚的一聲響,長劍飛起,插到屋頂梁上,跟著左手一探,已抓住了他後領,將他提了起來,重重往板凳一放,笑道:“坐下罷!”
    鄭克塽給他抓住了後頸“大椎穴”,那是手足三陽督脈之會,登時全身動彈不得。桑結嘿嘿冷笑,回去自己桌旁坐下。
    韋小寶心想:“他們在等甚麽?怎地不向師太動手?難道還有幫手來麽?”四下一望,飯堂四邊都是磚牆,已不能故技重施,用匕首隔著板壁刺敵,忽地想起大車中那個呼巴音,暗道:“糟糕,他們將呼巴音一救出,立時便知我跟師太是一夥,說不定還會知道那四個喇嘛是我殺的。那時候韋小寶不去陰世跟四個大喇嘛聚聚,只怕也難得很了。最怕他們先將我削成一根人棍,這可是我的法子。”想到即以其人之匕首,還削其人爲人棍,不禁全身寒毛直豎,轉頭向桑結瞧去,只見他神情肅然,臉上竟微有惴惴不安之意,登時明白:“是了,他不知師太已負重傷,忌憚師太武功了得,正自拿不定主意,不知如何出手才好。”
    這時店夥送上酒菜,一壺酒在每個喇嘛面前斟得半碗,便即空了。一個喇嘛拍桌罵道:“這一點兒酒,給佛爺獨個兒喝也還不夠。”店夥早就全身發抖,更加怕得厲害,轉身又去取酒。
    韋小寶靈機一動,跟進廚房。他是個小小孩童,誰也沒加留意。只見那店夥拿了酒提,從壇中提了酒倒入壺中,雙手發顫,只濺得地下、桌上、壇邊、壺旁到處都是酒水。韋小寶取出一錠小銀子,交給了他,說道:“不用怕。這是我的飯錢,多下的是賞錢。我來幫你倒酒。”說著接過了酒提。那店夥大喜過望,想不到世上竟有這樣的好人。韋小寶道:“這些喇嘛凶得很,你去瞧瞧,他們在幹什麽?”店夥應了,到廚房門口向店堂張望。
    韋小寶從懷中取出蒙汗藥,打開紙包,盡數抖入酒壺,又倒了幾提酒,用力晃動。那店夥轉身道:“他們在喝酒,沒……沒幹什麽!”韋小寶將酒壺交給他,說道:“快拿去,他們發起脾氣來,別真的把店燒了。”那店夥謝不絕口,雙手捧了酒壺出去,口中兀自喃喃的說:“多謝,多謝,唉,真是好人,菩薩保佑。”
    衆喇嘛搶過酒壺,各人斟了半碗,喝道:“不夠,再去打酒。”
    韋小寶見七名喇嘛毫不疑心,將碗中藥酒喝得精光,心中大喜,暗道:“臭喇嘛枉自武功高強,連這一點粗淺之極的江湖上道兒,也不提防,當真可笑。”
    殊不知桑結等一干人眼見五個同門死於非命,其中一人更是被掌力震得全身前後肋骨齊斷,敵人武功之高,世所罕見,桑結自忖若和此人動手,只怕還是輸面居多。在飯店中見白衣尼始終神色自若,的是大高手的風範,七人全神貫注,盡在注視她的動靜,又怎會提防一位武功已臻登峰造極之境的大高手,竟會去使用蒙汗藥這等下三濫的勾當?他們口中喝酒,其實全然飲而不知其味,想到五名師兄弟慘死的情狀,心中一直在栗栗自懼。倘若飯店中並無白衣尼安坐座頭,那麽這一壺下了大量蒙汗藥的藥酒飲入口中,未必就察覺不出。
    一名胖胖的喇嘛是個好色之徒,見到阿珂容色豔麗,早就想上前摸手摸腳,只是忌憚白衣尼了得,不敢無禮,待得半碗酒一下肚,已自按捺不住,過得片刻,藥性發作,腦中昏昏沈沈,登時什麽都不在乎了,站起身來,笑嘻嘻的道:“小姑娘,有了婆家沒有?”伸出大手,在阿珂臉蛋上摸了一把。
    阿珂嚇得全身發抖,道:“你……你……”揮刀砍去。那喇嘛伸手抓住她手腕,一扭之下,阿珂手中鋼刀落地。那喇嘛哈哈大笑,將她抱在懷中。阿珂高聲尖叫,拚命掙扎,但那喇嘛一雙粗大的手臂猶如一個大鐵圓相似,緊緊箍住,卻哪里掙扎得脫?
    白衣尼本來鎮靜自若,這一來卻也臉上變色,心想:“這些惡喇嘛倘若出手殺了我,倒不打緊,如此當衆無禮,我便立時死了,也不閉眼。”
    鄭克塽雙手撐桌,站起身來,叫道:“你……你……”那胖大喇嘛左手一拳直挺,砰的一聲,將他打得在地上連翻了兩個滾。
    韋小寶見心上人受辱,十分焦急:“怎地蒙汗藥還不發作,難道臭喇嘛另有古怪功夫,不怕迷藥?”眼見那喇嘛伸嘴去阿珂臉上亂吻亂嗅,再也顧不得兇險,袖中暗藏匕首,笑嘻嘻的走過去,笑道:“大和尚,你在幹什麽啊?”右手碰到他左邊背心,手腕一翻,匕首從衣袖中戳了出來,插入那喇嘛心髒,笑道:“大和尚,你在玩什麽把戲?”急速向左一閃,防他反擊。
    匕首鋒銳無匹,入肉無聲,刺入時又是對準了心臟,這喇嘛心跳立停,就此僵立不動,但雙手仍抱住了阿珂不放。阿珂不知他已死,嚇得只是尖聲大叫。
    韋小寶走上前去,扳開那喇嘛的手臂,在他胸口一撞,低聲道:“阿珂,快跟我走。”一手拉著她手,一手扶了白衣尼,向店堂外走出。
    那胖大喇嘛一離阿珂的身子,慢慢軟倒。餘下幾名喇嘛大驚,紛紛搶上。韋小寶叫道:“站住!我師父神功奇妙,這喇嘛無禮,已把他治死了。誰要踏上一步,一個個叫他立刻便死。”衆喇嘛一呆之際,砰砰兩聲,兩人摔倒在地,過得一會,又有兩人摔倒。桑結內力深湛,蒙汗藥一時迷他不倒,卻也覺頭腦暈眩,身子搖搖晃晃,腳下飄浮,只道白衣尼真有古怪法術,心慌意亂,神智迷糊,哪想得到是中了蒙汗藥?阿珂叫道:“鄭公子,快跟我們走。”鄭克塽道:“是。”爬起身來,搶先出外。韋小寶扶了白衣尼出店。桑結追得兩步,身子一晃,摔在一張桌上,喀喇一聲響,登時將桌子壓垮。韋小寶見車夫已不知逃到了何處,不及等待,扶著白衣尼上車,見車中那呼巴音赫然在內,生怕桑結等喇嘛追出,見阿珂和鄭克塽都上了車,跳上車夫座位,揚鞭趕車。
    一口氣奔出十餘裏,騾子腳程已疲,這才放慢了行走,便在此時,只聽得馬蹄聲隱隱響起,數乘馬追將上來。
    鄭克塽道:“唉,可惜沒騎馬,否則我們的駿馬奔跑迅速,惡喇嘛定然追趕不上。”韋小寶道:“師太怎麽能騎馬?我又沒請你上車。”說著口中吆喝,揮鞭趕騾。鄭克塽自知失言,他是王府公子,向來給人奉承慣了的,給搶白了兩句,登時滿臉怒色。
    但聽得馬蹄聲越來越近,韋小寶道:“師太,我們下車躲一躲。”一眼望出去,並無房屋,只右首田中有幾個大麥草堆,說道:“好,我們去躲在麥草堆裏。”說著勒定騾子。
    鄭克塽怒道:“藏身草堆之中,倘若給人知道了,豈不墮了我延平王府的威風。”韋小寶道:“對!我們三個去躲在草堆裏,請公子繼續趕車急奔,好將追兵引開。”當下扶著白衣尼下車。阿珂一時拿不定主意。白衣尼道:“阿珂,你來!”阿珂向鄭克塽招了招手,道:“你也躲起來罷。”鄭克塽見三人鑽入了麥草堆,略一遲疑,跟著鑽進草堆。
    韋小寶忽然想起一事,忙從草堆中鑽出,走進大車,拔出匕首將呼巴音一刀戳死,心念一動,將他右手齊腕割下,又在騾子臀上刺了一刀。騾子吃痛,拉著大車狂奔而去。只聽得追騎漸近,忙又鑽入草堆。
    他將匕首插入靴筒,右手拿了那只死人手掌,想去嚇阿珂一嚇,左手摸出去,碰到的是一條辮子,知是鄭克塽,又伸手過去摸索,這次摸到一條纖細柔軟的腰肢,那自是阿珂了,心中大喜,用力捏了幾把,叫道:“鄭公子,你幹什麽摸我屁股?”
    鄭克塽道:“我沒有。”韋小寶道:“哼,你以爲我是阿珂姑娘,是不是?動手動腳,好生無禮。”鄭克塽罵道:“胡說。”
    韋小寶左手在阿珂胸口用力一捏,立即縮手,大叫:“喂,鄭公子,你還在多手!”跟著將呼巴音的手掌放在阿珂臉上,來回撫摸,跟著向下去摸她胸脯。
    先前他摸阿珂的腰肢和胸口,口中大呼小叫,阿珂還道真是鄭克塽在草堆中乘機無禮,不禁又羞又急,接著又是一只冷冰冰的大手摸到自己臉上,心想韋小寶的手掌決沒這麽大,自然是鄭克塽無疑,待要叫嚷,又覺給師父和韋小寶聽到了不雅,忙轉頭相避,那只大手又摸到了自己胸口,心想:“這鄭公子如此無賴。”不由得暗暗惱怒,身子向右一讓。
    韋小寶反過左手,拍的一聲,重重打了鄭克塽一個耳光,叫道:“阿珂姑娘,打得好,這鄭公子是個好色之徒,啊喲,鄭公子,你又來摸我,摸錯人了。”鄭克塽只道這一記耳光是阿珂打的,怒道:“是你去摸人,卻害我……害我……”阿珂心想:“這明明是只大手,決不會是小惡人。”韋小寶持著呼巴音的手掌,又去摸阿珂的後頸。
    便在此時,馬蹄聲奔到了近處。原來桑結見白衣尼等出店,待欲追趕,卻是全身無力。他內功深湛,飲了蒙汗藥酒,竟不昏倒,提了兩口氣,內息暢通無阻,只是頭暈眼花,登時明白,叫道:“取冷水來,快取冷水來!”店夥取了一碗冷水過來,桑結叫道:“倒在我頭上。”那店夥如何敢倒,遲疑不動。桑結還道這迷藥是這家飯店所下,雙手擡不起來,深深吸了口氣,將腦袋往那碗冷水撞去,一碗水都潑在他頭上,頭腦略覺清醒,叫道:“冷水,越多越好,快,快。”店夥又去倒了兩碗水,桑結倒在自己頭上,命店夥提了一大桶水來,救醒了衆喇嘛,那胖大喇嘛卻說什麽也不醒。待見他背心有血,檢視傷口,才知已死。六名喇嘛來不及放火燒店,騎上馬匹,大呼追來。
    阿珂覺到那大手又摸到頸中,再也忍耐不住,叫道:“不要!”韋小寶反手一掌。鄭克塽身在草堆之中,眼不見物,難以閃避,又吃了一記耳光,叫道:“不是我!”
    這兩聲一叫,蹤迹立被發覺,桑結叫道:“在這裏了!”一名喇嘛躍下馬來,奔到草堆旁,見到鄭克塽一隻腳露在外面,抓住他足踝,將他拉出草堆,怕他反擊,隨手一甩,將他摔出數丈之外。
    那喇嘛又伸手入草堆掏摸。韋小寶蜷縮成一團,這時草堆已被那喇嘛掀開,但見一隻大手伸進來亂抓,情急之下,將呼巴音的手掌塞入他手裏。那喇嘛摸到一隻手掌,當即使力向外一拉,只待將這人拉出草堆,跟著也是隨手一甩,哪料到這一拉竟拉了個空。
    他使勁極大,只拉到一隻斷手,登時一交坐倒。待看得清楚是一隻死人手掌時,只覺胸口氣血翻湧,說不出的難受。他所使的這一股力道,本擬從草堆中拉出一個人來,用力甩了出去。鄭克塽有一百二三十斤,那喇嘛預擬第二個人重量相若,這一拉之力少說也有二百餘斤。何況這一次拉到的不是足踝,而是手掌,生怕使力不夠,反被對方拉入草堆,是以使勁更是剛猛。哪知這一股大力竟用來拉一隻只有幾兩重的手掌,自是盡數回到了自身,直和受了二百餘斤的掌力重重一擊無異。
    韋小寶見他坐倒,大喜之下,將一大捆麥草抛到他臉上。那喇嘛伸手掠開,突然間胸口一痛,身子扭曲了幾下,便即不動了,卻是韋小寶乘著他目光爲麥草所遮,急躍上前,挺匕首刺入了他心口。
    他剛拔出匕首,只聽得身周有幾人以西藏話大聲呼喝,不禁暗暗叫苦,料想無路可逃,只得將匕首藏入衣袖,慢慢站起身來,一擡頭,便見桑結和餘下四名喇嘛站在麥田之中,離開草堆卻有三丈之遙。
    那喇嘛屍首上堆滿了麥杆,如何死法,桑結等並不知道,料想又是白衣尼施展神功,將他擊死,當下都離得遠遠地,不敢過來。桑結叫道:“小尼姑,你連殺我八名師弟,我跟你仇深似海。躲在草堆之中不敢出來,算是什麽英雄?”
    韋小寶心道:“怎麽已殺了他八名師弟?”一算果然是八個,其中只有一名是白衣尼殺的,眼見桑結說出了這句話後,又向後退了兩步,顯是頗有懼意,忍不住大聲道:“我師父武功出神入化,天下更沒第二個比得上,不過她老人家慈悲爲懷,有好生之德,不想再殺人了。你們五個喇嘛,她老人家說饒了性命,快快給我去罷。”
    桑結道:“哪有這麽容易?小尼姑,你把那部《四十二章經》乖乖的交出來,佛爺放你們走路。否則便逃到天涯海角,佛爺也決不罷休。”韋小寶道:“你們要《四十二章經》?這經書到處寺廟裏都有,有什麽希罕?”桑結道:“我們便是要小尼姑身上的那一部。”
    韋小寶一指鄭克塽,道:“這一部經書,我師父早就送了給他,你們問他要便是。”這時鄭克塽剛從地下爬起,還沒站穩,一名喇嘛撲過抓住他雙臂,另一名喇嘛便扯他衣衫,嗤嗤聲響,外衫內衣立時撕破,衣袋中的金銀珠寶掉了一地,卻哪里有什麽經書?韋小寶叫道:“鄭公子,你這部經書藏到哪裏去啦?跟他們說了罷,那又不是什麽貴重東西。”
    鄭克塽怒極,大聲道:“我沒有!”一名喇嘛拍的一掌,打得他險些暈去,喝道:“你說不說?”跟著又是一掌。韋小寶見他兩邊臉頰登時腫起,心中說不出的痛快,叫道:“鄭公子,你帶這幾位佛爺去拿經書罷。我見你在那邊客店中地下挖洞,是不是埋藏經書?”
    桑結喜道:“是了,小孩子說的,必是真話,押他回店去取。”那喇嘛應道:“是!”又打了鄭克塽一個耳光。
    阿珂再也忍不住,從草堆中鑽了出來,叫道:“這小孩子專門說謊,你們別信他的。這位鄭公子從沒見過什麽經書。”
    韋小寶回頭低聲道:“我是要救師太和你,讓鄭公子引開他們。”阿珂道:“我不要你救。你冤枉鄭公子,要害得他送了性命。”韋小寶道:“師太和你的性命,比鄭公子要緊萬倍。”
    桑結向抓住鄭克塽的喇嘛叫道:“別打死了他。”轉頭道:“小尼姑,你出來,還有兩個娃娃,跟我們一起去取經書。”
    阿珂怒道:“你自己怕死,卻說救師父。你有種,就去跟這些喇嘛打上一架。”韋小寶心頭熱血上湧,心想:“你這樣瞧不起我,我就給這些惡喇嘛打死了,又算得了什麽?”說道:“打就打。我死了也沒什麽,只是救不了你和師太。倘若我贏了呢?”阿珂道:“哼,你轉世投胎,也贏不了。你打得贏一個喇嘛,我永遠服了你。”
    韋小寶道:“什麽打得贏一個?我不是已殺了七個喇嘛?”阿珂道:“你使鬼計殺的,那不算。”韋小寶道:“我打贏一個喇嘛,你就嫁給我做老婆。”阿珂怒道:“胡說!你是小和尚,又是小太監,怎麽……怎麽……”韋小寶道:“小和尚可以還俗,小太監可以不做太監,總而言之,我非娶你做老婆不可。”
    阿珂急道:“師父,你聽,在這當口,他還在不乾不淨的瞎說。”
    白衣尼歎了口氣,心想當真形勢危急,只好自絕經脈而死,免得受喇嘛的淩辱,低聲道:“小寶,你伸手到草堆中來。”
    韋小寶道:“是。”左手反手伸入草堆,只覺手掌中多了一個小紙包,聽得白衣尼低聲道:“這是經書中所藏的地圖,你不必管我,自行逃命。將來如能得到另外七部經書,我大漢山河說不定便有光復之望。那可比我一人的生命要緊得多了。”
    韋小寶見她對自己如此看重,這件要物不交給徒兒,反而交給自己,登時精神一振,突然間心中有了主意,當下不及細想,便大聲道:“我師父是當世高人,不願跟你們動手。你們派一個人出來,先跟我比劃比劃,倘若打得贏我,我師姊才會出手。哼,哼!料你們也不敢,識相的,還是快快挾了尾巴逃走罷。”說著將那紙包揣入懷中。
    五名喇嘛縱聲大笑。他們對白衣尼雖然頗爲忌憚,這小孩子卻哪里放在心上?一名喇嘛笑道:“我只須一掌,便打得你翻出十七八個筋斗,比劃個屁!”
    韋小寶踏上一步,朗聲道:“好,就是你跟我來比。”回頭向阿珂道:“我打贏之後,你就是我老婆了,可不能抵賴。”阿珂道:“你打不贏的,說什麽也不會贏。”韋小寶道:“一夫拚命,萬夫莫當。爲了要娶你做老婆,只好拚命了。”
    那喇嘛走上幾步,笑道:“你真的要跟我比?”
    韋小寶道:“那還有假的?咱二人一對一的比,你放心,我師父決不出手。你那四個師兄弟,會不會幫你?”
    桑結哈哈大笑,說道:“我們自然不幫。”韋小寶道:“倘若我一拳打死了他,你們是否一擁而上,想倚多爲勝?咱們話說在前頭,倘若你們一起來,我可敵不過,我師父也只好出手了。”桑結也真怕白衣尼出手,心想幾名師弟都死得不明不白,不知這尼姑使的是什麽武功,讓一名師弟先和這小孩單打獨鬥,看明白這尼姑的武功家數,實是大大有利,便道:“你們二人單打獨鬥便是,雙方誰也不許相幫。”韋小寶道:“有人幫了,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桑結道:“不錯,有人相幫,便是烏龜女兒王八蛋。”
    桑結武功既高,又十分機靈,眼見白衣尼和阿珂都是女子,是以將“烏龜兒子王八蛋”說成了“烏龜女兒王八蛋”,以免對方反正做不成烏龜兒子,就此出手相助。韋小寶笑道:“很好,你大喇嘛非常精明,在下佩服之至。”桑結道:“你再走上幾步。”他見韋小寶距草堆仍近,生怕白衣尼貼住他背心,暗傳功力,師弟便抵敵不住。
    韋小寶道:“我們漢人光明正大,贏要贏得光彩,輸要輸得漂亮,豈有作弊之理?”白衣尼低聲道:“小寶,你贏不了的,假意比武,快搶了馬逃走罷。”韋小寶道:“是。”走上三步,距草堆已有丈許。桑結見白衣尼再也無法暗中相助,便點了點頭。
    那喇嘛也走上數步,和他相對而立,笑問:“怎樣比法?”
    韋小寶道:“文比也可以,武比也可以。”那喇嘛笑道:“文比是怎樣?武比又是怎樣?”韋小寶道:“文比是我打你一拳,你又打我一拳。我再打你一拳,你又打我一拳。打上七八十拳,直到有人跌倒爲止。你打我的時候,我不能躲閃退讓,也不能出手招架,只能直挺挺的站著,運起內功,硬受你一拳。我打你的時候,你也一樣。如是武比,那麽比兵刃也罷,比拳腳也罷,自然可以閃避招架,奔跑跳躍。”
    桑結心想:“這頑童身子靈便,倘若跳來跳去,只怕師弟一時打他不到。他有恃無恐,必有鬼計,多半他會跳到草堆之旁,引得師弟追過去,那尼姑便在草堆中突施暗算。如是文比,他這小小拳頭,就在師弟身上打上七八十拳,也只當是搔癢。”用藏語叫道:“跟他文比,可別打傷了他。跟他打得越久越好,以便看明他的武功家數。”
    韋小寶道:“你師兄害怕了,怕你打我不過,教你投降,是不是?”
    那喇嘛笑道:“小鬼頭胡說八道。師哥見你可憐,叫我別一拳便打死了你。諒你小小年紀,兵刃拳腳的功夫有限,我也不占這個便宜,咱們便文比罷。”
    韋小寶道:“好!”挺起胸膛,雙手負在背後,道:“你先打我一拳。我如躲閃招架,不算英雄好漢。”那喇嘛笑道:“你是小孩,自然是你先打。”說著學他的樣,也是雙手負在背後,挺出了胸膛。他比韋小寶足足高了一個頭有餘,臉上笑嘻嘻地,全不以這小頑童爲意。韋小寶左手拳頭伸出,剛好及到他的小腹,比了一比。
    五名喇嘛見了他的小拳頭,都哈哈大笑起來。
    韋小寶道:“好!我打了!”那喇嘛倒也不敢太過大意,生怕他得異人傳授,內力有獨到之處,當下將一股內力,都運上了小腹。韋小寶右手衣袖突然拂出,拳頭藏在袖中,無聲無息的在他左邊胸口打了一拳。桑結等見這一拳如此無力,又都大笑。
    笑聲未歇,卻見那喇嘛身子晃了一晃,韋小寶道:“現下你打我了。”那喇嘛突然一交撲倒,伏在地下,就此不動。桑結等人大驚,一齊奔出。韋小寶退向草堆,叫道:“站住,誰過來就是烏龜喇嘛王八蛋。”四名喇嘛登時停步,只見那喇嘛仍是不動,不是閉氣重傷,便已死去。四人張大了嘴,驚駭無已,都說不出話來。
    韋小寶雙手拳頭高舉過頂,說道:“我師父教我的這門功夫,叫做‘隔山打牛神拳’,大牯牛也一拳打死了,何況一個小小喇嘛?哪一個不服,再來嘗嘗滋味!”低聲道:“阿珂老婆,你賴不了罷?”
    阿珂見他這等輕描淡寫的一拳,居然便將這武功高強、身材魁梧的喇嘛打得伏地不起,不知死活,也是訝異之極,聽了他的話,竟然忘了斥責。韋小寶笑道:“哈哈,你答應了,乖老婆。”阿珂怒道:“沒有。”韋小寶道:“你又耍賴,不是英雄好漢。”阿珂道:“不是就不是,又怎樣了?”
    白衣尼卻看到韋小寶在那喇嘛心中打了一拳之後,那喇嘛胸前便滲出鮮血,搖晃幾下,便即伏倒,一凝思間,已知韋小寶袖中暗藏匕首,其實並不是打了一拳,而是對準了對方心臟戳了一劍。這匕首鋒利絕倫,別說戳在人身,便是鋼鐵,也戳了進去。韋小寶先用左手拳頭比一比,讓人瞧見他使用拳頭,使了匕首後立即藏起,雙拳高舉,旁人更是絕無懷疑。
    桑結叫了那喇嘛幾聲,不聞回音,一時驚疑難決。一名身材瘦削的喇嘛拔出戒刀,叫道:“小鬼頭,就算你拳法高明,卻又怎地?佛爺來跟你比比刀法。”心想這小孩得到高明傳授,內功拳勁果然是非同小可,但跟他用兵刃相鬥,他的拳勁便無用處。
    韋小寶道:“比刀法也可以,過來罷!”那喇嘛不敢走近,喝道:“有種的便過來。”韋小寶道:“你有種,你過來!”那喇嘛道:“一、二、三!大家走上三步。”韋小寶道:“好!一、二、三!”走上了三步。那喇嘛也走上了三步,戒刀舞成一團白光,護住上盤,只怕他忽然使出“隔山打牛神拳”。韋小寶笑道:“你不用害怕,我不使神拳打你便是。”那喇嘛哪里肯信,仍是將戒刀舞得呼呼風響,叫道:“快拔刀!”
    韋小寶笑道:“我已練成了‘金頂門’的護頭神功,你在我頭頂砍一刀試試,包管你這柄大刀反彈轉來,砍下了你自己的光頭。我先跟你說明白了,免得你上當。”那喇嘛將信將疑,眼見他隨手一拳便打死了師兄,武功果然深不可測,一時不敢貿然上前,更不敢舉刀往他頭上砍去。韋小寶道:“你武功太低,我決不還手就是。不過你只能砍我的頭,可不能斬我胸口。我年紀小,胸口的護體神功還沒練成,你一刀斬在我胸口,非殺了我不可。”
    那喇嘛斜眼看他,問道:“你腦袋當真不怕刀砍?”韋小寶摘下帽子,道:“你瞧,我的辮子已經練斷了,頭髮越練越短,頭頂和頭頸中的神功已經練成。等到頭髮練得一根都沒有了,你就是砍在我胸口也不怕了。”他在少林寺、清涼寺出家,頭髮剃得精光,這時長起還不過一寸多長。當時除了和尚和天生禿頭之外,男子人人都留辮子,似他這般頭上只長一寸頭髮,確是世間所無。至於頭髮越練越短云云,是他記起了當日在康親王府中,見到吳應熊那些“金頂門”隨從的情景。
    那喇嘛看了,更信了幾分,又知武林中確有個“金頂門”,鐵頭功夫十分厲害,說道:“我不信你腦袋經得起我刀砍。”韋小寶道:“我勸你還是別試的好,這一刀反彈過來,你的吃飯傢夥就不保了。”那喇嘛道:“我不信!站著別動,我要砍你!”說著舉起了戒刀。
    韋小寶見到刀光閃閃,實是說不出的害怕,心想倘若他當真一刀砍在自己頭上,別說腦袋一分爲二,連身子也非給剖成兩爿不可。只是一來不能真的跟這喇嘛動手,除了使詐,別無脫身之法;二來他好賭成性,賭這喇嘛聽了自己一番恐嚇之後,不敢砍自己腦袋和項頸,這場賭,賭注是自己性命。
    這時自己的生死,只在這喇嘛一念之間,然而是輸是贏,也不過和擲骰子一般無異,何況這一場大賭是非賭不可的,倘若不賭,這喇嘛提刀亂砍,自己和白衣尼、阿珂三人終究還是會給他砍死,更何況阿珂這小美人正在目不轉睛的瞧著自己,想到這裏,忍不住向躺在地下的鄭克塽瞧了一眼,心道:“你是王府公子,跟我這婊子兒子相比,又是誰英雄些?他媽的,你敢不敢站在這裏,讓人家在腦袋上砍一刀?”
    桑結用藏語叫道:“這小鬼甚是邪門,別砍他腦袋頸項。”
    韋小寶道:“他說什麽?他叫你不可砍我的頭,是不是?你們陰險狡猾,說過了話不算數,那可不行。”那喇嘛道:“不是,不是!大師兄叫我別信你吹牛,一刀把你的腦袋砍成兩半。”這“半”字一出口,一刀從半空中砍將下來。
    韋小寶只嚇得魂飛天外,滿腔英雄氣概,霎時間不知去向,急忙縮頭,暗叫:“我命休矣!”不料這一刀砍到離他頭頂三尺之處,已然變招,戒刀轉了半個圈子,化成一招“懷中抱月”,回刀自外向內,撲的一聲,砍在他背上。
    這一刀勁力極大,韋小寶背上劇痛,立足不定,跌入那喇嘛懷中,右手匕首立即在他胸口連戳三下,低頭在他胯下爬了出來,叫道:“啊喲,啊喲,你說話不算數!”
    那喇嘛口中荷荷而叫,戒刀反將過來,正好砍在自己臉上,蜷縮成一團,扭了幾下,便不動了。
    韋小寶本盼他這一刀砍在自己胸口,自己有寶衣護身,不會喪命,便可將四名喇嘛嚇得逃走,哪知他不砍胸而砍背,將自己推入他懷中,正好乘機用匕首戳他幾劍,只是在對方胯下爬出,未免太過狼狽,臨危逃命,也顧不得英雄還是狗熊了。他大叫大嚷:“師父,我背上的神功也練成啦,你瞧,咳,咳……這一刀反彈過去,殺死了他,妙極,妙極!”
    其實戒刀反彈,那喇嘛臉上受傷甚輕,匕首所戳的三下才是致命之傷。但桑結等三人哪知其中關竅,只道真是戒刀反彈殺人,只嚇得縱出數丈之外,高聲叫喚那喇嘛的名字。
    韋小寶穿有護身寶衣,白衣尼是知道的,阿珂曾兩次砍他不傷,這一次倒也不以爲奇,但他竟敢用腦袋試刀,不禁都佩服他的膽氣。只是韋小寶剛才這一下只嚇得尿水長流,褲襠中淋淋漓漓,除他自己之外,卻是誰也不知道了。那喇嘛這一刀勁力甚重,撞得他背上肋骨幾乎斷折,靠在草堆之上,忍不住呻吟。
    白衣尼道:“快給他服‘雪參玉蟾丸’。”阿珂向韋小寶道:“藥丸呢?”韋小寶道:“在我懷裏,我可活不了啦。”阿珂從他懷中取出玉瓶,拔開塞子,取出一顆丸藥,塞上塞子,將玉瓶放回他懷中,說道:“快吃了罷!”韋小寶伸手去接,卻假裝提不起手來。阿珂無奈,只得送入他嘴裏。韋小寶見到她雪白粉嫩的小手,藥丸一入口,立即伸嘴去吻。阿珂急忙縮手,卻已給他手背上吻了一下,“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韋小寶大聲道:“師父,這些喇嘛說話如同放狗屁。講好砍我的頭,卻砍我背心。現下還剩下三個,弟子就用‘隔山打牛神拳’,將他們都打死了罷!”
    桑結等聽了,又退了幾步。三名喇嘛商議了幾句,取出火折,點燃幾束麥杆,向草堆擲將過來。起初三束草落在空處,桑結又點了一束,奔前數丈,使勁擲出,雙掌虛拍護身,以防韋小寶使“神拳”襲擊,隨即飛身退回。
    草堆一遇著火,立即便燒了起來。韋小寶拉白衣尼從草堆中爬出,四下一望,見西首山石間似有一洞,當下不及細看,道:“阿珂,你快扶師父到那邊山洞去躲避,我擋住這些喇嘛。”向桑結走上兩步,叫道:“你們好大膽子,居然不怕小爺的‘隔山打牛神拳’、‘護頭金頂神功’。桑結,你是頭腦,快上來吃小爺兩拳。”
    桑結甚是持重,一時倒也真的不敢過來,但想到經書要緊,而十名師弟俱都喪命,倘若就此罷手,一世英名,更有何剩?眼見白衣尼步履緩慢,要那小姑娘扶著行走,若非受傷,便是患病,那正是良機,難道連眼前這一個小孩子也鬥不過?只是他武功怪異,中人立斃,一時遲疑不決。
    韋小寶一轉頭,見白衣尼和阿珂已走近山洞,回過頭來,叫道:“你不敢跟我比武,老子要過來殺人了,你們還不逃走?”這句話可露了馬腳,桑結心想:“你真有本事殺我,何不就此沖過來?叫我逃走,便是心中怕了我。”一陣獰笑,雙手伸出,全身骨骼格格作響,走上兩步。
    韋小寶暗叫:“糟糕。這一次卻用什麽詭計殺他?”這時身後草堆已燒得極旺,即將燒到身上,尋思:“老子先躲到山洞之中,慢慢再想法子。”想到躲入山洞,心中便是一喜,山洞中倘若暗不見物,又好向阿珂動手動腳了。一彎腰,從死喇嘛手中將呼巴音的那只手掌拿了過來,放入懷中,見桑結又走上了幾步,便大聲叫道:“這裏太熱,老子神功使不出,你有種的,就到那邊去比比。”說著轉身奔向山洞,鑽了進去。
    只見白衣尼和阿珂已坐在地下,這山洞其實只是山壁上凹進去的一塊,並無可資躲避之處,洞中也不黑暗,阿珂靠著白衣尼而坐,要想摸手摸腳,絕無可能,不由得微感失望。
    桑結和兩名喇嘛慢慢走到洞前,隔著三丈站定。桑結叫道:“你們已走上了絕路,無路可逃。拿火把來。”兩名喇嘛撿起一束束麥杆,交在他手中。
    韋小寶道:“很好,你快將火把丟過來,且看燒不燒死我們。那部《四十二章經》,燒起來倒只怕快得很。”
    桑結高舉火束,正要投擲入洞,聽他這麽說,覺得此話不錯,要燒死三人,那部經書卻也毀了。便擲下火把,叫道:“快把經書交出來,佛爺慈悲爲懷,放你們一條生路。”
    韋小寶道:“你向我師父磕十八個響頭,我師父慈悲爲懷,放你們一條生路。”
    桑結大怒,拾起火束,投到洞前。一陣濃煙隨風捲入洞中,韋小寶和阿珂都給薰得雙目流淚,大咳起來。白衣尼呼吸細微緩慢,卻不受嗆。另外兩名喇嘛紛紛投擲火束。
    韋小寶道:“師太,那部經書已沒有用了,便給了他們,先來緩……緩將之計。”阿珂道:“緩兵之計。”韋小寶道:“他們又不是兵。”阿珂連聲咳嗽,無法跟他爭辯。白衣尼道:“也好。”將經書交了給他。
    韋小寶大聲道:“經書這裏倒有一部,我抛出來了。抛在火裏燒了,可不關我事。”
    桑結聽他答應交出經書,心中大喜,生怕經書落在火中燒了,當即拾起幾塊大石,抛在火束上。他勁力既大,投擲又准,火束登時便給大石壓熄。
    韋小寶見他投擲大石的勁力,不由得吃驚,心想:“倘若他將大石向山洞中投來,我們三人都給他砸死了,經書卻砸不壞。這主意可不能讓他想到。”
    桑結叫道:“快將經書抛出來。”
    韋小寶道:“很好,很好!我師父說,你們想讀經書,是佛門的好弟子,吩咐我不可傷害你們……”一面說,一面抽出匕首,將呼巴音的手掌切成數塊,放在經書上,從懷中取出那瓶“化屍粉”,在斷掌的血肉中撒下一些粉末。他身子遮住了白衣尼和阿珂的眼光,不讓她們見到,大聲道:“我師父說,這部《四十二章經》,是從北京皇宮裏取出來的,十分寶貴。聽說其中藏有重大秘密,參詳出來之後,便可昌盛佛教,使得普天下人人都信菩薩,男的都做和尚,女的都做尼姑,小孩子便做小和尚、小尼姑,老頭兒……”他說話之時,斷掌漸漸化爲黃水,滲入經書。
    桑結聽得這部經書果然是從皇宮得來,其中又藏有重大秘密,登時心花怒放,知道“昌盛佛法”云云,顯非實情,生怕他不肯交出經書,口中便胡亂敷衍,說道:“昌盛佛法,光大本教,那好得很啊。”
    韋小寶道:“我師父讀了以後,想不出其中秘密,現下把這經書給你,請你好好想想。倘若發見了其中秘密,你務必要遍告普天下和尚廟、尼姑庵,可不許自私,只興旺你們的喇嘛教。你答允不答允?”桑結笑道:“自然答允,請你師父放心好啦。”韋小寶道:“你如想不出,就交到少林寺去。少林寺的和尚想不出,請他們交到五臺山清涼寺。清涼寺的和尚想不出,就交到揚州的禪智寺去。一個交一個,總之要找到經書中的秘密爲止。”
    桑結道:“好啦,我必定辦到。”心道:“這尼姑只道經書中的秘密和佛法有關,幸虧她不明真相,否則怎肯輕易交出?哼,得了經書之後,再慢慢想法子治死你們。”
    韋小寶又道:“我師父說,你念完這部《四十二章經》後,如果心慕佛法,還想再念,你可以再來找她老人家,我們還有金剛經、法華經、心經、大般若經、小般若經、長阿含經、短阿含經、不長不短中阿含經、老阿含經、少阿含經……”一連串說了十幾部佛經的名字,都是他在少林寺清涼寺出家時聽來的,其中自不免說錯了不少。
    桑結不耐煩起來,卻又不敢徑自過去強搶,既怕白衣尼的神拳,又怕他們將經書毀了,只得隨口敷衍,說道:“是了,我念完這部經後,再向你師父借就是了。”
    韋小寶見斷掌血肉已然化盡,所化的黃水浸濕了經書內外,當即除下鞋子套在手上,拿起經書抛了出去,叫道:“《四十二章經》來了。”
    桑結大喜,縱身而前,伸手欲取,忽然心想:“這經書十分寶貴,哪有如此輕易便得到了,莫非其中有詐?只怕他乘我去拿經書,便即發射暗器。”一遲疑間,兩名喇嘛已將經書拾起,說道:“師兄,是不是這部經書?”桑結道:“到那邊細看,別要上當,弄到一部假經。”兩名喇嘛道:“是。師兄想得周到,可別讓他們矇騙過去。”
    三人退出數丈,忙不叠的打開書函,翻閱起來。桑結道:“經書濕了,慢慢的翻,別弄破了紙頁。瞧樣子倒不像是假,跟那人所說果然是一模一樣。”一名喇嘛叫道:“是了,大師兄,正是這部經書。”
    韋小寶聽到他們大聲說話,雖然不懂藏語,但語氣中欣喜異常的心情,卻也聽得出來,叫道:“喂喂,你們臉上怎麽有蜈蚣?”
    兩名喇嘛一驚,伸手在臉上摸了幾下,沒什麽蜈蚣昆蟲,罵道:“小頑童就愛胡說。”桑結修爲甚深,頗有定力,聽得韋小寶叫嚷時不覺臉上有蟲豸爬動,便不上他當,只是凝神翻閱經書。
    韋小寶又叫:“啊喲,啊喲,十幾隻蠍子鑽進他們衣領去了。”這一次兩名喇嘛再不上當。一人道:“這頑童見我們得到經書,心有不甘,說些怪話來騙人。這小賊殺了咱們兩個師弟,可不能就此饒他性命。”另一人卻似頸中有些麻癢,伸手去搔了幾把,只搔得幾下,突覺十根手指都癢不可當,當下在手臂上擦了幾擦。
    這時桑結和另一名喇嘛也覺手指發癢,一時也不在意,過得半晌,竟然癢得難以忍耐,提起一看,只見十根指尖都滲出黃水。三人齊聲叫道:“奇怪,那是什麽東西?”兩名喇嘛只覺臉上也大癢起來,當即伸指用力搔抓,越搔越癢,又過片刻,臉上也滲出黃水來。
    桑結突然省悟,叫道:“啊喲,不好,經書上有毒!”使力將經書抛在地下,只見自己手指上一粒粒黃水,猶如汗珠般滲將出來,大驚之下,忙在地下泥土擦了幾擦,但見兩名師弟使勁在臉上搔抓,一條條都是血痕。
    韋小寶從海大富處得來的這瓶化屍粉最是厲害不過,倘若沾在完好肌膚之上,那是絕無害處,但只須碰到一滴血液,血液便化成黃水,腐蝕性極強,化爛血肉,又成爲黃色毒水,越化越多,便似火石上爆出的一星火花,可以將一個大草料場燒成飛灰一般。這化屍粉遇血而成毒,可說是天下第一毒藥,最初傳自西域,據傳爲宋代武林怪傑西毒歐陽鋒所創,系以十餘種毒蛇、毒蟲的毒液合成。母毒既成,此後便不必再制,只須將血肉化成的黃色毒水曬乾,便成化屍毒粉了。
    兩名喇嘛搔臉見血,頃刻間臉上黃水淋漓,登時大聲號叫,又痛又癢,摔倒在地,不住打滾。桑結僥倖沒在臉上搔那一搔,但十根手指也是奇癢入骨,當即脫下外衣,裹起經書,挾在脅下,飛奔而去,急欲找水來洗去指上毒藥。兩名喇嘛癢得神智迷糊,舉頭在岩石上亂撞,撞得幾下,便雙雙暈去。
    白衣尼和阿珂見了這等神情,都是驚訝無已。韋小寶只見過化屍粉能化去屍體,不知用在活人身上是否生效,危急之際,只好一試,居然一舉成功,也幸好有了呼巴音那只斷掌作爲引子,倘若將化屍粉撒在經書之上,卻一無用處了。他本來只想拿斷掌再去撫摸阿珂,豈知竟成此大功。
    他見桑結遠去,兩名喇嘛暈倒,忙從山洞中奔出,拔出匕首,想在每人身上戳上兩劍。奔到臨近,只見兩名喇嘛臉上已然腐爛見骨,不用自己動手,不多時便會化成兩灘黃水。當下走到鄭克塽身邊,笑道:“鄭公子,我這門妖法倒很靈驗,你要不要嘗嘗滋味?”
    鄭克塽見到兩名喇嘛的可怖情狀,聽韋小寶這麽說,大吃一驚,向後急縱,握拳護身,叫道:“你……你別過來!”
    阿珂從山洞中出來,對韋小寶怒喝:“你……你想幹什麽?”韋小寶笑道:“我嚇嚇他的,要你擔什麽心?”阿珂怒道:“不許你嚇人!”韋小寶道:“你怕嚇壞了他麽?”阿珂道:“好端端的幹什麽嚇人?”韋小寶招招手道:“你過來看。”
    阿珂道:“我不看。”嘴裏這樣說,還是好奇心起,慢慢走近,低眼一看,不由得嚇了一跳,尖聲叫了出來,只見兩名喇嘛臉上肌肉、鼻子、嘴唇都已爛去,只剩下滿臉白骨,四個窟窿,但頭髮、耳朵和項頸以下的肌肉卻尚未爛去。
    世上自有生人以來,只怕從未有過如此兩張可怖的臉孔。阿珂一陣暈眩,向後便倒。韋小寶忙伸手扶住,叫道:“別怕,別怕!”阿珂又是一聲尖叫,逃回了山洞,喘氣道:“師父,師父,他……他把兩個喇嘛弄成了……弄成了妖怪。”
    白衣尼緩緩站起,阿珂扶著她走到那兩名喇嘛身旁,自己卻閉住了眼不敢再看。白衣尼見到這兩個白骨骷髏,不禁打一個突,再見到遠處又有三名喇嘛的屍體,不禁長歎,擡起頭來。此刻太陽西沈,映得半邊天色血也似紅,心想這夕陽所照之處,千關萬山,盡屬胡虜,若要複國,不知又將殺傷多少人命,堆下多少白骨,到底該是不該?
第二十七回  滇海有人聞鬼哭    棘門此外盡兒嬉

    白衣尼出神半晌,見韋小寶笑嘻嘻的走近,知他在經書上下了劇毒,歎道:“若不是你聰明機警,今日我難免命喪敵手,那也罷了,只恐尚須受辱。只是殺人情非得已,不用這般開心。”韋小寶收起笑臉,應了聲:“是。”白衣尼又道:“這等陰毒狠辣法子,非名門正派弟子所當爲,危急之際用以對付奸人,事出無奈,今後可不得胡亂使用。”韋小寶又答應了,說道:“這些法子,我今日都是第一次使。實在我武功也太差勁,不能跟他們光明正大的打一架,否則男子漢大丈夫,贏要贏得漂亮,豈能使這等胡鬧手段?”
    白衣尼向他凝視半晌,問道:“你在少林寺、清涼寺這許多時候,難道寺中高僧師父,沒傳你武功麽?”韋小寶道:“功夫是學了一些的,可惜晚輩學而不得其法,只學了些招式皮毛,卻沒練內功。”白衣尼向阿珂瞧了一眼,問道:“那爲什麽?”韋小寶道:“來不及練。”白衣尼道:“什麽來不及?”韋小寶道:“阿珂姑娘因爲弟子冒犯了她,要殺我,時候緊迫,只好胡亂學幾招防身保命。”
    白衣尼點點頭,道:“剛才你跟那些喇嘛說話,不住口的叫我師父,那是什麽意思?”韋小寶臉上一紅。阿珂搶著道:“師父,他心中存著壞主意,想拜你爲師。”白衣尼微微一笑,道:“想拜我爲師,也不算什麽壞主意啊。”阿珂急道:“不是的。”她知道韋小寶想拜白衣尼爲師,真意只不過想整日纏著自己而已,但這話卻說不出口。
    白衣尼向韋小寶道:“你叫我師父,也不能讓你白叫了。”韋小寶大喜,當即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八個響頭,大聲叫道:“師父。”白衣尼微微一笑,道:“你入我門後,可得守規矩,不能胡鬧。”韋小寶道:“是。弟子只對壞人胡鬧,對好人是一向規規矩矩的。”
    阿珂向他扮個鬼臉,伸了伸舌頭,心中說不出的氣惱:“這小惡人拜了師父爲師,從此再也不能殺他,老是纏在我身旁,趕不開,踢不走,當真頭痛之極了。”
    白衣尼先前受六名喇嘛圍攻,若非韋小寶相救,已然無幸,此後桑結等七喇嘛追到,自己只有束手待擒的份兒,情勢更是兇險。她雖年逾四旬,相貌仍是極美,落入這些惡喇嘛手中,勢必遭受極大侮辱,天幸這小孩兒詭計多端,將敵人一一除去,保全了自己清白之軀,心中的感激實是無可言喻,眼見韋小寶拜師之心切,當即便答允了他,心想小孩兒家頑皮胡鬧,不足爲患,受了自己薰陶調教,日後必可在江湖上立身揚名。
    按照武林中規矩,韋小寶既已入了陳近南門下,若不得師父允可,絕不能另行拜師,但他於這些門規一概不知,就算知道,這時候也必置之不理。白衣尼既肯收他入門,就能時時和阿珂見面,就算康熙跟他調個皇帝來做,那也是不幹的了。他學武之心甚懶,想到跟白衣尼學武,多半要下苦功,不免頭痛,然而只要能伴著阿珂,再苦的事也能甘之如飴,這八個頭磕過,不由得心花怒放,當真如天上掉下了寶貝來一般。
    白衣尼見他歡喜,還道他是爲了得遇明師,從此能練成一身上乘武功,倘若知道了他的用心,只怕一腳踢他八個筋鬥,剛剛收入門下,立即開革。
    阿珂小嘴一扁,道:“師父,你瞧他高興成這個樣子,真是壞得到了家。”韋小寶道:“一位武功當世第一的高人收我爲徒,我自然高興得不得了。”白衣尼微笑道:“我並非武功當世第一,不可胡說。你既入我門,爲師的法名自須知曉。我法名九難,我們這門派叫做鐵劍門。你師祖是位道人,道號上木下桑,已經逝世。我雖是尼姑,武功卻是屬於道流。”韋小寶道:“是,弟子記住了。”
    白衣尼九難又道:“阿珂,你跟他年紀誰大些?”阿珂道:“自然是我大。”韋小寶道:“我大。”九難道:“好了,兩人別爭,先進師門爲大,以後兩個別‘阿珂姑娘’、‘小惡人’的亂叫,一個是陳師姊,一個是韋師弟。”韋小寶大聲叫道:“陳師姊。”阿珂哼了一聲,礙著師父,不敢斥駡,卻狠狠白了他一眼。
    九難道:“阿珂,過去的一些小事,不可老是放在心上。這次小寶相救你我二人有功,就算他曾得罪過你,那也是抵償有餘了。”說到這裏,輕輕歎了口氣,心想:“這孩子聰明伶俐,只可惜幼遭不幸,是個太監。”又道:“小寶從前受人欺淩,被迫做了太監,你做師姊的當憐他孤苦,多照看著他些。這樣也好,彼此沒男女之分,以後在一起不須顧忌,方便得多。不過這件事可跟誰也不許說。”
    阿珂答應了,想到這小惡人是個太監,過去對自己無禮,也不大要緊,心中氣惱稍平,轉頭叫道:“鄭公子,你受了傷麽?”
    鄭克塽一跛一拐的走近,說道:“還好,只腿上扭了筋。”想到先前把話說得滿了,自稱對付幾名喇嘛綽綽有餘,事到臨頭,竟一敗塗地,全仗這小孩退敵,不由得滿臉羞慚。
    阿珂道:“師父,咱們怎麽辦?還去河間府嗎?”九難沈吟道:“去河間府瞧瞧也好,只是須防那桑結喇嘛去而複來,眼下我又行動不便。”韋小寶道:“師父,你們且在這裏休息,我去找大車。”
    韋小寶大車沒找到,卻向農家買來一輛牛車,請九難等三人坐上,趕著牛車緩緩而行,幸喜桑結沒再出現。到得前面一個小市集,棄了牛車,改雇兩輛大車。
    路上韋小寶定要師父再多服幾粒“雪參玉蟾丸”。九難內力深厚,兼之得靈藥助力,內傷痊愈甚快。兩日之後的正午時分,到了河間府。
    投店後,鄭克塽便出去打探消息,過了一個多時辰,垂頭喪氣的回來,說道在城中到處探問“殺龜大會”之事,竟沒一人得知。
    九難道:“‘殺龜大會’原來的訊息,公子從何處得來?”鄭克塽道:“兩河大俠馮不破、馮不摧兌弟請天地會送信去台灣,請我父王派人主持‘殺龜大會’,說道大會定本月十五在河間府舉行,今兒是十一,算來隻差四天了。”九難點點頭,緩緩的道:“馮氏兄弟?那是華山派的。”擡頭望著窗外,想起了昔年之事。
    鄭克塽道:“父王命我前來主持大會,料想馮氏兄弟必定派人在此恭候迎迓,哪知……哼……”神色甚是氣惱。九難道:“說不定韃子得到了訊息,有甚異動,以致馮氏兄弟改了日子地方。”鄭克塽悻悻的道:“就算如此,也該通知我啊。”
    正說話間,店小二來到門外,說道:“鄭客官,外面有人求見。”鄭克塽大喜,急忙出去,過了好一會,興匆匆的進來,說道:“馮氏兄弟親自來過了,著實向我道歉。他們說知道我帶了二十幾人來,這幾天一直在城外等候迎接,哪知道我們神不知、鬼不覺的來到了城裏。現下已擺設了大宴,爲我們洗塵接風,請大家一起去罷。”九難搖頭道:“鄭公子一個兒去便是,也別提到我在這裏。”鄭克塽有些掃興,道:“師太既不喜煩擾,那麽請陳姑娘和韋兄弟同去。”九難道:“他們也不用去了,到大會正日,大家齊去赴會便是。”
    這晚鄭克塽喝得醉醺醺的回來。到了半夜,他的二十多名伴當也尋到了客店,只是每個人手足上都綁了木板繃帶,看來大是不雅。
    次日一早,鄭克塽向九難、阿珂、韋小寶三人大講筵席中的情形,說道馮氏兄弟對他好生相敬,請他坐了首席,不住頌揚鄭氏在臺灣獨豎義旗,抗拒滿清。
    九難問起有哪些人前來赴會。鄭克塽道:來的人已經很多,這幾天陸續還有得來,定了十五半夜,在城西十八裏的槐樹坪集會。半夜集會,是防清廷的耳目。其實馮氏兄弟過於把細,有這許多英雄好漢在此,就是有大隊清兵來到,也殺他們個落花流水。”九難細問與會英豪的姓名,鄭克塽卻說不上來,只道:“一起吃酒的有好幾百人,爲頭的幾十人一個個來向我爲父王敬酒,他們自己報了門派姓名,一時之間,可也記不起那許多。”九難就不言語了,心想:“這位鄭公子徒然外表生得好看,卻沒什麽才幹。”
    在客店中又休養得幾日,九難傷勢已愈。她約束阿珂和韋小寶不得出外亂走,以免遇上武林人物,多生事端。鄭克塽卻一早外出,直到半夜始歸,每日均有江湖豪俠設宴相請。
    到得十五傍晚,九難穿起韋小寶買來的衣衫,扮成個中年婦人,頭上蒙以黑帕,臉上塗了黃粉,雙眉畫得斜斜下垂,再也認她不出本來面目。韋小寶和阿珂則是尋常少年少女的打扮。鄭克塽卻是一身錦袍,取去了假辮子,竟然穿了明朝王公的冠戴,神采奕奕。九難久已不見故國衣冠,見了他的服色,又是歡喜,又是感慨。阿珂瞧著他豐神如玉的模樣,更是心魂俱醉。只有韋小寶自慚形穢,肚裏暗暗罵了十七八聲“繡花枕頭王八蛋”。
    一更時分,延平王府侍從趕了大車,載著四人來到槐樹坪赴會。那槐樹坪群山環繞,中間好大一片平地,原是鄉人趕集、賽會、做社戲的所在。平地上已黑壓壓的坐滿了人。
    鄭克塽一到,四下裏歡聲雷動,數十人迎將上來,將他擁入中間。九難自和阿珂、韋小寶遠遠坐在一株大槐樹下。這時東西南北陸續有人到來,草坪上聚集的人越來越多。韋小寶心想:“吳三桂這奸賊結下的怨家也真多。我們天地會和沐王府打賭,看是誰先殺了他。這王八蛋仇家千千萬萬,如有人先下了手,天地會和沐王府都不免輸了。”
    眼見一輪明月漸漸移到頭頂,草坪中一個身材魁梧、白須飄動的老者站起身來,抱拳說道:“各位英雄好漢,在下馮難敵有禮。”群雄站起還禮,齊聲道:“馮老英雄好。”
    九難低聲道:“他是馮氏兄弟的父親。”想起在華山之巔,曾和他有一面之緣,那時她以“阿九”之名和江湖豪俠相會,還是個十幾歲的少女。其時馮難敵方當盛年,今日卻已垂垂老矣。他師祖穆人清、師父銅筆算盤黃真想來均已不在人世,至於他師叔袁承志呢?這人她當年對之刻骨相思,可是二十幾年來,從沒得過他一點訊息。她這些年來心如古井不波,今晚乍見故人,不由得千思萬緒,驀地裏都湧上心來。
    韋小寶見她眼眶中淚水瑩然,心想:“師父見了這個馮老頭,爲什麽忽然想哭,難道這老頭是她的舊情人麽?我不妨從中撮合,讓她和老情人破什麽重圓。不過師父年紀這樣輕,不會愛上這老頭兒罷。”
    只聽得馮難敵聲音洪亮,朗朗說道:“衆位朋友,咱們今日在此相聚,大夥兒都知道是爲了一件大事。我大明江山爲韃子所占,罪魁禍首,乃是那十惡不赦、罪該萬死的……”
    四下群豪一齊叫道:“吳三桂!”衆人齊聲大叫,當真便如雷轟一般,聲震群山。跟著有的大叫:“大漢奸!”有的大叫:“龜兒子!”有的大叫:“王八蛋!”有的大叫:“我操他十八代祖宗!”
    衆人罵了一陣,聲音漸漸歇了下來,突然有個孩子聲音大聲叫道:“我操他十九代祖宗的奶奶!”群雄本來十分憤恨,突然聽到這句罵聲,忍不位都哈哈大笑。
    這一聲叫駡,正是韋小寶所發。阿珂嗔道:“怎麽說這般難聽的話?”韋小寶道:“大家都罵,我爲甚麽罵不得?”阿珂道:“人家哪有罵得這麽難聽的?”韋小寶微微一笑,便不言語了,心想:“再難聽十倍的話,也還多得很呢。”
    馮難敵道:“大漢奸罪大惡極,人人切齒痛恨。那位小兄弟年紀雖幼,也知恨不得生食其肉,死寢其皮。今晚大夥兒聚集在此,便是要商議一條良策,如何去誅殺這奸賊。”
    當下群雄紛紛獻計。有的說大夥兒一起去到雲南,攻入平西王府,殺得吳三桂全家雞犬不留;有的說吳賊手下兵馬衆多,明攻難期必成,不如暗殺;有的說假如一刀殺了,未免太過便宜了他,不如剜了他眼睛,斷他雙手,令他痛苦難當;有的說還是用些厲害毒藥,毒得他全身腐爛。
    有個中年黑衣女子說道:最好將吳三桂全家老幼都殺了,只剩下他一人,讓他深受寂寞淒涼之苦。另一個中年男子道:他投降清朝,是爲了愛妾陳圓圓爲李闖所奪,不如去將陳圓圓擄了來,讓他心痛欲死。又有人道:吳賊雖然好色,但最愛的畢竟是權位富貴,最好是讓他功名富貴、妻子兒女都一無所有,淪落世上,卻偏偏不死。數百名豪傑大聲喝采,齊說:“如此懲罰,才算罰得到了家。”一條漢子說道:“滿清韃子對他十分寵倖,這賊子官封平西王,權勢薰天,殺他妻子兒女已然不易,要除去他的功名富貴,更是難如登天。”
    有個雲南人站起身來,述說吳三桂如何在雲南欺壓百姓、殺人如麻的種種慘事,只聽得群雄更是義憤填膺,熱血如沸。好幾人都道,讓吳三桂在雲南多掌一天權,便多害死幾個無辜百姓。但如何鋤奸除害,卻是誰也沒真正的好主意。
    這時馮難敵父子所預備下的牛肉、面餅、酒水,流水價送將上來,群豪歡聲大作,大吃大喝起來。這些豪士酒一入肚,說話更是肆無忌憚,異想天開。
    有人說道:將陳圓圓擄來之後,要開一家妓院,讓吳三桂真正做一隻大烏龜。
    韋小寶一聽,大爲贊成,叫道:“這家妓院,須得開在揚州。”一名豪士笑道:“小兄弟,這主意要得。那時候你去不去逛逛啊?”韋小寶正待要說“自然要去”,一瞥眼見到阿珂滿臉怒色,這句話便不敢出口了。九難道:“小寶,別說這些市井下流言語。”韋小寶應道:“是。”心中卻想:“要開妓院,只怕這裏幾千人,沒一個及得老子在行。”
    衆人吃喝了一會,馮難敵又站起來說道:“咱們都是粗魯武人,一刀一槍的殺敵拚命,那是義不容辭,於天下大事卻見識淺陋,現下請顧亭林先生指教。顧先生是當世大儒,國破之後,他老人家奔波各地,聯絡賢豪,一心一意籌劃規複,大夥兒都是十分仰慕的。”群豪中有不少識得顧亭林,他的名頭更是十有八九都知,登時四下裏掌聲雷動。
    人群中站起一個形貌清臒的老者,正是顧亭林。他拱手說:“馮大俠如此稱讚,兄弟實在愧不敢當,剛才聽了各位的說話,個個心懷忠義,決意誅此大奸,兄弟甚是佩服。古人道:‘衆志成城’,又有言道:‘精誠所至,金石爲開’。大夥兒齊心合力,決意對付這罪魁禍首,任他有天大的本事,咱們也終能成功。”
    群雄哄聲大叫:“對,對!一定能成功。”
    顧亭林道:“衆位所提的計謀,每一條均有高見,只是要對付這奸賊,須得隨機應變,難以預擬確定的方策。依兄弟愚見,大夥兒分頭並進,相機行事。第一,當然是不可泄露風聲,令這奸賊加緊防範;第二是不可魯莽,事事要謀定而後動,免得枉自送了性命;第三,大家都是好兄弟,不要爲了爭功搶先,自相爭鬥,傷了義氣。”
    群豪都道:“是,是,顧先生說得不錯。”
    顧亭林道:“今日各門派、各幫會英雄好漢聚會。此後如果各幹各的,力量太過分散,結成一個大幫呢,人數實在太多,極易爲韃子和吳賊知覺,不知各位有何良策?”
    群豪沈默了一會。一人說道:“不知顧先生高見如何?”
    顧亭林道:“以兄弟之見,這裏天下十八省的英雄都有,咱們一省結成一盟,一共是一十八個殺龜同盟。唔,‘殺龜盟’聽來不雅,不如稱爲‘鋤奸盟’如何?”
    群豪紛紛鼓掌叫好,說道:“讀書人說出來的話,畢竟和我們粗人大不相同。”
    顧亭林來參與河間府“殺龜大會”之前,便已深思熟慮,覺得群豪齊心要誅殺吳三桂,大家一鼓作氣,勇往直前,要殺了他也不爲難。但真正大事還不在殺這漢奸,而是要驅除滿虜,光復漢家江山。如爲了誅殺一人而致傷亡重大,大損元氣,反而于光復大業有害。學武之人門戶派別之見極深,要這數千英豪統屬於一人之下,勢難辦到。大家爲了爭奪“盟主”之位,不免明爭暗鬥,多生嫌隙。失敗之人倘若心胸狹隘,說不定還會去向清廷或吳三桂告密。但如分成一十八省,各舉盟主,既不會亂成一團,無所統轄,而每省推舉一位盟主也容易得多。這十八省的“鋤奸盟”將來可逐步擴充,成爲起義反清的骨幹。他一倡此議,聽得群豪立表贊成,甚爲欣慰。
    馮難敵道:“顧先生此意極是高明。衆位既無異議,咱們便分成一十八省,各組‘鋤奸盟’,每省推舉一位盟主。咱們分省之法,不依各人本身籍貫,而是瞧那門派幫會的根本之地在什麽省。例如少林寺的僧俗弟子,不論是遼東人也好,雲南人也好,都屬河南省。華山派弟子都屬陝西省。衆位意下如何?”
    群豪均道:“自該如此。否則每一門派、幫會之中,各省之人都有,分屬各省,那是一團糟了。”
    有一人站起來說道:“像我們天地會,在好幾省中都有分堂,總舵的所在卻遷移無定。請問該當如何歸屬?”韋小寶見說話之人乃是錢老本,心想:“原來他也來了。不知我青木堂的兄弟們來了幾人。”
    馮難敵朗聲道:“顧先生說:天地會廣東分堂的衆位英雄屬廣東,直隸分堂的屬直隸。咱們只是結盟共圖大事,並不是拆散了原來的門派幫會。‘鋤奸盟’的盟主的職責,只是聯絡本省英豪,以求群策群力。至於各門各派、各幫各會的事務,自然一仍其舊,盟主無權干預。各省盟主,也不是高過了各門派的掌門人、各幫會的幫主。”
    群豪之中本來有人心有顧慮,生怕推舉了各省盟主出來,不免壓低了自己,聽得馮難敵如此分剖明白,更無疑憂。當下一省省的分別聚集,自行推舉。
    韋小寶道:“師父,咱們又算哪一省?”九難道:“哪一省都不算。我獨來獨往,不必加盟。”韋小寶道:“以您老人家的身份武功,原該做天下總盟主才是。”九難“嘿”的一聲,說道:“這些話以後不可再說,給人聽見了,沒的惹人恥笑。”
    在她心中,與會群雄之中,原無一人位望比她更尊。這大明江山,本來便是她朱家的。說到武學修爲,她除了學得木桑道人所傳的鐵劍門武功之外,十餘年前更得奇遇,百尺竿頭又進一步,與當年木桑道人相比,也已遠遠的青出於藍,環顧當世,除了那個不知所蹤的袁承志之外,只怕再無抗手了。
    草坪上群雄分成一十八堆聚集。此外疏疏落落的站著七八十人。那都是和九難相類的奇人逸士,既不願做盟主,也不願奉人號令。顧亭林和馮難敵明白這些武林高人的脾性習性,也不勉強,心想他們既來赴會,遇上了事,自會暗中伸手相助。
    過不多時,好幾省的盟主先行推舉了出來。河南省是少林寺方丈晦聰禪師,湖北省是武當派掌門人雲雁道人,陝西省是華山派掌門人“八面威風”馮難敵,雲南省是沐王府的沐劍聲沐公子,福建省是延平郡王的次公子鄭克塽,都是衆望所歸,一下子就毫無異議的推出。其他各省有些爭執了一會,有些爭持不決,請顧亭林過去秉公調解,終於也一一推了出來。其中三省由天地會的分堂香主擔任盟主,天地會可算得極有面子。
    當下各省盟主聚齊在一起,但一點人數,卻只一十三位,原來晦聰禪師、雲雁道人等都沒有赴會,由其門人弟子代師參預。馮難敵朗聲說道:“現下一十八省盟主已經推出,兄弟不當衆宣佈各位盟主的尊姓大名,以免泄漏機密。”衆盟主商議了一會,馮難敵又道:“咱們恭請顧亭林先生與天地會陳總舵主兩位,爲一十八省‘鋤奸盟’的總軍師。”
    群雄歡聲雷動。韋小寶聽師父如此得群豪推重,做了“鋤奸盟”的總軍師,甚是得意。
    當下各省豪傑分別商議如何誅殺吳三桂,東一堆、西一簇,談得甚是起勁。
    九難帶了韋小寶、阿珂回到客店,次日清晨便雇車東行。九難知道群雄散歸各地,一路上定會遇上熟人,是以並不除去喬裝。
    韋小寶見鄭克塽不再跟隨,心下大喜,不住口的談論昨晚“殺龜大會”之事。阿珂聽他說了一會,白了他一眼,道:“我知道你爲什麽這樣高興。”韋小寶道:“你真聰明,猜得很對。有這許多人要去殺吳三桂,哪有不成功之理?我自然開心得很了。”阿珂道:“哼,你才不爲這個高興呢。你的心有這麽好?”韋小寶道:“這倒奇了,那我爲什麽高興?”阿珂道:“只因爲鄭公子……鄭公子……”
    韋小寶見她神色懊惱,故意激她一激,說道:“啊,是了。鄭公子確是好人,剛才我出去雇車,見到他帶著四個美貌的姑娘,有說有笑,見到我後,要我問候師父和你。”阿珂心中怦的一跳,道:“你……你怎麽不早說?他又說什麽?”韋小寶道:“他說,這幾位俠女要到臺灣去玩玩,他就帶她們同去,說要盡什麽地主之……之什麽的。”阿珂咬牙道:“地主之誼。”
    韋小寶道:“對了,對了!原來師姊剛才跟在我後面,都聽見了。”阿珂怒道:“我才沒聽見呢。”說到這裏,聲音有些哽咽。
    行出十餘裏,身後馬蹄聲響,數十乘馬追了上來,阿珂臉上登現喜色。但這數十騎掠過大車,毫不停留的向東疾馳,阿珂臉色又暗了下來。韋小寶道:“可惜,可惜,不是!”阿珂道:“可惜什麽?”韋小寶道:“可惜不是鄭公子追上來。”阿珂道:“他……他追上來幹什麽?”韋小寶道:“或許他也請你去臺灣玩玩呢。”阿珂“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九難知道女徒的心事,斥道:“小寶,別老是使壞,激你師姊。”韋小寶心裏大喜,口中答應:“是,是。”又道:“天下的王孫公子,三妻四妾,八妻九妾,最是沒良心。那四位美貌女俠,一到臺灣,我看很難回得出來。這位鄭公子到了浙江、福建,只怕還得再帶幾個美女……”九難喝道:“小寶!”
    韋小寶道:“是,是。”
    三人行到中午,在道旁一家小面店中打尖,忽聽馬蹄聲響,又有數十騎自西而來。
    一行人來到面店門外,下馬來到店中,有人叫道:“殺雞,切牛肉,做面,快,快!”紛紛坐下。韋小寶一看,原來都是熟人,徐天川、錢老本、關安基、李力世、風際中、高彥超、玄貞道人、樊綱一干天地會青木堂的好手全在其內。他想:“昨晚我在會中雖說了幾句話,罵了幾句人,但這麽許多人,亂嘈嘈的,他們離得我又遠,黑夜之中一定沒認出,否則當時怎麽不過來招呼?此刻我如上前相認,各種各樣的事說個不休,又見我另拜了師父,多半要不開心,不如裝作不見的爲妙。”當下側身向內,眼光不和他們相對。
    過了一會,徐天川等所要的酒菜陸續送了上來。衆人提起筷子,正要吃喝,忽然馬蹄聲響,又有一夥人來到店中。有人叫道:“殺雞,切牛肉,做面,快,快!”
    阿珂喜極而呼:‘啊,鄭……鄭公子來了。”原來這一夥人是鄭克塽和他伴當。
   他聽得阿珂呼叫,轉頭見到了她,心中大喜,急忙走近,道:“陳姑娘,師太,你們在這裏,我到處找尋你們不見。”
    那面店甚是窄小,天地會群雄分坐六桌,再加上阿珂等三人坐了一桌,已無空桌。鄭府一名伴當向徐天川道:“喂,老頭兒,你們幾個擠一擠,讓幾張桌子出來。”
    昨晚“殺龜大會”之中,鄭克塽身穿明朝服色,人人注目,徐天川等都認得他,天地會是延平郡王的部屬,原有讓座之意,只是這伴當言語甚是無禮,衆人一聽,都心頭有氣。玄貞道人罵道:“他媽的,什麽東西?”李力世使個眼色,低聲道:“大家自己人,別跟他一般見識,讓個座位無妨。”當下徐天川、關安基、高彥超、樊綱四人站起身來,坐到風際中一桌上去,讓了一張桌子出來。
    這時鄭克塽已在九難的桌旁坐下。阿珂向韋小寶瞪了一眼,說道:“當面撒謊!又說鄭公子帶了四個什麽女俠……”
    韋小寶道:“鄭公子一到,你就不喜歡我坐在一起,又要見到我便吃不下面,那也不相干。”走到徐天川身旁坐下,低聲道:“大家別認我。”徐天川等一見,都是又驚又喜。這些人個個都是老江湖,機警萬分,一聽他這麽說,立時會意,誰都不動聲色。韋小寶又低聲道:“咱們只當從未見過面,徐三哥,你去跟大家說說。”徐天川站起身來,走到李力世一席上,低聲道:“本堂韋香主駕到,要大夥兒裝作素不相識。”李力世等頭也不回,自顧喝酒吃菜,心下均自欣喜,片刻之間,每一桌都通知到了。
    那邊桌上鄭克塽興高采烈,大聲道:“師太,昨晚會中,衆家英雄推舉我做福建省的盟主。大家商議大事,直談到天亮。我到客店中一找,你們已經走了,一路追來,幸喜在這裏遇上。”九難道:“恭喜鄭公子。不過這等機密大事,別在大庭廣衆之間提起。”鄭克塽道:“是。好在這裏也沒旁人,那些鄉下粗人,聽了也不懂的。”原來天地會群雄都作了鄉農打扮,一個個赤了雙足,有的還提著鋤頭釘耙。昨晚會中人多,鄭克塽卻不認得。
    韋小寶低頭吃面,低聲說道:“這傢夥囂張得很,這幾天在河間府到處吹牛,說咱們天地會是他臺灣延平王府的下屬,說總舵主見了他,恭恭敬敬的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又說咱們什麽堂的香主蔡老哥,從前是他爺爺的馬夫,什麽堂的香主李老哥,又是給他爺爺倒便壺的……”關安基怒道:“哪有這等事!蔡香主、李香主雖曾在國姓爺部下,都是上陣打仗的軍官……”徐天川低聲道:“關夫子,小聲些。”關安基點點頭。韋小寶又道:“他還說了好多陰損咱們青木堂尹香主的壞話。旁人說道尹香主早已歸天了。這小子說:‘是啊,這姓尹的武藝低微,人頭兒又次,我早知道是個短命鬼……’”關安基怒極,舉掌往桌上重重拍落,徐天川手快,一把抓住他手腕。
    韋小寶知道群雄不肯得罪了延平王府的人,何況這小子是王爺的兒子,若非大肆挑撥,難以激得他們動手,眼見衆人惱怒,心下暗暗喜歡,臉上卻深有憂色,說道:“這小子胡說八道,本來也不打緊。只是他一路上招搖,說了咱們會中的許多機密大事,逢人便說切口,什麽‘地振高岡,一派溪山千古秀’,自稱是坐在紅花亭頂上的,總舵主燒六柱香,他自己便燒七柱香。聽的人不懂,他就詳細解說……”
    群雄一齊搖頭,會中這等機密如此泄露出去,要是落入朝廷鷹爪耳中,天地會兄弟人人有性命之憂,眼見鄭克塽神色輕浮,所帶的伴當飛揚跋扈,這哪里還有假的?何況剛才便聽到他在對一個婦人大談昨晚“殺龜大會”中之事,得意洋洋的自稱當了福建省盟主。
    韋小寶道:“我看咱們非得殺殺他的氣勢不可,否則大事不妙。”群雄都緩緩點頭,韋小寶道:“請風大哥去揍他一頓,卻也別打得太厲害了,只是教訓教訓他。待會我出來抱打不平,請風大哥假意輸了給我。”風際中微微點頭。韋小寶又道:“錢老本,昨晚你在會中說過話,只怕這小子認得你。”錢老本低聲道:“是,我先避開了。”
    鄭府衆伴當中兀自多人沒座位,一人見天地會群雄的桌上尚有空位,在徐天川背上輕輕一推,道:“喂,那邊還有空位,你們再讓張桌子出來。”
    徐天川跳起身來,罵道:“讓了一張桌子還不夠?老子最看不慣有錢人家的公子兒子,仗勢欺人。”一聲咳嗽,一口濃痰呼的噴出,向鄭克塽吐去。
    鄭克塽正和阿珂說話,全沒提防,待得覺著風聲,濃痰已到頰邊,急忙一閃,還是落在頭頸之中,滑膩膩的,甚爲噁心。他忙掏出手帕擦去,大怒駡道:“幾個鄉下泥腿子這等無法無天,給我打!”一名伴當隨向徐天川便是一拳。
    徐天川叫聲“啊喲”,不等拳頭打到面門,身子已向後摔了出去,假意跌得狼狽不堪,叫嚷:“打死人哪!打死人哪!”鄭克塽和阿珂哈哈大笑。
    風際中站起身來,指著鄭克塽喝道:“有什麽好笑?”鄭克塽怒道:“我偏要笑,你管得著麽?”風際中一伸手,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鄭克塽又驚又怒,撲上去連擊兩拳。風際中左躲右閃,轉身逃出門外。
    鄭克塽追了出去,向風際中迎面一拳,風際中斜身避開。風際中明白韋小寶的用意,要儘量讓這鄭公子出醜,壓低他的氣焰,只東一拳、西一腳的跟他遊鬥。
    徐天川叫道:“咱們河南伏牛山好漢的威風,可不能折在這小傢夥手裏。”群雄跟著吆喝,大家知道戲弄一下這少年雖然不妨,卻不能讓他認出衆人來歷,喝罵叫嚷的話也甚有分寸,沒半句辱及他家門。李力世喝道:“咱們伏牛山這次出來做案,還沒發市,正好撞上這穿金戴銀的小子,把他抓了去,叫他老子拿一百萬兩銀子來贖票。”
    鄭府衆伴當見公子一時戰不下這鄉下人,聽得衆人呼喝,原來是伏牛山的盜匪,當即取出兵刃,殺將過去。徐天川、樊綱、玄貞道人、高彥超、關安基、李力世等一齊出手,登時乒乒乓乓的打得十分熱鬧。鄭府那些伴當雖然都是延平王府精選的衛士,又怎及得上天地會群雄,兼之數日前被衆喇嘛折斷了手足,個個身上負傷,不數合間便被一一制服。天地會群雄手下留情,只是奪去他們兵刃,將之圍成一圈,執刀監視,並不損傷他們身子。
    那邊鄭克塽鬥得十餘合,眼見風際中手腳笨拙,跌跌撞撞,似乎下盤極爲不穩,當下抖擻精神,將生平絕技盡數施展出來。他有心要在阿珂之前炫耀,以博美人青睞,揮拳生風,踢腿有聲,著著進逼。風際中似乎只有招架之功,往往在千鈞一髮之際避過。
    阿珂瞧得心焦,不住低叫:“啊喲,可惜,又差了一點兒。”
    韋小寶走近前去,說道:“師父,你老人家身子未曾痊愈,這些大盜兇悍得緊,待會鄭公子如果落敗,你老人家別出手罷。”
    阿珂怒道:“你瞧他全然占了上風,怎會打輸?真是瞎三話四。”
    九難微笑道:“這些人似乎對鄭公子並無惡意,只是跟他開開玩笑。這一位對手,武功可比鄭公子強得太多了。”阿珂不信,問道:“師父,你說那強盜的武功高過鄭公子?”九難微笑道:“那還用說?這人武功著實了得,只怕也未必是什麽伏牛山的強盜。倘若他們真是強盜,嘴裏就不會亂叫亂嚷,說什麽要綁票做案。”
    韋小寶心想:“畢竟師父眼光高明。”說道:“那麽弟子去勸他們別打了罷?”阿珂白了他一眼,道:“你有什麽面子,什麽本事?能勸得他們動?”韋小寶道:“這強盜武功雖高,拳腳中卻有老大破綻。鄭公子鬥他不下,我在十招之內,定可打得他落荒而逃。”
    九難知他武功低微,但說不定又有什麽希奇古怪的法子,足以制勝,說道:“這夥人看來不是壞人,不可傷了他們性命。”
    頓了一頓,又道:“那些下三濫的下蒙汗藥、放毒之類手段,若不是面臨生死關頭,決不可使。你已是我鐵劍門的門下,可不能壞了本派名頭。”韋小寶道:“是,是。我聽師父的話,決不損傷他們便是。”
    九難輕輕歎了口氣,忽然想起當年華山之巔,鐵劍門掌門人玉真子來向木桑道人尋釁之事。玉真子姦淫擄掠,無惡不作。說到鐵劍門的名頭,一來門下人丁寥落,名聲不響,二來由於玉真子之故,實在也沒什麽光彩。這小弟子輕浮跳脫,如不走上正途,只怕將來成了玉真子的嫡系傳人,那可大大不妥了。
    韋小寶見她忽有憂色,自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道她瞧出天地會群雄武功不弱,她武功未複,深感難以應付,便道:“師父你儘管放心,我有法子救鄭公子的性命。”
阿珂啐道:“又來胡說了。鄭公子轉眼便贏,要你救什麽性命?”
    剛說到這裏,只聽得嗤的一聲響,鄭克塽的長袍已被拉下了一片。鄭克塽大怒,出手更加快了,卻聽得嗤嗤嗤之聲不絕,風際中十根手指便如鷹爪一般,將他長袍、內衣、褲子一片片的撕將下來,但用勁恰到好處,絲毫不傷到他肌肉。鄭克塽眼見再撕得幾下,身子便會全裸,驚惶之下,轉身欲逃。風際中雙臂一曲,兩手手肘已抵到他胸前。
    鄭克塽急忙後退,雙拳擊出,只覺手腕一緊,風際中左手已握住他右手,右手握住他左手,順勢一揮,將他身子擲出,叫道:“接住了!”這一擲竟有七八丈遠。
    玄貞道人展開輕功追去,擡頭叫道:“高兄弟,你來接班!”高彥超立即躍出。樊綱、徐天川、關安基等覺得有趣,紛紛大呼奔去。玄貞道人接住了鄭克塽,便又擲出,落下時剛好高彥超趕到,接住後再擲給數丈外的徐天川。
    這些人的膂力有強弱,輕功有高低,擲人時或遠或近,奔躍時或快或慢,但鄭克塽在半空中飛出數十丈以外,始終沒有落地。天地會群雄各展所長,這時方顯出真功夫來。關安基膂力奇大,先將鄭克塽向天擲上四五丈,待他落下時,雙掌在他背心一推,兩股力道並在一起,鄭克塽猶似騰雲駕霧一般,這一下飛得更遠。
    韋小寶看得高興之極,拍手大笑,突然後腦禿的一聲響,給阿珂用手指節重重打了個爆栗。他一驚回頭。阿珂驚怒交集,急道:“他們綁了他去啦,你……你快去救人。”韋小寶道:“他們跟鄭公子又沒冤仇,師父說不過是開開玩笑,你何必著急?”阿珂道:“不,不是的,他們綁了他去,要勒索一百萬兩銀子。”韋小寶道:“鄭公子家裏銀子多得很,三百萬、四百萬也出得起,一百萬兩銀子打什麽緊?”
    阿珂右足在地下重重一頓,說道:“唉,你不生眼睛麽?他……他給這些強盜整得死去活來。”韋小寶在她耳邊輕聲道:“你要我救他,這也不難,你得答應做我老婆。”阿珂怒道:“胡說。”遠遠望去,見鄭克塽給人接住後不再抛擲,聽得有人叫道:“喂,你們快回去拿銀子,到伏牛山來贖人。我們不會傷害這小子性命,每天只打他三百大板。銀子早到一天,他就少挨三百下,遲到十天,多吃三千板。”阿珂拉住韋小寶的手,急道:“你聽,你聽,他們每天要打他三百板,這裏去臺灣路途遙遠,一個月也不能來回。”
    韋小寶道:“每天三百板,就算兩個月罷,兩個月六十天,三六一十八,也不過一千八百板……”阿珂道:“唉,不是的,是一萬八千板,你這人真是……”韋小寶笑道:“我算數不行。這一萬八千板打下來,他的‘屁股功’可練得登峰造極了。”阿珂怒極,將他手掌一摔,道:“我再也不睬你了。”又氣又急,哭了出來。
    韋小寶道:“好,好,別哭,我來想法子。不過我剛才提的條款,你可不能賴。”阿珂道:“你快救了他再說。”韋小寶知道她只是隨口敷衍,真要她答應嫁給自己,那是無論如何不肯的,說道:“我爲你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以後你可不得再欺侮我。”
    阿珂道:“是,是!快去,快去!”說這話時,眼光沒向他帶上一眼,只是瞧著遠處的鄭克塽,但見他雙手已被反綁,給人抱上了馬背,轉眼便給帶走了,情急之下,伸手在韋小寶背上推了推。韋小寶心中罵道:“他奶奶的,老子遇到的美貌妞兒,總是求我去救她的心上人。老子這冤大頭可做得熟手之極,只怕‘冤大頭功’也練得登峰造極了。”
    他快步奔出,叫道:“喂,喂,伏牛山的大王,在下有話說。”
    群雄早就在等他挺身而出,當下都轉過身來。高彥超道:“小兄弟,你有什麽話說?”韋小寶道:“你們幹麽要抓他?”高彥超道:“我們山寨裏兄弟衆多,缺了糧食,今日將他暫行扣押,要向他爹爹借一百萬兩銀子。”韋小寶道:“一百萬兩銀子,那是小事一件,我借給你們便是。”
    高彥超哈哈大笑,說道:“小兄弟尊姓大名?憑什麽說這等大話?”韋小寶道:“我名叫韋小寶。”高彥超“啊喲”一聲,抱拳行禮,躬身說道:“原來是小白龍韋英雄,你殺死滿洲第一勇士鼇拜,天下揚名,我們好生仰慕,今日拜見尊範,實是三生有幸。”樊綱等一齊恭謹行禮。韋小寶抱拳還禮,道:“不敢當。”高彥超道:“沖著韋英雄大大的面子,這小子我們放了。那一百萬兩銀子,也不敢要了。”徐天川從身邊取出兩只大元寶來,雙手恭恭敬敬的呈上,說道:“韋英雄,你路上倘若使費不足,這裏一百兩銀子,請先收用。”
    韋小寶道:“多謝!”收下元寶,轉身交給阿珂。阿珂萬萬想不到這個小惡人名頭竟如此響亮,這些兇神惡煞的大強盜一聽他自報姓名,竟如下屬見到了頂頭上司一般。她哪知這個“小惡人”,其實正是這些“大強盜”的頂頭上司,這些“大強盜”爲了湊趣,故意的加倍巴結,演出一出好戲。她又驚又喜,心想鄭公子終於脫卻了危難。
    卻見風際中踏上一步,說道:“且慢。韋英雄,你殺死鼇拜,我們是萬分佩服的。只不過大家素不相識,怎知你是真的韋英雄,還是冒充他老人家的大名,出來招搖撞騙?”韋小寶道:“這話倒也有理,閣下要怎樣才能相信?”風際中道:“在下斗膽,想請韋英雄指點三招。滿洲第一勇士都死在你手下,尊駕武功自然非同小可,是真是假,一試就知。”
    韋小寶道:“好,咱們只試招式,點到即止。”風際中道:“正是,還請韋英雄手下留情,以免打得在下身受重傷。”韋小寶暗暗好笑,心想:“風大哥向來不愛說話,哪知做起戲來,竟然似模似樣。”便道:“老兄不必客氣,說不定我不是你對手。”左手一指,右手輕飄飄拍了出去,只拍出半尺,手掌轉了一圈,斜拍反捺,正是澄觀試演過的“般若掌”中的一招“無色無相”。
    風際中見聞甚博,叫道:“妙極,這‘般若掌’的高招,叫做‘無色……’什麽的。”伸手一接,向後一仰,險些摔倒。
    韋小寶掌上原無半分內功,笑道:“閣下說得是,這是一招‘無色無相’。”跟著左手斜舉,自右上角揮向左下角,突然五指成抓,晃幾下。風際中大叫:“了不起,又是‘般若掌’神功,這是‘靈鷲聽經’。”擺起馬步,雙掌緩緩前推,掌心和韋小寶手指尖微微一觸,立刻“啊”的一聲大叫,向後急翻三個筋斗。他翻筋斗之時,潛運內力,待得站定,滿臉已漲得血紅,便如喝了十七八碗烈酒一般,身子晃了幾晃,一交坐倒,搖手道:“不……不成……不比了,佩服之至!韋英雄,多謝你饒我性命。”
    韋小寶拱手道:“老兄承讓。”說話之時,連連向他霎眼。風際中卻做得甚像,臉上神色又是沮喪,又是感激,還帶著幾分衷心欽佩之意。
    徐天川邁步而前,說道:“韋英雄武功驚人,果然名不虛傳,在下來領教幾招。”韋小寶道:“好!”欺身而上,雙手交叉,一手扭他左胸,一手拿他右脅,乃是少林派上乘武功“拈花擒拿手”中的一招。徐天川見他這一招擒拿手十分高明,不禁暗暗佩服:“韋香主聰明之極,一學武功便進步神速。”他卻不知韋小寶出手招式似模似樣,其實沒絲毫內力,縱然給他拿住了,也是一無所損。徐天川身材矮小,最擅長的武功是巧打擒拿,當即施展看家本領,與韋小寶拆將起來。
    數招之後,兩人雙手扭住,徐天川“啊”的一聲,右手軟軟下垂,假裝被扭脫了關節,說道:“佩服之至!”退開兩步,左手托住了自己右手,一送一挺,裝上了關節。這一項自上關節的手法,原是擒拿手中的上乘武功,他照做之時,一絲不苟,上得乾淨利落。
    跟著樊綱、玄貞道人、李力世三人一一上前討戰。韋小寶所使的儘是澄觀所授的上乘招式,樊綱等三人都是或三四招、或七八招便敗了下去。高彥超朗聲道:“今日得見韋英雄高招,當真令人大開眼界,小人等佩服之至!他日韋英雄路過伏牛山,還請不棄,上山來盤桓數日。”韋小寶道:“那自然是要叨擾的。”
    群雄躬身行禮,牽馬行開,一直走到鎮尾,這才上馬而去。他們竟然不敢在韋小寶面前上馬,實是恭敬之極。
    阿珂終於服了:“這小惡人原來武功高強,每次假裝打我不過,都是故意讓我的。”
    到此地步,鄭克塽只得過來向韋小寶道謝。韋小寶笑道:“鄭公子不必客氣,我不過運氣好,誤打誤撞,勝了他們,講到真實武功,那是遠遠不及閣下了。”他這幾句話其實倒是真話,但鄭克塽聽來,卻覺得是極辛辣的譏刺,不由得滿臉通紅。
    當晚一行人南到獻縣,投了客店。九難遣開阿珂,問韋小寶道:“白天跟你做戲的那些人,都是你的朋友,是不是?”
    九難眼光何等厲害,風際中、徐天川那些人的做作,瞞得過鄭克塽和阿珂,卻怎瞞得過這位武學高人?韋小寶知道西洋鏡已經拆穿,笑道:“也不算是什麽朋友。”九難道:“這些人武功個個頗爲了得,怎肯陪著你如此鬧著玩?”韋小寶笑道:“他們多半看不慣鄭公子的驕傲模樣,想是借著弟子,挫折一下他的驕氣。”九難心想此言倒也有理,說道:“你那幾招般若掌、拈花擒拿手法,使得可也不錯啊。”韋小寶笑道:“那是裝腔作勢唬人的,管不了用。”
    說話之間,只聽得人喧馬嘶,有一大幫人來投店。一人大聲道:“一間上房,定要最好的,其餘的將就些也就罷了。”
    韋小寶一聽,心中一喜,認得是沐王府搖頭獅子吳立身。
    韋小寶問:“師父,咱們是不是去殺吳三桂?”九難道:“我這次所受內傷著實不輕,雖然傷勢好了,內力未複,須得找個清靜所在將養些時日,再定行止。否則倘再遇上敵人,我不能出手,老是由你去胡混瞎搞,咱們鐵劍門太不成話。”說著也不由得好笑。
    韋小寶道:“是,是。師父身子要緊。”從行囊中取出極品旗槍龍井茶葉,泡了一蓋碗茶,說道:“弟子日後學會了師父的武功,遇上敵人,就可正大光明的動手了。師父,我去街上瞧瞧,看看有什麽新鮮的蔬菜。”走出房來,只見阿珂與鄭克塽正並肩走向店外,神情十分親熱,登時心底一股醋意直湧上來,便跟在二人身後。
    阿珂回頭道:“跟著我幹麽?”韋小寶道:“我又不是跟著你。我去給師父買菜。”阿珂道:“好!鄭公子,咱們向這邊走。”伸手向著城西的一座小山一指。韋小寶妒火更熾,說道:“小心些,別碰上了山大王,我可不能來救你們。”阿珂白了他一眼,道:“誰要你救了?”鄭克塽知他是重提自己醜事,甚是惱怒,哼了一聲,快步而行。
    韋小寶眼見二人漸漸走遠,忽聽得阿珂格格一聲笑,激怒之下伸手拔出匕首,便欲追上去將鄭克塽殺了,跨出兩步,心想:“當真要打,我可不是他二人對手。”
    當下強忍怒氣,到街上去買了些口蘑、冬菇、木耳、粉絲,提著回到店中,見阿珂和鄭克塽尚未回來,想像他二人在僻靜之處談情說愛,只氣得不住大罵。
    突然有人在他肩頭輕輕一拍,一把抱住,笑道:“韋兄弟,你在這裏?”韋小寶轉頭一看,原來是禦前侍衛總管多隆,不由得大喜,笑道:“你怎麽來了?”只見他身後跟著十餘人,都是禦前侍衛,穿的卻是尋常小兵裝束。衆侍衛見了他,個個眉花眼笑,卻不上前參見招呼。多隆低聲道:“這裏人雜,到我房裏說話。”原來他們一干人便也住在這客房裏。
    到得房中,衆侍衛才一一上前參見,韋小寶笑道:“罷了,罷了!”取出一千兩銀票,笑道:“衆位兄弟們去喝酒花用罷。”
    衆侍衛早知這位副總管出手豪闊,只要遇上了他,必有好處,當下歡然道謝。
    多隆低聲道:“韋兄弟,自從你在五臺山遇險之後,皇上日常記挂在心,派我們出來尋找你的下落。”
    韋小寶心下感激,站起身來,說道:“多謝皇上恩德。卻怎敢勞動多大哥的大駕?”多隆笑道:“皇上本來也沒派我,只派了十五名侍衛兄弟,是我自告奮勇。一來做哥哥的也真牽記著你;二來也好乘機出京來玩玩,這是托了你兄弟的洪福。”衆人都笑了起來。多隆道:“這一下,我們幾個算是立了大功,回京之後,皇上得知韋兄弟脫險,定是十分歡喜。我們一路上打聽,韋兄弟的訊息沒聽到,卻查到有一夥叛賊密謀造反,在河間府大舉議事,我們就過來瞧瞧。”韋小寶道:“我也正爲此事而來,聽說這次他們聚會,叫作什麽‘殺龜大會’。”多隆大拇指一翹,說道:“厲害,厲害,什麽事都逃不過韋兄弟的眼去。”韋小寶道:“你們探到了什麽消息?”多隆道:“這裏兩個兄弟混入了大會之中,得知他們是要對付吳三桂,各省都推舉了盟主。好幾個盟主的名字也都查到了。”
    韋小寶心念一動,問道:“是哪幾個?”多隆道:“雲南是沐劍聲,福建是台逆鄭經的次子,叫做鄭克塽。”跟著又說了好幾個盟主的名字。韋小寶道:“那沐劍聲、鄭克塽等人的相貌,可認得出麽?”多隆道:“黑夜之中,這兩個兄弟看不清楚,也不敢走近細看。”
    韋小寶道:“多大哥,你回京之後,請你稟告皇上,便說奴才韋小寶也在查訪這件事,一等有了眉目,就回京面奏。”多隆道:“是,是。韋兄弟如此忠心辦事,這次立了大功,皇上必定又有封賞。”韋小寶道:“如有功勞,還不是咱們禦前侍衛大夥兒的面子?眼前有一件事,要請各位辛苦一趟。”衆侍衛都道:“韋副總管差遣,自當效勞。”
    韋小寶道:“這件事說起來可氣人得緊。我有個相好的姑娘,此刻正在跟一個浮滑小子勾勾搭搭……”
    他剛說到這裏,衆侍衛已是氣憤填膺,個個破口大駡:“他奶奶的,哪一個小子如此大膽,敢來動韋副總管的人?咱們立刻去把這小子殺了。”
    韋小寶道:“殺倒不必。你們只須去打他一頓,給我出這一口惡氣,不過這小子是我朋友,卻也不可打得太過重了,尤其不可碰那位姑娘。”衆侍衛笑道:“這個自然理會得,韋副總管的相好姑娘,誰敢得罪了?”韋小寶道:“這二人向西去了。你們一動手,我假裝上來相救,將你們打跑。各位可得大大相讓,使得兄弟在心上人面前出出風頭。”
    衆侍衛齊聲大笑,都道:“韋副總管分派的這樁差事,最有趣不過。”
    多隆笑道:“大夥兒這就去幹,喂,個個須得小心在意,要是露出了馬腳,韋副總管可不拿你們當好兄弟啦。”衆侍衛都笑道:“韋副總管的大事,大夥兒赴湯蹈火,豈敢退後?”一名侍衛道:“他媽的,這小子調戲韋副總管的相好,好比調戲我的親娘,老子還不跟他拚命?”衆人一齊大笑。韋小寶笑道:“輕聲些,別讓旁人聽到了。”衆侍衛磨拳擦掌,嘻嘻哈哈的一擁而出。
    韋小寶提了蔬菜,交給廚房,賞了他五錢銀子,吩咐整治精致素菜,這才慢慢的向西城行去。走出一裏多地,只聽叱喝叫駡之聲大作,遠遠望見數十人手執兵刃,打得甚是熱鬧,心想:“這小子倒也了得,居然以寡敵衆,抵擋得住。”
    緩緩走近,不禁吃了一驚,只見衆侍衛圍住了七八人狠鬥。對方背靠城牆,負隅而戰,卻是沐劍聲、吳立身一干人。沐劍聲身旁有個年輕姑娘,手握雙刀,已打得頭髮散亂,城頭上卻有人攜手觀戰,正是阿珂和鄭克塽。韋小寶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道:“他媽的,打錯了人。定是他們先看到了沐公子,見他帶著個姑娘,不分青紅皂白,便即上前動手。”見多隆手握一柄鬼頭刀,站在後面督戰,當即走到他身邊,低聲道:“打錯了,是城頭上那兩個。”說了這話,立即走開。
    多隆喝道:“不對,喂,相好的,原來欠債的不是你們。好,大夥兒都退下,放他們走罷!”衆侍衛一聽,紛紛退開。
    沐劍聲、吳立身等人少,本已不敵,先前只道自己露了形迹,這些清兵是來捉拿的,幸虧他們退開,正是求之不得。吳立身一眼瞥見韋小寶,暗叫:“慚愧,原來這次又是蒙韋恩公相救。否則殺了我不打緊,小公爺落入韃子手中,那可是萬死莫贖了。”其時不便和韋小寶相認,與沐劍聲等奔出城門,向北疾奔而去。
    韋小寶走上城頭,問阿珂道:“師姊,他們爲什麽打架?都是些什麽人?”阿珂小嘴一撇,說道:“誰知道呢?這些官兵是討債來的。”韋小寶道:“咱們回店去罷,別讓師父又記挂。”阿珂道:“你先回去,我隨後就來。”
    剛說到這裏,衆侍衛已奔上城頭,一名侍衛指著鄭克塽,叫道:“是他,欠我銀子的是這小子。”韋小寶低聲道:“鄭公子,師姊,咱們快走。韃子官兵胡作非爲,惹上了很是麻煩。”阿珂也有些害怕,道:“好,回去罷。”一名侍衛搶上前來,指著鄭克塽道:“前晚在河間府妓院裏玩花姑娘,你欠下我一萬兩銀子,快快還來。”
    鄭克塽怒道:“胡說八道,誰到妓院裏去啦,怎會欠了你銀子?”一名侍衛道:“還說不是呢?前天晚上,你膝頭上坐了兩個粉頭,叫作什麽名字哪?”另一名侍衛道:“年紀大的那個叫阿翠,小的那個叫紅寶。你左邊親一個嘴,喝一口酒,右邊摸一摸人家臉蛋,又喝一口酒,好不風流快活,還想賴麽?”又一名侍衛道:“你摟著兩個粉頭,跟我們擲骰子,輸了二千兩銀子,要翻本,向我借了三千,向這位老兄借了二千,後來又向他借了一千五,向那一位借了二千兩……”另一人道:“再向我借了一千五百兩,一共是一萬兩白花花的銀子。”五人一齊伸手,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快快還來!”
    阿珂想起當日在妓院中見到韋小寶跟衆妓胡鬧的情景,又想起前幾日在草堆之中,鄭公子在自己身上亂摸亂捏,看來這事多半不假,再一算日子,前晚正是“殺龜大會”的前夕,鄭公子深夜不歸,次日清晨卻見他滿臉酒意,說是什麽英雄豪傑邀他去喝酒,喝酒不假,請他的卻不是英雄豪傑,而是妓院中的下賤女子,想到此處,不由得珠淚盈盈欲滴。
    衆侍衛截住鄭克塽的後路,將他團團圍住,後面一人一伸手,抓住了他後領。鄭克塽大怒,手肘後挺,重重撞在他胸口。那侍衛大叫一聲,痛得蹲下身去。餘人一擁而上,拳腳紛施,這些人單打獨鬥,都不是鄭克塽的對手,但七八人一齊動手,將他掀在地下。
    阿珂急叫:“有話好說,不可胡亂打人。”搶上前去相救。
    多隆道:“喂,大姑娘,這事跟你不相干,可別趕這爿混水。”阿珂急道:“讓開!”伸手向他肩頭推去。多隆是大內高手,武功了得,左手輕輕一揮,震得她向後跌開數步。那邊衆侍衛向鄭克塽拳打腳踢,劈劈拍拍的不住打他耳光。阿珂急攻數招,卻被多隆笑吟吟的逼得離鄭克塽越來越遠。多隆笑道:“大姑娘,這個花花公子吃喝嫖賭,樣樣俱全,今天早晨還在向我借五千兩銀子,說要娶那兩個粉頭回家去做小老婆,你何必回護於他?”阿珂退開幾步,急叫:“你們別,有話……有話慢慢的說。”
    一名侍衛笑道:“你叫他還了我們銀子,自然不會打他。”說著又在鄭克塽面門砰的一拳,他鼻孔中登時鮮血長流。一名侍衛拔出刀來,叫道:“割下他兩隻耳朵再說。”說著將單刀在空中虛劈兩刀。
    阿珂拉住韋小寶的手,急得要哭了出來,道:“怎麽辦?怎麽辦?”韋小寶道:“一萬兩銀子我倒有,只是送給他還賭帳嫖帳,可不大願意。”阿珂道:“他們要割他耳朵了,你就……就借給我罷。”韋小寶道:“師姊要借,別說一萬兩,就十萬兩也借了,不過日後你是我妻子,這筆帳不能算。你叫鄭公子向我借。”阿珂頓足道:“唉,你這人真是。”叫道:“喂,你們別打,還你們錢就是。”
    衆侍衛也打得夠了,便即住手,但仍是按住鄭克塽不放。阿珂叫道:“鄭公子,我師弟有銀子,你向他借來還債罷。”
    鄭克塽氣得幾欲暈去,但見鋼刀在臉前晃來晃去,怕他們真的割了自己耳朵,心下也真害怕,眼望韋小寶,露出祈求之色。
    阿珂拉拉韋小寶的袖子,低聲道:“就借給他罷。”
    一名侍衛冷笑道:“一萬兩銀子不是小數目,沒中沒保,怎能輕易借了給人?這小子最愛賴債,大夥兒可不是上了他當嗎?”另一人道:“除非這位姑娘做中保,這小子倘若賴帳不還,就著落在這位姑娘身上償還。”那高舉鋼刀的侍衛大聲道:“人家大姑娘跟這臭小子沒親沒故,幹麽要給他作保?如果一萬兩銀子還不出,除了拿身子償還,嫁給這位小財主之外,還有什麽法子?”衆侍衛哄笑道:“對了,這主意十分高明。”
    韋小寶低聲道:“師姊,不成,你聽他們的話,那不是太委屈你了麽?”
    拍的一聲響,一名侍衛又重重打了鄭克塽一個耳光。他手腳全被拉住,絕無抗拒之力。一名侍衛喝道:“狠狠的打,打死了他,這一萬兩銀子,就算掉在水裏。這叫做眼不見,心不煩。”劈劈拍拍,又打了起來。
    鄭克塽叫道:“別打!別打!韋兄弟,你手邊如有銀子,就請借給我一萬兩,我……我保證一定歸還。”
    韋小寶斜眼瞧著阿珂,道:“師姊,你說借不借?”
    阿珂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哽咽道:“借……借好了!”
    一名侍衛在旁湊趣,大聲道:“大姑娘作的中保,日後大姑娘嫁小財主,這臭小子倒是媒人。”韋小寶從懷中摸出一疊銀票來,檢了一萬兩,便要去交換鄭克塽,一轉念間,交給了阿珂。阿珂接了,說道:“銀子有了,你們放開他啊。”
    衆侍衛均想,先前韋副總管說好是由他出手救人,現下變成了使銀子救人,不知是否合他心意,當下仍然抓住鄭克塽不放。
    韋小寶道:“這一萬兩銀子,你們拿去分了罷,他媽的,總算是大夥兒辛苦了一場。你們這些混帳王八蛋,快快給我放人!”衆侍衛一聽大喜,韋小寶言中意思,顯然是將這一萬兩銀子賞給他們了,當下放開了鄭克塽。阿珂伸手將他扶起,將銀票交給他。鄭克塽怒極,隨手接過,看也不看,便交給身旁一名侍衛。
    韋小寶罵道:“你們這批王八蛋,韃子官兵,將我朋友打成這個樣子,老子不和你們幹休。”阿珂生怕多起糾紛,忙道:“別罵了,咱們回去。”韋小寶道:“這件事想想也教人生氣,欠債還錢,那已經還了。鄭公子這一頓打,可不是白挨的嗎?”
    多隆哈哈大笑,說道:“這小子窮星剛脫,色心又起,他媽的,你老是挨著人家大姑娘幹麽?”一伸手,抓住鄭克塽的後領,提起他身子,在空中轉了兩個圈子,喝道:“我把你抛下城牆去,瞧你是死是活!”鄭克塽和阿珂齊聲大叫。
    多隆將鄭克塽重重在地下一頓,喝道:“以後你給我離得這位姑娘遠遠的,人家好好的姑娘,跟你這狂嫖濫賭、偷雞摸狗的小子在一起,沒的壞了名頭。我跟你說,以後我再見到你纏在這位姑娘身旁,老子非扭斷你的狗頭不可。”說著左手握住他辮根,右手將他辮子在手掌繞了兩轉,深深吸了一口氣,胸口登時鼓了起來,手臂手背上肌肉凸起,一聲猛喝,雙臂用力向外一分,拍的一聲響,辮子從中斷絕。
    衆侍衛見到他如此神力,登時采聲雷動。多隆膂力本強,又練了一身外家硬功。雙膀實有千斤之力。幸好他左手握住了辮根,否則鄭克塽這根辮子是假的,輕輕一拉,便揭露了他不遵朝令、有不臣之心的大罪。
    多隆抛下半截辮子,五根鼓槌兒般的大手指扠在鄭克塽頸中,跟著左手扠住他的後頸,雙手漸漸收緊,鄭克塽的臉漸漸脹紅,到後來連舌頭也伸了出來,眼見便要窒息而死。十余名侍衛各抽兵刃,團團圍在二人身周,不讓阿珂過來相救。
    韋小寶叫道:“錢也還了,還想殺人嗎?”一沖而前,砰的一拳,打在一名侍衛小腹之上。那侍衛“啊喲”一聲,一個筋斗摔出,大叫大嚷,手足亂伸,說什麽也爬不起身來。韋小寶雙拳一招“雙龍搶珠”,向多隆打去。多隆兩隻手正扠在鄭克塽頸中,難以招架,登時中拳。這招“雙龍搶珠”本是打向敵人太陽穴,但多隆身材高大,韋小寶卻生得矮小,兩個拳頭都打在他膂下。多隆假裝大怒,罵道:“死小鬼,老子扠死了你!”放開鄭克塽,和韋小寶鬥了起來。
    韋小寶使開從海大富與澄觀處學來的武功,身法靈活,一招一式,倒也巧妙美觀。多隆出拳有風,盡往他身旁數寸之處打去,突然鬥得興發,飛腿猛踢,喀喇一聲,將韋小寶身旁的一株棗樹踢斷了。衆侍衛大聲喝采。
    阿珂見多隆如此神威,生恐韋小寶給他打死了,叫道:“師弟,莫打了,咱們回去。”韋小寶大喜:“她關心起我來了,小娘皮倒也不是全沒良心。”
    多隆又是一腳,將地下一塊鬥大石頭踢得飛了起來,掉下城頭。韋小寶出招越來越快,拍的一掌,正中對方肚皮,多隆“啊啊”大叫,雙腿一彎,坐倒在地,叫道:“老子不服,再來打過!”一躍而起,雙臂直上直下的急打過來。韋小寶側身閃避,多隆一拳打上城牆,登時打下三塊大青磚來。塵土飛揚之中,韋小寶飛起右腳,腳尖還沒碰到他身子,多隆大叫一聲,從城牆上溜了下去,掉在城牆腳下,動也不動了。
    韋小寶大吃一驚,生怕真的摔死了他,俯首下望。多隆擡頭一笑,霎了霎眼,搖手示意不妨,隨即伏倒。韋小寶這才放心。衆侍衛都驚惶不已,紛紛奔下城頭。
    韋小寶一拉阿珂,低聲道:“快走!快走!”三人一溜煙的奔回客店。
    回到客店之中,九難見阿珂神色有異,氣喘不已,問道:“遇上了什麽事?”阿珂道:“有十多個韃子官兵跟鄭公子爲難,幸虧……幸虧師弟打倒了官兵的頭腦。”九難道:“給我在客店裏安安靜靜的耽著,別到處亂走,惹事生非。”阿珂低頭答應,過了一會總是記挂著鄭克塽的傷勢,到他房中去看望,只見衆伴當已給他敷上傷藥,已睡著了。
    韋小寶見她從鄭克塽房裏出來,又是有氣,又有些懊惱:“剛才怎不叫他們當真割了這小子的兩隻耳朵?”又想:“這妞兒一心一意,總是記挂著這臭小子。我就算把小子耳朵割了、眼睛戳瞎了,看來她還是把他當作心肝寶貝。”饒是他機警多智,遇上了這等男女情愛之事,卻也是一籌莫展了。
  ※注:回目中“棘門此外盡兒戲”一句,原爲漢文帝稱讚周亞夫語,指其軍令森嚴,其他將軍所不及,原詩詠吳三桂殘暴虐民而治軍有方。“棘門”即“戟門”,亦可指宮門,本書借用以喻衆禦前侍衛出宮胡鬧。
第二十八回  未免情多絲宛轉    爲誰辛苦竅玲瓏

    韋小寶當晚睡到半夜,忽聽得窗上有聲輕敲,迷迷糊糊的坐起身來,只聽窗外有人低聲道:“韋恩公,是我。”
    他一凝神,辨明是吳立身的聲音,忙走近窗邊,低聲道:“是吳二叔麽?”吳立身道:“不敢,是我。”韋小寶輕輕打開窗子,吳立身躍入房內,抱住了他,甚是歡喜,低聲道:“恩公,我日日思念你,想不到能在這裏相會。”轉身關上窗子,拉韋小寶並肩坐在炕上,說道:“在河間府大會裏,我向貴會裏的朋友打聽你的消息,他們卻不肯說。”
    韋小寶笑道:“他們倒不是見外,有意不肯說。實在我來參加‘殺龜大會’,是喬裝改扮了的,會中衆兄弟也都不知。”
    吳立身這才釋然,道:“原來如此。今日撞到韃子官兵,又蒙恩公解圍,否則的話,只怕我們小公爺要遭不測。小公爺要我多多拜上恩公,實是深感大德。”
    韋小寶道:“大家是好朋友,何必客氣。吳二叔,你這麽恩公長、恩公短的,聽來著實彆扭,倘若你當我是朋友,這稱呼今後還是免了。”
    吳立身道:“好,我不叫你恩公,你也別叫我二叔。咱倆今後兄弟稱呼。我大著幾歲,就叫你一聲兄弟罷。”韋小寶笑道:“妙極,你那個劉一舟師侄,豈不是要叫我師叔了?”吳立身微覺尷尬,說道:“這傢夥沒出息,咱們別理他。兄弟,你要上哪里去?”
    韋小寶道:“這事說來話長。二哥,做兄弟的已對了一頭親事。”
    吳立身道:“恭喜,恭喜,卻不知是誰家姑娘?”隨即想到:“莫非就是方怡?他找到方姑娘和小郡主了?”滿臉都是喜色。
    韋小寶道:“我這老婆姓陳,不過有一件事,好生慚愧。”
    吳立身問道:“怎麽?”韋小寶道:“我這老婆卻另有個相好,姓鄭,這小子人品極不規矩。想勾搭我的老婆,倒還是小事,他卻向韃子官兵告密。今日那些官兵來跟小公爺爲難,就是他出的主意。”
    吳立身大怒,道:“這小子活得不耐煩了,卻又不知爲了什麽?”
    韋小寶道:“你道這小子是誰?他便是臺灣延平郡王的第二兒子。他說延平郡王統領大軍,你們沐王府卻已敗落,無權無勢,什麽何足道哉?”吳立身怒道:“我們沐王爺是大明開國功臣,世鎮雲南,怎是他臺灣鄭家新進之可比?”韋小寶道:“可不是嗎?這小子說道:是誰殺了吳三桂,在天下英雄之前大大露臉;你們在雲南是地頭蛇,要殺吳三桂,比他們臺灣鄭家要方便百倍。他跟我來商量,說要把沐家的人先除去了。我說我們天地會跟沐王府早有賭賽,瞧誰先幹掉吳三桂。英雄好漢,贏要贏得光彩,輸要輸得漂亮,哪有暗中算計對方之理?這小子不服氣,便另生詭計。幸虧韃子官兵不認得小公爺,我騙他們說認錯人了,你們才得脫身。”吳立身連叫:“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媽的,這小子不是人。”
    韋小寶道:“二哥,這小子非教訓他一頓不可。瞧在延平郡王的面上,我們也不能殺了他。最好你去打他一頓,兄弟便挺身出來相勸,跟你動手。你故意讓我幾招,假裝敗退,不知肯不肯?”吳立身道:“兄弟是爲我們出氣,哪有不肯之理?如此最好,也免得跟臺灣鄭家破面,多惹糾紛。”韋小寶道:“那個頭臉有傷、跟兄弟在一起的小子,便是他了。”吳立身道:“是。他鄭家又怎麽了?沐王府今天雖然落難,卻也不是好欺侮的。”
    韋小寶道:“可不是嗎?”隨即問起那天在莊家大屋“見鬼”之事。他日間雖見到徐天川,但當時不便問,一直記挂著這件事。
    吳立身臉有慚色,不住搖頭,說道:“兄弟,你今日叫我一聲二哥,我這做哥哥的實在好生慚愧。那日我們被那批裝神弄鬼的傢夥使邪法制住了,豈知這批傢夥給人引出屋去,拿了起來。幾個女子剛過來放了我們,卻又有一批鬼傢夥攻進屋來,把章老三他們救了去。”
    韋小寶點點頭,心道:“那是神龍教的,莊三少奶她們抵敵不住。”
    吳立身搖頭道:“那時我和徐老爺子穴道剛解開,手腳還不大靈便,黑暗之中糊裡糊塗的亂鬥一場,大夥兒都失散了。到第二天早上才聚在一起,可是兄弟你、小郡主、方姑娘三個,卻說什麽也找不到,我們又去那間鬼屋找尋。屋裏只有一個老太婆,也不知是真聾還是假聾,纏了半天,問不出半點所以然來。徐老爺子和我都不死心,明探暗訪,直搞了大半個月,唉,半點頭緒也沒有。好兄弟,今天見到你,真是開心。小郡主和方姑娘去了哪里?你可有點訊息嗎?我們小王爺記挂著妹子,老是不開心。”
    韋小寶含糊以應:“我也挺記挂著她兩個。方姑娘聰明伶俐,小郡主卻是個老實頭,早些跟他哥哥見面就好啦。”心想:“原來你們沒給神龍教捉去,沒給逼服了毒藥來做奸細,那好得很。”他知吳立身性子爽直,不會說謊,倘若這番話是劉一舟說的,就未必可信。
    吳立身道:“兄弟,你好好保重,做哥哥的去了。”說著站起,頗爲依依不捨,拉著他手,又道:“兄弟,天下好姑娘有的是,你那夫人倘若對你不住,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韋小寶長歎一聲,黯然無語。這聲歎息倒是貨真價實。吳立身推開窗子,跳了出去。
    次日韋小寶隨著九難和阿珂出城向北,鄭克塽帶了伴當,仍是同行。九難問他:“鄭公子,你要去哪里?”鄭克塽道:“我要回臺灣,送師太一程,這就分手了。”
    行出二十餘裏,忽聽得馬蹄聲急,一行人從後趕了上來。奔到近處,只見來人是一群鄉農,手中拿了鋤頭、鐵扒之屬,當先一人叫道:“是這小子,就是他了。”韋小寶一看,這人正是吳立身。
    一夥人繞過大車,攔在當路。吳立身指著鄭克塽罵道:“賊小子,昨晚你在張家莊幹的好事!貓兒偷了食,就想溜之大吉嗎?”鄭克塽怒道:“什麽張家莊、李家莊?你有沒生眼睛,胡說八道。”吳立身叫道:“好啊,李家莊的姑娘原來也給你騙的,你自己認招了。他媽的,賊小子!一晚上接連誘騙了兩個閨女,當真大膽無恥。”
    鄭府伴當齊聲喝道:“這位是我們公子爺,莫認錯了人,胡言亂語。”
    吳立身拉過一個鄉下姑娘,指著鄭克塽道:“是不是他?你認清楚些。”韋小寶見這鄉下姑娘濃眉大眼,顴骨高聳,牙齒凸出,身上倒穿得花花綠綠,頭上包著塊花布,料想是吳立身花錢去雇了來的,心下暗暗好笑。
    那鄉下姑娘粗聲粗氣的道:“是他,是他,一點兒不錯。他昨天晚上到了我屋子裏,一把抱住了我,嗚嗚,這……。可醜死人啦,啊唷,嗚嗚,啊,媽呀……”說著號啕大哭。
    另一個鄉農大聲喝道:“你欺侮我妹子,叫老子做你的便宜大舅子。他媽的,老子跟你拚命。”正是吳立身的弟子敖彪。
    韋小寶細看沐王府人衆,有五六人曾經會過,劉一舟卻不在其內,料來吳立身曾先行挑過,並無跟自己心有嫌隙之人在內,以免敗露了機關。
    阿珂見那鄉下姑娘如此醜陋,不信鄭克塽會跟她有何苟且之事,只是她力證其事,這些鄉下人又跟他無冤無仇,想來也不會故意誣賴,不由得將信將疑。韋小寶皺眉道:“鄭公子也未免太風流了,去妓院中玩耍那也罷了,怎地去……去……去……唉,這鄉下姑娘這樣難看,師姊,我想他們一定認錯了人。”阿珂道:“對,准是認錯了。”
    吳立身對那鄉姑道:“快說,快說,怕什麽醜?他……這小賊給了你什麽東西?”
    那鄉姑從懷裏取出一隻一百兩的大銀元寶,說道:“他給我這個,叫我聽他的話。他說他是臺灣來的,他爹爹是什麽王爺,家裏有金山銀山,還有……還有……”
    阿珂“啊”的一聲尖叫,心想這鄉下姑娘無知無識,怎會捏造,自然是鄭克塽真的說過了,不由得心下一陣氣苦。鄭府衆伴當也都信以爲真,均想憑這鄉下姑娘,身邊也不會有這大元寶,紛紛喝道:“讓開,讓開!你拿了元寶還吵些什麽?別攔了大爺們的道路。”
    敖彪叫道:“不成,我妹子給你強姦了,叫她以後如何嫁人?你非娶了她不可。你快快跟我回去,和她拜堂成親,帶她回臺灣,拜見你爹娘。我妹子是好人家女兒,又不是低三下四的賤人,難道是要了你銀子賣身嗎?他說這一百兩銀子是幹什麽的?”最後這句話是對著那鄉姑而問。那鄉姑道:“他說……他說這是什麽聘禮,又說要叫人來做媒,娶我做老婆,帶我去王府做什麽一品夫人。”敖彪道:“這就是了。妹夫啊,我跟你說,你不跟我妹子成親,想要這樣一走了之,可沒那麽容易,快跟你大舅子回去。”
    鄭克塽怒極,心想這次來到中原,盡遇到不順遂之事,連這些鄉下人也莫名其妙的找上我來,提起馬鞭,拍的一聲,便向敖彪頭上擊落。敖彪大叫:“啊喲!”雙手抱頭,倒撞下馬,蜷縮成一團,抽搐了幾下,便不動了。衆鄉人大叫:“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那鄉姑跳下馬來,抱住敖彪身子,放聲大哭,哭聲既粗且啞,直似殺豬。
    鄭克塽一驚,眼下身在異鄉,自己又是清廷欲得之而甘心的人物,鬧出了人命案子,那可大大的不便,當即喝道:“大夥兒沖!”一提馬繮,便欲縱馬奔逃。
    突然一個鄉下人縱身而起,從半空中向他撲將下來。鄭克塽左手反手一拳,向他胸膛打去。那人抓住他的手腕一扭,喀的一聲,手肘脫臼。那人落在他身後馬鞍上,右手伸到他脅下,扳住了他頭頸,正是擒拿手法中一招“斜批逆鱗”,那人手法乾淨利落,嘴裏大呼大叫:“阿三,阿狗,快來幫忙,我……我……我給他打得好痛,啊唷喂,這小子打死我啦!打死我啦!”鄭克塽全身酸麻,已然動彈不得。
    鄭府衆伴當拔出兵刃,搶攻上來。沐王府這次出來人數雖然不多,卻個個身手不弱,舉起鋤頭鐵扒,一陣亂打,將本已受傷的衆伴當趕開。
    那鄉下人抱住鄭克塽,滾下馬來,大叫大嚷:“阿花哪,快來捉住你老公,別讓他逃走了。”那鄉下姑娘叫道:“他逃不了。”縱身而上,將鄭克塽牢牢抱住。韋小寶這時才看出來,這鄉下姑娘原來是男扮女裝,無怪如此醜陋不堪,那自然是沐王府中的人物,“她”一把抱住鄭克塽,使的也是擒拿手法。阿珂急叫:“師父,師父,他們捉住鄭公子啦,那怎麽辦?”
    九難搖頭道:“這鄭公子行止不端,受些教訓,於他也非無益。這些鄉下人也不會傷他性命。”她躺在大車之中靜養,只聽到車外嘈鬧,卻沒見沐王府衆人動手的情形,否則以她的眼光,一見到這些人的身手,自然便看破了。阿珂道:“這批鄉下人好像是會武功的。”韋小寶道:“武功是沒有,蠻力倒著實不小。”
敖彪從地下爬了起來,叫道:“他媽的,險些打死了你老子。”一名鄉下人笑道:“是大舅子,怎麽會是老子?”敖彪道:“好,抓住了這小子,大舅子既沒有死,也不用他抵命了。我的阿花妹子終身有托,抓他去拜堂成親罷。”衆鄉人歡呼大叫:“喝喜酒去,喝喜酒去!”將鄭府伴當的馬匹一齊牽了,擁著鄭克塽,上馬向來路而去。
    鄭府伴當大叫急追,眼見一夥人絕塵而去,徒步卻哪里追趕得上?
    韋小寶笑道:“鄭公子在這裏招親,那妙得很啊,原來這裏的地名叫做高老莊。”阿珂驚怒交集,早就沒了主意,順口問道:“這裏叫高老莊?”韋小寶道:“是啊。西遊記中,不是有一回書叫‘豬八戒高老莊招親’麽?”阿珂怒道:“你才是豬八戒!”倚在路旁一株樹上,哭了起來。韋小寶道:“師姊,鄭公子娶媳婦,那是做喜事哪,怎麽你反而哭了?”
    阿珂又想罵他,轉念一想,這小鬼頭神通廣大,只有求他相助,才能救得鄭公子回來,哭道:“師弟,你怎生想個法兒,去救了他脫險。”
    韋小寶睜大眼睛,裝作十分驚異,道:“你說救他脫險?他又沒打死人,不會要他抵命的。”阿珂道:“你沒聽見?那些人要逼他跟那鄉下姑娘拜堂成親。”韋小寶笑道:“拜堂成親,那好得很啊。”壓低了嗓子,悄聲道:“我就是想跟你拜堂成親,只可惜你不肯。”阿珂白了他一眼,道:“人家都急死了,你還在說這些無聊話,瞧我以後睬不睬你?”韋小寶道:“師父說道,鄭公子品行不好,讓他吃些苦頭,大有益處。何況拜堂成親又不是吃苦頭,鄭公子多半還開心得很呢。否則的話,昨天晚上他又怎會去找這姑娘,跟她瞎七搭八,不三不四。”阿珂右足在地下一頓,怒道:“你才瞎七搭八,不三不四。”
    這一日阿珂一路上故意找事耽擱,打尖之時,在騾子後蹄上砍了一刀,騾子就此一跛一拐,行得極慢,只走了十多裏路,便在一個市鎮上歇了。
    韋小寶知她夜裏定會趕去救鄭克塽,吃過晚飯,等客店中衆人入睡,便走到馬廄之中,在草堆上睡倒。果然不到初更時分,便聽得腳步之聲細碎,一個黑影走過馬廄來牽馬。韋小寶低聲叫道:“有人偷馬!”
    那人正是阿珂,一驚之下,轉身欲逃,隨即辨明是韋小寶的聲音,問道:“小寶,是你嗎?”韋小寶笑道:“自然是我。”
    阿珂道:“你在這裏幹什麽?”韋小寶道:“山人神機妙算,料到有人今夜要做偷馬賊,因此守在這裏拿賊。”阿珂啐了一口,央求道:“小寶,你陪我一起去……去救他回來。”
    韋小寶聽得她軟語相求,不由得骨頭都酥了,笑道:“倘若救出了他,有什麽獎賞?”阿珂道:“你要什麽都……”本來想說你要什麽都依你,立即想到:“這小鬼頭定是要我嫁他,那如何依得。”一句話沒說完,便改口道:“你……你總是想法子來欺侮我,從來不肯真心幫我。”說到這裏,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她哭泣倒是不假,只不過心中想到的,卻是鄭克塽的輕薄無行,以及他陷身險境,不知拜了堂、成了親沒有。
    韋小寶給她這麽一哭,心腸登時軟了,歎道:“好啦,好啦!我陪你去便是。”阿珂大喜,抽抽噎噎的道:“謝……謝謝你。”韋小寶道:“謝是不用謝,就是不知道高老莊在哪里。”
    阿珂一怔,隨即明白,他說“高老莊”,還是繞了彎在罵鄭克塽,低聲道:“咱們一路尋過去就是了。”
    兩人悄悄開了客店後門,牽馬出店,並騎而行,從來路馳回。韋小寶道:“鄭公子到底有什麽好,你這樣喜歡他?”阿珂道:“誰說喜歡他了?不過……不過大家相識一場,他遭到危難,自然要去相救。”韋小寶道:“倘若有人捉了我去拜堂成親,你救我不救?”阿珂噗哧一笑,道:“你好美嗎?誰會捉你去拜堂成親了?”韋小寶歎道:“你瞧我不順眼,說不定有哪一個姑娘,瞧著我挺俊、挺帥呢?”阿珂笑道:“那可謝天謝地了,省得你老是陰魂不散的纏著我。”
    韋小寶道:“好,你這樣沒良心。倘若有人捉了你去拜堂成親,我可也不救你。”
    阿珂微微一驚,心想若真遇上這等事,那是非要他相救不可,幽幽的道:“你一定會來救我的。”韋小寶道:“爲什麽?”
    阿珂道:“人家欺侮我,你決不會袖手旁觀,誰教你是我師弟呢?”這句話韋小寶聽在耳裏,心中甜甜的甚是受用。
    說話之間,已馳近日間和沐王府群雄相遇之處,只見路邊十餘人坐在地下,手中提著燈籠,正是鄭府的伴當。阿珂勒馬即問:“鄭公子呢?”衆伴當站了起來,一人哭喪著臉說道:“在那邊祠堂裏。”說著向西北角一指。阿珂問道:“祠堂,幹什麽?”那伴當道:“這些鄉下人請了公子去,硬要他拜堂成親,公子不肯,他們就拳打足踢,兇狠得緊。”
    阿珂怒道:“你們……哼……你們都是高手,怎地連幾個鄉下人也打不過?”衆伴當甚是慚愧,都低下頭來。一人道:“這些鄉下人都是有武功的。”阿珂怒道:“人家有武功,你們就連主子也不顧了?我們要去救人,你們帶路。”
    一名年老伴當道:“那些鄉下佬說,我們如再去囉唕,要把我們一個個都宰了。”阿珂道:“宰就宰了,怕什麽?郡王要你們保護公子,卻這等貪生怕死!”那伴當道:“是,是。最好……最好請姑娘別騎馬,以防他們驚覺。”阿珂哼了一聲,和韋小寶一齊跳下馬來,將馬系在路邊樹上。衆伴當放下燈籠,帶領二人向西北走去。
    行出裏許,穿過一座樹林,一片墳地,來到七八間大屋外,屋中傳來鑼鼓喧鬧之聲。阿珂心中焦急:“他真的在拜堂了?”一拉韋小寶的衣袖,快步奔去,繞到屋側,見一扇門開著一半,望進去黑沈沈的無人。兩人閃將過去,循著鑼鼓聲來到大廳,蹲下身來,從窗縫中向內張去。
    一見廳中情景,阿珂登時大急,韋小寶卻開心之極。只見鄭克塽頭上插了幾朵紅花,和一個頭披紅巾的女子相對而立。廳上明晃晃的點了許多蠟燭,幾名鄉下人敲鑼打鼓,不住起哄。吳立身叫道:“再拜,再拜!”鄭克塽道:“天地也拜過了,還拜什麽?”阿珂一聽,氣得險些暈去。
    吳立身搖頭道:“咱們這裏的規矩,新郎要向新娘連拜一百次。你只拜了三十次,還得拜七十次。”敖彪提起腳來,在鄭克塽屁股上踢一腳,鄭克塽站立不定,跪了下去。敖彪按住他頭,喝道:“你今日做新郎,再磕幾個頭,又打什麽緊?”
    韋小寶知道他們是在拖延時刻,等候自己到來,這種好戲生平難得幾回見,不妨多瞧一會兒,倒也不忙進去救人。阿珂卻已忍不住,砰的一聲,踢開長窗,手持單刀跳了進去,喝道:“快放開他!否則姑娘一個個的把你們都殺了!”
    吳立身笑道:“姑娘,你是來喝喜酒的嗎?怎麽動刀動槍?”阿珂踏上一步,揮刀向敖彪砍去,她憤急之下,出刀勢道甚是淩厲。敖彪急忙躍開,提起身後長凳抵敵。阿珂雖無內力,武功招數卻頗精奇,敖彪的長凳不趁手,竟被她逼得連連倒退。吳立身笑道:“嘿,倒還了得。”伸手接了過來,他武功比之敖彪可高得多了,單憑一對肉掌,在她刀刃之間穿來插去。鄭克塽躍起身來待要相助,背心上被人砰砰兩拳,打倒在地。
    阿珂拆得七八招,眼見抵敵不住,叫道:“師弟,師弟,快來。”卻聽得韋小寶在窗外大叫:“好厲害,老子跟你們拚了。”又聽得窗上拳打足踢,顯然是韋小寶正在與人惡鬥。吳立身聽得韋小寶到來,忙使個眼色,喝道:“什麽人!”他兩名弟子搶了上來,使開兵刃,接過了阿珂的柳葉刀。吳立身縱到廳外,但見韋小寶獨自一人,正在將長窗踢得砰砰作聲,哪里有人在和他動手?吳立身險些笑了出來,叫道:“大家住手!你這小孩子在這裏幹什麽?”韋小寶叫道:“我師姊叫我來救人,你們快快放人!啊喲,不好,你這鄉下佬武功了得。”嘴裏大呼小叫,向門外奔去。吳立身笑著追了出去。來到祠堂之外,韋小寶停步笑道:“二哥,多謝你了,這件事辦得十分有趣。”吳立身笑道:“那姑娘就是兄弟的心上人嗎?果然武功既好,人品也……也是……嘿嘿,不錯。”他生性粗豪,阿珂容貌極美,並不以爲有什麽了不起,但對她招數精妙,倒頗佩服。
    韋小寶歎了口氣,道:“可惜她一心一意只想嫁給那臭小子,不肯嫁給我。你們能逼得那臭小子跟鄉下姑娘拜堂成親,如能逼得她跟我……”靈機一動,說道:“二哥,請你幫忙幫到底。我假裝給你擒住,你再去擒那姑娘,逼迫我拜堂成親,你瞧好是不好?”
    吳立身哈哈大笑,不由得搖了搖頭,忙道:“很好,很好,兄弟,你別介意,我搖頭是習慣成自然,不過……不過……”說到這裏,頗爲躊躇。韋小寶問道:“不過怎樣?”吳立身道:“咱們是俠義道,開開玩笑是可以的,兄弟你別多心,做哥哥的說話老實,那貪花好色的淫戒,卻萬萬犯不得。”
    韋小寶道:“這個自然。她是我師姊,跟我拜堂成親之後,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二哥,你是媒人,拜天地就是正娶,是不是?又不是采花嫖堂子,有什麽貪花好色了?”吳立身道:“是,是。兄弟你答應我,對這位姑娘,可不能做什麽不合俠義道的……的壞事。”韋小寶道:“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麽馬難追。”
    吳立身大喜,笑道:“我原知你是響當當的英雄好漢。這姑娘嫁了給你,那真是她的造化。”韋小寶微笑道:“你是媒人,這杯喜酒,總是要請你喝的。”吳立身笑道:“妙極!兄弟,我可要動手了。”韋小寶雙手反到背後,笑道:“不用客氣。”
    吳立身左手抓住了他雙手手腕,大聲道:“瞧你還逃到哪裏去!”將他推進大廳之中。只見阿珂手中單刀已被擊落,三件兵刃指住她前心背後。敖彪等雖將她制住,但知她是韋小寶的心上人,不敢有絲毫無禮。
    吳立身解下腰帶,將韋小寶雙手反綁了,推他坐在椅中,又過去將阿珂也綁住了。韋小寶不住口的大罵。吳立身喝道:“小鬼,再罵一句,我挖了你的眼珠子。”韋小寶道:“我偏偏要罵,臭賊!”阿珂低聲道:“師弟,別罵了,免得吃眼前虧。”韋小寶這才住嘴。
    吳立身道:“這姑娘倒也明白道理,人品也還不錯,很好,很好。我有個兄弟,還沒娶妻,今天就娶了她做我的弟婦罷。”阿珂大驚,忙道:“不成,不成!”吳立身怒道:“爲什麽不成?大姑娘家,總是要嫁人的。我這兄弟是個英雄豪傑,又不會辱沒了你。爲什麽不肯?當真不識擡舉!奏樂。”敖彪等拿起鑼鼓打了起來,咚咚當當,甚是熱鬧。
    阿珂生平所受的驚嚇,莫無過於此刻,心想這鄉下人如此粗陋肮髒,他弟弟也決計好不了,倘若失身於這等鄉間鄙夫,就算即刻自盡,也已來不及了。她牙齒緊緊咬著嘴唇,嚇得話也說不出來了。吳立身笑道:“很好,你答應了。”右手一揮,衆人停了敲擊鑼鼓。
    阿珂叫道:“沒有,我不答應。你們快殺了我!”吳立身道:“好,我這就殺了你,連你師弟也一起殺了。”說著從敖彪手中接過鋼刀,高高舉起。阿珂哭道:“你快殺,不殺的不是好漢。你……你快殺我師弟,先……先殺他好了。”
    吳立身向韋小寶瞧了一眼,心道:“這姑娘對你如此無情無義,你又何必娶她?”韋小寶心中也在怒駡:“臭小娘,爲什麽先殺我?”吳立身怒道:“我偏偏不殺你師弟。阿狗,把這臭小子拖出去砍了!”說著向鄭克塽一指。敖彪應道:“是。”便去拉鄭克塽。
    阿珂驚呼:“不,不要害他……他是殺不得的。他爹爹……他爹爹……”
    吳立身道:“也罷!那麽你做不做我的弟媳?”阿珂哭道:“不,不,你……你殺死我好了。”吳立身抛下鋼刀,提起一條馬鞭,喝道:“我不殺你,先抽你一百鞭子。”心中怒氣勃發,一時難以遏止,舉起鞭子向空中吧的一聲,虛擊一鞭,便要往她身上抽去。
    韋小寶叫道:“且慢!”吳立身馬鞭停在半空不即擊下,問道:“怎麽?”韋小寶道:“咱們英雄好漢,講究義氣。我跟師姊猶如同胞手足,這一百鞭子,你打我好了。”
    阿珂見吳立身狠霸霸的舉起鞭子,早嚇得慌了,聽韋小寶這麽說,心中一喜,道:“師弟,你真是好人。”
    韋小寶向吳立身道:“喂,老兄,什麽事情都由我一力擔當。這叫做大丈夫不怕危難,挺身而出。你不可逼她嫁你兄弟,你如有什麽姊姊妹妹嫁不出去的,由我來跟她拜堂成親好了。這鄭公子已娶了一個,我再娶一個,連銷兩個,總差不多了罷?就算還有,一起都嫁給我,老子破銅爛鐵,一古腦兒都收了……”
    他說到這裏,吳立身等無不哈哈大笑。阿珂忍不住也覺好笑,但只笑得一下,想起自身遭受如此委屈,又流下淚來。吳立身笑道:“你這小孩做人漂亮,倒是條漢子。我本想就放了你們,只是給你幾句空話就嚇倒了,老子太也膿包。拜堂成親之事是一定要辦的,到底是你拜堂,還是她?”
    阿珂急於脫身,忙道:“是他,是他!”吳立身瞪眼凝視著她,大聲道:“你說要他拜堂成親?”阿珂微感慚愧,低頭道:“是。”吳立身道:“好!”指著韋小寶大聲道:“今日非要你跟人拜堂成親不可。”
    韋小寶望著阿珂道:“我……我……”阿珂低聲道:“師弟,你今日救我脫卻大難,我永不忘記,你就答應了罷!”韋小寶愁眉苦臉,說道:“你要我拜堂成親?唉,你知道,這件事十分爲難。”阿珂低聲道:“我知道,你今日如不幫我這個大忙,我只好一頭撞死了。我……無可奈何,只好求你。他們……他們惡得很。”
    韋小寶大聲道:“師姊,今日是你開口求我,我韋小寶只好勉爲其難,答應了你。是你求我拜堂成親,可不是我自己願意的,是不是?”阿珂道:“是,是我求你的。你是英雄好漢,大丈夫挺身而出,濟人之急,又……又最聽我話的。”
    韋小寶長歎一聲,道:“師姊,我對你一番心意,你現在總明白了。不論你叫我做什麽事,我都一口答應,不會皺一皺眉頭。你既要我拜堂成親,我自然答應。”阿珂道:“我知道你待我很好,以後……以後我也會待你好的。”
    吳立身道:“就是這麽辦。小兄弟,我沒妹子嫁給你,女兒還只三歲。也不成。喂,你們哪一個有姊姊妹妹的,快去叫來,跟這位小英雄拜堂成親。”敖彪笑道:“我沒有。”另一人道:“這位小英雄義薄雲天,倘若我跟他結了親家,倒是大大的運氣,只可惜我只有兄弟,沒有姊妹。”又一人道:“我姊姊早嫁了人,已生了八個小孩。小英雄,你倘若等得,待我姊夫死了,我叫姊姊改嫁給你。”吳立身道:“等不得。哪一個有現成的?”衆人都搖頭道:“沒有。”個個顯得錯過良機,可惜之至。
    韋小寶喜道:“各位朋友,不是我不肯,只不過你們沒有姊妹,那就放了我們罷。”
    吳立身搖頭道:“不可。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今日非拜堂不可,否則的話,衝撞了煞神太歲,這裏一個個都要死於非命,這玩笑也開得的?好,你就和她拜堂成親。”說著向阿珂一指。
   阿珂和韋小寶同聲叫道:“不,不好!”
    吳立身怒道:“有什麽不好?小姑娘,你願意跟我兄弟拜堂呢,還是跟這位小英雄拜堂?你自己挑一個好了。”阿珂脹紅了一張俏臉,搖頭道:“都不要!”吳立身怒道:“到這時候還要推三阻四。時辰到了,錯過了這好時辰,凶煞降臨,這裏沒一個活得成。喂,阿三,阿狗,這兩個小傢夥不肯拜堂成親,把他們兩個的鼻子都割了下來罷。”
    敖彪和一名師弟齊聲答應,提起鋼刀,將刀身在阿珂鼻子上擦了幾擦。
    阿珂死倒不怕,但想到割去了鼻子,那可是難看之極,只驚得臉上全無血色。
    韋小寶道:“別割我師姊的鼻子,割我的好了。”
    吳立身道:“要割兩個鼻子祭煞神,你只有一個。喂,姓鄭的,割了你的鼻子代這姑娘的,好不好?”阿珂眼望鄭克塽,眼光中露出乞憐之意。鄭克塽轉開頭不敢望她,卻搖了搖頭。吳立身道:“這小子不肯,你師弟倒肯。嘿,你師弟待你好得多了。這種人不嫁,又去嫁誰?拜堂,奏樂!”
    鑼鼓聲中,敖彪過去取下假新娘頭上的頭巾,罩在阿珂頭上,解開了她的綁縛。阿珂出手便是一拳,拍的一聲,正中他胸口,幸好無甚內力,雖然打中,卻不甚痛。敖彪橫過鋼刀架在她後頸。
    吳立身贊禮道:“新郎新娘拜天!”阿珂只覺後頸肌膚上一涼,微覺疼痛,無可奈何,只得和韋小寶並肩向外跪拜。吳立身又喝道:“新郎新娘拜地。”敖彪推轉她身子,向內跪拜,在“夫妻交拜”聲中,兩人對面的跪了下去,拜了幾拜。
    吳立身哈哈大笑,叫道:“新夫婦謝媒。”阿珂怒極,突然飛起一腳,踢中他小腹。這一腳可著實不輕,吳立身“呵”的一聲大叫,退了幾步,不住咳嗽,笑道:“新娘子好凶,連媒人都踢!”
    便在此時,忽聽祠堂外連聲呼哨,東南西北都有腳步聲,少說也有四五十人。吳立身笑容立斂,低喝:“吹熄燭火。”祠堂中立時一團漆黑。
    韋小寶搶到阿珂身邊,拉住了她手,低聲道:“外面來了敵人。”阿珂甚是氣苦,嗚咽道:“我……我跟你拜了天地。”韋小寶低聲道:“我這是求之不得,只不過拜天地拜得太馬虎了些。”阿珂怒道:“不算數的。你道是真的麽?”韋小寶道:“那還有假?這叫做生米煮成熟飯,木已成狗。”阿珂嗚咽道:“什麽木已成狗?木已成舟。”韋小寶道:“是,是,木已成舟。娘子學問好,以後多教教我相公。”阿珂聽他居然老了臉皮,稱起“娘子、相公”來,心中一急,哭了出來。
    卻聽得祠堂外呼聲大震,數十人齊聲呐喊,若獸吼,若牛鳴,嘰哩咕嚕,渾不知叫些什麽。阿珂心中害怕,不自禁向韋小寶靠去。韋小寶伸臂摟住她,低聲道:“別怕,好像是大批西藏喇嘛來攻。”阿珂道:“那怎麽辦?”韋小寶拉著她手臂,悄悄走到神龕之後。
    突然間火光耀眼,數十人擁進祠堂來,手中都執著火把兵刃,韋小寶和阿珂一見之下,都是大吃一驚。這群人臉上塗得花花綠綠,頭上插了鳥羽,上身赤裸,腰間圍著獸皮,胸口臂上都繪了花紋,原來是一群生番。阿珂見這群蠻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個個面目猙獰,更加怕得厲害,縮在韋小寶懷裏只是發抖。
    衆蠻子哇哇狂叫,當先一人喝道:“漢人,不好,都殺了!蠻子,好人,要殺人!咕花吐魯,阿巴斯裏!”衆蠻子縱聲大叫,說的都是蠻話。
    吳立身是雲南人,懂得夷語,但這些蠻子的話卻半句不懂,用夷語說道:“我們漢人是好人,大家不殺。”那蠻子首領仍道:“漢人,不好,都殺了。咕花吐魯,阿巴斯裏。”衆蠻子齊叫:“咕花吐魯,阿巴斯裏。”舉起大刀鋼叉殺來。衆人無奈,只得舉兵刃迎敵。
    數合一過,吳立身等個個大爲驚異。原來衆蠻子武藝精熟,兵刃上招數中規中矩,一攻一守,俱合尺度,全非亂砍亂殺。再拆得數招,韋小寶和阿珂也看了出來。吳立身邊打邊叫:“大家小心,這些蠻子學過我們漢人武功,不可輕忽。”
    爲首蠻子叫道:“漢人殺法,蠻子都會,不怕漢人。咕花吐魯,阿巴斯裏。”
    蠻子人多,武功又甚了得。沐王府人衆個個以一敵三,或是以一敵四,頃刻間便叠遇兇險。吳立身揮刀和那首領狠鬥,竟占不到絲毫便宜,越鬥越驚,忽聽得“啊啊”兩聲叫,兩名弟子受傷倒地。又過片刻,敖彪腿上被獵叉戳中,一交摔倒,三名蠻人撲上擒住。
    不多時之間,沐王府十余人全被打倒。鄭克塽早就遍體是傷,稍一抵抗就被按倒。衆蠻子身上帶有牛筋,將衆人綁縛起來。那蠻子首領跳上跳下,大說蠻話。
    吳立身暗暗叫苦,待要脫身而逃,卻挂念著韋小寶和衆弟子,當下奮力狠鬥,只盼能制服這首領,逼他們罷手放人。突然那首領迎頭揮刀砍下,吳立身舉刀擋格,當的一聲,手臂隱隱發麻,突覺背後一棍著地掃來,急忙躍起閃避。那首領單刀一翻,已架在他頸中,叫道:“漢人,輸了。蠻人,不輸了。”
    韋小寶心道:“這蠻子好笨,不會說‘贏了’,只會說‘不輸了’!”
    吳立身搖頭長歎,擲刀就縛。
    衆蠻子舉起火把到處搜尋。韋小寶眼見藏身不住,拉了阿珂向外便奔,叫道:“蠻子,好人,我們兩個,都是蠻子。咕花吐魯,阿巴斯裏。”那首領一伸手,抓住阿珂後領。另外三名蠻子撲將上來,抱住了韋小寶。韋小寶只叫得半句“咕花……”便住了口。
    蠻子首領一見到他,忽然臉色有異,伸臂將他抱住,叫道:“希呼阿布,奇裏溫登。”抱住他了走出祠堂。韋小寶大驚,轉頭向阿珂叫道:“娘子,這蠻子要殺我,你可得給我守寡,不能改嫁這……”話未說完,已給抱出大門。那蠻子首領奔出十餘丈外,將韋小寶放了下來,說道:“桂公公,怎麽你在這裏?”語調中顯得又是驚奇,又是歡喜。
    韋小寶驚喜交集,道:“你……你這蠻子識得我?”那人笑道:“小人是楊溢之,平西王府的楊溢之。桂公公認不出罷,哈哈。”韋小寶哈哈大笑,正要說話,楊溢之拉住他手,說道:“咱們再走遠些說話,別讓人聽見了。”兩人又走出了二十餘丈,這才停住。楊溢之道:“在這裏竟會遇到桂公公,真教人歡喜得緊。”
    韋小寶問道:“楊大哥怎麽到了這裏,又扮成了咕花吐魯,阿巴斯裏?”楊溢之笑道:“有一大批傢夥在河間府聚會,想要不利於我們王爺,王爺得到了訊息,派小人來查探。”
    韋小寶暗暗心驚,腦中飛快的轉著主意,說道:“上次沐王府那批傢夥入宮行刺,陷害平西王……”楊溢之忙道:“多承公公雲天高義,向皇上奏明,洗刷了平西王的冤屈。我們王爺感激不已,時常提起,只盼能向公公親口道謝。”韋小寶道:“道謝是不敢當。蒙王爺這樣瞧得起,我在皇上身邊,有什麽事能幫王爺一個小忙,那總是要辦的。這次皇上得知,有一群反賊要在河間府聚會,又想害平西王,我就自告奮勇,過來瞧瞧。”
    楊溢之大喜,說道:“原來皇上已先得知,反賊們的奸計就不得逞了。那當真好極了。小人奉王爺之命,混進了那他媽的狗頭大會之中。聽到他們推舉各省盟主,想加害我王爺。不瞞桂公公說,我們心中實是老大擔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反賊們倘若膽敢到雲南來動手,不是小人誇口,來一千,捉一千,來一萬,殺一萬;怕的卻是他們像上次沐家衆狗賊那樣,胡作非爲,嫁禍于我們王爺,那可是無窮的後患。”
    韋小寶一拍胸膛,昂然道:“請楊大哥去稟告王爺,一點不用擔心。我一回到京裏,就將那狗頭大會裏的事,一五一十,十五二十,詳詳細細的奏知皇上。他們跟平西王作對,就是跟皇上作對。他們越是恨平西王,越顯得王爺對皇上忠心耿耿。皇上一喜歡,別說平西王爺,連你楊大哥也是重重有賞,升官發財,不在話下。”
    楊溢之喜道:“全仗桂公公大力周旋。小人自己倒不想升官發財。王爺于先父有大恩,曾救了小人全家性命。先父臨死之時曾有遺命,吩咐小人誓死保護王爺周全。公公,你到這裏,是來探聽沐家衆狗賊的陰謀麽?”
    韋小寶一拍大腿,說道:“楊大哥,你不但武功了得,而且料事如神,佩服,佩服。我和師姊喬裝改扮了,來探聽他們搗些什麽鬼,卻給他們發覺了。我胡說八道一番,他們居然信以爲真,反逼我和師姊當場拜堂成親,哈哈,這叫做因禍得福了。”
    楊溢之心想:“你是太監,成什麽親?啊,是了,你和那小姑娘假裝是一對情侶,騙信了他們。”說道:“這搖頭獅子武功不錯,卻是有勇無謀。”韋小寶道:“你們假扮蠻子,爲的是捉拿他們?”楊溢之道:“沐家跟我們王府仇深似海,上次吃了他們這大虧,一直還沒翻本。這次在狗頭大會之中又見了他們。小人心下盤算,倘若在直隸鬧出事來,皇上知道了,只怕要怪罪我們王爺,說平西王府的人在京師附近不遵守王法,殺人生事。”
    韋小寶大拇指一翹,贊道:“楊大哥這計策高明得緊,你們扮成蠻子生番,咕花吐魯,阿巴斯裏,就算把沐家一夥人盡數殺了,旁人也只道是蠻子造反,誰也不會疑心到平西王身上。”楊溢之笑道:“正是。只不過我們扮成這般希奇古怪的模樣,倒教公公見笑了。”韋小寶道:“什麽見笑?我心裏可羡慕得緊呢。我真想脫了衣服,臉上畫得花花綠綠,跟你們大叫大跳一番。”楊溢之笑道:“公公要是有興,咱們這就裝扮起來。”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這一次是不行了,我老婆見到我這等怪模怪樣,定要大發脾氣。”
    楊溢之道:“公公當真娶了夫人?不是給那些狗賊逼著假裝的麽?”這卻不易三言兩語就說得明白,韋小寶便改換話題,說道:“楊大哥,我跟你投緣得很,你如瞧得起,咱們兩個便結拜成了金蘭兄弟,不用公公、小人的,聽著可多彆扭。”
    楊溢之大喜,一來平西王正有求於他,今後許多大事,都要仗他在皇上面前維持;二來這小公公爲人慷慨豪爽,很夠朋友,當日在康親王府中,就對自己十分客氣,便道:“那是求之不得,就怕高攀不上。”韋小寶道:“什麽高攀低攀?咱們比比高矮,是你高呢還是我高?”楊溢之哈哈大笑。兩人當即跪了下來,撮土爲香,拜了八拜,改口以兄弟相稱。
    楊溢之道:“兄弟,咱倆今後情同骨肉,非比尋常,只不過在別人之前,做哥哥的還是叫你公公,以免惹人疑心。”韋小寶道:“這個自然。大哥,沐家那些人,你要拿他們怎麽樣?”楊溢之道:“我抓他們去雲南,慢慢拷打,拿到了陷害我們王爺的口供之後,解到京裏,好讓皇上明白平西王赤膽忠心,也顯得兄弟先前力保平西王,半分也沒保錯。”
    韋小寶點頭道:“很好,很好!大哥,你想那搖頭老虎肯招麽?”楊溢之道:“是搖頭獅子吳立身。這人在江湖上也頗有名望,聽說爲人十分硬氣,他是不肯招的。我敬他是條漢子,也不會如何難爲他。可是其餘那些人,總有幾個熬不住刑,會招了出來。”韋小寶道:“不錯,計策不錯。”楊溢之聽他語氣似在隨口敷衍,便道:“兄弟,我你已不是外人,你如以爲不妥,還請直言相告。”
    韋小寶道:“不妥什麽的倒是沒有,聽說沐家有個反賊叫沐劍聲的,還有個硬背烏龍柳什麽的人。”楊溢之道:“鐵背蒼龍柳大洪。他是沐劍聲的師父。”韋小寶道:“是了,大哥,你記性真好。皇上吩咐,要查明這兩個人的蹤迹。你也捉住了他們麽?”楊溢之道:“沐劍聲也到河間府去了,我們一路撮著下來,一到獻縣,卻給他溜了,不知躲到了哪里。”
    韋小寶道:“這就有些爲難了。我剛才胡說八道,已騙得那搖頭獅子變成了點頭獅子,說要帶我去見他們小公爺。我本想查明他們怎生陰謀陷害平西王,回去奏知皇上。大哥既有把握,可以將他們的陰謀拷打出來,那也一樣,倒不用兄弟冒險了。”
    楊溢之尋思:“我拷打幾個無足輕重之人,他們未必知道真正內情,就算知道,沐家那些狗賊骨頭很硬,也未必肯說。再說,由王爺自己辯白,萬萬不如皇上親自派下來的人查明回奏,來得有力。倘若我們裝作不知,由桂兄弟去自行奏告皇上,那可好得太多了。”當即拉著韋小寶的手,說道:“兄弟,你的法子高明得多,一切聽你的。咱們怎生去放了沐家那些狗賊,教他們不起疑心?”韋小寶道:“那要你來想法子。”
    楊溢之沈吟片刻,道:“這樣罷。你逃進祠堂去,假意奮勇救你師姊,我追了進來,兩人亂七八糟大講蠻話。講了一陣,我給你說服了,恭敬行禮而去,那就不露半點痕迹。”韋小寶笑道:“妙極,我桂公公精通蠻話。那是有出戲文的,唐明皇手下有個李什麽的有學問先生,喝醉了酒,一篇文章做了出來,只嚇得衆蠻子,屁滾尿流。”楊溢之笑道:“這是李太白醉草嚇蠻書。”
    韋小寶拍手道:“對,對!桂公公醒講嚇蠻話,一樣的了不起。大哥,咱們可須裝得似模似樣,你向我假意拳打足踢,我毫不受傷。啊,是了,我上身穿有護身寶衣背心,刀槍不入。你不妨向我砍上幾刀,只消不使內力,不震傷五臟六腑,那就半點沒事。”楊溢之道:“兄弟有此寶衣,那太好了。”韋小寶吹牛:“皇上派我出來探查反賊的逆謀,怕給他們知覺殺了我,特地從身上脫下這件西洋紅毛國進貢來的寶衣,賜了給我。大哥,你不用怕傷了我,先砍上幾刀試試。”
    楊溢之拔出刀來,在他左肩輕輕一劃,果然刀鋒只劃破外衣,遇到內衣時便劃不進去,手上略略加勁,又在他左肩輕輕斬了一刀,仍是絲毫不損,贊道:“好寶衣,好寶衣!”
    韋小寶道:“大哥,裏面有個姓鄭的小子,就是那個穿著華麗的繡花枕頭公子爺,這傢夥老是向我師姊勾勾搭搭,兄弟見了生氣得很,最好你們捉了他去。”楊溢之道:“我將他一掌斃了便是。”韋小寶道:“殺不得,殺不得。這人是皇上要的,將來要著落在他身上,辦一件大事。請你捉了他去,好好看守起來,不可難爲他,也不要盤問他什麽事。過得二三十年,我來向你要,你就差人送到北京來罷。”
    楊溢之道:“是,我給你辦得妥妥當當的。”突然間提高聲音,大叫:“胡魯希都,愛裏巴拉!噓老噓老!”低聲笑道:“咱倆說了這會子話,只怕他們要疑心了。”韋小寶也尖聲大叫,說了一連串“蠻話”。楊溢之笑道:“兄弟的‘蠻話’,比起做哥哥的來,可流利得多了。”韋小寶笑道:“這個自然,兄弟當年流落番邦,番邦公主要想招我爲駙馬,那蠻話是說慣了的。”楊溢之哈哈大笑。
    韋小寶又道:“大哥,我有一件事好生爲難,你得幫我想個法子。”
    楊溢之一拍胸膛,慨然道:“兄弟有什麽事,做哥哥的把這條性命交了給你也成,只要你吩咐,無有不遵。”韋小寶歎道:“多謝了,這件事說難不難,說易卻也是十分不易。”楊溢之道:“兄弟說出來,我幫你琢磨琢磨。倘若做哥哥的辦不了,我去求我們王爺。幾萬兵馬,幾百萬兩銀子,也調動得出來。”韋小寶微微一笑,說道:“千軍萬馬,金山銀出,只怕都是無用。那是我師姊,她給逼著跟我拜堂成親,心中可老大不願意。最好你有什麽妙法,幫我生米煮成熟飯,弄他一個木已成舟。”
    楊溢之忍不住好笑,心想:“原來如此,我還道是什麽大事,卻原來只不過要對付一個小姑娘。但你是太監,怎能娶妻?是了,聽說明朝太監常有娶幾個老婆的事,兄弟想是也要來搞這一套玩意兒,過過幹癮。”想到他自幼被淨了身,心下不禁難過,攜著韋小寶的手,說道:“兄弟,人生在世,不能事事順遂。古往今來大英雄、大豪傑,身有缺陷之人極多,那也不必在意。我們進去罷。”
    韋小寶道:“好!”口中大叫“蠻話”,拔足向祠堂內奔了進去。楊溢之仗刀趕來,也是大呼“蠻話”,一進大廳,便將韋小寶一把抓住。兩人你一句“希裏呼嚕”,我一句“阿依巴拉”,說個不休,一面指指吳立身,又指著阿珂。
    吳立身和阿珂等又驚又喜,心下都存了指望,均想:“幸虧他懂得蠻子話,最好能說得衆蠻子收兵而去。”
    楊溢之提起刀來,對準阿珂的頭頂,說道:“女人,不好,殺了。”韋小寶忙道:“老婆,我的,不殺!”楊溢之道:“老婆,你的,不殺?”韋小寶連連點頭,說道:“老婆,我的,不殺!”楊溢之大怒,喝道:“老婆,你的,不殺。殺你!”
    韋小寶道:“很好,老婆,我的,不殺。殺我!”
    楊溢之呼的一刀,砍向韋小寶胸口。這一刀劈下去時刀風呼呼,勁力極大,但刀鋒一碰到韋小寶身上,立即收勁,手腕一抖,那刀反彈了回來。他假裝大吃一驚,跳起身來,連砍三刀,在韋小寶衣襟上劃了三條長縫,大聲叫道:“你,菩薩,殺不死?”韋小寶點頭道:“我,菩薩,殺不死。”
    楊溢之大拇指一翹,說道:“你,菩薩,不是的。大英雄,是的。”指指吳立身等人,問道:“漢人,殺了?”韋小寶搖手道:“朋友,我的,不殺。”楊溢之點點頭,問阿珂道:“你,老婆,大英雄的?”
    阿珂見他手中明晃晃的鋼刀,想要否認,卻又不敢。楊溢之一刀疾劈,將一張供桌削爲兩爿,喝道:“老公,你的?”指著韋小寶。阿珂無奈,只得低聲道:“老公,我的。”
    楊溢之哈哈大笑,提起阿珂,送到韋小寶身前,說道:“老婆,你的,抱抱。”
    韋小寶張開雙臂,將阿珂緊緊抱住,說道:“老婆,我的,抱抱。”
    楊溢之指著鄭克塽,問道:“兒子,你的?”韋小寶搖頭道:“兒子,我的,不是!”楊溢之大叫幾句“蠻話”,抓住鄭克塽,奔了出去,口中連聲呼嘯。他手下從人一擁而出。只聽得馬蹄聲響,竟自去了。
    阿珂驚魂略定,只覺韋小寶雙臂仍是抱住自己的腰不放,說道:“放開手。”韋小寶道:“老婆,我的,抱抱。”阿珂又羞又怒,用手一掙,掙脫了他的手臂。
    韋小寶拾起地上一柄鋼刀,將吳立身等的綁縛都割斷了。吳立身道:“這些蠻子武功好生了得,虧得新郎官會說蠻話,又練了金鍾罩鐵布衫功夫,刀槍不入,大夥兒得你相救。”韋小寶道:“這些蠻子武功雖高,頭腦卻笨得很。我胡說一通,他們便都信了。”
    阿珂道:“鄭公子給他們捉去了,怎生相救才是。”那假新娘突然大叫:“我老公給蠻子捉了去,定要煮熟來吃了。”放聲大哭。
    吳立身向韋小寶拱手道:“請教英雄高姓大名。”韋小寶道:“不敢,在下姓韋。”吳立身道:“韋相公和韋家娘子今日成親,一點小小賀儀,不成敬意。”說著伸手入懷,摸出兩隻小小的金元寶。韋小寶道:“多謝了。”伸手接過。
    阿珂脹紅了臉,頓足道:“不是的,不算數的。”吳立身笑道:“你們天地也拜過了,你剛才對那蠻子說過‘老公,我的’,怎麽還能賴?新娘新郎洞房花燭,我們不打擾了。”一揮手,和敖彪等人大踏步出了祠堂。
    霎時之間,偌大一座祠堂中靜悄悄地更無人聲。阿珂又是害怕,又是羞憤,向韋小寶偷眼瞧了一眼,想到自己已說過“老公,我的”這話,突然伏在桌上,哭了出來,頓足道:“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
    韋小寶柔聲道:“是,是,都是我不好。幾時我再想個法兒,救了鄭公子出來,你就說我好了。”阿珂擡起頭來,說道:“你……你能救他出來麽?”
    紅燭搖晃之下,她一張嬌豔無倫的臉上帶著亮晶晶的幾滴淚珠,真是白玉鑲珠不足比其容色、玫瑰初露不能方其清麗,韋小寶不由得看得呆了,竟忘了回答。
    阿珂拉拉他衣襟,道:“我問你啊,怎麽去救鄭公子出來?”
    韋小寶這才驚覺,歎了口氣,說道:“那蠻子頭腦說,他們出來一趟,不能空手而回,定要捉一人回去山洞,煮來大夥兒吃了……”阿珂驚叫一聲,道:“煮來大夥兒吃了?”想起那“新娘”的驚叫,更是心驚。韋小寶道:“是啊,他們本來說你細皮白肉,滋味最好,要捉你去吃的……”阿珂不自禁的打了個寒戰,擡頭向門外一張,生怕那些蠻子去而複回。韋小寶續道:“……我說你是我老婆,他們就放過了你。”阿珂急道:“鄭公子給他們捉了去,豈不是被他們煮……煮……”
    韋小寶道:“是啊,除非我自告奮勇,去讓他們吃了,將鄭公子換了出來。”
    阿珂道:“那你就去換他出來!”這句話一出口,就知說錯了,俏臉一紅,低下頭來。
    韋小寶大怒,暗道:“臭小娘,你瞧得你老公不值半文錢,寧可讓蠻子將我煮來吃了,好救你的姦夫出來。”冷冷的道:“就算換了他出來,那也沒用了?”阿珂急道:“怎……怎麽沒用了?”韋小寶道:“鄭公子已和那鄉下姑娘拜堂成親,你親眼見到了的。他已有了明媒正娶的老婆,木已成舟,你也嫁他不成了。”阿珂頓足道:“那是假的。”韋小寶氣忿忿的道:“好,你要我去換,我就去換。就不知蠻子的山洞在哪里。哼,咱們走罷。”
    阿珂默默跟著他走出祠堂,生怕一句話說錯,他又不肯去換鄭公子了。來到大路,只見鄭府衆伴當提著燈籠,圍著在大聲說話。兩人走近身去,鄭府衆伴當道:“陳姑娘來啦,我家公子呢?我家公子呢?”快步迎上。
    人叢中一個身材瘦削的人影突然一晃而前,身法極快,韋小寶眼睛一花,便見這人到了身前,聽得一個尖銳的聲音問道:“我家公子在哪里?”這人背著燈光,韋小寶瞧不見他的臉,心中一驚,退了兩步,豈知他退了兩步,那人跟著上前兩步,仍是和他面對面的站立,相距不到一尺,又問:“我家公子在哪里?”
    阿珂道:“他……他給蠻子捉去啦,要……要煮了他來吃了。”那人道:“中原之地,哪來的蠻子?”阿珂道:“是真的蠻子,快……快想法子救他。”那人道:“去了多久?”阿珂道:“沒多久。”
    那人身子鬥然拔起,向後倒躍,落下時剛好騎在一匹馬的鞍上,雙腿一挾,那馬賓士而去,片刻間沒入了黑暗之中。
    韋小寶和阿珂面面相覷。一個吃驚,一個歡喜,眼見這人武功之高,身法之快,生平殊所罕見,心下大爲欽佩。阿珂道:“不知這位高人是誰?”那年老伴當道:“他是公子的師父馮錫范,外號‘一劍無血’。馮師傅天下無敵,去救公子,定然馬到成功。”韋小寶和阿珂都道:“原來是他。”阿珂又道:“既是馮師傅到了,你們怎麽不請他立即到那邊祠堂去救公子?”一名伴當道:“馮師傅剛到。他接到我們飛鴿傳書,連夜從河間府趕來。”
     韋小寶道:“馮師傅在河間府,怎麽我們沒遇見?”衆伴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答話。那伴當自知失言,低下了頭。韋小寶心想:“原來臺灣鄭家在‘殺龜大會’中暗伏高手,一直沒露面。這臭小子給人捉了去,這才趕來相救。”捏捏自己的面頰,說道:“肉啊肉,有人去救鄭公子,你們就不用去掉換這心肝寶貝,給衆蠻子吃了。”阿珂臉上一紅,待要說句話解釋,轉念又想:“也不知道馮師傅單槍匹馬,打不打得過這許多蠻子。”
    韋小寶見她欲言又止,猜到了她心思,說道:“你放心,馮師傅救他不出,仍舊拿我的臭肉去掉你心肝就是,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麽馬難追。”阿珂道:“馮師傅能救他回來就好了。”韋小寶大怒,便即走開,但一瞥眼見到她俏臉,心中一軟,轉身回來,坐在路旁。
    阿珂見他拔足欲行,不由得著急,心想如果馮師傅救不出鄭公子,他又走了,誰去掉鄭公子回來?見他回來坐倒,這才放心。這時不敢得罪了他,將身子挨近他坐下。韋小寶心想:“此時你有求於我,不乘機占些便宜,更待何時?”伸過左手,摟住了她腰,右手握住了她右手。阿珂微微一掙,就不動了。韋小寶大樂,心想道:“最好這姓馮的給楊大哥他們殺了,永遠不回來,我就這樣坐一輩子等著。”他明知阿珂對自己毫無半分情意,早已胸無大志,只盼這樣摟著她坐一輩子,也已心滿意足,更無他求了。
    可是事與願違,只摟不到片刻,便聽得大馬路馬蹄聲隱隱傳來。阿珂一躍而起,叫道:“鄭公子回來了。”蹄聲越來越近,已聽得出是兩匹馬的賓士之聲。韋小寶道:“好啊,我拾回了一條性命,不用去送給蠻子們吃了。”語氣中充滿了苦澀之意。這時他便再說得氣惱十倍,阿珂也哪里還來理會?急步向大路上迎去。
    兩匹馬先後馳到。衆伴當提起燈籠照映,歡呼起來,當先一匹馬上乘的正是鄭克塽。他見到阿珂飛奔過來,一躍下馬,兩人摟抱在一起,歡喜無限。阿珂將頭藏在他懷裏,哭了出來,道:“我怕……怕這些蠻子將你……將你……”
    韋小寶本已站起,見到這情景,胸口如中重擊,一交坐倒,頭暈眼花了一陣,心下立誓:“你奶奶的,我今生今世娶不到你臭小娘爲妻,我是你鄭克塽的十七八代灰孫子。我韋小寶是王九蛋,王八蛋再加一蛋。”常人身曆此境,若不是萬念俱灰,心傷淚落,便決意斬斷情絲,另覓良配,韋小寶卻天生一股光棍潑皮的狠勁韌勁,臉皮既老,心腸又硬:“總而言之,老子一輩子跟你泡上了,耗上了,陰魂不散,死纏到底。就算你嫁了十八嫁,第十九嫁還得嫁給老子。”他在妓院之中長大,見慣了衆妓女迎新送舊,也不以爲一個女子心有別戀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事,什麽從一而終,堅貞不二,他聽也沒聽見過。只難過得片刻,便笑嘻嘻的走上前去,說道:“鄭公子,你回來了,身上沒給蠻子咬下什麽罷?”
    鄭克塽一怔,道:“咬下什麽?”阿珂也是一驚,向他上下打量,見他五官手指無缺,這才放心。
    馮錫範騎在馬上,問道:“這小孩兒是誰?”鄭克塽道:“是陳姑娘的師弟。”馮錫範點了點頭。韋小寶擡頭看他,見他容貌瘦削,黃中發黑,留著兩撇燕尾須,一雙眼睛成了兩條縫,倒似個癆病鬼模樣,心中挂念著楊溢之,說道:“馮師傅,你真好本領,一下子就將鄭公子救了轉來。那蠻子的頭腦可殺了嗎?”
    馮錫範道:“什麽蠻子?假扮的。”韋小寶心中一驚,道:“假扮?怎麽他們會說蠻子話?”馮錫範道:“假的!”不屑跟這孩子多說,向鄭克塽道:“公子,你累了,到那邊祠堂去休息一忽兒罷。”
    阿珂記挂著師父,說道:“就怕師父醒來不見了我著急。”
    韋小寶道:“我們趕快回去罷。”阿珂瞧著鄭克塽,只盼他同去。鄭克塽道:“師父,大夥兒去客店吃些東西,再好好睡上一覺。”
    路上韋小寶向鄭克塽詢問脫險經過。鄭克塽大吹師父如何了得,數招之間就將衆蠻子殺散。韋小寶問明“蠻子頭腦”並未喪命,這才放心。
    衆人到得客店,天色已明,九難早已起身。她料到阿珂會拉著韋小寶去救鄭克塽,不見了二人,也不以爲奇。待得鄭克塽等到來,替馮錫范向她引見了,九難見他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但偶然一雙眼睛睜大了,卻是神光炯炯,心想:“此人號稱‘一劍無血’,看來名不虛傳,武功著實了得。”
    用過早飯後,九難說道:“鄭公子,我師徒有些事情要辦,咱們可得分手了。”鄭克塽一怔,好生失望,道:“難得有緣拜見師太,正想多多請教。不知師太要去何處,晚輩反正左右無事,就結伴同行好了。”
    九難搖頭道:“出家人多有不便。”帶著阿珂和韋小寶,徑行上車。鄭克塽茫然失措,做聲不得。阿珂登時紅了雙眼,差點沒哭出聲來。韋小寶努力板起了臉,暗暗禱祝:“師父長命百歲,多福多壽,阿彌陀佛,菩薩保佑。”問道:“師父,咱們上哪里去?”
    九難道:“上北京去。”過了半晌,冷冷的道:“那姓鄭的要是跟來,誰也不許理他。哪一個不聽話,我就把那姓鄭的殺了!”
   阿珂驚問:“師父,爲甚麽?”九難道:“不爲甚麽。我愛清靜,不喜歡旁人囉唆。”阿珂不敢再問,過了一會,忽然想到一事,問道:“要是師弟跟他說話呢?”九難道:“我一樣把鄭公子殺了。”韋小寶再也忍耐不住,咯的一聲,笑了起來。
   阿珂道:“師父,這不公平。師弟會故意去跟人家說話的。”九難瞪了她一眼,道:“這姓鄭的如不跟來,小寶怎能和他說話?他向我糾纏不清,便是死有餘辜。”
    韋小寶心花怒放,真覺世上之好人,更無逾于師父者,突然拉過九難的手來,在她掌心中親了一吻。九難將手甩開,喝道:“胡鬧!”但二十多年來從未有人跟她如此親熱過,這弟子雖然放肆,卻顯示出真情,口中呼叱,嘴角邊卻帶著微笑。
    阿珂見師父偏心,又不知何日再得和鄭公子重聚,越想越傷心,淚珠簌簌而下。
    數日後三人又回北京,在東城一處僻靜的小客店中住下。
    九難走到韋小寶房中,閂上了門,低聲道:“小寶,你猜我們又來北京,爲了何事?”
    韋小寶道:“我想不是爲了陶姑姑,就是爲了那餘下的幾部經書。”
    九難點頭道:“不錯,是爲了那幾部經書。”頓了一頓,緩緩道:“我這次身受重傷,很有感觸。一個人不論武功練到什麽境界,力量總有時而窮,天下大事,終須群策群力,衆志方能成城。群雄在河間府開‘殺龜大會’,我仔細想想,就算殺了吳三桂奸賊一人,江山還是在韃子手中,大家不過泄得一時之憤,又濟得甚事?倘若取齊了經書,斷了韃子龍脈,號召普天下仁人志士共舉義旗,那時還我大明江山,才有指望。”韋小寶道:“是,是,師父說得不錯。”九難道:“我再靜養半月,內力就可全複,那時再到富中探聽確訊,總要設法找到餘下的七部經書,才是第一等大事。”
    韋小寶道:“待弟子先行混進宮去,豎起了耳朵用心探聽,說不定老天保佑,會聽到些什麽線索。”
    九難點頭道:“你聰明機靈,或能辦成這件大事。這一樁大功勞……”說到這裏,歎了口長氣,眼光中儘是激勵之意。
    韋小寶一陣衝動,登時便想吐露真情:“另外五部經書,都在弟子手中。”但隨即轉念:“小玄子跟我是過命的交情,我如幫著師父,毀了他的江山,教他做不成皇帝,那不是太也沒義氣嗎?”
    九難見他有遲疑之色,只道他擔心不能成功,說道:“這件事本來難期必成。大家盡心竭力,也就是了。這叫做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唉,也不知朱家是氣數已盡呢,還是興複有望?這數十年來,我早已萬念俱灰,塵心已斷,想不到遇見了你和紅英之後,我本不想理會國家大事,國家大事卻理到我頭上來。”
    韋小寶道:“師父,你是大明公主,這江山本來是你家的,給人強佔了去,非得搶它回來不可。”
    九難歎道:“那也不單是我一家之事。我家裏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伸手撫摸他的頭,說道:“小寶,這些事情,可千萬不能在師姊面前泄露半句。”
    韋小寶點頭答應,心想:“師姊這等美麗可愛,師父卻不大喜歡她,不知是什麽緣故?想來因爲她不會拍師父的馬屁。”
    次日清晨,他進宮去叩見皇帝。
    康熙大喜,拉住了他手,笑道:“他媽的,怎麽今天才回來?我日日在等你。我先前一直擔心,怕你給那惡尼姑捉了去,小命兒不保。前天聽到多隆回奏,說見到了你,我這才放心。你怎麽脫險的?”
    韋小寶道:“多謝皇上記挂,又派了禦前侍衛來找尋奴才。那惡尼姑起初十分生氣,向我拳打腳踢,後來我說皇上是鳥生魚湯,是大大的好皇帝,殺不得的。她卻說了很多大逆不道的話。我贊你一句,她就打我一記耳光。後來我不肯吃眼前虧,只好悶聲大發財了。”
    康熙點頭道:“你給她打死了也是白饒,這惡尼姑到底是什麽來歷?她來行刺,是受了何人指使?”
    韋小寶道:“她受誰指使,奴才不知道。那時候她捉住了我,用繩子綁住了我雙手,好像耍猴兒般拉著走。皇上,我嘴裏不敢罵,心裏卻將她十七八代祖宗罵了個夠。”康熙笑道:“這個自然,那還有不罵的?”韋小寶道:“她拉著我走了幾天,幾次想殺我,幸好在道上遇到了一個人。這人跟奴才倒有交情,幫我說了好多好話,這尼姑才不打我了。”康熙奇道:“那是誰?”韋小寶道:“這人姓楊,是平西王世子手下的衛士頭腦。”
    康熙大感興味,問道:“是吳三桂那廝的手下,怎麽會幫你說好話?”韋小寶道:“其實那還是出於皇上的恩典。那次雲南沐家的人進宮來搗亂,想誣攀吳三桂,大家都信了,但皇上英明無比,識破了陰謀。皇上派我向吳三桂的兒子傳諭,那個姓楊的,就是那一次上識得奴才的。”康熙點頭道:“原來如此。”
    韋小寶進宮之時,早已想好了一肚子謊話,又道:“那姓楊的名叫楊溢之,跟那尼姑說起沐家這會事,說道皇上年紀雖輕,見識可勝得過鳥生魚湯,聰明智慧,簡直就是神仙菩薩下凡。尼姑將信將疑,對我就看得不怎麽緊了。一天晚上,楊溢之和尼姑在房裏說話,我假裝睡著偷聽,原來這尼姑來行刺皇上,果然是有人主使。”
    康熙道:“是吳三桂這廝。”韋小寶滿臉驚異之色,道:“原來皇上早知道了。是多隆奏知的麽?”康熙道:“不是。吳三桂的衛士頭目識得這尼姑,跟她鬼鬼祟祟的商議,還能有什麽好事了?”韋小寶又驚又喜,跪下磕頭,說道:“皇上,我跟著您辦事,真是痛快。有什麽事情您一猜就中,用不著我說。咱們這一輩子可萬事大吉,永遠不會輸了給人家。”
    康熙笑道:“起來,起來!上次在五臺山清涼寺也夠兇險的了。若不是你捨命在我身前這麽一擋……”說到這裏,臉色轉爲鄭重,續道:“這奸賊的陰謀已然得逞了。”想到當日白衣尼那猶似雷轟電閃般的一擊,兀自不寒而慄。韋小寶道:“其實這尼姑一劍刺來,你身手敏捷,自然會使一招‘孤雲出岫”避了開去,你跟著反手一招‘仙鶴梳翎’,打在那惡尼姑肩頭,她非大叫‘投降’不可。不過我生怕傷了你,一時胡塗了,只想到要擋在你身前,代你受這一劍。皇上一身武功沒機會施展,在少林和尚面前出出風頭,實在可惜。”
    康熙哈哈大笑,他自知當日若非韋小寶這麽一擋,定然給白衣尼刺死了,這小傢夥如此忠心,卻又不居功,當真難得,笑道:“你小小年紀,官兒已做得夠大了。等你大得幾歲,再升你的官。”韋小寶搖頭道:“我也不想做大官,只盼常常給皇上辦事,不惹你生氣,那就心滿意足了。”
    康熙拍拍他肩頭,道:“很好,很好。你好好替我辦事,我很是喜歡,怎會生氣?那姓楊的跟那尼姑還說些什麽?”
    韋小寶道:“楊溢之不斷勸那尼姑,說了皇上的許許多多好處。他說吳三桂對他父親有恩,他父親臨死之時,囑咐他要保護吳三桂,但吳三桂一心一意想做皇帝,大逆不道,那是萬萬不可。將來事情敗露,大家都要滿門抄斬。那尼姑卻說,她全家都給韃……韃……都給咱們滿洲人殺了,吳三桂又對她這樣客氣。她來行刺,一來是沖著吳三桂的面子,二來是爲自己爹娘報仇。她家裏人早死光了,也不怕什麽滿門抄斬。”
    康熙點了點頭。韋小寶又道:“楊溢之說,皇上待百姓好,如果……如果害了你,吳三桂做了皇帝,他自己雖可做大官,做大將軍,但天下百姓可要吃大苦了。那尼姑心腸很軟,講究什麽慈悲,想了很久,說他的話很對,這件事她決定不幹了。二人商商量量,說道吳三桂如再派人來行刺,他兩個暗中就把刺客殺了。”
    康熙喜道:“這兩人倒深明大義哪。”
    韋小寶道:“不過楊溢之說另外有一件事不易辦。”康熙問:“又有什麽古怪?”韋小寶道:“他二人低聲說了好多話,我可不大懂,只聽到老是說什麽延平郡王,臺灣鄭家什麽的,好像吳三桂說要跟一個姓鄭的平分天下。”
    康熙站起身來,大聲道:“原來這廝跟臺灣的反賊暗中也有勾結。”韋小寶問道:“臺灣鄭家是他媽的什麽王八蛋?”康熙道:“那姓鄭的反賊盤踞臺灣,不服王化,只因遠在海外,一時不易平定。”
    韋小寶一臉孔的恍然大悟,說道:“原來如此。這時奴才越聽越氣,心想這江山是皇上的,他姓吳姓鄭的是什麽東西,膽敢想來平分皇上的天下?楊溢之說,臺灣那姓鄭的派了他的第二個兒子,叫作鄭克……鄭克……”康熙道:“鄭克塽。”
    韋小寶喜道:“是,是。皇上什麽都知道。”
    康熙微笑不語。他近年來一直在籌劃將臺灣收歸版圖,鄭家父子兄弟、以及臺灣的軍政大事、兵將海船等情形,早已打聽得清清楚楚。
    韋小寶道:“這鄭克塽最近到了雲南,跟吳三桂去商議了大半個月。”
    康熙勃然變色,道:“有這等事?”臺灣和雲南兩地,原是他心中最大的隱憂,沒想到鄭吳二人竟會勾結密謀,鄭克塽到雲南之事,直到此刻方知。
    韋小寶道:“臺灣有個武功很高的傢夥,一路上保護鄭克塽。這傢夥姓馮,叫什麽一劍出血……”康熙道:“一劍無血馮錫範。他和劉國軒、陳永華三人,號稱‘臺灣三虎’。”
    韋小寶聽得皇帝提到師父的名字,心中一凜,說道:“是,是,正是一劍無血馮錫範。楊溢之說,臺灣這三隻老虎之中,陳永華是好人,馮錫範和另外那人是壞的。陳永華不肯做反叛皇上的事情,不過他一隻老虎,敵不過另外兩隻老虎。”他在康熙面前大說九難、楊溢之、陳近南三人的好話,以防將來三人萬一被清廷所擒,有了伏筆,易於相救。
    康熙搖頭道:“那也未必,陳永華比另外兩隻老虎更厲害得多。”
    韋小寶道:“楊溢之跟那尼姑又說,江湖上有許多吳三桂的對頭,要在河間府聚會,開一個‘殺龜大會’,商量怎樣殺了吳三桂。那鄭克塽和馮錫範要混到會裏打探消息,然後去通知吳三桂。他們越說越低聲,我聽了半天聽不真,好在他們不是想加害皇上,也就不去理會,後來我真的睡著了。皇上,奴才這件事有點貪懶了,不過那時實在倦得要命。半夜裏楊溢之悄悄來叫醒了我,解開我的穴道,說那尼姑在打坐練功,叫我溜之大吉。”
    康熙點頭道:“這姓楊的倒還有良心。”韋小寶道:“可不是麽?將來皇上誅殺吳三桂,這楊溢之還請皇上開恩饒了他性命。”康熙道:“倘若他能立功,我不但饒他性命,還有封賞。在‘殺龜大會’中,還聽到了些什麽?”韋小寶道:“他們每一省推舉一個盟主,那鄭克塽做了福建省的盟主,好像將福建、廣東、浙江、陝西什麽,都劃歸他鄭家的。”
    康熙微微一笑,心想:“小桂子弄錯了,定是江西,不是陝西。”雙手負在背後,在書房中踱來踱去,來來回回走了十幾趟,突然說道:“小桂子,你敢不敢去雲南?”
    韋小寶一驚,這一著大出意料之外,問道:“皇上派我到吳三桂那裏去打探消息?”
    康熙點了點頭,道:“這件事著實有些危險,不過你年紀小,吳三桂不會怎麽提防。那楊溢之又是你朋友,定會照顧你。”
    韋小寶道:“是。皇上,我不是怕去雲南,只是剛回宮來,沒見到你幾天,又要離開你身邊,實在捨不得。”康熙點頭道:“是,我也是一般的心思。只可惜我做了皇帝,不能隨便走動,否則咱倆同去雲南,我揪住吳三桂的鬍子,你抓住他雙手,同時問他:‘他媽的吳三桂,投不投降?’豈不有趣?”韋小寶笑道:“這可妙極了。皇上,你不能去雲南,待我去將吳三桂騙到宮來,咱們再揪他鬍子,好不好?”
    康熙哈哈大笑,道:“好就極好,就怕這廝老奸巨猾,不肯上當。啊,小桂子,我想到個法子,令他不會起疑。”韋小寶道:“皇上神機妙算,一定高明之極。”康熙道:“我們把建甯公主嫁給他兒子,結成親家,他就一點也不會防備了。”
    韋小寶一怔,道:“嫁給吳應熊這小子?這……這豈不太便宜了他?”
    康熙道:“這是那老賤人的女兒,咱們把她嫁到雲南去,讓她先吃點兒苦頭。將來吳三桂滿門抄斬,連她一起殺了。”
    說著恨恨不已。他本來很喜歡這個妹子,但自從知道太后害死自己親生母親、氣得父皇出家之後,連這妹子也恨上了,又道:“那時候我就可說老賤人教女無方,逼她自盡。”
    韋小寶道:“皇上,奴才打聽到一個天大的好消息,皇上聽了一定十分歡喜。”康熙道:“什麽好消息?”韋小寶將嘴湊到他耳邊,低聲道:“老賤人是假太后,真的太后還好端端地在慈甯宮中。”在康熙面前,他終究不敢口出“老婊子”三字。
    康熙大吃一驚,顫聲道:“什麽?什麽假太后?”
    韋小寶於是將假太后囚禁太后、她自己冒充太后,爲非作惡之事,一一說了。
    康熙只聽得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隔了好一會,才道:“有這等事?有這等事?……你怎麽知道?”韋小寶道:“奴才知道老賤人心地惡毒,只怕她加害皇上,因此買通了慈甯宮裏的宮女,暗中監視,只要一覺情形不對,就來奏知皇上,咱們好先下手爲強。奴才今日一進宮,那宮女就將這件大事跟我說了。”
    康熙額頭汗水涔涔而下,顫聲道:“那宮女呢?”韋小寶道:“我想這件事情太大,倘若她泄漏出去,那可不得了。因此奴才大膽,將她推入了一口井裏,倒也沒旁人瞧見。唉,實在對她不住。”康熙點了點頭,臉上閃過一絲寬慰之色,道:“辦得好,明兒你撈起她屍身,妥爲安葬,查明她家屬,厚加撫恤。”韋小寶道:“是,是,遵皇上吩咐辦理。”
    康熙道:“事不宜遲,咱們即刻去慈甯宮。”說著站起身來,摘下牆上兩口寶劍,將一口交給了韋小寶,低聲道:“這事就咱兩人去幹,可不能讓宮女太監們知道了。”
    韋小寶點頭道:“皇上,老賤人武功厲害,我一進房就抱住她,皇上一劍先斬斷她一條手臂,然後再問詳情。”康熙點頭道:“好!”韋小寶道:“皇上還是多帶侍衛,候在慈甯宮外,當真情形不對,只好叫人進來。否則倘若奴才抱假太后不牢,這賤人行兇,衝撞了皇上萬金之體,那……那可不妥了。”
    康熙點了點頭,打定了主意:“倘若非要侍衛相助不可,事成之後,將這些侍衛處死滅口便是。”
    康熙出得書房,傳八名侍衛護駕,來到慈甯宮外,命侍衛在花園中遠遠守候,與韋小寶兩人走向太后寢殿。慈甯宮的宮女太監紛紛跪下迎接。康熙道:“你們都到花園去,誰也不許過來。”衆人凜遵退開。
    韋小寶知道當日假太后向他師父九難拍了七掌“化骨綿掌”,陰毒掌力,盡數逼還給自身,他師父雖教了化解之法,但自此之後,只要一使內力,全身骨骼立即寸斷。屈指算來,此時體內掌力尚未化盡,就算已經化去,諒她也不敢動武,再加自己有五龍令在手,一切有恃無恐,心下泰然。康熙卻知這假太后武功甚是厲害,自己所學的武功全是她所授,即使加上個韋小寶,兩人仍然和她相差甚遠,只有兩人以雙劍攻她空手,打她個措手不及,就如當年暗算鼇拜一般,才能取勝,是以一踏進寢殿,手掌心中就滲出汗水。
    韋小寶心想:“今日是立大功的良機,我向老婊子撲將過去,皇上只道我奮不顧身,其實只不過是打一隻動彈不得的死狗。打死狗嗎,老子最拿手不過。”低聲道:“這賤人武功了得,皇上千萬不可涉險。由奴才先上!”康熙點點頭,右手緊緊抓住了劍柄。
    走進寢殿,卻見殿中無人,床上錦帳低垂。
    太后的聲音從帳中傳了出來:“皇帝,你多日不到慈甯宮來了,身子可安好嗎?”
    康熙先前每日來慈甯宮向太后請安,自從得悉內情之後,心中說不出的憎恨,便來得甚疏。兩人沒料到她白天也睡在床上,先前商量好的法子便不管用了。康熙道:“聽說太後身子不適,兒子瞧太后來著。”向韋小寶使個眼色,吩咐:“挂起了帳子!”韋小寶應道:“喳!”走向床前。太后道:“我怕風,別挂帳子。”
    康熙心想:“如不理她的話,徑去揭開帳子,只怕她有了提防。”說道:“是,不知太后是什麽不舒服,服過藥了麽?”太后道:“服過了。太醫說受了小小風寒,不打緊的。”康熙道:“兒子想瞧瞧太后面色怎樣?有沒發燒?”太后歎了口氣,道:“我面色很好,不用瞧了。皇帝回去休息罷。”康熙心下起疑:“不知她在搗甚麽鬼?”
    韋小寶見寢殿中黑沈沈地,當下轉過身子,向著康熙大打手勢,示意讓自己去抱住了她雙腳,皇帝便一劍斬落。
    突然之間,康熙心念一動:“倘若小桂子所說的言語都是假的,那便如何?雖然那男人假扮宮女,確爲實情,但說不定太后只是穢亂宮禁,並無別情。我這一劍砍了下去,如果她竟是真太后,並非假冒,我豈不是既糊塗,又不孝?寧可讓假太后有了提防,不得不召進侍衛來擒拿,可不能魯莽從事,由我親手斬傷了真太后。”當即搖搖頭,揮手命韋小寶退開,說道:“太后,兒子放心不下。”快步走到床前,伸手揭開帳子。
    錦帳兩下一分,只見太后急速轉身,面向裏床,但就這麽一瞥之間,康熙已見到太后臉頰瘦削,容貌大不相同,說道:“太后,你老人家近來忽然瘦了很多。”語音已是發顫。太后歎了口氣,道:“自從五臺山回來後,胃口一直不好,每天吃不上半碗飯,照照鏡子,幾乎自己也不認得了。”
    康熙心想:“小桂子的話果然不假。這老賤人沒料到我突然會來,她睡在床上,沒人瞧見,今日沒喬裝改扮,是以說什麽也不肯讓我瞧她容貌。我已親眼目睹,難道還會弄錯?”怒火中燒,大聲道:“啊喲,太后,一隻大老鼠鑽到了挂氈後面。來人哪,快卷起挂氈來捉了老鼠!”說著急退兩步,生怕假太后一見事情敗露,便即暴起發難。
    只聽太后顫聲道:“挂氈後面有什麽老鼠?”韋小寶上前拉動羊毛索子,卷起挂氈,露出櫃門。康熙道:“咦!原來這裏有只大櫃子,老鼠鑽進櫃裏去啦!”心想:“這時候事情已揭開了大半,她已然有備,再也不能偷襲了。”退到門口,向韋小寶招招手,道:“傳侍衛進來。櫃子裏有古怪聲音,別要躲藏著刺客,驚嚇了太后。”
    韋小寶道:“是。”向著門外大聲叫道:“傳侍衛。”
    八名侍衛走到寢殿門口,躬身聽旨。
    太后怒道:“皇帝,你在玩什麽花樣?”康熙笑道:“啊,是了,建甯公主躲在櫃子裏玩捉迷藏。太后,我到處找她不到,定是在櫃子裏。”右手揮了揮。韋小寶過去開櫃,但櫃門上了鎖,打不開。康熙笑道:“太后,櫃子的鑰匙在哪里?”太后怒道:“我身子不舒服,你們兩個小孩子卻到我屋裏來玩,快快給我出去。”
    衆侍衛知道皇帝常和建甯公主比武鬧玩,聽太后這麽說,都露出笑容。
    康熙說道:“把櫃門撬開來。太后身子欠安,咱們別打擾她老人家。”
    韋小寶應道:“是。”從靴筒中拔出匕首,插入了櫃門,輕輕一割,鎖扣已斷,一拉之下,櫃門應手而開,只見櫃內堆著一條錦被,似乎便是那晚在櫃中所見,卻哪里有什麽人?韋小寶一驚,尋思:“那天晚上明明見到真太后給藏在櫃裏,怎麽忽然不見了?莫非老婊子怕我師父泄漏出去,將真太后殺了?”翻開櫃中錦被,依稀見到被底有一部書,似乎便是《四十二章經》,急忙放下錦被蓋住,回過頭來,見康熙一臉驚疑之色,再向床上瞧去,只見那被窩高高隆起,似乎另行藏得有人,喜道:“公主藏在太后被窩裏。”
    康熙急道:“快拉她出來。”只怕假太后見事情敗露,立即殺了真太后。
    韋小寶搶到床邊,從太后足邊被底伸手進去,要把真太後拉出來,觸手之處,卻是一條毛茸茸的大腿,不由得大吃一驚。便在此時,一隻大腳突然撐出,踹中他胸膛。韋小寶“啊喲”一聲大叫,跌了出去。
    被窩一掀,一個赤條條的肉團躍了出來,連被抱著太后,向門口沖去。
    八名侍衛大驚,急忙攔阻,給那肉團一撞,三名侍衛飛摔出去,那肉團抱了太后直沖而出。康熙奔到門口,但見那肉團奔躍如飛,幾個起伏,已到了禦花園牆邊,一躍上了牆頭,隨即翻身出外。康熙叫道:“快追!”三名侍衛給那團肉團一撞,倒在地下爬不起來。餘下五名侍衛繞出圍牆,再也瞧不見那肉團的影子。
    韋小寶腦海中一片混亂,胸口劇痛,掙扎著爬起,奔到櫃邊,伸手入被,抓起那部經書藏入懷中,只聽得康熙在花園中大叫:“回來,回來!”韋小寶又是一交摔倒。聽得腳步聲響,衆侍衛奔回,康熙在寢宮外吩咐衆侍衛:“大家站好,別出聲。”
    康熙回進寢殿,關上房門,低聲問道:“怎麽一回事?”
    韋小寶扶桌站起,說道:“妖……妖怪!”驚得臉上已無半分血色。康熙搖頭道:“不是妖怪!是老賤人的姦夫。”韋小寶兀自不明所以,問道:“什麽姦夫?”康熙道:“那是個男人。你沒有看清楚麽?一個又矮又胖的男子。”韋小寶又是吃驚,又是好笑,道:“老賤人被窩裏,藏著一個不穿衣服的……矮胖子男人!”
    康熙神色嚴重,道:“真太后呢?”韋小寶道:“最好別……別給老賤人害死了……”忽然想到一事,掀開太后床上褥子,說道:“床底下有暗格。”只見暗格中放著一柄出鞘的白金娥眉鋼刺,此外更無別物,沈吟道:“咱們掀開床板瞧瞧。”
    康熙搶上前去,幫著韋小寶掀開床板,只見一個女子橫臥在地下一張墊子上,身上蓋著薄被。當床板放上之時,看來距她頭臉不過半尺光景。
    寢殿中黑沈沈地瞧不清楚,康熙叫道:“快點了蠟燭。”韋小寶點起燭火,拿著燭臺湊近一照,見那女子容色蒼白,鵝蛋臉兒,果然便是那晚藏在櫃中的真太后。
    康熙以前見到真太后時,年紀尚甚幼小,相隔多年,本已分不出真假,但見這女子和平日所見的太后相貌極似,忙扶她起來,問道:“是……是太后?”
那女子見燭火照在臉前,一時睜不開眼來,道:“你……你……”韋小寶道:“這位是當今皇上,親自來救聖駕。”那女子眼睜一線,向康熙凝視片刻,顫聲道:“你……你當真是皇上?”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伸臂摟著康熙,緊緊抱住。
    韋小寶拿著燭臺退開幾步,四下照著,不見再有什麽奸夫、刺客、假宮女之類,心想:“皇上和真太后相會,必有許多話說。我多聽一句,腦袋兒不穩一分。”將燭臺放在桌上,悄悄退出,反手帶上了殿門。
    只見門外院子中八名侍衛和宮女太監直挺挺的站著,個個神色惶恐,他招手將衆人召到花園之中,說道:“剛才皇上跟建甯公主鬧著玩捉迷藏。公主穿了一套古怪衣衫,扮成好像一個大肉球一般,跳了出去,大夥兒可瞧見沒有?”
    一名侍衛十分乖覺,忙道:“是,是。建甯公主身手好快,扮的模樣也真好玩。”
    韋小寶微微一笑,說道:“這些孩子們的玩意兒,皇上不想讓人家知道,有哪一個嘴巴發癢,脖子上的腦袋瓜兒坐得不穩,想多嘴多舌,胡說八道?”
    衆侍衛、宮女、太監齊聲道:“我們不敢。”
    韋小寶點點頭,向著三名給撞倒受傷的侍衛道:“你們怎麽搞的,好端端的受了傷?”一名侍衛道:“回副總管:小人三個兒今日上午練武藝,大家出手重了些,互相打傷了。”韋小寶罵道:“你奶奶的,自己兄弟,練武藝也出手這般重,又不是拚命!”三名侍衛齊道:“是,是,下次一定小心。”韋小寶道:“受了傷的,每個人去支二十兩銀子湯藥費。”三名侍衛忙躬身道謝。韋小寶道:“你奶奶的,爹娘養到你們這麽大,這條性命可不太便宜啊。大夥兒倘若還想留著腦袋瓜兒吃飯的,這幾張狗嘴,就都給我小心些。如果怕自己睡著說夢話,乾脆把舌頭自己割掉了的好。你們一個個給老子報上名來。”
    衆侍衛、宮女、太監都報了自己姓名。韋小寶道:“好,今日捉迷藏的事,今後老子只要聽到半點風聲,不管是誰多口,總之三十五人一起都砍了。你們服不服了?”衆人心中明白,大家見到剛才的怪事之後,不免性命難保,皇上多半要殺人滅口,桂公公這麽說,實是救了自己的性命,感激之下,一齊跪下磕頭,說道:“謝公公救命大恩。”韋小寶揮手道:“謝我幹什麽?是皇上的恩典。”
    他回到寢殿門口,坐在階石上靜靜等候,直過了大半個時辰,才聽得康熙叫道:“小桂子進來。”他走進寢殿,只見太后和康熙並肩坐在床上,手拉著手,兩人臉上均有淚痕。他跪下磕頭,說道:“太后大喜,皇上大喜。外面一共是三十五名奴才,今日皇上跟建甯公主捉迷藏之事,要是有哪一個膽敢泄漏半句,奴才把這三十五人盡數處死,一個不留。他們都已嚇破了膽子,料想也沒哪一個敢胡說八道。”康熙點了點頭,韋小寶道:“倘若要現下就殺了,以免後患,奴才這就去辦。”
    康熙微一遲疑。太后道:“今日你我母子相見,實是天大的喜事,不可多傷人命。”康熙道:“是。咱們須得大做佛事,感謝上天和菩薩保佑。”太后凝視韋小寶,道:“你小小年紀,立下這許多功勞,實在難得。”韋小寶道:“那都是太后和皇上的洪福。只恨做奴才的沒盡忠辦事,不能及早揭破奸謀,累得太后受了這許多年的辛苦。”
    太后心中一酸,流下淚來,向康熙道:“須得好好封賞這孩子才是。”康熙道:“是,是。小桂子,你官已做得不小了,今日再封你一個爵位。我大清有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太后的恩典,封你一等子爵。”
    韋小寶磕頭謝恩,道:“謝太后恩典,謝皇上恩典。”心想:“這子爵有什麽用?值得多少銀子?”見康熙揮了揮手,便退了出去。
    韋小寶回到下處,從懷中取出書來,果然便是見慣了的《四十二章經》,這部是藍綢書面,鑲了紅邊,尋思:“這是鑲藍旗的經書,嗯,是了,陶姑姑說,她太師父在鑲藍旗旗主府中盜經書,經書沒盜到,卻給神龍教的高手打得重傷而死,這部經書多半便落入了那神龍教高手的手裏。怎地事隔多年,仍不將經書交給洪教主?也說不定當時沒得到,最近才拿到的。”料想中間曲折甚多,難以推測,只覺胸口兀自痛得厲害,又想:“這矮胖子肉團武功了得,啊喲,莫非他就是盜得這部經書的神龍教高手?他到宮裏跟老婊子相會,老婊子倒待他挺好,把真太后搬到床底下,將大櫃子讓了出來給他睡。我和小皇帝剛才去慈甯宮,事也真巧,恰好是捉姦在床。這肉團可別來報仇,又想到慈甯宮去取回經書。”
    於是去告知多隆,說道得知訊息,日內或有奸人入宮行刺,要他多派侍衛,嚴密保衛皇上和太后,心想:“老婊子倘若回去神龍島,向洪教主稟報,可不大妙。老子先下手爲強,把經書中的地圖取了出來,然後將一兩部空經書送去神龍島,洪教主要我再找餘下的經書,非給解藥不可。他在空經書中找不到地圖,那是他的事,跟老子可不相干。誰教他福份太小呢?反正他壽與天齊,不用心急,慢慢的找,找上這麽十萬八千年,終會找到罷!”
第二十九回  卷幔微風香忽到    瞰床新月雨初收

    韋小寶出宮去和李力世、關安基、玄貞道人、錢老本等人相見。天地會群雄盡皆歡然。李力世道:“屬下剛得到訊息,總舵主已到天津,日內就上京來。韋香主也正回京,那真太好了。”韋小寶道:“是,是。那真太好了!”想到再見師父,心下不免惴惴。群雄當即打酒殺雞,爲他接風。
    傍晚時分,韋小寶將馬彥超拉在一旁,說道:“馬大哥,請你給我預備一把斧頭,還要一柄鐵錘,一把鑿子。”馬彥超答應了,去取來給他。韋小寶命他帶到停放那口棺木的園中土屋,說道:“我要打開棺材,放些東西進去。”馬彥超應道:“是!”甚覺奇怪,但香主不說,也不便多問。韋小寶道:“前天夜裏,這個死了的朋友托夢給我,說要這件東西。瞧在朋友一場,非給他不可。”馬彥超更奇怪了,唯唯稱是。韋小寶道:“你給我守在門外,誰也不許進來。”當下推門而入,關上了門,上了門閂。
    見那口棺木上灰塵厚積,顯是無人動過,用鑿子斧頭逐一撬開棺材釘,推開棺蓋,取出包著五部經書的油布包,正要推上棺蓋,忽聽得馬彥超在門外呼喝:“什麽人?”接著有人喝問:“陳近南在哪里?”韋小寶吃了一驚:“誰問我師父?”聽口音依稀有些熟悉。
    馬彥超道:“你是誰?”又有一人冷冷的道:“不論他躲到了哪里,總能揪他出來。”這人的聲音韋小寶入耳即知,卻是鄭克塽。他更加驚奇:“怎麽這臭小子到了這裏?”隨即想起,先前說話之人乃是“一劍無血”馮錫範。只聽得錚的一聲,兵刃相交,跟著馬彥超悶哼一聲,砰的一聲倒地。
    韋小寶一驚更甚,當下不及細想,縱身鑽入棺材,只聽得鄭克塽道:“這叛賊定是躲在裏面。”韋小寶驚惶之下,托起棺蓋便即蓋上,緊跟著喀喇一聲,土屋的木門已被踢破,鄭克塽和馮錫範走了進來。韋小寶從棺材內望出去,見到一線亮光,知道慌忙之中,棺材蓋並未密合,暗暗叫苦:“糟糕,糟糕!他們要找我師父,卻找到了他的徒弟。”
    忽聽得門外有人說道:“公子要找我嗎?不知有什麽事?”
    正是師父陳近南的聲音。韋小寶大喜:“師父來了!”
    突然之間,陳近南“啊”的一聲大叫,似乎受了傷。跟著錚錚兩聲,兵刃相交。陳近南怒喝:“馮錫範,你忽施暗算?幹什麽了?”馮錫範冷冷的道:“我奉命拿你!”
    只聽鄭克塽道:“陳永華,你還把我放在眼裏麽?”語氣中充滿怒意。陳近南道:“二公子何出此言?屬下前天才得知二公子駕臨北京,連夜從天津趕來。不料二公子已先到了。屬下未克迎迓,還請恕罪。”
    韋小寶聽師父說得恭謹,暗罵:“狗屁二公子,神氣什麽?”
    只聽鄭克塽道:“父王命我到中原來公幹,你總知道罷?”
    陳近南道:“是。”鄭克塽道:“你既得知,怎地不早來隨侍保護?”陳近南道:“屬下有幾件緊急大事要辦,未能分身,請二公子原諒。屬下又知馮大哥隨侍在側,馮大哥神功無敵,群小懾伏,自能衛護二公子平安周全。”鄭克塽哼了一聲,怒道:“怎麽我來到天地會中,你手下這些蝦兵蟹將,狐群狗黨,對我又如此無禮?”陳近南道:“想是他們不識得二公子。在這京師之地,咱們天地會幹的又是反叛韃子之事,大家特別小心謹慎,以致失了禮數。屬下這裏謝過。”
    韋小寶越聽越怒,心道:“師父對這臭小子何必這樣客氣?”
    鄭克塽道:“你推得一乾二淨,那麽反倒是我錯了?”陳近南道:“不敢!”隨即聽到紙張翻動之聲,鄭克塽道:“這是父王的諭示,你讀來聽聽。”陳近南道:“是。王爺諭示說:‘大明延平郡王令曰:派鄭克塽前赴中原公幹,凡事利於國家者,一切便宜行事。’”
    鄭克塽道:“什麽叫做‘便宜行事’?”韋小寶心想:“便宜就是不吃虧,那有什麽難解的?你老子叫你有便宜就占,不必客氣。”哪知陳近南卻道:“王爺吩咐二公子,只要是有利於國家之事,可以不必回稟王爺,自行處斷。”鄭克塽道:“你奉不奉父王諭示?”陳近南道:“王爺諭示,屬下自當遵從。”
    鄭克塽道:“好,你把自己的右臂砍去了罷。”
    陳近南驚道:“卻是爲何?”鄭克塽冷冷的道:“你目無主上,不敬重我,就是不敬重父王。我瞧你所作所爲,大有不臣之心,哼,你在中原拚命培植自己勢力,擴充天地會,哪裏還把臺灣鄭家放在心上。你想自立爲王,是不是?”陳近南顫聲道:“屬下決無此意。”鄭克塽道:“哼!決無此意?這次河間府大會,他們推我爲福建省盟主,你知道麽?”陳近南道:“是。這是普天下英雄共敬王爺忠心爲國之意。”鄭克塽道:“你們天地會卻得了幾省盟主?”陳近南默然。
    韋小寶心道:“他媽的,你這小子大發脾氣,原來是喝天地會的醋。”又想:“我老婆的姦夫是我師父的上司,本來這件事很有點麻煩。現下他二人大起衝突,那是妙之極矣。只不過師父中了暗算,身上受傷,可別給他們害死才好。”
    只聽鄭克塽大聲道:“你天地會得了三省盟主,我卻只有福建一省。跟你天地會相比,我鄭家算是老幾?我只不過是小小福建省的盟主,你卻是‘鋤奸盟’總軍師,你這可不是爬到我頭上去了啦?你心裏還有父王沒有?”陳近南道:“二公子明鑒:天地會是屬下秉承先國姓爺將令所創,旨在驅除韃子。天地會和王爺本是一體,不分彼此。天地會的一切大事,屬下都稟明王爺而行。”鄭克塽冷笑道:“你天地會只知有陳近南,哪里還知道臺灣鄭家?就算天地會當真成了大事,驅逐了韃子,這天下之主也是你陳近南,不是我們姓鄭的。”陳近南道:“二公子這話不對了。驅除韃子之後,咱們同奉大明皇室後裔姓朱的爲主。”
    鄭克塽道:“你話倒說得漂亮。此刻你已不把姓鄭的放在眼裏,將來又怎會將姓朱的放在眼裏?我要你自斷一臂,你就不奉號令。這一次我從河間府回來,路上遇到不少危難,卻不見有你天地會的一兵一卒來保護我,若不是馮師父奮力相救,我這時候,也不知是不是還留得性命。你巴不得我命喪小人之手,如此用心,便已死有餘辜。哼,你就只會拍我哥哥馬屁,平時全沒將我瞧在眼裏。”陳近南道:“大公子、二公子是親兄弟,屬下一般的侍奉,豈敢有所偏頗。”鄭克塽道:“我哥哥日後是要做王爺的,在你眼中,我兄弟倆怎會相同?”
    韋小寶聽到這裏,已明白了一大半,心道:“這小子想跟他哥哥爭位,怪我師父擁他哥哥,受了馮錫範的挑撥,便想乘機除了我師父。”
    只聽鄭克塽又道:“反正你在中原勢大,不如就殺了我罷。”
    陳近南道:“二公子如此相遇,屬下難以分說,這就回去臺灣,面見王爺,聽由王爺吩咐便是。王爺若要殺我,豈敢違抗?”
    鄭克塽哼了一聲,似乎感到難以回答,又似怕在父親面前跟他對質。
    馮錫範冷冷的道:“只怕陳先生一離此間,不是去投降韃子,出賣了二公子,便獨樹一幟,自立爲王,再也不回臺灣去的了。”陳近南怒道:“你适才偷襲傷我,是奉了王爺之命嗎?王爺的諭示在哪里?”馮錫範道:“王爺將令,二公子在中原便宜行事。不奉二公子號令,便是反叛,人人得而誅之。”
    陳近南道:“二公子好端端地,都是你在從中挑撥離間。國姓爺創業維艱,這大好基業,只怕要敗壞在你這等奸詐小人手裏。你姓馮的就算武功天下無敵,我又何懼於你?”馮錫范厲聲道:“如此說來,你是公然反叛延平王府了?”陳近南朗聲道:“我陳永華對王爺赤膽忠心,‘反叛’二字,再也誣加不到我頭上。”
    鄭克塽喝道:“陳永華作反,給我拿下。”馮錫範道:“是。”只聽得錚錚聲響,兵刃相撞,三人交起手來。
    陳近南叫道:“二公子,請你讓在一旁,屬下不能跟你動手。”鄭克塽道:“你不跟我動手?你不跟我動手?”連問了兩句,兵刃響了兩下,似是他問一聲,向陳近南砍一刀。
    韋小寶大急,輕輕將棺材蓋推高寸許,望眼出去,只見鄭克塽和馮錫範分自左右夾攻陳近南。陳近南左手執劍,右臂下垂,鮮血不斷下滴,自是給馮錫範偷襲所傷。馮錫範劍招極快,陳近南奮力抵禦。鄭克塽一刀刀橫砍直劈,陳近南不敢招架,只是閃避,變成了只挨打不還手的局面,加之左手使劍不便,右臂受傷又顯然不輕。韋小寶心下焦急:“風際中、關夫子、錢老本他們怎麽一個也不進來幫忙?這樣打下去,師父非給他們殺了不可。”但外面靜悄悄地,土屋中乒乒乓乓的惡鬥,外間竟似充耳不聞。
    只見馮錫範挺劍疾刺,勢道極勁,陳近南舉劍擋格,雙劍立時相粘。鄭克塽揮刀斜砍,陳近南側身避開。鄭克塽單刀橫拖,嗤的一聲輕響,在陳近南左腿上劃了一道口子。陳近南“啊”的一聲,長劍一彈而起,馮錫範就勢挺劍,正中他右肩。
    陳近南浴血苦戰,難以支援,一步步向門口移動,意欲奪門而出。馮錫范知他心意,搶到門口堵住,冷笑道:“反賊,今日還想脫身麽?”
    韋小寶只盼馮錫範走到棺材之旁,就可從棺材中挺匕首刺出,便以客店中殺喇嘛的手法殺了他。這一招“隔板刺人”原是他的生平絕招,遠勝拳術高手的“隔山打牛”。可是馮錫範越鬥越遠,卻如何刺得著他?鄭克塽喝道:“反賊,還不棄劍就縛?”韋小寶眼見情勢危急,心想今日舍了性命也要相救師父,逼緊了喉嚨,突然吱吱的叫了兩聲。
  ※注:鄭成功生子鄭經等十人。鄭經于康熙元年繼位爲明延平郡王,生子克塽、克塽等八人。克塽年最長,庶出,是陳永華之婿,後爲監國世子。次子克塽爲馮錫範之婿。鄭克塽繼位時年僅十二歲,本書因故事情節所需,加大了年紀,與史實有出入。

    馮錫範等三人一聽,都吃了一驚。鄭克塽問道:“什麽?”馮錫範搖了搖頭,手上絲毫不緩。韋小寶又吱吱吱的叫了三下。鄭克塽怕鬼,嚇得打了個寒戰。
    突見棺材蓋一開,一團白色粉末飛了出來,三人登時眼睛刺痛,嗆個不住。原來屍體入殮,棺材中必放大量石灰,當日馬彥超曾購置了裝入,此刻韋小寶抓起一大把,撒了出來。馮錫範情知決非鬼魅,急躍而前,閉住了眼睛,俯身向棺材中挺劍刺落。
    突的一聲,劍尖刺入棺材蓋,正待拔劍再刺,突覺右邊胸口一痛,知是中了暗算,急忙縱身躍起,後心重重撞在牆上。他武功了得,左手按住胸前傷口,右手將一柄劍使得風雨不透,護住身前。
    韋小寶在棺材中“隔板刺人”,一刺得手,握著匕首跳了出來,只見馮錫范、鄭克塽和陳近南三人都緊閉雙目,將刀劍亂揮亂舞,見馮錫範雖然胸口中劍,卻非致命之傷,要待欺近前去再加上一劍,但馮鄭二人刀劍舞得甚緊,實不敢貿然上前。此刻時機緊迫,待得他二人抹去了眼中石灰,睜眼見物,那就糟了,一時徨無策,只得左手抓起石灰,一見馮錫范或鄭克塽伸手去抹眼睛,便一把石灰撤將過去。撒石灰原是他另一項拿手絕招。
    只擲得幾下,馮錫範覺到石灰擲來的方位,一招“渴馬奔泉”,挺劍直刺過來。韋小寶大駭,急忙坐倒,噗的一聲,那劍插入了棺材之中。韋小寶連爬帶滾,逃出門外。馮錫範提劍在棺中連連劈刺,還道敵人仍然在內。以他武功修爲,韋小寶狼狽萬狀的進出,本可立時察覺,只是陡然間眼不見物,胸口受傷,一時心神大亂,又知陳近南武功卓絕,不在自己之下,強敵在側,實是兇險無比,惶急間全沒想到陳近南也已眼不見物,只盼殺了暗算之人,立即逃出。他在棺材中刺得數下,都刺了個空,隨即一招“千岩競秀”,劍花點點,護住身周,聽得左邊並無兵刃劈風之聲,當下向左躍去,肩頭在牆上一撞,靠牆而立。
    這麽一陣全力施爲,胸前傷口中更是鮮血迸流。他微一睜眼,石灰粉末立時入眼,劇痛難當,生怕眼睛就此瞎了,不敢再睜,背靠牆壁,一步步移動,心想只須挨牆移步,便能找到門戶所在,一出門外,地勢空曠,就易於脫險了。
    韋小寶站在門口,見他移動身子,已猜知他心意,只待他摸到門口時刺他一劍,但想此人武功太高,就算刺中,他臨死時回手一劍,自己小命不免危危乎哉,於是將匕首輕輕插入門框約莫兩寸,見馮錫範離門已不過兩尺,突然尖聲叫道:“我在這……”一個“裏”字還沒出口,馮錫範出招快極,一劍斬落,當的一聲響,長劍碰到匕首,斷爲兩截,半截斷劍跳將上來,在他額頭上一斬,這才跌落。
    韋小寶早已躲到了土屋之側,心中怦怦亂跳。只聽得馮錫範大聲吼叫,疾沖而出。
    韋小寶回到門口,但見陳近南和鄭克塽仍在揮舞刀劍。強敵既去,他對這鄭家二公子可絲毫不放在心上,叫道:“師父,那‘一劍無血’已給我斬得全身是血,逃之夭夭了。你請出來罷。”陳近南一怔,問道:“誰?”韋小寶道:“是弟子小寶。”陳近南大喜,橫劍當胸,不再舞動。
    韋小寶叫道:“張大哥、李二哥、王三哥,你們都來了,很好,很好。這姓鄭的臭小子還不放下兵器投降,你們一齊上去,把他亂刀分屍了罷!”
    鄭克塽大吃一驚,哪知他是虛張聲勢,叫道:“師父,師父!”不聽馮錫範回答,微一遲疑,便即抛下了手中單刀。韋小寶喝道:“跪下!鄭克塽雙膝一曲,跪倒在地。
    韋小寶哈哈大笑,拾起單刀,將刀尖輕輕抵住鄭克塽咽喉,喝道:“站起來,向右,上前三步,爬上去,鑽進去!”
    韋小寶叫一句,鄭克塽便戰戰兢兢的遵命而行,爬入了棺材。韋小寶哈哈大笑,搶上前去,推上了棺材蓋,拿起那包經書負在背上,說道:“師父,咱們快洗眼去。”拉著陳近南的手,走出土屋。
    走得七八步,只見馬彥超倒在花壇之旁,韋小寶吃了一驚,上前相扶。馬彥超道:“救總舵主要緊,屬下只是給封了穴道,沒甚干系。”陳近南俯下身來,在他背心和腰裏推拿了幾下,穴道登時解了。馬彥超道:“總舵主眼睛怎樣?”陳近南皺眉道:“石灰。”馬彥超道:“得用菜油來洗去,不能用水。”挽住他手臂快步而行。
    韋小寶道:“我馬上就來。”回進土屋,提起斧頭,將七八枚棺材釘都釘入棺材蓋中,說道:“鄭公子,你躺著休息幾天。算你運氣,欠我的一萬兩銀子,一筆勾銷,也就不用還了。”大笑一陣,走回大廳。
    只見馬彥超已用菜油替陳近南洗去眼中石灰,又敷好了他身上傷口。廳上風際中、錢老本、玄貞道人等躺滿了一地,陳近南正在給各人解穴。
    原來馮錫範陡然來襲,他武功既高,又攻了衆人個措手不及。風際中等並非聚在一起,聞聲出來應戰,給他逐一點倒。衆人都是惱怒已極,只是在總舵主面前,不便破口大駡。馬彥超說了韋小寶使詭計重創馮錫範的情形,衆人登時興高采烈,都說這廝如此奸惡,只盼石灰便此弄瞎了他雙眼。
    陳近南雙目紅腫,淚水仍不斷滲出,臉色鄭重,說道:“錢兄弟、馬兄弟,你們去洗了鄭二公子眼中石灰,請他到這裏來。”錢馬二人答應了。
    韋小寶突然“啊”的一聲,假裝暈倒,雙目緊閉。陳近南左手一伸,拉住了他手臂,問道:“怎樣?”韋小寶道:“我……我剛才……嚇……嚇得厲害,生怕他們害死了師父……這會兒……這會兒手腳都沒了力氣……”陳近南抱著他放在椅上,道:“你休息一會。”
    原來韋小寶自知用石灰撒人眼睛,實是下三濫的行徑,當年茅十八曾爲此打了他一頓,雖然群雄大贊他機智,但想他們是我屬下,自然要拍馬屁,師父是大英雄、大豪傑,比之茅十八又高出十倍,定要重責,索性暈在前頭,叫他下不了手,當真要打,落手也好輕些。
    錢馬二人匆匆奔回大廳,說道:“總舵主,沒見到鄭二公子,想是他已經走了。”陳近南皺眉道:“走了?不在棺材裏麽?”錢馬二人面面相覷,土屋中棺材倒是有一口,但鄭二公子怎麽會在其中?
    陳近南道:“咱們去瞧礁。”領著衆人走向土屋。韋小寶大急,只得跟在後面,雙手揉擦屁股,心道:“屁股啊屁股,師父聽到我將那臭小子趕入了棺材,你老兄難免要多挨幾板了,真正對不住之至。”
    來到土屋之中,只見滿地都是石灰和鮮血,果然不見鄭克塽的人影。陳近南明明聽得韋小寶逼著鄭克塽爬入棺材,這時棺材蓋卻釘上了,疑心大起,問道:“小寶,你將二公子釘入了棺材裏麽?”韋小寶見師父面色不善,賴道:“我沒有。說不定他怕師父殺他,自己釘上了。”陳近南喝道:“胡說!快打開來,別悶死了他。快,快!”
    錢老本和馬彥超拿起斧頭鑿子,忙將棺材釘子起下,掀開棺材蓋,裏面果真躺著一人。
    陳近南叫道:“二公子!”將那人扶著坐起。
    衆人一見,都是“啊”的一聲驚呼。陳近南手一松,退了兩步,那人又倒入棺材。
    衆人齊聲叫道:“是關夫子!”在這一刹那間,衆人已看清棺材中那人乃是關安基。
    陳近南搶上又再扶起,只見關安基雙目圓睜,已然斃命,但身子尚自溫暖,卻是死去未久。衆人又驚又悲,風際中、玄貞道人等躍出牆外察看,已找不到敵人蹤迹。
    陳近南解開關安基衣衫,只見他胸口上印著一個血紅的手印,失聲叫道:“馮錫範!”
    玄貞道人怒道:“確是馮錫範!這紅砂掌是他昆侖派的獨門武功。這惡賊重傷之餘,片刻間便去而複回,當真……他媽的,他要救鄭二公子那也罷了,怎地卻害死了關二哥?”衆人紛紛怒駡。關安基的舅子賈老六更是呼天搶地的大哭。陳近南黯然不語。
    衆人回到大廳。錢老本道:“總舵主,二公子與大公子爭位,那是衆所周知的。咱們天地會向來秉公行事,大公子居長,自然擁大公子。二公子早就把你當作了眼中釘,這次更受了馮錫範的挑撥,想乘機除了你。今日大夥兒更得罪了二公子,這麽一來,只怕王爺也要信他們的讒言了。總舵主此後不能再回臺灣去了。”
    陳近南歎了口氣,說道:“國姓爺待我恩義深重,我粉身碎骨,難以報答。王爺向來英明,又對我禮敬有加,王爺決不是戕害忠良之人。”玄貞道人道:“常言道:疏不間親。二公子咬定我們天地會不服臺灣號令,在中原已是如此,到得臺灣,更有什麽分辯的餘地?他鄭家共有八位公子,大家爭權奪位,咱們天地會用不著牽涉在內。總舵主,咱們秦檜固然不做,卻也不做嶽飛。”錢老本道:“總舵主忠心耿耿,一生爲鄭家效力,卻險些兒給二公子害死,這口氣無論如何咽不下。”陳近南又歎了口氣,說道:“大丈夫行事無愧於天地,旁人要說短長,也只好由他。只是萬萬料想不到,竟會有此變故。剛才若不是小寶機智,大夥兒都已死於非命了……唉,可惜關二哥……”
    韋小寶聽師父並不追究撒石灰、釘棺材之事,登時寬心,生怕他只是一時想不起,須得立即岔開話頭,說道:“咱們這麽一鬧,只怕左鄰右舍都知道了,要是報知官府,只怕……只怕……須得趕快搬家。”陳近南道:“正是。我心神不定,竟沒想到此節。”
    當下衆人匆匆在花園中掘地埋葬了關安基的屍身,灑淚跪拜,攜了隨身物件,便即分批離去。天地會群雄在京中時時搬遷,換個一住所乃是家常便飯。韋小寶生怕師父考問武功,乘機辭別,回去皇宮。
    他來到自己住處,閂上房門,將六部經書逐一拆開,果見每部經書封皮的夾縫中,都有許多羊皮碎片。他取出碎片,將書畫縫起還原,縫不到半部,便覺厭煩,心想:“雙兒如在這裏就好了,她此刻多半還在少林寺外等我。我給九難師父捉了去,這好丫頭一定擔心得要命,得派人去叫她來。”又縫了幾針,眼睛已不大睜得開,藏好經書便睡。
    次日一早去上書房侍候聽旨。康熙說道:“明日便有朝旨,派你送建甯公主去雲南,賜婚給那姓吳的小王八蛋。”韋小寶道:“是。只可惜沒服侍得皇上幾天,又要遠離。”
    康熙低聲道:“太後跟我說了一件大事,這次你去雲南,就可乘機辦一辦。”韋小寶應了。康熙道:“太后說道,那惡婢假冒太后,原來有個重大陰謀,她想查知我們滿洲龍脈的所在,要設法破了。”
    韋小寶沖口而出:“這老婊子罪大惡極!”急忙伸手按住嘴巴,自知在皇帝面前罵這等粗話,未免太過不敬。豈知康熙絲毫不以爲意,跟著道:“對!這老婊子當真不是東西。太後忍辱忍苦,寧死不說,才令老婊子奸計不逞。上天保佑,太後所以得保平安至今,卻也全仗了不肯吐露這個大秘密。”
    韋小寶早已知道,卻道:“皇上,這個天大的秘密,你最好別跟我說。多一人知道,多一分泄漏的危險。”康熙贊道:“你越來越長進啦,懂得諸事須當謹慎。不過你跟我辦事以來,從來沒泄漏過什麽。倘若連你都信不過,我是沒人可以信得過的了。”韋小寶周身數百根骨頭,每根骨頭登時都輕了幾兩幾錢,跪下磕頭,說道:“皇上如此信得過,奴才就是把自己舌頭割了,也不敢泄漏半句皇上交代的話。”
    康熙點點頭,說道:“我大清龍脈的秘密,原來藏在八部四十二章經之中。”
    韋小寶假作驚異,連聲道:“咦,奇怪,有這等事?這可萬萬想不到!”
    康熙續道:“當年攝政王爺進關之後,將八部經書分賜八旗旗主。八旗之中,正黃、正白、鑲黃上三旗的兵馬是天子自將,但田地財物,仍分屬三旗旗主管領。正黃旗的經書,父皇一直放在身邊,帶了去五臺山,後來命你拿回來賜給我。鑲白旗旗主因事獲罪,鑲白旗的經書沒入宮中,父皇賜了給端敬皇后。”韋小寶心道:“老皇爺寵愛端敬皇后,最好的東西自然要賜給她。要是換作我,八部經書一古腦兒沒入宮中,全都賜了給她。”
    康熙續道:“老婊子害死端敬皇后,自然也就占了她的經書。鼇拜是鑲黃旗旗主。那日派你去抄鼇拜的家,老婊子要你找兩部經書,一部便是鑲黃旗的,另一部是正白旗的。”韋小寶道:“是。早知老婊子這樣壞,奴才便回稟老婊子說找不到,將經書悄悄獻給皇上。”康熙笑道:“那時咱們既不知老婊子是假太后,又不知這四十二章經中有這等重大干系,你如這樣胡鬧,我非……非打你屁股不可。”韋小寶道:“是,是。”
    心道:“打打屁股就算了嗎?那你也甭客氣啦!”問道:“另外那部正白旗的,不知鼇拜是哪里來的?”
    康熙道:“他害死了正白旗旗主蘇克薩哈,將家產、財物,連經書一起占了去。哼,這逆賊死有餘辜。”韋小寶道:“是。這樣一來,老婊子手裏有了三部經書啦。”
    康熙道:“豈止三部?她又派禦前侍衛副總管瑞棟,去跟鑲紅旗旗主和察博爲難。當時我不知什麽緣故,和察博這家夥一向跟鼇拜勾結,我也不去理會。現下想來,自然是去取他的賜經。瑞棟又莫名其妙的失了蹤,定是給老婊子殺了滅口。”
    韋小寶忙道:“是,是。皇上料事如神。”心道:“你認定瑞棟是給老婊子殺的,我又贊過你料事如神,那就已敲釘轉腳。日後你就算知道瑞棟是我殺的,也已不能轉口,再來向我查問了。否則的話,你就承認自己不是料事如神。身爲皇上,豈可料事不如神而如鬼?”
    康熙道:“如果我所料不錯……”韋小寶忙道:“決計不錯。”康熙道:“……老婊子手中已有了四部經書。可是有一件事奇怪得很,父皇賜我的那部正黃旗經書,我一直放在上書房桌上,卻忽然不見了。你想又有誰這麽大膽,竟敢到上書房來偷盜物事?”韋小寶道:“能出入上書房,又膽敢擅自拿書的,只有……只有……”康熙道:“建甯公主!”韋小寶不敢介面,心道:“這次你是真的料事如神。”
    康熙道:“老婊子派女兒來偷了我這部經書,這一來,她手裏已有五部了。”
    韋小寶道:“咱們快去慈甯宮搜查。老婊子光著身子逃出宮去,什麽也沒帶。”心中怦怦而跳:“此刻皇上如到我屋中一查,小桂子便有一百個腦袋,也都砍了。”
    康熙搖頭道:“我早細細搜過了,什麽也查不到。只查到一套僧袍,老婊子那個相好,原來是個和尚。哈哈,哈哈!”韋小寶跟著大笑,笑得兩聲,覺得甚爲無禮,忙忍住了笑。康熙仍放聲大笑,說道:“不過那矮冬瓜抱著老婊子逃走之時,我瞧到他留著一頭長髮,這倒奇了。多半他也是假扮宮女,頭發是假的。這傢夥又矮又胖,老婊子什麽漢子不好偷,卻去找這樣個矮冬瓜。”韋小寶笑道:“這矮冬瓜武功很高。相貌英俊的,未必有本事偷進宮來。上次那個假宮女,也就醜得很。”
    康熙笑道:“那也說得是。”頓了一頓,續道:“另外三部經書,分別在正紅旗、正藍旗、鑲藍旗三旗手中。正紅旗的旗主目下是康親王,我已命他將經書獻上來。”
    韋小寶心想:“康親王那部經書,那天晚上已給人偷了去,此刻在我手中。康親王怎麽還獻得出?這一下老康可要大糟而特糟了。”
    康熙又道:“正藍旗旗主富登年歲尚輕,我剛才問過他。他說上一任的旗主嘉坤在攻打雲南時陣亡,一切後事都是吳三桂給料理的。吳三桂交到他手裏的,只是一顆印信、幾面軍旗,還有幾萬兩銀子,此外什麽都沒有了。”韋小寶道:“這部經書定是吳三桂吞沒了。”康熙道:“是啊。因此你到了吳三桂府中,仔細打聽這件事,想法子把經書取了來,吳三桂這廝老奸巨滑,千萬不能讓他得知內情。”
    韋小寶道:“是,奴才隨機應變,設法騙他出來。”
    康熙皺起眉頭,在書房中踱來踱去,說道:“鑲藍旗旗主鄂碩克哈是個大糊塗蛋,我要他呈繳經書,他竟說好幾年前就不見了。我派了侍衛到他家搜查,一無蹤迹,我已將他下在天牢,叫人好好拷問,到底是當真給人盜去了,還是他隱匿不肯上繳。”
    韋小寶道:“就怕也是老婊子派人去弄了來,也不知是明搶還是暗偷。”心想:“這可不是冤枉老婊子,明搶暗偷之人,多半便是那矮冬瓜。”又道:“倘若也是老婊子得了去,這六部經書卻又到了何處?”隨即微感懊悔:“我這句話可說錯了,自己太也吃虧。我說老婊子得了六部經書,得了六部經書的其實是韋小寶。這麽一來,我豈不成了老婊子?”
    康熙道:“老婊子到底是什麽來歷,此刻毫無線索可尋。她幹此大事,必有同謀之人。她得到經書之後,必已陸續偷運出宮,要將這六部經書盡數追回,那就難得很了。好在太後言道,要尋找大清龍脈的所在,必須八部經書一齊到手,就算得了七部,只要少了一部,也是無用。咱們只須把康親王和吳三桂手中的兩部經書拿來毀了,那就太平無事。咱們又不是去尋龍脈,只消不讓人得知,那就行了。不過失了父皇所賜的經書,倘若從此尋不回來,我實是不孝。哼,建寧公主這小……小……”
    康熙這一聲罵不出口,韋小寶肚裏給他補足:“小婊子!”
    這時康熙心中所想到的,是順治在五臺山金閣寺僧房中囑咐他的話:“兒啊,你精明能幹,愛護百姓,做皇帝是比我強得多了。那八部《四十二章經》中所藏地圖,是一個極大藏寶庫的所在。當年我八旗兵進關,在中原各地擄掠所得的金銀財寶,都藏在這寶庫之中。寶庫是八旗公有,因此地圖要分爲八份,分付八旗,以免爲一旗獨吞。關內漢人比咱們滿洲人多過百倍,倘若一齊起來造反,咱們萬萬壓制不住,那時就當退回關外,開了寶庫,八旗平分,今後數百年也就不愁溫飽。”
    康熙當時便想起了父皇要韋小寶帶回來的話:“天下事須當順其自然,不可強求,能給中原蒼生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們走,那麽咱們從哪里來,就回哪里去。”聽得順治又說:“我滿清唾手而得天下,實是天意,這中間當真十分僥倖。咱們不可存著久居中原之心,可別弄得滿洲人盡數覆滅於關內,匹馬不得出關。”
    康熙口中唯唯稱是,心中卻大不以爲然:“我大清在中原的大業越來越穩,今後須當開疆拓土,建萬世不拔之基,又何必留什麽退步?一留退步,只有糟糕。父親出了家,心情恬退,與世無爭,才這樣想。”果然聽得父親接下去道:“不過當年攝政王吩咐各旗旗主:關外存有大寶藏之事,萬萬不能泄漏,否則滿洲王公兵將心知尚有退步,遇上漢人造反,大家不肯拚死相鬥,那就大事去矣。因此八旗旗主傳交經書給後人之時,只能說經中所藏秘密,關及滿清的龍脈,龍脈一被人掘斷,滿洲人那就人人死無葬身之地。一來使得八旗後人不敢忽起貪心,偷偷去掘寶藏;二來如知有人前去掘寶,八旗便群起而攻,竭力阻止。只有一國之主,才能得知這真正秘密。”
    康熙回思當日的言語,心中又一次想到:“攝政王雄才大略,所見極是。”向韋小寶瞧了一眼,心道:“小桂子雖然忠心,卻也只能跟他說龍脈,不能說寶庫。這小子日後年紀大了,怎保得定他不起貪心。太后昨天對我說,父皇當年決意出家之時,將這大秘密告知了太后,要她等我年長之後轉告,太后所以忍辱偷生,正是爲了這件大事。她可不知我已到五臺山去見到了父皇,也幸而如此,太后沒給老婊子害死。”
    韋小寶見康熙來回踱步思索,突然心念一動,說道:“皇上,倘若老婊子是吳三桂派進宮來的,他……他手裏就有七部經書。”
    康熙一驚,心想此事倒是大有可能,叫道:“傳尚衣監!”
過了一會,一名老太監走進書房磕頭,乃是尚衣監的總管太監。康熙問道:“查明白了嗎?”那太監道:“回皇上:奴才已仔細查過,這件僧袍的衣料,是北京城裏織造的。”康熙嗯了一聲。韋小寶這才明白:“原來皇上要查那矮冬瓜的來歷。衣料是京裏織造,就查不到什麽了。”那太監又道:“不過那套男子內衣內褲,是遼東的繭綢,出於錦州一帶。”康熙臉上現出喜色,點點頭道:“下去罷。”那太監磕頭退出。
    康熙道:“只怕你料得對了,這矮冬瓜說不定跟吳三桂有些瓜葛。”韋小寶道:“奴才可不明白了。”康熙道:“吳三桂以前鎮守山海關,錦州是他的轄地。這矮冬瓜或許是他的舊部。”韋小寶喜道:“正是,皇上英明,所料定然不錯。”康熙沈吟道:“倘若老婊子逃回雲南,你此行可多一分危險。你多帶侍衛,再領三千驍騎營軍士去。”韋小寶道:“是,皇上放心。最好奴才能將老婊子和矮冬瓜都抓了來,千刀萬剮,好給太后出這口氣。”
    康熙拍拍韋小寶的肩膀,微笑道:“你如能再立此大功,給太后出了這口氣,嘿嘿,你年紀太小,官兒太大,我倒有些爲難了。不過咱們小皇帝、小大臣,一塊兒幹些大事出來,讓那批老官兒們嚇得目瞪口呆,倒也有趣得緊。”
    韋小寶道:“皇上年紀雖小,英明遠見,早已叫那批老東西打從心眼兒裏佩服出來。待您再料理了吳三桂,那更是前無來者,後無古人。”
    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他媽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你這傢夥聰明伶俐,就是不學無術,不肯讀書。”韋小寶笑道:“是,是。奴才幾時有空,得好好讀他幾天書。”
    其實韋小寶粗鄙無文,康熙反而歡喜,他身邊文學侍從的臣子要多少有多少,整日價詩雲子曰聽得多了,和韋小寶說些市井俗語,頗感暢快。
    韋小寶辭了出來,剛出書房,便有一名侍衛迎上來,請了個安,低聲道:“韋副總管,康親王想見您,不知韋副總管有沒有空?”韋小寶問道:“王爺在哪里?”那侍衛道:“王爺在侍衛房等候回音。”韋小寶道:“他親自來了?”那侍衛道:“是,是。他說想請韋副總管去喝酒聽戲,就是擔心皇上有要緊大事差韋副總管去辦,您老人家分不了身。”韋小寶笑道:“他媽的,我是什麽老人家了?”
    來到侍衛房中,只見康親王一手拿著茶碗,坐著呆呆出神,眉頭皺起,深有憂色。他一見韋小寶進來,忙放下茶碗,搶上來拉住他手,說道:“兄弟,多日不見,可想殺我了。”
    韋小寶明知他爲了失卻經書之事有求於己,但見他如此親熱,也自歡喜,說道:“王爺有事,派人吩咐一聲就行了,賞酒賞飯,卑職還不巴巴的趕來麽?你這樣給面子,卻自己來找我。”康親王道:“我家裏已預備了戲班子,就怕兄弟沒空。這會兒能過去坐坐嗎?”韋小寶笑道:“好啊,王爺賞飯,只要不是皇上吩咐我去辦什麽急事,就是我親生老子死了,卑職也要先擾了王爺這頓飯再說。”
    兩人攜手出宮,乘馬來到王府。康親王隆重款待,極盡禮數,這一次卻無外客。飯罷,康親王邀他到書房之中,說些閒話,贊他代皇上在少林寺出家,積下無數功德善果,又贊他年紀輕輕,竟已做到禦前侍衛副總管、驍騎營都統,前程實是不可限量。韋小寶謙遜一番,說以後全仗王爺提攜栽培。
    康親王歎了一口氣,說道:“兄弟,你我是自己人,什麽都不用瞞你,做老哥的眼前大禍臨頭,只怕身家性命都難保了。”韋小寶假裝大爲驚奇,說道:“王爺是代善大貝勒的嫡派子孫,鐵帽子王,皇上正在信任重用,有什麽大禍臨頭了?”
    康親王道:“兄弟,你有所不知。當年咱們滿清進關之後,每一旗旗主,先帝都賜了一部佛經。我是正紅旗旗主,也蒙恩賜一部。今日皇上召見,要我將先帝賜經呈繳。可是……可是我這部經書,卻不知如何,竟……竟給人盜去了。”
    韋小寶滿臉訝異,說道:“真是希奇!金子銀子不妨偷偷,書有什麽好偷?這書是金子打的麽?還是鑲滿了翡翠珠寶,值錢得很?”
    康親王道:“那倒不是,也不過是尋常的經書。可是我沒能好好保管先帝的賜物,委實是大不敬。皇上忽然要我呈繳,只怕是已經知道我失去賜經,要追究此事。兄弟,你可得救我一救。”說著站起身來,請下安去。
    韋小寶急忙還禮,說道:“王爺這等客氣,可不折殺了小人?”康親王愁眉苦臉的道:“兄弟,你如不給我想個法子,我……我只好自盡了。”韋小寶道:“王爺也未免把事情看得太重了。我明日將這件事奏知皇上,最多也不過罰王爺幾個月俸銀,或者交宗人府申斥一番,哪有性命交關之理?”康親王搖頭道:“只要保得性命,就真把我這親王的王爵革去,貶作庶人,我也已謝天謝地,心滿意足了。鑲藍旗旗主鄂碩克哈就因爲丟了賜經,昨兒給打入了天牢,聽說很受了拷打,皇上派人嚴審,那部經書到底弄到哪里去了。”說著臉上肌肉抖動,顯是想到了身入天牢、備受苦刑的慘酷。
    韋小寶皺眉道:“這部經書當真如此要緊?啊,是了,那日抄鼇拜的家,太后命我到他家裏去找兩部什麽三十二章經、四十三章經什麽的。王爺不見了的,就是這個東西麽?”康親王臉上憂色更深,說道:“正是,是四十二章經。一抄鼇拜的家,太后什麽都不要,單要經書,可見這東西非同小可。兄弟可找到了沒有?”韋小寶道:“找是找到了。鼇拜那廝把經書放在他臥房的地板洞裏,找得我出了一身大汗。這經書有什麽希奇?我給你到和尚廟裏去要他十部八部來,繳給皇上就是。”康親王道:“先皇欽賜的經書,跟和尚廟裏的尋常佛經大不相同,可混冒不來。”
    韋小寶神色鄭重,說道:“這樣倒真有點兒麻煩了。不知王爺要我辦什麽事?”
    康親王搖搖頭,說道:“這件事我實在說不出口,怎……怎能要兄弟去做欺君之事?”韋小寶一拍胸膛,道:“王爺但說不妨。你當韋小寶是朋友,我爲你送了這條小命,也是一場義氣。好,你去奏知皇上,就說這部經書我韋小寶借去瞧瞧,卻不小心弄丟了。皇上這幾天很喜歡我,最多打我一頓板子,未必就會砍了我的頭。”康親王道:“多謝兄弟的好意,但這條路子恐怕行不通。皇上不會相信兄弟借經書去看。”韋小寶點頭道:“我雖然做過和尚,但西瓜大的字識不了一擔,借經書去看,皇上恐怕不大相信。咱們得另想法子。”
    康親王道:“我是想請兄弟……想請兄弟……想請兄弟……”連說三句“想請兄弟”,卻不接下去,只是眼望韋小寶,瞧著他臉上的神氣。
    韋小寶道:“王爺,你不必爲難。做兄弟的一條小性命……”左手抓住自己辮子,右手在自己頭頸裏一斬,做個雙手捧著腦袋送上的姿勢,說道:“已經交了給你,只要不是危害皇上之事,什麽事都聽你吩咐。”
    康親王大喜,道:“兄弟如此義氣深重,唉,做哥哥的別的話也不多說了。我是想請兄弟到太后或是皇上身邊,去偷一部經書出來。我已叫定了幾十名高手匠人,等在這裏,咱們連夜開工,仿造一部,好渡過這個難關。”
    韋小寶問道:“能造得一模一樣?”
    康親王忙道:“能,能,定能造得一模一樣,包管沒有破綻。做了樣子之後,兄弟就把原來的經書放回,決不敢有絲毫損傷。”其實他明知倉卒之間仿造一部經書,要造得毫無破綻,殊所難能,他是想將真假經書掉一個包,將假經書讓韋小寶放回原處,真的經書呈繳皇帝。料想韋小寶不識之無,難以分辨真僞,將來能不發覺,那是上上大吉,就算發覺,也已連累不到自己頭上。只是這番用意,此刻自是不能直言。
    韋小寶道:“好,事不宜遲,我這就想法子去偷,王爺在府上靜候好音便了。”
    康親王千恩萬謝,親自送他到門外,又不住叮囑他務須小心。
    韋小寶回到屋中,將幾十片羊皮碎片在燈下拼湊,心想八部已得其七,就算空下一些,也能拼個大概出來。哪知足足花了大半個時辰,連地圖的一隻角也湊不起來。他本無耐心,厭煩起來,便不再拼,當下將千百片碎片用油紙包了,外面再包了層油布,貼身藏好。心想:“老康是正紅旗旗主,他這部經書自然是紅封皮的,明兒我另拿一部給他便是。”
    次日清晨,將鑲白旗經書的羊皮面縫好,粘上封皮,揣在懷中,徑去康親王府。
    康親王一聽他到來,三腳兩步的迎了出來,握住他雙手,連問:“怎樣?怎樣?”韋小寶愁眉苦臉,搖了搖頭。康親王一顆心登時沈了下去,說道:“這件事本來爲難,今日未能成功……”韋小寶低聲道:“東西拿到了,就怕你十天半月之內,假冒不成。”
    康親王大喜,一躍而起,將他一把抱住,抱入書房。
    衆親隨、侍衛見王爺這等模樣,不由得都暗暗好笑。
    韋小寶將經書取出,雙手送將過去,問道:“是這東西嗎?”
    康親王緊緊抓住,全身發抖,打開書函一看,道:“正是,正是,這是鑲白旗的賜經,因此是白封皮鑲紅邊兒的。咱們立刻開工雕版。兄弟,你得再教我一個法兒,怎生推搪得幾天。嗯,我假裝從馬上跌了下來,摔得頭破血流,昏迷不醒。待得冒牌經書造好,再去叩見皇上,你說可好?”
    韋小寶搖頭道:“皇上英明之極,你掉這槍花,他心中犯了疑,你將西貝貨兒呈上去,皇上細細一看,只怕西洋鏡當場就得拆穿。這部書跟你失去的那部,除了封皮顔色之外,還有什麽不同?”康親王道:“就只封皮顔色不同,另外都是一樣。”韋小寶道:“這個容易,你將這部書換個封皮,今日就拿去呈給皇上。”
    康親王又驚又喜,顫聲道:“這……這……宮裏失了經書,查究起來,只怕要牽累到兄弟。”韋小寶道:“我昨晚悄悄在上書房裏偷了出來,沒人瞧見的。就算有人瞧見,哼哼,諒這狗崽子也不敢說。我跟你擔了這個干系便是。”康親王心下感激,不由得眼眶也濕了,握住他雙手,再也說不出話來。
    韋小寶回到宮中,另行拿了兩部經書,去尋胖頭陀和陸高軒。他想正黃旗的經書上浸滿了毒水,給桑結喇嘛搶去了;鑲白旗的給了康親王;剩下五部之中,鑲黃、正白兩部從鼇拜家中抄來,鑲藍從老婊子的櫃中取得,這三部書老婊子都見過的,這時老婊子如在洪教主身邊,呈上去可大不妙。正紅旗是從康親王府中順手牽來,鑲紅旗是從瑞棟身上取得,老婊子雖知來歷,卻也不妨。於是交給胖陸二人的是一部正紅,一部鑲紅。胖陸二人早已等得望眼欲穿,見他突然到來,又得到了教主所要的兩部經書,當真喜從天降。
    韋小寶道:“陸先生,你將經書呈給教主和夫人,說道我打聽到,吳三桂知道另外六部經書的下落。我白龍使爲教主和夫人辦事,忠字當頭,十萬死百萬死不辭,因此要到雲南去赴湯蹈火,找尋經書。胖尊者,你護送我去再爲教主立功。”胖陸二人欣然答應。
    胖頭陀道:“陸兄,白龍使立此大功,咱二人也跟著有了好處。教主賜下豹胎易筋丸的解藥,你務必儘快差妥人送到雲南來。”
    陸高軒連聲稱是,心想:“白龍使小小年紀,已如此了得。教主這大位,日後非傳給他不可。我此刻不乘機討好於他,更待何時?”說道:“這解藥非同小可,屬下決不放心交給旁人,定當親自送來。白龍使,屬下對你忠心耿耿,定要服侍你服瞭解藥之後,屬下和胖兄再服。否則就算豹胎易筋丸藥性發作,屬下有解藥在手,寧死也決不先服。”
    韋小寶笑道:“很好,很好,你對我如此忠心,我總忘不了你的好處。”陸高軒大喜,躬身道:“屬下恭祝白龍使永享清福,壽比南山。”韋小寶心想:“我只比教主低了一級,永享清福,壽比南山,倒也不錯了。”
    他回宮不久,便有太監宣下朝旨,封韋小寶爲一等子爵,賜婚使,護送建甯公主前赴雲南,賜婚平西王世子吳應熊。吳應熊封三等精奇尼哈番,加少保,兼太子太保。
    韋小寶取錢賞了太監,心想:“倒便宜了吳應熊這小子,娶了個美貌公主,又封了個大官。說書先生說精忠岳傳,嶽飛岳爺爺官封少保,你吳應熊臭小子如何能跟岳爺爺相比?”轉念又想:“皇上封他做個大官,只不過叫吳三桂不起疑心,遲早會砍他的腦袋。鼇拜可也不是官封少保嗎?對,對,嶽飛岳少保也給皇帝殺了。可見官封少保,便是要殺他的頭。下次皇上如果封我做少保,可得死命推辭。”
    當下去見皇帝謝恩,說道:“皇上,奴才這次去雲南跟你辦事,你有什麽錦囊妙計,那就跟我說了罷。”康熙哈哈大笑,說道:“小桂子沒學問。錦囊妙計,是封在錦囊之中的,天機不可泄漏,怎能先跟你說?”韋小寶道:“原來如此。可惜我不識字,皇上若有錦囊妙計,須得畫成圖畫。皇上,上次你吩咐我去清涼寺做主持,這道聖旨,畫得可挺美哪。”
    康熙笑道:“自古以來,聖旨不用文字而用圖畫,只怕以咱們君臣二人開始了。”韋小寶道:“這叫做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康熙笑道:“很好。你記心好,教了你的成語,便記住了。”韋小寶道:“皇上教的,我總記得,別人教的,可記來記去總記不住,也不知是什麽道理。好比一言既出,什麽馬難追,這匹什麽馬,總是記不住。”
    說到這裏,太監稟報建甯公主前來辭行。康熙向韋小寶望了一眼,吩咐進見。
    建甯公主一進書房,便撲在康熙懷裏,放聲大哭,說道:“皇帝哥哥,我……我……我不願嫁到雲南,求你收回聖旨罷。”
    康熙本來自幼便喜歡這個妹子,但自從得知假太后的惡行之後,連帶的對妹子也生了厭憎之心,將她嫁給吳應熊,實是有心陷害,這時見她哭得可憐,倒有些不忍,但事已至此,已難收回成命,拍拍她肩膀,溫言道:“女孩子長大了,總是要嫁人的。我給你揀的丈夫可很不錯哪。小桂子,你跟公主說,那吳應熊相貌挺英俊的,是不是?”
    韋小寶道:“正是。公主,你那位額駙,是雲南省有名的美男子,上次他來北京,前門外有十幾個姑娘打架,打出了三條人命。”建甯公主一怔,問道:“那爲什麽?”韋小寶道:“平西王世子生得漂亮,天下有名。他進京那天,北京城裏成千成萬的姑娘太太們,都擠著去瞧。有十幾個姑娘你擠我,我擠你,便打起來啦。”建甯公主破涕爲笑,啐道:“呸!你騙人,哪有這等事?”
    韋小寶道:“公主,你猜皇上爲什麽派我護送你去雲南?又吩咐我多帶侍衛兵勇,妥爲保護?”公主道:“那是皇帝哥哥愛惜我。”韋小寶道:“是啊,這是皇上的英明遠見,深謀遠慮。你想,額駙這樣英俊瀟灑,不知有多少姑娘想嫁給他做夫人,現今給你一下子占了去,天下不知道打翻了多少醋缸子、醋罎子、醋罐子、醋瓶子。有些會武藝的姑娘一怒,說不定要來跟你爲難。雖然公主自己武功高強,終究寡不敵衆,是不是?因此奴才這一次護送公主南下,肩頭的擔子可真不輕,要對付這一隊糖醋娘子軍,你想想,可有多難?”
    建甯公主笑道:“什麽糖醋娘子軍,你真會胡說八道。”她這時笑靨如花,臉頰上卻兀自挂著幾滴亮晶晶的淚珠,向康熙道:“皇帝哥哥,小桂子送我到了雲南之後,就讓他陪著我說話兒解悶,否則我可不去。”康熙笑道:“好,好,讓他多陪你些時候,等你一切慣了再說。”建甯公主道:“我要他永遠陪著我,不讓他回來。”
    韋小寶一伸舌頭,道:“那不成,你的駙馬爺倘若見我惹厭,生起氣來一刀將我砍了,沒了腦袋的小桂子,可不能陪公主說話解悶了。”建甯公主小嘴一扁,道:“哼,他敢?”
    康熙道:“小桂子,你去雲南之前,有件事先給我查查。上書房裏不見了一部佛經,這事可有點奇怪,連這裏的東西,竟也有人敢偷!”說到最後一句話時,語氣已頗爲嚴峻。韋小寶應道:“是,是。”建甯公主插口道:“皇帝哥哥,你這部佛經是我拿的。嘻嘻。”
    康熙道:“你拿去幹什麽?怎麽沒先問過我?”公主笑道:“是太后吩咐我拿的。太后說,皇帝每天要辦千百件軍國大事,問你要部佛經這等小事,便不用來麻煩你啦。”康熙哼了一聲,便不言語了。建甯公主伸伸舌頭,央求道:“皇帝哥哥,你別爲這件事生我的氣。以後我去了雲南,便想再來這裏拿你的書,可也來不了啦。”
    康熙聽她說得可憐,心腸登時軟了下來,溫言道:“你去了雲南,要什麽東西,儘管向我要好了。”頓了一頓,說道:“平西王府裏,又有什麽東西沒有?”
    韋小寶從上書房出來,衆侍衛、太監紛紛前來道賀。每個侍衛都盼能得他帶去雲南,吳三桂富可敵國,這一趟美差,發一筆財是十拿九穩之事。
    到得午夜,康親王又進宮來相見,喜氣洋洋的道:“兄弟,經書已呈繳給了皇上。皇上很是高興,著實誇獎了我幾句。”
    韋小寶道:“那好得很啊。”
    康親王道:“你不日就去雲南,今日哥哥作個小東,一來慶賀你封了子爵,二來給你餞行。”攜著他手出得宮來,這次卻不是去康親王府,來到東城一所精致的宅第。這屋子雖沒康親王府宏偉,但雕棟畫梁,花木山石,陳設得甚是奢華。
    康親王道:“兄弟,你瞧這間房子怎樣?”韋小寶笑道:“好極,漂亮之極!王爺真會享福。這是小福晉的住所麽?”康親王微笑不答,邀他走進大廳。
    廳上已等著許多貴官,索額圖、多隆等都出來相迎,“恭喜”之聲,不絕於耳。
    康親王笑道:“咱們今日慶賀韋大人高升,按理他該坐首席才是。不過他是本宅主人,只好坐主位了。”韋小寶奇道:“什麽本宅主人?”康親王笑道:“這所宅子,是韋大人的子爵府。做哥哥的跟你預備的。車夫、廚子、僕役、婢女,全都有了。匆匆忙忙的,只怕很不周全,兄弟見缺了什麽,只管吩咐,命人到我家裏來搬便是。”
    韋小寶驚喜交集,自己幫了康親王這個大忙,不費分文本錢,不擔絲毫風險,雖然明知他定有酬謝,卻萬想不到竟會送這樣一件重禮,一時說不出話來,只道:“這……這個……那怎麽可以?”
    康親王捏了捏他手,說道:“咱哥兒倆是過命的交情,哪還分什麽彼此?來來來,大夥兒喝酒。哪一位不喝醉的,今日不能放他回去。”
    這一席酒喝得盡歡而散。韋小寶貴爲子爵,大家又早知他那太監是奉旨假扮的,便不能再回宮住宿了。這一晚睡在富麗華貴的臥室之中,放眼不是金器銀器,就是綾羅綢緞,忽想:“他奶奶的,我如在這子爵府開座妓院,十間麗春院也比下去了。”
    次日一早去見九難,告知皇帝派他去雲南送婚。九難道:“很好,我陪你一起去。”韋小寶大喜,轉頭向阿珂瞧去。九難道:“阿珂也去。”韋小寶更是喜從天降,這個喜訊,便是皇帝連封他一百個子爵也比不上。從九難處告辭出來,便去天地會新搬的下處。
    陳近南沈吟道:“韃子皇帝對吳三桂如此寵倖,一時是扳他不倒的了。不過這實是大好機會。小寶,吳三桂這奸賊不造反,咱們要激得他造反,激不成功,就冤枉他造反。我本該和你同去,只是二公子和馮錫範回到臺灣之後,必定會向王爺進讒,料想王爺會派人來查詢天地會之事。我得留在這裏,據實稟告。這裏的衆兄弟,你都帶了去雲南罷。”
    韋小寶道:“就怕馮錫範這傢夥又來加害師父,這裏衆位兄弟還是留著相助師父罷,否則弟子放心不下。”陳近南拍拍他肩膀,溫言道:“難得你如此孝心。馮錫范武功雖強,你師父也不見得就弱於他了。這次他只不過攻了咱們個出其不意,一上來躲在門後偷襲,先傷了我右臂。下次相遇,他未必能再占到便宜。誅殺吳三桂是當前第一大事,咱們須得傾全力以赴。只盼這裏的事情了結得快;我也能趕來雲南。咱們可不能讓沐家著了先鞭。”韋小寶點頭道:“倘若給沐王府先得了手,今後天地會要奉他們號令,可差勁得很了。”
    陳近南伸手搭他脈搏,又命他伸出舌頭瞧瞧,皺眉道:“你中的毒怎麽又轉了性?幸好一時也不會發作。我傳你的內功暫且不可再練,以防毒性侵入經脈。”
    韋小寶大喜,心道:“你叫我不練功夫,這是你自己說的,以後可不能怪我。”又想:“這豹胎易筋丸當真厲害,連師父也不知是什麽東西,但盼陸先生快些送來解藥才好。”
    數日後諸事齊備,韋小寶率領禦前侍衛、驍騎營、天地會群雄、神龍教的胖頭陀等人,辭別了康熙和太后,護送建甯公主前赴雲南。九難和阿珂扮作宮女,混入人群之中。天地會群雄和胖頭陀也都喬裝改扮,算是韋小寶的親隨,穿了驍騎營軍士的服色。韋小寶胯下康親王所增的玉驄馬,前呼後擁,得意洋洋的往南進發,他已派人前往河南,通知雙兒南來,盼能和她在途中會合,此時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身邊少了這個溫柔體貼的俏丫頭。
    一路之上,官府盡力鋪張供應,對這位賜婚使大人巴結奉承,馬屁拍到了十足十。韋小寶心花怒放,自從奉旨出差以來,從未有如這次那麽舒服神氣,心想:“老婊子不爭氣,只生了一個女兒,倘若一口氣生他媽的十七八個,老子專做賜婚大臣,送了一個又一個。這一輩子吃喝玩樂,金銀珠寶花差花差,可比幹什麽都強了。”
    這一日到了鄭州,知府迎接一行人在當地大富紳家的花園中歇宿。盛宴散後,建甯公主又把韋小寶召去閒談。自從出京以來,日日都是如此。韋小寶生怕公主拳打腳踢,每次均要錢老本和馬彥超隨伴在側,不論公主求懇也好,發怒也好,決不遣開兩人單獨和她相對。
    這日晚飯過後,公主召見韋小寶。三人來到公主臥室外的小廳。公主要韋小寶坐了,錢馬二人站立其後。其時正當盛暑,公主穿著薄羅衫子,兩名宮女手執團扇,在她身後撥扇。公主臉上紅撲撲地,嘴唇上滲出一滴滴細微汗珠,容色甚是嬌豔,韋小寶心想:“公主雖不及我老婆美貌,也算是一等一的人才了。吳應熊這小子娶得了她,當真豔福不淺。”
    公主側頭微笑,問道:“小桂子,你熱不熱?”韋小寶道:“還好。”公主道:“你不熱,爲什麽額頭這許多汗?”韋小寶笑著伸袖子抹了抹汗。
    一名宮女捧進一隻五彩大瓦缸來,說道:“啓稟公主,這是孟知府供奉的冰鎮酸梅湯,請公主消暑消渴。”公主喜道:“好,裝一碗給我嘗嘗。”
    一名宮女取過一隻碎瓷青花碗,斟了酸梅湯,捧到公主面前。公主取匙羹喝了幾口,籲了口氣,說道:“難爲他小小鄭州府,也藏得有冰。”酸梅湯中清甜的桂花香氣#*漫室中,小小冰塊和匙羹撞擊有聲,韋小寶和錢馬二人不禁垂涎欲滴。公主道:“大家熱得很了,每人斟一大碗給他們。”韋小寶和錢馬二人謝了,冰冷的酸梅湯喝入口中,涼氣直透胸臆,說不出的暢快。片刻之間,三人都喝得乾乾淨淨。
    公主道:“這樣大熱天趕路,也真夠受的。打從明兒起,咱們每天只行四十裏,一早動身,太陽出來了便停下休息。”韋小寶道:“公主體貼下人,大家都感恩德,就只怕時日耽擱久了。”公主笑道:“怕什麽?我不急,你倒著急?讓吳應熊這小子等著好了。”
    韋小寶微笑,正待答話,忽覺腦中一暈,身子晃了晃。公主問道:“怎樣?熱得中了暑麽?”韋小寶道:“怕……怕是剛才酒喝多了。公主殿下,奴才要告辭了。”公主道:“酒喝多了?那麽每人再喝一碗酸梅湯醒酒。”韋小寶道:“多……多謝。”
    宮女又斟了三碗酸梅湯來。錢馬二人也感頭腦暈眩,當即大口喝完,突然間兩人搖晃幾下,都倒了下來。韋小寶一驚,只覺眼前金星亂冒,一碗酸梅湯只喝得一口,已盡數潑在身上,轉眼間便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昏昏沈沈中似乎大雨淋頭,待欲睜眼,又是一場大雨淋了下來,過得片刻,腦子稍覺清醒,只覺身上冰涼,忽聽得格的一笑,睜開眼睛,只見公主笑嘻嘻的望著自己。韋小寶“啊”的一聲,發覺自己躺在地下,忙想支撐起身,哪知手足都已被綁住,大吃一驚,掙扎幾下,竟絲毫動彈不得。
    但見自己已移身在公主臥房之中,全身濕淋淋的都是水,突然之間,發覺身上衣服已被脫得精光,赤條條一絲不挂,這一下更是嚇得昏天黑地,叫道:“怎……怎麽啦?”燭光下見房中只公主一人,衆宮女和錢馬二人都已不知去向,驚道:“我……我……”
    公主道:“你……你……你怎麽啦?竟敢對我如此無禮?”韋小寶道:“他們呢?”公主俏臉一沈,道:“你兩個從人,我瞧著惹厭,早已砍了他們腦袋。”韋小寶不知這話是真是假,但想這公主行事不可以常理測度,錢馬二人真的給她殺了,也不希奇。一轉念間,已猜到酸梅湯中給她作了手腳,問道:“酸梅湯中有蒙汗藥?”
    公主嘻嘻一笑,道:“你真聰明,就可惜聰明得遲了些。”
    韋小寶道:“這蒙汗藥……你向侍衛們要來的?”自己釋放吳立身等人之時,曾向侍衛要蒙汗藥。後來這包蒙汗藥在迷倒桑結等喇嘛時用完了,這次回京,立即又要張康年再找了一大包來,放在行囊之中,“匕首、寶衣、蒙汗藥”,乃小白龍韋小寶攻守兼備的三大法寶。建甯公主平時向衆侍衛討教武功,和他們談論江湖上的奇事軼聞,向他們要些蒙汗藥來玩玩,自是半點不奇。
    公主笑道:“你什麽都知道,就不知道酸梅湯中有蒙汗藥。”韋小寶道:“公主比奴才聰明百倍,公主要擺佈我,奴才縛手縛腳,毫無辦法。”口頭敷衍,心下籌思脫身之策。公主冷笑道:“你賊眼骨溜溜的亂轉,打什麽鬼主意啊?”提起他那把匕首揚了揚,道:“你只消叫一聲,我就在你肚上戳十八個窟窿。你說那時候你是死太監呢,還是活太監?”
    韋小寶眼見匕首刃上寒光一閃一閃,心想:“這死丫頭、瘟丫頭,行事無法無天,這把匕首隨便在我身上什麽地方輕輕一劃,老子非歸位不可,只有先嚇得她不敢殺我,再行想法脫身。”說道:“那時候哪,我既不是死太監,也不是活太監,變成了吸血鬼,毒僵屍。”公主提起腳來,在他肚子上重重一踹,罵道:“死小鬼,你又想嚇我!”韋小寶痛得“啊”的一聲大叫。公主罵道:“肚腸又沒踏出來,好痛嗎?喂,你猜猜看,我踏得你幾腳,肚腸就出來了?猜中了,就放你。”
    韋小寶道:“奴才一給人綁住,腦子就笨得很了,什麽事也猜不中。”公主道:“你猜不中,我就來試。一腳,二腳,三腳!”數一下,伸足在他肚子踹一腳。韋小寶叫道:“不行,不行,你再踏得一腳,我肚子裏的臭屎要給你踏出來了。”公主嚇了一跳,便不敢再踏,心想踏出肚腸來不打緊,踏出屎來,那可臭氣沖天,再也不好玩了。
    韋小寶道:“好公主,求求你快放了我,小桂子聽你吩咐,跟你比武打架。”公主搖頭道:“我不愛打架,我愛打人!”刷的一聲,從床褥下抽出一條鞭子來,拍拍拍拍,在韋小寶精光皮膚上連抽了十幾下,登時血痕斑斑。
    公主一見到血,不由得眉花眼笑,俯下身去,伸手輕輕撫摸他的傷痕。韋小寶只痛得全身猶似火炙,央求道:“好公主,今天打得夠了,我可沒得罪你啊。”公主突然發怒,一腳踢在他鼻子上,登時鼻血長流,說道:“你沒得罪我?皇帝哥哥要我去嫁給吳應熊這小子,全是你的鬼主意。”韋小寶忙道:“不,不。這是皇上自己的聖斷,跟我可沒干系。”
    公主怒道:“你還賴呢?太后向來最疼我的,爲什麽我遠嫁雲南,太后也不作聲?甚至我向太后辭行,太后也是不理不睬,她……她可是我的親娘哪!”說著掩面哭了起來。韋小寶心道:“太后早就掉了包,老婊子已掉成了真太后,她恨你入骨,自然不來睬你。不臭駡你一頓,已客氣得很了。這個秘密,可不能說。”
    公主哭了一會,恨恨的道:“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說著在他身上亂踢。
    韋小寶靈機一動,說道:“公主,你不肯嫁吳應熊,何不早說?我自有辦法。”公主睜眼道:“騙人,你有什麽法子?這是皇帝哥哥的旨意,誰也不能違抗的。”韋小寶道:“人人都不能違抗皇上的旨意,那是不錯,可是有一個傢夥,連皇上也拿他沒法子。”公主奇道:“那是誰?”韋小寶道:“閻羅王!”
    公主尚未明白,問道:“閻羅王又怎麽啦?”
    韋小寶道:“閻羅王來幫忙,把吳應熊這小子捉了去,你就嫁不成了。”公主一怔,道:“哪有這麽巧法?吳應熊偏偏就會這時候死了?”韋小寶笑道:“他不去見閻羅王,咱們送他去見便是。”公主道:“你說把他害死?”韋小寶搖頭道:“不是害死,有些人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誰也不知道是什麽緣故。”
    公主向他瞪視半晌,突然叫道:“你叫我謀殺親夫?不成!你說吳應熊這小子俊得不得了,天下的姑娘人人都想嫁他。你如害死了他,我可不能跟你幹休。”說著提起鞭子,在他身上一頓抽擊。韋小寶只痛得大聲叫嚷。
    公主笑道:“很痛嗎?越痛越有趣!不過你叫得太響,給外面的人聽見了,可不大英雄氣概。”韋小寶道:“我不是英雄,我是狗熊。”公主罵道:“操你媽!原來你是狗熊。”
    這位金枝玉葉的天潢貴裔突然說出如此粗俗的話來,韋小寶不由得一怔。公主順手拿起一隻襪子,乃是從韋小寶腳上除下來的,一把塞在他嘴裏,提起鞭子又狠狠抽打。
    打了幾下,韋小寶假裝暈死,雙眼反白,全身不動。公主罵道:“小賊,你裝死?我在你肚子上截三刀,如果你真的死了,就不會動。”韋小寶心想這件事可試不得,急忙扭動掙紮。公主哈哈大笑,提起鞭子又打,皮鞭抽在他精光的肌肉上,劈劈拍拍,聲音清脆。
    她打了十幾鞭,丟下鞭子,笑嘻嘻的道:“諸葛亮又要火燒藤甲兵了。”韋小寶大急:“今日遇上了這女瘋子,老子祖宗十九代都作了孽。”只聽公主自言自語:“藤甲兵身上沒了藤甲,不大容易燒得著,得澆上些油才行。”說著轉身出外,想是去找油。
    韋小寶拚命掙扎,但手足上的繩索綁得甚緊,卻哪里掙紮得脫,情急之際,忽然想起師父來:“老子師父拜了不少,海大富老烏龜是第一個,後來是陳總舵主師父、洪教主壽與天齊師父、洪夫人騷狐狸師父、小皇帝師父、澄觀師侄老和尚師父、九難美貌尼姑師父,可是這一大串師父,沒一個教的功夫當真管用。老子倘若學到了一身高強內功,雙手雙腳只須輕輕這麽一迸,繩索立時斷了,還怕什麽鬼丫頭來火燒藤甲兵?”
    正在焦躁惶急、怨天尤人之際,忽聽得窗外有人低聲說 話:“快進去救他出來。”正是九難美貌尼姑師父。
    這句話一入耳,韋小寶喜得便想跳了起來,就可惜手足被綁,難以跳躍。又聽得阿珂的聲音說道:“他……他沒穿衣服,不能救啊!”韋小寶大怒,心中大罵:“死丫頭,我不穿衣服,爲什麽不能救,難道定要穿了衣服,才能救麽?你不救老公,就是謀殺親夫。自己做小寡婦,好開心麽?”只聽九難道:“你閉著眼睛,去割斷他手腳的繩索,不就成了?”阿珂道:“不成啊。我閉著眼睛,瞧不見,倘若……倘若碰到他身子,那怎麽辦?師父,還是你去救他罷。”九難怒道:“我是出家人,怎能做這種事?”韋小寶雖然年紀尚小,也是個十幾歲的少年男子,赤身露體的醜態,如何可以看得?
    韋小寶只想大叫:“你們先拿一件衣服擲進來,罩在我身上,豈不是瞧不見我了?”苦於口中塞著一隻臭襪子,說不出話,而九難、阿珂師徒二人,卻又殊乏應變之才。
    她二人扮作宮女,以黃粉塗去臉上麗色,平時生怕公主起疑盤問,只和粗使宮女混在一起,從不見公主之面。這一晚隱約聽得公主臥室中傳出鞭打和呼叫之聲,便到臥室窗外來察看,見到韋小寶被剝光了衣衫綁著,給公主狠狠鞭打。
    窗外九難師徒商議未決,建甯公主又已回進室來,笑嘻嘻的道:“一時之間也找不到豬油、牛油、菜油,咱們只好熬些狗熊油出來。你自己說,不是英雄,是狗熊,狗熊油怎生模樣,我倒沒見過。你見過沒有?”說著拿起桌上燭臺,將燭火去燒韋小寶胸口肌膚。
   韋小寶劇痛之下,身子向後急縮。公主左手揪住他頭髮,不讓他移動,右手繼續用燭火燒他肌膚,片刻之間,已發出焦臭。
    九難大驚,當即推開窗戶,提起阿珂投入房中,喝道:“快救人!”自己轉過了頭,生怕見到韋小寶的裸體,緊緊閉上了雙眼。
    阿珂給師父投入房中,全身光溜溜的韋小寶赫然便在眼前,欲待不看,已不可得,只得伸掌向建甯公主後頸中劈去。公主驚叫:“什麽人?”伸左手擋格,右手一晃,燭火便即熄滅。但桌上幾上還是點著四五枝紅燭,照得室中明晃晃地。阿珂接連出招,公主如何是她敵手?喀喀兩聲響,右臂和左腿被扭脫了關節,倒在床邊。她生性悍狠,口中仍是怒駡。阿珂怒道:“都是你不好,還在罵人?”突然“啊”的一聲,哭了出來,心中無限委屈。
    公主一呆,便不再罵,心想你打倒了我,怎麽反而哭了起來?阿珂抓起地下匕首,割斷韋小寶手上綁住的繩索,臉上已羞得飛紅,擲下匕首,立即跳出窗去,飛也似的向外直奔。九難隨後跟去。
    臥房中鬧得天翻地覆,房外宮女太監們早已聽見。但他們事先曾受公主叮囑,不論房中發出什麽古怪聲音,不奉召喚,誰也不得入內,哪一顆腦袋伸進房來,便砍下了這顆腦袋。衆人面面相覷,臉上神色極是古怪。這位公主自幼便愛胡鬧,千希百奇的花樣層出不窮,大家許多年來早已慣了,誰也不以爲異。公主的親生母親本是個冒牌貨色,出身於江湖草莽,怎會好好管束教導女兒?順治出家爲僧,康熙又是年幼,建甯公主再鬧得無法無天,也無人來管。适才她命宮女太監進來將暈倒了的錢老本、馬彥超二人拖出,綁了起來,各人已知今晚必有怪事,只是萬萬料不到公主竟會給人打得動彈不得。
    韋小寶聽得美貌尼姑師父和阿珂已然遠去,當即掏出口中塞著的襪子,反身關上了窗,罵道:“臭小娘,狐狸精油你見過沒有?我可沒有見過,咱們熬些出來瞧瞧。”向她身上踢了兩腳,抓住她雙手反到背後,扯下她一片裙子,將她雙手綁住了。公主手足上關節被扭脫了骱,已痛得滿頭大汗,哪裏還能反抗?韋小寶抓住她胸口衣衫,用力一扯,嗤的一聲響,衣衫登時撕裂,她所穿羅衫本薄,這一撕之下,露出胸口的一片雪白肌膚。
    韋小寶心中恨極,拾起地下的燭臺,點燃了燭火,便來燒她胸口,罵道:“臭小娘,咱們眼前報,還得快。狐狸精油我也不要熬得太多,只熬酸梅湯這麽一碗,也就夠了。”公主受痛,“啊”的一聲。韋小寶道:“是了,讓你也嘗嘗我臭襪子的滋味。”俯身拾起襪子,便要往她口中塞去。
    公主忽然柔聲道:“桂貝勒,你不用塞襪子,我不叫便是。”
    “桂貝勒”三字一入耳,韋小寶登時一呆,那日在皇宮的公主寢室裏,她扮作奴才服侍他時,也曾如此相稱,此刻聽得她又這樣昵聲相呼,不由得心中一陣蕩漾。只聽她又柔聲道:“桂貝勒,你就饒了奴才罷,你如心裏不快活,就鞭打奴才一頓出氣。”韋小寶道:“不狠狠打你一頓,也難消我心頭之恨。”放下燭臺,提起鞭子便往她身上抽去。
    公主輕聲呼叫:“哎唷,哎唷!”媚眼如絲,櫻唇含笑,竟似說不出的舒服受用。韋小寶罵道:“賤貨,好開心嗎?”公主柔聲道:“我……奴才是賤貨,請桂貝勒再打重些!哎唷!”韋小寶鞭子一抛,道:“我偏偏不打了!”轉身去找衣衫,卻不知給她藏在何處,問道:“我的衣服呢?”
公主道:“求求你,給我接上了骱罷,讓……奴才來服侍桂貝勒穿衣。”韋小寶心想:“這賤貨雖然古怪,但皇上派我送她去雲南,總不成殺了她。”罵道:“操你奶奶,你這臭小娘。”心道:“你媽是老婊子,老子沒胃口。你奶奶雖然也好不了,可是老子沒見過。”公主笑問:“好玩嗎?”韋小寶怒道:“你奶奶才好玩。”拿起她手臂,對準了骱骨,用力兩下一湊,他不會接骨之術,接了好幾下才接上,公主只痛得“哎唷,哎唷”的呼叫不止。
    待替她接續腿骨上關節時,公主伏在他背上,兩人赤裸的肌膚相觸,韋小寶只覺唇幹舌燥,心中如有火燒,說道:“你給我坐好些!這樣搞法,老子可要把你當老婆了。”公主昵聲道:“我正要你拿我當老婆。”手臂緊緊摟住了他。
    韋小寶輕輕一掙,想推開她,公主扳過他身子,向他唇上吻去。韋小寶登時頭暈眼花,此後飄飄蕩蕩,便如置身雲霧之中,只覺眼前身畔這個賤貨狐狸精說不出的嬌美可愛,室中的紅燭一枝枝燃盡熄滅,他似睡似醒,渾不知身在何處。
    正自昏昏沈沈、迷迷糊糊之際,忽聽到窗外阿珂叫道:“小寶,你在這裏麽?”韋小寶一驚,登時從綺夢中醒覺,應道:“我在這裏。”阿珂怒道:“你還在這裏幹什麽?”韋小寶驚惶失措,道:“是!不……不幹什麽。”想推開公主,從床上坐起身來,公主卻牢牢抱住了他,悄聲道:“別去,你叫她滾蛋,那是誰?”韋小寶道:“是……是我老婆。”公主道:“我……我是你老婆,她不是的。”阿珂又羞又怒,一跺腳,轉身去了。韋小寶叫道:“師姊,師姊!”不聽得答應,兩片溫軟的嘴唇貼了上來,封住了口,再也叫不出聲了。
    次晨韋小寶穿好衣衫,躡手躡足的走出公主臥室,一問在外侍候的太監,知道錢老本和馬彥超無恙,兀自被綁在東廂房中。他稍覺放心,自覺羞慚,不敢去見兩人,命太監快去釋縛。回到自己房中,一時歡喜,一時害怕,不敢多想,鑽入被窩中便即睡了。
    這日午後才和九難見面,他低下了頭,滿臉通紅,心想這一次師父定要大大責罰,說不定會一掌打死了自己,不料九難毫不知情,反而溫言相慰,說道:“這小丫頭如此潑辣,當真是有其母便有其女。可傷得厲害麽?”
    韋小寶心中大定,道:“還好,只……只是……幸虧沒傷到筋骨。”見阿珂瞪眼瞧著自己,道:“多蒙師父和師姊相救,否則她……她昨晚定然燒死了我。”阿珂道:“你……你昨晚……”突然滿臉紅暈,不說下去了。韋小寶道:“她……公主……下了蒙汗藥,師姊跳進房來救了我,可是她……那時藥性還沒過,我走不動。”
    九難心生憐惜,說道:“我雖收你爲徒,卻一直沒傳你什麽功夫,不料你竟受這小丫頭如此欺侮。”
    韋小寶倘若有心學練上乘武功,此時出聲求懇,九難自必酌量傳授,只須學成少許,便終身受用不盡。但任何要下苦功之事,他都避之惟恐不及,昨晚被公主綁住了鞭打焚燒,心中怨怪衆師父不傳武功,此刻師父當真要傳了,他卻哼哼唧唧的呻吟,說道:“師父,我頭痛得緊,好像要裂開來一般,身上皮肉也像要一塊塊的掉下來。”
    九難點頭道:“你快去休息,以後跟這小丫頭少見爲是,當真非見不可,也得帶上十幾個人在一起,她總不能公然跟你爲難。她給的飲食,不論什麽,都不能吃喝。”
    韋小寶連聲稱是,正要退出,九難忽問:“她昨晚爲了什麽事打你?難道她不知皇帝很喜歡你麽?”韋小寶道:“她……她不願嫁去雲南,說是我出的主意。咱們師徒倆對付她母親之事,好像小賤人也知道了。”這樣輕輕一句謊話,便將公主昨晚打他的緣由,一大半推到了九難身上。
    九難點頭道:“定是她母親跟她說過了,以後可得加倍小心。”心想:“那日我在宮中對付假太后,手段甚是狠辣。但那日小寶沒露面,難道竟給假太后看出了端倪,以致命她女兒下手報復?”
    一行人緩緩向西南而行。每日晚上,公主都悄悄叫韋小寶去陪伴。韋小寶初時還怕師父和天地會的同伴知覺,但少年人初識男女之事,一個嬌媚萬狀的公主纏上身來,哪肯割舍不顧?便算是正人君子,也未必把持得定,何況他從來不知倫常禮法爲何物。起初幾日還偷偷摸摸,到後來竟在公主房中整晚停宿,白天是賜婚使,晚上便是駙馬爺了。衆宮女太監一來畏懼公主,二來韋小寶大批銀子不斷賞賜下來,又有誰說半句閒話?
    那晚阿珂扭脫公主手足關節,公主自然要問韋小寶這個“師姊”是誰。韋小寶花言巧語一番,公主性子粗疏,又正在情濃之際,便也不問了。
    兩個少年男女乍識情味,好得便如蜜裏調油一般。公主收拾起刁蠻脾氣,自居奴才,一見他進房,便跪下迎接,“桂貝勒,桂駙馬”的叫不住口。當日方怡騙韋小寶去神龍島,海船之中,只不過神態親昵,言語溫柔,便已迷得他六神無主,這一會真個銷魂,自是更加顛倒。兩人只盼這一條路永遠走不到頭。阿哥雖然雜在宮女隊中,韋小寶明知她決不會如公主這般對待自己,竟然也就忍得不去討好勾搭。
    這一日來到長沙,陸高軒從神龍島飛馬趕來相會,帶了洪教主的口諭,說道教主得到兩部經書甚是喜悅,嘉獎白龍使辦事忠心,精明能幹,實是本教大大的功臣,特賜“豹胎易筋丸”的解藥。韋小寶這些日子來胡天胡帝,早忘了身有劇毒,聽他如此說,卻也喜歡,當下和陸高軒及胖頭陀服了解藥。胖陸二人又躬身道謝,說道全仗白龍使建此大功,二人才得同蒙教主恩賜靈藥,除去身上的心腹之患。
    陸高軒又道:“教主和夫人傳諭白龍使,餘下六部經書,尚須繼續尋訪。白龍使若能再建奇功,教主不吝重賞。”韋小寶道:“那自然是要努力的。教主和夫人恩重如山,咱們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胖陸二人齊聲道:“教主永享仙福,壽與天齊。白龍使永享清福,壽比南山。”韋小寶微笑不語,心道:“清福有什麽好享?日日像眼下這般永享豔福,壽比南山才有點兒道理。”
第三十回  鎮將南朝偏跋扈    部兵西楚最輕剽

    韋小寶和公主只盼到雲南這條路永遠走不到盡頭,但路途雖遙,行得雖慢,終於也有到達的一日。
    貴州省是吳三桂的轄地,在貴州羅甸駐有重兵。建寧公主一行剛入貴州省境,吳三桂便已派出兵馬,前來迎接。將到雲南時,吳應熊出省來迎,見到韋小寶時稱謝不絕。按照朝禮,在成親之前,他與公主不能相見。
    其時公主正和韋小寶好得如膠似漆,聽到吳應熊到來,登時柳眉倒豎,大發脾氣。當晚公主對韋小寶說,怎生想個法子,把吳應熊送去見閻王,便可和他做長久夫妻。韋小寶嚇了一跳,心想假駙馬不妨在晚上偷偷摸摸的做做,真駙馬卻萬萬做不得。公主見他皺眉沈吟,怒道:“怎麽不作聲了?要送吳應熊這小子去見閻王,是你自己說的,又不是我想出來的主意。”韋小寶道:“送是一定要送的,只不過咱們得等個機會,這才下手,可不能讓人起了疑心。”公主道:“好,暫且聽你的。總而言之,我是跟定了你,我決不跟這小子同床。你如不送他去見閻王,咱們什麽事都抖了出來。我跟吳三桂說,你強姦我。就算皇帝哥哥再寵你,只怕吳三桂也會將你斬成了十七廿八塊。你就先見到了閻王老子,算是替吳應熊做先行官罷!
    韋小寶大怒,揮手便是一記耳光,喝道:“胡說八道,我幾時強姦你了?”公主嘻嘻笑笑,伸臂摟住了他,柔聲道:“你這狠心短命的小冤家,下手這麽重,也不怕人家痛嗎?”
    這一日將到昆明,只聽得隊中吹起號角,一名軍官報道:“平西王來迎公主鸞駕。”
    韋小寶縱馬上前,只見一隊隊士兵鎧甲鮮明,騎著高頭大馬,馳到眼前,一齊下馬,排列兩旁。絲竹聲中,數百名身穿紅袍的少年童子手執旌旗,引著一名將軍來到軍前。一名贊禮官高聲叫道:“奴才平西親王吳三桂,參見建甯公主殿下。”
    韋小寶仔細打量吳三桂,見他身軀雄偉,一張紫膛臉,須發白多黑少,年紀雖老,仍是步履矯健,高視闊步的走來。韋小寶心道:“普天下人人都提到這老烏龜的名頭,卻原來是這等模樣。”韋小寶見他走到公主車前,跪倒磕頭,站在一旁,心中先道:“老烏龜吳三桂免禮。”待他叩拜已畢,才道:“平西親王免禮。”
    吳三桂站起身來,走到韋小寶身邊笑道:“這位便是勇擒鼇拜、天下揚名的韋爵爺?”韋小寶請了個安,說道:“不敢。卑職韋小寶,參見王爺。”吳三桂哈哈大笑,握住他手,說道:“韋爵爺大仁大義,小王久仰英名,快免了這些虛禮俗套。小王父子,今後全仗韋爵爺維持。如蒙不棄,咱們一切就像自己家人一般便是。”
    韋小寶聽他說話中帶著揚州口音,倒有三分歡喜,心道:“辣塊媽媽,你跟我可是老鄉哪。”說道:“這個卻不敢當,卑職豈敢高攀?”話中也加了幾分揚州口音。吳三桂笑道:“韋爵爺是揚州人嗎?”韋小寶道:“正是。”吳三桂笑道:“那就更加好了。小王寄籍遼東,原籍揚州高郵。咱們真正是一家人哪。”韋小寶心道:“辣塊媽媽,原來你是高郵鹹鴨蛋。揚州出了你這個大漢奸,老子可倒足了大黴啦。”
    吳三桂和韋小寶並轡而行,在前開道,導引公主進城。昆明城中百姓聽得公主下嫁平西王世子,街道旁早就擠得人山人海,競來瞧熱鬧。城中挂燈結彩,到處都是牌樓、喜幛,一路上鑼鼓鞭炮震天價響。韋小寶和吳三桂並騎進城,見人人躬身迎接,大爲得意。但轉念又想:“這樣如花似玉的公主,又騷又嗲,平白地給了吳應熊這小子做老婆,老子還千里迢迢的給他送親,臭小子的豔福也忒好了些。”又感憤憤不平。
    吳三桂迎導公主到昆明城西安阜園。那是明朝黔國公沐家的故居,本就崇樓高閣,極盡園亭之勝,吳三桂得到公主下嫁的訊息後,更大興土木,修建得煥然一新。吳三桂父子隔著簾帷向公主請安之後,這才陪同韋小寶來到平西王府。
    那平西王府在五華山,原是明永曆帝的故宮,廣袤數裏,吳三桂入居之後,連年來不斷增添樓臺館閣。這時巍閣雕牆,紅亭碧沼,和皇宮內院也已相差無幾。
    廳上早已擺設盛筵,平西王麾下文武百官俱來相陪。欽差大臣韋小寶自然坐了首席。
    酒過三巡,韋小寶笑道:“王爺,在北京時,常聽人說你要造反……”吳三桂立時面色鐵青,百官也均變色,只聽他續道:“……今日來到王府,才知那些人都是胡說八道。”吳三桂神色稍寧,道:“韋爵爺明鑒,卑鄙小人妒忌誣陷,決不可信。”韋小寶道:“是啊,我想你要造反,也不過是想做皇帝。可是皇上的宮殿沒你華麗,衣服沒你漂亮。皇上的飯食向來是我一手經辦,慚愧得緊,也沒你王府的美味。你做平西王可比皇上舒服得多哪,又何必去做皇帝?待我回到北京,就跟皇上說,平西王是決計不反的,就是請你做皇帝,您老人家也萬萬不幹。”
    一時之間,大廳上一片寂靜,百官停杯不飲,怔怔的聽著他不倫不類的一番說話,心下都怦怦亂跳。吳三桂更是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尋思:“聽他這麽說,皇帝果然早已疑我心有反意。”只得哈哈的乾笑幾聲,說道:“皇上英明仁孝,勵精圖治,實是自古賢皇所不及。”韋小寶道:“是啊,鳥生魚湯,甘拜下風。”
    吳三桂又是一怔,隔了一會,才明白他說的是“堯舜禹湯”,說道:“微臣仰慕皇上儉德,本來也不敢起居奢華,只不過聖恩蕩浩,公主來歸,我們不敢簡慢,只好盡心竭力,事奉公主和韋爵爺。待得婚事一過,那便要大大節省了。”心想這小子回去北京,跟皇帝說我這裏窮奢極欲,皇帝定然生氣,總得設法塞住他的嘴巴才好。
    哪知韋小寶搖頭道:“還是花差花差、亂花一氣的開心。你做到王爺,有錢不使,又做什麽王爺?你倘若嫌金銀太多,擔心一時花不完,我跟你幫忙使使,有何不可?哈哈!”他這句話一說,吳三桂登時大喜,心頭一塊大石便即落地,心想你肯收錢,那還不容易?
    文武百官聽他在筵席之上公然開口要錢,人人笑逐顔開,均想這小孩子畢竟容易對付。各人一面飲酒,一面便心中籌劃如何送禮行賄。席間原來的尷尬惶恐一掃而空,各人歌頌功德,吹牛拍馬,盡歡而散。
    吳應熊親送韋小寶回到安阜園,來到大廳坐定。吳應熊雙手奉上一隻錦盒,說道:“這裏一些零碎銀子,請韋爵爺將就著在手邊零花。待得大駕北歸,父王另有心意,以酬韋爵爺的辛勞。”韋小寶笑道:“那倒不用客氣。我出京之時,皇上吩咐我說:‘小桂子,大家說吳三桂是奸臣,你給我親眼去瞧瞧,到底是忠臣還是奸臣。你可得給我瞧得仔細些,別走了眼。’我說:‘皇上萬安,奴才睜大了眼睛,從頭至尾的瞧個明白。’哈哈,小王爺,是忠是奸,還不是憑一張嘴巴說麽?”
    吳應熊不禁暗自生氣:“你大清的江山,都是我爹爹一手給你打下的。大事已定之後,卻忘恩負義,來查問我父子是忠是奸,這樣看來,公主下嫁,也未必安著什麽好心。”說道:“我父子忠心耿耿,爲皇上辦事,做狗做馬,也報答不了皇上的恩德。”
    韋小寶架起了腿,說道:“是啊,我也知道你是最忠心不過的。皇上倘若信不過你,也不會招你做妹夫了。小王爺,你一做皇帝的妹夫,連升八級,可真快得很哪。”吳應熊道:“那是皇上天恩浩蕩。韋爵爺維持周旋,我也感激不盡。”韋小寶心道:“我給一隻小烏龜你做做,不知你是不是也感激不盡?”
    送了吳應熊出去,打開錦盒一看,裏面是十紮銀票,每紮四十張,每張五百兩,共是二十萬兩銀子。韋小寶又驚又喜,心想:“他出手可闊綽得很哪,二十萬兩銀子,只是給零星花用。老子倘若要大筆花用,豈不是要一百萬、二百萬?”
    次日吳應熊來請欽差大臣賜婚使赴校場閱兵。韋小寶和吳三桂並肩站在閱兵臺上。平西王屬下的兩名都統率領數十名佐領,頂盔披甲,下馬在台前行禮。隨即一隊隊兵馬在台下操演。藩兵過盡後,是新編的五營忠勇兵、五營義勇兵,每一營由一名總兵統帶,排陣操演,果然是兵強馬壯,訓練精熟。
    韋小寶雖全然不懂軍事,但見兵將雄壯,一隊隊的老是過不完,向吳三桂道:“王爺,今日我可真服了你啦。我是驍騎營的都統,我們驍騎營是皇上的親軍,說來慚愧,倘若跟你部下的忠勇營、義勇營交手,驍騎營非大敗虧輸,落荒而逃不可。”
    吳三桂甚是得意,笑道:“韋爵爺誇獎,愧不敢當。小王是行伍出身,訓練士卒,原是本份的事兒。”
    只聽得號炮響聲,衆兵將齊聲呐喊,聲震四野,韋小寶吃了一驚,雙膝一軟,一屁股坐倒椅中,登時面如土色。
    吳三桂心下暗笑:“你只不過是皇上身邊的一個小弄臣,仗著花言巧語,哄得小皇帝的歡心,除此之外,又有什麽屁用?一個乳臭未乾的黃口小兒,居然晉封子爵,做到驍騎營都統,欽差大臣,可見小皇帝莫名其妙,只會任用親信。”他本來就沒把康熙瞧在眼裏,這時見了韋小寶這等膿包模樣,更是暗暗歡喜,料想朝廷無人,不足爲慮。
    閱兵已畢,韋小寶取出皇帝的聖諭,交給吳三桂,說道:“這是皇上的聖諭,王爺給大夥兒讀讀罷。”吳三桂跪下接過,說道:“是皇上的聖諭,還是請欽差宣讀。”韋小寶笑道:“他認得我,我可不認得他。我瞎字不識,怎生讀法?”
    吳三桂一笑,捧著聖諭,向著衆兵將大聲宣讀。他聲音清朗,中氣充沛,一句句遠遠傳了出去。廣場上數萬兵將屈膝跪倒,鴉雀無聲的聆聽。聖諭中嘉獎平西親王功高勳重,勤勞王事,鎮守邊陲,撫定蠻夷,屬下諸將士卒,俱有辛績,各升職一級,賞賜有差。
    待聖諭讀完,吳三桂向北磕頭,叫道:“恭謝皇上恩典,萬歲萬歲萬萬歲!”
    衆兵將一齊叫道:“恭謝皇上恩典,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一次韋小寶事先有備,沒有吃驚,但數萬兵將如此驚天動地的喊了出來,卻也令他心旌搖動,站立不穩。
    回到平西王府,吳三桂便跟他商量公主的吉期。韋小寶皺起眉頭,甚是不快。
    吳三桂道:“下月初四是黃道吉日,婚嫁喜事,大吉大利。韋爵爺瞧這日子可好?”韋小寶心想:“公主一嫁了給吳應熊,我這假駙馬便做不成了。”說道:“這似乎太局促些了罷?公主下嫁,非同小可,王爺,你可得一切預備周到才是。不瞞你說,這位公主很得太后和皇上寵倖,有什麽事馬虎了,咱們做奴才的可不大方便。”吳三桂一凜,心想:“你故意刁難,還不是在勒索賄賂?”笑道:“是,是。全仗韋爵爺照顧,有什麽不到之處,請你吩咐指點,我們自當盡力辦理。初四倘若太急促,那麽下月十六也是極好的日子,跟公主和小兒的八字全不沖克,百無禁忌。”韋小寶道:“好罷!我去請示公主,瞧她怎麽說。”
    回到安阜園,已有雲南的許多官員等候傳見,韋小寶收了禮物,隨口敷衍幾句,打發他們走了。想起來到雲南之後,結義兄長楊溢之卻未見過,便差人去告知吳應熊,請楊溢之過來一見。
    楊溢之沒來,吳應熊卻親自來見,說道:“韋爵爺,父王派了楊溢之出外公幹未回,不能來伺候爵爺。”韋小寶好生失望,問道:“不知他去了何處?幾時可以回來?”吳應熊臉色微變,說道:“他……他去了西藏,路途遙遠,這一次……韋爵爺恐怕見他不著了。”韋小寶見他似有支吾之意,心想:“他說話不盡不實,在搗什麽鬼?”問道:“不知楊兄去西藏辦什麽要事?去了多久?”吳應熊道:“也不是什麽要緊大事,西藏的喇嘛差人送了禮來,父王便命楊溢之送回禮去。還是前幾天走的。”韋小寶道:“這可不巧得很了。”
    送走吳應熊後,越想越覺這件事中間有些古怪,他們明知自己跟楊溢之交情甚好,自己來到雲南,正好派楊溢之陪伴接待,怎麽遲不走,早不走,自己剛到雲南,吳三桂便派了楊溢之出門,倒似是故意不讓他跟自己相見。當下叫了趙齊賢和張康年二人來,命他們去和吳三桂父子的侍衛喝酒賭錢,設法打探楊溢之的消息。
    這晚他和公主相見,說起完婚之期已定了下月十六。公主道:“我限你在婚期之前,送吳應熊這小子去見閻王,否則的話,我在拜堂之時大叫大嚷,說什麽也不嫁他。”韋小寶心情本已不佳,聽她這麽說,更是怒火上沖,一跺腳便出了房門。公主搶上拉住他手,被他重重一甩,出房去了。公主大哭大叫,他只當沒聽見。
    坐下半晌,甚感無聊,叫了十幾名侍衛來擲骰賭錢,這才心情暢快。賭到半夜,趙齊賢和張康年走進房來。韋小寶拿起一把骰子,還沒擲下去,見到二人,笑道:“現下是黴莊,要下注乘早。”趙齊賢道:“副總管吩咐的事,屬下查到了些消息。”韋小寶道:“好!”骰子擲下,翻牌吃了天門,賠了上門下門,拉了二人的手來到廂房,問道:“怎麽?”
    趙齊賢道:“回副總管的話:那楊溢之果然沒去西藏,原來是犯了事,給平西王關起來了。”韋小寶皺眉道:“犯了什麽事?”趙齊賢道:“屬下跟王府的衛士喝酒,說起識得這個姓楊的,想請他來一起喝酒賭錢。一名衛士說:‘找楊溢之嗎?得去黑坎子。’我問他黑坎子在哪里。旁的衛士罵他胡說八道,愛說笑話,叫我別信他的。”
    韋小寶沈吟道:“黑坎子?”趙齊賢道:“我們知道其中必有古怪,跟他們喝了一會子酒,就分了手。回到這裏,向人一問,原來黑坎子是大監的所在,才知楊溢之是給平西王關了。到底犯了什麽事,我怕引起疑心,沒敢多問。”韋小寶問:“黑坎子在什麽地方?”趙齊賢道:“在五華宮西南約莫五裏地。”
    韋小寶點頭道:“是了,兩位大哥辛苦,你們到外面玩玩去罷,代我做莊。”趙張二人大喜,徑去賭錢。二人知道代他做莊,輸了算他的,贏了有紅分,那是大大有好處的差使。
    韋小寶悶悶不樂,尋思:“楊大哥定是犯了大事,否則吳應熊不會騙我,說派他去了西藏。若非大罪,他爺兒倆定會沖著我的面子,放了他出來。吳應熊已經撒了謊,我若再去說情,他們一定死賴到底,多半還會立刻殺了他,毀屍滅迹,從此死無對證。要救他出來,只有硬幹。吳三桂就算生氣,老子也不怕他,諒他也不敢跟我翻臉。”
    當下把李力世、風際中、馬彥超、錢老本、玄貞道人、徐天川等天地會群雄請來,告知此事,籌商如何救人。李力世道:“韋香主,這件事咱們幹了!能救得出這位楊大哥,那是最好。就算救不出,吳三桂知道你向他動手,定然以爲你是奉了皇帝之命。不是將他嚇個半死,便逼得他早日造反。”
    韋小寶道:“正是如此,就怕他立刻造反,咱們一古腦兒給他抓了起來,大夥兒在黑坎子大監獄裏賭錢,那可不妙了。”玄貞道人道:“一見情勢不對,大家快馬加鞭就是。”韋小寶道:“你們去設法救人,我把吳應熊這小子請了來,扣在這裏,做個抵押,教吳三桂不敢胡來。”錢老本道:“韋香主這著棋極是高明。咱們明天先去察看了黑坎子的地勢,然後扮著吳三桂的手下親隨,沖進監獄去提人。”
    次日午後,韋小寶命人去請吳應熊來赴宴,商議婚事。
    安阜園大廳中絲竹齊奏、酒肉紛呈之際,天地會群雄已穿起平西王府親隨的服色,闖入了黑坎子大監。韋小寶吩咐驍騎營軍士和禦前侍衛前後嚴密把守,監視吳應熊帶來的衛隊。他和吳應熊一面飲酒,一面觀賞戲班子做戲。這時所演的是一出昆曲《鍾馗嫁妹》五個小鬼翻筋斗、鑽臺子,演出諸般武功,甚是熱鬧。韋小寶看得連連叫好,吩咐賞銀子。
    正熱鬧間,有人走到他身後,悄悄拉了拉他衣袖。韋小寶回頭一看,卻是馬彥超,見他緩緩點頭,知已得手,心中大喜,向吳應熊道:“小王爺,你請寬坐,我要去撒一泡尿。”吳應熊心道:“這小流氓,說話如此粗俗。”笑道:“爵爺請便。”
    韋小寶來到後堂,見天地會群雄一個不少,喜道:“很好,很好,衆兄弟都沒損傷,人救出來了嗎?”見各人臉色鄭重,料想另有別情。馬彥超恨恨的道:“吳三桂這奸賊下手好毒!”
    韋小寶道:“怎麽?”
    馬彥超和徐天川轉身出去,擡進氈毯裹著的一個人來。但見氈毯上儘是鮮血,韋小寶一驚之下,搶上前去,見氈毯中裹著的正是楊溢之。
    但見他雙目緊閉,臉上更無半分血色,韋小寶叫道:“楊大哥,是我兄弟救你來了。”楊溢之微微點頭,也不知是否聽見。韋小寶道:“大哥,你受了傷麽?”徐天川輕輕揭開氈毯。
    韋小寶一聲驚呼,退後兩步,身子一晃,險些摔倒,錢老本伸手扶住。原來楊溢之雙手已被齊腕斬去,雙腳齊膝斬去。徐天川低聲道:“他舌頭也被割去了,眼睛也挖出了。”
    眼前這般慘狀,韋小寶從所未見,心情激動,登時放聲大哭。他和楊溢之本來並沒多大交情,只不過言談投機,但既拜了把子,便存了有福共用、有難同當之心,見到他四肢俱斬的模樣,不禁悲憤難當,伸手拔出匕首,叫道:“我去把吳應熊的手腳也都斬了。”
    風際中拉住他手臂,說道:“從長計議。”此人說話不多,但言必有中,韋小寶向來對他忌憚三分,當即定了定神,點頭道:“風大哥說得對。”
    徐天川蓋上氈毯,說道:“這件事果然跟咱們有關。吳三桂怪楊大哥跟韋香主相交,又拜了把子,說他背叛舊主,貪圖富貴,投靠朝廷,因此整治得他死不死,活不活,好讓他手下的將領,沒一個敢起反叛之心。”
    韋小寶垂淚道:“吳三桂他祖宗十八代都是死烏龜!楊大哥跟我拜把子,又沒背叛他。這大漢奸自己存心不良,瞎起疑心。楊大哥這等模樣,便是這大漢奸造反的明證。就算楊大哥真的投靠朝廷,又有什麽不對了?”
    錢老本道:“正是。韋香主把楊大哥帶去北京,向小皇帝告上一狀。”
    韋小寶問徐天川:“吳三桂下這毒手,是爲了怪楊大哥跟我結交,徐大哥怎麽得知?”
    徐天川轉身出外,提進一個人來,重重往地下一擲。這人身穿七品官服色,白白胖胖,爬在地下,一動不動。徐天川道:“韋香主,這個傢夥,你是久聞大名了,卻從沒見過,他便是盧一峰。”
    韋小寶冷笑道:“啊哈,原來是盧老兄,你在北京城裏大膽放肆,後來給吳應熊打斷了狗腿,怎麽又在這裏了?”盧一峰嚇得只說:“是,是,小人不敢!”
    徐天川道:“當真是冤家路窄,這傢夥原來是黑坎子大監的典獄官。他便是變了灰,老子也認他得出,我們扮了吳三桂的親隨去監獄提人,這傢夥神氣活現,又說要公事,又說要平西王的手諭。他媽的,他自己這條狗命,便是平西王的手諭。”
    韋小寶點頭道:“那倒巧得很,遇上這傢夥,救人便容易了。”料想群雄將刀子架在他頭頸裏,兵不血刃,便提了人出來,“八臂猿猴”反正手臂多,順手牽羊,將他也抓了來。
    徐天川道:“楊大哥得罪吳三桂的事,就是他老兄向我告的密。”
    盧一峰聽到“告密”二字,忙道:“是……是你老人家……你老人家逼我說的,我……我可萬萬不敢泄漏平西親王的機密。”
    韋小寶一腳踢去,登時踢下了他三顆門牙,說道:“我去穩住吳應熊,防他起疑,各位仔細盤問這傢夥,他如不說,也把他兩隻手、兩隻腳割下來便是。”盧一峰滿口鮮血,忙道:“我說,我說。”他知這夥人行事無法無天,想起楊溢之的慘狀,險些便欲暈去。
    韋小寶走到楊溢之身前,又叫:“楊大哥!”
    楊溢之聽到叫聲,想要坐起,上身一擡,終於又向後摔倒。群雄見到他的慘狀,都感憤慨。此人爲漢奸作走狗,本來也不值得如何可惜,然而吳三桂父子對自己忠心部屬竟也下此毒手,心腸之狠毒,可想而知。
    韋小寶拭幹了眼淚,定了定神,回到廳上,哈哈大笑,說道:“當真有趣。”只見席前的戲子站著呆呆的不動,一見韋小寶到來,鑼鼓響起,扮演《鍾馗嫁妹》的衆戲子又都演了起來。原來他一進內,吳應熊就吩咐停演,直等他回來,這才接演下去,好讓他中間不致漏看一段。
    韋小寶向吳應熊致歉,說道公主聽說額駙在此飲酒,叫了他進去,細問額駙平日愛穿什麽衣服,愛吃什麽食物,問了許久,累得他在廳上久候。吳應熊大喜,連說不妨。
    吳應熊辭去後,韋小寶回到廂房中,不見天地會群雄,一問之下,原來又都出去了,心下奇怪,不知他們又去幹什麽。直等到深夜,群雄才歸,卻又捉了一個人來。
    原來徐天川逼問盧一峰,得知吳三桂所以如此折磨楊溢之,一來固是疑心他和韋小寶拜了把子,有背叛吳藩之意,二來卻還和蒙古王子葛爾丹有關。這葛爾丹和吳三桂近年來交往甚是親熱,不斷來來去去的互送禮物,最近他又派了使者,攜帶禮物到昆明來。這使者名叫罕帖摩,跟吳三桂長談了數日,不知如何,竟給楊溢之得悉了內情,似乎向吳三桂進言,致觸其怒。盧一峰官職卑小,不知其詳,只是從吳三桂衛士的口中聽得了幾句,在天地會群雄拷打之下,不敢隱瞞,盡其所知的都說了出來。
    群雄一商議,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再假扮吳三桂的親隨,又去將那蒙古使者罕帖摩捉了來。
    韋小寶在少林寺中曾見過葛爾丹,這人驕傲橫蠻,曾令部屬向他施發金鏢,若不是有寶衣護身,早已命喪鏢下,心想他的使者也決非好人,眼見那罕帖摩約莫五十多歲年紀,頦下一部淡黃鬍子,目光閃爍不定,顯然頗爲狡獪。
    韋小寶道:“領他去瞧瞧楊大哥。”馬彥超答應了,推著他去鄰房。只聽得罕帖摩一聲大叫,語音中充滿了恐懼,自是見到楊溢之的模樣後嚇得魂不附體。馬彥超帶了他回來,但見他臉上已無血色,身子不斷的發抖。
    韋小寶道:“剛才那人你見到了?罕帖摩點點頭。韋小寶道:“我有話問那人,他回答時不盡不實,說了幾句謊話。我向來有個規矩,有誰跟我說一句謊,我割他一條腿,說兩句謊,割兩條腿,這人說了幾句謊啊?”馬彥超道:“說了七句。”
    韋小寶搖頭道:“唉,這人說謊太多,只好將他兩隻手、兩顆眼珠子、一條舌頭,一古腦兒都報銷啦。”拔了匕首出來,俯身輕輕一劃,已將一條木凳腿兒割了下來,拿在手中玩弄,笑道:“我這把刀割人手腿,一點也不拖泥帶水,你要不要試試?”
    罕帖摩本是蒙古勇士,但見到楊溢之的慘狀,卻也嚇得魂飛魄散,結結巴巴的道:“大人……大人有什麽要問,小的……小的……不敢有半句隱……隱瞞。”韋小寶道:“很好。平西親王要我問你,你跟王爺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有什麽虛言?”罕帖摩道:“大人明鑒,小的……小的怎敢瞞騙王爺?的的確確並無虛言。”韋小寶搖頭道:“王爺可不相信,他說你們蒙古人狡獪得很,說過的話,常常不算數,最愛賴帳。”
    罕帖摩臉上出現又驕傲又憤怒之色,說道:“我們是成吉斯汗的子孫,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韋小寶點頭道:“不錯,說三是三,說四是四。”罕帖摩一怔,他漢話雖說得十分流利,但各種土話成語,卻所知有限,不知韋小寶這兩句話乃是貧嘴貧舌的取笑,只道另有所指,一時無從答起。韋小寶臉一沈,問道:“你可知道我是什麽人?”罕帖摩道:“小的不知。”韋小寶道:“你猜猜看。”
    罕帖摩見這安阜園建構宏麗,他自己是平西王府親隨帶來的,見韋小寶年紀輕輕,但身穿一品武官服色,黃馬褂,頭帶紅寶石頂子、雙眼孔雀翎,乃是朝中的顯貴大官,賜穿黃馬褂,更是特異的尊榮。這罕帖摩心思甚是靈活,尋思:“你小小年紀,做到這樣的大官,自是靠了父親的福蔭。昆明城中,除了平西親王之外,誰能有這般聲勢?平西王屬下的親隨又對你如此恭謹,是了,定是如此。”當下恭恭敬敬的道:“小的有眼無珠,原來大人是平西王的小公子。”他見過吳應熊,眼見韋小寶的服色和吳應熊差不多,便猜到了這條路上去。
    韋小寶一愕,罵道:“他媽的,你說什麽?”心道:“你說我是大漢奸老烏龜的兒子,老子不成了小漢奸小烏龜?”隨即哈哈一笑,說道:“你果然聰明,難怪葛爾丹王子派你來幹這等大事。你們王子,跟我交情也是挺不錯的。”說了葛爾丹的相貌服飾,又道:“那日我和你家王子講論武功,他使的這幾下招式,當真了得。”於是便將葛爾丹在少林寺中所使的招式,比劃了幾下。
    罕帖摩大喜,當即請了個安,說道:“小王爺跟我家王子是至交好友,大家原來是一家人。”韋小寶道:“你家王子安好?他近來可和昌齊喇嘛在一起嗎?”罕帖摩道:“昌齊喇嘛刻下正在我們王府裏作客。”
    韋小寶點頭道:“這就是了。”問道:“有一位愛穿藍色衫裙的漢人姑娘,名叫阿琪,也在你們王府嗎?”
    罕帖摩睜大了眼睛,滿臉又驚又喜之色,說道:“原來……原來小王爺連這……這件事也知道了,果然……果然了……了不起。”韋小寶隨口一猜,居然猜中,十分得意,哈哈大笑,道:“你家王子什麽也不瞞我,阿琪姑娘是你家王子的相好,他的師妹阿珂姑娘,就是我的相好。咱們還不算是一家人嗎?哈哈,哈哈!”兩人相對大笑,更無隔閡。
    韋小寶道:“父王派我來好好問你,到底你跟父王所說的那番話,是否當真誠心誠意,別無其他陰謀?”罕帖摩道:“小王爺,你跟我家王子這等交情,怎麽還會疑心?”韋小寶道:“父王言道,一個人倘若說謊,第一次說的跟第二次再說,總有一些兒不同。這件事情實在牽涉重大,一個不小心,大家全鬧得灰頭土臉,狼狽之至,因此要你從頭至尾再跟我說一遍,且看兩番言語之中,有什麽不接榫的地方。罕帖摩老兄,我不是信不過你家王子,不過跟你卻是初會,不明白你的爲人,因此非得仔細盤問不可,得罪莫怪。”
    罕帖摩道:“那是應當的。這件事倘若泄漏了風聲,立時便有殺身之禍。平西王做事把細,在理之至。請小王爺回稟王爺,咱們四家結盟之後,一起出兵,四分天下。中原江山,准定由王爺獨得,其餘三家決不眼紅,另生變卦。”
    韋小寶大吃一驚,心道:“四分天下!卻不知是哪四家?但如問他,顯得我一無所知,不免泄了底。”笑吟吟的道:“這件事我跟你家王子也商量過幾次。只是事成之後,這天下如何分法,談來談去總是說不攏。這一次你家王子又怎麽說?”
    罕帖摩道:“我家王子言道,他決不是有心要多佔便宜,不過聯絡羅刹國出兵,卻是他殿下……”韋小寶一聽到“羅刹國出兵”五字,心中一凜,只聽罕帖摩續道:“……是他殿下費了千辛萬苦,才說成的。羅刹國火器厲害無比,槍炮轟了出來,清兵萬難抵擋。只要羅刹國出兵,大事必成。平西王做了中國大皇帝,小王爺就是親王了。”
    羅刹國就是俄羅斯,該國國人黃發碧眼,形貌特異,中國人視之若鬼,“羅刹”是佛經中惡鬼之意,因此當時稱之羅刹國。順治年間,羅刹國的哥薩克騎兵曾和清兵數度交鋒,雖每次均爲清兵擊退,清兵卻也損傷甚重。韋小寶不懂國家大事,然在皇宮之中,卻也聽說過羅刹國兵將殘暴兇悍,火器淩厲難當,心想:“乖乖不得了,吳三桂賣國成性,又要去勾結羅刹國了,可得趕緊奏知小皇帝,想法子抵擋羅刹國的槍炮火器。”
    罕帖摩見他沈吟不語,臉有不愉之色,問道:“不知小王爺有什麽指教?”
    韋小寶嗯了幾聲,念頭電轉,如何再套他口風,突然想起鄭克塽和他哥哥爭位,派馮錫范來殺師父陳近南的事,當即站起,滿腔憤慨的道:“他媽的,我能有什麽指教?父王做了皇帝,將來我哥哥繼承皇位,我只做個親王,又有什麽好了?”
    罕帖摩恍然大悟,走近他身邊,低聲道:“我家王子既和小王爺交好,小人回去跟王子說明小王爺這番意思,成了大事之後,我們蒙古和羅刹國,再加上西藏的活佛,三家力保小王爺。那麽……那麽……小王爺又何必擔心?”
    韋小寶心道:“原來四家起兵的四家,是蒙古、西藏、羅刹國,再加上吳三桂。”當下臉現喜容,說道:“倘若你們三家真的出力,我大權在手,自然重重報答,決計忘不了你老兄的好處。”隨手從身邊抽出四張五百兩銀子的銀票,交了給他,說道:“這個你先拿去零花罷。”
    罕帖摩見他出手如此豪闊,大喜過望,當即拜謝,心中本來就有一分半分懷疑的,此刻也消除得乾乾淨淨了,料定這位小王爺是要跟他哥哥吳應熊爭皇帝做,主子葛爾丹王子和自己正好從中上下其手,大占好處。
    韋小寶道:“你家王子說事成之後,天下如何分法?”罕帖摩道:“中原的花花江山,自然都是你吳家的。四川歸西藏活佛。天山南北路和內蒙東四盟、西二盟、察哈爾、熱河、綏遠城都歸我們蒙古。”韋小寶道:“這地面可大得很哪。”他本不知這些地方的大小,但聽罕帖摩說了許多地名,料想決計不小。
    罕帖摩微微一笑,道:“我們蒙古爲王爺出的力氣,可也大得緊哪。”韋小寶點點頭,問道:“那麽羅刹國呢?”罕帖摩道:“羅刹國大皇帝說,羅刹國和王爺的轄地,以山海關爲界,他們決不踏進關內一步。山海關之外,本來都是滿洲韃子的地界,羅刹國只占滿洲人的,決不占中國的一寸土地。”
    韋小寶點頭道:“如此說來,倒也算公平。你家王子預定幾時起事?”罕帖摩道:“這件大事王爺是主,其餘三家只是呼應夾攻,自然一切全憑王爺的主意。”韋小寶道:“父王要的的確確知道,我們出兵之後,你們三家如何呼應?”
    罕帖摩道:“這一節請王爺不必擔心。王爺大軍一出雲貴,我們蒙古精兵就從西而東,羅刹國的哥薩克精騎自北而南,兩路夾攻北京,西藏活佛的藏兵立刻攻掠川邊,而神龍教的奇兵……”
    韋小寶“啊”的一聲,一拍大腿,說道:“神龍教的事,你……你們也知道了?洪教主他……他怎麽說?”聽到神龍教竟也和這項大陰謀有關,心下震蕩,說話聲音也發顫了。
    罕帖摩見他神色有異,問道:“神龍教的事,王爺跟小王爺說過嗎?”
    韋小寶哈哈一笑,說道:“怎麽沒說過?我跟洪教主、洪夫人長談過兩次,教中的五龍使我也都見到了。我只道你們王子不知這件事。”
    罕帖摩微微一笑,說道:“神龍教洪教主既受羅刹國大皇帝的敕封,羅刹國一出兵,神龍教自然非回應不可。將來中國所有沿海島嶼,包括臺灣和海南島,那都是神龍教的轄地。再加上福建耿精忠、廣東尚可喜、廣西孔四貞,大家都會響應的。只須王爺登高一呼,東南西北一齊動手,這滿清的天下還不是王爺的嗎?”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心中卻在暗叫:“糟糕,糟糕!”他畢竟年紀幼小,尋常事情撒幾句謊,半點不露破綻,一遇上這國家大事,不禁爲小皇帝暗暗擔憂,這“妙極,妙極”四字,說來殊無歡愉之意。
    罕帖摩甚是精明,瞧出他另有心事,說道:“小王爺跟我家王子交情大非尋常,對小人又這等厚待,小人實是粉身難報。小王爺有什麽爲難之處,不妨明白指點。小人若有得能效勞之處,萬死不辭。”
    韋小寶道:“我是在想,大家東分一塊,西分一塊,將來我如做成了皇帝,所管的土地七零八落,那可差勁之至了。”
    罕帖摩心想:“原來你擔心這個,倒也有理。”低聲道:“小王爺明鑒,待得大功告成之後,耿精忠、尚可喜、孔四貞他們一夥人,一個個除掉就是。那時候如要我們蒙古出兵相助,自然也義不容辭。”
    韋小寶喜道:“多謝,多謝。這一句話,可得給我帶到你們王子耳中。你是葛爾丹王子的心腹親信,你答應過的話,就跟他王子殿下親口答應一般無異。”
    罕帖摩微感爲難,但想那是將來之事,眼前不妨胡亂答應,於是一拍胸膛,說道:“小人定爲小王爺盡心竭力,決不有負。”
    韋小寶又再盤問良久,實在問不出什麽了,便道:“你在這裏休息,我去回報父王。”低聲道:“咱們的說話,你如泄漏了半句,我哥哥非下毒手害死我不可,只怕連父王也救我不得。”
    蒙古部族中兄弟爭位,自相殘殺之事,罕帖摩見得多了,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當即屈膝跪倒,指天立誓。
    韋小寶走出房來,吩咐風際中和徐天川嚴密看守罕帖摩,然後去看望楊溢之。
    推開房門,不禁大吃一驚,只見楊溢之半截身子已滾在地下,忙搶上前去,見他圓睜雙眼,一動不動,已然死去,床上的白被單上寫著幾個大血字。韋小寶只識得一個“三”字,一個“桂”字,轉頭問道:“是什麽字?”馬彥超道:“是‘吳三桂造反賣國’七字。”韋小寶歎了口氣,道:“楊大哥臨死時用斷臂寫的。”馬彥超黯然道:“正是。”
    韋小寶召集天地會群雄,將罕帖摩的話說了。群雄無不憤慨,痛駡吳三桂做了一次漢奸之後,又想做第二次。玄貞道人咬牙切齒,突然解開衣襟,說道:“各位請看!”只見他胸口有個大碗公大的疤痕,皮皺骨凸,極是可怖,左肩上又有一道一尺多長的刀傷。衆人和他相交日久,均不知他曾負此重傷,一見之下,無不駭然。玄貞道人道:“這便是羅刹國鬼子的火槍所傷。”韋小寶道:“道長曾和羅刹人交過手?”
    玄貞道人神色慘然,說道:“我父親、伯叔、兄長九人,盡數死于羅刹人之手,貧道出家,也是爲此。”當下略述經過。原來他家祖傳做皮貨生意,在張家口開設皮貨行,是家百年老店。這一年他伯父和父親帶同兄弟子侄,同往塞外收購銀狐、紫貂等貴重皮貨,途中遇上了羅刹人,覦覬他們的金銀貨物,出手搶劫。他家皮貨行本雇有三名鑣師隨同保護,但羅刹人火器厲害,開槍轟擊,三名鑣師登時殞命,父兄伯叔也均死於火槍和刀馬之下,玄貞肩頭中刀,胸口被火藥炸傷,暈倒在血泊之中。羅刹人以爲他已死,搶了金銀貨物便去。玄貞醒轉後在山林中掙扎了幾個月,這才傷癒。經此一場大禍,家業蕩然,皮貨行也即倒閉,他心灰意冷之下,出家做了道人。國變後入了天地會,但想起羅刹人火器的淩厲,雖然事隔二十餘年,半夜裏仍是時時突發噩夢,大呼驚醒。
    李力世道:“羅刹人最厲害的是火器,只要能想法子破了,便不怕他們。”玄貞搖頭道:“火器一發,當真如雷轟電閃一般,任你武功再高,那也是閃避不及,抵擋不了。”徐天川道:“羅刹人要跟吳三桂聯手,搶奪韃子的天下,咱們正好袖手旁觀,讓他們打個天翻地覆。咱們漁翁得利,乘機便可規複大明的江山。”玄貞道:“就怕前門拒虎,後門進狼。羅刹人比滿洲韃子更兇狠十倍,他們打垮了滿清之後,決不能以山海關爲界,定要進關來占我天下。”徐天川道:“難道咱們反去幫滿洲韃子?”
    群雄議論紛紛。韋小寶自然決意相助康熙,卻也不敢公然說出口來,說道:“這件事現下不忙決定。咱們劫了楊大哥,捉了罕帖摩和盧一峰,轉眼便會給吳三桂知道,那便如何應付?”衆人沈吟籌思,有的說立刻跟他翻臉動手,有的說不如連夜逃走。
    韋小寶道:“這老烏龜手下兵馬衆多,打是打他不過的。雲貴地方這樣大,十天半月之間,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嗯,這樣罷,各位把盧一峰這狗官,連同楊大哥的屍體,立刻送回黑坎子大監去。”群雄一怔,都道:“送回去?”韋小寶道:“正是。咱們只消嚇一嚇盧一峰這狗賊,我看他多半不敢聲張。他如稟報上去,自己脫不了干系。楊大哥反正死了,留著他屍體也是無用。”
    群雄江湖上的閱曆雖富,對做官人的心性,卻遠不及韋小寶所知的透徹,均覺這一著棋太過行險,這等劫獄擒官的大事,盧一峰豈有不向上司稟報之理?李力世躊躇道:“我瞧盧一峰這狗官膽小之極,只怕……只怕這件大事,不敢不報。”
    韋小寶笑道:“倒不是怕他膽小,卻怕他愚蠢無用,不會做官。官場之中,有道是‘瞞上不瞞下’,天大的事情,只消遮掩得過去,誰也不會故意把黑鍋兒拉到自己頭上來。你們把這狗官帶來,待我點醒他幾句。”
    馬彥超轉身出去,把盧一峰提了來,放在地下。他又挨打,又受驚,早已面無人色。
    韋小寶道:“盧老哥,你可辛苦了。”盧一峰道:“不……不敢。”韋小寶道:“盧老哥很夠朋友,把平西王的機密大事,一五一十的都跟我們說了,絲毫沒有隱瞞。好罷,交情還交情,我們就放你回去。老哥泄漏了平西王機密的事,我們也決不跟人提起。江湖上好漢子,說話一是一,二是二。你老哥倘若自己喜歡張揚出去,要公然跟平西王作對,那是你自己的事了,哈哈,哈哈。”
    盧一峰全身發抖,道:“小……小人便有天……天大的膽子,也……也是不敢。”韋小寶道:“很好,衆位兄弟,你們護送盧大人回衙門辦事。那個囚犯的屍身,也給送回去,免得上頭查問起來,盧大人難以交代。”群雄齊聲答應。
    盧一峰又驚又喜,又是糊塗,給群雄擁了出去。此後數日,天地會群雄提心吊膽,唯恐盧一峰向吳三桂稟報,平西王麾下的大隊人馬向安阜園殺將進來,但居然一無動靜,也不知吳三桂老奸巨猾,要待謀定而後動,還是韋香主所料不錯,盧一峰果然不敢舉報。群雄心下均感不安,連日衆議。
    韋小寶道:“這樣罷,我去拜訪吳三桂,探探他口風。”徐天川道:“就怕他扣留了韋香主,不放你回來,那就糟了。”韋小寶笑道:“咱們都在他掌握之中,老烏龜如要捉我,我就算不去見他,那也逃不了。”點了驍騎營官兵和禦前侍衛,到平西王府來。
    吳三桂親自出迎,笑吟吟的攜著韋小寶的手,和他一起走進府裏,說道:“韋爵爺有什麽意思,傳了小兒去吩咐,不就成了?怎敢勞動你大駕?”韋小寶道:“啊喲,王爺可說得太客氣了。小將官卑職小,跟額駙差著老大一截。王爺這麽說,可折殺小將了。”吳三桂笑道:“韋爵爺是皇上身邊最寵幸的愛將,前程遠大,無可限量,將來就算到這王府中來做王爺,那也是毫不希奇的。”
    韋小寶嚇了一跳,不由得臉上變色,停步說道:“王爺這句話可不大對了。”
    吳三桂笑道:“怎麽不對?韋爵爺只不過十五六歲年紀,已貴爲驍騎營都統、禦前侍衛副總管、欽差大使,爵位封到子爵。從子爵到伯爵、侯爵、公爵、王爵,再到親王,也不過是十幾二十年的事而已,哈哈,哈哈。”
    韋小寶搖頭道:“王爺,小將這次出京,皇上曾說:‘你叫吳三桂好好做官,將來這個平西親王,就是我妹婿吳應熊的;吳應熊死後,這親王就是我外甥的;外甥死了,就是我外甥的兒子的。總而言之,這平西親王,讓吳家一直做下去罷。’王爺,皇上這番話,可說得懇切之至哪。”
    吳三桂心中一喜,道:“皇上真的這樣說了?”韋小寶道:“那還能騙你麽?不過皇上吩咐,這番話可不忙跟你說,要我仔細瞧瞧,倘若王爺果然是位大大的忠臣呢,這番話就跟你說了,否則的話,嘿嘿,豈不是變成萬歲爺說話不算數?那個一言既出,死馬能追?”
    吳三桂哼了一聲,道:“韋爵爺今日跟我說這番話,那麽當我是忠臣了?”韋小寶道:“可不是麽?王爺若不是忠臣,天下也就沒誰是忠臣了。所以哪,倘若韋小寶將來真有那一天,能如王爺金口,也封到什麽征東王、掃北王、定南王,可是在這裏雲南的平西王府,哈哈,我一輩子是客人,永遠挨不到做主人的份兒。”
    兩人一面說話,一面向內走去。吳三桂給他一番言語說得很是高興,拉著他手,說道:“來,來,到我內書房坐坐。”穿過兩處園庭,來到內書房中。
    這間屋子雖說是書房,房中卻挂滿了刀槍劍戟,並沒什麽書架書本,居中一張太師椅,上鋪虎皮。尋常虎皮必是黃章黑紋,這一張虎皮卻是白章黑紋,甚是奇特。
    韋小寶道:“啊喲,王爺,這張白老虎皮,那可名貴得緊了。小將在皇宮之中,可也從來沒見過,今日是大開眼界了。”
    吳三桂大是得意,說道:“這是當年我鎮守山海關,在寧遠附近打獵打到的。這種白老虎,叫做‘騶虞’,極是少見,得到的大吉大利。”韋小寶道:“王爺天天在這白老虎皮上坐一坐,升官發財,永遠沒盡頭,嘖嘖嘖,真了不起。”
    只見虎皮椅旁有兩座大理石屏風,都有五六尺高,石上山水木石,便如是畫出來一般。一座屏風上有一山峰,山峰上似乎有只黃鶯,水邊則有一虎,顧盼生姿。韋小寶贊道:“這兩座屏風,那也是大大的寶物了。我在皇宮之中,可也沒見過。王爺,我聽人說,老天爺生就這種圖畫,落在誰的手裏,這是有兆頭的。”吳三桂微笑道:“這兩座屏風,不知有什麽兆頭?”韋小寶道:“依小將看哪,這高高在上的是只小黃鶯兒,只會嘰嘰喳喳的叫,沒什麽用,下面卻是一隻大老虎,威風凜凜,厲害得很。這只大老虎,自然是王爺了。”
    吳三桂心中一樂,隨即心道:“他說這只小黃鶯兒站在高處,只會嘰嘰喳喳的叫,不管什麽用,說的豈不就是小皇帝?他這幾句話,是試我來麽?”問道;“這只小黃鶯兒,不知指的又是什麽?”韋小寶笑道:“王爺以爲是什麽?”吳三桂搖頭道:“我不知道,要請韋爵爺指教。”
    韋小寶微微一笑,指著另一座屏風,道:“這裏有山有水,那是萬里江山了,哈哈,好兆頭,好兆頭!”
    吳三桂心中怦怦亂跳,待要相問,終究不敢,一時之間,只覺唇幹舌燥。
    韋小寶一瞥眼間,忽見書桌上放著一部經書,正是他見之已熟的《四十二章經》,不過是藍綢封皮,登時心中怦的一跳,尋思:“這第八部經書,果然是在老烏龜這裏,妙極,妙極!”當下眼角兒再也不向經書瞥去,瞧著牆上的刀槍,笑道:“王爺,你真是大英雄,大豪傑,書房中也擺滿了兵器。不瞞你說,小將一字不識,一聽到‘書房’兩字,頭就大了,想不到你這書房卻這等高明,當真佩服之至。”
    吳三桂哈哈大笑,說道:“這些兵器,每一件都有來歷。小王挂在這裏,也只是念舊之意。”
    韋小寶道:“原來如此。王爺當年東掃西蕩,南征北戰,立下天大汗馬功勞,這些兵器,想來都是王爺陣上用過的?”吳三桂微笑道:“正是。本藩一生大小數百戰,出生入死,這個王位,那是拚命拚得來的。”言下之意,似是說可不像你這小娃娃,只不過得到皇帝寵倖,就能升官封爵。韋小寶點頭稱是,說道:“當年王爺鎮守山海關,不知用的是哪一件兵器?立的是哪一件大功?”
    吳三桂倏地變色,鎮守山海關,乃是與滿洲人打仗,立的功勞越大,殺的滿洲人越多,韋小寶問這一句話,那顯是譏刺他做了漢奸,一時之間,雙手微微發抖,忍不住便要發作。
    韋小寶又道:“聽說明朝的永曆皇帝,給王爺從雲南一直追到緬甸,終於捉到,給王爺用弓弦絞死……”說著指著牆上的一張長弓,問道:“不知用的是不是這張弓?”
    吳三桂當年害死明室永曆皇帝,是爲了顯得決意效忠清朝,更無貳心,內心畢竟深以爲恥,此事在王府中誰也不敢提起,不料韋小寶竟然當面直揭他的瘡疤,一時胸中狂怒不可抑制,厲聲道:“韋爵爺今日一再出言譏刺,不知是什麽用意?”
    韋小寶愕然道:“沒有啊!小將怎敢譏刺王爺?小將在北京之時,聽得宮中朝中大家都說,王爺連明朝的皇帝也絞死了,對我大清可忠心得緊哪。聽說王爺絞死永曆皇帝之時,是親自下的手,弓弦吱吱吱的絞緊,永曆皇帝唉唉唉的呻吟,王爺就哈哈大笑。很好,很好,忠心得很哪!”
    吳三桂霍地站起,握緊了拳頭,隨即轉念:“諒這小小孩童,能有多大膽子,竟敢衝撞於我,定是小昏君授意于他,命他試我;又或是朝中的對頭,有意指使他出言相激,好抓住我的把柄。”他老奸巨猾,立即收起怒色,笑吟吟的道:“本藩汗馬功勞什麽的,都是不值一提,倒是對皇上忠心耿耿,那才算是我的一點長處。小兄弟,你想做征東王,掃北王,可得學一學老哥哥這一份對皇上的忠心。”
    韋小寶道:“是,是!那是非學不可的!就可惜小將晚生了幾十年,明朝的皇帝都給王爺殺光了,倒叫小將沒下手的地方。”吳三桂肚裏暗罵:“總有一日,教你落在我手中,將你千刀萬剮!”笑道:“韋爵爺要立功,何愁沒有機會。”韋小寶笑道:“倘若有人造反,那就好了!”
    吳三桂心中一凜,問道:“那爲什麽?”韋小寶道:“有人造反,皇上派我出征,小將就學王爺一般,拚命廝殺一番,拿住反賊,就可裂土封疆了。”吳三桂正色道:“韋兄弟,這種言語,是亂說不得的。方今聖天子在位,海內歸心,人人擁戴,又有誰會造反?”韋小寶道:“依王爺說,是沒有人造反的?”
    吳三桂又是一怔,說道:“若說一定沒有人造反,自然也未必盡然。前明餘逆,或是各地不軌之徒,妄自作亂,只怕也是有的。”韋小寶道:“倘若有人造反,那就不是聖天子在位了?”吳三桂強抑怒氣,嘿嘿嘿的乾笑了幾聲,說道:“小兄弟說話有趣得緊。”
    原來韋小寶見到書案上的四十二章經後,便不斷以言語激怒吳三桂,盼他大怒之下,拂袖而出,自己便可乘機盜經。不料吳三桂城府甚深,雖然發作了一下,但隨即忍住,竟不中他計。
    韋小寶眼見吳三桂竟不受激,這部經書伸手即可拿到,卻始終沒機會伸手,當下便即改口,盡說些吳三桂聽了十分受用的言語。他嘴裏大拍馬屁,心下卻在急轉念頭,如何能將經書盜了出去,尋思:“倘若我假傳聖旨,說道皇上要這部經書,諒來老烏龜也不敢不獻。何況皇上確是要得經書,曾吩咐我來雲南時乘機尋訪,我要老烏龜繳書,也不算是假傳聖旨。就怕老烏龜一口答應,卻暗做手腳,就像康親王那樣,另外假造一部西貝貨來敷衍皇帝,書中的碎皮就拿不到了。”
    一想到假造經書,登時便有了主意,突然低聲道:“王爺,皇上有一道密旨。”吳三桂一驚,立即站起,道:“臣吳三桂恭聆聖旨。”韋小寶拉住他手,說道:“不忙,不忙,我先把這前因後果說給你聽。”吳三桂道:“是,是。”卻不坐下。
    韋小寶道:“皇上明知你是大清忠臣,卻一再吩咐我來查明你是忠是奸,王爺可知是什麽用意?”吳三桂搔了搔頭,道:“這個我可就不明白了。”
    韋小寶道:“原來皇上有一件大事,要差你去辦,只是有些放心不下,不知你肯不肯盡力。將建甯公主下嫁給你世子,原是有……有那個……”吳三桂道:“有勉勵之意?”韋小寶道:“是了,皇上說過有勉勵之意,我學問太差,這句話說不上來了。”吳三桂道:“皇上有何差遣,老臣自當盡心竭力,效犬馬之勞。但不知皇上吩咐老臣去辦什麽事。”韋小寶道:“這件事哪,關涉大得很。明天這時候,請王爺在府中等候,小將再來傳皇上密旨。”吳三桂道:“是,是。皇上有旨,臣到安阜園來恭接便是。”韋小寶低聲道:“安阜園中耳目衆多,還是這裏比較穩妥。”說著便即告辭。
    吳三桂不知他故弄什麽玄虛,恭恭敬敬的將他送了出去。
    次日韋小寶依時又來,兩人再到內書房中。韋小寶道:“王爺,我說的這件事,關連可大得很,你卻千萬不能漏了風聲,便是上給皇上的奏章之中,也不能提及一字半句。”吳三桂應道:“是,是,那自然不敢泄漏機密。”
    韋小寶低聲道:“皇上得到密報,尚可喜和耿精忠要造反!”
    吳三桂一聽,登時臉色大變。平南王尚可喜鎮守廣東、靖南王耿精忠鎮守福建,和吳三桂合稱三藩。三藩共榮共辱,休戚相關。吳三桂陰蓄謀反,原是想和尚耿二藩共謀大舉,一聽得皇帝說尚耿二藩要造反,自不免十分驚慌,顫聲道:“那……那是真的麽?”
    韋小寶昨日捏造有一道密旨,想嚇得吳三桂驚慌失措,以便乘機偷書,但他畢竟年幼,于軍國大事所知有限,心想倘若胡言亂語一番,一來吳三桂未必肯信,二來日後揭穿,說不定干系重大,受到康熙責怪;是以決定先回安阜園,和群雄商議之後,次日再來假傳聖旨。祁清彪獻議誣陷尚耿二藩謀反,好嚇吳三桂一大跳,更促成他的謀反。此刻說了出來,果然驚得他手足無措。
    韋小寶道:“本來嘛,說三藩要造反的話,皇上日日都聽到,全是生安白造,就像沐家後人的誣陷那樣,皇上從來不信。”吳三桂道:“是,是。皇上聖明,皇上聖明。”韋小寶道:“不過這次尚耿二藩的逆謀,皇上卻是拿到了真憑實據。皇上說道:他二藩反謀未顯,暫且不可打草驚蛇,不過要吳藩調集重兵,防守廣東、廣西的邊界。一等他二藩起事,要吳藩立刻派兵去廣東、福建,將這兩名反賊拿了,送到北京,那是一件大大的功勞。”
    吳三桂躬身道:“謹領聖旨。尚耿二藩若有不軌異動,老臣立即出兵,擒獲二人,獻到北京。”韋小寶道:“皇上說道,尚可喜昏庸糊塗,耿精忠是個無用小子,決計不是吳藩的對手,只須吳藩肯發兵,不用朝廷出一兵一卒,就能手到擒來。”
    吳三桂微微一笑,說道:“請萬歲爺望安。老臣在這裏操練兵馬,不敢稍有怠忽,專候皇上調用。老臣麾下所轄的兵將,每一個都如上三旗親兵一般,對皇上誓死效忠。”韋小寶道:“我把王爺這番話照實回奏,皇上聽了,一定十分歡喜。”吳三桂心下暗喜:“這麽一來,我調兵遣將,小昏君就是知道了,也不會有什麽疑心。”
    韋小寶指著牆上所挂的一柄火槍,說道:“王爺,這是西洋人的火器麽?”吳三桂道:“正是,這是羅刹國的火槍。當年我大清和羅刹兵在關外開仗時繳獲來的,實是十分犀利的兵器。”韋小寶道:“我從來沒放過火槍,借給我開一槍,成不成?”
    吳三桂微笑道:“自然成!這種火槍是戰陣上所用,雖能及遠,但攜帶不便。羅刹人另有一種短銃火槍。”走到一隻木櫃之前,拉開抽屜,捧了一隻紅木盒子出來。
    韋小寶本就站在書桌之旁,一見他轉身,也即轉身,掀開身上所穿黃馬褂,取出馬褂內口袋中的一部四十二章經,放在書桌上,將桌上原來那部經書放入馬褂袋中。這一調包,手法極是迅捷,別說吳三桂正在轉身取槍,便是眼睜睜的瞧著他,也被他背脊遮住了難以發覺。八部經書形狀一模一樣,所別者只是書函顔色不同,韋小寶昨晚將一部鑲藍旗的經書封皮拆去了所鑲紅邊,掉了這部正藍旗的經書。
    只見吳三桂揭開木盒,取出兩把長約一尺的短槍來,從槍口中塞入火藥,用鐵條樁實火藥,再放入三顆鐵彈,取火刀火石點燃紙媒,將短槍和紙媒都交給韋小寶,說道:“一點藥線,鐵彈便射了出去。”
    韋小寶接了過來,槍口對準窗外的一座假山,吹著紙媒,點燃藥線。只聽得轟的一聲大響,一股熱氣撲面,手臂猛烈一震,火槍掉在地下,眼前煙霧#*漫,不由得退了兩步。
    吳三桂哈哈大笑,說道:“這火槍的力道十分厲害,是不是?”韋小寶手臂震得發麻,罵道:“他媽的,西洋人的玩意當真邪門。”吳三桂笑道:“你瞧那假山!”
    韋小寶凝目看去,只見假山已被轟去了小小一角,地下儘是石屑,不由得伸了伸舌頭,半晌縮不回來,說道:“這一槍倘若轟在身上,憑你銅筋鐵骨,那也抵擋不住。”俯身拾起短槍,放回盒中。
    王府衛士聽見槍聲,都來窗外張望,見王爺安然無恙,在和韋小寶說話,這才放心。
    吳三桂捧起木盒,笑道:“這兩把傢夥,請韋兄弟拿去玩罷。”韋小寶搖頭道:“這是防身利器,王爺厚賜,可不敢當。”吳三桂將盒子塞在他手裏,笑道:“咱們自己兄弟,何分彼此?我的就是你的。”
    韋小寶道:“這是羅刹人的寶物,今後未必再能得到,小將萬萬不可收受。”心中卻道:“你和羅刹人勾結,這種火器你要多少有多少,自然毫不希罕。”
    吳三桂笑道:“就是因爲難得,才敢送給兄弟。尋常的物事,韋兄弟也不放在眼裏。哈哈!”
    韋小寶當即謝過收了,笑道:“以後倘若撞到有人想來害我,我取出火槍,砰的就是一槍,轟得他粉身碎骨。小將這條性命,就是王爺所賜的了。”
    吳三桂拍拍他肩頭,笑道:“那也不用說得這麽客氣。火槍的確是很厲害的,只不過裝火藥、上鐵彈、打火石、點藥線,手續挺麻煩,不像咱們的弓箭,連珠箭發,前後不斷。”
    韋小寶道:“是啊。倘若洋人的火槍也像弓箭一樣,拿起來就能放,咱們中國人還有命嗎?大清的花花江山也難保了。”
    說到這裏,嘻嘻一笑,說道:“不過那倒也有一樁好處,我有了這兩把槍,武功也不用練了,什麽武學高手大宗師,全都不是我的對手。”
    說了些閒話,韋小寶告辭出府,回到安阜園中,關上了房門,將那部經書的封皮拆開,果然也有許多碎羊皮在內,心想:“八部經書中所藏的地圖碎片已全部到手,老子只須花點心思,慢慢拼湊起來,韃子的寶藏龍脈,全都在老子手中了。”
    不過要他花些心思,將這幾千片碎羊皮拼成一張圖形,想起來就覺頭痛,心道:“這件事也不忙幹,咱們有的是時候。”當下縫好了封皮,將碎羊皮與其餘碎皮包在一起,貼身藏了,想起大功告成,不禁怡然自得:“小皇帝、老婊子、老烏龜、洪教主、大漢奸,還有我的師父不老不小中尼姑,人人都想得這八部經書,終究還是讓我韋小寶得了。哈哈,他們倘若知道了,一個拉我手,一個拉我腳,四下裏一扯,非把我五馬分屍不可。”這件事想來十分有趣,只可惜跟誰也不能說,無法誇耀一番,未免美中不足。
    他架起了腿,哼著揚州妓院中的小曲:“一杯酒,慢慢斟,我問情哥哥,是哪里人。揚州,那個地方,二十四條橋,每一條橋頭,有個美人,情哥哥……”正唱得高興,忽聽得有人輕敲房門,敲三下,停一停,敲了兩下,又敲三下,正是天地會的暗號。
    韋小寶起身開門,進來的是徐天川和馬彥超。他見兩人神色鄭重,問道:“出了什麽事嗎?”徐天川道:“聽得侍衛們說,王府的衛士東查西問,要尋一個蒙古人,那自是在查罕帖摩了。聽口氣似乎對咱們很有些懷疑,就只不敢明查而已。韋香主瞧怎麽辦?”
    韋小寶道:“去把這傢夥提來,綁住了藏在我床底下,諒吳三桂的手下,也不敢來搜查我屋子。”徐天川道:“就怕韋香主出去之時,大漢奸手下的衛士借個什麽因頭,硬要進來查看。”韋小寶道:“說什麽也不讓他們進來,當真說僵了,便跟他們動手,難道他們還敢行兇殺人?”徐天川、馬彥超點頭稱是。
    忽然錢老本匆匆進來,說道:“大漢奸要放火。”三人都是一驚,齊問:“什麽?”錢老本道:“這幾天我在安阜園前後察看,防大漢奸搗鬼。剛才見到西邊樹林子中有人鬼鬼祟祟,悄悄過去一查,原來有十幾個人躲著,帶了不少火油硝磺等引火物事。”
    韋小寶罵道:“他媽的,大漢奸好大膽子,想燒死公主嗎?”
    錢老本道:“那倒不是。他們疑心罕帖摩給咱們捉了來,又不敢進園來搜,一起火,大批人馬來救火,就可乘機搜查了。”韋小寶點頭道:“不錯,定是這道鬼計。三位大哥有何高見?”徐天川揮手作個砍頭的姿勢,道:“殺人滅口,毀屍滅迹!”
    韋小寶一聽到“毀屍滅迹”四字,便想:“那是我的拿手好戲,再也容易不過,管教這蒙古大鬍子片刻之間便化成一灘黃水。只是這傢夥熟知大漢奸跟羅刹國勾結的內情,須得送去讓小皇帝親自審問才好。”說道:“大漢奸造反,這蒙古大鬍子是最大的證據。咱們只須將他送到北京,大漢奸就算不反,也要反了。這個罕帖什麽的,乃是要沐王府聽命於我天地會的法寶。”
    如何搶先逼得吳三桂造反,好令沐王府歸屬奉令,正是群雄心中念念不忘的大事,三人一聽此言,悚然動容,齊聲稱是。徐天川道:“若不是韋香主提醒,我們險些誤了大事。”心中對這個油腔滑調的少年越來越是佩服。
    錢老本道:“眼前之事,是怎生應付大漢奸的手下放火搜查,又怎樣設法將這罕帖摩運出大漢奸的轄地。雲貴兩省各地關口盤查很緊,離開昆明更加不易。”韋小寶笑道:“錢老板,你一口口花雕茯苓豬也運進皇宮去了,再運一口大肥豬出昆明,豈不成了?”錢老本笑道:“運肥豬出城,只怕混不過關,不過咱們可以想別的法子。當死屍裝在棺材裏,這法兒太舊,恐怕也難以瞞過。”
    韋小寶笑道:“裝死人不好,那就讓他扮活人。錢老闆,你去剃了他的大鬍子,給他臉上塗些麵粉石膏什麽的,改一改相貌,給他穿上驍騎營官兵的衣帽。我點一小隊驍騎營軍士回北京去,說是公主給皇上請安,將成婚的吉期稟告皇太後和皇上。讓這個沒了大鬍子的大鬍子,混在驍騎營隊伍之中,點了他的啞穴,使他叫嚷不得。吳三桂的部下,難道還能叫皇上的親兵一個個自報姓名,才放過關?”三人一起鼓掌稱善,連說妙計。
    韋小寶忽然問道:“昆明地方也有妓院罷?”錢老本等三人相互瞧了一眼,均想:“韋香主要去嫖院?”錢老本笑道:“那自然有的。”韋小寶笑道:“咱們請玄貞道長去妓院逛逛,他肯不肯去呀?”錢老本搖頭道:“道長是出家人,妓院是不肯去的。韋香主倘若有興致,屬下倒可奉陪。”韋小寶道:“你當然要去。不過玄貞道長高大魁梧,咱們兄弟之中,只有他跟那大鬍子身材差不多。”
    三人一聽,這才明白是要玄貞道人扮那罕帖摩。馬彥超笑道:“爲了本會的大事,玄貞道長也只有奉命嫖院了。”四人一齊哈哈大笑。
    韋小寶道:“你們請道長穿上大鬍子的衣服,帶齊大鬍子的物事,下巴上粘了從大鬍子臉上剃下來的、貨真價實的黃鬍子,其餘各位兄弟,仍然穿了平西王府家將的服色,揀一間大妓院去喝酒胡鬧,大家搶奪美貌粉頭,打起架來,錢老板一刀就將道長殺了……”
    錢老本吃了一驚,但隨即領會,自然並非真的殺人,笑道:“韋香主此計大妙。玄貞道長跟我爭風吃醋之時,還得嘰哩咕嚕,大說蒙古話……不過須得另行預備好一具屍體。”
    韋小寶點頭道:“不錯。你們出去找找,昆明城裏有什麽身材跟大鬍子差不多的壞人,隨便捉一個來殺了,把屍首藏在妓院之旁。錢老闆一殺了道長之後,將衆妓女轟了出去。道長翻身復活,把大鬍子的衣服穿在那屍首之上。”
     馬彥超笑道:“這具屍首的臉可得剁個稀爛,再將剃下來的那叢黃鬍子丟在床底下,好讓吳三桂的手下搜了出來,只道是殺人兇手有意隱瞞死者罕帖摩的真相。”
    韋小寶笑道:“馬大哥想得比我周到。大夥兒拿些銀子去,這就逛窯子去罷!這件事好玩得緊,可惜我不能跟大夥兒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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