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主題 | 舊主題>>
娛樂滿紛 26FUN» 吹水版 » 【每日一篇好文區】 » [轉貼]金庸經典武俠小說 - 鹿鼎記[C+]
返回列表 回復 發帖
第三十一回  羅甸一軍深壁壘    滇池千頃沸波濤

    韋小寶晚飯過後,又等了大半個時辰,才踱到建甯公主房中。
    公主早等得心焦,怒道:“怎麽到這時候才來?”韋小寶氣忿忿的道:“你公公拉住了我說話,口出大逆不道的言語,我跟他爭辯了半天。若不是牽記著你,我這時候還在跟他爭呢。”公主道:“他說甚麽了?”韋小寶道:“他說皇上老疑心他是奸臣,心裏很不舒服。我說皇上若有疑心,怎會讓公主下嫁你的兒子?他說皇上定是不喜歡你,有意坑害你。”
   公主大怒,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喝道:“這老烏龜胡說八道,我去扯下他的鬍子來。你叫他快快來見我。”
    韋小寶也是滿臉怒容,罵道:“他奶奶的,當時我就要跟他拚命。我說:皇上最喜歡公主不過。公主又貌美,又伶俐,你兒子哪一點兒配得上了?我又說:你膽敢說這等話,公主不嫁了,我們明天立刻回北京去。像公主這等人才,天下不知有多少人爭著要娶她爲妻。我心裏有一句話沒說出來。我實在想跟老烏龜說:我韋小寶巴不得想娶了公主呢。”
    公主登時眉開眼笑,說道:“對,對!你幹麽不跟他說?小寶,咱們明日就回北京去。我去跟皇帝哥哥說,非嫁了你不可。”
    韋小寶搖頭道:“老烏龜見我發怒,登時軟了下來,說他剛才胡言亂語,不過說笑,千萬不可當真,更加不可傳入公主的耳裏。我說,我姓韋的對皇上和公主最是忠心不過,從來不敢有半句話瞞騙皇上和公主。”
    公主摟住他脖子,在他臉上輕輕一吻,說道:“我早知你對我十分忠心。”
    韋小寶也吻她一下,說道:“老烏龜慌了,險些兒跪下來求我,又送了兩把羅刹人的火槍給我,要我一力爲他遮掩。”
    說著取出火槍,裝了火藥鐵彈,讓公主向花園中發射。公主依法開槍,見這火槍一聲巨響,便轟斷了一根大樹枝,伸了伸舌頭,說道:“好厲害!”
    韋小寶道:“你要一支,我要一支,兩根火槍本來是一對兒。”公主歎道:“兩根火槍一雌一雄,並排睡在這木盒兒裏,何等親熱?一分開,兩個兒都孤零零的十分淒涼了。我不要,還是你一起收著罷。”說這話時,想到皇帝旨意畢竟不可更改,自己要嫁韋小寶,終究是一句虛話罷啦。
    韋小寶摟住了她著意慰撫,在她耳邊說些輕薄話兒。公主聽到情濃處,不禁雙頰暈紅,吃吃而笑。韋小寶替她寬衣解帶,拉過錦被蓋住她赤裸的身子,心想:“怎地大漢奸的手下還不放火?最好他們沖到這裏來搜查,撞見了公主赤身裸體,公主便可翻臉發作。”
    他坐在床沿,輕輕撫摸公主的臉蛋,豎起了耳朵傾聽屋外動靜。公主鼻中唔唔作聲,昵聲道:“我……我這可要睡了。你……你……”
    耳聽得花園裏已打初更,韋小寶正自等得不耐,突然間鑼聲鏜鏜響動,有十餘人大叫:“走水啦,走水啦!”公主一驚坐起,摟住韋小寶的脖子,顫聲問道:“走水?”韋小寶怒道:“他媽的,定是老烏龜放火,要燒死你我二人滅口,免得泄漏了他今日的胡話。”公主更加驚慌,問道:“那……那怎麽辦?”
    韋小寶道:“別怕。韋小寶赤膽忠心,就是性命不保,也要保衛我的親親好公主平安周全。”輕輕掙脫了她摟抱,走到房門口,如見有人沖來,自己可先得走出公主臥房。
    但聽得人聲鼎沸,四下裏呐喊聲起:“走水!走水!快去保護公主。”韋小寶往窗外張去,只見花園中十餘人快步而來,心想:“大漢奸這些手下人來得好快。他們早就進了安阜園,伏在隱蔽之處,一聽得火警,便即現身。”回頭對公主道:“公主,沒甚麽大火,你不用怕。老烏龜是來捉姦。”
    公主顫聲道:“捉……捉甚麽?”韋小寶道:“他定是疑心你跟我好,想來捉姦。”說著打開了屋門,說道:“你躺在被窩裏不用起身,我站在門外。倘若真有火頭燒過來,我就背了你逃走。”公主大是感激,說道:“小寶,你……你待我真好。”
    韋小寶在門外一站,大聲道:“大家保護公主要緊。”呼喝聲中,已有平西王府的家將衛士飛奔而至,叫道:“韋爵爺,園子中失火,世子已親來保護公主。”只見東北角上兩排燈籠,擁著一行人過來。片刻間來到跟前,當先一人正是吳應熊。
    韋小寶心想:“爲了搜查那蒙古大鬍子,竟由小漢奸親自出馬帶隊,可見對大鬍子十分看重,勾結蒙古、羅刹國造反之事,定然不假。”只聽得吳應熊遙遙叫道:“公主殿下平安嗎?”一名衛士叫道:“韋爵爺已在這裏守衛。”吳應熊道:“那好極了!韋爵爺,這可辛苦你了,兄弟感激不盡。”韋小寶心道:“我辛苦甚麽?我摟著公主親熱,好辛苦麽?你爲此而對我感激不盡嗎?這倒不用客氣。”
    接著韋小寶所統帶的禦前侍衛、驍騎營佐領等也紛紛趕到。各人深夜從床上驚跳起身,都是衣衫不整,有的赤足、有的沒穿上衣,模樣十分狼狽,大家一聽得火警,便想:“倘若燒死了公主,那是殺頭的大罪。”是以忙不叠的趕來。
    韋小寶吩咐衆侍衛官兵分守四周。張康年一扯他衣袖,韋小寶走開了幾步。張康年低聲道:“韋副總管,這事有詐。”韋小寶道:“怎麽?”張康年道:“火警一起,平西王府家將便四面八方跳牆進來,顯是早就有備。他們口中大叫救火,卻到各間房中搜查,咱們兄弟喝罵阻攔也是無用,已有好幾人跟他們打了架。”韋小寶點頭道:“吳三桂疑心我們打他的主意,我看他要造反!”張康年吃了一驚,向吳應熊瞧去,低聲道:“當真?”韋小寶道:“讓他們搜查好了,不用阻攔。”張康年點點頭,悄悄向北京來的官兵傳令。
    這時園子西南角和東南角都隱隱見到火光,十幾架水龍已在澆水,水頭卻是射向天空,一道道白晃晃的水柱,便似大噴泉一般。
   韋小寶走到吳應熊身前,說道:“小王爺,你神機妙算,當真令人佩服,當年諸葛亮、劉伯溫也不及你的能耐。”吳應熊一怔,道:“韋爵爺取笑了。”韋小寶道:“決非取笑。你定然屈指算到,今晚二更時分,安阜園中要起火,燒死了公主,那可不是玩的,因此預先穿得整整齊齊,守在園子之外,耐心等候。一待火起,一聲令下,大夥兒便跳進來救火。哈哈,好本事,好本事。”
    吳應熊臉上一紅,說道:“倒不是事先料得到,這也是碰巧。今晚我姊夫夏國相請客,兄弟吃酒回來,帶領了衛士家將路過此地,正好碰上了園中失火。”
    韋小寶點頭道:“原來如此。我聽說書先生說道:‘諸葛一生惟謹慎’。我說小王爺勝過了諸葛亮,那是一點也不錯的。小王爺到姊夫家裏喝酒,隨身也帶了水龍隊,果然大有好處,可不是在這兒用上了麽?”
    吳應熊知他瞧破了自己的佈置,臉上又是一紅,訕訕的道:“這時候風高物燥,容易起火,還是小心些好的,這叫做有備無患。”韋小寶道:“正是。只可惜小王爺還有一樣沒見到。”吳應熊道:“倒要請教。”韋小寶道:“下次小王爺去姊夫家喝酒,最好再帶一隊泥水木匠,挑備磚瓦、木材、石灰、鐵釘。”吳應熊問道:“卻不知爲了何用?”韋小寶道:“萬一你姊夫家裏失火,水龍隊只是朝天噴水,不肯救火,你姊夫家不免燒成了白地。小王爺就可立刻下令,叫泥水匠給你姊夫重起高樓。這叫做有備無患啊。”
    吳應熊嘿嘿嘿的乾笑幾聲,向身旁衛士道:“韋爵爺查到水龍隊辦事不力,你去將正副隊長抓了起來,回頭打斷了他們狗腿子。”那衛士奉命而去。
    韋小寶問道:“小王爺,你將水龍隊正副隊長的狗腿子打斷之後,再升他們甚麽官?”吳應熊一怔,道:“韋爵爺,這句話我可又不明白了。”韋小寶道:“我可也不明白了。我想,嘿,小王爺只好再起兩座大監獄,派這兩個給打斷了腿的正副隊長去當典獄官。”
    吳應熊臉上變色,心想:“你這小子好厲害,盧一峰當黑坎子監獄典獄官,你竟也知道了。”當下假作不明其意,笑道:“韋爵爺真會說笑話,難怪皇上這麽喜歡你。”打定主意:“回頭就命人去殺了盧一峰,給這小子來個死無對證。”
    不久平西王府家將衛士紛紛回報,火勢並未延燒,已漸漸小了下來。韋小寶細聽各人言語,並未察覺打何暗語,但見吳應熊每聽一人回報,臉上總微有不愉之色,顯是得知尚未查到罕帖摩,不知他們使何暗號。留神察看衆家將的神情,亦無所見。忽見一名家將又奔來稟報,說道火頭突然轉大,似向這邊延燒,最好請公主啓駕,以防驚動。吳應熊點了點頭。
    韋小寶站在一旁,似是漫不在意,其實卻在留神他的神色舉止,只見吳應熊眼光下垂,射向那家將右腿。韋小寶順著他眼光瞧去,見那家將右手拇指食指搭成一圈,貼於膝旁。韋小寶登時恍然:“原來兩根手指搭成一圈,便是說沒找到罕帖摩。說話中卻無暗號。”
    吳應熊道:“韋爵爺,火頭既向這邊燒來,咱們還是請公主移駕罷,倘若驚嚇了公主殿下,那可是罪該萬死。”
    韋小寶知道平西王府家將到處找不著罕帖摩,園中只剩下公主的臥房一處未搜,他們一不做,二不休,連公主臥房也要搜上一搜,不由得心頭火起,一時童心大盛,提起右手,拇指和食指扣成一圈,在吳應熊臉前晃了幾晃。
    這個記號一打,吳應熊固然大吃一驚,他手下衆家將也都神色大變。吳應熊顫聲問道:“韋……韋爵爺……,這……這是甚麽意思?”韋小寶笑道:“難道這個記號的意思你也不懂?”吳應熊定了定神,說道:“這記號,這記號,嗯,我明白了,這是銅錢,韋爵爺是說要銀子銅錢,公主才能移駕。”韋小寶心道:“小漢奸的腦筋倒也動得好快。”當下笑笑不答。吳應熊笑道:“銅錢銀子的事,咱們是自己兄弟,自然一切好商量。”
    韋小寶道:“小王爺如此慷慨大方,我這裏代衆位兄弟多謝了。小王爺,請公主移駕的事,你自己去辦罷。”笑了笑道:“你們是夫妻,一切好商量。深更半夜的,小將可不便闖進公主房裏去。”心想:“就讓你自己去看個明白,那蒙古大鬍子是不是躲在房裏。”
    吳應熊微一躊躇,點了點頭,推開屋門,走進外堂,在房門外朗聲道:“臣吳應熊在此督率人衆救火,保護公主。現下火頭向這邊延燒,請公主移駕,以策萬全。”隔了一會,只聽得房內一個嬌柔的聲音“嗯”的一聲。吳應熊心想:“你我雖未成婚,但我是額駙,名份早定,此刻事急,我進你房來,也不算越禮。這件事不查個明白,終究不妥。除我之外,旁人也不能進你房來。”當即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韋小寶和百餘名禦前侍衛、驍騎營將官、平西王府家將都候在屋豌。過了良久,始終不聞房中有何動靜。
    又過一會,衆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臉邊嘴角,均含笑意,大家心中所想的全是同一回事:“這對未婚夫妻從未見過面,忽然在公主閨房中相會,定是甚爲香豔。不知兩人要說些甚麽話?小王爺會不會將公主摟在懷裏,抱上一抱?親上一親?”只有韋小寶心中大有醋意,雖知吳應熊志在搜查罕帖摩,這當兒未必會有心情和公主親熱,但公主這騷貨甚麽事都做得出,是否自行去跟吳應熊親熱,那也難說得很。
    突然之間,聽得公主尖聲叫道:“大膽無禮!你……你……不可這樣,快出去。”屋外衆人相顧而嘻,均想:“小王爺忍不住動手了。”只聽得公主又叫:“你……你不能,不能脫我衣服,滾出去,啊喲,救命,救命!這人強姦我哪!他強姦我。救命,救命!”
    衆人忍不住好笑,均覺吳應熊太過猴急,忒也大膽,雖然公主終究是他妻子,怎可尚未成婚,便即胡來?有幾名武將終於笑出聲來。禦前侍衛等都瞧著韋小寶,候他眼色行事,是否要保護公主,心中均想:“吳應熊這小子強姦公主,雖然無禮,但畢竟是他們夫妻間的私事。我們做奴才的妄加干預,定然自討沒趣。”
    韋小寶心中卻怦怦亂跳:“這小漢奸爲人精明,怎地如此胡鬧?難道他……他真想加害公主嗎?”當即大聲叫道:“小王爺,請你快快出來,不可得罪了公主。”
    公主突然大叫:“救命!”聲音淒厲之極。韋小寶大吃一驚,手一揮,叫道:“鬧出大事來啦。”搶步入屋。幾名禦前侍衛和王府家將跟了進去。
    只見寢室房門敞開,公主縮在床角,身上罩了錦被,一雙雪白的大腿露在被外,雙臂裸露,顯然全身未穿衣衫。吳應熊赤裸裸地躺在地下,一動不動,下身全是鮮血,手中握著一柄短刀。衆人見了這等情狀,都驚得呆了。王府家將忙去察看吳應熊的死活,一探鼻息,尚有呼吸,心臟也尚在跳動,卻是暈了過去。
    公主哭叫:“這人……這人對我無禮……他是誰?韋爵爺,快快抓了他去殺了。”韋小寶道:“他便是額駙吳應熊。”公主叫道:“不是的,不是的。他剝光了我衣衫,自己又脫了衣衫,他強姦我……這惡徒,快把他殺了。”
    一衆禦前侍衛均感憤怒,自己奉皇命差遣,保衛公主,公主是今上禦妹,金枝玉葉的貴體,卻受吳應熊這小子如此侮辱,每人都可說是有虧職守。王府家將卻個個神色尷尬,內心有愧。其中數人精明能幹,心想事已至此,倘能在公主房中查到罕帖摩,或能對公主反咬一口,至少也有些強辭奪理的餘地,當下假裝手忙腳亂的救護吳應熊,其實眼光四射,連床底也瞧到了,卻哪里有罕帖摩的影蹤?
    突然之間,一名王府家將叫了起來:“世子……世子的下身……下身……”吳應熊下身鮮血淋漓,衆人都已看到,初時還道是他對公主無禮之故,這時聽那人一叫,都向他下身瞧去,只見鮮血還是在不住湧出,顯是受了傷。衆家將都驚慌起來,身邊攜有刀傷藥的,忙取出給他敷上。
    韋小寶喝道:“吳應熊對公主無禮,犯大不敬重罪,先扣押了起來,奏明皇上治罪。”衆侍衛齊聲答應,上前將他拉起。
    王府家將親耳所聞,親眼所見,吳應熊確是對公主無禮,絕難抵賴,聽韋小寶這樣說,只有暗叫:“糟糕,糟糕!”誰也不敢稍有抗拒之心。一名家將躬身說道:“韋爵爺開恩。世子受了傷,請韋爵爺准許世子回府醫治。我們王爺必感大德。世子確是萬分不是,還請公主寬宏大量,韋爵爺多多擔代。”
    韋小寶板起了臉,說道:“這等大罪,我們可不敢欺瞞皇上,有誰擔待得起?有話到外面去說,大夥兒擁在公主臥房之中,算甚麽樣子?哪有這等規矩?”
    衆家將喏喏連聲,扶著吳應熊退出,衆侍衛也都退出,只剩下公主和韋小寶二人。
    公主忽地微笑,向韋小寶招招手。韋小寶走到床前,公主摟住他肩頭,在他耳邊低聲說道:“我閹割了他。”韋小寶大吃一驚,問道:“你……你甚麽?”公主在他耳中吹了一口氣,低聲笑道:“我用火槍指住他,逼他脫光衣服,然後用槍柄在他腦袋上重擊一記,打得他暈了過去,再割了他的討厭東西。從今而後,他只能做我太監,不能做我丈夫了。”
    韋小寶又是好笑,又是吃驚,說道:“你大膽胡鬧,這禍可闖得不小。”
    公主道:“闖甚麽禍了?我這可是一心一意爲著你。我就算嫁了他,也只是假夫妻,總而言之,不會讓你戴綠帽做烏龜。”
    韋小寶心下念頭急轉,只是這件事情實在太過出於意外,不知如何應付才好。公主又道:“強姦無禮甚麽都是假的。不過我大叫大嚷,你們在外面都聽見了,是不是?”韋小寶點點頭。公主微笑道:“這樣一來,咱們還怕他甚麽?就算吳三桂生氣,也知道是自己兒子不好。”韋小寶唉聲歎氣,道:“倘若他給你一刀割死了,那可如何是好?”公主道:“怎麽會割死?咱們宮裏幾千名太監,哪一個給割死了?”
    韋小寶道:“好,你一口咬定,是他強姦你,拿了刀子逼你。你拚命抗拒,伸手推他。他手裏拿著刀子,又脫光了衣服,就這樣一推一揮,自己割了去。”
    公主埋首錦被,吃吃而笑,低聲道:“對啦,就這樣說,是他自己割了的。”
    韋小寶回到房外,將吳應熊持刀強逼、公主竭力抗拒、掙紮之中吳應熊自行閹割之事,低聲向衆侍衛說了。衆人無不失驚而笑,都說吳應熊色膽包天,自遭報應。有幾名吳應熊的家將留著探聽動靜,在旁偷聽到後,都是臉有愧色。
    安阜園中鬧了這等大事出來,王府家將迅即撲滅火頭,飛報吳三桂,一面急傳大夫,給吳應熊治傷。禦前侍衛將吳應熊受傷的原因,立即傳了開去,連王府家將也是衆口一詞,都說皆因世子對公主無禮而起。各人不免加油添醬,有的說聽到世子如何強脫公主衣服;有的說世子如何手持短刀,強行威迫。至於世子如何慘遭閹割,各人更是說得活龍活現,世子怎麽用刀子架在公主頸中,公主怎麽掙扎阻擋,怎麽推動世子手臂,一刀揮過,就此糟糕,種種情狀,皆似親眼目睹一般。說者口沫橫飛,連說帶比;聽衆目瞪口呆,不住點頭。
    過得小半個時辰,吳三桂得到急報,飛騎到來,立即在公主屋外磕頭謝罪,氣急敗壞的連稱:“罪該萬死!”
    韋小寶站在一旁,愁形於色,說道:“王爺請起,小將給你進去探探公主的口氣。”
    吳三桂從懷中掏出一把翡翠珠玉,塞在他手裏,說道:“韋兄弟,小王匆匆趕來,沒帶銀票,這些珠寶,請你分賞給各位侍衛兄弟。公主面前,務請美言。”
    韋小寶將珠寶塞還他手中,說道:“王爺望安,小將只要能出得到力氣的,決計盡力而爲,暫且不領王爺的賞賜。這件事實在太大,不知公主意思如何。唉,這位公主性子高傲,她是三貞九烈、嬌生慣養的黃花閨女,便是太后和皇上也讓她三分,世子實在……實在太大膽了些。”吳三桂道:“是,是。韋兄弟在公主跟前說得了話,千萬拜託。”
    韋小寶點點頭,臉色鄭重,走到公主屋門前,朗聲說道:“啓稟公主:平西王爺親來謝罪,請公主念他是有功老臣,從寬發落。”
    吳三桂低聲道:“是,是!老臣在這裏磕頭,請公主從寬發落。”
    過了半晌,公主房中並無應聲,韋小寶又說了一遍,忽聽得砰的一聲,似是一張凳子倒地。韋小寶和吳三桂相顧驚疑。只聽得一名宮女叫了起來:“公主,公主,你千萬不可自尋短見!”
    吳三桂嚇得臉都白了,心想:“公主倘若自盡而死,雖然眼下諸事尚未齊備,也只有立刻舉兵起事了。逼死公主的罪名,卻如何擔當得起?”
    但聽房中幾名宮女哭聲大作。一名宮女匆匆走出,哭道:“韋……韋爵爺,公主殿下懸梁自盡,你……你快來救……救……”
    韋小寶躊躇道:“公主的寢殿,我們做奴才的可不便進去。”
    吳三桂輕輕推他背心,說道:“事急從權,快救公主要緊。”轉頭對家將道:“快傳大夫。”說著又在韋小寶背上推了一把。
    韋小寶搶步進房,只見公主躺在床上,七八名宮女圍著哭叫。韋小寶道:“我有內功,救得活公主。”衆宮女讓在一旁。只見公主雙目緊閉,呼吸低微,頭頸裏果然勒起了一條紅印,梁上懸著一截繩索,另有一截放在床頭,一張凳子翻倒在地,韋小寶心下暗笑:“做得好戲!這騷公主倒也不是一味胡鬧的草包。”搶到床邊,伸指在她上唇人中重重一捏。公主嚶的一聲,緩緩睜開眼來,有氣沒力的道:“我……我不想活了。”
    韋小寶道:“公主,你是萬金之體,一切看開些。平西王在外邊磕頭請罪。”公主哭道:“你……你叫他將這壞人快快殺了。”韋小寶以身子擋住了衆宮女的眼光,伸手入被,在她腰裏捏了一把。公主就想笑了出來,強行忍住,伸指甲在他手臂上狠狠一戳,大聲哭道:“我不想活了,我……我今後怎麽做人?”
    吳三桂在屋外隱隱約約聽得公主的哭叫之聲,得悉她自殺未遂,不禁長長舒了一口氣,又聽她哭叫“今後怎麽做人”,心想:“這事也真難怪她著惱。小兩口子動槍動刀也罷了,別的地方甚麽不好割,偏偏倒楣,一刀正好割中那裏。應熊日後就算治好,公主一輩子也是守活寡了。眼前只有盡力掩護,別張揚出去。”
    過了半晌,韋小寶從屋裏出來,不住搖頭。吳三桂忙搶上一步,低聲問道:“公主怎麽說?”韋小寶道:“人是救過來了。只是公主性子剛強,說甚麽也勸不聽,定要尋死覓活。我已吩咐宮女,務須好好侍候公主,半步不可離開。王爺,我擔心她服毒。”吳三桂臉色一變,點頭道:“是,是。這可須得小心提防。”
    韋小寶低聲道:“王爺,公主萬一有甚麽三長兩短,小將是皇上差來保護公主的,這條小命那也是決計不保的了。到那時候,王爺你可得給我安排一條後路。”吳三桂一凜,問道:“甚麽後路?”韋小寶道:“這句話現下不能說,只盼公主平安無事,大家都好。不過性命是她的,她當真要死,阻得她三四天,阻不了十天半月。小將有一番私心,只盼公主早早嫁到你王府之中,小將就少了一大半干系啦。”
    吳三桂心頭一喜,說道:“那麽咱們趕快辦理喜事,這是小兒胡鬧,闖出來的禍,韋兄弟一力維持,小王已是感激不盡,決不能再加重韋兄弟肩上的擔子。”壓低嗓子問道:“只不知公主還肯……還肯下嫁麽?”心想:“我兒子已成廢人,只盼公主年幼識淺,不明白男女之事,剛才這麽一刀,她未必知道斬在何處,糊裡糊塗的嫁了過來,木已成舟,已無話可說,說不定她還以爲天下男子都是這樣的。”
    韋小寶低聲道:“公主年幼,這種事情是不懂的,她是尊貴之人,也說不出口。”
    吳三桂大喜,心想:“英雄所見略同。”隨即轉念:“他媽的,這小子是甚麽英雄了,居然跟我相提並論?”說道:“是,是。咱們就是這麽辦。剛才的事,咱們也不是膽敢隱瞞皇上。不過萬歲爺日理萬機,憂心國事,已是忙碌之極,咱們做奴才的忠君愛國,可不能再多讓皇上操心。太后和皇上鍾愛公主,聽到這種事情,只怕要不快活。韋兄弟,咱們做官的要訣,是報喜不報憂。”
韋小寶一拍胸膛,又彈了彈自己帽子,慨然道:“小將今後全仗王爺栽培提拔,這件事自當拚了小命,憑著王爺吩咐辦理。”吳三桂連連稱謝。韋小寶道:“不過今晚之事,見到的人多,倘若有旁人泄漏出去,可跟小將沒有干系。”
    吳三桂道:“這個自然。”心中已在籌劃,怎地點一枝兵馬,假扮強盜,到廣西境內埋伏,待韋小寶等一行回京之時,一古腦兒的將他們都殺了。廣西是孫延慶的轄地,他妻子孔四貞是定南王孔有德的女兒,太后收了她爲幹女兒,封爲和碩格格,朝廷甚是寵倖。治境不靖、盜賊戕官的罪名,就由孔四貞去擔當罷。
    韋小寶雖然機靈,究不及吳三桂老謀深算,見他心有所思,只道他還在擔心此事泄漏於外,笑道:“王爺放心,小將盡力約束屬下,命他們不得隨口亂說。”
    吳三桂道:“韋兄弟今日幫了我這個大忙,那不是金銀珠寶酬謝得了的。不過韋兄弟統帶的官兵不少,要塞住他們的嘴巴,總得讓小王盡些心意,回頭就差人送過來。”
    韋小寶道:“這就多謝了。只不知世子傷勢怎樣,咱們去瞧瞧,只盼傷得不重才好。”
    吳三桂和他同去探視。那大夫皺眉道:“世子性命是不礙的,不過……不過……”吳三桂點頭道:“性命不礙就好。”生怕韋小寶要扣押兒子,吩咐家將立即送世子回府養傷,親自絆住了韋小寶,防有變卦,直至吳應熊出了安阜園,這才告辭。
    韋小寶心想:“小漢奸醒轉之後,定要說明真相,但那有甚麽用?誰信得過一位金枝玉葉的公主,平白無端的會將丈夫閹了?就是大漢奸自己,也決計不信,多半還會狠狠將兒子痛駡一頓。”又想:“公主這一嫁出,回北京之時,一路上可得向阿珂大下功夫了。”
    回到住處,徐天川、玄貞等早已得訊,無不撫掌稱快。韋小寶也不向他們說明實情,問起嫖院之事,群雄說道依計行事,一切順利。韋小寶心想:今晚發生了這件大事,倘若立即派兵回京,大漢奸定疑心我是去向皇上稟告,還是待事定之後,再送這蒙古大鬍子出去。
    忙亂了一夜,群雄正要退出,忽然禦前侍衛趙齊賢匆匆走到門外,說道:“啓稟總管:平西王遇刺!”
    韋小寶大吃一驚,忙問:“刺死了嗎?刺客是誰?”他不想讓趙齊賢見到天地會群雄深夜在他房中聚會,當即走到門外,又問:“大漢……大……平西王有沒有死?”
    趙齊賢道:“沒有死,聽說只受了點輕傷。刺客當場逮住,原來……原來是公主身邊的宮女。”韋小寶又是一驚,連問:“是公主身邊的宮女?哪一個宮女?爲甚麽要行刺平西王?”趙齊賢道:“詳情不知。屬下一得平西王遇刺的訊息,即刻趕來稟報。”韋小寶道:“快去查明回報。”
    趙齊賢答應了,剛回身走出幾步,只見張康年快步走來,說道:“啓稟總管:行刺平西王的宮女,名叫王可兒。”韋小寶身子晃了一晃,顫聲道:“她……她……爲了甚麽?”王可兒便是阿珂的化名,是將“珂”字拆開而成。
    張康年道:“平西王已將她帶回府中,說是要親自審問,到底是何人指使。”韋小寶一聽得心上人被逮,腦子中一片混亂,再也想不出主意。張康年道:“大家都說,又有誰主使她了?這王可兒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定是她忠於公主,眼見公主受辱自盡,心下不忿,因此要爲公主出氣報仇。”
    韋小寶在一團漆黑之中,鬥然見到一線光明,忙道:“對,對,定是如此。這樣一個美貌小姑娘,跟平西王有甚麽怨仇?咱們就是要行刺平西王,也決計不會派個小姑娘去。”
    趙齊賢和張康提年互望一眼,均想:“韋副總管說話有些亂了,咱們怎會派人去行刺平西王?”張康年道:“想來平西王也不會疑心到別人頭上。這件事張揚開來,誰都沒好處。他多半派人悄悄將這宮女殺了,就此了事。”韋小寶顫聲道:“殺不得,殺不得!他如殺了,老子跟他拚命,跟這老烏龜大漢奸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趙張二人又是對望一眼,心下起疑:“難道是韋副總管惱怒公主受辱,派這宮女行刺?”二人垂手站立,不敢介面。韋小寶道:“那怎麽辦?那怎麽辦?”
    張康年見他猶如神不守舍,焦急萬狀,安慰他道:“韋副總管,這事當真鬧將出來,告到皇上跟前,追究罪魁禍首,那也是吳三桂父子的不是。強姦公主,那還了得?何況吳三桂又沒死,就算他查明了指使之人,咱們給他抵死不認,他也無可奈何。”
    韋小寶搖頭苦笑,說道:“的的確確,不是我指使她的。咱們自己兄弟,難道還用得相瞞?”趙齊賢和張康年登時放心,同時長長舒了口氣。趙齊賢道:“那就好辦了,咱們蒙頭大睡,詐作不知,也就是了。”
    韋小寶道:“不行。兩位大哥,請你們辛苦一趟,拿我的名帖去見平西王,說道王可兒衝撞了王爺,十分不該,我很是惱怒,但這是公主的貼身宮女,請王爺將這妞兒交給你們帶來,由我稟明公主,重重責打,給王爺出氣。”趙張二人答應了自去,都覺未免多此一舉,由吳三桂將這宮女悄悄殺了,神不知,鬼不覺,大家太平無事。
    韋小寶匆匆來到九難房外,推門而進,見她在床上打坐,剛行功完畢,說道:“師父,你知道師姊……師姊的……的事嗎?”九難問道:“甚麽事?這樣慌慌張張的。”韋個寶道:“師……師姊她……她去行刺大漢奸,卻給……給逮住了。”九難眼中光芒一閃,問道:“可刺死了沒有?”韋小寶道:“沒有。可是……可是師姊給他捉去了。”
    九難哼了一聲,臉有失望之色,冷冷的道:“不中用的東西。”
    韋小寶微覺奇怪,心想:“她是你徒兒,她給大漢奸捉了去,你卻毫不在乎。”轉念一想,登時明白,說道:“師父,你有搭救師姊的法子,是不是?”九難瞪了他一眼,搖頭道:“沒有。這不中用的東西!”韋小寶一路之上,眼見師父對這師姊冷冷淡淡的,並不如何疼愛,遠不及待自己好,可是師父不喜歡她,我韋小寶卻喜歡得要命,急道:“大漢奸要殺了她的,只怕現下已打得她死去活來,說是要……要查明指使之人。”
    九難冷冷的道:“是我指使的。大漢奸有本事,讓他來拿我便了。”
    九難指使徒兒去行刺吳三桂,韋小寶聽了倒毫不詫異。她是前明崇禎皇帝的公主,大明江山送在吳三桂手裏,對此人自然恨之切骨,而她自己,也就曾在五臺山上行刺過康熙。可是阿珂武功平平,吳三桂身邊高手衛士極多,就算行刺得手,也是難以脫逃,師父指使她去辦這件事,豈非明明要她去送命?韋小寶心中疑團甚多,卻也不敢直言相詢,說道:“師姊決不會招出師父來的。”九難道:“是嗎?”說著閉上了眼。
    韋小寶不敢再問,走出房外。料想趙張兩人向吳三桂要人,不會這麽快就能回來,在廳上踱來踱去,眼見天色漸明,接連差了三批侍衛去打探消息,一直不見回報。到後來實在忍不住了,點了一隊驍騎營軍士,親自率領了,向平西王府行去,開到離王府三裏處的法慧寺中紮下,又差侍衛飛馬去探。
    過了一頓飯時分,只聽得蹄聲急促,張康年快馬馳來,向韋小寶稟報:“屬下和趙齊賢奉副總管之命去見平西王。王爺一直沒接見。趙齊賢還在王府門房中相候。”韋小寶又急又怒,頓足罵道:“他媽的,吳三桂好大架子!”張康年道:“他是威鎮一方的王爺,天下除了皇上,便是他大。他不見我們小小侍衛,那也是平常得緊。”韋小寶怒道:“我親自去見他,你們都跟我來!”
    韋小寶回頭吩咐一名驍騎營的佐領:“把我們的隊伍都調過來,在吳三桂這狗窩子外候命。”那佐領接令而去。
    張康年等衆人聽了,均有驚懼之色,瞧韋小寶氣急敗壞的模樣,簡直便是要跟吳三桂火併;可是平西王麾下兵馬衆多,從北京護送公主來滇的只兩千多官兵,若是動手,只怕不到半個時辰,就給殺得乾乾淨淨。張康年道:“韋副總管,你是欽差大臣,奉了皇上之命來到昆明,有甚麽事跟他好好商量,平西王不能不賣你的面子。以屬下之見,不妨慢慢的來。”
    韋小寶怒道:“他媽的,吳三桂甚麽東西?咱們倘若慢慢的來,他把我老……把那王可兒殺了,誰能救得活她?”
    張康年見他疾言厲色,不敢再說,心想:“殺一個宮女,又有甚麽大不了?她又不是你親妹子,用得著這麽大動陣仗?”
    韋小寶連叫:“帶馬,帶馬!”翻身上馬,縱馬疾馳,來到平西王府前。
    王府的門公侍衛見是欽差大臣,忙迎入大廳,快步入內稟報。
    夏國相和馬寶兩名總兵雙雙出迎。夏國相是吳三桂的女婿,位居十總兵之首,向韋小寶行過禮後,說道:“韋爵爺,王爺被遇刺的訊息,想來你已得知了。王爺受傷不輕,不能親自迎接,還請恕罪。”
    韋小寶吃了一驚,道:“王爺受了傷?不是說沒受傷嗎?”夏國相臉有憂色,低聲道:“王爺胸口給刺客刺了一劍,傷口有三四寸深……”韋小寶失驚道:“啊喲,這可糟了。”夏國相皺起眉頭,說道:“王爺這番能……能不能脫險,眼前還難說得很。我們怕動搖了人心,因此沒泄漏,只說並沒受傷。韋爵爺是自己人,自然不能相瞞。”韋小寶道:“我去探望王爺。”
    夏馬二人對望一眼。夏國相道:“小人帶路。”
    來到吳三桂的臥房,夏國相道:“岳父,韋爵爺探您老人家來啦。”聽得吳三桂在帳中呻吟了幾聲,並不答應。夏國相揭起帳子,只見吳三桂皺眉咬牙,正自強忍痛苦,床褥被蓋上都濺滿了鮮血,胸口綁上了繃帶,帶中還在不斷滲出血水。床邊站著兩名大夫,都是愁眉深鎖。
    韋小寶沒料到吳三桂受傷如此沈重,原來的滿腔怒氣,刹那間化爲烏有,不由得大爲耽心。吳三桂是死是活,他本也不放在心上,但此人倘若傷重而死,要救阿珂是更加難了,低聲問道:“王爺,你傷口痛得厲害麽?”
    吳三桂“呵呵”的叫了幾聲,雙目瞪視,全無光采。夏國相又道:“岳父,是韋爵爺來探望你老人家。”吳三桂“哎唷,哎唷”的叫將起來,說道:“我……我不成啦。你們……你們快去把應熊……應熊這小畜生殺了,都……都是他害……害死我的……”夏國相不敢答應,輕輕放下了帳子,和韋小寶走出房外。
    夏國相一出房門,便雙手遮面,哭道:“韋爵爺,王爺……王爺是不成的了。他老人家一生爲國盡忠,卻落得如此下場,當真……當真是皇天不佑善人了。”
    韋小寶心道:“爲國盡個屁忠!皇天不佑大漢奸,那是天經地義。”說道:“夏總兵,我看王爺雖然傷重,卻一定死不了。”夏國相道:“謝天謝地,但願如爵爺金口。卻不知何以見得?”韋小寶道:“我會看相。王爺的相,貴不可言。他將來做的官兒,比今日還要大上百倍。這一次決不會死的。”
    吳三桂貴爲親王,雲貴兩省軍民政務全由他一人統轄,爵位已至頂峰,官職也已到了極點。韋小寶說他將來做的官兒比今日還要大上百倍,除了做皇帝之外,還有甚麽官比平西王大上百倍?夏國相一聽,臉色大變,說道:“皇恩浩蕩,我們王爺的爵祿已到極頂,再升是不能升了。只盼如韋爵爺金口,他老人家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
    韋小寶見了他的神色,心想:“吳三桂要造反,你十九早已知道了,否則爲甚麽我一說他要高升百倍,你就嚇成這個樣子?我索性再嚇他一嚇。”說道:“夏總兵儘管放心,我看你的相,那也是貴不可言,日後還得請你多多提拔,多多栽培。”
    夏國相請了個安,恭恭敬敬的道:“欽差大人言重了。大人獎勉有加,小將自當忠君報國,不敢負了欽差大人的期許。”
    韋小寶笑道:“嘿嘿,好好的幹!你們世子做了額駙,便官封少保,兼太子太保。就是當年岳飛岳爺爺,朱仙鎮大破金兵,殺得金兀術屁滾尿流,也不過是官封少保。一做公主的丈夫,就能有這般好處。夏總兵,好好的幹!”一面說,一面向外走出。
    夏國相嚇得手心中全是冷汗,心道:“聽這小子的說話,竟是指明我岳父要做皇帝。難道……難道這事竟走漏了風聲?還是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滿口胡說八道?”
    韋小寶走到回廊之中,站定了腳步,問道:“行刺王爺的刺客,可逮到了?到底是甚麽人?是誰指使的?是前明餘孽?還是沐王府的人?”
    夏國相道:“刺客是個女子,名叫王可兒,有人胡說……說她是公主身邊的宮女。小將就是不信,多半是冒充。欽差大人明見,小將拜服之至,這人只怕是沐家派來的。”
    韋小寶驀地一驚,暗叫:“不好!他們不敢得罪公主,誣指阿珂是沐王府的人,便能胡亂處死了。這可糟糕之極。”說道:“王可兒?公主有個貼身宮女,就叫王可兒。公主喜歡她得緊,片刻不能離身。這女子可是十七八歲年紀,身材苗條,容貌十分美麗的?”
    夏國相微一遲疑,說道:“小將一心挂念王爺的傷勢,沒去留意刺客。這女子若不是冒充宮女,便是名同人不同。欽差大人請想,這位姓王的宮女既然深得公主寵愛,平素受公主教導,定然知書識禮,溫柔和順,那有行刺王爺之理?這決計不是。”
    他越是堅稱刺客絕非公主的宮女,韋小寶越是心驚,顫聲問道:“你們已……已殺了她麽?”夏國相道:“那倒沒有,要等王爺痊愈,親自詳加審問,查明背後指使之人。”韋小寶心中略寬,說道:“你帶我去瞧瞧這個刺客,是真宮女還是假宮女,我一看便知。”夏國相道:“這可不敢勞動欽差大人的大駕。這刺客決計不是公主身邊的宮女,外面謠言很多,大人不必理會。”
    韋小寶臉色一沈,道:“王爺遇刺,傷勢很重,倘若有甚麽三長兩短,兩短三長,那可誰也脫不了干系。本人回到北京,皇上自然要仔仔細細的問上一番,刺客是甚麽人?何人指使?我如不親眼瞧個清清楚楚,皇上問起來,又怎麽往上回?難道你叫我胡說一通嗎?這欺君之罪,我自然擔當不起。夏總兵,嘿嘿,只怕你也擔當不起哪。”
    他一擡出皇帝的大帽子來,夏國相再也不敢違抗,連聲答應:“是,是。”卻不移步。
    韋小寶臉色不愉,說道:“夏總兵老是推三阻四,這中間到底有甚麽古怪?你想要掉槍花,擺圈套,卻也不妨拿出來瞧瞧,看我姓韋的是否對付得了。”他因心上人被擒,眼見凶多吉少,焦急之下,說話竟不留絲毫餘地,官場中的虛僞面目,全都撕下來了。
    夏國相急道:“小將怎敢向欽差大人掉槍花?不過……不過這中間實在有個難處。”韋小寶冷冷的道:“是嗎?”夏國相道:“不瞞欽差大人說,我們王爺向來禦下很嚴,小將是他老人家女婿,王爺對待小將加倍嚴厲,以防下屬背後說他老人家不公。”
    韋小寶微微一笑,說道:“你這女婿,是不好做得很了。王爺的王妃聽說叫做陳圓圓,乃是天下第一美人。我大清得這江山,跟陳王妃很有些關係。你丈母娘既有羞花閉月之貌,你老婆大人自然也有沈魚落雁之容了。你這個女婿做得過,做得過之至,只要多見丈母娘幾次,給丈人打幾次屁股,那也稀鬆平常……”夏國相道:“小將的妻室……”韋小寶說得高興,又道:“常言道得好,丈母看女婿,饞唾滴滴涕。我瞧你哪,丈母娘這麽美貌,這句話要反過來說了。女婿看丈母,饞唾吞落肚。哈哈,哈哈。”
    夏國相神色尷尬,心想:“這小子胡說八道,說話便似個市井流氓,哪里有半分大官的樣子?”說道:“小將的妻室不是陳王妃所生。”
    韋小寶歎道:“可惜,可惜,你運氣不好。”臉色一沈,說道:“我要去審問刺客,你卻盡來跟我東拉西扯,直扯到你丈母娘身上,嘿嘿,真是奇哉怪也。”
    夏國相越來越怒,臉上仍是一副恭謹神色,說道:“欽差大人要去審問刺客,那是再好不過,欽差大人問一句,勝過我們問一百句、一千句。就只怕王爺……王爺……”韋小寶怒道:“王爺怎麽了?他不許我審問刺客麽?”夏國相忙道:“不是,不是。欽差大人不可誤會。大人去瞧瞧刺客,查明這女子的來歷,我們王爺只有感激,決無攔阻之理。小將斗膽,有一句話,請大人別見怪。”韋小寶頓足道:“唉,你這人說話吞吞吐吐,沒半點大丈夫氣概,定是平日在老婆床前跪得多了。快說,快說!”
    夏國相心中罵道:“你姓韋的十八代祖宗,個個都是畜生。”說道:“就只怕那刺客萬一就是公主身邊的宮女,大人一見之下,便提了去,王爺要起人來,小將交不出,那……那可糟糕之極了。”韋小寶心道:“你這傢夥當真狡猾得緊。把話兒說在前頭,要我答應不提刺客。你奶奶的,這刺客是我親親老婆,豈容你們欺侮?”笑道:“你說過刺客決非公主的宮女,那又何必擔心?”夏國相道:“那是小將的揣測,究竟如何,實在也不明白。”韋小寶道:“你是不許我把刺客提走?”
    夏國相道:“不敢。欽差大人請在廳上稍行寬坐,待小將去稟明王爺,以後的事,自有王爺跟欽差大人兩位作主。就算王爺生氣,也怪不到小將頭上。”
    韋小寶心道:“原來你是怕給岳父打屁股,不肯擔干系。”嘿嘿一笑,說道:“好,你去稟告罷。我跟你說,不管王爺是睡著還是醒著,你給我即刻回來。你王爺身子要緊,我們公主的死活,卻也不是小事。公主殿下給你世子欺侮之後,這會兒不知怎樣了,我可得趕著回去瞧瞧。”他生怕吳三桂昏迷未醒,夏國相就此守在床邊,再也不出來了。
    夏國相躬身道:“決計不敢誤了欽差大人的事。”韋小寶哼了一聲,冷笑道:“這是你們的事,可不是我的事。”
    夏國相進去之後,畢竟還是過了好一會這才出來,韋小寶已等得十分不耐,連連跺腳。夏國相道:“王爺仍未十分清醒。小將怕欽差大人等得心焦,匆匆稟告之後,來不及等候王爺的諭示,這就來侍候大人去審問刺客。欽差大人請。”
    韋小寶點點頭,跟著他走向內進,穿過了幾條回廊,來到花園之中。只見園中數十名家將手執兵刃,來回巡邏,戒備森嚴。
    夏國相引著他走到一座大假山前,向一名武官出示一支金批令箭,說道:“奉王爺諭,侍候欽差大人前來審訊刺客。”那武官驗了令箭,躬身道:“欽差大人請,總兵大人請。”側身讓在一旁。夏國相道:“小將帶路。”從假山石洞中走了進去。
    韋小寶跟著入內,走不幾步,便見到一扇大鐵門,門旁有兩名家將把守。原來這假山是地牢的入口。一連過了三道鐵門,漸行漸低,來到一間小室之前。室前裝著粗大鐵柵,柵後一個少女席地而坐,雙手捧頭,正在低聲飲泣。牆上裝有幾盞油燈,發出淡淡黃光。
    韋小寶快步而前,雙手握住了鐵柵,凝目注視著那少女。
    夏國相喝道:“站起來,欽差大人有話問你。”
    那少女回過頭來,燈光照到她臉上。韋小寶和她四目交投,都是“啊”的一聲驚呼。那少女立即站起,手腳上的鐵鏈發出嗆嗆啷啷聲響,說道:“怎……怎麽你在這裏?”兩人都是驚奇之極。
    韋小寶萬萬想不到,這少女並非阿珂,而是沐王府的小郡主沐劍屏。
    他定了定神,轉頭問夏國相:“爲甚麽將她關在這裏?”夏國相道:“大人識得刺客?她……她果然是服侍公主的宮女嗎?”臉色之詫異,實不下於韋小寶與沐劍屏。韋小寶道:“她……她是行刺吳……行刺王爺的劍客?”夏國相道:“是啊,這女子膽大之極,幹這等犯上作亂之事,到底是誰人主使,還請大人詳加審問。”
    韋小寶稍覺放心:“原來大家都誤會了,行刺吳三桂的不是阿珂,卻是沐家的小郡主。她父親被吳三桂害死,她出手行刺,爲父親報仇,自然毫不希奇。”又問夏國相:“她自己說名叫王可兒?是公主身邊的宮女?”
    夏國相道:“我們抓到了之後,問她姓名來歷,主使之人,她甚麽也不肯說。但有人認得她是宮女王可兒。不知是也不是,要請大人見示。”
    韋小寶思忖:“小郡主被擒,我自當設法相救。她也是我的老婆,做人不可偏心。”說道:“她自然是公主身邊的宮女,公主是十分喜歡她的。”說著向沐劍屏眨了眨眼睛,說道:“你幹麽來行刺平西王?不要小命了嗎?到底是誰主使?快快招來,免得皮肉受苦。”
    沐劍屏慨然道:“吳三桂這大漢奸,認賊作父,把大明江山奉送給了韃子,凡是漢人,哪一個不想取他性命?我只可惜沒能殺了這奸賊。”韋小寶假意怒道:“小小丫頭,這等無法無天。你在宮裏耽了這麽久,竟一點規矩也不懂。膽敢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你不怕殺頭嗎?”沐劍屏道:“你在宮裏耽得比我久得多,你又知道甚麽規矩?我怕殺頭,也不來昆明殺吳三桂這大漢奸了。”韋小寶走上一步,喝道:“快快招來,到底是誰指使你來行刺?同黨還有何人?”一面說,一面右手拇指向身後指了幾指,要小郡主誣攀夏國相。他身子擋住了手指,夏國相站在他後面,見不到他手勢和擠眉弄眼的神情。
    沐劍屏會意,伸手指著夏國相,大聲道:“我的同黨就是他,是他指使我的。”夏國相大怒,喝道:“胡說八道!”沐劍屏道:“你還想賴?你叫我行刺吳三桂。你說吳三桂這人壞極了,大家都恨死了他。你說……你說刺死了吳三桂後,你就可以……可以……”她不知夏國相是甚麽身份,又不善說謊,一時接不下去。
    韋小寶道:“他就可以升官發財,從此沒人打他罵他?”
    沐劍屏大聲道:“對啦,他說吳三桂常常打他罵他,待他很凶,他心裏氣得很,早就想親手殺了吳三桂,就是……就是沒膽子。”夏國相連聲喝罵,沐劍屏全不理會。
    韋小寶喝道:“你說話可得小心些。你知道這將軍是誰?他是平西王的女婿夏國相夏總兵,平西王雖然有時打他罵他,那都是爲了他好。”說著在胸前豎起大拇指,贊她說得好。
    沐劍屏道:“這夏總兵對我說,一殺了吳三桂,他自己就可做平西王。他說不論行刺成不成功,他都會放我出去,不讓我吃半點苦頭。可是他卻關了我在這裏。夏總兵,我聽你吩咐,幹了大事,你甚麽時候放我出去?”
    夏國相怒極,心想:“你這臭丫頭本來又不認得我,全是這小子說的。這混帳小子,爲了要救你,拿老子來開玩笑。你二人原來相識,可真萬萬料想不到。”喝道:“你再胡言亂語,我打得你皮開肉綻,死去活來。”
    沐劍屏一驚,便不敢再說,心想韋小寶倘若相救不得,這武官定會狠狠對付自己。
    韋小寶道:“你心裏有甚麽話,不妨都說出來。這位夏總兵是我的好朋友,倘若真是他指使你行刺平西王,你老老實實跟我說,我也不會泄露出去。”說著又連使眼色。
    沐劍屏道:“他……他要打死我的,我不敢說了。”
    韋小寶道:“如此說來,這話是真的了。”說著歎了口氣,退後幾步,搖了搖頭。
    夏國相道:“大人明鑒,反賊誣攀長官,事所常有,自然是當不得真的。”
    韋小寶沈吟道:“話是不錯。不過平西王平時對夏總兵很嚴,夏總兵心下惱恨,想殺了岳父老頭兒,這些話,只怕她一個小小女孩兒憑空也捏造不出。待平西王傷癒之後,我要好好勸他,免得你們丈人和女婿勢成……勢成那個水甚麽,火甚麽的。”
    先前夏國相聽得沐劍屏誣攀,雖然惱怒,倒也不怎麽在意,自己一生功名富貴,全由平西王所賜,沒人相信自己會有不軌圖謀,但韋小寶若去跟平西王說及此事,岳父定然以爲自己心中懷恨,竟對外人口出怨言;岳父近年來脾氣暴躁,禦下極嚴,一聽了這番話,只怕立有不測之禍,忙道:“王爺對待小將仁至義盡,便當是親生兒子一般,小將心中感激萬分。欽差大人千萬不可跟王爺說這等話。”
    韋小寶見他著急,微微一笑,說道:“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恩將仇報的事情,世上原是有的。平西王待我不錯,我定要勸他好好提防,免得遭了自己人的毒手。平西王兵強馬壯,身邊有無數武功高手防衛,外人要害他,如何能夠成功?可是內賊難防,自己人下毒手,只怕就躲不過了。”
    夏國相越聽越是心驚,明知韋小寶的話無中生有,用意純在搭救這少女,可是平西王疑心極重,對人人都有猜忌之心,前幾日他親兄弟吳三枚走入後堂,忘了除下佩刀,就給他親手摘下刀來,痛駡了一頓。韋小寶倘若跟平西王去說甚麽“外敵易禦,內賊難防”的話,平西王就算不信,這番話在他心中生下了根,于自己前程必定大大有礙,當即低聲道:“欽差大人提拔栽培,小將永遠不敢忘了您老的大恩大德,大人但有所命,小將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便有天大的干系,小將也一力承擔了。”
    韋小寶笑道:“我是爲你著想啊。這丫頭的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還有小丫頭知,一共是三個人知道。本來嘛,你早早將她一刀殺了滅口,倒也乾淨利落。這時候言入我耳,你要再滅口,須得將我也一刀殺了。我手下的侍衛兵將,早就防了這著,幾千人都候在王府之外,你要殺我,比較起來要難上這麽一點兒。”
    夏國相臉色一變,請了個安,道:“小將萬萬不敢。”
    韋小寶笑道:“既然滅不了口,這番話遲早都要傳入平西王耳中。夏總兵,你是十大總兵的頭兒,又是平西王的女婿,其餘九位總兵,還有王府中的文武百官,喝你醋的人恐怕不少。常言道得好: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既然有人喝醋,加油添醬的事也就免不了啦。只要漏出了這麽一點兒風聲出去,平西王的耳根就不怎麽清淨了。人人在他老人家耳邊說你壞話。加柴添草,煽風點火,平西王受了傷,病中脾氣不會很好罷?這個……這個……唉!”說著連連搖頭。
    韋小寶只不過照常情推測,夏國相卻想這小子於我王府的事倒知得清楚,妒忌我的人確然不少,說道:“大人爲小將著想,小將感激不盡,只不知如何才好?”
    韋小寶道:“這件事辦起來,本來很有些爲難,好罷,我就擔些干系,交了你這朋友。你把這小丫頭交給我帶去,說是公主要親自審問。”湊嘴到他耳邊,低聲道:“今兒晚上,我把她殺了,傳了消息出來,說她抵死不招,受刑不過,就此嗚呼哀哉。那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一乾二淨,一清二楚嗎?”
    夏國相早料到他要說這幾句話,心道:“他媽的混帳臭小子,你想救這小丫頭,卻還要我承你的情,是你臭小子幫了我一個大忙。只不過你怎會識得這小丫頭,可真奇了。”問道:“大人的確認清楚了,她是公主身邊的宮女?小將剛才盤問她之時,她對公主相貌年紀、宮裏的情形,說得都不大對。”
    韋小寶道:“她不願連累了公主,自然要故意說錯了。這小丫頭忠於公主,又不負你夏總兵的重托,很好,很好。”
    夏國相聽他話頭一轉,又套到了自己頭上,忙道:“大人妙計,果然高明。就請大人寫個手諭,說將犯人提了去,好讓小將向王爺交代。”
    韋小寶笑駡:“他媽的,老子瞎字不識,寫甚麽手諭腳諭了?”伸手入懷,摸出一柄短銃火槍,說道:“這是你王爺送給我的禮物,你去拿給王爺瞧瞧,就說我奉公主之命,把犯人提去,這把火槍就是證物。”
    夏國相雙手接過,放入懷中,出去叫了兩名武官進來,吩咐打開鐵柵,除去沐劍屏的足鐐,但仍是戴著手銬。夏國相手握手銬上連著的鐵鏈,直送到王府門外,將鐵鏈交在韋小寶手裏,又將手銬的鑰匙交給他,大聲說道:“欽差大人奉公主殿下諭示,將女犯一名提去審問,大夥兒小心看守,可別給犯人跑了。”
    韋小寶笑道:“你怕我提了犯人會抵賴麽?這裏人人都瞧見了,都聽見了。我想要賴,也賴不了啦。”夏國相躬身道:“大人取笑了,小將決無此意。”韋小寶道:“你去跟王爺說,我挺惦念他老人家的身子,明日再來請安問候。”夏國相又躬身道:“不敢當。”
    韋小寶帶著沐劍屏回到安阜園自己屋裏,關上了房門,笑嘻嘻的問道:“好老婆,到底是怎麽回事?”
    沐劍屏小臉羞得通紅,嗔道:“一見面就不說好話。”手一擡,手銬上鐵鏈叮叮噹當發聲,道:“你先把這個除去了再說。”韋小寶笑道:“我先得跟你親熱親熱,一除去手銬,你就不肯了。”說著伸手抱住她纖腰。沐劍屏大急,道:“你……你又來欺侮我。”
    韋小寶笑道:“好,我不欺侮你,那麽你來欺侮我。”將自己面頰湊到她嘴唇上輕輕一觸,取出夏國相交來的鑰匙開了手銬,拉著她並肩坐在床邊,這才問起行刺吳三桂的情由。
    沐劍屏道:“洪教主和夫人收到你送去的東西,很是喜歡,讓我服瞭解藥,解去身上的毒,派了赤龍副使帶同我來見你,要你忠心辦事。夫人說,教主和夫人知道你要想見我,所以……所以……”韋小寶握住她手,道:“所以派你來給我做老婆?”沐劍屏急道:“不,不是的。夫人說怕你心中牽記我,不能安心辦事。她真的沒說別的。”韋小寶道:“夫人一定說了的,你自己瞞著不說就是了。”沐劍屏道:“你如不信,見到夫人時問她好了。”
    韋小寶見她急得淚珠在眼眶中滾動,怕逗得她哭了,便溫言道:“好,好。夫人沒說。不過你自己,是不是也牽記我?也想見我?”沐劍屏轉過臉去,輕輕點了點頭。
    韋小寶道:“那赤龍副使呢?怎麽你又去行刺吳三桂?”沐劍屏道:“我們大前天來到昆明,就想來見你,不料在西門外遇見了我哥哥跟柳師父。”韋小寶道:“啊,你哥哥和柳師父都到了昆明,我可不知道。”沐劍屏道:“敖師哥、劉師哥他們也都來了,只吳師叔生了病沒來。大家來到昆明,安排了個計策,要刺殺建甯公主。”
    韋小寶吃了一驚,道:“要刺殺公主,那爲甚麽?公主可沒得罪你們沐王府啊。”
    沐劍屏道:“我哥哥說,我們要扳倒吳三桂這大漢奸,眼前正有個大好機會。韃子皇帝將妹子嫁給吳三桂的兒子,我們如把公主殺了,皇帝一定怪吳三桂保護不周,下旨責罰,多半就會逼得吳三桂造反。”
    韋小寶聽到這裏,手心中全是冷汗,暗想:“這計策好毒。我一心在圖謀吳三桂,沒想到如何好好保護公主,倘若給沐王府先下手爲強,這可糟了。”問道:“後來怎樣?”
    沐劍屏道:“我哥哥叫我假扮宮女,混到公主身邊行刺,他們在外接應,一等我得手,就救我出去。赤龍副使聽到了他們的計策,對我說,白龍使負責保護公主,倘若殺了公主,只怕要連累了你。我想這話不錯,想來跟你商量。不料給柳師父知道了,一刀就將赤龍副使殺了。”說到這裏,身子微微發抖,顯是想起當時情景,兀自心有餘悸。
    韋小寶緊緊握住沐劍屏手,安慰道:“別怕,別怕。你都是爲了我,多謝你得很。”沐劍屏淚水滾下面頰,抽抽噎噎的道:“可是……可是你一見我,就來欺侮我,又……又不信我的話。”韋小寶拿起她手來,打了自己一記耳光,罵道:“該死的混蛋,打死你這婊子兒子!”沐劍屏忙拉住他手,說道:“不,我不要你打自己、罵自己。”韋小寶又拿起她手,輕輕在自己臉頰上打了一下,說道:“總之是韋小寶該死,你的好老婆沐家親親小寶貝給吳三桂捉去了,怎麽不早些去救?”
    沐劍屏道:“你這不是救了我出來嗎?不過咱們可得趕快想法子,怎生去救哥哥和柳師父。”韋小寶微微一驚,問道:“你哥哥和柳師父也都給捉去了?”
    沐劍屏道:“前天晚上,我們住的地方忽然給吳三桂手下的武士圍住了。他們來的人很多,武功很高的人也有二十多個,我們寡不敵衆,敖師哥當場給殺了。我哥哥、柳師父、還有我自己,都讓他們捉了。”韋小寶歎道:“敖師兄給大漢奸殺了,可惜,可惜。”又問:“你給他們拿住之後,怎麽又能去行刺吳三桂?”沐劍屏道:“行刺吳三桂?我沒有啊。我當然想殺了大漢奸,可是……可是這些壞人給我戴了腳鐐手銬,我又怎能行刺?”
    韋小寶越聽越奇,問道:“你前天晚上就給捉住了?這兩天在哪里?”沐劍屏道:“我一直給關在一間黑房裏,今天他們帶我去關在那地牢裏,過得不久,你就來了。”韋小寶隱隱知道不妙,顯已上了夏國相的大當,只是其中關竅,卻想不出來,沈吟道:“今天吳三桂給人行刺,受傷很重,不是你刺的?”
    沐劍屏道:“自然不是。我從來沒見過吳三桂,他會死嗎?”
    韋小寶搖頭道:“我不知道。你自己的身分來歷,有沒有跟他們說?”沐劍屏道:“沒有。我甚麽也不說,審問我的武官很生氣,問我是不是啞巴。韋大哥,你從前也說過我是啞巴。”韋小寶在她臉上輕輕一吻,道:“你是我的親親小啞巴,我還說要在你臉上雕一隻小烏龜呢。”沐劍屏又羞又喜,眼光中儘是柔情,卻不敢轉頭去瞧他。
    韋小寶心中卻在大轉念頭:“夏國相爲甚麽要小郡主來冒充宮女?是了,他要試試我,跟沐王府的人是否相識。我這一救小郡主,顯然便招承跟他們同是一夥。他是布了個陷阱,要我踏將下去。眼下老子不小心,已落入了他的圈套,這可糟了,大大的糟了。老子大大的糟了之後,下一步又是如何糟法?”
    他雖機警狡獪,畢竟年幼,真正遇上了大事,可不是吳三桂、夏國相這些老奸巨猾之人的對手,心中一急,全身都是汗水,說道:“親親好老婆,你在這裏待著,我得去跟人商量商量,怎生救你哥哥和柳師父。”
    當下來到西廂房,召集天地會群雄,將這些情由跟衆人說了。徐天川等一聽,均覺其中大有蹊蹺。玄貞道:“莫非咱們假裝殺了罕帖摩的把戲,給吳三桂瞧出了破綻?”錢老本道:“吳三桂不知從何得到訊息,半夜裏去擒拿沐王府的朋友?”韋小寶心念一動,道:“沐王府有個傢夥,名叫劉一舟,此人跟我有梁子,爲人又貪生怕死,多半是他通風報訊。”錢老本道:“想必如此。可是韋香主,你是韃子皇帝寵信的欽差大臣,大漢奸說甚麽也不會疑心你跟沐王府的人有甚麽牽連。這中間……”皺起了眉頭,苦苦思索。
    祁清彪道:“依我推想,大漢奸決不是疑心韋香主跟沐王府的人本來相識,那只是誤打誤撞,事有巧合。”韋小寶忙問:“怎地誤打誤撞,事有功合?”祁清彪道:“行刺大漢奸的,多半真是公主身邊那宮女王可兒,大家都這麽說,不能無中生有的捏造。”韋小寶道:“是,是,那王可兒確是失了蹤,定是給大漢奸逮去了。”祁清彪道:“大漢奸自然料到公主會派韋香主去要人,礙著公主和欽差大人的面子,他不能不放人,卻又不甘心就此放了刺客。恰好沐家小郡主給他們逮著,他們就說這是刺客。韋香主到牢裏一看,自然認得她不是王可兒。這一來,韋香主便束手無策了。”
    韋小寶一拍大腿,說道:“對,對,究竟祁三哥是讀書人,理路清楚。他們就算沒逮到沐家小郡主,一般能隨便找個姑娘來塞給我,說道:‘欽差大人,這是刺客,您老人家要不要?要就提去,不必客氣。她不是公主身邊的宮女嗎?那好極了!’他奶奶的,那時老子最多只能說公主走失了一個宮女,要他們在昆明城裏用心找找,可不能硬要提人了。我居然認得沐家小郡主,一定大出他們意料之外。這件事大漢奸問起來,倒也不易搪塞。”
    祁清彪道:“韋香主,事已如此,那只好跟吳三桂硬挺。你跟他說,你是奉了皇帝的聖旨,才跟沐家結交的。”
    韋小寶給他一語提醒,當即哈哈大笑,說道:“不錯,不錯。我放了吳立身這一干人,的的確確是……”說到這裏,立即住嘴,心想:“皇上親口下旨,要我釋放吳立身等人,這話卻不能說。”轉口道:“我雖可說奉的是皇帝聖旨,就怕騙不過這大漢奸。”
    錢老本道:“真要騙倒大漢奸,自然不易。不過韋香主只須一口咬定是皇帝的主意,大漢奸就算不信,那也無可奈何。總而言之,韋香主只要不跟他翻臉,一等離了雲貴兩省,就不怕他了。”徐天川點頭道:“這計策甚高。大漢奸做了虧心事,不免疑神疑鬼,擔心小皇帝會知道他造反的陰謀。”
    韋小寶道:“沐王府的人明知我奉旨保護公主,卻想來刺死她,太也不講義氣。要是吳立身吳二哥在這裏,一定不會贊成。”祁清彪道:“他們知道韋香主身在曹營心在漢,也不是當真忠心給韃子皇帝辦事,因此沒顧慮到此節。咱們天地會和沐王府雖然打賭爭勝,但大家敵愾同仇,柳大洪等又是響當當的好漢子,咱們可不能袖手旁觀,置之不理。”
    說到如何拯救沐劍聲、柳大洪等人,此事殊非容易,群雄都想不出善策。商議良久,韋小寶道:“這些法子恐怕都不管用,待我見了大漢奸後,再瞧有沒有機會。”
    群雄辭出後,韋小寶心想:“說不定我那阿珂老婆並沒去行刺大漢奸,也沒給逮了去,那是旁人誤傳。”
    來到九難房中,不見阿珂,問道:“師父,師姊不在嗎?”九難一怔,道:“吳三桂放了她出來?他知……知道了麽?”說這話時神色有異,聲音也有些發顫。韋小寶奇道:“吳三桂知道甚麽?”九難默然,隔了一會,問道:“這大漢奸傷勢如何?”
    韋小寶道:“傷得很重。弟子剛才見到了他,他昏迷不醒,只怕未必能活。”九難臉上喜色一現,隨即又皺起了眉頭,低聲道:“須得讓他知道。”
    韋小寶想問讓他知道甚麽,但見師父神色鄭重,不敢多
問,退了出去。
    他心中還存了萬一的指望,去查問阿珂的所在。“王可兒”這宮女平日極少露面,她又化了妝,麗色盡掩,向來無人留意,安阜園中一衆宮女、太監、侍衛,都說沒見到。有的侍衛則說:“王可兒,那不是行刺平西王的宮女嗎?平西王放了人嗎?可沒見到。”
    他忙了一天一晚,實在倦得很了,回到房中,跟沐劍屏說得幾句閒話,倒頭便睡。
  ※注:羅甸在貴州省中部,吳三桂駐有重兵。
第三十二回  歌喉欲斷從弦續    舞袖能長聽客誇

    次日韋小寶去探吳三桂的傷勢。吳三桂的次子出來接待,說道多謝欽差大人前來,王爺傷勢無甚變化,此刻已經安睡,不便驚動。韋小寶問起夏國相,說道正在帶兵巡視彈壓,以防人心浮動,城中有變,再問吳應熊的傷勢,也無確切答復。
    韋小寶隱隱覺得,平西王府已大起疑心,頗含敵意,這時候要救沐王府人,定難成功;要救阿珂更是難上加難,只怕激得王府立即動手,將自己一條小命送在昆明。
    又過一日,他正在和錢老本、徐天川、祁清彪等人商議,高彥超走進室來,說道有一名老道姑求見。韋小寶奇道:“老道姑?找我幹甚麽?是化緣麽?”高彥超道:“屬下問她爲了何事,她說是奉命送信來給欽差大人的。”說著呈上一個黃紙信封。
    韋小寶皺眉道:“相煩高大哥拆開來瞧瞧,寫著些甚麽。”
高彥超拆開信封,取出一張黃紙,看了一眼,讀道:“阿珂有難……”韋小寶一聽到這四字,便跳了起來,急道:“甚麽阿珂有難?”天地會群雄並不知九難和阿珂之事,都是茫然不解。高彥超道:“信上這樣寫的。這信無頭無尾,也沒署名,只說請你隨同送信之人,移駕前往,共商相救之策。”
    韋小寶問道:“這道姑在外面麽?”高彥超剛說得一句:“就在外面。”韋小寶已直沖出去。來到大門側的耳房,只見一個頭髮花白的道姑坐在板凳上相候。守門的侍衛大聲叫道:“欽差大臣到。”那道姑站起身來,躬身行禮。
    韋小寶問道:“是誰差你來的?”那道姑道:“請大人移步,到時自知。”韋小寶道:“到哪里去?”那道姑道:“請大人隨同貧道前去,此刻不便說。”韋小寶道:“好,我就同你去。”叫道:“套車,備馬!”那道姑道:“請大人坐車前往,以免驚動了旁人。”韋小寶點點頭,便和那道姑出得門外,同坐一車。徐天川、錢老本等生怕是敵人布下陷阱,遠遠跟隨在後。
    那道姑指點路徑,馬車逕向西行,出了西城門。韋小寶見越行越荒涼,微覺擔心,問道:“到底去哪里?”那道姑道:“不久就到了。”又行了三裏多路,折而向北,道路狹窄,僅容一車,來到一小小庵堂之前。那道姑道:“到了。”
    韋小寶跳下車來,見庵前匾上寫著三字,第一字是個“三”字,其餘兩字就不識得了,回頭一瞥,見高彥超等遠遠跟著,料想他們會四下守候,於是隨著那道姑進庵。
    但見四下裏一塵不染,天井中種著幾株茶花,一樹紫荊,殿堂正中供著一位白衣觀音。神像相貌極美,莊嚴寶相之中帶著三分俏麗。韋小寶心道:“聽說吳三桂的老婆之中,有一個外號四面觀音,又有一個叫作八面觀音。不知是不是真有觀音菩薩這麽好看。他媽的,大漢奸豔福不淺。”
    那道姑引著他來到東邊偏殿,獻上茶來,韋小寶揭開碗蓋,一陣清香撲鼻,碗中一片碧綠,竟是新出的龍井茶葉,微覺奇怪:“這龍井茶葉從江南運到這裏,價錢可貴得緊哪,庵裏的道姑還是尼姑,怎地如此闊綽?”那道姑又捧著一隻建漆託盤,呈上八色細點,白磁碟中盛的是松子糖、小胡桃糕、核桃片、玫瑰糕、糖杏仁、綠豆糕、百合酥、桂花蜜餞楊梅,都是蘇式點心,細巧異常。這等江南點心,韋小寶當年在揚州妓院中倒也常見,嫖客光臨,老鴇取出待客,他乘人不備,不免偷吃一片兩粒,不料在雲南一座小小庵堂中碰到老朋友,心下大樂:“老子可回到揚州麗春院啦。”
    那道姑奉上點心後,便即退出。茶几上一隻銅香爐中一縷青煙嫋嫋升起,燒的是名貴檀香,韋小寶是識貨之人,每次到太后慈甯宮中,都聞到這等上等檀香的氣息,突然心中一驚:“啊喲,不好,莫非老婊子在此?”當即站起身來。
    只聽得門外腳步之聲細碎,走進一個女子,向韋小寶合十行禮,說道:“出家人寂靜,參見韋大人。”語聲清柔,說的是蘇州口音。
    這女子四十歲左右年紀,身穿淡黃道袍,眉目如畫,清麗難言,韋小寶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這等美貌的女子。他手捧茶碗,張大了口竟然合不攏來,刹時間目瞪口呆,手足無措。
    那女子微笑道:“韋大人請坐。”
    韋小寶茫然失措,道:“是,是。”雙膝一軟,跌坐入椅,手中茶水濺出,衣襟上登時濕了一大片。
    天下男子一見了她便如此失魂落魄,這麗人生平見得多了,自是不以爲意,但韋小寶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竟也爲自己的絕世容光所鎮懾。那麗人微微一笑,說道:“韋大人年少高才,聽人說,從前甘羅十二歲做丞相,韋大人卻也不輸於他。”
    韋小寶道:“不敢當。啊喲,甚麽西施、楊貴妃,一定都不及你。”
    那麗人伸起衣袖,遮住半邊玉頰,嫣然一笑,登時百媚橫生,隨即莊容說道:“西施、楊貴妃,也都是苦命人。小女子只恨天生這副容貌,害苦了天下蒼生,這才長伴清燈古佛,苦苦懺悔。唉,就算敲穿了木魚,念爛了經卷,卻也贖不了從前造孽的萬一。”說到這裏,眼圈一紅,忍不住便要流下淚來。
    韋小寶不明她話中所指,但見她微笑時神光離合,愁苦時楚楚動人,不由得滿腔都是憐惜之意,也不知她是甚麽來曆,胸口熱血上湧,只覺得就算爲她粉身碎骨,也是甘之如飴,一拍胸膛,站起身來,慷慨激昂的道:“有誰欺侮了你,我這就去爲你拚命。你有甚麽爲難的事兒,儘管交在我手裏,倘若辦不到,我韋小寶割下這顆腦袋來給你。”說著伸出右掌,在自己後頸中重重一斬。如此大丈夫氣概,生平殊所罕見,這時卻半點不是做作。
    那麗人向他凝望半晌,嗚咽道:“韋大人雲天高義,小女子不知如何報答才是。”忽然雙膝下跪,盈盈拜倒。
    韋小寶叫道:“不對,不對。”也即跪倒,向著她冬冬冬的磕了幾個響頭,說道:“你是仙人下凡,觀音菩薩轉世,該當我向你磕頭才是。”那麗人低聲道:“這可折殺我了。”伸手托住他雙臂,輕輕扶住。兩人同時站起。
    韋小寶見她臉頰上挂著幾滴淚水,晶瑩如珠,忙伸出衣袖,給她輕輕擦去,柔聲安慰:“別哭,別哭,便有天大的事兒,咱們也非給辦個妥妥當當不可。”以那麗人年紀,盡可做得他母親,但她容色舉止、言語神態之間,天生一股嬌媚婉孌,令人不自禁的心生憐惜,韋小寶又問:“你到底爲甚麽難過?”
    那麗人道:“韋大人見信之後,立即駕到,小女子實是感激……”
    韋小寶“啊喲”一聲,伸手在自己額頭一擊,說道:“胡塗透頂,那是爲了阿珂……”雙眼呆呆的瞪著那麗人,突然恍然大悟,大聲道:“你是阿珂的媽媽!”
    那麗人低聲道:“韋大人好聰明,我本待不說,可是你自己猜到了。”
    韋小寶道:“這容易猜。你兩人相貌很像,不過……不過阿珂師姊不及……你美麗。”
    那麗人臉上微微一紅,光潤白膩的肌膚上滲出一片嬌紅,便是如白玉上抹了一層胭脂,低聲問道:“你叫阿珂做師姊?”
    韋小寶道:“是,她是我師姊。”當下毫不隱瞞,將如何和阿珂初識、如何給她打脫了臂骨、如何拜九難爲師、如何同來昆明的經過一一說了,自己對阿珂如何傾慕,而她對自己又如何絲毫不瞧在眼裏,種種情由,也是坦然直陳。只是九難的身世,以及自己意欲不利於吳三桂的圖謀,畢竟事關重大,略過不提。
    那麗人靜靜的聽著,待他說完,輕歎一聲,低吟道:“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紅顔禍水,眼前的事,再明白也沒有了。韋大人前程遠大……”
    韋小寶搖頭道:“不對,不對。‘紅顔禍水’這句話,我倒也曾聽說書先生說過,甚麽妲己,甚麽楊貴妃,說這些美女害了國家。其實呢,天下倘若沒這些糟男人、糟皇帝,美女再美,也害不了國家。大家說平西王爲了陳圓圓,這才投降清朝,依我瞧哪,要是吳三桂當真忠於明朝,便有十八個陳圓圓,他奶奶的吳三桂也不會投降大清啊。”
    那麗人站起身來,盈盈下拜,說道:“多謝韋大人明見,爲賤妾分辨千古不白之冤。”
    韋小寶急忙回禮,奇道:“你……你……啊……啊喲,是了,我當真混蛋透頂,你若不是陳圓圓,天下哪……哪……有第二個這樣的美人?不過,唉,我可越來越糊塗了,你不是平西王的王妃嗎?怎麽會在這裏搞甚麽帶發修行?阿珂師姊怎麽又……又是你的女兒?”
    那麗人站起身來,說道:“賤妾正是陳圓圓。這中間的經過,說來話長。賤妾一來有求于韋大人,諸事不敢隱瞞;二來聽得适才大人爲賤妾辨冤的話,心裏感激。這二十多年來,賤妾受盡天下人唾駡,把亡國的大罪名加在賤妾頭上。當世只有兩位大才子,才明白賤妾的冤屈。一位是大詩人吳梅村吳才子,另一位便是韋大人。”
    其實韋小寶於國家大事,渾渾噩噩,糊裡糊塗,那知道陳圓圓冤枉不冤枉,只是一見到她驚才絕豔的容色,大爲傾倒,對吳三桂又十分痛恨,何況她又是阿珂的母親,她便有千般不是,萬般過錯,這些不是與過錯,也一古腦兒、半絲不剩的都派到了吳三桂頭上。聽她稱自己爲“大才子”,這件事他倒頗有自知之明,急忙搖手,說道:“我西瓜大的字識不上一擔,你要稱我爲才子,不如在這稱呼上再加上‘狗屁’兩字。這叫做狗屁才子韋小寶。”
    陳圓圓微微一笑,說道:“詩詞文章做得好,不過是小才子。有見識、有擔當,方是大才子。”
    韋小寶聽了這兩句奉承,不禁全身骨頭都酥了,心道:“這位天下第一美女,居然說我是大才子。哈哈,原來老子的才情還真不低。他媽的,老子自出娘胎,倒是第一次聽見。”
    陳圓圓站起身來,說道:“請大人移步,待小女子將此中情由,細細訴說。”
    韋小寶道:“是。”跟著她走過一條碎石花徑,來到一間小房之中。
    房中不設桌椅,地下放著兩個蒲團,牆上挂著一幅字,看上去密密麻麻的,字數也真不少,旁邊卻挂著一隻琵琶。
    陳圓圓道:“大人請坐。”待韋小寶在一個蒲團上坐下,走到牆邊,將琵琶摘了下來,抱在手中,在另一個蒲團上坐了,指著牆上那幅字,輕輕說道:“這是吳梅村才子爲賤妾所作的一首長詩,叫作《圓圓曲》。今日有緣,爲大人彈奏一曲,只是有汙清聽。”
    韋小寶大喜,說道:“妙極,妙極。不過你唱得幾句,須得解釋一番,我這狗屁才子,學問可平常得緊。”
    陳圓圓微笑道:“大人過謙了。”當下一調弦索,丁丁冬冬的彈了幾下,說道:“此調不彈已久,荒疏莫怪。”韋小寶道:“不用客氣。就算彈錯了,我也不知道。”
    只聽她輕攏慢撚,彈了幾聲,曼聲唱道:“鼎湖當日棄人間,破敵收京下玉關。慟哭六軍俱縞素,沖冠一怒爲紅顔。”
    唱了這四句,說道:“這是說當年崇禎天子歸天,平西王和滿清聯兵,打敗李自成,攻進北京,官兵都爲皇帝戴孝。平西王所以出兵,卻是爲了我這不祥之人。”
    韋小寶點頭道:“你這樣美貌,吳三桂爲了你投降大清,倒也怪他不得。倘若是我韋小寶,那也是要投降的。”
    陳圓圓眼波流轉,心想:“你這個個娃娃,也跟我來調笑。”但見他神色儼然,才知他言出由衷,不由得微生知遇之感,繼續唱道:“紅顔流落非吾戀,逆賊天亡自荒宴。電掃黃巾定黑山,哭罷君親再相見。”
    說道:“這裏說的是王爺打敗李自成的事。詩中說:李自成大事不成,是他自己不好,得了北京之後,行事荒唐。王爺見了這句話很不高興。”韋小寶道:“是啊,他怎麽高興得起來?曲裏明明說打敗李自成,並不是他的功勞。”
    陳圓圓道:“以後這段曲子,是講賤妾的身世。”唱道:“相見初經田竇家,侯門歌舞出如花。許將戚裏箜篌伎,等取將軍油壁車。家本姑蘇浣花裏,圓圓小字嬌羅綺。夢向夫差苑裏遊,宮娥擁入君王起。前身合是采蓮人,門前一片橫塘水。”
    曲調柔媚宛轉,琵琶聲緩緩蕩漾,猶似微風起處,荷塘水波輕響。
    陳圓圓低聲道:“這是將賤妾比作西施了,未免過譽。”韋小寶搖頭道:“比得不對,比得不對!”陳圓圓微微一怔。韋小寶道:“西施哪里及得上你?”陳圓圓微現羞色,道:“韋大人取笑了。”韋小寶道:“決不是取笑。其中大有緣故。我聽人說,西施是浙江紹興府諸暨人,相貌雖美,紹興人說話‘娘個賤胎踏踏叫’,哪有你蘇州人說話又嗲又糯。”陳圓圓巧笑嫣然,道:“原來還有這個道理。想那吳王夫差也是蘇州人,怎麽會喜歡西施?”韋小寶搔頭道:“那吳王夫差耳朵不大靈光,也是有的。”陳圓圓掩口淺笑,臉現暈紅,眼波盈盈,櫻唇細顫,一時愁容盡去,滿室皆是嬌媚。韋小寶只覺暖洋洋地,醉醺醺地,渾不知身在何處。但聽得她繼續唱道:“橫塘雙槳去如飛,何處豪家強載歸?此際豈知非薄命?此時只有淚沾衣。薰天意氣連宮掖,明眸皓齒無人惜。奪歸永巷閉良家,教就新聲傾坐客。”
    唱到這裏,輕輕一歎,說道:“賤妾出於風塵,原不必相瞞……”韋小寶道:“甚麽叫做出於風塵?你別跟我掉文,一掉文我就不懂。”陳圓圓道:“小女子本來是蘇州倡家的妓女……”韋小寶拍膝叫道:“妙極!”陳圓圓微有慍色,低聲道:“那是賤妾命薄。”韋小寶興高采烈,說道:“我跟你志同道合,我也是出於風塵。”陳圓圓睜著一雙明澈如水的鳳眼,茫然不解,心想:“他一定不懂出於風塵的意思。”
    韋小寶道:“你出身於妓院,我也出身於妓院,不過一個是蘇州,一個是揚州。我媽媽是在揚州麗春院做妓女的。不過她相貌跟你相比,那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陳圓圓大爲奇怪,柔聲問道:“這話不是說笑?”韋小寶道:“那有甚麽好說笑的?唉,我事情太忙,早該派人去接了我媽媽來,不能讓她做妓女了。不過我見她在麗春院嘻嘻哈哈的挺熱鬧,接到了北京,只怕反而不快活。”
    陳圓圓道:“英雄不怕出身低,韋大人光明磊落,毫不諱言,正是英雄本色。”韋小寶道:“我只跟你一個兒說,對別人可決計不說,否則人家指著我罵婊子王八蛋,可吃不消。在阿珂面前,更加不能提起,她已經瞧我不起,再知道了這事,那是永遠不會睬我了。”陳圓圓道:“韋大人放心,賤妾自不會多口,其實阿珂她……她自己的媽媽,也並不是甚麽名門淑女。”韋小寶道:“總之你別跟她說起。她最恨妓女,說道這種女人壞得不得了。”
    陳圓圓垂下頭來,低聲道:“她……她說妓院裏的女子,是壞得……壞得不得了的?”韋小寶忙道:“你別難過,她決不是說你。”陳圓圓黯然道:“她自然不會說我,阿珂不知道我是她媽媽。”韋小寶奇道:“她怎會不知道?”
    陳圓圓搖搖頭,道:“她不知道。”側過了頭,微微出神,過了一會,緩緩道:“崇禎天子的皇后姓周,也是蘇州人。崇禎天子寵愛田貴妃。皇后跟田貴妃鬥得很厲害。皇后的父親嘉定伯將我從妓院裏買了出來,送入宮裏,盼望分田貴妃的寵……”韋小寶道:“這倒是一條妙計。田貴妃可就糟糕之極了。”陳圓圓道:“卻也沒甚麽糟糕。崇禎天子憂心國事,不喜女色,我在宮裏沒耽得多久,皇上就吩咐周皇后送我出宮。”
    韋小寶大聲道:“奇怪,奇怪!我聽人說崇禎皇帝有眼無珠,只相信奸臣,卻把袁崇煥這樣大大的忠臣殺了。原來他瞧男人沒眼光,瞧女人更加沒眼光,連你這樣的人都不要,嘖嘖,嘖嘖。”連連搖頭,只覺天下奇事,無過於此。
    陳圓圓道:“男人有的喜歡功名富貴,有的喜歡金銀財寶,做皇帝的便只想到如何保住國家社稷,倒也不是個個都喜歡美貌女子的。”韋小寶道:“我就功名富貴也要,金銀財寶也要,美貌女子更加要,只是皇帝不想做,給了我做,也做不來。啊哈,這昆明城中,倒有一位仁兄,做了天下第一大官,成爲天下第一大富翁,娶了天下第一美人,居然還想弄個皇帝來做做。”陳圓圓臉色微變,問道:“你說的是平西王?”韋小寶道:“我誰也沒說,總而言之,既不是你陳圓圓,也不是我韋小寶。”
    陳圓圓道:“這曲子之中,以後便講我怎生見到平西王。他向嘉定伯將我要了去,自己去山海關鎮守,把我留在他北京家裏,不久闖……闖……李闖就攻進了京城。”唱道:“坐客飛觴紅日暮,一曲哀弦向誰訴?白晰通侯最少年,揀取花枝屢回顧。早攜嬌鳥出樊籠,待得銀河幾時渡?恨殺軍書底死催,苦留後約將人誤。相約恩深相見難,一朝蟻賊滿長安。可憐思婦樓頭柳,認作天邊粉絮看。”唱到這裏,琵琶聲歇,怔怔的出神。
    韋小寶只道曲已唱完,鼓掌喝采,道:“完了嗎?唱得好,唱得妙,唱得刮刮叫。”陳圓圓道:“倘若我在那時候死了,曲子作到這裏,自然也就完了。”韋小寶臉上一紅,心道:“他媽的,老子就是沒學問。李闖進北京,我師公崇禎皇帝的曲子是唱完了,陳圓圓的曲子可沒唱完。”
    陳圓圓低聲道:“李闖把我奪了去,後來平西王又把我奪回來。我不是人,只是一件貨色,誰力氣大,誰就奪去了。”唱道:“遍索綠珠圍內第,強呼絳樹出雕欄。若非壯士全師勝,爭得蛾眉匹馬還?蛾眉馬上傳呼道,雲鬢不整驚魂定。蠟炬迎來在戰場,啼妝滿面殘紅印。專征蕭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車千乘。斜谷雲深起畫樓,散關日落開妝鏡。
    “傳來消息滿江鄉,烏桕紅經十度霜。教曲技師憐尚在,浣紗女伴憶同行。舊巢共是銜泥燕,飛上枝頭變鳳凰,長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
    她唱完“擅侯王”三字,又凝思出神,這次韋小寶卻不敢問她唱完了沒有,拿定了主意:“除非她自己說唱完了,否則不可多問,以免出醜。”只聽她幽幽的道:“我跟著平西王打進四川,他封了王。消息傳到蘇州,舊日院子裏的姊妹人人羡慕,說我運氣好。她們年紀大了,卻還在院子裏做那種勾當。”
    韋小寶道:“我在麗春院時,曾聽她們說甚麽‘洞房夜夜換新人’,新鮮熱鬧,也沒甚麽不好啊。”陳圓圓向他瞧了一眼,見他並無譏嘲之意,微喟道:“大人,你還年少,不明白這中間的苦處。”彈起琵琶,唱道:“當時只受聲名累,貴戚名豪競延致。一斛明珠萬斛愁,關山漂泊腰肢細。錯怨狂風落花,無邊春色來天地。“嘗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
    眼眶中淚珠湧現,停了琵琶,哽咽著說道:“吳梅村才子知道我雖然名揚天下,心中卻苦。世人罵我紅顔禍水,誤了大明的江山,吳才子卻知我小小一個女子,又有甚麽能爲?是好是歹,全是男子漢作的事。”韋小寶道:“是啊,大清成千上萬的兵馬打進來,你這樣嬌滴滴的一個美人兒,能擋得住嗎?”又想:“她這樣又彈又說,倒像是蘇州說書先生的唱彈詞。我跟她對答幾句,幫腔幾聲,變成說書先生的下手了。咱二人倘若到揚州茶館裏去開檔子,管教轟動了揚州全城,連茶館也擠破了。我靠了她的牌頭,自然也大出風頭。”正想得得意,只聽她唱道:“君不見,館娃初起鴛鴦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徑塵生鳥自啼,屧廊人去苔空綠。換羽移宮萬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爲君別唱吳宮曲,漢水東南日夜流。”
    唱到這個“流”字,歌聲曼長不絕,琵琶聲調轉高,漸漸淹沒了曲聲,過了一會,琵琶漸緩漸輕,似乎流水汨汨遠去,終於寂然無聲。
    陳圓圓長歎一聲,淚水簌簌而下,嗚咽道:“獻醜了。”站起身來,將琵琶挂上牆壁,回到蒲團坐下,說道:“曲子最後一段,說的是當年吳王夫差身死國亡的事。當年我很不明白,曲子說的是我的事,爲甚麽要提到吳宮?就算將我比作西施,上面也已提過了。吳宮,吳宮,難道是說平西王的王宮嗎?近幾年來我卻懂了。王爺操兵練馬,窮奢極欲,只怕……只怕將來……唉,我勸了他幾次,卻惹得他很是生氣。我在這三聖庵出家,帶發修行,懺悔自己一生的罪孽,只盼大家平平安安,了此一生,哪知道……哪知道阿珂……阿珂……”說到這裏,嗚咽不能成聲。
    韋小寶聽了半天曲子,只因歌者色麗,曲調動聽,心曠神怡之下,竟把造訪的來意置之腦後,一聽她提起阿珂,當即站起,問道:“阿珂到底怎麽了?她有沒行刺平西王?她是你女兒,那麽是王爺的郡主啊。啊喲,糟了,糟了。”陳圓圓驚道:“甚麽事糟了?”
    韋小寶神思不屬,隨口答道:“沒……沒甚麽。”原來他突然想到,阿珂本來就瞧不起自己,她既是平西王的郡主,和自己這個妓女的兒子,更加天差地遠。
    陳圓圓道:“阿珂生下來兩歲,半夜裏忽然不見了。王爺派人搜遍了全城,全無影蹤。我疑心……疑心……”忽然臉上一紅,轉過了臉。韋小寶問道:“疑心甚麽?”陳圓圓道:“我疑心是王爺的仇人將這女孩兒偷了去,或者是要脅,要不然就是敲詐勒索。”
    韋小寶道:“王府中有這麽多高手衛士和家將,居然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將阿珂師姊偷了出去,那人的本事可夠大的了。”陳圓圓道:“是啊。當時王爺大發脾氣,把兩名衛隊首領都殺了,又撤了昆明城裏提督和知府的差。查了幾天查不到影蹤,王爺又要殺人,總算是我把他勸住了。這十多年來,始終沒阿珂的消息,我總道……總道她已經死了。”韋小寶道:“怪不得阿珂說是姓陳,原來她是跟你的姓。”陳圓圓身子一側,顫聲道:“她……她說姓陳?她怎麽會知道?”
    韋小寶心念一動:“老漢奸日日夜夜怕人行刺,戒備何等嚴密。要從王府中盜一個嬰兒出去,說不定還難於刺殺了他,天下除了九難師父,只怕沒有第二個了。”說道:“多半是偷了她去的那人跟她說的。”陳圓圓緩緩點頭,道:“不錯,不過……不過爲甚麽不跟她說姓……姓……”韋小寶道:“不說姓吳?哼,平西王的姓,不見得有甚麽光彩。”
    陳圓圓眼望窗外,呆呆出神,似乎沒聽到他的話。
    韋小寶問道:“後來怎樣?”陳圓圓道:“我常常惦念她,只盼天可憐見,她並沒死,總有一日能再跟她相會。昨天下午,王府裏傳出訊息,說王爺遇刺,身受重傷。我忙去王府探傷。原來王爺遇刺是真,卻沒受傷。”
    韋小寶吃了一驚,失聲道:“他身受重傷,全是假裝的?”
    陳圓圓道:“王爺說,他假裝受傷極重,好讓對頭輕舉妄動,便可一網打盡。”韋小寶茫然失措,喃喃道:“果然是假的,我……我這大蠢蛋,早該想到了。”心想:“大漢奸果然已對我大起疑心。”
    陳圓圓道:“我問起刺客是何等樣人。王爺一言不發,領我到廂房去。床上坐著一個少女,手腳上都戴了鐵銬。我不用瞧第二眼,就知道是我的女兒。她跟我年輕的時候生得一模一樣。她一見我,呆了一陣,問道:‘你是我媽媽?’我點點頭,指著王爺,道:‘你叫爹爹。’阿珂怒道:‘他是大漢奸,不是我爹爹。他害死了我爹爹,我要給爹爹報仇。’王爺問她:‘你爹爹是誰?’阿珂說:‘我不知道。師父說,我見到媽後,媽自會對我說。’王爺問她師父是誰,她不肯說,後來終於露出口風,她是奉了師父之命,前來行刺王爺。”
    韋小寶聽到這裏,於這件事的緣由已明白了七八成,料想九難師父恨極了吳三桂,單是殺了他還不足以泄憤,因此將他女兒盜去,教以武功,要她來行刺自己的父親。他站起身來,走到窗邊,隨即想到:“是了,師父一直不喜歡阿珂,雖教她武功招式,內功卻半點不傳,阿珂所會的招式固然高明,可是亂七八糟,各家各派都有,澄觀老師侄這樣淵博,也瞧不出她的門派。嗯,師父不肯讓她算是鐵劍門的,我韋小寶才是鐵劍門的嫡派傳人。”想到九難報仇的法子十分狠毒,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陳圓圓道:“她師父深謀遠慮,恨極了王爺,安排下這個計策。倘若阿珂刺死了王爺,那麽是報了大仇。如果行刺不成,王爺終於也會知道,來行刺他的是他親生女兒,心裏的難過,那也不用說了。”韋小寶道:“現下可甚麽事都沒有啊。她沒刺傷王爺,反而你們一家團圓,你向阿珂說明這中間的情由,豈不是大家都高興麽?”陳圓圓歎道:“倘使是這樣,那倒謝天謝地了。”
    韋小寶道:“阿珂是你親生的女兒,憑誰都一眼就看了出來。不是你這樣沈魚落雁的母親,也生不出那樣羞花閉月的女兒。”他形容女子美麗,翻來複去也只有“沈魚落雁,羞花閉月”八個字,再也說不出別的字眼,頓了一頓,又道:“王爺不肯放了阿珂,難道要責打她麽?她兩歲時給人盜了去,怎會知道自己身世?怎能因此怪她?”陳圓圓道:“王爺說:‘你既不認我,你自然不是我的女兒。別說你不是我女兒,就真是我親生之女,這等作亂犯上,無法無天,一樣不能留在世上。’說著摸了摸鼻子。”韋小寶微笑道:“他愛摸自己的鼻子嗎?”陳圓圓顫聲道:“你不知道,這是王爺向來的習性,他一摸鼻子,便是要殺人,從來不例外。”韋小寶叫聲“啊喲”,說道:“那可如何是好?他……他殺了阿珂沒有?”陳圓圓道:“這會兒還沒有。王爺他……他要查知背後指使的人是誰,阿珂的爹爹又究竟是誰?”
    韋小寶笑道:“王爺就是疑心病重,實在有點傻裏傻氣。我一見到你,就知你是阿珂的媽媽,他又怎會不是阿珂的爸爸?想來阿珂行刺他,他氣得很了。”說到這裏,臉色轉爲鄭重,道:“咱們得快想法子相救阿珂才是。如果王爺再摸幾下鼻子,那就大事不好了。”
    陳圓圓道:“小女子大膽邀請大人過來,就爲了商量這事。我想大人是皇上派來的欽差大臣,王爺定要賣你面子,阿珂冒充公主身邊宮女,只有請大人出面,說是公主向他要人,諒來王爺也不會推搪。”
    韋小寶彎起右手食指,不住在自己額頭敲擊,說道:“笨蛋,笨蛋,上了他的大當。”說道:“你的計策我非但早已想到,而且已經使過。哪知道這大……大王爺棋高一著,小笨蛋縛手縛腳。我已向王爺要過人,王爺已經給了我,可是這人不是阿珂。”
    於是將夏國相如何帶自己到地牢認人,如何見到一個熟識的姑娘、如何以爲訊息傳錯、刺客並非阿珂、如何冒認那姑娘是公主身邊的宮女、將她帶了出來等情由,一一說了,又道:“夏國相這廝早有預謀,在王府之前當數百人大聲嚷嚷,說道已將公主的宮女交了給我。我又怎麽第二次向他要人?不用說,這廝定會大打官腔,說道:‘韋大人哪,你這可是跟小將開玩笑了。公主那宮女行刺王爺,小將沖著大人的面子,拚著頭上這頂帽兒不要,拚著給王爺責打軍棍,早已讓大人帶去了。王府前成千上百人都是見證。王爺吩咐,盼望大人將這宮女嚴加處分,查明指使之人。大人又來要人,這……這個玩笑可開得太大了。’”他學著夏國相的語氣,倒是唯肖唯妙。
    陳圓圓眉頭深鎖,說道:“大人說得不錯,夏姑爺確是這樣的人。原來……原來他們早安排了圈套,好塞住大人的口。”
    韋小寶頓足罵道:“他奶奶個雄……”向陳圓圓瞧了一眼,道:“他們要是碰了阿珂的一根寒毛,老子非跟這大……大混蛋拚命不可。”
    陳圓圓襝衽下拜,說道:“大人如此愛護小女,小女子先謝過了。只不過……”
    韋小寶急忙還禮,說道:“我這就去帶領兵馬,沖進平西王府,殺他個落花流水。救不出阿珂,我跟大漢奸的姓,老子不姓韋,姓吳!他媽的,老子是吳小寶!”
    陳圓圓見他神情激動,胡說八道,微感害怕,柔聲道:“大人對阿珂的一番心意……”韋小寶道:“甚麽大人小人,你如果當我自己人,就叫我小寶好了。我本該叫你一聲伯母,不過想到那個他媽的伯伯,實在叫人著惱。”
    陳圓圓走近身去,伸手輕輕按住他肩頭,說道:“小寶,你如不嫌棄,就叫我阿姨。”
    韋小寶大喜,說道:“我叫你阿姨,我在揚州麗春院裏……”說到這裏,急忙住口。
    陳圓圓卻也已明白,他在麗春院裏,對每個妓女都叫阿姨。她通達世情,善解人意,說道:“我有了你這樣個好侄兒,可真歡喜死了。小寶,我們可不能跟王爺硬來,昆明城裏,他兵馬衆多,就算你打贏了,他把阿珂先一刀殺了,你我二人都要傷心一世。”
    她說的是吳儂軟語,先已動聽,言語中又把韋小寶當作了自己人,只聽得他滿腔怒火,登時化爲烏有,問道:“好阿    姨,那你有甚麽救阿珂的法子?”
陳圓圓凝思片刻,道:“我只有勸阿珂認了王爺作爹爹,他再忍心,也總不能害死自己的親生女兒……”
    忽聽得門外一人大座喝道:“認賊作父,豈有此理!”
    門帷掀處,大踏步走進一個身材高大的老僧來,手持一根粗大鑌鐵禪杖,重重往地下一頓,杖上鐵環當當亂響。這老僧一張方臉,頦下一部蒼髯,目光炯炯如電,威猛已極。就這麽一站,便如是一座小山移到了門口,但見他腰挺背直,如虎如獅,氣勢懾人。
    韋小寶吃了一驚,退後三步,幾乎便想躲到陳圓圓身後。
    陳圓圓卻喜容滿臉,走到老僧身前,輕聲道:“你來了!”
    那老僧道:“我來了!”聲音轉低,目光轉爲柔和。兩人四目交投,眼光中都流露出愛慕歡悅的神色。
    韋小寶大奇:“這老和尚是誰?難道……難道是阿姨的姘頭?是她從前做妓女時的嫖客?和尚嫖妓女,那也太不成話了。嗯。這也不奇,老子從前做和尚之時,就曾嫖過院。”
    陳圓圓道:“你都聽見了?”那老僧道:“聽見了。”陳圓圓道:“謝天謝地,那孩兒還……還活著,我……”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撲入老僧懷裏。那老僧伸左手輕輕撫摸她頭髮,安慰道:“咱們說甚麽也要救她出來,你別著急。”雄壯的嗓音中充滿了深情。陳圓圓伏在他懷裏,低聲啜泣。
    韋小寶又是奇怪,又是害怕,一動也不敢動,心道:“你二人當我是死人,老子就扮死人好了。”
    陳圓圓哭了一會,哽咽道:“你……你真能救得那孩兒嗎?”那老僧森然道:“盡力而爲。”陳圓圓站直身子,擦了擦眼淚,問道:“怎麽辦?你說?怎麽辦?”那老僧皺眉道:“總而言之,不能讓她叫這奸賊作爹爹。”陳圓圓道:“是,是,是我錯了。我爲了救這孩子,沒爲你著想。我……我對你不起。”
    那老僧道:“我明白,我並不怪你。可是不能認他作父親,不能,決計不能。”他話聲不響,可是語氣中自有一股凜然之威,似乎眼前便有千軍萬馬,也會一齊俯首聽令。
    忽聽得門外靴聲橐橐,一人長笑而來,朗聲道:“老朋友駕臨昆明,小王的面子可大得緊哪!”正是吳三桂的聲音。
    韋小寶和陳圓圓立時臉色大變。那老僧卻恍若不聞,只雙目之中突然精光大盛。
    驀地裏白光閃動,嗤嗤聲響,但見兩柄長劍劍刃晃動,割下了房門的門帷,現出吳三桂笑吟吟的站在門口。跟著砰蓬之聲大作,泥塵木屑飛揚而起,四周牆壁和窗戶同時被人以大鐵錘錘破,每個破洞中都露出數名衛士,有的彎弓搭箭,有的手持長矛,箭頭矛頭都對準了室內。眼見吳三桂只須一聲令下,房內三人身上矛箭叢集,頃刻間便都變得刺蝟一般。吳三桂喝道:“圓圓,你出來。”
    陳圓圓微一躊躇,跨了一步,便又停住,搖頭道:“我不出來。”轉頭輕推韋小寶肩後,說道:“小寶,這件事跟你不相干,你出去罷!”
    韋小寶聽到她話中對自己的回護之意甚是至誠,大爲感動,大聲道:“老子偏不出去。辣塊媽媽,吳三桂,你有種,就連老子一起殺了。”
    那老僧搖頭道:“你二人都出去罷。老僧在廿多年前,早就已該死了。”
    陳圓圓過去拉住他手,道:“不,我跟你一起死。”
    韋小寶大聲道:“阿姨有義氣,韋小寶難道便貪生怕死?阿姨,我也跟你一起死。”
    吳三桂舉起右手,怒喝:“韋小寶,你跟反叛大逆圖謀不軌,我殺了你,奏明皇上,有功無過。”向陳圓圓道:“圓圓,你怎麽如此糊塗?還不出來?”陳圓圓搖了搖頭。
    韋小寶道:“甚麽反叛大逆?我知你就會冤枉好人。”
    吳三桂氣極反笑,說道:“小娃娃,我瞧你還不知這老和尚是誰。他把你蒙在鼓裏,你到了鬼門關,還不知爲誰送命。”
    那老僧厲聲道:“老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奉天王姓李名自成的便是。”
    韋小寶大吃一驚,道:“你……你便是李闖李自成?”
    那老僧道:“不錯。小兄弟,你出去罷!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當,李某身經百戰,活了七十多歲,也不要你這小小的韃子官兒陪我一起送命。”
    驀地裏白影晃動,屋頂上有人躍下,向吳三桂頭頂撲落。
    吳三桂一聲怒喝,他身後四名衛士四劍齊出,向白影刺去,那人袍袖一佛,一股勁風揮出,將四名衛士震得向後退開,跟著一掌拍在吳三桂背心。吳三桂立足不定,摔入房中。那人如影隨形,跟著躍進,右手一掌斬落,正中吳三桂肩頭。吳三桂哼了一聲,坐倒在地。
    那人將手掌按在吳三桂天靈蓋上,向四周衆衛士喝道:“快放箭!”
    這一下變起俄頃,衆衛士都驚得呆了,眼見王爺已落入敵手,誰敢稍動?
    韋小寶喜叫:“師父!師父!”從屋頂躍下制住吳三桂的,正是九難。韋小寶來到三聖庵,她暗中跟隨,一直躲在屋頂。平西王府成千衛士團團圍住了三聖庵,守在庵外的高彥超等人不敢貿然動手。九難以絕頂輕功,蜷縮在簷下,衆衛士竟未發覺。
    九難瞪眼凝視李自成,森然問道:“你當真便是李自成?”
    李自成道:“不錯。”九難道:“聽說你在九宮山上給人打死了,原來還活到今日?”李自成點了點頭。九難道:“阿珂是你跟她生的女兒?”李自成歎了口氣,向陳圓圓瞧了一眼,又點了點頭。
    吳三桂怒道:“我早該知道了,只有你這逆賊才生得出這樣……”
    九難在他背後踢了一腳,罵道:“你兩個逆賊,半斤八兩,也不知是誰更加奸惡些。”
    李自成提起禪杖在地下砰的一登,青磚登時碎裂數塊,喝道:“你這賤尼是甚麽人,膽敢如此胡說?”
    韋小寶見師父來到,精神大振,李自成雖然威猛,他也已絲毫不懼,喝道:“你膽敢衝撞我師父,活得不耐煩了嗎?你本來就是逆賊,我師父他老人家的話,從來不會錯的……”
    忽聽得呼呼聲響,窗外飛進三柄長矛,疾向九難射去。九難略一回頭,左手袍袖一拂,已卷住兩柄長矛,反擲了出去,右手接住第三柄長矛。窗外“啊、啊”兩聲慘叫,兩名衛士胸口中矛,立時斃命。第三柄長矛的矛頭已抵住吳三桂後心。    吳三桂叫道:“不可輕舉妄動,大家退後十步。”衆衛士齊聲答應,退開數步。
    九難冷笑道:“今日倒也真巧,這小小禪房之中,聚會了一個古往今來第一大反賊,一個古往今來第一大漢奸。”韋小寶道:“還有一個古往今來第一大美人,一位古往今來第一武功大高手。”九難冷峻的臉上忍不住露出一絲微笑,說道:“武功第一,如何敢當?你倒是古往今來的第一小滑頭。”
    韋小寶哈哈大笑,陳圓圓也輕笑一聲,吳三桂和李自成卻繃緊了臉,念頭急轉,籌思脫身之計。這兩人都是畢生統帶大軍、轉戰天下的大梟雄,生平也不知已經歷過了多少艱危兇險,但當此處境,竟然一籌莫展,腦中各自轉過了十多條計策,卻覺沒一條管用。
    李自成向九難厲聲喝道:“你待怎樣?”
    九難冷笑道:“我待怎樣?自然是要親手殺你。”
    陳圓圓道:“這位師太,你是我女兒阿珂的師父,是嗎?”
    九難冷笑道:“你女兒是我抱去的,我教她武功可不存好心,我要她親手刺死這個大漢奸。”說著左手微微用力,長矛下沈,矛尖戳入吳三桂肉裏半寸,他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陳圓圓道:“這位師父,他……他跟你老人家可素不相識,無冤無仇。”
    九難仰起頭來,哈哈一笑,道:“他……他跟我無冤無仇?小寶,你跟她說我是誰,也好教大漢奸和大反賊兩人死得明明白白。”
    韋小寶道:“我師父她老人家,便是大明崇禎皇帝的親生公主,長平公主!”
    吳三桂、李自成、陳圓圓三人都是“啊”的一聲,齊感驚詫。
    李自成哈哈大笑,說道:“很好,很好。我當年逼死你爹爹,今日死在你手裏,比死在這大漢奸手裏勝過百倍。”說著走前兩步,將禪杖往地下一插,杖尾入地尺許,雙手抓住胸口衣服兩下一分,嗤的一響,衣襟破裂,露出毛茸茸的胸膛,笑道:“公主,你動手罷。李某沒死在漢奸手裏,沒死在韃子手裏,卻在大明公主的手下喪生,那好得很!”
    九難一生痛恨李自成入骨,但只道他早已死在湖北九宮山頭,難以手刃大仇,今日得悉他尚在人間,可說是意外之喜,然而此刻見他慷慨豪邁,坦然就死,竟無絲毫懼色,心底也不禁佩服,冷冷的道:“閣下倒是條好漢子。我今日先殺你的仇人,再取你的性命,讓你先見仇人授首,死也死得痛快。”
    李自成大喜,拱手道:“多謝公主,在下感激不盡。我畢生大願,便是要親眼見到這大漢奸死於非命。”
    九難見吳三桂呻吟矛底,全無抗拒之力,倒不願就此一矛刺死了他,對李自成道:“索性成全你的心願,你來殺他罷!”
    李自成喜道:“多謝了!”俯首向吳三桂道:“奸賊,當年山海關一片石大戰,你得辮子兵相助,我才不幸兵敗。眼下你被公主擒住,我若就此殺你,撿這現成便宜,諒你死了也不心服。”擡起頭來,對九難道:“公主殿下,請你放了他,我跟這奸賊拚個死活。”
    九難長矛一提,說道:“且看是誰先殺了誰。”吳三桂伏在地下哼了幾聲,突然一躍而起,搶過禪杖,猛向九難腰間橫掃。九難斥道:“不知死活的東西!”左手長矛一轉,已壓住了禪杖,內力發出,吳三桂只覺手臂一陣酸麻,禪杖落地,長矛矛尖已指住他咽喉。吳三桂雖然武勇,但在九難這等內功深厚的大高手之前,卻如嬰兒一般,連一招也抵擋不住。他臉如死灰,不住倒退,矛尖始終抵住他喉頭。
    李自成俯身拾起禪杖。九難倒轉長矛,交在吳三桂手裏,說道:“你兩個公公平平的打一架罷。”吳三桂喝道:“好!”挺矛向李自成便刺。李自成揮杖架開,還了一杖。兩人便在這小小禪房之中惡鬥起來。
    九難一扯韋小寶,叫他躲在自己身後,以防長兵刃傷到了他。
    陳圓圓退在房角,臉色慘白,閉住了眼睛,腦海中閃過了當年一幕幕情景:“我在明朝的皇宮裏,崇禎皇帝黃昏時臨幸,讚歎我的美貌,第二天皇帝沒上朝,一直在寢殿中陪伴著我,叫我唱曲子給他聽,爲我調脂抹粉,拿起眉筆來給我畫眉毛。他答應要封我做貴妃,將來再封我做皇后。他說從今以後,皇宮裏的妃嬪貴人,再也沒一個瞧得上眼了。皇帝很年輕,笑得很歡暢的時候,突然間會怔怔的發愁。他是皇帝,但在我心裏,他跟從前那些來嫖院的王孫公子也沒甚麽兩樣。三天之中,他日日夜夜,一步也沒離開我。
    “第四天早晨,我先醒了過來,見到身邊枕頭上一張沒絲毫血色的臉,臉頰凹了進去,眉頭皺得緊緊的,就是睡夢之中,他也在發愁。我想:‘這就是皇帝麽?他做了皇帝,爲甚麽還這樣不快活?’
    “這天他去上朝了,中午回來,臉色更加白了,眉頭皺得更加緊了。他忽然向我大發脾氣,說我耽誤了國事。他說,他是英明之主,不能沈迷女色,成爲昏君。他要勵精圖治,於是命周皇后立刻將我送出宮去。他說我是誤國的妖女,說我在宮裏耽了三天,反賊李自成就攻破了三座城市。
    “我也不傷心,男人都是這樣的,甚麽事不如意,就來埋怨女人。皇帝整天在發愁,心裏怕得要死,他怕的是個名叫李自成的人。我那時心想:‘李自成可了不起哪,他能叫皇帝害怕,不知道是怎樣的一個人?’”
    陳圓圓睜開眼來,只見李自成揮舞禪杖,一杖杖向吳三桂打去。吳三桂閃避迅捷,禪杖始終打不中他。陳圓圓心想:“他身手還是挺快。這些年來,他天天還是在練武,因爲……因爲他想做皇帝,要帶兵打到北京去。”
    她想起從皇宮出來之後,回到周國丈府裏。有一天,國丈府大宴賓客,叫她出來歌舞娛賓,就在那天晚上,吳三桂見到了她。此刻還是清清楚楚的記得,燭火下那滿是情欲的火熾眼光,隔著酒席射過來。這種眼光她生平見得多了,隨著這樣的眼光,那野獸一般的男人就會撲將上來,緊緊的抱住她,撕去她的衣衫,只不過那時候是在大庭廣衆之間……忽想:“剛才那個娃娃大官見到我的時候,也露出過這樣的眼光,當真好笑,這樣一個小娃娃,也會對我色迷迷。唉!男人都是這樣的,老頭子是這樣,連小孩子也這樣。”
    她擡起頭來,向韋小寶瞧了一眼,只見他臉上充滿了興奮之色,注視李吳二人搏鬥,這時候吳三桂在反擊了,長矛不斷刺出。
    “他向周國丈把我要了去。過不了幾天,皇帝便命他去鎮守山海關,以防備滿洲兵打進來。可是李自成先攻破了北京,崇禎皇帝在煤山上吊死了。李自成的部下捉了我去,獻了給他。這個粗豪的漢子,就是崇禎皇帝在睡夢中也在害怕的人嗎?
    “他攻破了北京,忙碌得很,明朝許許多多大官都給他殺了。他部下在北京城裏姦淫擄掠,捉了許許多多人來拷打勒贖,許許多多無辜百姓也都給害死了。可是他每天晚上陪著我的時候,總是很開心,笑得很響。他鼻鼾聲很大,常常半夜裏吵得我醒了過來。他手臂上、大腿上、胸口的毛真長,真多。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男人。
    “吳三桂本來已經投降了他,可是一聽說他把我搶了去,就去向滿洲人借兵,引著清兵打進關來。唉,這就是‘沖冠一怒爲紅顔’了。李自成帶了大軍出去,在一片石跟吳三桂大戰,滿洲精兵突然出現,李自成的部下就潰敗了。他們說,一片石戰場上滿地是鮮血,幾十裏路之間,躺滿了死屍。他們說,這些人都是爲我死的。是我害死了這十幾萬人。我身上當真負了這樣大的罪孽嗎?
    “李自成敗回北京,就登基做了皇帝,說是大順國皇帝。他帶著我向西逃走,吳三桂一路跟著追來。李自成雖然打了敗仗,還是笑得很爽朗。他手下的兵將一天天少了,局面越來越不利,他卻不在乎。他說他本來甚麽也沒有,最多也不過仍舊甚麽都沒有,又有甚麽希罕了?他說他生平做了三件得意事,第一是逼死了明朝皇帝,第二是自己做過皇帝,第三是睡過了天下第一美人。這人說話真粗俗,他說在三件事情之中,最得意的還是第三件。
    “吳三桂一心一意的也想做皇帝,他從來沒說過,可是我知道。只不過他心裏害怕,老是在猶豫,又想動手,又是不敢。只要他今天不死,總有一天,他會做皇帝的;就算只在昆明城裏做做也好,只做一天也好。永曆皇帝逃到緬甸,吳三桂追去把他殺了。人家說,有三個皇帝斷送在我手裏,崇禎、永曆,還有李自成這個大順國皇帝。怎麽崇禎皇帝的帳也算在我頭上呢?今日吳三桂不知道會不會死?如果他將來做了皇帝,算我又多害死一個皇帝了。大明的江山,幾十萬兵將、幾百萬百姓的性命,還有四個皇帝,都是我陳圓圓害死的。
    “可是我甚麽壞事也沒做,連一句害人的話也沒說過。”
    她耳中儘是乒乒乓乓的兵刃撞擊之聲,擡起頭來,但見李自成和吳三桂竄高伏低,鬥得極狠。二人年紀雖老,身手仍都十分矯捷。她生平最怕見的就是男人廝殺,臉上不自禁現出厭憎之色,又回憶起了往事:“李自成打了個大敗仗,手下兵馬都散了。黑夜之中,他也跟我失散了。吳三桂的部下遇到了我,急忙送我去獻給大帥。他自然喜歡得甚麽似的。他說人家罵他是大漢奸,可是爲了我,負上了這惡名也很值得。我很感激他的情意。他是大漢奸也好,是大忠臣也好,總之他是對我一片真情,爲了我,甚麽都不顧了。除他之外,誰也沒這樣做過。
    “那時候我想,從今以後,可以安安穩穩的過日子了。甚麽一品夫人、二品夫人,我也不希罕,只盼再也不必在許多男人手裏轉來轉去。
    “可是……可是……在昆明住了幾年,他封了親王,親王就得有福晉。他元配夫人早已去世。他的弟弟吳三枚來跟我說,王爺爲了福晉的事,心下很是煩惱。按理說,應當讓我當福晉,只是我的出身天下皆知,如把我名字報上去求皇上誥封,未免褻瀆了朝廷。我自然明白,他做了親王,嫌我是妓女出身的下賤女子,配不上受皇帝誥封。我不願讓他因我爲難,不等吳三枚的話說完,就說這事好辦,請王爺另選名門淑女作福晉,以免汙了他的名頭。他來向我道歉,說這件事很對我不起。
    “哼,做不做福晉,那有甚麽大不了?不過我終究明白,他對我的情意,也不過是這樣罷了。我從王府裏搬了出來,因爲王爺要正式婚配,要立福晉。
    “就在那時候,忽然李自成出現在我面前。他已做了和尚。我嚇了一跳。我只道他早已死了,也曾傷心了好幾天,那想到他居然還活著。李自成說他改穿僧裝,只是掩人耳目,同時也不願薙頭,穿韃子的服色。他說他這幾年來天天想念我,在昆明已住了三年多,總想等機會能見我一面,直等到今天。唉,他對我的真情,比吳三桂要深得多罷?他天天晚上來陪我,直到我懷了孕,有了這女娃娃。我不能再見他了,須得立刻回王府去。我跟王爺說,我想念他得很,要他陪伴。王爺對他的福晉從來就沒真心喜歡過,高高興興的接我回去。後來那女娃娃生了下來,也不知他有沒疑心。
    “這女孩兒在兩歲多那一年,半夜裏忽然不見了。我雖然捨不得,但想定是李自成派人來盜去了。這是他的孩子,他要,那也好。他一個人淒然寂寞,有個孩子陪在身邊,也免得這麽孤苦伶仃。那知道……唉,哪知道全不是這麽一回事……”
    突然之間,一點水滴濺上了她手背,提手一看,卻是一滴血。她吃了一驚,看相鬥的兩人時,只見吳三桂滿臉鮮血,兀自舞矛惡鬥,這一滴血,自然是從他臉上濺出來的。
    房外官兵大聲呐喊,有人向李自成和九難威嚇,但生怕傷了王爺,不敢進來助戰。
    吳三桂不住氣喘,眼光中露出恐懼神色。驀地裏矛頭一偏,挺矛向陳圓圓當胸刺來。
    陳圓圓“啊”的一聲驚呼,腦子中閃過一個念頭:“他要殺我!”當的一聲,這一矛給李自成架開了。吳三桂似乎發了瘋,長矛急刺,一矛矛都刺向陳圓圓。李自成大聲喝罵,拚命擋架,再也無法向吳三桂反擊。
    韋小寶躲在師父身後,大感奇怪:“大漢奸爲甚麽不刺和尚,卻刺老婆?”隨即明白:“啊,是了,他惱怒老婆偷和尚,要殺了她出氣。”
    九難卻早看出了吳三桂的真意:“這惡人奸猾之至,他鬥不過李自成,便行此毒計。”
    果然李自成爲了救援陳圓圓,心慌意亂之下,杖法立顯破綻。吳三桂忽地矛頭一偏,噗的一聲,刺在李自成肩頭。李自成右手無力,禪杖脫手。吳三桂乘勢而上,矛尖指住了他胸口,獰笑道:“逆賊,還不跪下投降?”李自成道:“是,是。”雙膝緩緩屈下跪倒。
    韋小寶心道:“我道李自成有甚麽了不起,卻也是個貪生……”念頭甫轉,忽見李自成一個打滾,避開了矛尖,跟著搶起地下禪杖,揮杖橫掃,吳三桂小腿上早著。李自成躍起身來,一杖又擊中了吳三桂肩頭,第三杖更往他頭頂擊落。
    韋小寶卻不知道,當情勢不利之時,投降以求喘息,俟機再舉,原是李自成生平最擅長的策略。當年他舉兵造反,崇禎七年七月間被困于陝西興安縣車箱峽絕地,官軍四面圍困,無路可出,兵無糧,馬無草,轉眼便要全軍覆沒,李自成便即投降,被收編爲官軍,待得一出棧道,立即又反。此時向吳三桂屈膝假降,只不過是故技重施而已。
    九難心想:“這二人一般的兇險狡猾,難怪大明江山會喪在他二人手裏。”
    眼見李自成第三杖擊落,吳三桂便要腦漿迸裂。陳圓圓忽然縱身撲在吳三桂身上,叫道:“你先殺了我!”
    李自成大吃一驚,這一杖擊落勢道淩厲,他右肩受傷,無力收杖,當即左手向右一推,砰的一聲大響,鐵禪杖擊在牆上,怒叫:“圓圓,你幹甚麽?”陳圓圓道:“我跟他做了二十多年夫妻,當年他……他曾真心對我好過。我不能讓他爲我而死。”
    李自成喝道:“讓開!我跟他有血海深仇。非殺了他不可。”
    陳圓圓道:“你將我一起殺了便是。”李自成歎了口氣,說道:“原來……原來你心中還是向著他。”
    陳圓圓不答,心中卻想:“如果他要殺你,我也會跟你同死。”
    屋外衆官兵見吳三桂倒地,又是大聲呼叫,紛紛逼近。一名武將大聲喝道:“快放了王爺,饒你們不死。”正是吳三桂的女婿夏國相,又聽他叫道:“你們的同伴都在這裏,倘若傷了王爺一根寒毛,立即個個人頭落地。”
    韋小寶向外看去,只見沐劍聲、柳大洪等沐王府人衆,徐天川、高彥超、玄真道人等天地會人衆,趙齊賢、張康年等禦前侍衛,驍騎營的參領、佐領,都被反綁了雙手,每人背後一名平西王府家將,執刀架在頸中。
    韋小寶心想:“就算師父帶得我逃出昆明,這些朋友不免個個死得乾乾淨淨,要殺吳三桂,也不忙在一時。”當下拔出匕首,指住吳三桂後心,說道:“王爺,大夥兒死在一起,也沒甚麽味道,不如咱們做個買賣。”
    吳三桂哼了一聲,問道:“甚麽買賣?”
    韋小寶道:“你答應讓大夥兒離去,我師父就饒你一命。”
    李自成道:“這奸賊是反復小人,說話作不得數。”九難眼見外面被綁人衆,也覺今日已殺不得吳三桂,說道:“你下令放了衆人。我就放你。”
    韋小寶大聲道:“阿珂呢?那女刺客呢?”夏國相喝道:“帶刺客。”兩名王府家將推著一個少女出來,正是阿珂。她雙手反綁,頸中也架著明晃晃一柄鋼刀。
    陳圓圓道:“小寶,你……你總得救救我孩兒一命。”
    韋小寶心道:“這倒奇了,你不求老公,不求姘頭,卻來求我。難道阿珂是我跟你生的?”但他一見了阿珂楚楚可憐的神情,早已打定了主意,就算自己性命不要,也要救她;再加上陳圓圓楚楚可憐的神情,更加不必多想,說道:“你們兩個,”說著向李自成一指,道:“如果親口答允,將阿珂許了給我做老婆,我自己的老婆,豈有不救之理?”
    九難向他怒目瞪視,喝道:“這當兒還說這等輕薄言語!”
    陳圓圓和韋小寶相處雖暫,但對他脾氣心意,所知已遠比九難爲多,心想這小滑頭若不在此時乘火打劫,混水摸魚,他也不會小小年紀就做上了這樣的大官,便道:“好,我答應了你就是。”韋小寶轉頭問李自成道:“你呢?”李自成臉有怒色,便欲喝罵,但見陳圓圓臉上顯出求懇的神色,當下強忍怒氣,哼了一聲,道:“她說怎樣,就怎樣便了。”
    韋小寶嘻嘻一笑,向吳三桂道:“王爺,我跟你本來河水不犯井水,何不兩全其美?你做你的平西王,我做我的韋爵爺?”吳三桂道:“好啊,我跟韋爵爺又有甚麽過不去了?”韋小寶道:“那麽你下令把我的朋友一起都放了,我也求師父放了你,這好比推牌九,前一道別十,後一道至尊,不輸不贏,不殺不賠。你別想大殺三方,我也不鏟你的莊。有賭未爲輸,好過大夥兒一齊人頭落地。”
    吳三桂道:“就是這麽一句話。”說著慢慢站起。
    韋小寶道:“請你把世子叫來,再去接了公主。勞駕你王爺親自送我們出昆明城,再請世子陪著公主,回北京去拜堂成親。王爺,咱們話說在前頭,我是放心不下,要把世子作個當頭抵押。如果你忽然反悔,派兵來追,我們只好拿世子來開刀。吳應熊、韋小寶,還有建甯公主,大家唏哩呼嚕,一塊兒見閻王便了,陰世路上,倒也熱鬧好玩。”
    吳三桂心想這小子甚是精明,單憑我一句話,自不能隨便放我,眼前身處危地,早一刻脫身好一刻,他當機立斷,說道:“大家爽爽快快,就是這麽辦。”提高聲音,叫道:“夏總兵,快派人去接了公主和世子來這裏。”夏國相道:“得令。世子已得到訊息,正帶了兵過來。”韋小寶贊道:“好孝順兒子,乖乖弄的東,韭菜炒大蔥!”
    不多時吳應熊率兵來到,他重傷未愈,坐在一頂軟轎之中,八名親隨擡了,來到房外。
    吳三桂道:“世子來了,大家走罷。”又下令:“把衆位朋友都松了綁。”對韋小寶道:“你跟師太兩位,緊緊跟在我身後,讓我送你們出門。倘若老夫言而無信,你們自然會在我背心截上幾刀。師太武功高強,諒我也逃不出她如來佛的手掌心。”
    韋小寶笑道:“妙極,王爺做事爽快,輸就輸,贏就贏,反明就反明,降清就降清,當真是半點也不含糊的。”
    吳三桂鐵青著臉,手指李自成道:“這個反賊,可不會是韋爵爺的朋友罷?”
    韋小寶向九難瞧了一眼,還未回答,李自成大聲道:“我不是這韃子小狗官的朋友。”
    九難贊道:“好,你這反賊,骨頭倒硬!吳三桂,你讓他跟我們在一起走。”
    陳圓圓向九難瞧了一眼,目光中露出感激和懇求之情,說道:“師太……”
    九難轉過了頭,不和她目光相觸。
    吳三桂只求自己活命,殺不殺李自成,全不放在心上,走到窗口,大聲道:“世子護送公主,進京朝見聖上。恭送公主殿下啓駕。”
    平西王麾下軍士吹起號角,列隊相送。
    韋小寶和吳三桂並肩出房,九難緊跟身後。韋小寶走到暖轎之前,說道:“貨色真假,查個明白。”掀起轎簾,向內一望,只見吳應熊臉上全無血色,斜倚在內,笑道:“世子,你好。”吳應熊叫道:“爹,你……你沒事罷?”這話是向著吳三桂而說,韋小寶卻應道:“我很好,沒事。”
    到得三聖庵外,一眼望將出去,東南西北全是密密層層的兵馬,不計其數。韋小寶贊道:“王爺,你兵馬可真不少啊,就是打到北京,我瞧也挺夠了。”吳三桂沈著臉道:“韋爵爺,你見了皇上,倘若胡說八道,我當然也會奏告你跟反賊雲南沐家一夥、反賊李自成勾結之事。”韋小寶笑道:“咦,這可奇了。李自成只愛勾結天下第一大美人,怎會勾結我這天下第一小滑頭?”吳三桂大怒,握緊了拳頭,便欲一拳往他鼻梁上打去。
    韋小寶道:“王爺不可生氣。你老人家望安。千里爲官只爲財,我倘若去向皇上胡說八道,皇上就有甚麽賞賜,總也不及你老人家年年送禮打賞,歲歲發餉出糧。咱哥兒倆做筆生意,我回京之後,只把你贊得忠心耿耿、天下無雙。我又一心一意,保護世子周全。逢年過節,你就送點甚麽金子銀子來賜給小將。你說如何?”說著和吳三桂並肩而行。
    吳三桂道:“錢財是身外之物,韋爵爺要使,有何不可?不過你如真要跟我爲難,老夫身在雲南,手提重兵,也不來怕你。”
    韋小寶道:“這個自然,王爺手提一杖長矛,勇不可當,殺得天下反賊屁滾尿流。小將今日要告辭了,王爺以前答應我的花差花差,這就賞賜了罷。”
    九難聽他嘮嘮叨叨的,不斷的在索取賄賂,越聽越心煩,喝道:“小寶,你說話恁地無恥!”韋小寶笑道:“師父,你不知道,我手下人員不少,回京之後,朝中文武百官,宮裏嬪妃太監,到處都得送禮。倘若禮數不周,人家都會怪在王爺頭上。”九難哼了一聲,便不再說。
    其實韋小寶索賄爲賓,逃生爲主,他不住跟吳三桂談論賄賂,旨在令吳三桂腦子沒空,不致改變主意,又起殺人之念;再者,納賄之後,就不會再跟人爲難,乃是官場中的通例,韋小寶這番話,是要讓吳三桂安心,九難自然不明白這中間的關竅。
    果然吳三桂心想:“他要銀子,事情便容易辦。”轉頭對夏國相道:“夏總兵,快去提五十萬兩銀子,犒賞韋爵爺帶來的侍衛官兵,再給韋爵爺預備一份厚禮,請他帶回京城,代咱們分送。”夏國相應了,轉頭吩咐親信去辦。
    吳三桂和韋小寶都上了馬,並騎而行,見九難也上了馬,緊帖在後,知道這尼姑武功出神入化,休想逃得出她手下,又想:“如此善罷,倒也是美事,否則我就算能殺了這尼姑和小滑頭,殺了李自成和一衆反賊,戕害欽差,罪名極大,非立即起兵不可。此時外援尚未商妥,手忙腳亂,事非萬全。哼,日後打到北京,還怕這小滑頭飛上了天去?”當下也不想反悔,和九難、韋小寶一同去安阜園迎接了公主,一直送出昆明城外。
    衆兵將雖均懷疑,但見王爺安然無恙,也就遵令行事,更無異動。
    韋小寶檢點手下兵馬人衆,阿珂固然隨在身側,其餘天地會和沐王府人衆,以及侍衛官兵,全無缺失,向吳三桂笑道:“王爺遠送出城,客氣得緊。此番蒙王爺厚待,下次王爺來到北京,由小將還請罷。”吳三桂哈哈大笑,說道:“那定是要來叨擾韋爵爺的。”兩人拱手作別。
    吳三桂走到公主轎前,請安告辭,然後探頭到吳應熊的暖轎之中,密密囑咐了一陣,這才帶兵回城。
    韋小寶見吳三桂部屬雖無突擊之意,終不放心,說道:“這傢夥說話不算數,咱們得快走,離開昆明越遠越好。”當即拔隊起行。行出十餘裏,見後無追兵,這才駐隊稍歇。
    李自成向九難道:“公主,蒙你相救,使我不死于大漢奸手下,實是感激不盡。你這就請下手罷。”說著拔出佩刀,倒轉刀柄,遞了過去。
    九難嘿的一聲,臉有難色,心想:“他是我殺父的大仇人,此仇豈可不報?但他束手待宰,我倒下不了手。”轉頭向阿珂望了一眼,沈吟道:“原來她……她是你的女兒……”阿珂大聲道:“他不是我爹爹。”九難怒道:“胡說,你媽媽親口認了,難道還有假的?”
    韋小寶忙道:“他自然是你爹爹,他和你媽媽已將你許配給我做老婆啦,這叫做父母之命……”
    阿珂滿腔怨憤,一直無處發泄,突然縱起身來,劈臉便是一拳。韋小寶猝不及防,這一拳正中鼻梁,登時鮮血長流。
    韋小寶“啊喲”一聲,叫道:“謀殺親夫啦。”
    九難怒道:“兩個都不成話!亂七八糟!”
    阿珂退開數步,小臉脹得通紅,指著李自成怒道:“你不是我爹爹!那女人也不是我媽媽。”指著九難道:“你……你不是我師父。你們……你們都是壞人,都欺侮我。我……我恨你們……”突然掩面大哭。
    九難歎了口氣,道:“不錯,我不是你師父,我將你從吳三桂身邊盜來,原來不是安好心。你……你這就自己去罷。你親生父母,卻是不可不認。”阿珂頓足道:“我不認,我不認。我沒爹沒娘,也沒師父。”韋小寶道:“你有我做老公!”
    阿珂怒極,拾起一塊石頭,向他猛擲過去。韋小寶閃身避開。阿珂轉過身來,沿著小路往西奔去。韋小寶道:“喂,喂,你到哪里去?”阿珂停步轉身,怒道:“總有一天,教你死在我手裏。”韋小寶不敢再追,眼睜睜的由她去了。
    九難心情鬱鬱,向李自成一擺手,一言不發,縱馬便行。
    韋小寶道:“岳父大人,我師父不殺你了,你這就快快去罷。”李自成心中也是說不出的不痛快,向著韋小寶怒目而視。
    韋小寶給他瞧得周身發毛,心中害怕,退了兩步。
    李自成“呸”的一聲,在地下吐了口唾沫,轉身上了小路,大踏步而去。
    韋小寶搖搖頭,心想:“阿珂連父母都不認,我這老公自然更加不認了。”一回頭,見徐天川和高彥超手執兵刃,站在身後。他二人怕李自成突然行兇,傷害了韋香主。
    徐天川道:“這人當年翻天覆地,斷送了大明的江山,到老來仍是這般英雄氣概。”韋小寶伸伸舌頭,道:“厲害得很。”問道:“那罕帖摩帶著麽?”徐天川道:“這是要緊人物,不敢有失。”韋小寶道:“很好,兩位務須小心在意,別讓他中途逃了。”
    一行人首途向北。韋小寶過去和沐劍聲、柳大洪等寒暄。沐劍聲等心情也是十分不快,都想:“我們這一夥人的性命,都是給他救的,從今而後,沐王府怎麽還能跟天地會爭甚麽雄長?”柳大洪說道:“韋香主,扳倒吳三桂甚麽的,這事我們也不能再跟天地會比賽了。請你稟告陳總舵主,便說沐王府從此對天地會甘拜下風。韋香主的相救之德,只怕這一生一世,我們也報答不了啦。”
    韋小寶道:“柳老爺子說哪里話來?大家死裏逃生,這條性命,人人都是撿回來的。”柳大洪恨恨的道:“劉一舟這小賊,總有一日,將他千刀萬剮。”韋小寶問道:“是他告的密?”
    柳大洪道:“不是他還有誰?這傢夥……這傢夥……”說到這裏,只氣得白須飛揚。韋小寶道:“他留在吳三桂那裏了嗎?”
    沐劍聲道:“多半是這樣。那天柳師父派他去打探消息,給吳
三桂的手下捉了去。當天晚上,大隊兵馬就圍住了我們住所。我們住得十分隱秘,若不是這人說的,吳三桂決不能知道。”說到這裏,長長歎了口氣,道:“只可惜敖大哥爲國殉難。”向韋小寶抱拳道:“韋香主,天地會今後如有差遣,姓沐的自當效命。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這就別過了。”
    韋小寶道:“這裏還是大漢奸的地界,大夥兒在一起,人手多些。待得出了雲南,咱們再各走各的罷。”沐劍聲搖搖頭,說道:“多謝韋香主好意,倘若再栽在大漢奸手裏,我們也沒臉再做人了。”心想:“沐王府已栽得到了家,再靠韃子官兵保護,還成甚麽話?”帶領沐王府衆人,告別而去。
    沐劍屏走在最後,走出幾步,回身說道:“我去了,你……你好好保重。”韋小寶道:“是。你自己也保重。”低聲道:“你跟著哥哥,別回神龍島去了。我天天想著你。”沐劍屏點點頭,小聲道:“我也是……”韋小寶牽過自己坐騎,將繮繩交在她手裏,說道:“我這匹馬給你。”沐劍屏眼圈一紅,接過了繮繩,跨上馬背,追上沐劍聲等人去了。
第三十三回  誰無痼疾難相笑    各有風流兩不如

    行了幾日,離昆明已遠,始終不見吳三桂派兵馬追來,衆人漸覺放心。
    這天將到曲靖,傍晚時分,四騎馬迎面奔來,一人翻身下馬,對驍騎營的前鋒說道,有緊急軍情要稟報欽差大臣。韋小寶得報,當即接見,只見當先一人身材瘦小,面目黝黑,正要問他有何軍情,站在他身後的錢老本忽道:“你不是鄺兄嗎?”那人躬身道:“兄弟鄺天雄,錢大哥你好。”韋小寶向錢老本瞧去。錢老本點了點頭,低聲道:“是自己人。”韋小寶道:“很好,鄺老兄辛苦了,咱們到後邊坐。”
    來到後堂,身後隨侍的都是天地會兄弟。錢老本道:“鄺兄弟,這位就是我們青木堂韋香主。”鄺天雄抱拳躬身,說道:“天父地母,反清複明。赤火堂古香主屬下鄺天雄,參見韋香主和青木堂衆位大哥。”韋小寶道:“原來是赤火堂鄺大哥,幸會,幸會。”
    錢老本跟這鄺天雄當年在湖南曾見過數次,當下替他給李力世、祁清彪、風際中、徐天川、玄貞道人、高彥超等人引見了。鄺天雄所帶三人,也都是赤火堂的兄弟。衆人知道赤火堂該管貴州,再行得數日,便到貴州省境,有本會兄弟前來先通消息,心下甚喜。
    韋小寶道:“自和古香主在直隸分手,一直沒再見面,古香主一切都順利罷?”鄺天雄道:“古香主好。他吩咐屬下問候韋香主和青木堂衆位大哥。我們得知韋香主和衆位大哥近來幹了許多大事出來,好生仰慕,今日拜見,實是三生有幸。”韋小寶笑道:“大家自己兄弟,客氣話不說了。我們過得幾日,就到貴省,盼能和古香主敘敘。”鄺天雄道:“古香主吩咐屬下稟報韋香主,最好請各位改道向東,別經貴州。”韋小寶和群雄都是一愕。
    鄺天雄道:“古香主說.他很想跟韋香主和衆位大哥相敘,但最好在廣西境內會面。”韋小寶問道:“那爲甚麽?”鄺天雄道:“我們得到消息,吳三桂派了兵馬,散在宣威、虹橋鎮、新天堡一帶,想對韋香主和衆位大哥不利。”
    青木堂群雄都是“啊”的一聲。韋小寶又驚又怒,罵道:“他奶奶的,這奸賊果然不肯就這樣認輸。他連兒子的性命也不要了。”
    鄺天雄道:“吳三桂十分陰毒,他派遣了不少好手,說要纏住韋香主身邊一位武功極高的師太,然後將他兒子、韃子公主、韋香主三人擄去,其餘各人一概殺死滅口。眼下曲靖雨和益之間的松韶關已經封關,誰也不得通行。我們四人是從沾山間小路繞道來的,生怕韋香主得訊遲了,中了這大漢奸的算計,因此連日連夜的趕路。”
    韋小寶見這四人眼睛通紅,面頰凹入,顯是疲勞已極,說道:“四位大哥辛苦了,實在感激得很。”鄺天雄道:“總算及時把訊帶到,沒誤了大事。”言下甚是喜慰。
    韋小寶問屬下諸人:“各位大哥以爲怎樣?”錢老本道:“鄺大哥可知吳三桂埋伏的兵馬,共有多少?”鄺天雄道:“吳三桂來不及從昆明派兵,聽說是飛鴿傳書,調齊了滇北和黔南的兵馬,共有三萬多人。”衆人齊聲咒駡。韋小寶所帶部屬不過二千來人,還不到對方的一成,自是寡不敵衆。
    錢老本又問:“古香主要我們去廣西何處相會?”鄺天雄道:“古香主已派人知會廣西家後堂馬香主,韋香主倘若允准,三位香主便在廣西潞城相會。從這裏東去潞城,道路不大好走,路也遠了,不過沒吳三桂的兵馬把守,家後堂兄弟沿途接應,該當不出亂子。”
    韋小寶聽得吳三桂派了三萬多人攔截,心中早就寒了,待聽得古香主已佈置妥貼,馬香主派人接應,登時精神大振,說道:“好,咱們就去潞城。吳三桂這老小子,他媽的,總有一天要他的好看。”當即下令改向東南。命鄺天雄等四人坐在大車中休憩。
    衆軍聽說吳三桂派了兵在前截殺,無不驚恐,均知身在險地,當下加緊趕路,一路上不敢驚動官府,每晚均在荒郊紮營。
    不一日來到潞城。天地會家後堂香主馬超興、赤火堂香主古至中,以及兩堂屬下的爲首兄弟都已在潞城相候。三堂衆兄弟相會,自有一番親熱。當晚馬超興大張筵席,和韋小寶及青木堂群雄接風。
    席上群雄說起沐王府從此對天地會甘拜下風,都是興高采烈。
    筵席散後,赤火堂哨探來報,吳三桂部屬得知韋小寶改道入桂,提兵急追,到了廣西邊境,不敢再過來,已急報昆明請示,是否改扮盜賊,潛入廣西境內行事。馬超興笑道:“廣西不歸吳三桂管轄。這奸賊倘若帶兵越境,那是公然造反了。他如派兵改扮盜賊,想把這筆帳推在廣西孔四貞頭上,匆匆忙忙的,那也來不及了。”
    衆人在潞城歇了一日。韋小寶終覺離雲南太近,心中害怕,催著東行。第三天早晨和古至中及赤火堂衆兄弟別過了,率隊而東。馬超興和家後堂衆兄弟一路隨伴。眼見離雲南越來越遠,韋小寶也漸放心。
    在途非止一日,到得桂中,一衆侍衛官兵驚魂大定,故態複萌,才重新起始勒索州縣,騷擾地方。這一日來到柳州,當地知府聽得公主到來,竭力巴結供應,不在話下。一衆禦前侍衛和驍騎營官兵也是如魚得水,在城中到處大吃大玩。
    第三日傍晚,韋小寶在廂房與馬超興及天地會衆兄弟閑談,禦前侍衛班領張康年匆匆進來,叫了聲:“韋副總管。”便不再說下去,神色甚是尷尬。韋小寶見他左臉上腫了一塊,右眼烏黑,顯是跟人打架吃了虧,心想:“禦前侍衛不去打人,人家已經偷笑了,有誰這樣大膽,竟敢打了他?”他不願禦前侍衛在天地會兄弟前失了面子,向馬超興道:“馬大哥請寬坐,兄弟暫且失陪。”馬超興道:“好說。韋爵爺請便。”
    韋小寶走出廂房。張康年跟了出來,一到房外,便道:“稟告副總管:趙二哥給人家扣住了。”他說的趙二哥,便是禦前侍衛的另一個領班趙齊賢。韋小寶罵道:“他媽的,誰有這般大膽,是柳州守備?還是知府衙門?犯了甚麽事?殺了人麽?”心想若不是犯了人命案子,當地官府決不敢扣押禦前侍衛。
    張康年神色忸怩,說道:“不是官府扣的,是……是在賭場裏。”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他奶奶的,柳州城的賭場膽敢扣押禦前侍衛,當真是天大的新聞了。你們輸了錢,是不是?”張康年點點頭,苦笑道:“我們七個兄弟去賭錢,賭的是大小。他媽的,這賭場有鬼,竟一連開了十三記大,我們七個已輸了千多兩銀子。第十四記上,趙二哥和我都說,這一次非開小不可……”韋小寶搖頭道:“錯了,錯了,多半還是開大。”張康年道:“可惜我們沒請副總管帶領去賭,否則也不會上這個當。我們七人把身邊的銀子銀票都掏了出來,押了個小。唉!”韋小寶笑道:“開了出來,又是個大。”
    張康年雙手一攤,作個無可奈何之狀,說道:“寶官要收銀子,我們就不許,說道天下賭場,那有連開十四個大之理,定是作弊。賭場主人出來打圓場,說道這次不算,不吃也不賠。趙二哥說不行,這次本來是小,寶官做了手腳,我們已輸了這麽多錢,這次明明大贏,怎能不算?”
    韋小寶笑駡:“他媽的,你們這批傢夥不要臉,明明輸了,卻去撒賴。別說連開十四記大,就是連開廿四記,我也見過。”
   張康年道:“那賭場主人也這麽說。趙二哥說道,我們北京城裏天子腳下,就沒這個規矩。他一發脾氣,我就拔了刀子出來。賭場主人嚇得臉都白了,說道承蒙衆位侍衛大人瞧得起,前來耍幾手,我們怎敢贏衆位大人的錢,衆位大人輸了多少錢,小人盡數奉還就是。趙二哥就說,好啦,我們沒輸,只是給你騙了三千一百五十三兩銀子,零頭也不要了,算我們倒楣,你還我們三千兩就是。”
    韋小寶哈哈大笑,一路走入花園,問道:“那不是發財了嗎?他賠不賠?”
    張康年道:“這開賭場的倒也爽氣,說道交朋友義氣爲先,捧了三千兩銀子,就交給趙二哥。趙二哥接了,也不多謝,說道你招子亮,總算你運氣,下次如再作弊騙人,可放你不過。”
    韋小寶皺眉道:“這就是趙齊賢的不是了。人家給了你面子,再讓你雙手捧了白花花的銀子走路,又有面子,又有夾裏,還說這些話作甚?”張康年道:“是啊,趙二哥倘若說幾句漂亮話,謝他一聲,也就沒事了。可是,他拿了銀子還說話損人……”韋小寶道:“對啦!咱們在江湖上混飯吃,偷搶拐騙,甚麽都不妨,可不能得罪了朋友。有道是:‘光棍劈竹不傷筍。’”張康年應道:“是,是。”心中卻想:“咱們明明在宮裏當差,你官封欽差大臣,一等子爵,怎麽叫作在江湖上混飯吃?”
    韋小寶又問:“怎麽又打起來啦?那賭場主人武功很高嗎?”
    張康年道:“那倒不是。我們七人拿了銀子,正要走出賭場,賭客中忽然有個人罵道:“他媽的,發財這麽容易,我們還賭個屁?不如大夥兒都到皇宮裏去伺候皇帝……皇帝……好啦。’副總管,這反賊說到皇上之時,口出大不敬的言語,我可不敢學著說。”
    韋小寶點頭道:“我明白,這傢夥膽子不小哇。”
    張康年道:“可不是嗎?我們一聽,自然心頭火起。趙二哥將銀子往桌上一丟,拔出刀來,左手便去揪那人胸口。那人砰的一拳,就將趙二哥打得暈了過去。我們餘下六人一齊動手。這反賊的武功可也真不低,我瞧也沒瞧清,臉上已吃了一拳,直摔出賭場門外,登時昏天黑地,也不知道後來怎樣了。等到醒來,只見趙二哥和五個兄弟都躺在地下。那人一隻腳踹住了趙二哥的腦袋,說道:“這裏六隻畜生,一千兩銀子一隻。你快去拿銀子來贖。老子只等你兩個時辰,過得兩個時辰不見銀子,老子要宰來零賣了。十兩銀子一斤,要是生意不差,一頭畜生也賣得千多兩銀子。
    韋小寶又是好笑,又是吃驚,問道:“這傢夥是甚麽路道,你瞧出來沒有?”張康年道:“這人個子很高大,拳頭比飯碗還大,一臉花白絡腮鬍子,穿得破破爛爛的,就像是個老叫化。”韋小寶問道:“他有多少同伴?”張康年道:“這個……這個……屬下倒不大清楚。賭場裏的賭客,那時候有十七八個,也不知是不是他一夥。”
    韋小寶知他給打得昏天黑地,當時只求脫身,也不敢多瞧,尋思:“這老叫化定是江湖上的英雄好漢,見到侍衛們賭得賴皮,忍不住出手,真要宰了他們來零賣,倒也不見得。我看也沒甚麽人肯出十兩銀子,去買趙齊賢的一斤肉。我如調動大隊人馬去打他一人,那不是好漢行徑。”又想:“這老叫化武功很好,倘若求師父去對付,自然手到擒來,可是師父怎肯去爲宮裏侍衛出力?這件事如讓馬香主他們知道了,定會笑我屬下這些侍衛膿包得緊。”覺得就是派風際中、徐天川他們去也不妥當。
    突然間想起兩個人來,說道:“不用著急,我這就親自去瞧瞧。”張康年臉有喜色,道:“是,是。我去叫人,帶一百人去總也夠了。”韋小寶搖頭道:“不用帶這許多。”張康年道:“副總管還是小心些爲是。這老叫化手腳可著實了得。”
    韋小寶笑道:“不怕,都有我呢。”回入自己房中,取了一大疊銀票,十幾錠黃金,放在袋裏,走到東邊偏房外,敲了敲門,說道:“兩位在這裏麽?”
    房門打開,陸高軒迎了出來,說道:“請進。”韋小寶道:“兩位跟我來,咱們去辦一件事。”陸高軒和胖頭陀二人穿著驍騎營軍士的服色,一直隨伴著韋小寶,在昆明和一路來回,始終沒出手辦甚麽事,生怕給人瞧破了形迹,整日價躲在屋裏,早悶得慌了,聽韋小寶有所差遣,興興頭頭的跟了出來。
    張康年見韋小寶只帶了兩名驍騎營軍士,心中大不以爲然,說道:“副總管,屬下去叫些侍衛兄弟來侍候副總管。”韋小寶道:“不用,人多反而麻煩。你叫一百個人,要是都給他拿住了,一千兩銀子一個,就得十萬兩,我可有點兒肉痛了。咱們這裏四個人,只不過四千兩,那是小事,不放在心上。”張康年知他是說笑,但見他隨便帝了兩名軍士,就孤身犯險,實在太也托大,說道:“是,是。不過那反賊武功當真是很高的。”韋小寶道:“好,我就跟他比比,倘若輸了,只要他不是切了我來零賣,也沒甚麽大不了。”
    張康年皺起眉頭,不敢再說。他可不知這兩個驍騎營軍士是武林中的第一流人物,賭場中一個無賴漢,不論武功高到怎樣,神龍教的兩大高手總不會拾奪不下。
當下張康年引著韋小寶來到賭場,剛到門口,聽得場裏有人大聲吆喝:“我這裏七點一對,夠大了罷?”另一人哈哈大笑,說道:“對不起之至,兄弟手裏,剛好有一對八點。”跟著拍的一聲,似是先一人將牌拍在桌上,大聲咒駡。
    韋小寶和張康年互瞧了一眼,心想:“怎麽裏面又賭起來了?”韋小寶邁步進去,張康年畏畏縮縮的跟在後面。陸高軒和胖頭陀二人走到廳口,便站住了,以待韋小寶指示。
    只見廳中一張大台,四個人分坐四角,正在賭錢。趙齊賢和五名侍衛仍是躺在地上。東邊坐的是個絡腮鬍子,衣衫破爛,破洞中露出毛茸茸的黑肉來,自是那老叫化了。南邊坐著個相貌英俊的青年書生。韋小寶一怔,認得這人是李西華,當日在北京城裏曾經會過,他武功頗爲了得,曾中過陳近南的一下“凝血神抓”,此後一直沒再見面,不料竟會在柳州的賭場中重逢。西首坐的是個鄉農般人物,五十歲左右年紀,神色愁苦,垂眉低目,顯然已輸得擡不起頭來。北首那人形相極是奇特,又矮又胖,全身宛如個肉球,衣飾偏又十分華貴,長袍馬褂都是錦緞,臉上五官擠在一起,倒似給人硬生生的搓成了一團模樣。這矮胖子手裏拿著兩張骨牌,一雙大眼眯成一線,全神貫注的在看牌。
    韋小寶心想:“這李西華不知還認不認得我?隔了這許多時候,我今日穿了官服,多半不認得了,卻不忙跟他招呼。”笑道:“四位朋友好興致,兄弟也來賭一手,成不成啊?”說著走近身去,只見臺上堆著五六千兩銀子,倒是那鄉下人面前最多。他是大贏家,卻滿臉大輸家的淒涼神氣,可有點兒奇怪。
    那矮胖子伸著三根胖手指慢慢摸牌,突然間“啊哈”一聲大叫,把韋小寶嚇了一跳。
    只聽他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這一次還不輸到你跳?”拍的一聲,將一張牌拍在桌上,是張十點“梅花”。韋小寶心想:“他手裏的另一張牌,多半也是梅花,梅花一對,贏面極高。”那矮胖子笑容滿面,拍的一聲,又將一張牌拍在桌上。餘人一看之下,都是一愣,隨即縱聲大笑,原來是張“四六”,也是十點,十點加十點,乃是個別十,牌九中小到無可再小。他又是閑家,就算莊家也是別十,別十吃別十,還是莊家贏。那鄉農卻仍是愁眉苦臉,半絲笑容也無。韋小寶一看他面前的牌,是一對九,他正在做莊,跟矮胖子的牌相差十萬八千里,心想:“這人不動聲色,是個最厲害的賭客。”
    矮胖子問道:“有甚麽好笑?”對那鄉農說:“我一對十點,剛好贏你一對九點。一百兩銀子,快賠來。”那鄉農搖搖頭道:“你輸了!”矮胖子大怒,叫道:“你講不講理?你數,這張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點,那張牌也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點。還不是十點一對?”
    韋小寶向張康年瞧了一眼,心道:“這矮胖子來當禦前侍衛,倒也挺合適,贏了拿錢,輸了便胡賴。”
    那鄉農仍舊搖搖頭,道:“這是別十,你輸了。”矮胖子怒不可遏,跳起身來,不料他這一跳起,反而矮了個頭,原來他坐在凳上,雙腳懸空,反比站在地下爲高。他伸著胖手,指著鄉農鼻子,喝道:“我是別十,你是別九,別十自然大過你的別九。”那鄉農道:“我是一對九,你是別十,別十就是沒點兒。”矮胖子道:“這不明明欺侮人嗎?”
    韋小寶再也忍耐不住,插口道:“老兄,你這個不是一對兒。”說著從亂牌中撿出一張梅花,一張四六,跟另外兩張梅花、四六分別湊成了對子,說道:“這才是一對,你兩張十點花樣不同,梅花全黑,四六有紅,不是對子。”矮胖子兀自不服,指著那一對九點,道:“你這兩張九點難道花樣同了?一張全黑,一張有紅。大家都不同,還是十點大過九點。”韋小寶覺得這人強辭奪理,一時倒也說不明白,只得道:“這是牌九的規矩,向來就是這樣的。”矮胖子道:“就算向來如此,那也不通。不通就不行,咱們講不講理?”
    李西華和老叫化只是笑吟吟的坐著,並不插嘴。韋小寶笑道:“賭錢就得講規矩,倘若沒規矩,又怎樣賭法?”那矮胖子道:“好,我問你這小娃娃:爲甚麽我這一對十點,就贏不了他一對九點?”說著拿起兩張梅花,在前面一拍。韋小寶道:“咦,你剛才不是這兩張牌。”矮胖子怒極,兩邊腮幫子高高脹起,喝道:“混帳小子,誰說我不是這兩張牌?”拿起一對梅花,隨手翻過,在身前桌上一拍,又翻了過來,說道:“剛才我就拍過一拍,留下了印子,你倒瞧瞧!”
    只見桌面牌痕清晰,一對梅花的點子凸了起來,手勁實是了得。韋小寶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那鄉農道:“對,對,是老兄贏。這裏是一百兩銀子。”拿過一隻銀元寶,送到矮胖子身前,跟著便將三十二張牌翻轉,搓洗了一陣,排了起來,八張一排,共分四排,擺得整整齊齊,輕輕將一疊牌推到桌子正中,跟著將身前的一大堆銀子向前一推。
    韋小寶眼尖,已見到桌上整整齊齊竟有三十二張牌的印子,雖然牌印遠不及那對梅花之深,只淡淡的若有若無,但如此舉重若輕的手法,看來武功不在那矮胖子之下。他將牌子一推,已將牌印大部分遮沒。韋小寶一瞥之際,已看到一對對天牌、地牌、人牌全排在一起,知道那鄉農在暗中弄鬼。    那矮胖子將二百兩銀子往天門上一押,叫道:“擲骰子,擲骰子!“又向李西華和老叫化道:“快押,這麽慢吞吞的。”李西華笑道:“老兄這麽性急,還是你兩個對賭罷。”矮胖子道:“很好。”轉頭問老叫化:“你押不押?”老叫化搖頭道:“不押,別十贏別九,這樣的牌九我可不會。”矮胖子怒道:“你說我不對?”老叫化道:“我說自己不會,可沒說你不對。”
   矮胖子氣忿忿的罵道:“他媽的,都不是好東西。喂,你這小娃娃在這裏嘰哩咕嚕,卻又不賭?”這句是對著韋小寶而說。
    韋小寶笑道:“我幫莊。這位大哥,我跟你合夥做莊行不行?”說著從懷裏抓了八九個小金錠出來,放在桌上,金光燦爛的,少說也值得上千兩銀子。那鄉農道:“好,你小兄弟福大命大,包贏。”矮胖子怒道:“你說我包輸?”韋小寶笑道:“你如怕輸,少押一些也成。”矮胖子大怒,說道:“再加二百兩。”又拿兩隻元寶押在天門。
    那鄉農道:“小兄弟手氣好,你來擲骰子罷。”韋小寶道:“好!”拿起骰子在手中一掂,便知是灌了鉛的,不由得大喜,心想:“這裏賭場的骰子,果然也有這調調兒。”他本來還怕久未練習,手法有些生疏了,但一拿到灌鉛的骰子,登時放心,口中念念有詞:“天靈靈,地靈靈,賭神菩薩第一靈,骰子小鬼擡元寶,一隻一隻擡進門!通殺!”口中一喝,手指轉了一轉,將骰子擲了出去,果然是個七點。天門拿第一副,莊家拿第三副。
    韋小寶看了桌上牌印,早知矮胖子拿的是一張四六,一張虎頭,只有一點,己方卻是個地牌對,對那鄉農道:“老兄,我擲骰子,你看牌,是輸是贏,各安天命。”那鄉農拿起牌來摸了摸,便合在桌上。
    矮胖子“哈”的一聲,翻出一張四六,說道:“十點,好極!”又是“哈”的一聲,翻出一張虎頭,說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一點,好極。”伸手翻開莊家的牌,說道:“一二三四,一共四點,我是廿一點,吃你四點,贏了!”
    韋小寶跟那鄉農面面相覷。矮胖子道:“快賠來!”
    韋小寶道:“點子多就贏,點子少就輸,不管天杠、地杠,有對沒對,是不是?”矮胖子道:“怎麽不是?難道點子多的還輸給少的?你這四點想贏我廿一點麽?”韋小寶道:“很好,就是這個賭法。”賠了他四小錠金子,說:“每錠黃金,抵銀一百兩,你再押。”
    矮胖子大樂,笑道:“仍是押四百兩,押得多了,只怕你們輸得發急。”
    韋小寶看了桌上牌印,擲了個五點,莊家先拿牌,那是一對天牌。矮胖子一張長三,一張板凳,兩張牌加起來也不及一張天牌點子多,口中喃喃咒駡,只好認輸,當下又押了四百兩銀子,三副牌賭下來,矮胖子輸得乾乾淨淨,面前一兩銀子也不剩了。
    他滿臉脹得通紅,便如是個血球,兩隻短短的胖手在身邊東摸西摸,再也摸不到甚麽東西好押,忽然提起躺在地下的趙齊賢,說道:“這傢夥總也值得幾百兩罷?我押他。”說著將趙齊賢橫在桌上一放。趙齊賢給人點了穴道,早已絲毫動彈不得。
    那老叫化忽道:“且慢,這幾名禦前侍衛,是在下拿住的,老兄怎麽拿去跟人賭博?”矮胖子道:“借來使使,成不成?”老叫化道:“倘若輸了,如何歸還?”矮胖子一怔,道:“不會輸的。”老叫化道:“倘若老兄手氣不好,又輸了呢?”矮胖子道:“那也容易。這當兒柳州城裏,禦前侍衛著實不少,我去抓幾名來賠還你便是。”老叫化點點頭,說道:“這倒可以。”矮胖子催韋小寶:“快擲骰子。”
    這一方牌已經賭完,韋小寶向那鄉農道:“請老兄洗牌疊牌,還是老樣子。”那鄉農一言不發,將三十二張骨牌在桌上搓來搓去,洗了一會,疊成四方。韋小寶吃了一驚,桌上非但不見有新的牌印,連原來的牌印,也給他潛運內力一陣推搓,都已抹得乾乾淨淨,唯有縱橫數十道印痕,再也分不清點子了。倘若矮胖子押的仍是金銀,韋小寶大可不理,讓這鄉農跟他對賭,誰輸誰贏,都不相干。但這時天門上押的是趙齊賢,這一莊卻非推不可,既不知大牌疊在何處,骰子上作弊便無用處,說道:“兩人對賭,何必賭牌九?不如來擲骰子,誰的點子大,誰就贏了。”
    矮胖子將一個圓頭搖得博浪鼓般,說道:“老子就是愛賭牌九。”韋小寶道:“你不懂牌九,又賭甚麽?”矮胖子大怒,一把捉住他胸口,提了起來,一陣搖晃,說道:“你奶奶的,你說我不懂牌九?”
    韋小寶給他這麽一陣亂搖,全身骨骼格格作響。忽聽得身後有人叫道:“快放手,使不得!”正是胖頭陀的聲音。
    那矮胖子右手將韋小寶高高舉在空中,奇道:“咦,你怎麽來了?爲甚麽使不得?”只聽陸高軒的聲音道:“這一位韋……韋大人,大有來頭,千萬得罪不得,快快放下。”矮胖子喜道:“他……他是韋……韋……他媽的韋小寶?哈哈,妙極,妙極了!我正要找他,哈哈,這一下可找到了。”說著轉身便向門外走去,右手仍是舉著韋小寶。
    胖頭陀和陸高軒雙雙攔住。陸高軒道:“瘦尊者,你既已知道這位韋大人來歷,怎麽仍如此無禮?快快放下。”矮胖子道:“就是教主親來,我也不放。除非拿解藥來。”胖頭陀道:“快別胡鬧,你又沒服豹……那個丸藥,要解藥幹甚麽?”矮胖子道:“哼,你懂得甚麽?快讓開,別怪我跟你不客氣。”
    韋小寶身在半空,聽著三人對答,心道:“原來這矮胖子就是胖頭陀的師兄瘦頭陀,難怪胖得這等希奇,矮得如此滑稽。”那日在慈甯宮中,有個大肉球般的怪物躲在假太后被窩裏,光著身子抱了她逃出宮去。韋小寶後來詢問胖頭陀和陸高軒,知道是胖頭陀的師兄瘦頭陀。只因那天他逃得太快,沒看清楚相貌,以致跟他賭了半天還認他不出。
    轉念又想:“胖頭陀曾說,當年他跟師兄瘦頭陀二人,奉教主之命赴海外辦事,未能依期趕回,以致所服豹胎易筋丸的毒性發作,胖頭陀變得又高又瘦,瘦頭陀卻成了個矮胖子。現下他二人早已服瞭解藥,原來的身形也已變不回了,這矮胖子又要解藥來幹甚麽?啊,是了,假太后老婊子身上的豹胎易筋丸毒性未解,這瘦頭陀跟她睡在一個被窩裏,自然是老相好了。”大聲道:“你要豹胎易筋丸解藥,還不快快將我放下?”
    瘦頭陀一聽到“豹胎易筋丸”五字,全身肥肉登時一陣發顫,右臂一曲,放下韋小寶,伸出左手,叫道:“快拿來。”韋小寶道:“你對我如此無禮,哼!哼!你剛才說甚麽話?”瘦頭陀突然一縱而前,左手按住了韋小寶後心,喝道:“快取出解藥來。”他這肥手所按之處,正是“大椎穴”,只須掌力一吐,韋小寶心脈立時震斷。
    胖頭陀和陸高軒同時叫道:“使不得!”叫聲未歇,瘦頭陀身上已同時多了三隻手掌。老叫化的手掌按住了他頭頂“百會穴”,李西華的手掌按在他後腦的“玉枕穴”,那鄉農的手掌卻按在他臉上,食中二指分別按在他眼皮之上。百會、玉枕二穴都是人身要穴,而那鄉農的兩根手指更是稍一用力便挖出了他眼珠。那瘦頭陀實在生得太矮,比韋小寶還矮了半個頭,以致三人同時出手,都招呼在他那圓圓的腦袋之上,連胸背要穴都按不到。
    胖頭陀和陸高軒見三人這一伸手,便知均是武學高手,三人倘若同時發勁,只怕立時便將瘦頭陀一個肥頭擠得稀爛,齊聲又叫:“使不得!”
    老叫化道:“矮胖子,快放開了手。”瘦頭陀道:“他給解藥,我便放。”老叫化道:“你不放開,我要發力了!”瘦頭陀道:“反正是死,那就同歸於盡……”突然之間,胖頭陀的右掌已搭在老叫化脅下,陸高軒一掌按住李西華後頸。胖陸二人站得甚近,身上穿的是驍騎營軍士服色,老叫化和李西華雖從他二人語氣之中知和瘦頭陀相識,沒料到這二人竟是武功高強之至,一招之間,便已受制。胖陸二人同時說道:“大家都放手罷。”
    那鄉農突從瘦頭陀臉上撤開手掌,雙手分別按在胖陸二人後心,說道:“還是你們二位先放手。”李西華笑道:“哈哈,真是好笑,有趣,有趣!”一撤手掌,快如閃電般一縮一吐,已按上了那鄉農的頭頂。
    這一來,韋小寶、瘦頭陀、李西華、陸高軒、胖頭陀、鄉農、老叫化七人連環受制,每人身上的要害都處於旁人掌底。霎時之間七人便如泥塑木雕一般,誰都不敢稍動,其中只有韋小寶是制於人而不能制人,至於制住自己要害之人到底是甚麽來頭,也只有韋小寶知道,其餘六人卻均莫名其妙。
    韋小寶叫道:“張康年!”這時賭場之中,除了縮在屋角的幾名夥計,只張康年一人閑著,他應道:“喳!”刷的一聲,拔了腰刀。瘦頭陀叫道:“狗侍衛,你有種就過來。”張康年舉起腰刀,生怕這矮胖子傷了韋小寶,竟不敢走近一步。
    韋小寶身在垓心,只覺生平遭遇之奇,少有逾此,大叫:“有趣,有趣!矮胖子,你一掌殺了我不打緊,你自己死了也不打緊,可是這豹胎易筋丸的解藥,你就一輩子拿不到了。你那老姘頭,全身一塊塊肉都要爛得掉下來,先爛成個禿頭,然後……”瘦頭陀喝道:“不許再說!”韋小寶笑道:“她臉上再爛出一個個窟窿……”
    正說到這裏,廳口有人說道:“在這裏!”又有一人說道:“都拿下了!”衆人一齊轉頭,向廳口看去,突見白光閃動,有人手提長劍,繞著衆人轉了個圈子。衆人背心、脅下、腰間、肩頭各處要穴微微一麻,已被點中了穴道,頃刻之間,一個個都軟倒在地。
    但見廳口站著三人,韋小寶大喜叫道:“阿珂,你也來……”說到這個“來”字,心頭一沈,便即住口,但見她身旁站著兩人,左側是李自成,右側卻是那個他生平最討厭的鄭克塽。東首一人已將長劍還入劍鞘,雙手叉腰,微微冷笑,卻是那“一劍無血”馮錫範。瘦頭陀、老叫化、李西華、胖頭陀、陸高軒、鄉農等六名好手互相牽制,此亦不敢動,彼亦不敢動,突然又來了個高手,毫不費力的便將衆人盡數點倒,連張康年也中了一劍。
    瘦頭陀坐倒在地,跟他站著之時相比,卻也矮不了多少,怒喝:“你是甚麽東西,膽敢點了老子的陽關穴、神堂穴?”馮錫範冷笑道:“你武功很不錯啊,居然知道自己給點了甚麽穴道。”瘦頭陀怒道:“快解開老子穴道,跟你鬥上一鬥。這般偷襲暗算,他媽的不是英雄好漢。”馮錫範笑道:“你是英雄好漢!他媽的躺在地下,動也不能動的英雄好漢。”瘦頭陀怒道:“老子坐在地上,不是躺在地下,他媽的你不生眼睛麽?”
    馮錫范左足一擡,在他肩頭輕輕一撥,瘦頭陀仰天跌倒。
    可是他臀上肥肉特多,是全身重量集中之處,摔倒之後,雖然身上使不出勁,卻自然而然的又坐了起來。
    鄭克塽哈哈大笑,說道:“珂妹,你瞧,這不倒翁好不好玩?”阿珂微笑道:“古怪得很。”鄭克塽道:“你要找這小鬼報仇,終於心願得償,咱們捉了去慢慢治他呢,還是就此一劍殺了?”
    韋小寶大吃一驚,心想:“‘小鬼’二字,只有用在我身上才合適,難道阿珂要找我報仇,我可沒得罪她啊。”
    阿珂咬牙說道:“這人我多看一眼也是生氣,一劍殺了幹淨。”說著刷的一聲,拔劍出勒,走到韋小寶面前。
    瘦頭陀、胖頭陀、陸高軒、老叫化、李西華、張康年六人齊叫:“殺不得!”
    韋小寶道:“師姊,我可沒……”阿珂怒道:“我已不是你師姊了!小鬼,你總是想法兒來害我、羞辱我!”提起劍來,向他胸口刺落。衆人齊聲驚呼,卻見長劍反彈而出,原來韋小寶身上穿著護身寶衣,這一劍刺不進去。
    阿珂一怔之間,鄭克塽道:“刺他眼睛!”阿珂道:“對!”提劍又即刺去。
    屋角中突然竄出一人,撲在韋小寶身上,這一劍刺中那人肩頭。那人抱住了韋小寶一個打滾,縮在屋角,隨手抽出韋小寶身邊匕首,拿在手中。這人穿的也是驍騎營軍士的服色,身手敏捷,身材矮小,臉上都是泥汙,瞧不清面貌。
    衆人見他甘願替韋小寶擋了一劍,均想:“這人倒忠心。”
    馮錫範抽出長劍,慢慢走過去,突然長劍一抖,散成數十朵劍花。忽聽得叮的一聲響,馮錫範手中長劍斷成兩截,那驍騎營軍士的肩頭血流如注。原來他以韋小寶的匕首削斷了對方手中長劍,若不是匕首鋒利無倫,只怕此時已送了性命。再加上先前鄭克塽那一劍,他肩頭連受兩處劍傷。馮錫範臉色鐵青,哼了一聲,將斷劍擲在地上,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另行取劍,再施攻擊。
    韋小寶叫道:“哈哈,一劍無血馮錫範,你把我手下一個小兵刺出了這許多血,你的外號可得改一改啦,該叫作‘半劍有血’馮錫範。”
    那驍騎營軍士左手按住肩頭傷口,右手在韋小寶胸口和後心穴道上一陣推拿,解開了他被封的穴道。
    胖瘦二頭陀、陸高軒、李西華等於互相牽制之際驟然受襲,以致中了暗算,人人心中都十分不忿,聽得韋小寶這麽說,都哈哈大笑。那老叫化大聲道:“半劍有血馮錫範,好極,好極!天下無恥之徒,閣下算是第二。”李西華道:“他爲甚麽算是第二?倒要請教。”老叫化道:“比之吳三桂,這位半劍有血的道行似乎還差著一點兒。”衆人齊聲大笑。李西華道:“依我看來,相差也是有限之至。”
    馮錫范於自己武功向來十分自負,聽衆人如此恥笑,不禁氣得全身發抖,此時若再換劍又攻那驍騎營軍士,要傷他自是易如反掌,但於自己身份可太也不稱,向那軍士瞪眼說道:“你叫甚麽名字?今日暫且不取你性命,下次撞在我手裏,叫你死得慘不堪言。”
    那軍士道:“我……我……”聲音甚是嬌嫩。
    韋小寶又驚又喜,叫道:“啊,你是雙兒。我的寶貝好雙兒!”伸手除下她頭上帽子,長髮散開,披了下來。韋小寶左手摟住她腰,說道:“她是我的小丫頭。半劍有血,你連我一個小丫頭也打不過,還胡吹甚麽大氣?”
    馮錫范怒極,左足一擡,砰嘭聲響,將廳中賭台踢得飛了起來,連著臺上的大批銀兩元寶,還有一個橫臥在上的趙齊賢,激飛而上,撞向屋頂。銀子、骨牌四散落下,摔向瘦頭陀等人頭上身上。各人紛紛大罵,馮錫範更不答話,轉身走出。
    只見大門中並肩走進兩個人來,馮錫範喝道:“讓開!”雙手一推。那二人各出一掌,和他手掌一抵,三人同時悶哼。那二人倒退數步,背心都在牆上重重一撞。馮錫範身子晃了晃,深深吸一口氣,大踏步走了出去。那二人哇的一聲,同時噴出一大口鮮血,原來是風際中和玄貞道人。
    韋小寶快步過去,扶住了風際中,問玄貞道人:“道長,不要緊麽?”玄貞咳了兩聲,說道:“不要緊,韋……韋大人,你沒事?”韋小寶道:“還好。”轉頭向風際中瞧去。風際中點點頭,勉強笑了笑。他武功遠比玄貞爲高,但适才對掌,接的是馮錫範的右掌,所受掌力強勁得多,因此受傷也比玄貞爲重。
    李西華道:“韋兄弟,你驍騎營中的能人可真不少哪!”原來風際中和玄貞二人,穿的也是驍騎營軍士的服色。韋小寶道:“慚愧,慚愧!”
    只聽得腳步聲響,錢老本、徐天川、馬彥超三人又走了進來。
    阿珂眼見韋小寶的部屬越來越多,向李自成和鄭克塽使個眼色,便欲退走。
    李自成走到韋小寶身前,手中禪杖在地下重重一頓,厲聲道:“大丈夫恩怨分明,那日你師父沒殺我,今日我也饒你一命。自今而後,你再向我女兒看上一眼、說一句話,我把你全身砸成了肉醬。”
    韋小寶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那就怎樣?那日在三聖庵裏,你和你的姘頭陳圓圓,已將阿珂許配我爲妻,難道又想賴麽?你不許我向自己老婆看上一眼,說一句話,天下哪有這樣的岳父大人?”
    阿珂氣得滿臉通紅,道:“爹,咱們走,別理這小子胡說八道!他……他狗嘴裏長不出象牙,有甚麽好話說了?”
    韋小寶道:“好啊,你終於認了他啦。這父母之命,你聽是不聽?”
    李自成大怒,舉起禪杖,厲聲喝道:“小雜種,你還不住口?”
    錢老本和徐天川同時縱上,雙刀齊向李自成後心砍去。李自成回過禪杖,當的一聲,架開了兩柄鋼刀。馬彥超已拔刀橫胸,擋在韋小寶身前,喝道:“李自成,在昆明城裏,你父女的性命是誰救的?忘恩負義,好不要臉!”
    李自成當年橫行天下,開國稱帝,舉世無人不知。馬彥超一喝出他姓名,廳中老叫化、瘦頭陀等人都出聲驚呼。
    李西華大聲道:“你……你便是李自成?你居然還沒死?好,好,好!”語音之中充滿憤激之情。李自成向他瞪了一眼,道:“怎樣?你是誰?”李西華怒道:“我恨不得食你之肉,寢你之皮。我只道你早已死了,老天爺有眼,好極。”
    李自成哼了一聲,冷笑道:“老子一生殺人如麻。天下不
知有幾十萬、幾百萬人要殺我報仇,老子還不是好端端的活
著?你想報仇,未必有這麽容易。”
    阿珂拉了他衣袖,低聲道:“爹,咱們走罷。”
    李自成將禪杖在地下一頓,轉身出門。阿珂和鄭克塽跟了出去。
    李西華叫道:“李自成,明日此刻,我在這裏相候,你如是英雄好漢,就來跟我單打獨鬥,拚個死活。你有沒膽子?”
    李自成回頭望了他一眼,臉上儘是鄙夷之色,說道:“老子縱橫天下之時,你這小子未出娘胎。李某是不是英雄好漢,用不著閣下定論。”禪杖一頓,走了出去。
    衆人相顧默然,均覺他這幾句大是有理。李自成殺人如麻,世人毀多譽少,但他是個敢作敢爲的英雄好漢,縱是對他恨之切骨的人,也難否認。此時他年紀已老,然顧盼之際仍是神威凜凜,廳人衆人大都武功不弱,久曆江湖,給他眼光一掃,仍不自禁的暗生懼意。
    韋小寶罵道:“他媽的,你明明已把女兒許配了給我做老婆,這時又來抵賴,我偏偏說你是狗熊,英個屁雄。”見雙兒撕下了衣襟,正在裹紮肩頭傷口,便助她包紮,問道:“好雙兒,你怎麽來了?幸虧你湊巧來救了我,否則的話,我這老婆謀殺親夫,已刺瞎了我的眼睛。”雙兒低聲道:“不是湊巧,我一直跟在相公身邊,只不過你不知道罷了。”韋小寶大奇,連問:“你一直在我身邊?那怎麽會?”
    瘦頭陀叫道:“喂,快把我穴道解開,快拿解藥出來,否則的話,哼哼,老子立刻就把你腦袋砸個稀巴爛!”
    突然之間,大廳中爆出一聲哈哈、呵呵、嘿嘿、嘻嘻的笑聲。韋小寶的部屬不斷到來,而這極矮奇胖的傢夥穴道被封,動彈不得,居然還口出恐嚇之言,人人都覺好笑。
    瘦頭陀怒道:“你們笑甚麽?有甚麽好笑?待會等我穴道解了,他如仍是不給解藥,瞧我不砸他個稀巴爛。”錢老本提起單刀,笑嘻嘻的走過去,說道:“此刻我如在你頭上砍他媽的三刀,老兄的腦袋開不開花?”瘦頭陀怒道:“那還用多問?自然開花!”錢老本笑道:“乘著你穴道還沒解開,我先把你砸個稀巴爛,免得你待會穴道解開了,把我主人砸了個稀巴爛。”
    衆人一聽,又都哄笑。
    瘦頭陀怒道:“我的穴道又不是你點的。你把我砸個稀巴爛,不算英雄。”
    錢老本笑道:“不算就不算,我本來就不是英雄。”說著提起刀來。
    胖頭陀叫道:“韋……韋大人,我師哥無禮冒犯,請你原諒,屬下代爲陪罪。師哥,你快陪罪,韋大人也是你上司,難道你不知麽?”他頭頸不能轉動,分別對韋小寶和瘦頭陀說話,無法正視其人。瘦頭陀道:“他如給我解藥,別說陪罪,磕頭也可以,給他做牛做馬也可以。不給解藥,就把他腦袋瓜兒砸個稀巴爛。”
    韋小寶心想:“那老婊子有甚麽好,你竟對她這般有恩有義?”正要說話,忽見那鄉農雙手一抖,從人叢中走了出來,說道:“各位,兄弟失陪了。”
    衆人都吃了一驚,八人被馮錫範點中要穴,除了韋小寶已由雙兒推拿解開,餘下七人始終動彈不得。那馮錫範內力透過劍尖入穴,甚是厲害,武功再高之人,也至少有一兩個時辰不能行動。這鄉農模樣之人宛如個鄉下土老兒,雖然他适才推牌九之時,按牌入桌,印出牌痕,已顯了一手高深內功,但在這短短一段時候之間竟能自解穴道,實是罕見罕聞。只見他拖著鞋皮,踢躂踢躂的走了出去。
    韋小寶對錢老本道:“解了自己兄弟的穴道,這位李……李先生,也是自己人。”說著向李西華一指。錢老本應道:“是。”還刀入鞘,正要替李西華解穴。那老叫化忽道:“明複清反,母地父天。”錢老本“啊”了一聲。
    徐天川搶上前去,在那老叫化後心穴道上推拿了幾下,轉到他面前,雙手兩根拇指對著他面前一彎。天地會兄弟人數衆多,難以遍識,初會之人,常以“天父地母,反清複明”八字作爲同會記認。但若有外人在旁,不願泄漏了機密,往往便將這八字倒轉來說,外人驟聽之下,自是莫名其妙。徐天川向那老叫化屈指行禮,也是一項不讓外人得知的禮節。錢徐二人跟著給李西華、胖頭陀、陸高軒三人解開了穴道。
    只餘下瘦頭陀一人坐在地下,滿臉脹得通紅,喝道:“師弟,還不給我解穴?他媽的,還等甚麽?”胖頭陀道:“解穴不難,你可不得再對韋大人無禮。”瘦頭陀怒道:“誰教他不給解藥?是他得罪我,又不是我得罪他!他給瞭解藥,就算是向我賠罪,老子不咎既往,也就是了。”胖頭陀躊躇道:“這個就爲難得很了。”
    老叫化喝道:“你這矮胖子羅唆個沒完沒了,別說韋兄弟不給解藥,就算他要給,我也要勸他不給。”右手一指,嗤的一聲,一股勁風向瘦頭陀射去,跟著又是兩指,嗤嗤連聲,瘦頭陀身上穴道登時解開。
    突見一個大肉球從地下彈了起來,疾撲韋小寶。老叫化呼的一掌,擊了出去,瘦頭陀身在半空,還了一掌,身子彈起,他武功也當真了得,淩空下撲,雙掌向老叫化頭頂擊落。老叫化左足飛出,踢向他後腰。瘦頭陀又即揮掌拍落,掌力與對方腿力相激,一個肥大的身子又飛了起來。他身在空中,宛似個大皮球,老叫化掌拍足踢,始終打不中他一招。別瞧這矮胖子模樣苯拙可笑,出手竟靈活之極,足不著地,更加圓轉如意。
    李西華和天地會群雄都算見多識廣,但瘦頭陀這般古怪打法,卻也是生平未見。胖頭陀和陸高軒全神貫注,瞧著老叫化出手,眼見他每一招都是勁力淩厲,瘦頭陀一個二百多斤的身軀,全憑藉著老叫化的力道,才得在空中飛舞不落。
    兩人越鬥越緊,拳風掌力逼得旁觀衆人都背靠牆壁。忽聽得瘦頭陀怪聲大喝,一招“五丁開山”,左掌先發,右拳隨下,向著老叫化頭頂擊落。老叫化喝道:“來得好!”蹲下身子,使一招“天王托塔”,迎擊而上。兩股巨力相撞,瘦頭陀騰身而起,背脊沖上橫梁,只聽喀喇喇一陣響,屋頂上瓦片和泥塵亂落,大廳中灰沙飛揚,瘦頭陀又已撲擊而下,老叫化縮身避開。瘦頭陀一撲落空,砰的一聲,重重落在地下。
    老叫化哈哈大笑,笑聲未絕,瘦頭陀又已彈起,迅捷無倫的將一個大腦袋當胸撞來。眼見他這一撞勢道甚是威猛,老叫化側身避過,右掌已落在他屁股上,內勁吐出,大喝一聲。瘦頭陀的撞力本已十分厲害,再加上老叫化的內勁,兩股力道並在一起,眼見瘦頭陀急飛而出,腦袋撞向牆壁,勢非腦漿迸裂不可。
    衆人驚叫聲中,胖頭陀抓起一名縮在一旁的賭場夥計,擲了出去,及時擋在牆上,波的一聲,瘦頭陀的頭顱撞入他胸腹之間,一顆大腦袋鑽入了那夥計的肚皮,嵌入牆壁,撞出了一個大洞。
    他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一顆肥腦袋上一塌糊塗,沾滿了那夥計的血肉。他雙手在臉上一陣亂抹,怒駡:“他媽的,這是甚麽玩意?”衆人無不駭然。
    老叫化喝道:“還打不打?”瘦頭陀道:“當年我身材高大之時,你打我不贏。”老叫化道:“現今呢?”瘦頭陀搖頭道:“現今我打你不贏,罷了,罷了!”忽地躍起,向牆壁猛撞過去,轟隆一聲響,牆上穿了個大洞,連著那夥計的屍身一齊穿了出去。
    胖頭陀叫道:“師哥,師哥!”飛躍出洞。陸高軒道:“韋大人,我去瞧瞧。”腳前頭後,身子平飛,從洞中躍出,雙手兀自抱拳向韋小寶行禮,姿式美妙。衆人齊聲喝采。
    徐天川、錢老本等均想:“韋香主從哪里收了這兩位部屬來,武功竟如此了得?比之我們高出十倍。”
    李西華拱手道:“少陪了。”從大門中快步走出。
    韋小寶向老叫化拱手道:“這位兄台,讓他們走了罷?”說著向趙齊賢等一指。
    老叫化呵呵笑道:“多有得罪。”隨手拉起趙齊賢等人,也不見他推宮解穴,只一抓之間,已解了幾名侍衛的穴道。
    韋小寶道:“多謝。”吩咐趙齊賢、張康年先行回去。
    徐天川向雙兒瞧了一眼,問道:“這姑娘是韋香主的心腹之人?”韋小寶道:“是,咱們甚麽事都不必瞞她。”老叫化道:“這位姑娘年紀雖小,一副忠肝義膽,人所難及。剛才若不是她奮不顧身,忠心護主,韋兄弟的一雙眼珠已不保了。”韋小寶拉著雙兒的手,道:“對,對,幸虧是她救了我。”
    雙兒聽兩人當衆稱讚自己,羞得滿臉通紅,低下了頭,不敢和衆人目光相接。
    徐天川走上一步,對老叫化朗聲說道:“五人分開一首詩,身上洪英無人知。”
    老叫化道:“自此傳得衆兄弟,後來相認團圓時。”
    韋小寶初入天地會時,會中兄弟相認的各種儀節切口,已有人傳授了他,念熟記住。這些句子甚是俚俗,文義似通非通,天地會兄弟多是江湖漢子,倒有一大半人和他一般目不識丁,切口句子若是深奧了,會衆兄弟如何記得?這時聽那老叫化念了相認的詩句,便接著念道:“初進洪門結義兄,當天明誓表真心。”
    老叫化念道:“松柏二枝分左右,中節洪花結義亭。”韋小寶道:“忠義堂前兄弟在,城中點將百萬兵。”老叫化道:“福德祠前來誓願,反清複明我洪英。”韋小寶道:“兄弟韋小寶,現任青木堂香主,請問兄長高姓大名,身屬何堂,擔任何職。”
    老叫化道:“兄弟吳六奇,現任洪順堂紅旗香主。今日和韋香主及衆家兄弟相會,十分歡喜。”
    衆人聽得這人竟然便是天下聞名的“鐵丐”吳六奇,都是又驚又喜,一齊恭敬行禮。徐天川等各通姓名,說了許多仰慕的話。
    吳六奇官居廣東提督,手握一省重兵,當年受了查伊璜的勸導,心存反清複明之志,暗中入了天地會,任職洪順堂紅旗香主。天地會對這“洪”字甚是注重。一來明太祖的年號是“洪武”,二來這“洪”字是“漢”字少了個“土”字,意思說我漢人失了土地,爲胡虜所占,會中兄弟自稱“洪英”,意謂不忘前本、決心光復舊土。紅旗香主並非正職香主,也不統率本堂兄弟,但位在正職香主之上,是會中十分尊崇的職份,僅次於總舵主而已。吳六奇是天地會中紅旗香主一事,甚是隱秘,連徐天川、錢老本等人也均不知。
    吳六奇拉著韋小寶的手,笑道:“韋香主,你去雲南幹事,對付大漢奸吳三桂。總舵主傳下號令,命我廣東、廣西、雲南、貴州四省兄弟相機接應。我一接到號令,便派出了十名得力兄弟,到雲南暗中相助。不過韋香主處置得當,青木堂衆位兄弟才幹了得,諸事化險爲夷,我們洪順堂幫不上甚麽忙。前幾天聽說韋香主和衆位兄弟來到廣西,兄弟便化裝前來,跟各位聚會。”
    韋小寶喜道:“原來如此。我恩師他老人家如此照應,吳香主一番好意,做兄弟的實在感激不盡。吳香主大名,四海無不知聞,原來是會中兄弟,那真是刮刮叫,別別跳,乖乖不得了。”其實吳六奇的名字,他今日還是第一次聽見,見徐天川等人肅然起敬,喜形於色,便順口加上幾句。
    吳六奇笑道:“韋兄弟手刃大奸臣鼇拜,那才叫四海無不知聞呢。大夥兒是自己兄弟,客氣話也不用說了。我得罪了韋兄弟屬下的侍衛,才請得你到來,還請勿怪。”
    韋小寶笑道:“他奶奶的,這些傢夥狗皮倒竈,輸了錢就混賴。吳大哥給他們吃點兒苦頭,教訓教訓,教他們以後賭起錢來規規矩矩。兄弟還得多謝你呢。”
    吳六奇哈哈大笑。衆人坐了下來,吳六奇問起雲南之事,韋小寶簡略說了。吳六奇聽說已拿到吳三桂要造反的真憑實據,心中大喜,沒口子的稱讚,說道:“這奸賊起兵造反,定要打到廣東,這一次要跟他大幹一場。待得打垮了這奸賊,咱們再回師北上,打上北京。”
    說話之間,家後堂香主馬超興也已得訊趕到,和吳六奇相見,自有一番親熱。談到剛才賭場中的種種情事,吳六奇破口大駡馮錫範,說他暗施偷襲,陰險卑鄙,定要跟他好好的打上一架。韋小寶說到馮錫範在北京要殺陳近南之事。吳六奇伸手在賭臺上重重一拍,說道:“如此說來,咱們便在這裏幹了他,一來給關夫子報仇,二來給總舵主除去一個心腹大患,三來也可一雪今日給他暗算的恥辱。”他一生罕遇敵手,這次竟給馮錫範制住了動彈不得,實是氣憤無比。
    馬超興道:“李自成是害死崇禎天子的大反賊,既是到了柳州,咱們可也不能輕易放過了。”天地會忠於明室,崇禎爲李自成所逼,吊死煤山,天地會自也以李自成爲敵。
    韋小寶道:“臺灣鄭家打的是大明旗號,鄭克塽這小子卻去跟李自成做一路,那麽他也成了反賊,咱們一不做,二不休,連他一起幹了。更給總舵主除去了一個心腹大患。”
    衆人面面相覷,均不介面。天地會是臺灣鄭氏的部屬,不妨殺了馮錫範,卻不能殺鄭二公子。何況衆人心下雪亮,韋小寶要殺鄭克塽,九成九是假公濟私。吳六奇岔開話頭,問起胖瘦二頭陀等人的來歷,韋小寶含糊以應,只說胖頭陀和陸高軒二人是江湖上的朋友,自己于二人有恩,因此二人對自己甚是忠心。吳六奇對那自行解穴的鄉下老頭甚是佩服,說道:“兄弟生平極少服人,這位仁兄的武功高明之極,兄弟自愧不如。武林中有如此功夫的人寥寥可數,怎麽想來想去,想不出是誰。”
    衆人議論了一會。馬超興派出本堂兄弟,去查訪李自成、馮錫範等人落腳的所在,一面給風際中、玄貞、雙兒三人治傷。
    韋小寶問起雙兒如何一路跟隨著自己。原來她在五臺山上和韋小寶失散後,到處尋找,後來向清涼寺的和尚打聽到已回了北京,於是跟著來到北京,韋小寶派去向她傳訊的人,自然便沒遇上。那時韋小寶卻又已南下,當即隨後追來,未出河北省境便已追上。她小孩兒家心中另有念頭,擔心韋小寶做了韃子的大官,不再要自己服侍了,不敢出來相認,偷了一套驍騎營軍士的衣服穿了,混在驍騎營之中,一直隨到雲南、廣西。直到賭場中遇險,阿珂要刺傷韋小寶眼睛,這才挺身相救。
    韋小寶心中感激,摟住了他,往她臉頰上輕輕一吻,笑道:“傻丫頭,我怎會不要你服侍?我一輩子都要你服侍,除非你自己不願意服侍我了,想去嫁人了。”
    雙兒又是歡喜,又是害羞,滿臉通紅,道:“不,不,我……我不會去嫁人的。”
    當晚馬超興在柳州一家妓院內排設筵席,替吳六奇接風。飲酒之際,會中兄弟來報,說道已查到李自成一行人的蹤迹,是在柳江中一所木排小屋之中。柳州盛産木材,柳州棺材,天下馳名。是以有“住在蘇州,著在杭州,吃在廣州,死在柳州”之諺。木材紮成木排,由柳江東下。柳江中木排不計其數,在排屋之中隱身,確是人所難知,若非天地會在當地人多勢衆,只怕也無法查到。
    吳六奇拍案而起,說道:“咱們快去,酒也不用喝了。”馬超興道:“此刻天色尚早,兩位且慢慢喝酒。待兄弟先佈置一下,可莫讓他們走了。”出去吩咐部屬行事。
    待到二更天時,馬超興領帶衆人來到柳江江畔,上了兩艘小船。三位香主同坐一船。小船船夫不用吩咐,自行劃出,隨後有七八艘小船遠遠跟來,在江上劃出約莫七八裏地,小船便即停了。一名船夫鑽進艙來,低聲道:“稟告三位香主:點子就在對面木排上。”
    韋小寶從船篷中望出去,只見木排上一間小屋,透出一星黃光,江面上東一艘、西一艘儘是小船,不下三四十艘。馬超興低聲道:“這些小船,都是我們的。”韋小寶大喜,心想一艘船中若有十人,便有三四百人,李自成和馮錫範再厲害,還能逃上了天去?
    便在此時,忽聽得有人沿著江岸,一邊飛奔,一邊呼叫:“李自成……李自成……你縮頭縮腦,躲在哪里……李自成,有沒有膽子出來……李自成……”卻是李西華的聲音。
    木排上小屋中有人大聲喝道:“誰在這裏大呼小叫?”
    江岸上一條黑影縱身飛躍,上了木排,手中長劍在冷月下發出閃閃光芒。
    排上小屋中鑽出一個人來,手持禪杖,正是李自成,冷冷的道:“你活得不耐煩了,要老子送你小命,是不是?”
    李西華道:“今日取你性命,就怕你死了,也還是個糊塗鬼。你可知我是誰?”李自成道:“李某殺人過百萬,哪能一一問姓名。上來罷。”這“上來罷”三字,宛如半空中打個霹靂,在江上遠遠傳了出去,呼喝一聲,揮杖便向李西華打去。李西華側身避開,長劍貼住杖身,躍起身來,劍尖淩空下刺。李自成挺杖向空戳去。李西華身在半空,無從閃避,左足在杖頭一點,借力一個筋斗翻出,落下時單足踏在木排邊上。
    吳六奇道:“劃近去瞧個清楚。”船夫扳槳劃前。馬超興道:“有人來糾纏他一下,咱們正好行事。”向船頭一名船夫道:“發下號令。”那船夫道:“是。”從艙中取一盞紅色燈籠,挂在桅杆上,便見四處小船中都有人溜入江中。
    韋小寶大喜,連叫:“妙極,妙極!”他武功不成,于單打獨鬥無甚興趣,這時以數百之衆圍攻對方兩人,穩操勝券,正是投其所好,何況眼見己方會衆精通水性,只須鑽到木排底下,割斷排上竹索,木排散開,對方還不手到擒來?一想到木排散開,忙道:“馬大哥,那邊小屋中有個姑娘,是兄弟未過門的老婆,可不能讓她在江裏淹死了。”
    馬超興笑道:“韋兄弟放心,我已早有安排。下水的兄弟之中,有十個專管救你這位夫人。這十個兄弟一等一水性,便是一條活魚也捉上來了,包管沒岔子。”韋小寶喜道:“那好極了。”心想:“最好是淹死了那鄭克塽。”但要馬超興下令不救鄭克塽,這句話終究說不出口。
    小船慢慢劃近,只見木排上一團黑氣、一道白光,盤旋飛舞,鬥得甚緊。吳六奇搖頭道:“李自成沒練過上乘武功,全仗膂力支援,不出三十招,便會死在這李西華劍下。想不到他一代梟雄,竟會畢命於柳江之上。”韋小寶看不清兩人相鬥的情形,只是見到李自成退了一步,又是一步。
    忽聽得小屋中阿珂說道:“鄭公子,快請馮師父幫我爹爹。”鄭克塽道:“好。師父,請你把這小子打發了罷!”小屋板門開處,馮錫範仗劍而出。
    這時李自成已被逼得退到排邊,只須再退一步,便踏入了江中。馮錫範喝道:“喂,小子,我刺你背心‘靈台穴’了。”
    長劍緩緩刺出,果然是刺向李西華的“靈台穴”。李西華正要回劍擋架,突然間小屋頂上有人喝道:“喂,小子,我刺你背心‘靈台穴’了!”白光一閃,一人如飛鳥般撲將下來,手中兵刃疾刺馮錫範後心。
    這一下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沒想到在這小屋頂上另行伏得有人。馮錫范不及攻擊李西華,側身回劍,架開敵刃,當的一聲,嗡嗡聲不絕,來人手中持的是柄單刀。雙刃相交,兩人都退了一步,馮錫範喝問:“甚麽人?”那人笑道:“我認得你是半劍有血馮錫範,你不認得我麽?”韋小寶等這時都已看得清楚,那人身穿粗布衣褲,頭纏白布,腰間圍一條青布闊帶,足登草鞋,正是日間在賭場中自解穴道的那個鄉農。想是他遭了馮錫範的暗算,心中不忿,來報那一劍之辱。
    馮錫範森然道:“以閣下如此身手,諒非無名之輩,何以如此藏頭露尾,躲躲閃閃?”那鄉農道:“就算是無名之輩,也勝於半劍有血。”馮錫範大怒,挺劍刺去。那鄉農既不閃避,也不擋架,舉刀向馮錫範當頭砍落,驟看似是兩敗俱傷的拚命打法,其實這一刀後發先至,快得異乎尋常。馮錫範長劍劍尖離對方尚有尺許,敵刃已及腦門,大駭之下,急忙向左竄出。那鄉農揮刀橫削,攻他腰脅。馮錫範立劍相擋,那鄉農手中單刀突然輕飄飄的轉了方向,劈向他左臂。馮錫範側身避開,還了一劍,那鄉農仍不擋架,揮刀攻他手腕。
    兩人拆了三招,那鄉農竟是攻了三招,他容貌忠厚木訥,帶著三分呆氣,但刀法之淩厲狠辣,武林中實所罕見。吳六奇和馬超興都暗暗稱奇。
    馮錫範突然叫道:“且住!”跳開兩步,說道:“原來尊駕是百勝……”那鄉農喝道:“打便打,多說甚麽?”縱身而前,呼呼呼三刀。馮錫範便無餘暇說話,只得打起精神,見招拆招。馮錫範劍法上也真有高深造詣,這一凝神拒敵,那鄉農便占不到上風。二人刀劍忽快忽慢,有時密如連珠般碰撞數十下,有時迴旋轉身,更不相交一招。
    那邊廂李自成和李西華仍是惡鬥不休。鄭克塽和阿珂各執兵刃,站在李自成之側,俟機相助。李自成一條禪杖舞將開來,勢道剛猛,李西華劍法雖精,一時卻也欺不近身。鬥到酣處,李西華忽地手足縮攏,一個打滾,直滾到敵人腳邊,劍尖上斜,已指住李自成小腹,喝道:“你今日還活得成麽?”這一招“臥雲翻”,相傳是宋代梁山泊好漢浪子燕青所傳下的絕招,小巧之技,迅捷無比,敵人防不勝防。
    阿珂和鄭克塽都吃了一驚,待得發覺,李自成已然受制,不及相救。
    李自成突然塽目大喝,人人都給震得耳中嗡嗡作響,這一喝之威,直如雷震。李西華一驚,長劍竟然脫手。李自成飛起左腿,踢了他一個筋斗,禪杖杖頭已頂在他胸口,登時將他壓在木排之下,再也動彈不得。這一下勝敗易勢,只頃刻之間,眼見李自成只須禪杖舂落,李西華胸口肋骨齊斷,心肺碎裂,再也活不成了。
    李自成喝道:“你如服了,便饒你一命。”李西華道:“快將我殺了,我不能報殺父大仇,有何面目活在人世之間?”李自成一聲長笑,說道:“很好!”雙臂正要運勁將禪杖插下,一片清冷的月光從他身後射來,照在李西華臉上,但見他臉色平和,微露笑容,竟是全無懼意。李自成心中一凜,喝道:“你是河南人姓李嗎?”
    李西華道:“可惜咱們姓李的,出了你這樣一個心胸狹窄、成不得大事的懦夫。”李自成顫聲問道:“李岩李公子是你甚麽人?”李西華道:“你既知道了,那就很好。”說著微微一笑。李自成提起禪杖,問道:“你是李兄弟……兄弟的兒子?”
    李西華道:“虧你還有臉稱我爹爹爲兄弟。”李自成身子晃了幾下,左手按住自己胸膛,喃喃的道:“李兄弟留下了後人?你……你是紅娘子生的罷?”李西華見他禪杖提起數尺,厲聲道:“快下手罷!盡說這些幹麽?”
    李自成退開兩步,將禪杖拄在木排之上,緩緩的道:“我生平第一件大錯事,便是害了你爹爹。你罵我心胸狹窄,是個成不得大事的懦夫,不錯,一點不錯!你要爲你爹爹報仇,原是理所當然。李自成生平殺人,難以計數,從來不放在心上,可是殺你爹爹,我……我好生有愧。”突然間哇的一聲,噴出了一大口鮮血。
    李西華萬料不到有此變故,躍起身來,拾回長劍,眼見他白須上儘是斑斑點點的鮮血,長劍便刺不進去,說道:“你既內心有愧,勝於一劍將你殺了。”飛身而起,左足在系排上的巨索上連點數下,已躍到岸上,幾個起落,隱入了黑暗之中。
    阿珂叫了聲:“爹!”走到李自成身邊,伸手欲扶。李自成搖搖手,走到木排之側,左腳跨出,身子便沈入江中。阿珂驚叫:“爹!你……你別……”
    衆人見江面更無動靜,只道他溺水自盡,無不駭異。過了一會,卻見李自成的頭頂從江面上探了出來,原來他竟是凝氣在江底步行,鐵禪杖十分沈重,身子便不浮起。
    但見他腦袋和肩頭漸漸從江面升起,踏著江邊淺水,一步步走上了岸,拖著鐵禪杖,腳步蹣跚,慢慢遠去。
    阿珂回過身來,說道:“鄭公子,我爹爹……他……他去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奔過去撲在鄭克塽懷中。鄭克塽左手摟住了她,右手輕拍她背脊,安慰道:“你爹爹走了,有我呢!“一言未畢,突然間足下木材滾動。兩人大叫:“啊喲!”摔入江中。
    天地會家後堂精通水性的好手潛入江中,將縛住木排的竹索割斷,木材登時散開。
    馮錫範急躍而起,看准了一根大木材,輕輕落下。那鄉農跟著追到,呼的一刀,迎頭劈下。馮錫範揮劍格開。兩人便在大木材上繼續廝拚。這番相鬥,比之适才在木材上過招,又難了幾倍。木材不住在水中滾動,立足固然難穩,又無從借力。馮錫范和那鄉農卻都站得穩穩地,刀來劍往,絲毫不緩。圓木順著江水流下,漸漸飄到江心。
    吳六奇突然叫道:“啊喲!我想起來了。這位兄弟是百勝刀王胡逸之。他……他……他怎麽變成了這個樣子?快追,劃船過去!”
    馬超興奇道:“胡逸之?那不是又有個外號叫作‘美刀王’的嗎?此人風流英俊,當年說是武林中第一美男子,居然扮作了個傻裏傻氣的鄉巴佬!”
    韋小寶連問:“我的老婆救起來了沒有?”
    吳六奇臉有不悅之色,向他瞪了一眼,顯然是說:“百勝刀王胡逸之遭逢強敵,水面兇險,我們怎不立即上前相助?你老是記挂著女子,重色輕友,非英雄所爲。”
    馬超興叫道:“快傳下令去,多派人手,務須相救那個小姑娘。”
    後梢船夫大聲叫了出去。
    忽見江中兩人從水底下鑽了上來,托起濕淋淋的阿珂,叫道:“女的拿住了。”跟著左首一人抓住鄭克塽的衣領,提將起來,叫道:“男的也拿了。”衆人哈哈大笑。
    韋小寶登時放心,笑逐顔開,說道:“咱們快去瞧那百勝刀王,瞧他跟半劍有血打得怎樣了。”坐船于吳六奇催促之下,早就在四槳齊劃,迅速向胡馮二人相鬥的那根大木駛去,越劃越近。溶溶月色之下,見江面上白光閃爍,二人兀自鬥得甚緊。
    二人武功原也不分上下,但馮錫范日間和風際中、玄貞道人拚了兩掌,風際中內力著實了得,當時已覺胸口氣血不暢,此刻久鬥之下,更覺右胸隱隱作痛。在這滾動不休的大木之上,除了前進後退一步半步之外,絕無迴旋餘地,百勝刀王胡逸之的刀法招招險、刀刀狠,只攻不守,每一刀似乎都是要拚個同歸於盡。這等打法若在武藝平庸之人使來,本是使潑耍賴,但胡逸之刀法自成一家,雖險實安。他武功本已精奇,加上這一般淩厲無前的狠勁,馮錫範不由得心生怯意,又見一艘小船劃將過來,船頭站著數人,一瞥之下,赫然有日間在賭場中相遇的老化子在內。
    胡逸之大喝一聲,左一刀,右兩刀,上一刀,下兩刀,連攻六刀。馮錫範奮力抵住,百忙中仍還了兩劍,門戶守得嚴密異常。吳六奇贊道:“好刀法!好劍法!”胡逸之又是揮刀迎面直劈。馮錫范退了半步,身子後仰,避開了這刀,長劍晃動,擋住身前。這時他左足已踏在大木末端,腳後跟浸在水中,便半寸也退不得了。胡逸之再砍三刀,馮錫範還了三劍,竟分毫不退。胡逸之大喝一聲,舉刀直砍下來。馮錫範側身讓開,不料胡逸之這一刀竟不收手,向下直砍而落,嚓的一聲,將大木砍爲兩段。
    馮錫範立足之處是大木的末端,大木一斷,他“啊”的一聲,翻身入水。胡逸之鋼刀脫手,向他身上擲出。馮錫範身在水中,閃避不靈,眼見鋼刀擲到,急揮長劍擲出,刀劍錚的一聲,空中相交,激出數星火光,遠遠蕩了開去,落入江中。馮錫范潛入水中,就此不見。胡逸之暗暗心驚:“這人水性如此了得,剛才我如跟他一齊落水,非遭他毒手不可。”
    吳六奇朗聲說道:“百勝刀王,名不虛傳!今日得見神技,令人大開眼界。請上船來共飲一杯如何?”
    胡逸之道:“叨擾了!”一躍上船。船頭只微微一沈,船身竟無絲毫晃動。韋小寶不明這一躍之難,吳六奇、馬超興等卻均大爲佩服。吳六奇拱手說道:“在下吳六奇。這位馬超興兄弟,這位韋小寶兄弟。我們都是天地會的香主。”
    胡逸之大拇指一翹,說道:“吳兄,你身在天地會,此事何等隱秘,倘若泄漏了風聲,全家性命不保。今日初會,你居然對兄弟毫不隱瞞,如此豪氣,好生令人佩服。”
    吳六奇笑道:“倘若信不過百勝刀王,兄弟豈不是成了卑鄙小人麽?”
    胡逸之大喜,緊緊握住他手,說道:“這些年來兄弟隱居種菜,再也不問江湖之事,不料今日還能結交到鐵丐吳六奇這樣一位好朋友。”說著攜手入艙。他對馬超興、韋小寶等只微一點頭,並不如何理會。
    韋小寶見他打敗了鄭克塽的師父,又是佩服,又是感謝,說道:“胡大俠將馮錫范打入江中,江裏的王八甲魚定然咬得他全身是血。半劍有血變成了無劍有血,哈哈!”
    胡逸之微微一笑,說道:“韋香主,你擲骰子的本事,可不錯啊。”
   這句話本來略有譏嘲之意,笑他武功不行,只會擲骰子作弊騙羊牯。韋小寶卻也不以爲忤,反覺得意,笑道:“胡大俠砌牌的本事,更是第一流高手。咱哥兒倆聯手推莊,贏了那矮胖子不少銀子,胡大俠要占一半,回頭便分給你。”胡逸之笑道:“韋香主下次推莊,兄弟還是幫莊。跟你對賭,非輸不可。”韋小寶笑道:“妙極,妙極!”
    馬超興命人整治杯盤,在小船中飲酒。
    胡逸之喝了幾杯酒,說道:“咱們今日既一見如故,兄弟的事,自也不敢相瞞。說來慚愧,兄弟二十餘年來退出江湖,隱居昆明城郊,只不過爲了一個女子。”
    韋小寶道:“那個陳圓圓唱歌,就有一句叫做英雄甚麽是多情。既是英雄,自然是要多情的。”吳六奇眉頭一皺,心想:“小孩子便愛胡說八道,你懂得甚麽?”
    不料胡逸之臉色微微一變,歎了口氣,緩緩道:“英雄無奈是多情。吳梅村這一句詩,做得甚好,可是那吳三桂並不是甚麽英雄,他也不是多情,只不過是個好色之徒罷了。”輕輕哼著《圓圓曲》中的兩句:“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對韋小寶道:“韋香主,那日你在三聖庵中,聽陳姑娘唱這首曲子,真是耳福不淺。我在她身邊住了二十三年,斷斷續續的,這首曲子也只聽過三遍,最後這一遍,還是托了你的福。”
    韋小寶奇道:“你在她身邊住了二十三年?你……你也是陳圓圓的姘……麽?”
    胡逸之苦笑道:“她……她……嘿嘿,她從來正眼也不瞧我一下。我在三聖庵中種菜掃地、打柴挑水,她只道我是個鄉下田夫。”
    吳六奇和馬超興對望一眼,都感駭異,料想這位“美刀王”必是迷戀陳圓圓的美色,以致甘爲傭仆。此人武功之高,聲望之隆,當年在武林中都算得是第一流人物,居然心甘情願的去做此低三下四之人,實令人大惑不解。看胡逸之時,見他白髮蒼蒼,鬍子稀稀落落,也是白多黑少,滿臉皺紋,皮膚黝黑,又哪里說得上一個“美”字?
    韋小寶奇道:“胡大俠,你武功這樣了得,怎麽不把陳圓圓一把抱了便走?”
    胡逸之一聽這話,臉上閃過一絲怒色,眼中精光暴盛。韋小寶嚇了一跳,手一松。酒杯摔將下來,濺得滿身都是酒水。胡逸之低下頭來,歎了口氣,說道:“那日我在四川成都,無意中見了陳姑娘一眼,唉,那也是前生冤孽,從此神魂顛倒,不能自拔。韋香主,胡某是個沒出息、沒志氣的漢子。當年陳姑娘在平西王府中之時,我在王府裏做園丁,給她種花拔草。她去了三聖庵,我便跟著去做火伕。我別無他求,只盼早上晚間偷偷見到她一眼,便已心滿意足,怎……怎會有絲毫唐突佳人的舉動?”
    韋小寶道:“那麽你心中愛煞了她,這二十幾年來,她竟始終不知道?”
    胡逸之苦笑搖頭,說道:“我怕泄漏了身份,平日一天之中,難得說三句話,在她面前更是啞口無言。這二十三年之中,跟她也只說過三十九句話。她倒向我說過五十五句。”
    韋小寶笑道:“你倒記得真清楚。”
    吳六奇和馬超興均感惻然,心想他連兩人說過幾句話,都數得這般清清楚楚,真是情癡已極。吳六奇生怕韋小寶胡言亂語,說話傷了他心,說道:“胡大哥,咱們性情中人,有的學武成癡,有的愛喝酒,有的愛賭錢,陳圓圓是天下第一美人,你愛鑒賞美色,可是對她清清白白,實在難得之極。兄弟斗膽,有一句話相勸,不知能否採納麽?”
    胡逸之道:“吳兄請說。”吳六奇道:“想那陳圓圓,當年自然美貌無比,但到了這時候,年紀大了,想來……”胡逸之連連搖頭,不願再聽下去。說道:“吳兄,人各有志。兄弟是個大傻瓜,你如瞧不起我,咱們就此別過。”說著站起身來。
    韋小寶道:“且慢!胡兄,陳圓圓的美貌,非人世間所有,真如天上仙女一般。幸好吳香主、馬香主沒見過,否則一見之後,多半也是甘心要給她種菜挑水,我天地會中就少了兩位香主啦……”吳六奇心中暗罵:“他媽的,小鬼頭信口開河。”
    韋小寶續道:“……我這可是親眼見過的。她的女兒阿珂,只有她一半美麗,不瞞你說,我是打定了主意,就是千刀萬剮,粉身碎骨,也非娶她做老婆不可。昨天在賭場之中,她要挖我眼睛,心狠手辣,老子也不在乎,這個,你老兄是親眼所見,並無虛假。”
    胡逸之一聽,登時大興同病相憐之感,歎道:“我瞧那阿珂對韋兄弟,似乎有點流水無情。”韋小寶道:“甚麽流水無請?簡直恨我入骨。他媽的……胡大哥,你別誤會,我這是隨口罵人,可不是罵她的媽陳圓圓……那阿珂不是在我胸口狠狠刺了一劍麽?後來又刺我眼珠,若不是我運氣好,她早已謀殺了親夫。她……她……哼,瞧上了臺灣那個鄭公子,一心一意想跟他做夫妻,偏偏那姓鄭的在江中又沒淹死。”
    胡逸之坐了下來,握住他手,說道:“小兄弟,人世間情這個東西,不能強求,你能遇到阿珂,跟她又有師姊師弟的名份,那已是緣份,並不是非做夫妻不可的。你一生之中,已經看過她許多眼,跟她說過許多話。她罵過你,打過你,用刀子刺過你,那便是說她心中有了你這個人,這已經是天大的福份了。”
    韋小寶點頭道:“你這話很對。她如對我不理不睬,只當世上沒我這個人,這滋味就挺不好受。我寧可她打我罵我,用刀子殺我。只要我沒給她殺死,也就是了。”
    胡逸之歎道:“就給她殺了,也很好啊。她殺了你,心裏不免有點抱歉,夜晚做夢,說不定會夢見你;日間閑著無事,偶然也會想到你。這豈不是勝於心裏從來沒你這個人嗎?”
   吳六奇和馬超興相顧駭然,均想這人直是癡到了極處,若不是剛才親眼見到他和馮錫範相鬥,武功出神入化,真不信他便是當年名聞四海、風流倜儻的“美刀王”。
    韋小寶卻聽得連連點頭,說道:“胡大哥,你這番話,真是說得再明白也沒有,我以前就沒想到。不過我喜歡了一個女子,卻一定要她做老婆,我可沒你這麽耐心。阿珂當真要我種菜挑水,要我陪她一輩子,我自然也幹。但那個鄭公子倘若在她身邊,老子卻非給他來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不可。”
    胡逸之道:“小兄弟,這話可不大對了。你喜歡一個女子,那是要讓她心裏高興,爲的是她,不是爲你自己。倘若她想嫁給鄭公子,你就該千方百計的助她完成心願。倘若有人要害鄭公子,你爲了心上人,就該全力保護鄭公子,縱然送了自己性命,那也無傷大雅啊。”
    韋小寶搖頭道:“這個可有傷大雅之至。賠本生意,兄弟是不幹的。胡大哥,兄弟對你十分佩服,很想拜你爲師。不是學你的刀法,而是學你對陳圓圓的一片癡情。這門功夫,兄弟可跟你差得遠了。”
    胡逸之大是高興,說道:“拜師是不必,咱哥兒倆切磋互勉,倒也不妨。”
    吳六奇和馬超興對任何女子都不瞧在眼裏,心想美貌女子,窯子裏有的是,只要白花花的銀子搬出去,要多少就有多少,看來這兩個傢夥都是失心瘋了。
    胡韋二人一老一少,卻越談越覺情投意合,真有相見恨晚之感。其實韋小寶是要娶阿珂爲妻,那是下定決心,排除萬難,苦纏到底,和胡逸之的一片癡心完全不同,不過一個對陳圓圓一往情深,一個對陳圓圓之女志在必得,立心雖有高下之別,其中卻也有共通之處。何況胡逸之將這番深情在心中藏了二十三年,從未向人一吐,此刻得能盡情傾訴,居然還有人在旁大爲讚歎,擊節不已,心中的痛快無可言喻。
    馬超興見胡韋二人談得投機,不便打斷二人的興致,初時還聽上幾句,後來越聽越不入耳,和吳六奇二人暗皺眉頭,均想:“韋香主是小孩子,不明事理,那也罷了。你胡逸之卻爲老不尊,教壞了少年人。”不由得起了幾分鄙視之意。
    胡逸之忽道:“小兄弟,你我一見如故,世上最難得的是知心人。常言道得好,得一知己,死而無憾。胡某人當年相識遍天下,知心無一人,今日有緣跟你相見,咱倆結爲兄弟如何?”韋小寶大喜,說道:“那好極了。”忽然躊躇道:“只怕有一件事不妥。”胡逸之問道:“甚麽事?”韋小寶道:“如果將來你我各如所願,你娶了陳圓圓,我娶了阿珂,你變成我的丈人老頭兒了。兄弟相稱,可不大對頭。”
    吳六奇和馬超興一聽,忍不住哈哈大笑。
    胡逸之怫然變色,慍道:“唉,你總是不明白我對陳姑娘的情意。我這一生一世,決計不會伸一根手指頭兒碰到她一片衣角,若有虛言,便如此桌。”說著左手一伸,喀的一聲,抓下舟中小幾的一角,雙手一搓,便成木屑,紛紛而落。吳六奇贊道:“好功夫!”胡逸之向他白了一眼,心道:“武功算得甚麽?我這番深情,那才難得。可見你不是我的知己。”
    韋小寶沒本事學他這般抓木成粉,拔出匕首,輕輕切下小幾的另一角,放在幾上,提起匕首,隨手幾剁,將那幾角剁成數塊,說道:“韋小寶倘若娶不到阿珂做老婆,有如這塊茶几角兒,給人切個大八塊,還不了手。”
    旁人見匕首如此鋒利,都感驚奇,但聽他這般立誓,又覺好笑。
    韋小寶道:“胡大哥,這麽說來,我一輩子也不會做你女婿啦,咱們就此結爲兄弟。”
    胡逸之哈哈大笑,拉著他手,來到船頭,對著月亮一齊跪倒,說道:“胡逸之今日和韋小寶結爲兄弟。此後有福共用,有難同當,若違此誓,教我淹死江中。”
    韋小寶也依著說了,最後這句話卻說成“教我淹死在這柳江之中”,心想:“我決不會對不起胡大哥,不過萬一有甚麽錯失,我從此不到廣西來,總不能在這柳江之中淹死了。別的江河,那就不算。”
    兩人哈哈大笑,攜手回入艙中,極是親熱。
    吳六奇和馬超興向二人道喜,四人舉杯共飲。吳六奇怕這對癡情金蘭兄弟又說陳圓圓和阿珂之事,聽來著實厭煩,說道:“咱們回去罷。”胡逸之點頭道:“好。馬兄,韋兄弟,我有一事相求,這位阿珂姑娘,我要帶去昆明。”
    馬超興並不在意。韋小寶卻大吃一驚,忙問:“帶去昆明幹甚麽?”
    胡逸之歎道:“那日陳姑娘在三聖庵中和她女兒相認,當日晚上就病倒了,只是叫著:‘阿珂,阿珂,你怎麽不來瞧瞧你娘?’又說:‘阿珂,娘只有你這心肝寶貝,娘想得你好苦。’我聽得不忍,這才一路跟隨前來。在路上我曾苦勸阿珂姑娘回去,陪伴她母親,她說甚麽也不肯。這等事情又不能用強,我束手無策,只有暗中跟隨,只盼勸得她回心轉意。現下她給你們拿住了,倘若馬香主要她答應回去昆明見母,方能釋放,只怕她不得不從。”
    馬超興道:“此事在下並無意見,全憑韋香主怎麽說就是。”
    胡逸之道:“兄弟,你要娶她爲妻,來日方長,但如陳姑娘一病不起,從此再也見不到她女兒。這……這可是終身之恨了。”說著語音已有些哽咽。
    吳六奇暗暗搖頭,心想:“這人英雄豪氣,盡已消磨,如此婆婆媽媽,爲了吳三桂的一個愛妾,竟然這般神魂顛倒,豈是好漢子的氣概?陳圓圓是斷送大明江山的禍首之一,下次老子提兵打進昆明,先將她一刀殺了。”
    韋小寶說道:“大哥要帶她去昆明,那也可以,不過……不過不瞞大哥你說,我跟她明媒正娶,早已拜過天地,做媒人的是沐王府的搖頭獅子吳立身。偏偏我老婆不肯跟我成親,要去改嫁給那鄭公子。倘若她答應和我做夫妻,自然就可放她。”
    吳六奇聽到這裏,勃然大怒,再也忍耐不住,舉掌在幾上重重一拍,酒壺酒杯登時盡皆翻倒,大聲道:“胡大哥,韋兄弟,這小姑娘不肯去見娘,大大的不孝。她跟韋兄弟拜過了堂,已有夫妻名份,卻又要去跟那鄭公子,大大的不貞。這等不孝不貞的女子,留在世上何用?她相貌越美,人品越壞,我這就去把她的脖子喀喇一下扭斷,他媽的,省得教人聽著心煩,見了惹氣。”厲聲催促艄公:“快劃,快劃。”
    胡逸之、韋小寶、馬超興三人相顧失色,眼見他如此威風凜凜,殺氣騰騰,額頭青筋漲了起來,氣惱已極,哪敢相勸?
    坐船漸漸劃向岸邊,吳六奇叫道:“那一男一女在哪里?”
    一艘小船上有人答道:“在這裏綁著。”吳六奇向艄公一揮手,坐船轉頭偏東,向那艘小船劃去。吳六奇對韋小寶道:“韋兄弟,你我會中兄弟,情如骨肉。做哥哥的不忍見你誤於美色,葬送了一生,今日爲你作個了斷。”韋小寶顫聲道:“這件事……還得……還得仔細商量。”吳六奇厲聲道:“還商量甚麽?”
    眼見兩船漸近,韋小寶憂心如焚,只得向馬超興求助:“馬大哥,你勸吳大哥一勸。”吳六奇道:“天下好女子甚多,包在做哥哥的身上,給你找一房稱心滿意的好媳婦就是。又何必留戀這等下賤女子?”韋小寶愁眉苦臉,道:“唉,這個……這個……”
    突然間呼的一聲,一人躍起身來,撲到了對面船頭,正是胡逸之。
    只見他一鑽入船艙,跟著便從後艄鑽出,手中已抱了一人,身法迅捷已極,隨即躍到岸上,幾個起落,已在數十丈外,聲音遠遠傳來:“吳大哥、馬大哥、韋兄弟,實在對不住之至,日後上門請罪,聽憑責罰。”話聲漸遠,但中氣充沛,仍是聽得清清楚楚。
    吳六奇又驚又怒,待要躍起追趕,眼見胡逸之已去得遠了,轉念一想,不禁捧腹大笑。
    韋小寶鼓掌叫好,料想胡逸之抱了阿珂去,自然是將她送去和陳圓圓相會。
第三十四回  一紙興亡看複鹿    千年灰劫付冥鴻

    片刻間兩船靠攏,天地會中兄弟將鄭克塽推了過來。韋小寶罵道:“奶奶的,你殺害天地會中兄弟,又想害死天地會總舵主,非把你開膛剖肚不可。辣塊媽媽,你明知阿珂是我老婆,又跟她勾勾搭搭。”說著走上前去,左右開弓,拍拍拍拍,打了他四個耳光。
    鄭克塽喝飽了江水,早已萎頓不堪,見到韋小寶凶神惡煞的模樣,求道:“韋大人,求你瞧在我爹爹的份上,饒我一命。從今而後,我……再也不敢跟阿珂姑娘說一句話。”韋小寶道:“倘若她跟你說話呢?”鄭克塽道:“我也不答,否則……否則……”否則怎樣,一時說不上來。韋小寶道:“你這人說話如同放屁。我先把你舌頭割了,好教你便想跟阿珂說話,也說不上。”說著拔出匕首,喝道:“伸舌頭出來!”鄭克塽大驚,忙道:“我決不跟她說話便是,只要說一句話,便是混帳王八蛋。”
    韋小寶生怕陳近南責罰,倒也不敢真的殺他,說道:“以後你再敢對天地會總舵主和兄弟們無禮,再敢跟我老婆不三不四,想弄頂綠帽給老子戴,老子一劍插在你這姦夫頭裏。”提起匕首輕輕一擲,那匕首直入船頭。鄭上塽忙道:“不敢,不敢,再也不敢了。”
    韋小寶轉頭對馬超興道:“馬大哥,他是你家後堂拿住的,請你發落罷。”馬超興歎道:“國姓爺何等英雄,生的孫子卻這麽不成器。”吳六奇道:“這人回到臺灣,必跟總舵主爲難,不如一刀兩段,永無後患。”鄭克塽大驚,忙道:“不,不會的。我回去臺灣,求爹爹封陳永華陳先生的官,封個大大的官。”馬超興道:“哼,總舵主希罕麽?”低聲對吳六奇道:“這人是鄭王爺的公子,咱們倘若殺了,只怕陷得總舵主有‘弑主’之名。”
    天地會是陳永華奉鄭成功之命而創,陳永華是天地會首領,但仍是臺灣延平郡王府的屬官,會中兄弟若殺了延平王的兒子,陳永華雖不在場,卻也脫不了干系。吳六奇一想不錯,雙手一扯,拉斷了綁著鄭克塽的繩索,將他提起,喝道:“滾你的罷!”一把擲向岸上。
    鄭克塽登時便如騰雲駕霧般飛出,在空中哇哇大叫,料想這一摔難免筋折骨斷,那知屁股著地,在一片草地上滑出,雖然震得全身疼痛,卻未受傷,爬起身來,急急走了。
    吳六奇和韋小寶哈哈大笑。馬超興道:“這傢夥丟了國姓爺的臉。”吳六奇問道:“這傢夥如何殺傷本會兄弟,陷害總舵主?”韋小寶道:“這事說來話長,咱們上得岸去,待兄弟跟大哥詳說。”向天邊瞧了一眼,說道:“那邊儘是黑雲,只怕大雨就來了,咱們快上岸罷。”一陣疾風刮來,只吹得各人衣衫颯颯作聲,口鼻中都是風。
    吳六奇道:“這場風雨只怕不小,咱們把船駛到江心,大風大雨中飲酒說話,倒有趣得緊。”韋小寶吃了一驚,忙道:“這艘小船吃不起風,要是翻了,豈不糟糕?”馬超興微笑道:“那倒不用擔心。”轉頭向艄公吩咐了幾句。艄公答應了,掉過船頭,挂起了風帆。
    此時風勢已頗不小,布帆吃飽了風,小船箭也似的向江心駛去。江中浪頭大起,小船忽高忽低,江水直濺入艙來。韋小寶枉自外號叫作“小白龍”,卻不識水性,他年紀是小的,這時臉色也已嚇得雪白,不過跟這個“龍”字,卻似乎拉扯不上甚麽干系了。
    吳六奇笑道:“韋兄弟,我也不識水性。”韋小寶大奇道:“你不會游水?”吳六奇搖頭道:“從來不會,我一見到水便頭暈腦脹。”韋小寶道:“那……那你怎麽叫船駛到江心來?”吳六奇笑道:“天下的事情,越是可怕,我越是要去碰它一碰。最多是大浪打翻船,大家都做柳江中的水鬼,那也沒甚麽大不了。何況馬大哥外號叫作‘西江神蛟’,水上功夫何等了得?馬大哥,咱們話說在前,待會若是翻船,你得先救韋兄弟,第二個再來救我。”馬超興笑道:“好,一言爲定。”韋小寶稍覺放心。
    這時風浪益發大了,小船隨著浪頭,驀地裏升高丈餘,突然之間,便似從半空中掉將下來,要鑽入江底一般。韋小寶被抛了上來,騰的一聲,重重摔上艙板,尖聲大叫:“乖乖不得了!”船篷上刹喇喇一片響亮,大雨灑將下來,跟著一陣狂風刮到,將船頭、船尾的燈籠都卷了出去,船艙中的燈火也即熄滅。韋小寶又是大叫:“啊喲,不好了!”
    從艙中望出去,但見江面白浪洶湧,風大雨大,氣勢驚人。馬超興道:“兄弟莫怕,這場風雨果然厲害,待我去把舵。”
    走到後梢,叱喝船夫入艙。風勢奇大,兩名船夫剛到桅杆邊,便險些給吹下江去,緊緊抱住了桅杆,不敢離手。大風浪中,那小船忽然傾側。韋小寶向左邊摔去,尖聲大叫,心中痛駡:“這老叫化出他媽的這古怪主意,你自己又不會游水,甚麽地方不好玩,卻到這大風大雨的江中來開玩笑?風大雨大,你媽媽的肚皮大。”
    狂風挾著暴雨,一陣陣打進艙來,韋小寶早已全身濕透。
    猛聽得豁喇喇一聲響,風帆落了下來,船身一側,韋小寶向右撞去,砰的一聲,腦袋撞在小幾之上,忽想:“我又沒對不起胡大哥,爲甚麽今日要淹死在這柳江之中?啊喲,是了,我起這誓,就是存心不良,打了有朝一日要欺騙他的主意。玉皇大帝,十殿閻王,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韋小寶誠心誠意,決計跟胡大哥有福共用,有難同當。同享甚麽福?他如娶了陳圓圓……難道我也……”
    風雨聲中,忽聽得吳六奇放開喉嚨唱起曲來:“走江邊,滿腔憤恨向誰言?老淚風吹,孤城一片,望救目穿,使盡殘兵血戰。跳出重圍,故國悲戀,誰知歌罷剩空筵。長江一線,吳頭楚尾路三千,盡歸別姓,雨翻雲變。寒濤東卷,萬事付空煙。精魂顯大招,聲逐海天遠。”
    曲聲從江上遠送出去,風雨之聲雖響,卻也壓他不倒。馬超興在後梢喝采不叠,叫道:“好一個‘聲逐海天遠’!”韋小寶但聽他唱得慷慨激昂,也不知曲文是甚麽意思,心中罵道:“你有這副好嗓子,卻不去戲臺上做大花面?老叫化,放開了喉嚨大叫:‘老爺太太,施捨些殘羹冷飯’,倒也餓不死你。”
    忽聽得遠處江中有人朗聲叫道:“千古南朝作話傳,傷心血淚灑山川。”那叫聲相隔甚遠,但在大風雨中清清楚楚的傳來,足見那人內力深湛。
    韋小寶一怔之際,只聽得馬超興叫道:“是總舵主嗎?兄弟馬超興在此。”那邊答道:“正是,小寶在麽?”果是陳近南的聲音。韋小寶又驚又喜,叫道:“師父,我在這裏。”但狂風之下,他的聲音又怎傳得出去?馬超興叫道:“韋香主在這裏。還有洪順堂紅旗吳香主。”陳近南道:“好極了!難怪江上唱曲,高亢入雲。”聲音中流露出十分喜悅之情。吳六奇道:“屬下吳六奇,參見總舵主。”陳近南道:“自己兄弟,不必客氣。”聲音漸近,他的坐船向著這邊駛來。
    風雨兀自未歇,韋小寶從艙中望出去,江上一片漆黑,一點火光緩緩在江面上移來,陳近南船上點得有燈。過了好一會,火光移到近處,船頭微微一沈,陳近南已跳上船來。韋小寶心想:“師父到來,這次小命有救了。”忙迎到艙口,黑暗中看不見陳近南面貌,大聲叫了聲“師父”再說。
    陳近南拉著他手,走入船艙,笑道:“這場大風雨,可當真了得。你嚇著了麽?”韋小寶道:“還好。”吳六奇和馬超興都走進艙來參見。
    陳近南道:“我到了城裏,知道你們在江上,便來尋找,想不到遇上這場大風雨。若不是吳大哥一曲高歌,也真還找不到。”吳六奇道:“屬下一時興起,倒教總舵主見笑了。”陳近南道:“大家兄弟相稱罷。吳大哥唱的是《桃花扇》中《沈江》那一出戲嗎?”吳六奇道:“正是。這首曲子寫史閣部精忠抗敵,沈江殉難,兄弟平日最是愛聽。此刻江上風雨大作,不禁唱了起來。”陳近南贊道:“唱得好,果然是好。”韋小寶心道:“原來這出戲叫作《沈江》。甚麽戲不好唱,卻唱這倒黴戲?你要沈江,小弟恕不奉陪。”
    陳近南道:“那日在浙江嘉興舟中,曾聽黃宗羲先生、呂留良先生、查伊璜先生三位江南名士,說到吳兄的事迹,兄弟甚是佩服。你我雖是同會弟兄,只是兄弟事繁,一直未能到廣東相見。吳兄身份不同,亦不能北來。不意今日在此聚會,大慰平生。”吳六奇道:“兄弟入了天地會後,無日不想參見總舵主。江湖上有言道:‘平生不見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從今天起,我才可稱爲英雄了,哈哈,哈哈。”陳近南道:“多承江湖上朋友擡舉,好生慚愧。”兩人惺惺相惜,意氣相投,放言縱談平生抱負,登時忘了舟外的風雨。
    談了一會,風雨漸漸小了。陳近南問起吳三桂之事,韋小寶一一說了,遇到驚險之處,自不免加油添醬一番,種種經過,連馬超興也是首次得聞。陳近南聽說已拿到了蒙古使者罕帖摩,真憑實據,吳三桂非倒大黴不可,十分歡喜;又聽說羅刹國要在北方回應吳三桂,奪取關外大片土地,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半晌不語。
    韋小寶道:“師父,羅刹國人紅毛綠眼睛,倒也不怕,最多不向他們臉上多瞧就是了。他們的火器可真厲害,一槍轟來,任你英雄好漢,也抵擋不住。”陳近南道:“我也正爲此擔心,吳三桂和韃子拚個兩敗俱傷,正是天賜恢復我漢家山河的良機,可是前門驅虎,後門進狼,趕走了韃子,來個比韃子還要兇惡的羅刹國,又來占我錦繡江山,那便如何是好?”
    吳六奇道:“羅刹國的火器,當真沒法子對付嗎?”陳近南道:“有一個人,兩位可以見見。”走到艙口,叫道:“興珠,你過來。”那邊小船中有人應道:“是。”跳上船來,走入艙中,向陳近南微微躬身,這人四十來歲年紀,身材瘦小,滿臉英悍之色。陳近南道:“見過了吳大哥、馬大哥。這是我的徒弟,姓韋。”那人抱拳行禮,吳六奇等都起身還禮。陳近南道:“這位林興珠林兄弟,一直在臺灣跟著我辦事,很是得力。當年國姓爺打敗紅毛鬼,攻克臺灣,林兄弟也是有功之人。”
    韋小寶笑道:“林大哥跟紅毛鬼交過手,那好極了。羅刹鬼有槍炮火器,紅毛鬼也有槍炮火器,林大哥定有法子。”吳六奇和馬超興同時鼓掌,齊道:“韋兄弟的腦筋真靈。”吳六奇本來對韋小寶並不如何重視,料想他不過是總舵主的弟子,才做到青木堂香主那樣高的職司,青木堂近年來雖建功不少,也不見得是因這小傢夥之故,見他迷戀阿珂,更有幾分鄙夷,這時卻不由得有些佩服:“這小娃兒見事好快,倒也有些本事。”
    陳近南微笑道:“當年國姓爺攻打臺灣,紅毛鬼炮火厲害,果然極難抵敵。我們當時便構築土堤,把幾千名紅毛兵圍在城裏,斷了城中水源,叫他們沒水喝。紅毛兵熬不住了,沖出來攻擊,我們白天不戰,只晚上跟他們近鬥。興珠,當時怎生打法,跟大家說說。”
    林興珠道:“那是軍師的神機妙算……”陳近南爲鄭成功獻策攻台,克成大功,軍中都稱他爲“軍師”。韋小寶道:“軍師?”見林興珠眼望陳近南,師父臉露微笑,已然明白,說道:“啊,原來師父你是諸葛亮。諸葛軍師大破藤甲兵,陳軍師大破紅毛兵。”
    林興珠道:“國姓爺于永曆十五年二月初一日祭江,督率文武百官、親軍武衛,乘坐戰艦,自科羅灣放洋,二十四日到澎湖。四月初一日到達臺灣鹿耳門。門外有淺灘數十裏,紅毛兵又鑿沈了船,阻塞港口。咱們的戰艦開不進去。正在無法可施的當兒,忽然潮水大漲,衆兵將歡聲震天,諸艦湧進,在水寨港登岸。紅毛兵就帶了槍炮來打。國姓爺對大夥兒說,咱們倘若後退一步,給趕入大海,那就死無葬身之地。紅毛鬼槍炮雖然厲害,大夥兒都須奮勇上前。衆兵將齊奉號令,軍師親自領了我們衝鋒。突然之間,我耳邊好像打了幾千百個霹靂,眼前煙霧瀰漫,前面的兄弟倒了一排。大家一慌亂,就逃了回來。”
    韋小寶道:“我第一次聽見開紅毛槍,也嚇得一塌糊塗。”
    林興珠道:“我正如沒頭蒼蠅般亂了手腳,只聽軍師大聲叫道:‘紅毛鬼放了一槍,要上火藥裝鉛子,大夥兒沖啊!’我忙領著衆兄弟沖了上去,果然紅毛鬼一時來不及放槍。可是剛沖到跟前,紅毛鬼又放槍了,我立即滾在地下躲避,不少兄弟卻給打死了,沒有法子,只得退了下來。紅毛鬼卻也不敢追趕。這一仗陣亡了好幾百兄弟,大家垂頭喪氣,一想到紅毛鬼的槍炮就心驚肉跳。”
    韋小寶道:“後來終於是軍師想出了妙計?”
    林興珠叫道:“是啊。那天晚上,軍師把我了去,問我:‘林兄弟,你是武夷山地堂門的弟子,是不是?’我說是的。軍師道:“日裏紅毛鬼一放槍,你立即滾倒在地,身法很敏捷啊。’我十分慚愧,說道:‘回軍師的話:小將不敢貪生怕死,明日上陣,決計不敢再滾倒躲避,折了我大明官兵的威風。否則的話,你殺我頭好了。”
    韋小寶道:“林大哥,我猜軍師不是怪你貪生怕死,是贊你滾地躲避的法子很好,要你傳授給衆兄弟。”
    陳近南向他瞧了一眼,臉露微笑,頗有贊許之意。
    林興珠一拍大腿,大聲道:“是啊,你是軍師的徒弟,果然是明師出高徒……”
    韋小寶笑道:“你是我師父的部下,果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衆人都笑了起來。
    林興珠道:“那天晚上軍師當真是這般吩咐。他說‘你不可會錯了意。我見你的燕青十八翻、松鼠草上飛的身法挺合用,可以滾到敵人身前,用單刀斫他們的腿。有一套地堂刀法,你練得怎樣?’我聽軍師不是責駡我膽小怕死,這才放心,說道:‘回軍師的話:地堂刀法小將是練過的,當年師父說道,倘若上陣打仗,可以滾過去斫敵人的馬腳,不過紅毛鬼不騎馬,只怕無用。’軍師道:‘紅毛鬼雖沒騎馬,咱們斫他人腳,有何不可?’我一聽之下,恍然大悟,連說:‘是,是,小將腦筋不靈,想不到這一點。’”
    韋小寶微微一笑,心想:“你師父教你這刀法可斫馬腳,你就以爲不能斫人腳,老兄的腦筋,果然不大靈光。”
    林興珠道:“當時軍師就命我演了一遍這刀法。他贊我練得還可以,說道:‘你的地堂門刀法身法,若沒十多年的寒暑之功,練不到這地步,但咱們明天就要打仗,大夥兒要練,是來不及了。’我說:‘是。這地堂門刀法小將練得不好,不過的確已練了十幾年。’軍師說道:‘咱們趕築土堤,用弓箭守住,你馬上去教衆兵將滾地上前、揮刀砍足的法子。只須教三四下招式,大夥兒熟練就可以了,地堂門中的深奧武功,一概不用教。’我接了軍師將令,當晚先去教了本隊士兵。第二天一早,紅毛鬼沖來,給我們一陣弓箭射了回去。本隊士兵把地堂刀法的基本五招練會了,轉去傳授別隊的官兵。軍師又吩咐大夥兒砍下樹枝,紮成一面面盾牌,好擋紅毛兵的鉛彈。第四日早上,紅毛兵又大舉沖來,我們上去迎戰,滾地前進,只殺得紅毛鬼落花流水,戰場上留下了幾百條毛腿。赤嵌城守將紅毛頭的左腿也給砍了下來。這紅毛頭就此投降。後來再攻衛城,用的也是這法子。”
   馬超興喜道:“日後跟羅刹鬼子交鋒打仗,便可用地堂功夫對付。”
    陳近南道:“然而情形有些不同。當年在臺灣的紅毛兵,不過三四千人,死一個,少一個。羅刹兵如來進犯,少說也有幾萬人,源源而來,殺不勝殺,再說,地堂刀法只能用於近戰。羅刹兵如用大炮轟擊,那也難以抵擋。”
    吳六奇點頭稱是,道:“依軍師之見,該當如何?”他聽陳近南對林興珠引見之時不稱自己爲“香主”,料想林興珠不是天地會中人,便也不以“總舵主”相稱。
    陳近南道:“我中國地大人多,若無漢奸內應,外國人是極難打進來的。”衆人都道:“正是。韃子占我江山,全仗漢奸吳三桂帶路。”陳近南道:“現今吳三桂又去跟羅刹國勾結,他起兵造反之時,咱們先一鼓作氣的把他打垮,羅刹國沒了內應,就不能貿然入侵。”馬超興道:“只是吳三桂倘若垮得太快,就不能跟韃子打個兩敗俱傷。”陳近南道:“這也不錯。但利害相權,比較起來,羅刹人比韃子更加可怕。”
    韋小寶道:“是啊。韃子也是黃皮膚,黑眼睛,扁鼻頭,跟我們沒甚麽兩樣,說的話也是一般。外國鬼子紅毛綠眼睛,說起話來嘰哩咕嚕,有誰懂得?”
    衆人談了一會國家大事,天色漸明,風雨也已止歇。馬超興道:“大家衣衫都濕了,便請上岸去同飲一杯,以驅寒氣。”
    陳近南道:“甚好。”
    這一場大風將小船吹出了三十餘裏,待得回到柳州,已近中午。衆人在原來碼頭上岸。
    只見一人飛奔過來,叫道:“相公,你……你回來了。”正是雙兒。她全身濕淋淋的,臉上滿是喜色。韋小寶問:“你怎麽在這裏?”雙兒道:“昨晚大風大雨,你坐了船出去,我好生放心不下,只盼相公早些平安回來。”韋小寶奇道:“你一直等在這裏?”
    雙兒道:“是。我……我……只擔心……”韋小寶笑道:“擔心我坐的船沈了?”雙兒低聲道:“我知道你福氣大,船是一定不會沈的,不過……不過……”碼頭旁一個船夫笑道:“這位小總爺,昨晚半夜三更裏風雨最大的時候,要雇我們的船出江,說是要尋人,先說給五十兩銀子,沒人肯去,他又加到一百兩。張老三貪錢,答應了,可是剛要開船,豁喇一聲,大風吹斷了桅杆。這麽一來,可誰也不敢去了。他急得只是大哭。”韋小寶心下感動,握住雙兒的手,說道:“雙兒,你對我真好。”雙兒脹紅了臉,低下頭去。
    一行來到馬超興的下處,換過衣衫。陳近南吩咐馬超興派人去打聽鄭公子和馮錫範的下落。馬超興答應了,派人出去訪查,跟著稟報家後堂的事務。
    馬超興擺下筵席,請陳近南坐了首席,吳六奇坐了次席。要請韋小寶坐第三席時,韋小寶道:“林大哥攻破臺灣,地堂刀大砍紅毛火腿,立下如此大功,兄弟就是站著陪他喝酒,也是心甘情願。這樣的英雄好漢,兄弟怎敢坐他上首?”拉著林興珠坐了第三席。林興珠大喜,心想軍師這個徒弟年紀雖小,可著實夠朋友。
    筵席散後,天地會四人又在廂房議事。陳近南吩咐道:“小寶,你有大事在身,你我師徒這次仍不能多聚,明天你就北上罷。”韋小寶道:“是。只可惜這一次又不能多聽師父教誨。我本來還想聽吳大哥說說他的英雄事迹,也只好等打平吳三桂之後,再聽他說了。”
    吳六奇笑道:“你吳大哥沒甚麽英雄事迹,平生壞事倒是做了不少。若不是查伊璜先生一場教訓,直到今日,我還是在爲虎作倀、給韃子賣命呢。”
    韋小寶取出吳三桂所贈的那支洋槍,對吳六奇道:“吳大哥,你這麽遠路來看兄弟,實在感激不盡,這把羅刹國洋槍,請你留念。”吳三桂本來送他兩支,另一支韋小寶在領出沐劍屏時,交了給夏國相作憑證,此後匆匆離滇,不及要回。
    吳六奇謝了接過,依法裝上火藥鐵彈,點火向著庭中施放一槍,火光一閃,砰的一聲大響,庭中的青石板石屑紛飛,衆人都嚇了一跳。陳近南皺起眉頭,心想:“羅刹國的火器竟然這等犀利,若是興兵進犯,可真難以抵擋。”
    韋小寶取出四張五千兩銀票,交給馬超興,笑道:“馬大哥,煩你代爲請貴堂衆位兄弟喝一杯酒。”馬超興笑道:“二萬兩銀子?可太多了,喝三年酒也喝不完。”謝過收了。
    韋小寶跪下向陳近南磕頭辭別。陳近南伸手扶起,拍拍他肩膀,笑道:“你很好,不枉了是我陳近南之徒。”韋小寶和他站得近了,看得分明,見他兩鬢斑白,神色甚是憔悴,想是這些年來奔走江湖,大受風霜之苦,不由得心下難過,要想送些甚麽東西給他,尋思:“師父是不要銀子的,珠寶玩物,他也不愛。師父武功了得,也不希罕我的匕首和寶衣。”突然間一陣衝動,說道:“師父,有一件事要稟告你老人家。”
    吳六奇和馬超興知他師徒倆有話說,便即退出。
    韋小寶伸手到貼肉衣袋內,摸出一包物事,解開縛在包外的細繩,揭開一層油布,再揭開兩層油紙,露出從八部《四十二章經》封皮中取出來的那些碎羊皮,說道:“師父,弟子沒甚麽東西孝敬你老人家,這包碎皮,請你收了。”
    陳近南甚感奇怪,問道:“那是甚麽?”
    韋小寶於是說了碎皮的來歷。陳近南越聽臉色越鄭重,聽得太后、皇帝、鼇拜、西藏大喇嘛、獨臂尼九難、神龍教主等等大有來頭的人物,無不處心積慮的想得到這些碎皮,而其中竟隱藏著滿清韃子龍脈和大寶藏的秘密,當真是做夢也想不到之事。他細問經過情形,韋小寶一一說了,有些細節如神龍教教主教招、拜九難爲師等情,自然略過不提。
    陳近南沈吟半晌,說道:“這包東西實是非同小可。我師徒倆帶領會中兄弟,去掘了韃子的龍脈,取出寶藏,興兵起義,自是不世奇功。不過我即將回台,謁見王爺,這包東西帶在身邊,海道來回,或恐有失。此刻還是你收著。我回台之後,便來北京跟你相會,那時再共圖大事。”韋小寶道:“好!那麽請師父儘快到北京來。”陳近南道:“你放心,我片刻也不停留。小寶,你師父畢生奔波,爲的就是圖謀興複明室,眼見日子一天天的過去,百姓對前朝漸漸淡忘,韃子小皇帝施政又很妥善,興複大業越來越渺茫。想不到吳三桂終於要起兵造反,而你又得了這份藏寶圖,那真是天大的轉機。”說到這裏,不由得喜溢眉梢。
    他本來神情鬱鬱,顯得滿懷心事,這時精神大振,韋小寶瞧著十分歡喜。陳近南又問:“你身上中的毒怎樣了?減輕些了麽?”韋小寶道:“弟子服了神龍教洪教主給的解藥,毒性是完全解去了。”陳近南喜道:“那好極了。你這一雙肩頭,挑著反清複明的萬斤重擔,務須自己保重。”說著雙手按住他肩頭。
    韋小寶道:“是。弟子亂七八糟,甚麽也不懂的。得到這些碎皮片,也不過碰上運氣罷了。每一次都好比我做莊,吃了閑家的夾棍,天杠吃天杠,別十吃別十,吃得舒舒服服。”
    陳近南微微一笑,道:“你回到北京之後,半夜裏閂住了門窗,慢慢把這些皮片拼將起來,湊成一圖,然後將圖形牢牢記在心裏,記得爛熟,再無錯誤之後,又將碎皮拆亂,包成七八包,藏在不同的所在。小寶,一個人運氣有好有壞,不能老是一帆風順。如此大事,咱們不能專靠好運道。”
    韋小寶道:“師父說得不錯。好比我賭牌九做莊,現今已贏了八鋪,如果一記通賠,這包碎皮片給人搶去了,豈不是全軍覆沒,鏟了我的莊?因此連贏八鋪之後,就要下莊。”
    陳近南心想,這孩子賭性真重,微笑道:“你懂得這道理就好。賭錢輸贏,沒甚麽大不了。咱們圖謀大事,就算把性命送了,那也是等閒之事。但這包東西,天下千千萬萬人的身家性命都在上面,那可萬萬輸不得。”韋小寶道:“是啊,我贏定之後,把銀子捧回家去,埋在床底下,斬手指不賭了,那就永遠輸不出去。”
    陳近南走到窗邊,擡頭望天,輕輕說道:“小寶,我聽到這消息之後,就算立即死了,心裏也歡喜得緊。”
    韋小寶心想:“往日見到師父,他總是精神十足,爲甚麽這一次老是想到要死?”問道:“師父,你在延平郡王府辦事,心裏不大痛快,是不是?”陳近南轉過身來,臉有詫異之色,問道:“你怎知道?”韋小寶道:“我見師父似乎不大開心。但想世上再爲難的事情,你也不放在心上。江湖上英雄好漢,又個個對你十分敬重。我想你連皇帝也不怕,普天之下只鄭王爺一人,能給你氣受。”
    陳近南歎了口氣,隔了半晌,說道:“王爺對我一向禮敬有加,十分倚重。”韋小寶道:“嗯,定是鄭二公子這傢夥向你擺他媽的臭架子。”陳近南道:“當年國姓爺待我恩重如山,我早誓死相報,對他鄭家的事,那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鄭二公子年紀輕,就有甚麽言語不當,我也不放在心上。王爺的世子,英明愛衆,不過乃是庶出。”韋小寶不懂,問道:“甚麽庶出?”陳近南道:“庶出就是並非王妃所生。”韋小寶道:“啊,我明白了,是王爺的小老婆生的。”
    陳近南覺他出言粗俗,但想他沒讀過書,也就不加理會,說道:“是了。當年國姓爺逝世,跟這件事也很有關連,因此王太妃很不喜歡世子,一再吩咐王爺,要廢了世子,立二公子做世子。”韋小寶大搖其頭,說道:“二公子糊塗沒用,又怕死,不成的!這傢夥是個混蛋,膿包,他媽的混帳王八蛋。那天他還想害死師父您老人家呢。”
    陳近南臉色微微一沈,斥道:“小寶,嘴裏放乾淨些!你這不是在罵王爺麽?”
    韋小寶“啊”的一聲,按住了嘴,說道:“該死!王八蛋這三字可不能隨便亂罵。”
    陳近南道:“兩位公子比較起來,二公子確是處處及不上他哥哥,只是相貌端正,嘴頭又甜,很得祖母的歡心……”韋小寶一拍大腿,說道:“是啊,婦道人家甚麽也不懂,見了個會拍馬屁的小白臉,就當是寶貝了。”陳近南不知他意指阿珂,搖了搖頭,說道:“改立世子,王爺是不答應的,文武百官也都勸王爺不可改立。因此兩位公子固然兄弟失和,太妃和王爺母子之間,也常常爲此爭執。太妃有時心中氣惱,還叫了我們去訓斥一頓。”
    韋小寶道:“這老……”他“老婊子”三字險些出口,總算及時縮住,忙改口道:“老太太們年紀一大,這就糊塗了。師父,鄭王爺的家事你既然理不了,又不能得罪他們,索性給他來個各人自掃門前雪,別管他家瓦上霜。”
    陳近南歎道:“我這條命不是自己的了,早已賣給了國姓爺。人生於世,受恩當報。當年國姓爺以國土待我,我須當以國士相報。眼前王爺身邊,人材日漸凋落,我決不能獨善其身,舍他而去。唉!大業艱難,也不過做到如何便如何罷了。”說到這裏,又有些意興蕭索起來。
    韋小寶想說些話來寬慰,卻一時無從說起,過了一會,說道:“昨天我們本來想把鄭克塽這麽……”說著舉起手來,一掌斬落,“……一刀兩斷,倒也乾淨爽快。但馬大哥說,這樣一來,可教師父難以做人,負了個甚麽‘撕主’的罪名。”
    陳近南道:“是“弑主’。馬兄弟這話說得很對,倘若你們殺了鄭公子,我怎有面目去見王爺?他日九泉之下,也見不了國姓爺。”
    韋小寶道:“師父,你幾時帶我去瞧瞧鄭家這王太妃,對付這種老太太,弟子倒有幾下散手。”心想自己把假太后這老婊子收拾得服服貼貼,連皇太后也對付得了,區區一個王太妃又何足道哉。陳近南微微一笑,說道:“胡鬧!”拉著他手,走出房去。
  ※注:臺灣延平郡王鄭經長子克是陳永華之婿,剛毅果斷,鄭經立爲太子,出征時命其監國。克執法一秉至公,諸叔及諸弟多怨之,揚言其母假娠,克爲屠夫李某之子。鄭經及陳永華死後,克爲董太妃及諸弟殺害。
    當下韋小寶向師父、吳六奇、馬超興告辭。吳馬二人送出門去。
    吳六奇道:“韋兄弟,你這個小丫頭雙兒,我已跟她拜了把子,結成了兄妹。”韋小寶和馬超興都吃了一驚,轉頭看雙兒時,只見她低下了頭,紅暈雙頰,神色甚是忸怩。韋小寶笑道:“吳大哥好會說笑話。”吳六奇正色道:“不是說笑。我這個義妹忠肝義膽,勝於鬚眉,正是我輩中人。做哥哥的對她好生相敬。我見你跟‘百勝刀王’胡逸之拜把子,拜得挺有勁,我見樣學樣,於是要跟雙兒拜把子。她可說甚麽也不肯,說是高攀不上。我一個老叫化,有甚麽高攀、低攀了?我非拜不可,她只好答應。”馬超興道:“剛才你兩位在那邊房中說話,原來是商量拜把子的事。”吳六奇道:“正是。雙兒妹子叫我不可說出來,哈哈,結拜兄妹,光明正大,有甚麽不能說的?”
    韋小寶聽他如此說,才知是真,看著吳六奇,又看看雙兒,很是奇怪。
    吳六奇道:“韋兄弟,從今而後,你對我這義妹可得另眼相看,倘若得罪了她,我可要跟你過不去。”雙兒忙道:“不……不會的,相公他……他待我很好。”韋小寶笑道:“有你這樣一位大哥撐腰,玉皇大帝、閻羅老子也不敢得罪她了。”三人哈哈大笑,拱手而別。
    韋小寶回到下處,問起拜把子的事,雙兒很是害羞,說道:“這位吳……吳爺……”韋小寶道:“甚麽吳爺?大哥就是大哥,拜了把子,難道能不算數麽?”雙兒道:“是。他說覺得我不錯,定要跟我結成兄妹。”從懷裏取出那把洋槍,說道:“他說身上沒帶甚麽好東西,這把洋槍是相公送給他的,他轉送給我,相公,還是你帶著防身罷。”
   韋小寶連連搖手,道:“是你大哥給你的,又怎可還我?”想起吳六奇行事出人意表,不由得嘖嘖稱奇,又想:“他名字都叫“六奇’,難怪,難怪!不知另外五奇是甚麽?”
    一行人一路緩緩回京。路上九難傳了韋小寶一路拳法,叫他練習。但韋小寶浮動跳脫,說甚麽也不肯專心學武。九難吩咐他試演,但見他徒具架式,卻是半分真實功夫也沒學到,歎道:“你我雖有師徒之名,但瞧你性子,實不是學武的材料。這樣罷,我鐵劍門中有一項‘神行百變’功夫,是我恩師木桑道人所創,乃是天下輕功之首。這項輕功須以高深內功爲根基,諒你也不能領會。你沒一門傍身之技,日後遇到危難,如何得了?我只好教你一些逃跑的法門。”
    韋小寶大喜,說道:“腳底能抹油,打架不用愁。師父教了我逃跑的法門,那定是誰也追不上的了。”九難微微搖頭,說道:“‘神行百變’,世間無雙,當年威震武林,今日卻讓你用來腳底抹油,恩師地下有知,定是不肯認你這個沒出息的徒孫。不過除此之外,我也沒甚麽你學得會的本事傳給你。”
    韋小寶笑道:“師父收了我這個沒出息的徒兒,也算倒足了大黴。不過賭錢有輸有贏,師父這次運氣不好,收了我這徒兒,算是大輸一場。老天爺有眼,保佑師父以後連贏八場,再收八個威震天下的好徒兒。”
    九難嘿嘿一笑,拍拍他肩頭,說道:“也不一定武功好就是人好。你性子不喜學武,這是天性使然,無可勉強。你除了油腔滑調之外,總也算是我的好徒兒。”
    韋小寶大喜,心中一陣激動,便想將那些碎羊皮取出來交給九難,隨即心想:“這些皮片我既已給了男師父,便不能再給女師父了。好在兩位師父都是在想趕走韃子,光復漢人江山,不論給誰都是一樣。”
    當下九難將“神行百變”中不需內功根基的一些身法步法,說給韋小寶聽。說也奇怪,一般拳法掌法,他學時淺嘗輒止,不肯用心鑽研,這些逃跑的法門,他卻大感興趣,一路上學得津津有味,一空下來便即練習。有時還要輕功卓絕的徐天川在後追趕,自己東跑西竄的逃避。徐天川見他身法奇妙,好生佩服。初時幾下子就追上了,但九難不斷傳授新的訣竅,到得直隸省境,徐天川說甚麽也已追他不上了。
    九難見他與“神行百變”這項輕功頗有緣份,倒也大出意料之外,說道:“看來你天生是個逃之夭夭的胚子。”
    韋小寶笑道:“弟子練不成‘神行百變’,練成‘神行抹油’,總算不是一事無成。”
    他沖了一碗新茶,捧到九難面前,問道:“師父,師祖木桑道長既已逝世,當今天下,自以你老人家武功第一了?”九難搖頭道:“不是。‘天下武功第一’六字,何敢妄稱?”眼望窗外,幽幽的道:“有一個人,稱得上‘天下武功第一’。”韋小寶忙問:“那是誰?弟子定要拜見拜見。”九難道:“他……他……”突然間眼圈一紅,默然不語。韋小寶道:“這位前輩是誰?弟子日後倘若有緣見到,好恭恭敬敬的向他磕幾個頭。”
    九難揮揮手,叫他出去。韋小寶甚是奇怪,慢慢踱了出去,心想:“師父的神色好生古怪,難道這個天下武功第一之人,是她的老姘頭麽?”
    九難這時心中所想的,正是那個遠在萬里海外的袁承志。她對袁承志落花有意,袁承志卻情有別鍾。二十多年來這番情意深藏心底,這時卻又給韋小寶撩撥了起來。
    次日韋小寶去九難房中請安,卻見她已不別而去,留下了一張字條。韋小寶拿去請徐天川一念,原來紙條上寫著“好自爲之”四個字。韋小寶心中一陣悵惘,又想:“昨天我問師父誰是天下武功第一,莫非這句話得罪了她?”
    不一日,一行人來到北京。建甯公主和韋小寶同去謁見皇帝。
    康熙早已接到奏章,已複旨准許吳應熊來京完婚,這時見到妹子和韋小寶,心下甚喜。
    建甯公主撲上前去,抱住了康熙,放聲大哭,說道:“吳應熊那小子欺侮我。”康熙笑道:“這小子如此大膽,待我打他的屁股。他怎麽欺侮你了?”公主哭道:“你問小桂子好了。他欺侮我,他欺侮我!皇帝哥哥,你非給我作主不可。”一面哭,一面連連頓足。康熙笑道:“好,你且回自己屋裏去歇歇,我來問小桂子。”
    建甯公主早就和韋小寶商議定當,見了康熙之後,如何奏報吳應熊無禮之事。一等公主退出,韋小寶便詳細說來。
    康熙皺了眉頭,一言不發的聽完,沈思半晌,說道:“小桂子,你好大膽!”韋小寶嚇了一跳,忙道:“奴才不敢。”康熙道:“你跟公主串通了,膽敢騙我。”韋小寶道:“沒有啊,奴才怎敢瞞騙皇上?”康熙道:“吳應熊對公主無禮,你自然並未親見,怎能憑了公主一面之辭,就如此向我奏報?”
    韋小寶心道:“乖乖不得了,小皇帝好厲害,瞧出了其中破綻。”忙跪下磕頭,說道:“皇上明見萬里。吳應熊對公主如何無禮,奴才果然沒有親見,不過當時許多人站在公主窗外,大家都是親耳聽見的。”康熙道:“那更加胡鬧了。吳應熊這人我見過兩次,他精明能幹,是個人才。他又不很年輕了,房裏還少得了美貌的姬妾?怎會大膽狂妄,對公主無禮。哼,公主的脾氣我還不知道?定是她跟吳應熊爭吵起來,割了……割了他媽的卵蛋。”說到這裏,忍不住哈哈大笑。
    韋小寶也笑了起來,站起身來,說道:“這種事情,公主是不便細說的,奴才自然也不敢多問。公主怎麽說,奴才就怎麽稟告。”康熙點點頭,道:“那也說得是。吳應熊這小子受了委屈,你傳下旨去,叫他們在京裏擇日完婚罷,滿了月之後,再回雲南。”韋小寶道:“皇上,完婚不打緊,吳三桂這老小子要造反,可不能讓公主回雲南去。”
    康熙不動聲色,點點頭道:“吳三桂果然要反,你見到甚麽?”韋小寶於是將吳三桂如何跟西藏、蒙古、羅刹國、神龍教諸方勾結的情形一一說了。康熙神色鄭重,沈吟不語,過了好一會,才道:“這奸賊!竟勾結了這許多外援!”韋小寶也早知這事十分棘手,不敢作聲。再過一會,康熙又問:“後來怎樣?”
    韋小寶說道已將蒙古王子的使者擒來,述說自己如何假裝吳三桂的小兒子而騙出真相,吳應熊如何想奪回罕帖摩,在公主住處放火,反而慘遭閹割,自己又如何派遣部屬化裝爲王府家將,在妓院中爭風吃臘、假裝殺死罕帖摩。
    康熙聽得悠然伸往,說道:“這倒好玩得緊。”又道:“吳三桂這人,我沒見過。那日宮中傳出父王賓天的訊息,吳三桂帶了重兵,來京祭拜。我原想見他一見,可是幾名顧命大臣防他擁兵入京,忽然生變,要他在北京城外搭了孝棚拜祭,不許他進北京城。”
    說到這裏,站起身來,來回踱步,說道:“鼇拜這廝見事極不明白。如果擔心吳三桂入京生變,只須下旨要他父子入京拜祭,大軍駐紮在城外,他還能有甚麽作爲?他倘若不敢進城,那是他自己禮數缺了。不許他進城,那明明是跟他說:‘我們怕了你的大軍,怕你進京造反,你還是別進來罷!’嘿嘿,示弱之至!吳三桂知道朝廷對他疑忌,又怕了他,豈有不反之理?他的反謀,只怕就種因於此。”
    韋小寶聽康熙這麽一剖析,打從心坎兒裏佩服出來,說道:“當時倘若他見了皇上,皇上好好開導他一番,說不定他便不敢造反了。”康熙搖頭道:“那時我年紀幼小,不懂軍國大事,一見之後,沒甚麽厲害的話跟他說,他瞧我不起,只有反得更快。”當下詳細詢問吳三桂的形貌舉止,又問:“他書房那張白老虎皮到底是怎樣的?”
    韋小寶大是奇怪,描述了那張白老虎皮的模樣,說道:“皇上連這等小事也知道。”
    康熙微笑不語,又問起吳三桂的兵馬部署,左右用事之人及十大總兵的性情才幹;問話之中,顯得對吳三桂的情狀所知甚詳,手下大將哪一個貪錢,哪一個好色,哪一個勇敢,哪一個糊塗,無不了然。
    韋小寶既驚且佩,說道:“皇上,你沒去過雲南,可是平西王府內府外的事情,知道得比奴才還多。”突然恍然大悟,道:“啊,是了,皇上在昆明派得有不少探子。”
    康熙笑道:“這叫做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啊。他一心想要造反,難道咱們就毫不理會?小桂子,你這趟功勞很大,探明瞭吳三桂跟西藏、蒙古、羅刹國勾結。這樁大秘密,我那些探子就查不到。他們只能查小事,查不到大事。”
    韋小寶全身骨頭大輕,說道:“那全仗皇上洪福齊天。”康熙道:“把那罕帖摩帶進宮來,讓我親自審問。”韋小寶答應了,率領十名禦前侍衛,將罕帖摩送到上書房來。
    康熙一見到,便以蒙古話相詢。罕帖摩聽到蒙古話,既感驚奇,又覺親切,眼見到宮中的派勢,再也不敢隱瞞,一五一十,都將實情說了。康熙一連問了兩個多時辰,除蒙古和吳三桂勾結的詳情外,又細問蒙古的兵力部署、錢糧物産、山川地勢、風土人情、以及蒙古各旗王公誰精明,誰平庸,相互間誰跟誰有仇,誰跟誰有親。
    韋小寶在一旁侍候,聽得二人嘰哩咕嚕的說個不休,罕帖摩一時顯得十分佩服,一時又顯得害怕,到最後卻跪下來不住磕頭,似是感恩之極。康熙命禦前侍衛帶下去監禁。
    一名小太監送上一碗參湯。康熙接過來喝了,對小太監道:“你給韋副總管也斟一碗來。”韋小寶磕頭謝恩,喝了參湯。
    只聽得書房外腳步響聲,一名小太監道:“啓稟皇上:南懷仁、湯若望侍候皇上。”康熙點點頭。小太監傳呼出去,進來了兩個身材高大的外國人,跪下向康熙磕頭。
    韋小寶大是奇怪,心想:“怎麽有外國鬼子來到宮裏,真是奇哉怪也。”
    兩個外國人叩拜後,從懷中各取出一本書卷,放在康熙桌上。那個年紀較輕、名叫南懷仁的外國人道:“皇上,今兒咱們再說大炮發射的道理。”韋小寶聽他一口京片子,清脆流利,不由得“咦”的一聲,驚奇之極,心道:“希奇希奇真希奇,鬼子不會放洋屁。”
   康熙向他一笑,低頭瞧桌上書卷。南懷仁站在康熙之側,手指卷冊,解釋了起來。康熙聽到不懂的所在,便即發問。南懷仁講了半個時辰,另一個老年白鬍子外國人湯若望接著講天文曆法,也講了半個時辰,兩人磕頭退出。
    康熙笑道:“外國人說咱們中國話,你聽著很希奇,是不
是?”
    韋小寶道:“奴才本來很奇怪,後來仔細想想,也不奇怪了。聖天子百神呵護。羅刹國圖謀不軌,上天便降下兩個會說中國話的洋鬼子來輔佐聖朝,製造槍炮火器,掃平羅刹。”
    康熙道:“你心思倒也機靈。不過洋鬼子會說中國話,卻不是天生的。那個老頭兒,在前明天啓年間就來到中國了,他是日爾曼人。那年輕的是比利時人,是順治年間來的。他們都是耶穌會教士,來中國傳教的。要傳教,就得學說中國話。”
    韋小寶道:“原來如此。奴才一直在擔心羅刹的火器厲害。今天一聽這外國人甚麽大炮短銃,說得頭頭是道,這可就放心啦。”
    康熙在書房中緩緩踱步,說道:“羅刹人是人,我們也是人,他們能造槍炮,我們一樣也能造,只不過我們一直不懂這法子罷了。當年我們跟明朝在遼東打仗,明兵有大炮,我們很吃了些苦頭。太祖皇帝就爲炮火所傷,龍馭賓天。可是明朝的天下,還不是給我們拿下來了?可見槍炮是要人來用的,用的人不爭氣,槍炮再厲害也是無用。”
    韋小寶道:“原來明朝有大炮。不知這些大炮現下在哪里?咱們拿了去轟吳三桂那老小子,轟他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明朝的大炮就只那麽幾尊,都是向澳門紅毛人買的。單是買鬼子的槍炮,那可不管用。倘若跟鬼子打仗,他們不肯賣了,豈不糟糕?咱們得自己造,那才不怕別人制咱們死命。”
    韋小寶道:“對極,對極。皇上還怕這些耶穌會教士造西貝貨騙你,因此自己來弄明白這個道理。從今而後,任他鬼子說得天花亂墜,七葷八素,都騙不了你。”康熙道:“你明白我的心思。這些造槍炮的道理,也真繁難得緊,單是煉那上等精鐵,就大大不易。”
    韋小寶自告奮勇,說道:“皇上,我去給你把北京城裏城外的鐵匠,一古腦兒的都叫了來,大夥兒拉起風箱,呼扯,呼扯,煉他幾百萬斤上好精鐵。”
    康熙笑道:“你在雲南之時,我們已煉成十幾萬斤精鐵啦。湯若望和南懷仁正在監造大炮,幾時你跟我去瞧瞧。”韋小寶喜道:“那可太好了。”忽然想起一事,說道:“皇上,外國鬼子居心不良,咱們可得提防一二。那造炮的地方,又有火藥,又有鐵器,皇上自己別去,奴才給你去監督。”康熙道:“那倒不用擔心。這件事情關涉到國家氣運,我如不是親眼瞧著,終不放心。南懷仁忠誠耿直。湯若望的老命是我救的,他感激得不得了。這二人決不會起甚麽異心。”韋小寶道:“皇上居然救了外國老鬼子的老命,這可奇了。”
    康熙微笑道:“康熙三年,湯若望說欽天監推算日食有誤,和欽天監的漢官雙方激辯。欽天監的漢官楊光先辯不過,就找他的岔子,上了一道奏章,說道湯若望制定的那部《大清時憲曆》,一共只推算了二百年,可是我大清得上天眷祐,聖祚無疆,萬萬年的江山。湯若望止進二百年曆,那不是咒我大清只有二百年天下嗎?”
    韋小寶伸了伸舌頭,說道:“厲害,厲害。這外國老鬼會算天文地理,卻不會算做官之人的手段。”康熙道:“可不是麽?那時候鼇拜當政,這傢夥糊裡糊塗,就說湯若望咒詛朝廷,該當淩遲處死。這道旨意送給我瞧,可給我看出了一個破綻。”韋小寶道:“康熙三年,那時你還只十歲啊,已經瞧出了其中有詐,當真是聖天子聰明智慧,自古少有。”
    康熙笑道:“你馬屁少拍。其實這道理說來也淺,我問鼇拜,這部大清時憲曆是幾時做好的。他說不知道,下去查了一查,回奏說道,是順治十年做好的,當時先帝下旨嘉獎,賜了他一個‘通玄教師’的封號。我說:‘是啊,我六七歲時,就已在書房裏見過這部《大清時憲曆》了。這部曆書已做成了十年,爲甚麽當時大家不說他不對?這時候爭他不過,便來翻他的老帳?那可不公道啊。鼇拜想想倒也不錯,便沒殺他,將他關在牢裏。這件事我後來也忘了,最近南懷仁說起,我才下旨放了他出來。”
    韋小寶道:“奴才去叫他花些心思,做一部大清萬年曆出來。”
    康熙笑了幾聲,隨即正色道:“我讀前朝史書,凡是愛惜百姓的,必定享國長久,否則盡說些吉祥話兒,又有何用?自古以來,人人都叫皇帝作萬歲,其實別說萬歲,享壽一百歲的皇帝也沒有啊。甚麽‘萬壽無疆’,都是騙人的鬼話。父皇諄諄叮囑,要我遵行‘永不加賦’的訓諭,我細細想來,只要遵守這四個字,我們的江山就是鐵打的。甚麽洋人的大炮,吳三桂的兵馬,全都不用擔心。
    韋小寶不明白這些治國的大道理,只是喏喏連聲,取出從吳三桂那裏盜來的那部正藍旗《四十二章經》,雙手獻上,說道:“皇上,這部經書,果然讓吳三桂這老小子給吞沒了,奴才在他書房中見到,便給他來個順手牽羊,物歸原主。”
    康熙大喜,說道:“很好,很好。太后老是挂念著這件事。我去獻給她老人家,拿去太廟焚化了,不管其中有甚麽秘密,從此再也沒人知道。”
    韋小寶心道:“你燒了最好!這叫做毀屍滅迹。我盜了經中碎皮片兒的事,就永遠不會發覺了。”
    他回到了自己子爵府,天黑之後,閂上了門,取出那包碎皮片,叫了雙兒過來,說道:“有一樁水磨功夫,你給我做做。”吩咐她將幾千片碎皮片拼湊還原。雙兒伏在案上,慢慢對著剪痕,一片片的拼湊。但數千片碎皮片亂成一團,要湊成原狀,當真談何容易?韋小寶初時還坐在桌邊,出些主意,東拿一片,西拿一片,幫著拼湊,但搞了半天,連兩塊相連的皮片也找不出來,意興索然,徑自去睡了。
    次日醒來,只見外邊房中兀自點著蠟燭,雙兒手裏拿著一片碎皮,正怔怔的凝思。韋小寶走到她身後,“哇”的一聲大叫。雙兒吃了一驚,跳起身來,笑道:“你醒了?”韋小寶道:“這些碎皮片兒可磨人得緊,我又沒趕著要,你怎地一晚不睡?快去睡罷!”雙兒道:“好,我先收拾起來。”
    韋小寶見桌上一張大白紙上已用繡花針釘了十一二塊皮片,拼在一起,全然吻合,喜道:“你已找到了好幾片啦。”雙兒道:“就是開頭最難,現下我已明白了一些道理,以後就會拼得快些。”將碎皮片細心包在油布包裹裏,連同那張大白紙,鎖在一隻金漆箱中。
    韋小寶道:“這些皮片很是有用,可千萬不能讓人偷了去。”雙兒道:“我整日守在這裏,不離開半步便是。就是怕睡著出了事。”韋小寶道:“不妨,我去調一小隊驍騎營軍士來,守在屋外,給你保駕。”雙兒微笑道:“那就放心得多了。”
    韋小寶見她一雙妙目中微有紅絲,足見昨晚甚是勞瘁,心生憐惜,說道:“快睡罷,我抱你上床去。”雙兒羞得滿臉通紅,連連搖手,道:“不,不,不好。”韋小寶笑道:“有甚麽好不好的?你幫我做事,辛苦了一晚,我抱你上床,有甚麽打緊?”說著伸手便抱。雙兒咭的一聲笑,從他手臂下鑽了過去。
    韋小寶連抱了幾次,都抱了個空,自知輕身功夫遠不及她,心頭微感沮喪,歎了口氣,坐倒在椅上。雙兒笑吟吟的走近,說道:“先服侍你盥洗,吃了早點,我再去睡。”韋小寶搖頭不語。雙兒見他不快,心感不安,低聲道:“相公,你……你生氣了嗎?”
    韋小寶道:“不是生氣,我的輕功太差,師父教了許多好法門,我總是學不會。連你這樣一個小姑娘也捉不到,有甚麽屁用?”雙兒微笑道:“你要抱我,我自然要拚命的逃。”韋小寶突然一縱而起,叫道:“我非捉到你不可。”張開雙手,向她撲去。雙兒格格一笑,側身避開。韋小寶假意向左方一撲,待她逃向右方,一伸手扭住了她衫角。雙兒“啊”的一聲呼叫,生怕給他扯爛了衫子,不敢用力掙脫。
    韋小寶雙臂攔腰將她抱住。雙兒只是嘻笑。韋小寶右手抄到她腿彎裏,將她橫著抱起,放到自己床上。雙兒滿臉通紅,叫道:“相公,你……你……”
    韋小寶笑道:“我甚麽?”拉過被子蓋在她身上,俯身在她臉上輕輕一吻,笑道:“快合上眼,睡罷。”轉身出房,帶上了門,心道:“這丫頭怕我著惱,故意讓我抱住的。”來到廳上,吩咐親兵傳下令去,調一隊驍騎營軍士來自己房外守衛。
    這幾天之中,他將雲南帶來的金銀禮物分送宮中妃嬪、王公大臣、侍衛、太監;心中盤算:“若說是吳三桂送的,倒讓人領了這老小子的情,不如讓老子自己來做好人。”於是吳三桂幾十萬兩金銀,都成了欽差大臣、驍騎營都統韋小寶的禮物。收禮之人自是好評潮湧。宮中朝中,都說皇上當真聖明,所提拔的這個少年都統精明幹練,居官得體。
    這些日子中,雙兒每日都在拼湊破碎羊皮,一找到吻合無誤的皮片,便用繡花針釘住。韋小寶每晚觀看,見拼成的圖形越來越大,圖中所繪果然都是山川地形,圖上注著彎彎曲曲的文字。雙兒道:“這些都是外國字,我可一個也不識。”
    韋小寶在宮中住得久了,卻知寫的是滿洲字,反正連漢字他也不識,圖中所寫不論是甚麽文字,也都不放在心上。
    到得第十八天晚上,韋小寶回到屋裏,只見雙兒滿臉喜容。他伸手摸了摸她下巴,問道:“甚麽事這樣開心?”雙兒微笑道:“相公,你倒猜猜看。”
    昨晚臨睡之時,韋小寶見只餘下二三百片碎皮尚未拼起。這門拼湊功夫,每拼起一片,餘下來的少了一片,就容易了一分。最初一兩天最是艱難,一個時辰之中,未必能找到兩片相吻合的碎皮,到得後來便進展迅速了。他料想雙兒已將全圖拼起,是以喜溢眉梢,笑道:“讓我猜猜看。嘿,你定是裹了幾隻湖州粽子給我吃。”雙兒搖頭道:“不是。”
    韋小寶道:“你在地下撿到了一件寶貝?”雙兒道:“不是。”
    韋小寶道:“你義兄從廣東帶了好東西來送給你?”雙兒道:“不是,路這麽遠,怎會送東西來啊。”韋小寶道:“莊家三少奶捎了信來?”雙兒搖搖頭,眉頭微蹙,輕聲道:“沒有。莊家三少奶她們不知好不好,我常常想著。”韋小寶叫道:“我知道了,今天是你生日。”雙兒微笑道:“不是的,我生日不是今天。”韋小寶道:“是哪一天?”雙兒道:“是九月十……”忽然臉上一紅,道:“我忘記了。”韋小寶道:“你騙人,自己生日怎會忘記了?對了,對了。一定是這個,你在少林寺的那個老和尚朋友瞧你來啦。”雙兒噗哧一笑,連連搖頭,說道:“相公說話真是好笑,我有甚麽少林寺的老和尚朋友?你才有啦。”
    韋小寶搔搔頭皮,沈吟道:“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這可難猜了。我本來想猜,是不是你已拼好了圖樣呢?不過昨晚見到還有二三百片沒拼起,最快也總得再有五六天時光。”雙兒雙眼中閃耀著喜悅的光芒,微笑道:“倘若偏偏是今天拼起了呢?”韋小寶搖頭道:“你騙人,我才不信。”雙兒道:“相公,你來瞧瞧,這是甚麽?”
    韋小寶跟著她走到桌邊,只見桌上大白布上釘滿了幾千枚繡花針,幾千塊碎片已拼成一幅完整無缺的大地圖,難得的是幾千片碎皮拼在一起,既沒多出一片,也沒少了一片。
    韋小寶大叫一聲,反手將雙兒一把抱住,叫道:“大功告成,親個嘴兒。”說著向她嘴上吻去。雙兒羞得滿臉通紅,頭一側,韋小寶的嘴吻到了她耳垂上。雙兒只覺全身酸軟,驚叫:“不,不要!”
    韋小寶笑著放開了她,拉著她手,和她並肩看那圖形,不住口的嘖嘖稱讚,說道:“雙兒,若不是你幫我辦這件事,要是我自己來幹哪,就算拼上三年零六個月,也不知拼不拼得成。”雙兒道:“你有多少大事要辦,那有時光做這種笨功夫?”韋小寶道:“啊喲,這是笨功夫麽?這是天下最聰明的功夫了。”
    雙兒聽他稱讚,甚是開心。
    韋小寶指著圖形,說道:“這是高山,這是大河。”指著一條大河轉彎處聚在一起的八個顔色小圈,說道:“全幅地圖都是墨筆畫的,這八個小圈卻有紅、有白、有黃、有藍,還有黃圈鑲紅邊兒的。啊,是了,這是滿洲人的八旗。這八個小圈的所在,定是大有古怪。只不知山是甚麽山,河是甚麽河。”
    雙兒取出一疊薄棉紙來,一共三十幾張,每一張上都寫了彎彎曲曲的滿洲文字,交給韋小寶。韋小寶道:“這是甚麽?是誰寫的?”雙兒道:“是我寫的。”韋小寶又驚又喜,道:“原來你識得滿洲字,前幾天還騙我呢。”說著張開雙臂,作勢要抱。雙兒急忙逃開,笑道:“沒騙你,我不識滿洲字,這是將薄紙印在圖上,一筆一劃印著寫的。”
    韋小寶喜道:“妙計,妙計。我拿去叫滿洲師爺認了出來,注上咱們的中國字,就知道圖中寫的是甚麽了。好雙兒,寶貝雙兒,你真細心,知道這圖關係重大,把滿洲字分成幾十張紙來寫。我去分別問人,就不會泄漏了機密。”
    雙兒微笑道:“好相公,聰明相公,你一見就猜到我的用意。”
    韋小寶笑道:“大功告成,親個嘴兒。”雙兒一聽。反身一躍,逃出了房外。
    韋小寶來到廳上,吩咐親兵去叫了驍騎營中的一名滿洲筆帖式來,取出一張棉紙,問他那幾個滿洲字是甚麽意思。那筆帖式道:“回都統大人:這‘額爾古納河’、‘精奇裏江’、‘呼瑪爾窩集山’,都是咱們關外滿洲的地名。”韋小寶道:“甚麽嘰哩咕嚕江,呼你媽的山,這樣難聽。”那筆帖式道:“回都統大人:額爾古納河、精奇裏江、呼瑪爾窩集山,都是咱們滿洲的大山大江。”韋小寶問:“那在甚麽地方?”那筆帖式道:“回都統大人:是在關外極北之地。”
    韋小寶心下暗喜:“是了,這果然是滿洲人藏寶的所在。他們把金銀珠寶搬到關外,定然要藏得越遠越好。”說道:“你把這些唏哩呼嚕江、呼你媽的山的名字,都用漢字寫了出來。”那筆帖式依言寫了。
    韋小寶又取出一張棉紙,問道:“這又是甚麽江、甚麽山了?”那筆帖式道:“回都統大人:這是西裏木的河,阿穆爾山、阿穆爾河。”韋小寶道:“他媽的,越來越奇啦!你這不是胡說八道嗎?好好的名字不取,甚麽希你媽的河,甚麽阿媽兒、阿爸兒的。”
    那筆帖式滿臉惶恐,請了個安,說道:“卑職不敢胡說八道,在滿洲話裏,那是另有意思的。”韋小寶道:“好,你把阿媽兒、阿爸兒,還有希你媽的河,都用漢字注在這紙上。回頭我還得去問問旁人,瞧你是不是瞎說。”那筆帖式道:“是,是。卑職便有天大膽子,也不敢跟都統大人胡說。”韋小寶道:“哈,你有天大膽子麽?”那筆帖式道:“不,不,卑職膽小如鼠。”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來人哪,拿五十兩銀子,賞給這個膽小如鼠的朋友。喂,這些希你媽的河,希你爸的山,你要是出去跟人說了,給我一知道,立即追還你五十兩銀子,連本帶利,一共是一百五十兩銀子。”
    那筆帖式大喜過望,他一個月餉銀,也不過十二兩銀子,都統大人這一賞就是五十兩,忙請安道謝,連稱:“卑職決不敢亂說。”心想:“本錢五十兩,利息卻要一百兩。我的媽啊,好重的利息,殺了頭我也還不起。”
    數日之間,韋小寶已問明瞭七八十個地名,拿去複在圖上一看,原來那八個四色小圈,是在黑龍江之北,正當阿穆爾河和黑龍江合流之處,在呼瑪爾窩集山正北,阿穆爾山西北。八個小圈之間寫著兩個黃色滿洲字,譯成漢字,乃是“鹿鼎山”三字。
    韋小寶把圖形和地名牢記在心,要雙兒也幫著記住,心想這些碎皮片要是給人搶了去,不免泄露秘密,於是投入火爐,一把燒了。見到火光熊熊升起,心頭說不出的愉悅。尋思:“師父要我分成數包,分別埋在不同的地方,說不定仍會給人盜了去。現下藏在我心裏,就算把我的心挖了去,也找不到這幅地圖啦。不過這顆心,自然是挖不得的。”
    一轉頭,見火光照在雙兒臉上,紅撲撲的甚是嬌豔,心下大贊:“我的小雙兒可美得緊哪。”雙兒給他瞧得有些害羞,低下了頭。韋小寶道:“好雙兒,咱們圖兒也拼起啦,地名也查到啦,甚麽希你媽的河,希你爸的山,也都記在心中了,那算不算是大功告成了呢?”雙兒忙跳起身來,笑道:“不,不,沒……沒有。”韋小寶道:“怎麽還沒有?”雙兒笑著奪門而出,說道:“我不知道。”
    韋小寶追出去,笑道:“你不知道,我可知道。”忽見一名親兵匆匆進來,說道:“啓稟都統:皇上傳召,要你快去。”
    韋小寶向雙兒做個鬼臉,出門來到宮中。
    只見宮門口已排了鹵簿,康熙的車駕正從宮中出來。韋小寶繞到儀仗之後,跪在道旁磕頭。康熙見到了他,微笑道:“小桂子,跟我看外國人試炮去。”韋小寶喜道:“好極了,這大炮可造得挺快哪。”
    一行人來到左安門內的龍潭炮廠,南懷仁和湯若望已遠遠跪在道旁迎駕。康熙道:“起來,起來,大炮在哪里?”南懷仁道:“回聖上:大炮便在城外。恭請聖上移駕禦覽。”康熙道:“好!”從車中出來,侍衛前後擁護,出了左安門,只見三尊大炮並排而列。
    康熙走近前去,見三門大炮閃閃發出青光,炮身粗大,炮輪、承軸等等無不造得極是結實,心下甚喜,說道:“很好,咱們就試放幾炮。”南懷仁親自在炮筒裏倒入火藥,用鐵條樁實,拿起一枚炮彈,裝入炮筒,轉身道:“回皇上:這一炮可以射到一裏半,靶子已安在那邊。”康熙順著他手指望去,見遠處約莫一裏半以外,有十個土墩並列,點頭道:“好,你放罷。”南懷仁道:“恭請皇上移駕十丈以外,以策萬全。”康熙微微一笑,退了開去。
    韋小寶自告奮勇,道:“這第一炮,讓奴才來放罷。”康熙點點頭。韋小寶走到大炮之旁,向南懷仁道:“外國老兄,你來瞄準,我來點火。”南懷仁已校準了炮口高低,這時再核校一次。韋小寶接過火把,點燃炮上藥線,急忙跳開,丟開火把,雙手緊緊塞住耳朵。
    只見火光一閃,轟的一聲大響,黑煙祐漫,跟著遠處一個土墩炸了開來,一個火柱升天而起。原來那土墩中藏了大量硫磺,炮彈落下,立時燃燒,更顯得威勢驚人。
    衆軍士齊聲歡呼,向著康熙大呼:“萬歲,萬歲,萬萬歲!”三尊大炮輪流施放,一共開了十炮,打中了七個土墩,只三個土墩偏了少些沒打中。
    康熙十分喜歡,對南懷仁和湯若望大加獎勉,當即升南懷仁爲欽天監監正。湯若望原爲太常寺卿加通政使,號“通玄教師”,在鼇拜手中被革,康熙下旨恢復原官,改號“通微教師”。康熙名叫玄燁,“玄”字爲了避諱不能再用。三門大炮賜名爲“神武大炮”。
    回到宮中,康熙把韋小寶叫進書房,笑吟吟的道:“小桂子,咱們日夜開工,造他幾百門神武大炮,一字排開,對準了吳三桂這老小子轟他媽的,你說他還造不造得成反?”
    韋小寶笑道:“皇上神機妙算,本來就算沒神武大炮,吳三桂這老小子也是手到擒來。只不過有了神武大炮,那是更加如……如……如龍添翼了。”他本要說“如虎添翼”,但轉念一想,以皇帝比作老虎,可不大恭敬。康熙笑道:“你這句話太沒學問。飛龍在天,又用得著甚麽翼?”韋小寶笑道:“是,是。可見就算沒有大炮,皇上也不怕吳三桂。”
    康熙笑道:“你總有得說的。”眉頭一皺,道:“說到這裏,我可想到一件事來。吳三桂跟蒙古、西藏、羅刹國勾結,還有一個神龍教。那個大逆不道的老婊子假太后,就是神龍教派來穢亂宮禁的,是不是?”韋小寶道:“正是。”康熙道:“這叛逆若不擒來千刀萬剮,如何得報母后被害之恨、太后被囚之辱?”說到這裏,咬牙切齒,甚是氣憤。
    韋小寶心想:“皇帝這話,是要我去捉拿老婊子了。那老婊子跟那又矮又胖的瘦頭陀在一起,這時候不知是在哪里,要捉此人,可大大的不容易。”心下躊躇,不敢介面。
    康熙果然說道:“小桂子,這件事萬分機密,除了派你去辦之外,可不能派別人。”
    韋小寶道:“是。就不知老婊子逃到了哪里?她那個姦夫一團肉球,看來會使妖法。”
    康熙道:“老婊子如果躲到了荒山野嶺之中,要找她果然不易。不過也有線索可尋。你帶領人馬,先去將神龍邪教剿滅了,把那些邪教的黨羽抓來,一一拷問,多半便會查得出老婊子的下落。”見韋小寶有爲難之色,說道:“我也知道這件事猶如大海撈針,很不易辦。不過你一來能幹,二來是員大大的福將,別人辦來十分棘手之事,到了你手裏,往往便馬到成功。我也不限你時日,先派你到關外去辦幾件事。你到了關外,在奉天調動人馬,俟機去破神龍島。”
    韋小寶心想:“皇帝在拍我馬屁了。這件事不答應也不成了。”說道:“奴才的福氣,都是皇上賜的。皇上對我特別多加恩典,我的福份自然大了。只盼這次又托賴皇上洪福,把老婊子擒來。”
    康熙聽他肯去,心中甚喜,拍拍他肩頭,說道:“報仇雪恨雖是大事,但比之國家社稷的安危,又是小了。能捉到老婊子固然最好,第一要務,還是攻破神龍島。小桂子,關外是我大清龍興發祥之地,神龍教在旁虎視耽耽,倘若跟羅刹人聯手,占了關外,大清便沒了根本。你破得神龍島,好比是斬斷了羅刹國人伸出來的五根手指。”
    韋小寶笑道:“正是。”突然提高聲音叫道:“啊羅嗚!古嚕呼!”提起右手,不住亂甩。康熙笑問:“幹甚麽?”韋小寶道:“羅刹國斷了五根手指,自然痛得大叫羅刹話。”
    康熙哈哈大笑,說道:“我升你爲一等子爵,再賞你個‘巴圖魯’的稱號,調動奉天駐防兵馬,撲滅神龍島反叛。”
    韋小寶跪下謝恩,說道:“奴才的官兒做得越大,福份越大。”
    康熙道:“這件事不可大張旗鼓,以防吳三桂、尚可喜他們得知訊息,心不自安,提早造反。須得神不知、鬼不覺,突然之間將神龍教滅了。這樣罷,我明兒派你爲欽差大臣,去長白山祭天。長白山是我愛新覺羅家遠祖降生的聖地,我派你去祭祀,誰也不會疑心。”
    韋小寶道:“皇上神機妙算,神龍教教主壽與蟲齊。”康熙問道:“甚麽壽與蟲齊?”韋小寶道:“那教主的壽命不過跟小蟲兒一般,再也活不多久了。”
    他在康熙跟前,硬著頭皮應承了這件事,可是想到神龍教洪教主武功卓絕,教中高手如雲,自己帶一批隻會掄刀射箭的兵馬去攻打神龍島,韋小寶多半是“壽與蟲齊”。
    出得宮來,悶悶不樂,忽然轉念:“神龍島老子是決計不去的,小玄子待我再好,也犯不著爲他去枉送性命。我這官兒做到盡頭啦,不如到了關外之後,乘機到黑龍江北的鹿鼎山去,掘了寶藏,發他一筆大財,再悄悄到雲南去,把阿珂娶到了手,從此躲將起來,每天賭錢聽戲,豈不逍遙快樂?”言念及此,煩惱稍減,心想:“臨陣脫逃,雖然說來臉上無光,有負小玄子重托,可是性命交關之事,豈是開得玩笑的?掘了寶藏之後,不再挖斷滿洲人的龍脈,也就很對得住小玄子了。”
    次日上朝,康熙頒下旨意,升了韋小寶的官,又派他去長白山祭天。
    散朝之後,王公大臣紛紛道賀。索額圖與他交情與衆不同,特到子爵府敘話,見他有些意興闌珊,說道:“兄弟,去長白山祭天,當然不是怎麽的肥缺,比之到雲南去敲平西王府的竹杠,那是天差地遠了,也難怪你沒甚麽興致。”
    韋小寶道:“不瞞大哥說,兄弟是南方人,一向就最怕冷,一想到關外冰天雪地,這會兒已經冷得發抖,今兒晚非燒旺了火爐,好好來烤一下不可。”
    索額圖哈哈大笑,安慰道:“那倒不用擔心,我回頭送一件火貂大氅來,給兄弟禦寒。暖轎之中加幾隻炭盆,就不怎麽冷了。兄弟,派差到關外,生髮還是有的。”
    韋小寶道:“原來這遼東凍脫了人鼻子的地方,也能發財,倒要向大哥請教。“索額圖道:“我們遼東地方,有三件寶貝……”韋小寶道:“好啊,有三件寶貝,取得一件來,也就花差花差了。”索額圖笑道:“我們遼東有一句話,兄弟聽見過沒有?那叫做‘關東有三寶,人參貂皮烏拉草’。”韋小寶道:“這倒沒聽見過。人參和貂皮,都是貴重的物事。那烏拉草,又是甚麽寶貝了?”索額圖道:“那烏拉草是苦哈哈的寶貝。關東一到冬季,天寒地凍,窮人穿不起貂皮,坐不起暖轎,倘若凍掉了一雙腳,有誰給韋兄弟來擡轎子啊?烏拉草關東遍地都是,只要拉得一把來曬乾了,搗得稀爛,塞在鞋子裏,那就暖和得緊。”
    韋小寶道:“原來如此。烏拉草這一寶,咱們是用不著的。人參卻不妨挑他幾十擔,貂皮也提他幾千張回來,至愛親朋,也可分分。”索額圖哈哈大笑。
    正說話間,親兵來報,說是福建水師提督施琅來拜。韋小寶登時想起那日鄭克塽說過的話來,說他是武夷派的高手,曾教過鄭克塽武功,後來投降了大清的,不禁臉上變色,心想這姓施的莫非受鄭克塽之托,來跟自己爲難,馮錫範如此兇悍厲害,這姓施的也決非甚麽好相與,對親兵道:“他來幹甚麽?我不要見。”那親兵答應了,出去辭客。韋小寶兀自不放心,向另一名親兵道:“快傳阿三、阿六兩人來。”阿三、阿六是胖頭陀和陸高軒的假名。
    索額圖笑道:“施靖海跟韋兄弟的交情怎樣?”韋小寶心神不定,問道:“施……施靖甚麽?”索額圖道:“施提督爵封靖海將軍,韋兄弟跟他不熟嗎?”韋小寶搖頭道:“從來沒見過。”
    說話間胖頭陀和陸高軒二人到來,站在身後。韋小寶有這兩大高手相護,略覺放心。
    親兵回進內廳,捧著一隻盤子,說道:“施將軍送給子爵大人的禮物。”韋小寶見盤中放著一隻開了蓋的錦盒,盒裏是一隻白玉碗,碗中刻著幾行字。玉碗純淨溫潤,玉質極佳,刻工也甚精致,心想:“他送禮給我,那麽不是來對付我了,但也不可不防。”
    索額圖笑道:“這份禮可不輕哪,老施花的心血也真不小。”韋小寶問道:“怎麽?”索額圖道:“玉碗中刻了你老弟的名諱,還有‘加官晉爵’四字,下面刻著‘眷晚生施琅敬贈’。”韋小寶沈吟道:“這人跟我素不相識,如此客氣,定是不懷好意。”
    索額圖笑道:“老施的用意,那是再明白不過的。他一心一意要打臺灣,爲父母妻兒報仇。這些年來,老是纏著我們,要我們向皇上進言,爲了這件事,花的銀子沒二十萬,也有十五萬了。他知道兄弟是皇上駕前的第一位大紅人,自然要來鑽這門路。”
    韋小寶心中一寬,說道:“原來如此。他爲甚麽非打臺灣不可?”索額圖道:“老施本來是鄭成功部下大將,後來鄭成功疑心他要反,要拿他,卻給他逃走了,鄭成功氣不過,將他的父母妻兒都……”說著右掌向左揮動,作個殺頭的姿勢,又道:“這人打水戰是有一手的,降了大清之後,曾跟鄭成功打過一仗,居然將鄭成功打敗了。”
    韋小寶伸伸舌頭,說道:“連鄭成功這樣的英雄豪傑,也在他手下吃過敗仗,這人倒不可不見。”對親兵道:“施將軍倘若沒走,跟他說,我這就出去。”向索額圖道:“大哥,咱們一起去見他罷。”他雖有胖陸二人保護,對這施琅總是心存畏懼。索額圖是朝中一品大臣,有他在旁,諒來施琅不敢貿然動粗。索額圖笑著點頭,兩人攜手走進大廳。
    施琅坐在最下首一張椅上,聽到靴聲,便即站起,見兩人從內堂出來,當即搶上幾步,請下安去,朗聲道:“索大人,韋大人,卑職施琅參見。”韋小寶拱手還禮,笑道:“不敢當。你是將軍,我只是個小小都統,怎地行起這個禮來?請坐,請坐,大家別客氣。”施琅恭恭敬敬的道:“韋大人如此謙下,令人好生佩服。韋大人是一等子爵,爵位比卑職高得多,何況韋大人少年早發,封公封侯,那是指日之間的事,不出十年,韋大人必定封王。””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倘若真有這一日,那要多謝你的金口了。”
    索額圖笑道:“老施,在北京這幾年,可學會了油嘴滑舌啦,再不像初來北京之時,動不動就得罪人。”施琅道:“卑職是粗魯武夫,不懂規矩,全仗各位大人大量包涵,現下卑職已痛改前非。”索額圖笑道:“你甚麽都學乖了,居然知道韋大人是皇上駕前第一位紅官兒,走他的門路,可勝於去求懇十位百位王公大臣。”
    施琅恭恭敬敬的向兩人請了個安,說道:“全仗二位大人栽培,卑職永感恩德。”
    韋小寶打量施琅,見他五十左右年紀,筋骨結實,目光炯炯,甚是英悍,但容顔憔悴,頗有風塵之色,說道:“施將軍給我那只玉碗,可名貴得很了,就只一樁不好。”施琅頗爲惶恐,站起身來,說道:“卑職糊塗,不知那只玉碗中有甚麽岔子,請大人指點。”韋小寶笑道:“岔子是沒有,就是太過名責,吃飯的時候捧在手裏,有些戰戰兢兢,生怕一個不小心,打碎了飯碗,哈哈,哈哈。”索額圖哈哈大笑。施琅陪著乾笑了幾聲。
    韋小寶問道:“施將軍幾時來北京的?”施琅道:“卑職到北京來,已整整三年了。”韋小寶奇道:“施將軍是福建水師提督,不去福建帶兵,卻在北京玩兒,那爲甚麽?啊,我知道啦,施將軍定是在北京堂子裏有了相好的姐兒,不捨得回去了。”
    施琅道:“韋大人取笑了。皇上召卑職來京,垂詢平臺灣的方略,卑職說話糊塗,應對失旨,皇上一直沒吩咐下來。卑職在京,是恭候皇上旨意。”
    韋小寶心想:“小皇帝十分精明,他心中所想的大事,除了削平三藩,就是如何攻取臺灣。你說話就算不中聽,只要當真有辦法,皇上必可原諒,此中一定另有原因。”想到索額圖先前的說話,又想:“這人立過不少功勞,想是十分驕傲,皇上召他來京,他就甚麽都不賣帳,一定得罪了不少權要,以致許多人故意跟他爲難。”笑道:“皇上英明之極,要施將軍在京候旨,定有深意。你也不用心急,時辰未到,著急也是無用。”
    施琅站起身來,說道:“今日得蒙韋大人指點,茅塞頓開。卑職這三年來,一直心中惶恐,只怕是忤犯了皇上,原來皇上另有深意,卑職這就安心得多了。韋大人這番開導,真是恩德無量。卑職今日回去,飯也吃得下了,覺也睡得著了。”
    韋小寶善於拍馬,對別人的諂諛也不會當真,但聽人奉承,畢竟開心,說道:“皇上曾說,一個人太驕傲了,就不中用,須得挫折一下他的驕氣。別說皇上沒降你的官,就算充你的軍,將你打入天牢,那也是栽培你的一番美意啊。”施琅連聲稱是,不禁掌心出汗。
    索額圖捋了捋鬍子,說道:“是啊,韋爵爺說得再對也沒有了。玉不琢,不成器,你這只玉碗若不是又車又磨,只是一塊粗糙石頭,有甚麽用?”施琅應道:“是,是。”
    韋小寶道:“施將軍,請坐。聽說你從前在鄭成功部下,爲了甚麽事跟他鬧翻的啊?”施琅道:“回大人的話:卑職本來是鄭成功之父鄭芝龍的部下,後來撥歸鄭成功統屬。鄭成功稱兵造反,卑職見事不明,糊裡糊塗的,也就跟著統帥辦事。”韋小寶道:“嗯,你反清複……”他本想說“你反清複明,原也是應當的”,他平時跟天地會的弟兄們在一起,說順了口,險些兒漏了出來,幸好及時縮住,忙道:“後來怎樣?”
    施琅道:“那一年鄭成功在福建打仗,他的根本之地是在廈門,大清兵忽施奇襲,攻克廈門。鄭成功進退無路,十分狼狽。卑職罪該萬死,不明白該當效忠王師,竟帶兵又將廈門從大清兵手中奪了過去。”韋小寶道:“你這可給鄭成功立了一件大功啊。”施琅道:“當時鄭成功也升了卑職的官,賞賜了不少東西,可是後來爲了一件小事,卻鬧翻了。”韋小寶問道:“那是甚麽事?”
    施琅道:“卑職屬下有一名小校,卑職派他去打探軍情。不料這人又怕死又偷懶,出去在荒山裏睡了幾天,就回來胡說八道一番。我聽他說得不大對頭,仔細一問,查明了真相,就吩咐關了起來,第二天斬首。不料這小校狡猾得緊,半夜裏逃了出去,逃到鄭成功府中,向鄭成功的夫人董夫人哭訴,說我冤枉了他。董夫人心腸軟,派人向我說情,要我饒了這小校,說甚麽用人之際,不可擅殺部屬,以免士卒寒心。”
    韋小寶聽他說到董夫人,想起陳近南的話來,這董夫人喜歡次孫克塽,幾次三番要改立他爲世子,不由得怒氣勃發,罵道:“這老婊子,軍中之事,她婦道人家懂得甚麽?他奶奶的,天下大事,就敗在這種老婊子手裏。部將犯了軍法倘若不斬,人人都犯軍法了,那還能帶兵打仗麽?這老婊子糊塗透頂,就知道喜歡小白臉。”
    施琅萬料不到他聽到這件事會如此憤慨,登時大起知己之感,一拍大腿,說道:“韋大人說得再對也沒有了。您也是帶慣兵的,知道軍法如山,克敵制勝,全仗著號令嚴明。”韋小寶道:“老婊子的話,你不用理,那個甚麽小校老校,抓過來喀嚓一刀就是。”施琅道:“卑職當時的想法,跟韋大人一模一樣。我對董夫人派來的人說,姓施的是國姓爺的部將,只奉國姓爺的將令。我意思是說,我不是董夫人的部將,可不奉夫人的將令。”韋小寶氣忿忿的道:“是極,誰做了老婊子的部將,那可倒足大黴了。”
    索額圖和施琅聽他大罵董夫人爲“老婊子”,都覺好笑,又怎想得到他另有一番私心。
    施琅道:“那老……那董夫人惱了卑職的話,竟派了那小校做府中親兵,還叫人傳話來說,有本事就把那小校抓來殺了。也是卑職一時忍不下這口氣,親自去把那小校一把抓住,一刀砍了他的腦袋。”
    韋小寶鼓掌大贊:“殺得好,殺得妙!殺得乾淨利落,大快人心。”
    施琅道:“卑職殺了這小校,自知闖了禍,便去向鄭成功謝罪。我想我立過大功,部屬犯了軍法,殺他並沒有錯。可是鄭成功聽了婦人之言,說我犯上不敬,當即將我扣押起來。我想國姓爺英雄慷慨,一時之氣,關了我幾天,也就算了。哪知過了多時,我爹爹和弟弟,以及我的妻子,都給拿了,送到牢裏來。這一來我才知大事不妙,鄭成功要殺我的頭,乘著監守之人疏忽,逃了出來。過不多時,就得到訊息,鄭成功將我全家殺得一個不留。”
    韋小寶搖頭歎息,連稱:“都是董夫人那老婊子不好。”施琅咬牙切齒的道:“鄭家和我仇深似海,只可惜鄭成功死得早了,此仇難以得報。卑職立下重誓,總有一天,也要把鄭家全家一個個殺得乾乾淨淨。”
    韋小寶早知鄭成功海外爲王,是個大大的英雄,但聽得施琅要殺鄭氏全家,那自然包括他的大對頭鄭克塽在內,益覺志同道合,連連點頭,說道:“該殺,該殺!你不報此仇,不是英雄好漢。”
    施琅自從給康熙召來北京之後,只見到皇帝一次,從此便在北京投閒置散,做的官仍是福建水師提督,爵位仍是靖海將軍,但在北京領一份幹餉,無職無權,比之順天府衙門中一個小小公差的威勢尚不如,以他如此雄心勃勃的漢子,自然是坐困愁城,猶似熱鍋上螞蟻一般。這三年之中,他過不了幾天便到兵部去打個轉。送禮運動,錢是花得不少,歷年來宦囊所積,都已填在北京官場這無底洞裏,但皇帝既不再召見,回任福建的上諭也不知何年何月才拿得到手。到得後來,兵部衙門一聽到施琅的名字就頭痛,他手頭已緊,沒錢送禮,誰也不再理他。此刻聽得韋小寶言語和他十分投機,登覺回任福建有望,臉上滿是興奮之色。
    索額圖道:“施將軍,鄭成功殺你全家,確是不該。不過你也由此而因禍得福,棄暗投明。若不是如此,只怕你此刻還在臺灣抗拒王師,做那叛逆造反之事了。”
    施琅道:“索大人說得是。”
    韋小寶問道:“鄭成功殺了你全家,你一怒之下,就向大清投誠了?”
    施琅道:“是。先帝恩重如山,卑職起義投誠,先帝派我在福建辦事。卑職感恩圖報,奮不顧身,立了些微功,升爲福建同安副將。恰好鄭成功率兵來攻,卑職跟他拚命,仗著先帝洪福,大獲全勝。先帝大恩,升我爲同安總兵。後來攻克了廈門、金門和梧嶼,又聯合一批紅毛兵,坐了夾板船,用了洋槍洋炮,把鄭成功打得落海而逃,先帝升卑職爲福建水師提督,又加了靖海將軍的頭銜。其實卑職功勞是半分也沒有的,一來是我犬清皇上福份大,二來是朝中諸位大人指示得宜。”
    韋小寶微笑道:“你從前在鄭成功軍中,又在福建跟他打了幾場硬仗,臺灣的情形自然是很明白的。皇上召你來問攻台的方略,你怎麽說了?”
    施琅道:“卑職啓奏皇上:臺灣孤懸海外,易守難攻。台灣將士,又都是當年跟隨鄭成功的百戰精兵。如要攻台,統兵官須得事權統一,內無掣肘,便宜行事,方得成功。”韋小寶道:“你說要獨當一面,讓你一個人來發號施令?”施琅道:“卑職不敢如此狂妄。不過攻打臺灣,須得出其不意,攻其無備。京師與福建相去數千里,遇有攻台良機,上奏請示,待得朝中批示下來,說不定時機已失。臺灣諸將別人也就罷了,有一個陳永華足智多謀,又有一個劉國軒驍勇善戰,實是大大的勁敵,倘若貿然出兵,難有必勝把握。”
    韋小寶點頭道:“那也說得是。皇上英明之極,不會怪你這些話說得不對。你又說了些甚麽?”施琅道:“皇上又垂詢攻台方略。卑職回奏說:臺灣雖然兵精,畢竟爲數不多。大清攻台,該當雙管齊下。第一步是用間,使得他們內部不和。最好是散佈謠言,說道陳永華有廢主自立之心,要和劉國軒兩人陰謀篡位。鄭經疑心一起,說不定就此殺了陳劉二人;就算不殺,也必不肯重用,削了二人的權柄。陳劉二人,一相一將,那是臺灣的兩根柱子,能夠二人齊去,當然最好,就算只去一人,餘下一個也是獨木難支大廈了。”
    韋小寶暗暗心驚:“他媽的,你想害我師父。”問道:“還有個‘一劍無血’馮錫範呢?”
    施琅大爲驚奇,說道:“韋大人居然連馮錫範也知道。”韋小寶道:“我是聽皇上閒談時說起過的。皇上於臺灣的內情可清楚啦!皇上說,董夫人喜歡小白臉孫子鄭克塽,不喜歡世子鄭克塽,要兒子改立世子,可是鄭經不肯。可有這件事?”施琅又驚又佩,說道:“聖天子聰明智慧,曠古少有,居於深宮之中,明見萬里之外。皇上這話,半點不錯。”
    韋小寶道:“你說攻打臺灣,有兩條法子,一條是用計害死陳永華和劉國軒,另一條是甚麽啊?”施琅道:“另一條就是水師進攻了。單攻一路,不易成功,須得三路齊攻。北攻雞籠港,中攻臺灣府,南攻打狗港,只要有一路成功,上陸而立定了腳根,臺灣人心一亂,那就勢如破竹了。”
    韋小寶道:“統帶水師,海上打仗,你倒內行得很。”施琅道:“卑職一生都在水師,熟識海戰。”韋小寶心念一動,尋思:“這人要去殺姓鄭的一家,幹掉了鄭克塽這小子,倒也不錯。不過鄭成功是個大大的英雄好漢,殺了他全家,可說不過去。何況他攻臺灣,就是要害我師父,那可不行。此人善打海戰,派他去幹這件事,倒是一舉兩得。”轉頭問索額圖:“大哥,你以爲這件事該當怎麽辦?”
    索額圖道:“皇上英明,高瞻遠矚,算無遺策,咱們做奴才的,一切聽皇上吩咐辦事就是了。”韋小寶心想:“你倒滑頭得很,不肯擔干系。”端起茶碗。侍候的長隨高聲叫道:“送客!”施琅起身行禮,辭了出去。索額圖說了會閒話,也即辭去。
    韋小寶進宮去見皇帝,稟告施琅欲攻臺灣之事。康熙道:“先除三藩,再平臺灣,這是根本的先後次序。施琅這人才具是有的,我怕放他回福建之後,這人急於立功報仇,輕舉妄動,反而讓臺灣有了戒備,因此一直留著他在北京。”
    韋小寶登時恍然大悟,說道:“對,對!施琅一到福建,定要打造戰船,操演兵馬,搞了個打草驚蛇。咱們攻臺灣,定要神不知,鬼不覺,人人以爲不打,卻忽然打了,打那姓鄭的小子一個手忙腳亂。”
    康熙微笑道:“用兵虛實之道,正該如此。再說,遣將不如激將,我留施琅在京,讓他全身力氣沒處使,悶他個半死,等到一派出去,那就奮力效命,不敢偷懶了。”
    韋小寶道:“皇上這條計策,諸葛亮也不過如此。奴才看過一出《定軍山》的戲,諸葛亮激得老黃忠拚命狠打,就此一刀斬了那個春夏秋冬甚麽的大花面。”康熙微笑道:“夏侯淵。”韋小寶道:“是,是。皇上記性真好,看過了戲,連大花面的名字也記得。”康熙笑道:“這大花面的名字,書上寫得有的。施琅送了甚麽禮物給你?”
    韋小寶奇道:“皇上甚麽都知道。那施琅送了我一隻玉碗,我可不大喜歡。”康熙問道:“玉碗有甚麽不好?”韋小寶道:“玉碗雖然珍貴,可是一打就爛。奴才跟著皇上辦事,雙手捧的是一隻千年打不爛、萬年不生銹的金飯碗,那是大大的不同。”康熙哈哈大笑。
    韋小寶道:“皇上,奴才忽然想到一個主意,請皇上瞧著,能不能辦?”康熙道:“甚麽主意?”韋小寶道:“那施琅說道他統帶水師,很會打海戰……”康熙左手在桌上一拍,道:“好主意,好主意。小桂子,你聰明得很,你就帶他去遼東,派他去打神龍島。”
    韋小寶心下駭然,瞪視著康熙,過了半晌,說道:“皇上定是神仙下凡,怎麽奴才心中想的主意還沒說出口,皇上就知道了。”
    康熙微笑道:“馬屁拍得夠了。小桂子,這法子大妙。我本在擔心,你去攻打神龍島,不知能不能成功。這施琅是個打海戰的人才,叫他先去神龍島操練操練,不過事先可不能泄漏了風聲。”韋小寶忙道:“是,是。”
    康熙當即派人去傳了施琅來,對他說道:“朕派韋小寶去長白山祭天,他一力舉薦,說你辦事能幹,要帶你同去。朕將就聽著,也不怎麽相信。”
    韋小寶暗暗好笑:“諸葛亮在激老黃忠了。”
    施琅連連磕頭,說道:“臣跟著韋都統去辦事,一定盡忠效命,奮不顧身,以報皇上天恩。”康熙道:“這一次是先試你一試,倘若果然可用,將來再派你去辦別的事。”施琅大喜,磕頭道:“皇上天恩浩蕩。”康熙道:“此事機密,除了韋小寶一人之外,朝中無人得知。你一切遵從韋小寶的差遣便是,這就下去罷。”
    施琅磕了頭,正要退出,康熙微笑道:“韋都統待你不錯,你打一隻大大的金飯碗送他罷。”施琅答應了,心中大惑不解,不明皇上用意,眼見天顔甚喜,料想決計不是壞事。
    韋小寶回到子爵府時,見施琅已等在門口,說了不少感恩提拔的話。韋小寶笑道:“施將軍,這一次只好委屈你一下,請你在我營中,做一個小小參領,以防外人知覺。”施琅大喜,說道:“一切遵從都統大人吩咐。”他知韋小寶派他的職司越小,越加當他是自己人,將來飛黃騰達的機會越多,如果派他當個親兵,那是更加妙了;又道:“皇上吩咐卑職打造一隻金飯碗奉呈都統。不知都統大人喜歡甚麽款式,卑職好監督高手匠人連夜趕著打造。”韋小寶笑道:“那是皇上的恩典,不論甚麽款式,咱們做奴才的雙手捧著金飯碗吃飯,心中都感激皇恩浩蕩。”施琅連聲稱是。
    韋小寶心想:“老子本想逃之夭夭,辭官不幹了。現下找到了你這替死鬼,最好你去跟洪教主拚個同歸於盡,哥兒倆壽與蟲齊。”
    施琅去後,韋小寶去把李力士、風際中、徐天川、玄貞道人等天地會兄弟叫來,將經過情形詳細說了。李力士道:“這姓施的賊子反叛國姓爺,又要攻打臺灣,陷害總舵主,天幸教他撞在韋香主手裏,咱們怎生擺佈他才好?”韋小寶道:“神龍教勾結吳三桂和羅刹國,現下皇帝派我領施琅去剿神龍教,讓這姓施的跟神龍教打個昏天黑地,兩敗俱傷,咱們再來個漁翁得利。”衆人齊聲贊好。
    韋小寶道:“這姓施的精明能幹,我要靠他打神龍島,可不能先將他殺了。衆位哥哥須得小心,別讓他瞧出破綻來。”高彥超道:“我們都扮作驍騎營的韃子,平日少跟他見面,就算見到,諒他也不敢得罪韃子。”
    次日下午,施琅捧著一隻錦盒,到子爵府來求見。韋小寶打開錦盒,果然是一隻大大的金飯碗,怕不有六七兩重。施琅道:“卑職本該再打造得大些,就怕……就怕都統大人用起來不方便。”韋小寶左手將金飯碗在手裏掂了掂,笑道:“已夠重了。施將軍,這許多字寫的是甚麽哪?”施琅道:“中間四個大字,是‘公忠體國’。上面這行小字是:‘欽賜領內侍衛副大臣、兼驍騎營正黃旗都統、賜穿黃馬褂、巴魯圖勇號、一等子爵韋小寶。’下面更小的字是:‘臣靖海將軍施琅奉旨監造’。”韋小寶甚喜,笑道:“這可當真多謝了。”心道:“是啊,我的金飯碗是皇上賜的,你能給我甚麽金飯碗了?這老施倒也不是笨蛋。”
    過得兩日,康熙頒下上諭,命韋小寶帶同十門神武大炮,自大沽出海,渡遼東灣北上,先祭遼海,再登陸遼東,到長白山放炮祭天。
    韋小寶接了上諭,心想這次是去攻打神龍教,胖頭陀和陸高軒可不能帶,命他二人留在北京,帶了雙兒和天地會兄弟,率領驍騎營人馬,來到天津。
    文武百官迎接欽差大臣,或恭謹逾恒,馬屁十足;或奉承得體,恰到好處,惟有一個大鬍子武官卻神色傲慢,行禮之時顯是敷衍了事,渾不將韋小寶瞧在眼裏。韋小寶大怒,立時便要發作,轉念一想:“皇上吩咐了的,這次一切要辦得十分隱秘,不可多生事端,惹人談論。你瞧不起我,難道老子就瞧得起你這大鬍子了?咱哥兒倆來比比,誰做的官大些?”跟著有個官兒大贊他手刃鼇拜的英雄事迹,韋小寶洋洋自得,便不去理那大鬍子了。
    當晚韋小寶將天津水師營總兵請來,取出康熙密旨。那水師營總兵叫黃甫,見密旨中吩咐他帶領水師營官兵船隻,聽由欽差大臣指揮,幹辦軍情要務,接旨後躬身聽訓。韋小寶問了水師營的官兵人數,船隻多少,便傳施琅到來,要他和黃甫計議出海之事,自到後營,去和衆兵將推牌九賭錢去了。
    在天津停留三日,水師營辦了糧食、清水、彈藥、弓箭等物上船。韋小寶率領水師營及驍騎營官兵,大戰船十艘,二號戰船三十八艘,出海揚帆而去。
    離了大沽,來到海上,韋小寶才宣示聖旨,此行是去剿滅神龍島,上下官兵務須用命,成功之後,各有升賞。衆官兵眼見己方人多勢衆,欽差大臣又帶有十門西洋大炮,那神龍島不過是一群海盜盤踞之地,大炮轟得幾炮,海盜還不打個精光,這次立功升官是一定的了。當下人人歡呼,精神百倍。
    韋小寶坐在主艦之中,想起上次去神龍島是給方怡騙去的,這姑娘雖然狡猾,但那幾日在海上共處的溫柔滋味,此時追憶,大是神往,尋思:“一到島邊,倘若大炮亂轟,將神龍教的教衆先轟死大半,幾千官兵一湧而上,洪教主武功再高,那也抵敵不住。只不過這樣一來,說不定把我那方怡小娘皮一炮轟死了,這可大大的不妙。就算不死,轟掉了一條手臂甚麽的,也可惜得很。”他本來害怕洪教主,只想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但此刻有施琅主持,幾十艘大戰船在海上揚帆而前,又有新造的十門神武大炮,這一仗有勝無敗,但想怎生既能保得方怡無恙,又須滅了神龍教,那才兩全其美。於是把施琅叫來,問他攻島之計。
    施琅打開手中帶著的卷宗,取出一張大地圖來,攤在桌上,指著海中的一個小島,說道:“這是神龍島。”
    韋小寶見神龍島上已畫了個紅圈,三個紅色的箭頭分從北、東、南三方指向紅圈,大爲佩服,說道:“原來你早已想好了攻打神龍島的計策。我是離了大沽之後,才頒示皇上的密旨,你怎地早就預備好了海圖?”施琅道:“卑職聽說大人是要從大沽經海道前赴遼東,是以預備了這一帶的海圖。卑職一向喜歡海上生涯,海圖是看慣了的。”韋小寶道:“原來如此,看來咱們這一戰定是旗開得勝,船到成功。”
    施琅道:“那是托賴皇上的聖德,韋大人的威望。依卑職的淺見,咱們分兵三路,從島北、島東、島南三路進攻,留下了島西一路不攻,轟了一陣大炮之後,島上匪徒抵擋不住,多半會從島西落海而逃,咱們在島西三十裏外這個小島背後,埋伏了二十艘船。一等匪徒逃來,這二十艘戰船擁出來攔住去路,大炮一響,北、東、南三路戰船圍將上來,將海盜的船隻圍在垓心。那時一網打盡,沒一個海盜能逃得性命。”
    韋小寶鼓掌叫好,連稱妙計。
    施琅道:“請大人率領中軍,在這無名小島上坐鎮督戰,務請不要上船出戰。中軍之地必須穩若泰山。統帥的旗艦若有稍微損傷,給大風吹壞了桅杆甚麽的,不免動搖軍心。卑職統率戰船,三路進攻。黃總兵統率伏兵攔截。十艘小艇來往報告軍情,如何行動,請大人隨時發號施令,以便卑職和黃總兵遵行。”
    韋小寶大喜,心想:“你這人倒乖覺得很,明知我怕死,便讓我在這三十裏外的小島上坐鎮,當真萬無一失。就算你們全軍覆沒,老子也還來得及趕上快船,溜之乎也,妙計,妙計。”當下大贊了他一番。
    施琅道:“卑職久仰韋大人的威名,得知韋大人當年手刃滿洲第一勇士鼇拜,把滿漢第一勇士的名號搶了過來,因此欽賜‘巴魯圖’勇號,武勇天下揚名。卑職只擔心一件事,就怕大人要報上天恩,打仗之時奮不顧身,倘若給炮火損傷了大人一個小指頭兒,皇上必定大大怪罪。卑職這一生的前程就此毀了,倒不打緊,卻辜負了大人提拔重用的知遇大恩,卑職萬死莫贖。因此務請大人體諒,保重萬金之體。”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坐船打仗,那是挺有趣的玩意兒。我本想親自衝鋒,將那神龍教的教主揪了過來。你既這麽說,那只好讓你去幹了。”施琅道:“是,是。大人體諒下情,卑職感激不盡。”
    韋小寶心想:“你在北京熬了三年,已精通做官的法門,老子本想幹了你,瞧你如此精乖,倒有些不忍了。‘滿漢第一勇士’這個頭銜,今日倒是第一次聽見,虧你想得出。”說道:“那神龍島上,有幾百名小姑娘,其中有幾個是從宮裏逃出去的,皇上吩咐了,務須生擒活捉。攻島之時須可小心在意,大炮不可亂轟,倘若轟死了那幾名宮女,皇上必定怪罪,你功勞再大,也是功不抵過。這是第一件大事。”
    施琅吃了一驚,說道:“若不是大人關照,卑職險些闖了大禍出來。這次攻島,只要是女的,就只能活捉,不能殺傷,盡數拿來,由大人發落便是。”韋小寶道:“這就是了。這幾名宮女,我是見過的,一見就認得出。不過這種皇宮裏的事,嗯,你知道啦。”施琅道:“是。大人望安,卑職守口如瓶。宮裏的事情,誰敢隨口亂說?”
    衆戰船向東北進發,恰逢逆風,舟行甚慢。這日神龍島已經不遠,施琅指著左舷前方的一座小島,說道:“那便是都統大人的大營駐紮之地。這座小島向無名稱,請大人賜名。”
    韋小寶搔了搔頭皮,說道:“要我想名字,可要了我的老命啦。嗯,這次我做莊,你是我莊家手下的拆角,咱們推牌九,總得把神龍島吃個一乾二淨不可。這小島,就叫做‘通吃島’罷。”
    施琅笑道:“妙極,妙極!韋大人坐鎮通吃島,那是大吉大利,不論敵軍多麽頑強厲害,總是吃他個精光。大人前關天牌寶一對,那是大人自己,後關至尊寶,那自然是皇上。這兩副牌攤出去,怎不通吃?”
    韋小寶哈哈大笑,喝道:“衆將官,兵發通吃島去者!”這句話是他在看戲時學來的,此時呼喝出來,當真威風凜凜,意氣風發之至。
    數十艘戰船前後擁衛主帥旗艦,緩緩向通吃島駛去。忽然一艘小船上的兵士呼叫起來,不久小船駛近稟報,說是海中發見一具浮屍。
    韋小寶眉頭一皺,心想:“出師不利,撞見浮屍!莫非這一莊要通賠?”
    施琅道:“恭喜大人旗開得勝,還沒開炮放箭,敵人已先死了一名,真是大大的吉兆。卑職過去瞧瞧。”說著跳下小船。
    過了一會,施琅回上旗艦,說道:“啓稟都統大人:這具浮屍手足反綁,似乎是海盜謀財害命,推人落海。”剛說到這裏,小船上又叫喊起來,說道又發見了兩具浮屍。
    韋小寶臉色甚是難看,這時施琅也說不出吉利話了,又再跳落小船察看,回上主艦時卻是喜容滿臉,說道:“回大人:這三具浮屍,看來是神龍島上的。”韋小寶問道:“你怎知道?”
    施琅道:“第一具屍首還看不出甚麽,後面兩具顯然都是海盜,身子壯健,定是身有武功之人。”韋小寶道:“難道是神龍島起了內哄?”施琅道:“風從神龍島吹來,這三具浮屍,多半是順風飄來的。倘若敵人起了內哄,韋大人推這一莊就像是吃紅燒豆腐,咬都不用咬,一口通吃。”
    韋小寶舉目向遠處望去,但見海上水氣蒸騰,白霧迷漫,瞧不見神龍島,忽覺海面上有個皮球般之物,載浮載沈,漸漸飄近,問道:“那是甚麽?”
    施琅凝視了一會,道:“這東西倒有點兒奇怪。”傳令下去,吩咐小船駛過去撈來。
    一艘小船依令駛去撈起,船上軍官大聲叫道:“又是一具浮屍,是個矮胖子。”
    韋小寶心中一動:“難道是他?”說道:“擡上來讓我瞧瞧。”三名水兵將那浮屍擡上旗艦,放在甲板上。這矮胖浮屍手足都給牛皮綁住了,韋小寶一見,果然便是瘦頭陀。他本已極肥,這時喝足了水,肚子高高鼓起,宛然便是個大皮球。只見海水從他口中汨汨流出,過了一會,胖肚子一起一伏,呼吸起來。衆官兵叫道:“浮屍活轉了。”施琅提起瘦頭陀,將他後腰放在船頭的鏈墩上,頭一低,口中海水流得更加快了。過了一會,瘦頭陀突然一彈而起,罵道:“你奶奶的!”跌下來時坐在船頭。衆官兵嚇了一跳,隨即哈哈大笑。
    瘦頭陀雙手一掙,牛皮索浸濕了水,更加堅韌,卻哪里掙得斷?他搖了搖頭,雙目中儘是迷茫之色,說道:“他媽的,這是龍宮,還是陰世?”
    韋小寶笑道:“這裏是龍宮,我是海龍王。”衆官兵又都笑了起來。瘦頭陀睜大了一對細眼,凝視著韋小寶,道:“你……你……你怎麽在這裏?”韋小寶生怕他泄漏自己隱私,說道:“這漢子奇形怪狀,說不定知道神龍島的底細,快提到我艙中審問。”兩名親兵將瘦頭陀提入韋小寶的坐艙。韋小寶吩咐:“你們在外侍候,不聽呼喚,不必進來。”
    待親兵關上了艙門,韋小寶問道:“瘦頭陀,你武功高得很哪,怎麽會給人綁住了,投入大海?”瘦頭陀道:“老子又不是武功天下第一,怎麽不會給人綁住了投入大海?”韋小寶一怔,笑道:“啊,你打不過教主。”瘦頭陀道:“那又有甚麽好笑?又有誰能打得過教主?”韋小寶問道:“你怎地得罪教主了?”瘦頭陀道:“誰敢得罪教主他老人家?夫人說毛東珠在宮裏辦事不力,瞞騙教主,要將她送入神龍窟喂龍,我……我……我……”說到這裏凸睛露齒,一張肥臉上神情甚是憤激。
    韋小寶登時恍然,那晚在慈甯宮中,假太后老婊子對他師父九難說,她是明朝大將毛甚麽龍的女兒,名叫毛東珠,笑道:“你在皇宮裏跟毛東珠睡一個被窩,可快活得很哪。”
    瘦頭陀臉有得色,說道:“可不是嗎?”
    韋小寶道:“你這條性命是我救的,是不是?”瘦頭陀道:“就算是罷。”韋小寶道:“怎麽算不算的?你如說我沒救你性命,那也容易得很。”瘦頭陀問:“怎麽容易得很?”韋小寶道:“我再將你推入海中,就算沒救過你性命,也就是了。”瘦頭陀大叫:“不行,不行!你淹死我不打緊,我那東珠妹子可也活不成了。”韋小寶道:“她活不成就活不成,反正你也死了。”瘦頭陀大叫:“不行,不行!”
    韋小寶問:“如果我放了你,你待怎樣?”瘦頭陀道:“那我多謝你啦,我還得再上神龍島去救我那東珠妹子。”韋小寶大拇指一翹,贊道:“你有情有義!”尋思:“皇上要捉老婊子,我正發愁沒地方找她,現下從這矮胖子身上著落,老婊子是一定可以找得到了。但這人武功高強,一放了他,那是放老虎容易捉老虎難。說不定啊呵一下,反咬我一口。”
    瘦頭陀道:“好在神龍島上正打得天翻地覆,再去救人,可方便得多了。”
    韋小寶一聽,精神爲之一振,忙問:“神龍島上怎麽打得天翻地複?”瘦頭陀道:“五龍門你打我,我打你,已打了十多天啦。誰讓對方捉到了,便給綁住手腳,投在大海裏喂海龍。”韋小寶問:“爲甚麽打起來的?”
    瘦頭陀側過了一個胖胖的頭顱,斜眼看著韋小寶,說道:“東珠妹子說,你是本教白龍使,執掌五龍令,怎麽會不知道?”
    韋小寶道:“我奉教主之命,赴中原辦事,島上的事情就不清楚了。”瘦頭陀突然大聲怪叫。韋小寶嚇了一跳,退開兩步。門外四名親兵聽得怪聲,生怕這矮胖子傷了都統大人,手執佩刀,一齊沖進,見矮胖子手足被綁,好端端的坐在地上,這才放心。韋小寶揮手道:“你們出去好了,沒事。”衆親兵退了出去。
    韋小寶道:“你怪叫些甚麽?”瘦頭陀道:“糟糕!你是教主和夫人的心腹,我卻把甚麽事都對你說了。”韋小寶笑道:“那也沒甚麽糟糕。你就當作我沒救你起來,你還在大海裏飄啊飄的,骨嘟骨嘟的喝海水好啦。”瘦頭陀道:“他奶奶的,這咸水真不好喝。”韋小寶道:“你不想喝咸水,就老老實實跟我說,五龍門爲甚麽自己打了起來?”
    瘦頭陀道:“我和東珠妹子回到神龍島時,他們已經打了好幾天啦。我一問人,原來青龍使許雪亭一天晚上忽然給人殺死了,房裏地下有一柄血刀。後來查到,這把血刀,是赤龍使無根道人的大弟子何盛的。”
    韋小寶聽到許雪亭爲人所殺,微微一驚,立即便想:“多半是洪教主派人殺的。”只聽瘦頭陀又道:“教主大爲震怒,問何盛爲甚麽暗算青龍使,何盛抵死不招,說沒殺青龍使。後來青龍門的門下爲掌門使報仇,把何盛殺了。赤龍門和青龍門就打了起來。”韋小寶道:“那只是赤龍跟青龍兩門的事啊,怎麽你說五龍門打得一塌糊塗?”瘦頭陀道:“也不知怎的,黑龍門去幫青龍門,黃龍門又幫赤龍門,你殺我,我殺你,打得不亦樂乎。”韋小寶道:“那我的白龍門呢?”瘦頭陀瞪眼道:“你是白龍使,怎麽自己門中的事也不知道?”韋小寶道:“我對你說過,我不在島上,自然不知。”瘦頭陀道:“你門下分成了兩派,老兄弟是一派,幫青龍門;少年弟子又是一派,幫赤龍門。”韋小寶皺眉道:“五龍門打大架,教主難道不理麽?”
    瘦頭陀道:“大夥兒打發了興,教主也鎮壓不了。”
    正說到這裏,忽覺船已停駛,船上水手呟喝,鐵鏈聲響,抛錨入海,已到了通吃島。
    韋小寶走上船頭,只見島上樹木茂盛,山丘起伏,倒是好個所在,對施琅道:“神龍島上到處都是毒蛇,你派人先上去探探,通吃島上有沒有蛇。”施琅應令下去,便有十艘小艇向島上劃去。
    衆水兵上陸後入林搜索,不久舉火傳訊,島上平靜無事,並無敵蹤,也無毒蛇。
    當下先鋒隊上陸,搭起中軍營帳。一面繡著鬥大“韋”字的帥字旗在營前升起。韋小寶這才下艇,施琅和黃總兵左右護衛,登陸通吃島。號角和鞭炮齊響,衆軍躬身行禮。
    韋小寶昂然進中軍營坐定,吩咐親兵將瘦頭陀囚在帳後,拿些酒肉給他吃,卻不可解了他手腳上的皮索,還得再加上幾條鐵鏈綁住,以策萬全。隨即傳下將令,命施琅率領三十艘戰船,分從神龍島東、北、南三面進攻;又命黃總兵率領其餘戰船,藏在通吃島西側,一聽施琅發出號炮,就駛出截攔。哪一艘戰船居前,哪一艘戰船接應,何隊衝鋒,何隊側擊,盡皆分派得井井有條,指示周詳。
    黃總兵及水師營中的副將、參將、守備、驍騎營的參領、佐領等大小軍官,見都統大人小小年紀,居然深諳水戰策略,計謀精妙,指揮合宜,無不深爲歎服,卻不知儘是出於施琅的策劃,這位都統大人只不過在台前依樣葫蘆,唱一出雙簧而已。
    當晚衆軍飽餐戰飯。傍晚時分,一艘艘戰船駛了出去,約定次晨卯時,三面進攻。
    到第二日清晨,韋小寶登上軍士趕搭的瞭望台,向東瞭望,隱隱聽得遠處炮響,火花閃動,海面卷起一團團濃煙,知道施琅已在發炮進攻,不由得擔心方怡的安危,但想施琅行事謹慎,自己一再囑咐,不可傷了島上女子,料想他必定加意小心。
    他在瞭望臺上站了一會,腳酸起來,回進中軍帳,取得六粒骰子,心道:“這一次倘若大獲全勝,就擲個滿堂紅。”一把擲將出去,不料儘是黑色,連一粒紅也沒有。
    他出口罵道:“他媽的,你跟我搗蛋!”使起作弊手法,將六粒骰子都是三點朝上,運手勁輕輕一轉,這次果然有五粒骰子是紅色的四點,卻仍有一粒黑色的五點。他明知自己作弊,算不得是好口采,卻也高興了些。
    雙兒端上一碗茶來,說道:“相公,你放心好啦,這一次一定打個大勝仗。”韋小寶問道:“你怎知道?”雙兒道:“咱們這許多大炮開了起來,人家怎抵敵得住?”韋小寶道:“來,雙兒,我跟你擲骰子,你贏了,我給你打手心。我贏了,就算是大功告成。”雙兒臉上一紅,忙道:“我不來,我不來。”
    韋小寶笑道:“那麽咱們來賭錢。我贏了,你輸一錢銀子,你贏了,我輸一兩銀子給你。這樣你總佔便宜了罷?”雙兒笑道:“我沒銀子輸給你。”韋小寶道:“你要銀子,那還不容易。”掏出一把銀票來塞給她。雙兒笑道:“我要銀子沒用。”
    韋小寶道:“唉,你沒賭性,不如去放了那矮胖子出來,我跟他賭錢。”正說到這裏,忽聽得號炮連響。韋小寶跳起身來,一把摟住了雙兒,說道:“大功告成,親個嘴兒。”雙兒忙笑著低頭。韋小寶在她後頸中吻了兩下,笑道:“你的頭頸真白!”
    只聽得號角嗚嘟嘟吹起,他奔出中軍帳,上了瞭望台,但見遠處神龍島上升起三個大火柱,直沖雲霄,全島已裹在黑煙之中,料想神龍島已轟成一片焦土;又見一艘艘戰船向東駛去,心想:“施琅這傢夥算得是一個半臭皮匠,料事如神是說不上,料事如鬼,也就馬馬虎虎了。”
    海上戰船來往,甚是緩慢,他在瞭望臺上站了半天,也沒見神龍島上有船隻逃出來,更見不到施琅和黃總兵如何東西夾擊,於是又回進中軍帳休息。
    等了兩個多時辰,親兵來報,适才見到煙花訊號,兩路戰船都向都統大人報捷。
    韋小寶大喜,心想:“老子穩坐中軍帳,眼見捷報至,耳聽好消息。這一場大戰,勝來不費吹灰之力。但盼方怡這小娘皮,頭髮也沒給炮火燒焦了一根。”
第三十五回  曾隨東西南北路    獨結冰霜雨雪緣

    又過了一個多時辰,天色向晚,親兵來報,有數艘小船押了俘虜,正向通吃島而來。韋小寶大喜,跳起身來,奔到海邊,果見五艘小船駛近島來。韋小寶命親兵喝問:“拿到了些甚麽人?”
    小船上喊話過來:“這一批都是娘們,男的在後面。”
    韋小寶大喜:“施琅果然辦事穩當。”凝目眺望,只盼見到方怡的倩影。當然最好還能活捉到老婊子,如再將那千嬌百媚的洪夫人拿到,在船上每天瞧她幾眼,更是妙不可言。
    等了良久,五艘船才靠岸,驍騎營官兵大聲呟喝,押上來二百多名女子。韋小寶一個個瞧去,只見都是赤龍門下的少女,人人垂頭喪氣,有的衣服破爛,有的身上帶傷,直瞧到最後,始終不見方怡,韋小寶好生失望,問道:“還有女的沒有?”一名佐領道:“稟報都統大人:後面還有,正有三隊人在島上搜索,就是毒蛇太多,搜起來就慢了些。”韋小寶道:“那神龍教的教主捉到了沒有?這場仗是怎樣打的?”
    那佐領道:“啓稟都統大人:今兒一清早,三十艘戰船就逼近岸邊,一齊發炮。大家遵從大人的吩咐,發三炮,停一停,打的只是島上空地。等到島上有人出來抵敵,那就排炮轟了出去。都統大人料事如神,用這法子只轟得三次,就轟死了教匪四五百餘人。後來有一大隊少年不怕死的衝鋒,口中大叫甚麽‘洪教主百戰百勝,壽比南山’……”韋小寶搖頭道:“錯了。洪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那佐領道:“是,是。都統大人原來對教匪早就了如指掌,無怪大軍一出,勢如破竹。教匪所叫的,的確是‘壽與天齊’,卑職說錯了。”韋小寶微笑道:“後來怎樣?”那佐領道:“這些少年好像瘋子一樣,沖到海邊,上了小船,想上我們大船奪炮。我們也不理會,等幾十艘小船一齊駛到了海中,這才發炮,砰嘭砰嘭,三十幾艘小船一隻只沈在海中,三千多名孩兒教匪個個葬身大海之中。這些小匪臨死之時,還在大叫洪教主壽與天齊。”
    韋小寶心想:“你也來謊報軍情了。神龍的少年教徒,最多也不過八九百人,那有三千多名之理?好在殺敵越多,功勞越大。就算報他四千、五千,又有何妨?”
    那佐領道:“孩兒教匪打光之後,就有一大群人奔到島西,上船逃走。咱們各戰船遵照都統大人的方策,隨後追去。卑職率隊上島搜索,男的女的,一共已捉了三四百人。施大人吩咐,先將這批女教匪送到通吃島來,好讓都統大人盤查。”
    韋小寶點了點頭,這一仗雖然打勝了,但見不到方怡,總是極不放心,不知轟炮之時會不會轟死了她,轉過身來,再去看那批女子。
    突然之間,見到一個圓圓臉蛋的少女,登時想起,那日教主集衆聚會,這少女曾說自己是胖頭陀的私生兒子,又曾在自己臉頰上捏了一把,屁股上踢了一腳,一想到這事,惡作劇之心登起,走到她身邊,伸手在她臉上重重捏了一把。那姑娘尖聲大叫起來,罵道:“狗韃子,你……你……”韋小寶笑嘻嘻的道:“媽,你不記得兒子了嗎?”那姑娘大奇,瞪眼瞧他,依稀覺得有些面善,但說甚麽也想不起這清兵大官,就是本教的白龍使。韋小寶問道:“你叫甚麽名字?”那姑娘道:“快殺了我。你要問甚麽,我一句也不答。”
    韋小寶道:“好,你不答,來人哪!”數十名親兵一齊答應:“喳!”韋小寶道:“把這小妞兒帶下去,全身衣裳褲子剝得乾乾淨淨,打她一百板屁股。”衆親兵又是齊聲應道:“喳!”上來便要拖拉。
    那少女嚇得臉無人色,忙道:“不,不要!我說。”韋小寶揮手止住衆親兵,微笑道:“那你叫甚麽名字?”那少女驚惶已極,這時才流下淚來,說道:“我……我叫雲素梅。”韋小寶道:“你是赤龍門門下的,是不是?”雲素梅點點頭,低聲道:“是。”韋小寶道:“你赤龍門中,有個方怡方姑娘,後來調去了白龍門,你認不認得?”雲素梅道:“認得。她到了白龍門後,已升作了小隊長。”韋小寶道:“好啊,升了官啦。她在哪里?”雲素梅道:“今天上午,你們……你們開炮的時候,我還見到過方姊姊的,後來……後來一亂,就沒再見到了。”
    韋小寶聽說方怡今日還在島上,稍覺放心,心想那日你在我屁股上踢過一腳,這一腳,今日你的私生子可要踢還了,走到她身後,提起腳來,正要往她臀部踢去,帳外親兵報道:“啓稟都統大人:又捉了一批俘虜來啦。”
    韋小寶心中一喜,這一腳就不踢了,奔到海邊,果見有艘小戰船揚帆而來。命親兵喊話過去:“俘虜是女的,還是男的?”
    初時相距尚遠,對方聽不到。過了一會,戰船駛近。船頭一名軍官叫道:“有男的,也有女的。”
    又過一會,韋小寶看清楚船頭站著三四名女子,其中一人依稀便是方怡。他大喜之下,直奔下海灘,海水直浸至膝彎,凝目望去,那戰船又駛近了數丈,果然這女子便是方怡。他這一下歡喜,當真非同小可,叫道:“快,快,快駛過來。”
    忽然之間,那艘戰船晃了幾晃,竟打了個圈子,船上幾名水手大叫起來:“啊喲,撞到了淺灘,擱淺啦。”
    忽聽得方怡的聲音叫道:“小寶,小寶,是你嗎?”
    韋小寶這時哪里還顧得甚麽都統大人的身份,叫道:“好姊姊,是我,小寶在這裏。”方怡叫道:“小寶,你快來救我。他們綁住了我,小寶,小寶,你快來!”韋小寶道:“不用擔心,我來救你。”縱身跳上一艘傳遞軍情的小艇,吩咐水手:“快劃,快劃過去。”
    小艇上的四名水手提起槳來,便即劃動。
    忽然岸上一人縱身一躍,上了小艇,正是雙兒,說道:“相公,我跟你過去瞧瞧。”韋小寶心花怒放,說道:“雙兒,你道那人是誰?”雙兒微笑道:“我知道。你說是你的少奶奶,那日我‘少奶奶’也叫過啦。不過……不過這位少奶奶不肯答應。”韋小寶笑道:“她那時怕羞。這次你再叫,非要她答應不可。”
    那戰船仍在緩緩打轉,小艇迅速劃近。方怡叫道:“小寶,果真是你。”聲音中充滿了喜悅之情。韋小寶叫道:“是我。”向她身旁的軍官喝道:“快松了這位姑娘的綁。”那軍官道:“是。”俯身解開了方怡手上的繩索。方怡張開手臂,等候韋小寶過去。兩船靠近,戰船上的軍官說道:“都統大人小心。”
    韋小寶躍起身來,那軍官伸手扯了他一把。
    韋小寶一上船頭,便撲在方怡的懷裏,說道:“好姊姊,可想死我啦。”兩人緊緊的摟在一起。
    韋小寶抱著方怡柔軟的身子,聞到她身上的芬芳的氣息,已渾不知身在何處。上次他隨方怡來神龍島,其時情竇初開,還不大明白男女之事,其後在前赴雲南道上,和建甯公主胡天胡帝,這次再將方怡抱在懷裏,不禁面紅耳赤。
    突然之間,忽然船身晃動,韋小寶也不暇細想,只是抱住了方怡,便想去吻她嘴唇,忽覺後頸一緊,被人一把揪住。一個嬌媚異常的聲音說道:“白龍使,你好啊,這次你帶人攻破神龍島,功勞當真不小啊。”
    韋小寶一聽得是洪夫人的聲音,不由得魂飛天外,知道大事不妙,用力掙扎,卻被方怡抱住了動彈不得,跟著腰間一痛,己給人點住了穴道。
    這變故猝然而來,韋小寶一時之間如在夢中,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糟糕,糟糕,方怡這小婊子又騙了我。”張嘴大叫:“來人哪,來人哪,快來救我!”方怡輕輕放開了他,退在一旁。韋小寶穴道被點,站立不定,頹然坐倒。但見坐船扯起了風帆,正在向北疾駛,自己坐來的那艘小艇已在十餘丈之外,隱隱聽得岸上官兵在大聲呼叫喝問。
    他暗暗禱祝:“謝天謝地,施琅和黃總兵快快派船截攔,不過千萬不可開炮。”但聽得通吃島上衆官兵的呼叫聲漸漸遠去,終於再也聽不到了。放眼四望,大海茫茫,竟無一艘船只。他所統帶的戰船雖多,但都派了出去攻打神龍島,有的則在通吃島和神龍島之間截攔,別說這時不知主帥已經被俘,就算得知,海上相隔數十裏之遙,又怎追得趕上?
    他坐在艙板,緩緩擡起頭來,只見幾名驍騎營軍官向著他冷笑。他頭腦中一陣暈眩,定了定神,這才一個個的看清楚,一張醜陋的胖圓臉是瘦頭陀,一張清臒的瘦臉是陸高軒,一張拉得極長的馬臉是胖頭陀。他心中一團迷惘:“矮東瓜給綁在中軍帳後,定是給陸高軒和胖頭陀救了出來,可是這兩人明明是在北京,怎地到了這裏?”再轉過頭去,一張秀麗嬌美的臉蛋,那便是洪夫人了。
    她笑吟吟瞧著韋小寶,伸手在他臉頰上捏了一把,笑道:“都統大人,你小小年紀,可厲害得很哪。”
    韋小寶道:“教主與夫人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屬下這次辦事不妥,沒甚麽功勞。”
    洪夫人笑道:“妥當得很啊,沒甚麽不妥。教主他老人家大大的稱讚你哪,說你帶領清兵,炮轟神龍島,轟得島上的樹木房屋,盡成灰燼。他老人家向來料事如神,這一次卻料錯了,他佩服你得很呢。”
    韋小寶到此地步,料知命懸人手,哀求也是無用,眼前只有胡謅,再隨機應變,笑道:“教主他老人家福體安康,我真想念他得緊。屬下這些日子來,時時想起夫人,日日禱祝你越來越年輕美貌,好讓教主他老人家伴著你時,仙福永享!”
    洪夫人格格而笑,說道:“你這小猴子,到這時候還是不知死活,仍在跟我油嘴滑舌。你說我是不是越來越年輕美麗呢?”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夫人,你騙得我好苦。”洪夫人笑問:“我甚麽事騙你了?”韋小寶道:“剛才清兵捉來了一批島上的姊妹,都是赤龍門的年輕姑娘,後來說又有一船姊妹到來。我站在海邊張望,見到了夫人,一時認不出來,心中只說:‘啊喲,赤龍門中幾時新來了一個這樣年輕貌美的小姑娘哪?是教主夫人的小妹子罷?這樣的美人兒,可得快些過去瞧瞧。’夫人,我心慌意亂,搶上船來瞧瞧這美貌小妞兒,哪知道竟便是夫人你自己。”
    洪夫人聽得直笑,身子亂顫。她雖穿著驍騎營軍官的服色,仍掩不住身段的風流婀娜。
    瘦頭陀不耐煩了,喝道:“你這好色的小鬼,在夫人之前也膽敢這麽胡說八道,瞧我不抽你的筋,剝你的皮!”
    韋小寶道:“你這人糊塗透頂,我也不想跟你多說廢話。”
    瘦頭陀怒道:“我怎地糊塗了?你自己才糊塗透頂。我浮在海裏假裝浮屍,你也瞧不出來,居然把我救了上來,打聽神龍島的事情。我遵照教主吩咐,跟你胡說八道一番,你卻句句信以爲真。”
   韋小寶肚裏暗罵:“糊塗,糊塗!韋小寶你這傢夥,當真該死,怎不想到瘦頭陀內功深湛,要假裝浮屍,那是容易得緊,我居然對他的話深信不疑,以爲神龍島上當真起了內哄,一切再也不防。”說道:“我中了教主和夫人的計,那不是我糊塗。”
    瘦頭陀道:“哼,你不糊塗,難道你還聰明了?”
    韋小寶道:“我自然十分聰明。不過我跟你說,就算是天下最聰明的人,只要在教主和夫人手下,也就誰都討不了好去。這是教主和夫人神機妙算,算無遺策,勢如破竹,大功告成……”他一說到“大功告成”四字,不禁向洪夫人紅如櫻桃、微微顫動的小嘴望了一眼。
    洪夫人又是一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細齒,說道:“白龍使,你畢竟比瘦頭陀高明得多,他是說不過你的。你怎麽說他胡塗了?”
    韋小寶道:“夫人,這瘦頭陀已見過了夫人這樣仙女一般的小姑娘,本來嘛,不論是誰只要見上了夫人一眼,那裏還會再去看第二個女人?我說他糊塗,因爲我知道他心中念念不忘,還記挂著第二個女子。瘦頭陀,這女人是誰,要不要我說出來?”
    瘦頭陀一聲大吼,喝道:“不能說!”韋小寶笑道:“不說就不說。你師弟就比你高明得多。他自從見了夫人之後,就說從今而後,再也沒興致瞧第二個女子了。”
    胖頭陀一張馬臉一紅,低聲道:“胡說,哪有此事?”韋小寶奇道:“沒有?難道你見了夫人之後,還想再看第二個女人?”胖頭陀低下頭,說道:“老衲是出家人,六根清淨,四大皆空,心中早已無男女之事。”韋小寶道:“嘖嘖嘖!老和尚念經,有口無心。你師哥跟你一般,也是頭陀,又怎麽天天想著他的相好?”心中不住思索:“我明明吩咐他跟陸先生留在北京等我,怎地他二人會跟夫人在一起,當真奇哉怪也。”
    胖頭陀道:“師哥是師哥,我是我,二人不能一概而論。”
    韋小寶道:“我瞧你二人也差不多。你師哥爲人雖然糊塗,可比你還老實些。不過你師兄弟二人,都壞了教主和夫人的大事,實在罪大惡極。”
    胖瘦二頭陀齊聲道:“胡說!我們怎地壞了教主和夫人的大事?”
    韋小寶冷笑不答。他在一時之間,也說不出一番話來誣賴二人,不過先伏下一個因頭,待得明白胖陸二人如何從北京來到神龍島,再來捏造些言語,好讓洪夫人起疑。他回頭向海上望去,大海茫茫,竟無一艘船追來,偶爾隱隱聽到遠處幾下炮聲,想是施琅和黃總兵兀自率領戰船,在圍殲神龍教的逃船。
    陸高軒見他目光閃爍,說道:“夫人,這人是本教大罪人,咱們稟告教主,就將他投入海中,喂了海龍罷。”韋小寶大吃一驚,心想:“我這小白龍是西貝貨,假白龍入海,那可沒命了。”洪夫人道:“教主還有話問他。”陸高軒應道:“是。”在韋小寶背上一推,道:“參見教主去!”
    韋小寶暗暗叫苦:“在夫人前面還可花言巧語,哄得她喜歡。原來教主也在船中,今日小白龍倘若不入龍宮,真正傷天害理之至了。”側頭向方怡瞧了她一眼,只見她神色木然,全無喜怒之色,心中大罵:“臭婊子,小娘皮!”說道:“方姑娘,恭喜你啊。”方怡道:“恭喜我甚麽?”韋小寶笑道:“你爲本教立了大功,教主還不升你的職麽?”方怡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洪夫人道:“大家都進來。”陸高軒抓住韋小寶後領,將他提入船艙。
    只見洪教主赫然坐在艙中。韋小寶身在半空,便搶著道:“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屬下白龍使參見教主和夫人。”
    陸高軒將他放下,方怡等一齊躬身,說道:“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他們雖然也想討好洪夫人,但這一句話向來說慣了的,畢竟老不起臉皮,加上“和夫人”三字。
    韋小寶見洪教主雙眼望著艙外大海,恍若不聞,又見他身旁站著四人,卻是赤龍使無根道人、黃龍使殷錦、青龍使許雪亭、黑龍使張淡月。
    韋小寶心念一動,轉頭對瘦頭陀喝道:“你這傢夥瞎造謠言,說甚麽教主和夫人身遭危難。我不顧一切,趕來救駕,那知教主和夫人一點沒事,幾位掌門使又那裏造反了?”
    洪教主冷冷的道:“你說甚麽?”韋小寶道:“屬下奉教主和夫人之命,混進皇宮,得了兩部經書,後來到雲南吳三桂平西王府,又得了三部經書。”洪教主雙眉微微一揚,問道:“你得了五部?經書呢?”韋小寶道:“皇宮中所得那兩部,屬下已派陸高軒呈上教主和夫人了,教主和夫人說屬下辦事穩當,叫陸高軒賜了仙藥。”洪教主點了點頭。韋小寶道:“雲南所得的那三部,屬下放在北京一個十分穩妥的所在,命胖頭陀和陸高軒看守……”
    胖頭陀和陸高軒登時臉色大變,忙道:“沒……沒有,哪有此事?教主你老人家別聽這小子胡說八道。”
    韋小寶道:“經書一共有八部,屬下得到了線索,另外三部多半也能拿得到手,預備取到之後,一併呈上神龍島來。已經得到了那三部經書,屬下惟恐給人偷去,因此砌在牆裏。我吩咐陸高軒和胖頭陀寸步不離。陸高軒、胖頭陀,我叫你們在屋裏看守,不可外出,怎麽你二人到這裏來了?要是失了寶經,誤了教主和夫人的大事,這干系誰來擔當?”
    胖陸二人面面相覷,無言可對。過了一會,陸高軒才道:“你又沒說牆裏砌有寶經,我們怎麽知道?”
    韋小寶道:“教主和夫人吩咐下來的事,越是機密越好,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分泄漏的危險。我對你們兩個,老實說也不怎麽信任。我每天早晨起身,一定要大聲念誦:‘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壽與天齊。’每次吃飯,每天睡覺,又必念上一遍。可是你二人離了神龍島之後,沒稱讚過教主一句神通廣大,鳥生魚湯。”他不知“堯舜禹湯”只有對皇帝歌功頌德才用得著,這時說了出來,衆人也不知“鳥生魚湯”是甚麽意思。
    陸高軒和胖頭陀兩人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暗暗吃驚,離了神龍島之後,他二人的確沒念過“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的話,沒料想給這小子抓住了把柄,可是這小子幾時又念過了?陸高軒道:“你自己犯了滔天大罪,這時花言巧語,想討好教主和夫人,饒你一命。哼,咱們島上老少兄弟這次傷亡慘重,教主幾十年辛苦經營的基業,盡數毀在你手裏,你想活命,真是休想。”
    韋小寶道:“你這話大大錯了。我們投在教主和夫人屬下,這條性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教主和夫人差我們去辦甚麽事,人人應該忠字當頭,萬死不辭。教主和夫人要我們死,大家就死;要我們活,大家就活。你想自己作主,那就是對教主和夫人不夠死心塌地,不夠盡忠報國。”
    洪教主聽他這麽說,伸手捋捋鬍子,緩緩點頭,對胖陸二人道:“你們說白龍使統率水師,要對本教不利,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陸高軒聽教主言語中略有不悅之意,忙道:“啓稟教主:我二人奉命監視白龍使,對他的一舉一動,時時留神,不敢有一刻疏忽。這天皇帝升了他官職,水師提督施琅前來拜訪,屬下二人將他們的說話聽得仔細,已啓稟了教主。過不多天,白龍使便帶了施琅出差,卻要他扮成驍騎營的一名小官兒,又不許屬下和胖頭陀隨行,屬下心中就極爲犯疑。”
    韋小寶心道:“好啊,原來教主派了你二人來監視我的。”又聽陸高軒稟報:“早得幾日,屬下搜查白龍使房裏字紙簍中倒出來的物事,發現了許多碎紙片,一經拼湊,原來是用滿漢文字寫的遼東地名。白龍使又不識字,更加不識滿文,這些地名,自然是皇帝寫給他的了。後來又打聽到,他這次出行,還帶了許多門大炮。屬下二人商議,都想白龍使奉了皇帝之命,前來遼東一帶,既有水師將領,又有大炮,自然是意欲不利於本教。因此一等白龍使離京,屬下二人便騎了快馬,日夜不休的趕回神龍島來稟報。夫人還說白龍使耿耿忠心,決不會這樣的。哪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這白龍使狼心狗肺,辜負了教主的信任。”
    韋小寶歎了口氣,搖了搖頭,說道:“陸先生,你自以爲聰明能幹,卻哪里及得了教主和夫人的萬一?我跟你說,你錯了,只有教主和夫人才永遠是對的。”
    陸高軒怒道:“你胡……”這兩字一出口,登時知道不妙,雖然立即把下面的話煞住,但人人都知,“你胡”二字之下,定然跟的是個“說”字。
    韋小寶道:“你說我胡說?我說你錯了,只有教主和夫人才永遠是對的,你不服氣?難道教主和夫人永遠不對,只有你陸先生才永遠是對的?”
    陸高軒漲紅了臉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那是你說的,我可沒說過。”
    韋小寶道:“教主和夫人說我白龍使忠心耿耿,決不會叛變。他二位老人家料事如神,怎會有錯?我跟你說,皇帝派我帶了水師大炮,前赴遼東,說的是去長白山祭天,其實……其實是……哼,你又知道甚麽?”心中亂轉念頭:“該說皇帝派我去幹甚麽?”
    洪教主道:“你且說來,皇帝派你去幹甚麽。”
    韋小寶道:“這件事本來萬分機密,無論是如何不能說的,一有泄漏,皇帝定要殺我的頭。不過教主既然問起,在屬下心中,教主和夫人比之皇帝高出百倍,他是萬歲,你是百萬歲。他是萬萬歲,你是百萬萬歲。教主要我說,自然不能隱瞞。”尋思:“怎樣說法,才騙得教主和夫人相信?”
    洪教主聽韋小寶諛詞潮湧,絲毫不以爲嫌,撚須微笑,怡然自得,緩緩點頭。
    韋小寶道:“啓稟教主和夫人得知:皇帝身邊,有兩個紅毛外國人,這兩人一個叫湯若望,一個叫南懷仁,封了欽天監監正的官。”洪教主道:“湯若望此人的名字,我倒也聽見過,聽說他懂得天文地理、陰陽曆數之學。”韋小寶贊道:“嘖,嘖,嘖!教主不出門,能知天下事。這湯若望算來算去,算到北方有個羅刹國,要對大清不利。”
    洪教主雙眉一軒,問道:“那便如何?”
    韋小寶曾聽那大鬍子蒙古人罕帖摩說過,吳三桂與羅刹國、神龍教勾結。吳三桂遠在雲南,拉扯不到他身上,羅刹國卻便在遼東之側,果然一提“羅刹國”三字,洪教主當即神情有異。韋小寶知道這話題對上了榫頭,心中大喜,說道:“小皇帝一聽之下,便小心眼兒發愁,就問湯若望計將安出,快快獻來。湯若望奏道:‘待臣回去夜觀天文,日算陰陽,仔細推算。’過得幾天,他向皇帝奏道,羅刹國的龍脈,是在遼東,有座叫做甚麽呼他媽的山,有條叫做甚麽阿媽兒的河。”
    洪安通久在遼東,於當地山川甚是熟悉,聽韋小寶這麽說,向洪夫人笑道:“夫人,你聽這孩子說得豈不可笑?將呼瑪爾窩集山說成了呼他媽的山,把阿穆爾河又說成阿媽兒的河,哈哈,哈哈!”洪夫人也是格格嬌笑。
    韋小寶道:“是,是,教主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屬下真是佩服得緊。那外國紅毛鬼說了好幾遍,屬下總是記不住,小皇帝便用滿漢文字寫了下來,交了給我。可是屬下不識字,這呼他媽的甚麽山,阿媽兒的甚麽河,總是記不住。”
    洪教主呵呵大笑,轉過頭來,向陸高軒橫了一眼,目光極是嚴厲。
    陸高軒和胖頭陀心中不住叫苦。
    韋小寶道:“那湯若望說道,須得趕造十門紅毛大炮,從海道運往遼東,對準了這些甚麽山、甚麽河連轟兩百炮,打壞了羅刹國的龍脈,今後二百年大清國就太平無事,叫做一炮保一年平安。小皇帝說道:“那麽連轟一千炮,豈不是保得千年平安?湯若望道:轟得太多,反而不靈,又說甚麽天機不可泄漏,黃道黑道,嘰哩咕嚕說了半天,屬下半句也不懂,聽得好生氣悶。”
    洪教主點頭道:“這湯若望編得有部《大清時憲曆》,確是只有二百年。看來滿清的氣運,最多也不過二百年而已。”
    韋小寶說謊有個訣竅,一切細節不厭求詳,而且全部真實無誤。只有在重要關頭卻胡說一番,這是他從妓院裏學來的法門。恰好洪安通甚是淵博,知道湯若望這部《大清時憲曆》的內容,韋小寶這番謊話,竟是全然合縫合榫。
    洪夫人道:“這樣說來,是小皇帝派你去遼東開大炮麽?”
    韋小寶假作驚異道:“咦,夫人你怎麽又知道了?”洪夫人笑道:“我瞧你這番話還是不盡不實。小皇帝派你去遼東,你怎麽又上神龍島來了?”韋小寶道:“那外國人說道:羅刹人的龍脈,是條海龍,因此這十門大炮要從海上運去,對準了那條龍的龍口,算好了時辰,等它正要向海中取水之時,立即轟炮,這條龍身受重傷,那就動不了啦。若是從陸地上炮轟,這條龍吃得一炮,立刻就飛天騰走了。一炮只保得一年平安,明年又要來轟過,實是麻煩之極。他說,我們的大炮從海上運去,還得遠兜圈子,免得驚動了龍脈。”
    自來風水堪輿之說,“龍脈”原是十分注重的,但只說地形似龍,並非真的有一條龍,甚麽龍脈會驚動了逃走云云,全是韋小寶的胡說八道。洪安通聽在耳裏,不由得有些將信將疑。
    韋小寶鑒貌辨色,知他不大相信,忙道:“那外國鬼子是會說中國話的,他畫了好幾張圖畫給小皇帝看,用了幾把尺量來量去,這裏畫一個圈,那裏畫一條線,說明白爲甚麽這條龍脈會逃。屬下太苯,半點兒也不懂,小皇帝倒聽得津津有味。”
    洪安通點了點頭,心想外國人看風水,必定另有一套本事,自比中國風水更加厲害。
    韋小寶見他認可了此節,心中一寬,尋思:“這關一過,以後的法螺便是嗚嘟嘟,不會破了!”說道:“那一天小皇帝叫欽天監選了個黃道吉日,下聖旨派我去長白山祭天。有一個福建水師提督施琅,是從臺灣投降過來的,說鄭成功也曾在他手下吃過敗仗,這人善於在船上開炮,小皇帝派他跟我同去。千萬叮囑,務須嚴守機密,如果泄漏了,這件大事可就壞了,說不定羅刹國會派海船阻攔。我們去到天津出海,遠兜圈子,要悄悄上遼東去。哪知昨天下午,在海裏見到了許多浮屍,其中有真有假,假的一具,就是這瘦頭陀了。我好心把他救了起來。他說乖乖不得了,神龍島上打得天翻地覆,洪教主派人殺了青龍使許雪亭。”
    瘦頭陀大叫:“假的!我沒有說教主殺了青龍使!”洪夫人妙目向他瞪了一眼,說道:“瘦頭陀,在教主跟前,不得大呼小叫。”瘦頭陀道:“是。”
   韋小寶道:“你說青龍使給人殺了,是不是?”瘦頭陀說:“是,是教主吩咐要我這般騙你的。”韋小寶道:“教主叫你跟我開個玩笑,也是有的。可是你說教主爲了報仇,殺了青龍使和赤龍使。教主大公無私,大仁大義,決不會對屬下記恨!”
    他說一句,瘦頭陀便叫一句“假的!”韋小寶道:“你說教主爲了報仇,殺了青龍使和赤龍使!”瘦陀頭道:“假的,我沒說。”韋小寶道:“教主大公無私。”瘦頭陀道:“假的!”韋小寶道:“大仁大義!”瘦頭陀叫道:“假的!”韋小寶道:“決不會對屬下記恨報仇。”瘦頭陀道:“假的!”
    陸高軒知道瘦頭陀暴躁老實,早已踏進了韋小寶的圈套,他不住大叫“假的”,每多叫一句,教主的臉色便難看了一分。陸高軒只怕瘦頭陀再叫下去,教主一發脾氣,那就不可收拾,於是扯了扯瘦頭陀的衣袖,說道:“聽他啓稟教主,別打斷他話頭。”瘦頭陀道:“這小子滿口胡柴,難道也由得他說個不休?”陸高軒道:“教主聰明智慧,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不用你著急,教主自然明白。”瘦頭陀道:“哼!只怕未必……”這一出口,突然張大了嘴,更無聲息,滿臉惶恐之色。
    韋小寶雙目瞪視著他,突然扮個鬼臉。兩人身材都矮,瘦頭陀更矮,韋小寶低下頭扮鬼臉,旁人瞧不到,瘦頭陀卻看得清清楚楚,當時便欲發作,卻生怕激怒了教主,只有強自忍住,神色尷尬。一時之間,船艙中寂靜無聲,只聽得瘦頭陀呼呼喘氣。
    過了好一會,洪教主問韋小寶道:“他又說了些甚麽?”
    韋小寶道:“啓稟教主:他又說教主播弄是非,挑撥赤龍門去打青龍門……”
    瘦頭陀叫道:“我沒說。”
    洪教主向他怒目而視,喝道:“給我閉上了鳥嘴,你再怪叫一聲,我把你這矮冬瓜劈成了他媽的兩段。”
    瘦頭陀滿臉紫脹,陸高軒和胖頭陀也是駭然失色。衆人均知洪教主城府甚深,平日喜怒不形於色,極少如此出言粗魯,大發脾氣,這般喝罵瘦頭陀,定是憤怒已極。
    韋小寶大喜,心想瘦頭陀既不能開口說話,自己不管如何瞎說,他總是難以反駁,便道:“請教主息怒。這瘦頭陀倒也沒說甚麽侮辱教主的言語,只是說教主爲人小氣。上次大家謀反不成,給屬下一個小孩子壞了大事,人人心中氣憤,教主卻要乘機報仇。他說教主派了一個名叫何盛的去幹事,這人是無根道人的大弟子,弟子卻不知本教有沒有這個人。”
    洪夫人道:“何盛是有的,那又怎樣?”
    韋小寶心念一動:“這何盛是無根道人的弟子,必是個年輕小夥子。”說道:“瘦頭陀說,這何盛見到夫人美貌,這幾年來跟夫人一直如何如何,怎樣怎樣,說了很多不中聽的話。弟子大怒,惱他背後對夫人不敬,命人打他的嘴巴。那時他還給牛皮索綁住了,反抗不得,打了十幾下,他才不敢說了。”
    洪夫人氣得臉色鐵青,恨恨的道:“怎地將我拉扯上了?”
    瘦頭陀道:“我……我沒有說。”韋小寶道:“教主不許你開口,你就不要說話。我問你,你說過有個叫做何盛的人沒有?是就點頭,不是就搖頭。”瘦頭陀點了點頭。
    韋小寶道:“是啊,你說何盛跟許雪亭爭風喝醋,爭著要討好夫人,於是這何盛就把許雪亭殺了,夫人很是喜歡,又說教主給蒙在鼓裏,甚麽也不知道。你說青龍使給何盛殺了,房裏地下有一把刀,那把刀是何盛的,是不是?你說過沒有?”瘦頭陀點了點頭,道:“不過前面……”韋小寶道:“你既已說過,也就是了。”其實瘦頭陀說過的,只是後半截,前半截卻是韋小寶加上去的。瘦頭陀這一點頭,倒似整篇話都是他說的了。
    韋小寶道:“你說青龍門、赤龍門、黃龍門、黑龍門,還有我的白龍門,大家打得一塌糊塗,教主已然失了權柄,毫無辦法鎮壓,是不是?”瘦頭陀點點頭。
    韋小寶道:“你說神龍島上衆人造反,教主和夫人給捉了起來,夫人全身衣服給脫得精光,在島上遊行示衆。教主的鬍子給人拔光了,給倒吊著挂在樹上,已有三天三夜沒喝水,沒吃飯。這些說話,你現今當然不肯認了,是不是?”
    對這句問話,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瘦頭陀滿臉通紅,皮膚中如要滲出血來。韋小寶道:“現下你當然要賴,不肯承認說過這些話,是不是?”瘦頭陀怒道:“我沒說過。”韋小寶道:“你說你跟教主動上了手,你踢了教主兩腳,打了教主三下耳光,不過教主武功比你高,你打不過,於是給教主綁起來投入大海,是不是?你說本教已鬧得天翻地覆,一塌糊塗。一大半人都已給教主綁了投入大海。餘下的你殺我,我殺你。教主和夫人已經糟糕之極,就算眼下還沒死,那也活不長久了,是不是?”
    瘦頭陀道:“我……我……我……”他給韋小寶弄得頭暈腦脹,不知如何回答才是。他確是說過他打不過教主,給教主綁起來投入大海,也說過神龍島上五龍門自相殘殺,一塌糊塗,但跟韋小寶的話卻又頗不相同。
    韋小寶道:“啓稟教主:屬下本要率領水師船隻,前赴遼東,去轟羅刹國的龍脈,不過船隻駛到這裏,屬下記挂著教主和夫人,還有那個方姑娘,屬下本想……本想娶她爲妻的,也想瞧瞧她,最好能求得教主和夫人准我將她帶了去。於是吩咐海船緩緩駛近,就算遠遠向島上望上幾眼,也是好的。要是能見到教主和夫人一眼……”洪夫人微笑道:“還有那個方姑娘。”韋小寶道:“是,這是屬下存了自私之心,沒有一心一意對教主和夫人盡忠,實在該死。”洪教主點了點頭,道:“你再說下去。”
    韋小寶道:“哪知道在海中救起了瘦頭陀,不知他存了甚麽心眼,竟滿口咒詛教主和夫人。屬下也是糊塗得緊,一聽之下,登時慌了手腳,恨不得插翅飛上神龍島來,站在教主和夫人身畔,和衆叛徒一決死戰。屬下當時破口大駡,說道當日教主鄭重吩咐過的,過去的事不能再算倒帳,連提也不能再提,怎可懷恨在心,又來反叛教主?屬下只記挂著教主和夫人的危險,心想教主給叛徒倒吊了起來,夫人給他們脫光了衣衫,那是一刻也挨不得的。我真糊塗該死,全沒想教主神通廣大,若是有人犯上作亂,教主伸出幾根手指,就把他們像螞蟻一般捏死了,哪有會給叛徒欺辱之理?不過屬下心中焦急,立即命所有戰船一起出海,攻打神龍島。我吩咐他們說:島上的好人都已給壞人拿住了,如果有人出來抵抗,你們開炮轟擊便是。一上了岸,快快查看,有沒有一位威風凜凜、相貌堂堂、又像玉皇大帝、又像神仙菩薩的一位老人家,那就是神龍教洪教主,大家要聽他指揮。屬下又說,島上所有女子,一概不可得罪,尤其那位如花似玉、相貌美麗、好像天仙下凡的年輕姑娘,那是洪夫人,大家更須恭恭敬敬。”
    洪夫人格格一笑,說道:“照你說來,你派兵攻打神龍島,倒全是對教主的一番忠心?你不但無過,反而有功?”
    韋小寶道:“屬下功勞是一點也沒有的,只不過見到教主和夫人平平安安的,幾個掌門使仍是忠心耿耿,好好的服侍教主和夫人,心中就高興得很。屬下第一盼望的,是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壽與天齊。第二件事是要本教人人盡忠報國,教主說甚麽,大家就去幹甚麽。第三件……第三件……”洪夫人笑道:“第三件是要方姑娘給你做老婆。”
    韋小寶道:“這是一件小事,屬下心中早就打定了主意,只要盡力辦事,討得教主和夫人的歡心,教主和夫人自然也不會虧待部下。”
    洪安通點點頭,說道:“你這張嘴確是能說會道,可是你說挂念我和夫人,爲甚麽自己卻不帶兵上神龍島來?爲甚麽只派人開炮亂轟,自己卻遠遠的躲在後面?”
    這一句話卻問中了要害,韋小寶張口結舌,一時無話回答,知道這句話只要答得不盡不實,洪教主一起疑心,先前的大篇謊話固然全部拆穿,連小命也必不保,情急之下,只得說道:“屬下罪該萬死,實在是對教主和夫人不夠忠心。我聽瘦頭陀說起島上衆人如何兇狠,連教主和夫人也捉了,屬下害怕得很。上次……上次他們背叛教主,都是屬下壞了他們的大事,倘若給他們再拿到,非抽我的筋,剝我的皮不可。屬下怕死,因此遠遠躲在後面,只是差了手下的兵將來救教主和夫人,這個……這個……實在是該死之至。”
    洪教主和夫人對望了一眼,緩緩點頭,均想這孩子自承怕死,可見說話非虛。洪教主道:“你這番話是真是假,我要慢慢查問。倘若得知你是說謊,哼哼,你自己明白。”
    韋小寶道:“是!教主和夫人要如何處罰,屬下心甘情願,可是千萬不能將屬下交在胖頭陀、瘦頭陀、陸高軒他們手裏。這一次……這一次他們安排巧計,騙得清兵炮轟神龍島,害死了不少兄弟姊妹,定有重大陰謀。屬下看來,這陸高軒定是想做陸教主。他在雲南時說:我也不要甚麽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只要享他五十年福,也就夠得很了……”
    陸高軒怒叫:“你,你……”揮掌便向韋小寶後心拍來。無根道人搶上一步,伸掌拍出,砰的一聲,陸高軒被震得退後兩步。無根道人卻只身子一晃,喝道:“陸高軒,你在教主座前,怎敢行兇傷人?”陸高軒臉色慘白,躬身道:“教主恕罪,屬下聽這小子捏造謊言,按捺不住,多有失禮。”
    洪教主哼了一聲,對韋小寶道:“你且下去。”對無根道人道:“你親自看管他,不許旁人傷害,可也不能讓他到處亂走。你別跟他說話。這小孩兒鬼計多端,須得加意留神。”無根道人躬身答應。
    此後數日,韋小寶日夜都和無根道人住在一間艙房,眼見每天早晨太陽從右舷伸起,晚間在左舷落下,坐船逕向北行。起初一兩天,他還盼望施琅和黃甫的水師能趕了上來,搭救自己,到得後來,也不存這指望了,心想:“我一番胡說八道,教主和夫人已信了九成,只不過我帶兵把神龍島轟得一塌糊塗,就算出於好心,總也不免有罪。幸虧那矮冬瓜扮了浮屍來騙我,是教主自己想出來的計策,否則他一怒之下,多半會將矮冬瓜和我兩個一起殺了,煮他一鍋小寶冬瓜湯。”又想:“這船向北駛去,難道是往遼東麽?”
    向無根道人問了幾次,無報道人總是答道:“不知道。”韋小寶逗他說話,無根道人道:“教主吩咐,不可跟你說話。”又不許他走出艙房一步。
    韋小寶好生無聊,又想:“方怡這死妞明明在這船裏,卻又不來陪伴老子散心解悶。”想起這次被神龍教擒獲,又是爲方怡所誘,心道:“老子這次若能脫險,以後再向方怡這小娘皮瞧上一眼,老子就不姓韋。上過兩次當,怎麽再上第三次當?”但想到方怡容顔嬌豔,神態柔媚,心頭不禁怦然而動,轉念便想:“不姓韋就不姓韋,老子的爹爹是誰也不知道,又知道我姓甚麽?”
    戰船不停北駛,天氣越來越冷。無根道人內力深厚,倒不覺得怎樣,韋小寶卻冷得不住發抖,牙齒相擊,格格作響。
    又行幾日,北風怒號,天空陰沈沈地,忽然下起大雪來。
    韋小寶叫道:“這一下可凍死我也。”心想:“索額圖大哥送了我一件貂皮袍子,可惜留在大營,沒帶出來。唉,早知方怡這小娘皮要騙我上當,我就該著了貂皮袍子去抱她,也免得凍死在船中。冰凍白龍使,乖乖不得了。”
    船行到半夜,忽聽得叮咚聲不絕,韋小寶仔細聽去,才知是海中碎冰相撞,大吃一驚,叫道:“啊喲,不好!這只船要是凍在大海之中,豈不糟糕?”無根道人道:“大海裏海水不會結冰,咱們這就要靠岸了。”韋小寶道:“到了遼東麽?”
    無根道人哼了一聲,不再答話。
    次日清晨,推開船艙窗子向外張望,只見白茫茫地,滿海都是浮冰,冰上積了白雪,遠遠已可望到陸地。這天晚上,戰船駛到了岸邊抛錨,看來第二日一早便要乘小艇登陸。
    這一晚韋小寶思潮起伏,洪教主到底要如何處置自己,實在不易猜想,他似乎信了自己的說話,似乎又是不信,來到這冰天雪地,又不知甚麽用意。想了一會,也就睡著了。
    睡夢中忽見方怡坐在自己身邊,他伸出手去,一把摟住,迷迷糊糊間只聽得她說:“別胡鬧!”韋小寶道:“死老婆,我偏要胡鬧。”只覺方怡在懷中扭了幾扭,他似睡似醒,聽得懷中那人低聲道:“相公,咱們快走!”似乎是雙兒的聲音。
    韋小寶吃了一驚,登時清醒,覺得懷中確是抱著一個柔軟的身子,黑暗之中,卻瞧不見是誰,心想:“是方怡?是洪夫人?”這戰船之上,便只兩個女子,心想:“管他是方怡還是洪夫人,親個嘴再說,先落得便宜!”將懷中人兒板過身來,往她嘴上吻去。
    那人輕輕一笑,轉頭避開。這一下笑聲雖輕,卻聽得明明白白,正是雙兒。
    韋小寶又驚又喜,在她耳邊低聲問道:“雙兒,你怎麽來了?”雙兒道:“咱們快走,慢慢再跟你說。”韋小寶笑道:“我凍得要死,你快鑽進我被窩來,熱呼熱呼。”雙兒道:“唉,好相公,你就是愛鬧,也不想想這是甚麽時候。”
    韋小寶緊緊摟住了她,問道:“逃到哪里去?”雙兒道:“咱們溜到船尾,劃了小艇上岸,他們就算發覺了,也追不上。”
    韋小寶大喜,低聲叫道:“妙計,妙計!啊喲,那個道士呢?”
    雙兒道:“我偷偷摸進船艙,已點了他穴道。”
    兩人悄悄溜出船艙。一陣冷風撲面,韋小寶全身幾要凍僵,忙轉身入艙,剝下無根道人身上道袍,裹在自己身上。其時鉛雲滿天,星月無光,大雪仍下個不止。兩人溜到後梢,耳聽得四下無聲,船已下錨,連掌舵的舵手也都入艙睡了。
    雙兒拉著韋小寶的手,一步步走到船尾,低聲道:“我先跳下去,你再下來!”提一口氣,輕輕躍入系在船尾的小艇。韋小寶向下一望,黑沈沈地有些害怕,當即閉住眼睛,湧身跳下。雙兒提起雙掌,托住他背心後臀,在艇中轉了個圈子,卸去了落下的力道,這才將他放下。
    忽聽得船艙中有人喝問:“甚麽人?”正是洪教主的聲音。
    韋小寶和雙兒都大吃一驚,伏在艇底,不敢作聲。忽聽得嗒的一聲,艙房窗子中透出了火光,雙兒知道洪教主已聽見聲息,點火來查,忙提起艇中木槳,入水扳動。只扳得兩下,洪教主已在大聲呼喝:“是誰?不許動!”跟著小艇一晃,卻不前進,原來心慌意亂之下,竟忘了解開系艇的繩索。
    韋小寶急忙伸手去解,觸手冰冷,卻是一條鐵鏈系著小艇,只聽大船中好幾人都叫了起來:“白龍使不見了!”“這小子逃走了!”“逃到哪里去了?快追,快追!”韋小寶從靴筒中拔出匕首,用力揮去,刷的一聲,斬斷鐵鏈,小艇登時沖了出去。
    這一聲響過,洪教主、洪夫人、胖瘦二頭陀、陸高軒等先後奔向船尾。冰雪光芒反映之下,見到小艇離大船已有數丈。
    洪教主一伸手,在船邊上抓下一塊木頭,使勁向小艇擲去。他內力雖強,但木頭終究太輕,飛到離小艇兩尺之處,拍的一聲,掉入了海中。初時陸高軒、胖頭陀等不知教主用意,不敢擅發暗器,只怕傷了白龍使,反而受責,待見教主隨手抓下船舷上的木塊擲擊,才明白他心思,身邊帶有暗器的便即取出發射。只是這麽緩得片刻,小艇又向前劃了兩丈,尋常細小暗器都難以及遠,遍生弓箭、鋼鏢、飛蝗石等物又不就手,衆人發出的袖箭、毒針等物,紛紛都跌入了海中。
    瘦頭陀說道:“這小子狡猾得緊,我早知他不是好人,早就該一刀殺了。留著他自找麻煩。”洪教主本已怒極,瘦頭陀這幾句風涼話,顯是譏刺自己見事不明,左手伸出,抓住他後頸,叫道:“快去給我捉他回來。”左手一舉,將瘦頭陀提在空中,右手抓住了他後臀,喝道:“快去!”雙臂一縮,全身內力都運到了臂上,往前送出。
    瘦頭陀一個肉球般的身子飛了出去,直向小艇沖來。雙兒拚力劃槳。韋小寶大叫:“啊喲,不好!人肉炮彈打來了!”叫聲未畢,撲通一聲,瘦頭陀已掉入海中。
    他落海之處與小艇只相差數尺,瘦頭陀一湧身,左手已抓住了艇邊。雙兒舉起木槳,用力擊下,正中他腦袋。瘦頭陀忍痛,哼了一聲,右手又已抓住艇邊。雙兒大急,用力再擊了下去,拍的一聲大響,木槳斷爲兩截,小艇登時在海中打橫。瘦頭陀頭腦一陣昏暈,搖了搖頭。韋小寶匕首劃出,瘦頭陀右手四根手指齊斷,劇痛之下,再也支援不住,右手松開,身子在海中一探一沈,大叫大罵。
    雙兒拿起剩下的一柄槳,用力扳動,小艇又向岸邊駛去。駛得一會,離大船已遠,眼見是追不上了。大船上只有一艘小艇,洪教主等人武功再高,在這寒冷徹骨的天時,卻也不敢跳入水中游水追來,何況人在水中游泳,再快也追不上船艇。
    韋小寶拿起艇底一塊木板幫著劃水,隱隱聽得大船上衆人怒聲叫駡,又過一會,北風終於掩沒了衆人的聲息。韋小寶籲了口氣,說道:“謝天謝地,終於逃出來了。”
    兩人劃了小半個時辰,這才靠岸。
雙兒跳入水中,海水只浸到膝蓋,拉住艇頭的半截鐵鏈,將小艇扯到岸旁,說道:“行了!”韋小寶湧身一跳,便上了岸,叫道:“大功告成!”雙兒嘻嘻一笑,退開幾步,笑道:“相公,你別胡鬧。咱們可得快走,別讓洪教主他們追了上來。”
    韋小寶吃了一驚,皺起眉頭,問道:“這是甚麽鬼地方?”
    四下張望,但見白雪皚皚的平原無邊無際,黑夜之中,也瞧不見別的東西。
    雙兒道:“真不知這是甚麽地方,相公。你說咱們逃去哪裏才好?”韋小寶冷得只索索發抖,腦子似乎也凍僵了,竟想不出半條計策,罵道:“他奶奶的,都是方怡這死小娘皮不好,害得我們凍死在這雪地裏。”雙兒道:“咱們走罷,走動一會,身子便暖和些。”
    兩人攜著手,便向雪地中走去。雪已積了一尺來厚,一步踏下去,整條小腿都淹沒了,拔腳跨步,甚是艱難。
    韋小寶走得雖然辛苦,但想洪教主神通廣大,定有法子追上岸來。這雪地中腳印如此之深,又逃得到哪里去?就算逃出了幾天,多半還是會給追到,因此上片刻也不敢停留,不住趕路,隨即問起雙兒怎麽會在船裏。
    原來那日韋小寶一見到方怡,便失魂落魄的趕過去敘話,雙兒跟隨在艇中。待得他失手遭擒,人人都注目於他,雙兒十分機警,立即在後梢躲了起來。這艘戰船是洪教主等從清兵手裏奪過來的,舵師水手都是清兵,她穿的本是驍騎營官兵服色,混在官兵之中,誰也沒發覺。直到戰船駛到岸邊,她才半夜裏出來相救。
    韋小寶大贊她聰明機靈,說道:“方怡這死妞老是騙我、害我,雙兒這乖寶貝總是救我的命。我不要她做老婆了,要你做老婆。”雙兒忙放開了手,躲開幾步,說道:“我是你的小丫頭,自然一心一意服侍你。”韋小寶道:“我有了你這個小丫頭,定是前世敲穿了四七二十八個大木魚,翻爛了三七二十一部四十二章經,今生才有這樣好福氣。”雙兒格格嬌笑,說道:“相公總是有話說的。”
    走到天明,離海邊已遠,回頭一望,雪地裏兩排清清楚楚的腳印,遠遠伸展出去。再向前望,平原似乎無窮無盡。洪教主等人雖沒追來,看來也不過是遲早之間而已。
    韋小寶心中發愁,說道:“咱們就算再走十天十晚,還是會給他們追上了。”雙兒指著右側,說道:“那邊好像有些樹林,咱們走進了林中,洪教主他們就不易找了。”韋小寶道:“如果是樹林就好了,不過看起來不大像。”
    兩人對準了那一團高起的雪丘,奮力快步走去,走了一個時辰,已經看得清楚,只不過是大平原上高起的一座小丘,並非樹林。韋小寶道:“到了小丘之後瞧瞧,或許有地方可以躲藏。”他走到這時,已气喘吁吁,十分吃力。
    又走了半個時辰,來到小丘之後,只見仍是白茫茫的一片,就如是白雪鋪成的大海,更無可以躲藏之處。韋小寶又疲又餓,在雪地上躺倒,說道:“好雙兒,你如不給我抱抱,親個嘴兒,我再也沒力氣走路了。”雙兒紅了臉,欲待答應,又覺此事十分不妥,正遲疑間,忽聽得身後忽喇一響。
    兩人回過頭來,見七八隻大鹿從小丘後面轉將出來。韋小寶喜道:“肚子餓死啦!你有沒法子捉只鹿來,殺了烤鹿肉吃?”雙兒道:“我試試看。”突然飛身撲出,向幾頭大鹿沖去。那知梅花鹿四腿極長,奔躍如飛,一轉身便奔出了數十丈,再也追趕不上。雙兒搖了搖頭,說道:“追不上的。”
    這些梅花鹿卻並不畏人,見雙兒止步,又回過頭來。韋小寶道:“咱們躺在地下裝死,瞧鹿兒過不過來。”雙兒笑道:“好,我就試試看。”說著便橫身躺在雪地裏。韋小寶道:“我已經死了,我的老婆好雙兒也已經死了。我們兩個都已經埋在墳裏,再也動不了啦。我跟好雙兒生了八個兒子,九個女兒。他們都在墳前大哭,大叫我的爹啊,我的媽啊……”雙兒噗哧一笑,一張小臉羞得飛紅,說道:“誰跟你生這麽多兒子女兒!”韋小寶道:“好!八個兒子、九個女兒太多,那麽各生三個罷!”雙兒笑道:“不……”
    幾頭梅花鹿慢慢走到兩人身邊,似乎十分好奇。動物之中,鹿的智慧甚低,遠不及犬馬狐狸,因此成語中有“蠢如鹿豕”的話。幾頭梅花鹿低下頭來,到韋小寶和雙兒的臉上擦擦嗅嗅,叫了幾聲。韋小寶叫道:“翻身上馬,狄青降龍!”彈身躍起,坐上了鹿背,舉手緊緊抓住鹿角。雙兒輕輕巧巧的也躍上了一頭梅花鹿之背。
    群鹿受驚,撒蹄奔躍。雙兒叫道:“你用匕首殺鹿啊。”韋小寶道:“不忙殺,騎鹿逃命,洪教主便追不上了。”雙兒道:“是,對極。不過可別失散了。”她擔心兩頭鹿一往東竄,一向西奔,那可糟糕。
    幸好梅花鹿性喜合群,八頭大鹿聚在一起奔跑,奔得一會,又有七八頭大鹿過來合在一起。梅花鹿身高腿長,奔跑起來不輸於駿馬,只是騎在鹿背,顛簸極烈。
    群鹿向著西北一口氣沖出數裏,這才緩了下來,背上騎了人的兩頭鹿用力跳躍,想將二人抛下,但韋小寶和雙兒緊緊抓住了鹿角,說甚麽也抛不下來。韋小寶叫道:“一下鹿背,再上去可就難了,咱們逃得越遠越好。這叫做大丈夫一言既出,活鹿難追。”
    這一日兩人雖然餓得頭暈眼花,仍是緊緊抱住鹿頸,抓住鹿角,任由鹿群在茫茫無際的雪原中賓士。兩人知道鹿群多奔得一刻,便離洪教主等遠了一些,同時雪地中也沒了二人的足印。傍晚時分,鹿群奔進了一座森林。
    韋小寶道:“好啦,下來罷!”拔出匕首,割斷了胯下雄鹿的喉頭。那頭鹿奔得幾步,摔倒在地。雙兒道:“一頭鹿夠吃的了。饒了我那頭鹿罷。”從鹿背上躍了下來。
    韋小寶筋疲力盡,全身骨骼便如要盡數散開,躺在地下只是喘氣,過了一會,爬在雄鹿頸邊,嘴巴對住了創口,骨嘟骨嘟的喝了十幾口熱血,叫道:“雙兒,你來喝。”大量鹿血入肚,精神爲之一振,身上也慢慢感到了暖意。
    雙兒喝過鹿血,用匕首割了一條鹿腿,拾了些枯枝,生火燒烤,說道:“鹿啊鹿,你救了我們性命,我們反而將你殺來吃了,實在對不住得很。”
    兩人吃過烤鹿腿,更是興高采烈。韋小寶道:“好雙兒,我跟你在這樹林中做一對獵人公、獵人婆,再也不回北京去啦。”雙兒低下了頭,說道:“相公到哪里,我總是跟著服侍你。你回到北京做大官也好,在這裏做獵人也好,我總是你的小丫頭。”韋小寶眼見火光照射在她臉上,紅撲撲地嬌豔可愛,笑道:“那麽咱們是不是大功告成了呢?”雙兒“啊”的一聲,一躍上了頭頂松樹,笑道:“沒有,沒有。”
    兩人蜷縮在火堆之旁,睡了一夜。次日醒來,雙兒又燒烤鹿肉,兩人飽餐一頓。韋小寶的帽子昨日騎在鹿背上賓士之時掉了,雙兒剝下鹿皮,給他做了一頂。
    韋小寶道:“昨日奔了一天,洪教主他們不容易尋到我們了,不過還是有些危險。最好騎了梅花鹿再向北奔得三四天,那麽我韋教主跟你雙兒夫人就仙福永享、壽與天齊了。”雙兒笑道:“甚麽雙兒夫人的,可多難聽?再要騎鹿,那也不難,這不是鹿群過來了嗎?”
    果然見到二十余頭大鹿小鹿自東邊踏雪而來,伸高頭頸,嚼吃樹上的嫩葉。這森林中人迹罕至,群鹿見了二人竟毫不害怕。雙兒道:“鹿兒和善得很,最好別多傷他們性命。昨天這頭大鹿,已夠我們吃得十幾天了。”在死鹿身上斬下幾大塊鹿肉,用鹿皮索兒綁了起來,與韋小寶分別負在背上,慢慢向群鹿走去。韋小寶伸手撫摸一頭大鹿,那鹿轉過頭來,舐舐他臉,毫無驚惶之意。韋小寶叫道:“啊喲,這鹿兒跟我大功告成。”雙兒格的一笑,說道:“你先騎上去罷。”兩人縱身上了鹿背,兩頭鹿才吃驚縱跳,向前疾奔。
    群鹿始終在森林之中奔跑。兩人抓住鹿角,控制方向,只須向北而行,便和洪教主越離越遠。韋小寶這時已知騎鹿不難,騎了兩個多時辰,便和雙兒跳下地來,任由群鹿自去。如此接連十餘日在密林中騎鹿而行。有時遇不上鹿群,便緩緩步行,餓了便吃烤鹿肉。兩人身上原來的衣衫,早在林中給荊棘勾得破爛不堪,都已換上了雙兒新做的鹿皮衣褲,連鞋子也是鹿皮做的。
    這一日出了大樹林,忽聽得水聲轟隆,走了一會,便到了一條大江之畔,只見江中水勢洶湧,流得甚急。兩人在密林中耽了十幾日,陡然見到這條大江,胸襟爲之大爽。
    沿江向北走了幾個時辰,忽然見到三名身穿獸皮的漢子,手持鋤頭鐵叉,看模樣似是獵人。韋小寶好久沒見生人,心中大喜,忙迎上去,問道:“三位大哥,你們上哪里去?”
    一名四十來歲的漢子道:“我們去牡丹江趕集,你們又去哪里?”口音甚是怪異。韋小寶道:“啊喲,牡丹江是向那邊去嗎?我們走錯了,跟著三位大哥去,那再好不過了。”當下和三人並排而行,有一搭沒一搭的撩他們說話。原來三人是通古斯人,以打獵挖參爲生,常到牡丹江趕集,跟漢人做生意,因此會說一些漢話。
    到得牡丹江,卻是好大一個市集。韋小寶身邊那大疊銀票一直帶著不失,邀那三個通古斯人去酒鋪喝酒。正飲之間,忽聽得鄰桌有人說道:“你這條棒槌兒,當然也是好得很了,上個月有人從呼瑪爾窩集山那邊下來……”韋小寶和雙兒聽到“呼瑪爾窩集山”,心中都是一凜,對望了一眼,齊向說話之人瞧去,見是兩個老漢,正在把玩一條帶葉的新挖人參。
    韋小寶取出一錠銀子,交給酒保,吩咐多取酒肉,再切一大盤熟牛肉,打兩斤白酒,送去鄰桌。兩名老參客大爲奇怪,不知這小獵人何以如此好客,當下連聲道謝。韋小寶過去敬了幾杯酒,以他口才,三言兩語之間,便打聽到了呼瑪爾窩集山的所在,原來此去向北,尚有兩三千里,那兩個參客也從來沒去過。韋小寶把雙兒叫過去,要她說了些地圖上其餘山川的名字。兩名老參客一一指點,方位遠近,果與地圖上所載絲毫無錯。
    酒醉飯飽之後,與通古斯人及參客別過,韋小寶尋思:“那鹿鼎山原來離此地還有好幾千里,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妨就去將寶貝掘了來。”其實掘不掘寶,他倒並不怎麽在乎,內心深處,實在是害怕跟洪教主、瘦頭陀一夥人遇上。洪教主等人在南,倘若再往北兩三千里,洪教主是無論如何找不到自己了,又想:“我跟雙兒在荒山野嶺裏等他十年八年,洪教主非死不可,難道他真的還能他媽的壽與天齊?”
    當下去皮鋪買了兩件上好的貂皮襖,和雙兒分別穿了,生怕給洪教主追上,貂皮襖外仍是罩上粗陋鹿皮衣,用煤灰塗黑了臉,就算追上了,也盼望他認不出來。雇了一輛大車,一路向北。在大車之中,跟雙兒談談說說,偶爾“大功告成”,其樂融融。
    坐了二十餘日大車,越是向北,越加寒冷,道上冰封雪積,大車已不能通行。兩人改乘馬匹,到得後來,連馬也不能走了,便在密林雪原中徒步而行。好在韋小寶尋寶爲名,避難是實,眼見窮山惡水,四野無人,心中越覺平安。雙兒記心甚好,依循地圖上所繪方位,慢慢向北尋去,遇到獵人參客,便打聽地名,與圖上所載印證。
    地圖上有八個四色小圈,便是鹿鼎山的所在,地當兩條大江合流之處,這一日算來相距該已不遠。兩人在一座大松林中正攜手而行,突然間東北角上砰的一聲大響,卻是火器射擊之聲。韋小寶驚道:“啊喲,不好,洪教主追來了。”忙拉著雙兒,躲入樹後長草叢中,接著聽得十余人呼喝號叫,奔將過來,跟著又有馬蹄聲音。
    韋小寶所怕的只是洪教主追來,將他擒住,抽筋剝皮,這時聽聲音似與洪教主無關,稍覺放心,從草叢中向外望去,只見十余名通古斯獵人狂呼急奔。忽聽得砰砰砰之聲不絕,數名獵人摔倒在地,滾了幾滾,便即死去,身上滲出鮮血。韋小寶握住雙兒的手,心想:“這是外國鬼子的火槍。”馬蹄聲響,七八騎馬沖將過來,馬上所乘果然都是黃須碧眼的外國官兵,一個個身材魁梧,神情兇惡,有的拿著火槍,有的提了彎刀亂砍,片刻之間,便將餘下的通古斯獵人盡數砍死。外國官兵哈哈大笑,跳下馬來,搜檢獵人身上的物事,取去了幾張貂皮、六七隻銀狐,嘰哩咕嚕的說了一陣,上馬而去。
    韋小寶和雙兒耳聽得馬蹄聲遠去,才慢慢從草叢中出來,看衆獵人時,已沒一個活口。兩人面面相覷,從對方眼睛之中,都看到了恐懼之極的神色。韋小寶低聲道:“這些外國鬼子是強盜。”雙兒道:“比強盜還兇狠,搶了東西,還殺人。”
    韋小寶突然想起一事,說道:“怎麽會有外國強盜?難道吳三桂已經造反了嗎?”他知吳三桂和羅刹國有約,雲南一發兵,羅刹國就從北進攻,此刻突然見到許多外國兵,莫非數十日來不聞外事,吳三桂已經動手了?想到吳三桂手下兵馬衆多,不禁爲小玄子擔憂,望著地下一具具屍體,只是發愁。
    雙兒歎道:“這些獵人真可憐,他們家裏的父母妻子,這時候正在等他們回去呢。”韋小寶唔了一聲,突然道:“我要見小皇帝去。”雙兒大爲奇怪,問道:“見小皇帝?”韋小寶道:“不錯。吳三桂起兵造反,小皇帝定有許多話要跟我商量,就算我想不出甚麽主意,跟他說話解解悶也是好的。咱們這就回北京去。”雙兒道:“鹿鼎山不去了?”
    韋小寶道:“這次不去了,下次再去。”他雖貪財,但積下的金銀財寶說甚麽也已花不完,想到鹿鼎山與小玄子的龍脈有關,實在不想去真的發掘,只怕一掘之下,就此害了小玄子的性命。他找出八部四十二章經中的碎羊皮,將之拼湊成圖,查知圖上山川的名字,一直很是熱心,但真的來到鹿鼎山,忽然害怕起來,只盼找個甚麽藉口,離得越遠越好。若說全是爲了顧全對康熙的義氣,卻也未必,只是“鹿鼎山掘寶”這件事實在太大,他身邊只雙兒一人,事到臨頭,不免膽怯,倘若帶著數千名驍騎營官兵,說不定已經大叫:“他奶奶的,兵發鹿鼎山去者!”
    雙兒沒甚麽主意,自然唯命是從。韋小寶道:“咱們回北京,可別跟外國強盜撞上了,還是沿著江邊走,瞧有沒有船。”當下穿出樹林,折向東行。
    走到下午,到了一條大江之畔,遠遠望見有座城寨。韋小寶大喜,心想:“到了城中,雇船也好,乘馬也好,有錢就行。”當下快步走去。
    行出數裏,又見到一條大江,自西北蜿蜒而來,與這條波濤洶湧的大江會合。雙兒忽道:“相公,這便是阿穆爾河跟黑龍江了,那……那……那裏便是鹿鼎山啊。”說著伸手指著那座城寨。
    韋小寶道:“你沒記錯麽?這可巧得很了。”雙兒道:“地圖上的的確確是這樣畫的,不過圖上只是八個顔色圈兒,卻沒說有座城寨。”韋小寶道:“鹿鼎山上有座城寨,真是古怪得緊。我看這座城子不大靠得住,咱們還是別去。”雙兒道:“甚麽不大靠得住?”韋小寶道:“你瞧,城頭上有朵妖雲,看來城中有個大大的妖怪。”雙兒嚇了一跳,忙道:“啊喲!我是最怕妖怪的了,相公,咱們快走。”
    便在此時,只聽得馬蹄聲響,數十騎馬沿著大江,自南而來。四周都是平原,無處可以躲藏,韋小寶一拉雙兒,兩人從江岸滾了下去,縮在江邊的大石之後,過不多時,便見一隊馬隊疾馳而過,騎在馬上的都是外國官兵。
    韋小寶伸了伸舌頭,眼望著這隊外國兵走進城寨去了,說道:“可不是嗎?我說這座城子不大靠得住,果然不錯。原來這不是妖雲,是外國番雲。”
    雙兒道:“咱們好容易找到了鹿鼎山,哪知道這座山卻教外國強盜占了。”
    韋小寶“啊喲”一聲,跳起身來,叫道:“糟糕,糟糕!”
    雙兒見他臉色大變,忙問:“怎麽?”韋小寶道:“外國強盜一定知道了地圖中的秘密,否則怎麽會找到這裏?這批寶藏和龍脈可都不保了。”
    雙兒從沒聽他說過寶藏和龍脈之事,但那幅地圖砌得如此艱難,也早想到鹿鼎山必定事關重大,眼見他眉頭深皺,勸道:“相公,既然給外國兵先找到了,那也沒法子啦。外國強盜有火器,兇惡得緊,咱兩個鬥他們不過的。”
    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這可奇怪了,咱們的地圖拼成之後,過不了幾天就燒了,怎會泄漏了機密?這些外國強盜是不是已掘了寶藏,破了小皇帝的龍脈,非得查個明明白白不可。”
    想到适才外國兵在樹林中殺人的兇狠殘忍模樣,不由得打個寒噤,沈吟道:“我想去鹿鼎山探查清楚,就是太過危險,得想個法兒才好。好雙兒,咱們等到天黑才去,那就不容易給鬼子發覺。”
第三十六回  犵鳥蠻花天萬里    朔雲邊雪路千盤

    兩人吃了些鹿肉幹,便躺在江岸邊休息,等到二更時分,悄悄走向城寨。四下裏寂靜無聲,這一晚月色甚好,望見那城寨是用大木材和大石塊建成,方圓著實不小,決非一朝一夕之功。韋小寶心想:“這城寨早就建在這裏了,並非有人偷看了我地圖,告知了羅刹人,再到這裏來建城。”眼見自己和雙兒的影子映在地下,不禁栗栗危懼,暗想城頭若有羅刹兵守著,幾槍打來,韋小寶變成韋死寶了。當下扯了扯雙兒,伏低身子,察看動靜。只見城寨東南角上有座小木屋,窗子中透出火光,看來是守兵所住。韋小寶在雙兒耳邊低聲道:“咱們到那邊瞧瞧。”兩人慢慢向那木屋爬去。
    剛到窗外,忽聽得屋內傳出幾下女子的笑聲,笑得甚爲淫蕩。韋小寶和雙兒對望一眼,均感奇怪:“怎麽有女人?”韋小寶伸眼到窗縫上張望。當地天寒風大,窗縫塞得密密的,甚麽都瞧不見,屋內卻不斷傳出人聲,一男一女,又說又笑,嘰哩咕嚕的一句也不懂。
    韋小寶知道這雙羅刹男女在不幹好事,心中一動,伸臂將雙兒摟在懷裏,雙兒聽到屋內的聲音,似懂非懂,隱隱知道不妥,給韋小寶摟住後,生怕給屋內之人發覺,不敢稍動。韋小寶得其所哉,左臂更摟得緊了些,右手輕輕撫摸她臉蛋。雙兒身子一軟,靠在他懷裏。不料地下結滿了冰,韋小寶得趣忘形,足下一滑,站立不定,砰的一響,腦袋重重撞在木窗之上,忍不住“啊喲”一聲,叫了出來。
    屋內聲音頓歇,過了一會,一個男子聲音喝問起來。韋小寶和雙兒伏在地下,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聽得門閂拔下,木門推開,一人手提燈籠,向門外照看。韋小寶輕躍而起,挺匕首戮入了他胸膛。那人哼也沒哼,便即軟軟的癱了下去。
    雙兒搶先入屋,只見房中空空蕩蕩地不見有人,奇道:“咦,那女人呢?”韋小寶跟著進來,見房中有一張炕,一張木桌,一隻木箱,桌上點了一枝熊脂蠟燭,那女人卻已不知去向,說道:“快找,別讓她去報訊。”眼見房中除了大門之外,別無出路。他將死人拉了進來,關上大門。見那死人是個外國兵士,下身赤裸,沒穿褲子。
    韋小寶擡頭向梁上一望,不見有何異狀,說道:“一定是在這裏。”搶到箱邊,揭開箱蓋,跟著身子向旁一閃,以防那羅刹女人在箱裏開槍。過了一會,不見動靜。雙兒道:“箱子裏也沒有,這可真奇了。”
    韋小寶走近看時,見箱中放滿了皮毛,伸手一掏,下面也都是皮毛。忽然間聞到一陣濃香,顯是女子的脂粉香氣,說道:“這裏有點兒靠不住。”將皮毛抓出來抛在地下,箱子底下赫然是個大洞,喜道:“在這裏了!”
    雙兒道:“原來這裏有地道。”韋小寶道:“趕快得截住那羅刹女子。她一去報信,大隊外國強盜湧來,可乖乖不得了。”迅速脫下身上臃腫的皮衣,手持匕首,便從洞口鑽了進去。他對外國兵是很怕的,外國女人卻不放在心上。
    那地道斜而向下,只能爬行,他瘦小靈活,在地道中爬行特別迅捷,爬出十餘丈,便聽得前面有聲。他手足加勁,爬得更加快了,前面聲音已隔得甚近,左手前探,用力去抓,碰到一條光溜溜的小腿。那女子一聲低叫,忙向前逃。
    韋小寶大喜,心想:“我如一劍刺死了你,不算英雄好漢。好男不與女鬥,中國好男不與羅刹鬼婆鬥。外國男鬼見得多了,外國女鬼是甚麽模樣,倒要好好瞧上一瞧。”將匕首插回劍鞘,沖前丈餘,兩手抓住了那女子小腿。
    那女子在地道中不能轉身,拚命向前爬行。這女子力氣著實不小,韋小寶竟拉她不住,反而給她拖得向前移了丈許。韋小寶雙足撐開,抵住了地道兩邊土壁,才不再給她拉前。突然之間,那女子用力一掙,韋小寶手上一滑,竟然給她掙脫。那女子迅即向前,韋小寶撲了上去,一把抱住她腰,突然頭頂空了,卻是到了一處較爲寬敞的所在。那女子兩聲低笑,轉過頭來,向他吻去,黑暗之中,卻吻在他鼻子上。
    韋小寶只覺滿鼻子都是濃香,懷中抱著的那女子全身光溜溜地,竟然一絲不挂,又覺那女子反手過來,抱住了自己,心中一陣迷迷糊糊,聽得雙兒低聲問道:“相公,怎麽了?”韋小寶唔唔幾聲,待要答話,懷中那女子伸嘴吻住了他嘴巴,登時說不出話來。
    忽聽得頭頂有人說道:“我們得知總督來到雅克薩,因此趕來相會。”
    這句話鑽入耳中,宛似一桶冰水當頭淋將下來,說話之人,竟然便是神龍教洪教主。
    怎麽洪教主會在頭頂?自己懷中抱著的這個羅刹女子,怎麽又如此風騷親熱?他生平所逢奇事著實不少,但今晚在這地道中的遭遇,卻是從所未有,匪夷所思。懷中抱的是溫香軟玉,心中想的是洪教主要抽筋剝皮。他膽戰心驚之下,急忙放開懷中女子,便欲轉身逃走,那知這女子竟緊緊摟住了他,不肯鬆手。韋小寶大急,在她耳邊說道:“嘰哩咕嚕,唏哩花拉,糊裡糊塗。”這幾句杜撰羅刹話,只盼她聽得懂。
    那女子輕笑兩聲,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料想必是正宗羅刹話,跟著伸手過來,在他腮幫子上重重扭了一把。
    便在這時,聽得頭頂一個男人嘰哩咕嚕的說了一連串外國話。他聲音一停,另一人道:“總督大人說:神龍教教主大駕光臨,他歡迎得很,沒有過來迎接,很是失禮,請洪教主原諒。總督大人祝賀洪教主長命百歲,多福多壽,事事如意,盼望跟洪教主做好朋友,同心協力,共圖大事。”
    韋小寶心道:“這傳話的人沒學問,把‘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傳成了長命百歲,多福多壽。”
    只聽洪教主道:“敝人祝賀羅刹國皇上萬壽無疆,祝賀總督大人福壽康寧,指日高升。敝人竭誠竭力,和羅刹國同心協力,共圖大事。從此有福共用,有難共當,雙方永遠不會背盟。”那傳話的人說了,羅刹國總督跟著又嘰哩咕嚕的說之不休。
    韋小寶在那女子身邊低聲問道:“你是誰?爲甚麽不穿衣服?”那女子低聲笑道:“你是誰?爲甚麽,衣服穿?”說著便來解韋小寶的內衣。韋小寶在這當口,哪有心情幹這風流快活勾當?他聽過湯若望、南懷仁說中國話,這時聽這羅刹女子會說中國話,倒也不奇,忙道:“這裏危險得很,咱們快出去。”那女子低聲道:“不動,不動!動了,就聽見了。”她說的雖是中國話,但語氣生硬,聽來十分彆扭。
    韋小寶當下不敢稍動,耳聽得洪教主和那羅刹國總督商議,如何吳三桂在雲南一起兵,雙方就夾攻滿清,所定方略,果然和那蒙古人大鬍子罕帖摩所說全然一樣。說到後來,洪教主又獻一計,說道羅刹國若從遼東進攻,路程既遠,沿途清兵防守又嚴,不如從海道在天津登陸,以火器大炮直攻北京,當可比吳三桂先取北京。那總督大喜,連稱妙計,說洪教主如此忠心,將來一定劃出中國幾省,立他爲王。洪教主沒口子的稱謝。韋小寶又驚又怒,心想:“洪教主這傢夥也是大漢奸,跟吳三桂沒半點分別。他這計策倒毒辣得很,我得去稟告小皇帝,在天津海口多裝大炮,羅刹國兵船來攻,就砰嘭,砰嘭,轟他媽的。”
    只聽洪教主說道:“總督大人遠道來到中國,我們沒甚麽好東西孝敬,這裏是大東珠一百顆,貂皮一百張,人參一百斤,送給總督大人,另外還有貢品,呈給羅刹國皇上。”
    韋小寶聽到這裏,心道:“這老狗居然備了這許多禮物,倒也神通廣大。”突然覺得臉上一熱,那女子將臉頰貼了過來,跟著又覺她伸手來自己身上摸索。韋小寶低聲道:“你摸我,我也不客氣了。”伸手向她胸口摸去。那女子突然格的一聲,笑了出來。
    這一下笑聲頗爲不輕,洪教主登時聽見了,但想總督大人房中藏了個女子,事屬尋常,當下詐作沒有聽見,說了幾句客套話,說道明天再行詳談,便告辭了出去。
    韋小寶突然聽得頭頂拍的一聲,眼前耀眼生光,原來自己和那女子摟抱著縮在一隻大木箱中,箱蓋剛給人掀開。那女子嘻嘻嬌笑,跳出木箱,取一件衣衫披在身上,對韋小寶笑道:“出來,出來!”
    韋小寶慢慢從木箱中跨了出來。只見一個身材魁梧的外國軍官手按佩劍,站在箱旁。那女子笑道:“還有一個!”雙兒本想躲在箱中,韋小寶倘若遇險,便可設法相救,聽她這麽說,也只得躍出。
    韋小寶見那女子一頭黃金也似的頭髮,直披到肩頭,一雙眼珠碧綠,骨溜溜地轉動,皮色雪白,容貌甚是美麗,只是鼻子卻未免太高了一點,身材也比他高了半個頭。韋小寶從來沒見過外國女子,瞧不出她有多大年紀,料想不過二十來歲。她笑吟吟的瞧著韋小寶,說道:“你,小孩子,摸我,壞蛋,嘻嘻!”
    那總督沈著臉,嘰哩咕嚕的說了一會。那女子也是嘰哩咕嚕的一套。那總督神態恭敬,鞠了幾個躬。那女子又說起話來,跟著手指韋小寶。那總督打開門,又將那中國人傳譯叫了進來,一男一女不住口的說話。
    韋小寶見屋中陳設了不少毛皮,榻上放了好幾件金光閃閃的女子衣服,看那女子露出雪白的一半酥胸,兩條小腿,膚光晶瑩,心想:“剛才把這女人抱在懷裏,怎地只這麽馬馬虎虎的摸得幾下,就此算了?抓到一副好牌,卻忘了吃注。我可給洪教主嚇糊塗了。”
    忽聽那傳譯說道:“公主跟總督問你,你是甚麽人?”韋小寶奇道:“她是公主嗎?”那傳譯者道:“這位是羅刹國皇帝的禦姊,蘇菲亞公主殿下,這位是高裏津總督閣下,快快跪下行禮。”
    韋小寶心想:“公主殿下,那有這般亂七八糟的?”但隨即想到,康熙禦妹建甯公主的亂七八糟,實不在這位羅刹公主之下,凡皇帝禦姊禦妹,必定美麗而亂七八糟,那麽這公主必是真貨了,於是笑嘻嘻的請了個安,說道:“公主殿下,你好,你真美貌之極,好像是天上仙女下凡。我們中國,從來沒有你這樣的美女。”
    蘇菲亞會說一些最粗淺的中國話,聽了韋小寶的說話,知是稱讚自己美麗,登時心花怒放,說道:“小孩子,很好,有賞。”走到桌邊,拉著抽屜,取了十幾枚金幣,放在韋小寶手裏。韋小寶道:“多謝。”伸手過來,燭光之下,見到公主五根手指真如玉蔥一般,忍不住伸手抓住,放在嘴邊吻了一吻。那傳譯大驚,喝道:“不得無禮!”那知道吻手之禮,在西洋外國甚是通行,原是對高貴婦女十分尊敬的表示,韋小寶誤打誤撞,竟然行得對了。只不過吻手禮吻的是女子手背,他卻捉住了蘇菲亞公主的手掌,亂吮手指,顯得頗爲急色。蘇菲亞格格嬌笑,竟不把手抽回。
    蘇菲亞笑問:“小孩子,幹甚麽的?”韋小寶道:“小孩子,打獵的。”
    突然門外一人朗聲說道:“這小孩子是中國皇帝手下的大臣,不可給他瞞過了。”正是洪教主的聲音。
    韋小寶只嚇得魂飛天外,一扯雙兒的衣袖,便即向門外沖出。一推開門,只見洪教主雙手張開,攔在門口。雙兒跳起身來,迎面一拳。洪教主左手格開,右手一指己點在她腰裏,雙兒嗯的一聲,摔在地下。
    韋小寶笑道:“洪教主,你老人家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夫人呢,她也來了嗎?”
    洪教主不答,左手抓住了他後領,提進房來,說道:“啓稟公主殿下,總督大人:這人叫做韋小寶,是中國皇帝最親信的大臣,是皇帝的侍衛副總管、親兵都統、欽差大臣、封的是一等子爵。”那傳譯將這幾句話譯了。
    蘇菲亞公主和總督臉上都現出不信的神色。蘇菲亞笑道:“小孩子,不是大臣。大臣,假的。”
    洪教主道:“敝人有證據。”回頭吩咐:“把這小子的衣服取來。”
    只見陸高軒提了一個包袱進來,一打開,赫然是韋小寶原來的衣帽服飾。
    韋小寶大爲驚奇:“這些衣服怎地都到了他手裏?洪教主當真神通廣大。”
    洪教主吩咐陸高軒:“給他穿上了。”陸高軒答應了,抖開衣服,便給韋小寶穿上。這些衣衫連同黃馬褂,都在樹林中給荊棘扯破了,但穿在身上,顯然十分合身,戴上帽子和花翎,果然是個清廷大官。這些衣帽若不是韋小寶自己的,世上難有這等小號的大官服色。
    韋小寶笑嘻嘻的道:“洪教主,你本事不小,我沿路丟掉衣衫,你就沿路的拾。”
    洪教主吩咐陸高軒:“搜他身上,看有甚麽東西。”
    韋小寶道:“不用你搜,我拿出來便是。”從懷裏掏出一大疊銀票,數額甚巨。
    那總督在遼東已久,識得銀票,隨手翻了幾下,大爲驚奇,對公主嘰哩咕嚕,似乎是說:“這小孩果然很有些來歷,身邊帶了這許多銀子。”
    洪教主道:“這小鬼狡獪得很,搜他的身。”陸高軒將韋小寶身邊所有物事盡數搜了出來,其中有一道康熙親筆所寫的密諭,著令:“欽差大臣、領內侍衛副大臣、兼驍騎營正黃旗滿洲都統、欽賜巴圖魯勇號、賜穿黃馬褂、一等子爵韋小寶前赴遼東一帶公幹,沿途文武百官,聽候調遣。”這道諭旨上蓋了禦寶。
    那傳譯用羅刹話讀了出來,蘇菲亞公主和高裏津總督聽了,都嘖嘖稱奇。
    洪教主道:“啓稟公主:中國皇帝,是個小孩子,喜歡用小孩做大官。這個小孩,跟中國小皇帝遊戲玩耍,會拍馬屁,會吹牛皮,小皇帝喜歡他。”
    蘇菲亞不懂“拍馬屁、吹牛皮”是甚麽意思,問了傳譯之後,嘻嘻笑道:“我也喜歡人家拍馬屁,吹牛皮,”韋小寶登時大喜。洪教主的臉色卻十分難看。
    蘇菲亞又問:“中國小皇帝,幾歲?”韋小寶道:“中國大皇帝,十七歲。”蘇菲亞笑道:“羅刹大沙皇,是我弟弟,也是小孩,二十歲,不是頭老子。”韋小寶一怔:“甚麽頭老子?啊,她說錯了,把老頭子說成頭老子。”便指指她,說道:“羅刹美麗公主,不是頭老子,很好。”指指自己,道:“中國大官,不是頭老子,很好!”指指洪教主,道:“中國壞蛋,是頭老子,不好!不好!”
    蘇菲亞笑得彎下腰來。那羅刹國總督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也大聲笑了起來。洪教主卻鐵青了臉,恨不得舉掌便將韋小寶殺了。
    蘇菲亞問道:“中國小孩子大官,到這裏來,甚麽做?”韋小寶道:“中國皇帝聽說羅刹國的大人來到遼東,派我來瞧瞧。皇上知道羅刹國皇帝也不是頭老子,知道羅刹公主是仙女下凡,派小人前來送禮,送給公主和總督大人大東珠兩百顆,人參兩百斤。不料路上遇到這個大強盜,把禮物搶了去……”
    韋小寶話沒說完,洪教主已怒不可遏,提起右掌,便向韋小寶頭頂劈落。韋小寶先前在箱子中聽到洪教主送了不少珍貴禮物給總督,於是拿來加上一倍,說成是皇帝送的。他口中述說之時,全神貫注瞧著洪教主,一見他提起手掌,當即使開九難所授“神行百變”輕功,溜到了蘇菲亞公主身後。
    只聽得豁喇一聲大響,一張木椅給洪教主掌力擊得倒塌下來。
    高裏津吃了一驚,拔出短銃,將銃口指住洪教主,喝令不得亂動。
    剛才韋小寶那番話說得太長,公主聽不懂,命傳譯傳話,聽完後向洪教主笑道:“你的禮物,搶他的,自己要一半,不好!”
    洪教主急道:“不是。這小子最會胡說,公主千萬不可信他的。”他見羅刹總督以短銃指著自己,雖然西洋火器厲害,但以他武功,也自不懼,只是正當圖謀大事之際,要倚仗羅刹國大力支撐,不能因一時之忿而得罪了總督,當下慢慢退到門邊,並不反抗。
    高裏津收起了短銃,說了幾句。傳譯道:“總督大人請洪教主不必氣惱,他知道這小孩子胡說。蘇菲亞公主秘密來到東方,中國皇帝決不會知道。中國皇帝也不會送禮給羅刹國總督。”洪教主怒氣頓息,微笑道:“總督大人英明,見事明白,果然不會受這小子矇騙。”
    高裏津問起韋小寶的來歷。洪教主將他如何殺了大臣鼇拜、如何送禦妹到雲南去完婚、如何吹牛拍馬、作惡多端、以致深得康熙寵倖等情加油添醬的說了,最後說道:“這小子是小皇帝的左右手,咱們殺了這小子,小皇帝一定大大不快活。咱們起兵幹事,成功起來也快得多。”他一面說,傳譯不停的譯成羅刹語。
    蘇菲亞公主笑吟吟的瞧著韋小寶,大感興味,似乎洪教主說得韋小寶越是十惡不赦,她聽來越開心。
    高裏津沈吟半晌,問道:“中國皇帝很喜歡這小孩?”洪教主道:“不錯。否則他小小年紀,怎會做這樣的大官?”高裏津道:“這小孩不能殺,送信給中國皇帝,叫他拿大批金銀珠寶,來換他回去。”蘇菲亞大喜,在高裏津左頰上輕輕一吻,說了幾句話。這幾句話那傳譯不譯出來,想來是贊他聰明。韋小寶心下暗喜:“只要不殺我就好,要小皇帝拿些金銀珠寶來贖,那容易得很。”洪教主神色不愉,卻也無可奈何。
    韋小寶將那疊銀票分成了三疊,一疊送給蘇菲亞公主,另一疊送給高裏津,從第三疊中抽了兩張一百兩的出來,送給那傳譯,其餘的揣入了自己懷中。
    蘇菲亞、高裏津、和那傳譯都很喜歡。蘇菲亞要那傳譯數過,一共是多少銀兩,命他設法派人去關內兌換銀子。一數之下竟是十萬兩有餘,無意之間發了一筆大財,不由得心花怒放,抱住韋小寶,在他兩邊面頰上連連親吻,說道:“銀子夠多啦,放了這孩子回去罷!”
    韋小寶心想此刻放了自己,非給洪教主抽筋剝皮不可,忙道:“這樣美麗的公主,我從來沒見過,想多看幾天。”蘇菲亞格格嬌笑,說道:“我們,明天,回莫斯科去了。”韋小寶哪知莫斯科在甚麽地方,說道:“美麗公主,去莫斯科,小孩子大官,也去莫斯科。美麗公主,去天上月亮,小孩子大官,也去天上月亮。”
    蘇菲亞見他說話伶俐,討人歡喜,點頭道:“好,我帶你去莫斯科。”
    高裏津眉頭微皺,待要阻止,隨即微笑點頭,說道:“很好,我們帶你去莫斯科。”向洪教主揮了揮手。
    洪教主只得告辭,出門時向韋小寶怒目而視。韋小寶向他伸伸舌頭,扮個鬼臉,說道:“洪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洪教主怒極,帶了陸高軒等人,逕自去了。
    羅刹國皇帝稱爲沙皇,今年二十歲,名叫西奧圖三世,蘇菲亞是他姊姊。這位西奧圖三世生有殘疾,行動不便,國家大事,經常在臥榻之上處理裁決。
    羅刹風俗與中華禮義之邦大異,男女之防,向來隨便。蘇菲亞生性放縱,又生得美貌,朝中王公將軍頗多是她情人。高裏津總督英俊倜儻,很得公主歡心。他奉派來到東方,在尼布楚、雅克薩兩地築城,企圖進窺中國的蒙古、遼東等地。雅克薩城所在之處,便是滿洲八旗的藏寶地。此處地當兩條大江合流的要衝,滿洲人和羅刹人竟不約而同的都選中了。公主天性好動貪玩,聽說東方神秘古怪,加之思念情人,竟萬裏迢迢的從莫斯科追了來。
    蘇菲亞雖然喜歡高裏津,卻做夢也沒想過甚麽堅貞專一。
    這日在高裏津臥房中發現了一個地道,好奇心起,下去探察。這地道通到雅克薩城外,與哨崗聯絡,本是總督生怕城中有變,以備逃脫之用。蘇菲亞見到那守兵,出言挑逗,便跟他胡天胡地起來。這時她聽韋小寶說要跟去莫斯科,覺得倒也有趣,便帶了他和雙兒同行。
   蘇菲亞有一隊二百名哥薩克兵護衛,有時乘馬,有時坐雪橇,在無邊無際的大雪原中日日向西。
如此行得二十餘日,離雅克薩城已然極遠,洪教主再也不會追來,韋小寶一問去莫斯科竟然尚有四個多月,不由得大吃一驚,說道:“那不是到了天邊嗎?再走四個多月,中國小孩變成外國頭老子了。”蘇菲亞道:“那你想回北京去嗎?你看厭我了?”韋小寶道:“美麗公主就是看一千年、一萬年,也看不厭。不過去得這樣遠,我害怕起來了。”
    蘇菲亞這二十幾日中跟他說話解悶,多學了許多中國話。
    韋小寶聰明伶俐,也學了不少羅刹話。兩人旅途寂寥,一個本非貞女,一個也不是君子;一個既不會守身如玉,另一個也不肯坐懷不亂,自不免結下些霧水姻緣。這時蘇菲亞聽說他要回北京去,不由得有些戀戀不捨,說道:“我不許你走。你送我到莫斯科,陪我一年,然後讓你回去。”
    韋小寶暗暗叫苦,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已知公主性格剛毅,倘若不聽她話,硬是要走,她多半會命哥薩克兵殺了自己,當下滿臉笑容,連稱十分歡喜。
    到得傍晚,悄悄去和雙兒商量,是否有脫身的機會。雙兒道:“相公要怎麽辦,我聽你吩咐便是。”韋小寶眼望茫茫雪原,長歎一聲,搖了搖頭,知道兩人倘若逃走,如不帶足糧食,就算蘇菲亞不派人來追,在這大雪原中也非凍死餓死不可。以前在遼東森林雪原之中,雖然荒僻寒冷,還可打獵尋食,這時卻連雀鳥也極少,有時整整行走一日,雪地中見不到一隻野獸的足迹,更不用說梅花鹿了。無可奈何之下,只得伴隨蘇菲亞西去。
    韋小寶初時還記挂小皇帝怎樣了,吳三桂有沒有造反,阿珂那美貌小妞不知是不是在昆明,洪教主和方怡又不知在哪裏。在大雪原中又行得一個多月,連這些念頭也不想了,在這冰天雪地之中,似乎腦子也結成了冰。好在他生性快活,無憂無慮,有時和蘇菲亞說些不三不四的羅刹笑話,有時對雙兒胡謅些信口開河的故事,卻也頗不寂寞。
    這一日終於到了莫斯科城外。那時已是四月天時,氣候漸暖,冰雪也消融了。
    但見那莫斯科城城牆雖堅厚巨大,卻建造得十分粗糙,遠望城中房屋,也是污穢簡陋,別說不能跟北京、揚州這些大城相比,較之中土的中小城市,也遠爲不及。只幾座圓頂尖塔的大教堂倒還宏偉。韋小寶一見之下,登時瞧不起羅刹國:“狗屁羅刹國,甚麽了不起?拿到我們中國來,這種地方是養牛養豬的。虧這公主一路上還大吹莫斯科的繁華呢。”
    離莫斯科數十裏時,公主的衛隊便已飛馬進城稟報。只聽得號角聲響,城中一隊火槍兵騎馬出來。羅刹人性喜侵佔兼併,是以國土廣大,自東至西,達數萬里之遙,人種複雜。國中精銳的軍隊一是哥薩克騎兵,東征西戰,攻城掠地,壓服各族人民;另一是火槍營,火器犀利,是拱衛京師的沙皇親兵。
    火槍手馳到近處,蘇菲亞吃了一驚,只見衆官兵頭上都插了黑色羽毛,火槍上懸了一條條黑布,那是國有大喪的標記,忙縱馬上前,高聲問道:“發生了甚麽事?”
    火槍營隊長翻身下馬,上前躬身說道:“啓稟公主:皇上蒙上帝召喚,已離開了國家人民,上天堂去了。”蘇菲亞心中悲痛,流下淚來,問道:“那是甚麽時候的事?”那隊長道:“公主倘若早到四天,就可跟皇上訣別了。”蘇菲亞雖然早知沙皇兄弟身子衰弱,命不長久,但乍聞凶耗,仍是不勝傷感,伏在鞍上大哭起來。
    韋小寶見公主忽然大哭,一問傳譯,才知是羅刹國皇帝死了,心頭一喜:“羅刹國皇帝仙福不享,國裏總要亂一陣子子,要派兵去打中國,就沒這麽容易。”
    蘇菲亞等一行隨著那隊長進城,便要進宮。那隊長道:“皇太后吩咐,請公主到城外獵宮休息。”蘇菲亞又驚又怒,喝道:“甚麽皇太后?那個皇太后管得著我?”那隊長左手一揮,火槍手提起火槍,對住了隨從公主的衛隊,繳下了他們的刀槍,吩咐衆衛士下馬。
    公主怒道:“你們想造反嗎?”那隊長道:“皇太后怕公主回京之後,不奉新皇諭旨,因此命小將保護公主。”蘇菲亞脹紅了臉,怒道:“新皇?新皇是誰?”那隊長道:“新皇是彼得一世陛下。”蘇菲亞仰天大笑,說道:“彼得?彼得是個十歲小孩子,他會做甚麽沙皇?你說的甚麽皇太后,就是娜達麗亞了?”那隊長道:“正是。”
    蘇菲亞的父親阿萊克修斯·米海洛維支沙皇娶過兩位皇後。第一位皇后子女甚多,前皇西奧圖三世和蘇菲亞公主都是她所生,另有個小兒子叫做伊凡。第二位皇后娜達麗亞年輕得多,只生了一個兒子,便是彼得。
    蘇菲亞道:“你領我進宮,我見娜達麗亞評道理去。我弟弟伊凡年紀比彼得大,爲甚麽不立他做沙皇?朝裏的大臣怎樣了?大家都不講理麽?”
    那隊長道:“小將只奉皇太后和沙皇的命令,請公主別見怪。”說著拉了蘇菲亞坐騎的馬繮,折而向東。
    蘇菲亞怒不可遏,她一生之中,有誰敢對她這樣無禮過,提起馬鞭,夾頭夾腦的向那隊長頭上抽去。那隊長微微一笑,閃身避開,翻身上了馬背,帶領隊伍,擁著公主,連同韋小寶和雙兒,一起送入了城外獵宮。火槍隊在宮外佈防守衛,誰也不許出來。
    蘇菲亞公主大怒若狂,將寢室中的家具物件砸得稀爛。獵宮的廚子按時送來酒水食物,也都給蘇菲亞劈面摔去。
    如此過得數日,眼見獵宮外的守禦絲毫不見鬆懈,蘇菲亞把隊長叫來,問他要把自己關到甚麽時候。那隊長道:“皇太后吩咐,請公主在這裏休息,等到彼得一世陛下慶祝登基五十周年,就放公主出去,參加慶典。”蘇菲亞大怒,說道:“你說甚麽?彼得慶祝登基五十周年,豈不是要把我在這裏關上五十年?”那隊長微笑道:“小將今年四十歲了,相信不能再侍候公主五十年。過得十年、十五年,定有更年輕的隊長來接替。”
    蘇菲亞想到要在這裏給關上五十年,登時不寒而慄,強笑道:“你過來,隊長,我瞧你可生得挺英俊哪。”想以美色相誘,讓這隊長拜倒石榴裙下,糊裡糊塗的放了自己出去。
    那隊長深深鞠了一躬,反而退後一步,說道:“公主請原諒。皇太后有旨:火槍營的官兵之中,倘若有人碰到了公主的一根手指,立刻就要斬首。殺了隊長,副隊長升上;殺了副隊長,第一小隊的小隊長升上。大家想升官,監視得緊緊的。”原來皇太后素知蘇菲亞美貌風流,若無這項規定,只怕關她不住。
    那隊長退出後,蘇菲亞無計可施,只有伏床痛哭,不住口的大罵皇太后。
    韋小寶在獵宮中給關了多日,眼見公主每日裏只是大發脾氣,監守的火槍手也十分粗暴無禮,心想鬼子的地方果然鬼裏鬼氣,和雙兒商量了幾次,總覺逃出獵宮當可辦到,要回中土去,卻是難上加難。倘若無人帶領,定會在大草原中迷失。別說要乘車騎馬走上四五個月方回得到北京,多半隻走得四五天,就已暈頭轉向、不辨東西南北了。兩人無計可施,韋小寶只好滿口胡柴,博得雙兒一笑,聊以遣懷。
    這日正在說唐僧帶了孫悟空、沙和尚、豬八戒到西天取經。韋小寶道:“我跟你打賭,唐僧到的西天,一定沒莫斯科遠。所以哪,我比唐僧還厲害。你如不信,跟你賭甚麽?”雙兒毫無賭興,說道:“相公說比唐僧還厲害,就比唐僧厲害好了,我不跟你賭。我可沒豬八戒厲害。”說著抿嘴一笑。忽聽得那邊公主房中,又是一陣摔物、擂床、頓足、哭泣之聲。
    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我去勸勸,老是哭鬧,有甚麽用?”走到公主房中,說道:“公主,你別哭,我說個笑話給你聽。”蘇菲亞俯伏在床,雙足反過來亂踢,哭道:“我不聽,我不聽。我要沙裏紮進地獄去,要沙裏紮娜達麗亞進地獄去。
    韋小寶不懂“沙裏紮”是甚麽意思,一問原來是“沙皇的媽媽”,登時大爲高興,說道:“我道沙裏紮是甚麽惡人,原來就是皇太后。我跟你說,中國的沙裏紮,叫做老婊子,也是個大大的惡人,後來我想了個法子,將她趕出皇宮去了。皇帝十分開心,就封我做中國大官。”蘇菲亞大喜,翻身坐起,問道:“你用甚麽法子?”
    韋小寶心想:“我趕走老婊子,只因她是假太后。你這羅刹老婊子,卻是貨真價實的沙裏紮,我那法子自然不管用。”說道:“我這法子是串通了小皇帝,對付中國沙裏紮。”
    蘇菲亞皺眉道:“彼得很愛他媽媽,不會聽我的話去反對沙裏紮。除非……除非……”搖搖頭,從床上起來,赤了一雙腳,在地氈走來走去,咬緊了牙思索。
    韋小寶道:“我們中國有過一個女皇帝,叫做武則天。這女皇帝娶了許許多多男皇后、男老婆,快活得很。公主哪,我瞧你跟她倒差不多,不如自己來做女沙皇。”
    蘇菲亞心中一動,這件事她可從來沒想到過,羅刹國從來沒女沙皇,她一直認爲女子是不能做沙皇的。中國既有女皇帝,羅刹國爲甚麽不能有女沙皇?
    她自被囚在獵宮中之後,驚懼憤怒,腦中所不停盤旋的,只是如何逃出宮去,就算再到東方雅克薩,去跟高裏津總督在一起,也比給皇太后監禁著好得多,這時忽然聽到韋小寶說起“女沙皇”,眼前陡然間出現了一個新天地。她轉過身來,眼中放出光彩,雙手按住韋小寶肩頭,在他左頰上輕輕一吻,微笑道:“我如做了女沙皇,就封你爲皇后。”
    韋小寶嚇了一跳,心想:“這可萬萬使不得。”忙道:“我,中國人,做不得羅刹國男皇后,你封我做大官罷。”
    蘇菲亞道:“你又做皇后,又做大官。”韋小寶心想:“眼前不知性命是不是能保,卻在窮快活,又封我做皇后,又做大官。”蘇菲亞道:“你快給我想個法子,怎麽讓我做女沙皇。”
    韋小寶皺起眉頭,說到軍國大事,他的見識實在平庸得很,和康熙固然天差地遠,也遠遠及不上陳近南、索額圖、吳三桂等人,說道:“公主,這種事難得很,我可不會想了。我即刻回去北京,請問我們的小皇帝,讓他給出個主意,然後我帶一批大本事的人回來,捉住那沙裏紮羅刹老婊子,又捉住彼得小沙皇,這就大功告成了。”他說到“大功告成”四字,忍不住摟住蘇菲亞,吻了她一下。
    蘇菲亞“唔”了一聲,說道:“不成,不成!你回去北京,再來莫斯科,一年也不夠,我,已經死了,上天堂了。”韋小寶心想這話倒也不錯,歎了口氣,說道:“美麗公主,上天堂,中國小孩子大官,也跟著上天堂了。”蘇菲亞輕輕將他一推,說道:“中國小孩,就會說話騙人,哄人歡喜,沒用,拍……拍牛屁,吹馬皮。”
    韋小寶聽她把“拍馬屁、吹牛皮”說成了相反,不由得哈哈大笑,隨即見她臉有鄙夷之色,顯是瞧不起自己,暗暗惱怒,尋思:“有甚麽法子讓她做女沙皇?武則天那女皇帝不知是怎麽做成的?咱們不妨在羅刹國也來個印板,就可惜離北京太遠,沒法子問小皇帝或是索大哥。”韋小寶的學問,一是來自聽說書,二是來自看戲,自從做了大官之後,說書是不大聽了,戲卻看了不少,但武則天怎生做上了女皇帝,這故事偏偏沒聽過、看過。
    他眼望窗外,怔怔的出神,心中閃過許多說書和戲文中的故事:“女皇帝不知道,男皇帝是怎麽做成的?朱元璋是打出來的天下,手下有大將徐達、常遇春、胡大海、沐英……”這是評話“大明英烈傳”中的故事;又想:“李自成帶兵打到北京,我師父的爸爸崇禎皇帝就上吊死了,李自成自己做了皇帝。清兵兵打走李自成,順治老皇爺就做上了皇帝。吳三桂想做皇帝,就得起兵造反。看來不論是誰要做皇帝,都得帶了兵大戰一場,只殺得沙塵滾滾,血流成河,屍骨如山。”一想到打仗,登時便覺害怕。又想:“我們給關在這裏,又有甚麽兵?打甚麽仗了?如果不打仗,做不做得成皇帝呢?”
    他對中國歷史的知識有限之極,只知道不打仗而做皇帝的,只是康熙小皇帝一人,那是老皇爺出家而讓位給他的。這法子當然不能學樣。再想:看過的許多戲文之中,有一出《斬黃袍》,宋朝皇帝趙匡胤殺了大將鄭恩,他妻子起兵爲夫報仇。趙匡胤打不過,只好苦苦哀求,脫下黃袍來讓她一刀斬爲兩截,算是皇帝的替身,好讓鄭夫人出氣,皇帝大大出醜。有一出《鹿台恨》,紂王無道,姜太公幫周武王起兵,逼得紂王在鹿臺上燒死,周武王做了皇帝。(韋小寶自然不知道,那時候還沒有皇帝。)曹操這大白臉奸臣是怎麽做了皇帝的呢?有一出戲文《逍遙津》,曹操帶兵逼死了漢甚麽帝,自己就做了皇帝,他手下大將有個張甚麽、許甚麽,都是很厲害的。(韋小寶記錯了,曹操沒有做皇帝。)劉備怎麽做皇帝的?不知道,一定是關公、張飛、趙雲給他打出來的。
    總而言之,要做皇帝,非打不行。就算做了皇帝,如果打不過人家,皇帝還是會給人家搶去做,就算不搶去,也會出醜倒楣。說書先生說《水滸傳》,“林教頭火併王倫”,晁蓋要做強盜頭子,串通林沖,殺了梁山泊上原來的大頭子王倫。可見就算做強盜頭子,也是要打。
    蘇菲亞見他咬牙切齒,捏緊了拳頭,虛打作勢,笑問:“你幹甚麽?”韋小寶一怔,從沈思中醒覺過來,說道:“要做皇帝,一定得打。”蘇菲亞一呆,問道:“打?跟誰打?”韋小寶道:“自然跟羅刹老婊子打。”
    蘇菲亞聽他說過幾次“羅刹老婊子”,不懂“老婊子”三字是甚麽意思,正要詢問,忽然房門推開,那火槍營隊長走進房來,一把抓住韋小寶胸口,嘰哩咕嚕說了一陣子話,將他抓了出去,又存他屁股上重重踢了一腳。
    那隊長哈哈大笑,第二腳又向他踢去。韋小寶大怒,忽然縱起,一個筋斗翻了過來,已騎在那隊長頸中,正是當日洪教主所授的救命三招之一“狄青降龍”。這一招他並未練熟,倘若用以對付武學高手,差得還遠,但這羅刹隊長怎會中土武功?韋小寶雖然毛手毛腳的一翻一躍,居然還是得手,雙手食指壓上他兩眼,喝道:“不許動!眼睛,死了!”他不知羅刹話如何說“不許動,否則挖出你的眼珠。”只好說:“眼睛,死了!”
    那隊長悟性倒還不低,居然懂得,大驚之下,當即不動。韋小寶右手拉扯他右耳,叫道:“走!”便如騎馬一樣,騎著他走回公主房中,叫道:“關門!火槍,拿。”
    蘇菲亞又驚又喜,忙關上了門,從隊長身邊抽出短槍,抵住他背心。韋小寶從他肩頭躍下,解下他腰帶來綁了雙足,再解下他褲帶,反綁了他雙手。那隊長褲帶一去,褲子登時跌落,露出光光的下身。蘇菲亞和韋小寶哈哈大笑。那隊長脹紅了臉,咬牙切齒,憤怒之極。
    房門輕輕推開,雙兒探頭進來,問道:“相公,沒事嗎?”
    韋小寶招手叫她進來,又關上了房門。雙兒見到那隊長狼狽的情狀,又是好笑,又是奇怪。
    蘇菲亞問韋小寶:“捉住隊長,有甚麽用?”
    韋小寶捉住這隊長,只是出於一時氣憤,沒想到有甚麽用,聽蘇菲亞問及,靈機一動,說道:“叫他帶兵造反。”他不會說羅刹話的“造反”,用中國話說了。又道:“叫他殺沙裏紮,殺沙皇,你,做女沙皇。”
    蘇菲亞不懂中國話“造反”是甚麽意思,但“殺沙裏紮,殺沙皇,你,做女沙皇”的話卻是懂的,一怔之下,隨即大喜,向那隊長嘰哩咕嚕的說了起來。
    韋小寶聽著兩人大說羅刹話,不知所云,只見那隊長不住搖頭,料想他不肯答應,叫道:“他不聽話,殺了。”從靴筒中拔出匕首,在那隊長左頰上一刮,嗤的一聲響,登時刮下了一大片鬍子。蘇菲亞笑道:“好鋒利的短劍。”那隊長嚇得面如土色,心想:“這小蠻子原來有把短劍藏在皮靴裏,真是古怪,當時沒搜了出來。”
    蘇菲亞問他:“到底肯不肯投降?擁我爲女沙皇?”
    那隊長道:“不是我不肯擁戴公主,我部下決計不會聽令的。莫斯科有二十營火槍隊,我們只有一營,就算造反,也打不過其餘的十九營。”
    蘇菲亞一聽,這話倒也有理,但要對韋小寶解釋,一時卻也說不明白,只得大打手勢,說到二十營火槍隊時,十根手指不夠用,只好除下鞋子,連十根腳趾也用上了,這才湊足二十營之數。
    韋小寶好容易明白了,心想這件事倒好生爲難,坐在椅上,苦苦思索:“這隊長不肯造反,殺了他也是無用。”對蘇菲亞道:“隊長不肯,叫副隊長來造反。”蘇菲亞道:“副隊長?”韋小寶道:“對,叫副隊長來。”
    蘇菲亞把隊長推到門邊,用火槍指住他後心,說道:“叫副隊長來!你如警告了他,我立刻就開槍。”那隊長無奈,只得大聲呼喝,叫副隊長進來。
    過了一會,副隊長推門進來。雙兒早已躲在門後,副隊長一進門,雙兒伸指在他背心戳了幾下,登時點中了他穴道,動彈不得。雙兒喜道:“相公,外國鬼子的穴道倒是一樣的,我還怕鬼子的穴道不同。”
    韋小寶笑道:“外國鬼子一樣的有眼睛,有鼻子,有手有腳,自然也有穴道。”從副隊長腰間拔出佩刀,對蘇菲亞道:“你叫他,殺隊長造反,他不肯,叫小隊長來殺他。”
    蘇菲亞心想此計甚妙,對副隊長道:“你殺了隊長,帶領火槍營,做隊長,聽我命令。你不肯殺隊長,我叫小隊長來殺了你和隊長,由小隊長做隊長。你殺不殺?”
    韋小寶道:“雙兒,你解開他身上穴道,腿上的穴道可解不得。”
    雙兒依言解了他上身穴道,將佩刀交在他手裏。
    蘇菲亞又問了一次。那隊長破口大駡,連聲恐嚇。副隊長平時和隊長素有嫌,要他起兵造反,本是不敢,但聽隊長罵得惡毒,又想:“我若不殺你,那第一小隊的小隊長想做隊長,也必殺你,反而連我也殺了。”當即提起佩刀,擦的一刀,砍下了那隊長的腦袋。
    這一刀砍下,蘇菲亞、韋小寶、雙兒三人齊聲叫好。不過蘇菲亞叫的是羅刹話“赫拉笑!”韋小寶和雙兒叫的自然是中國話了。
    蘇菲亞拉住了副隊長的手,連聲稱讚他英勇忠義,立即升他爲火槍營隊長,說道:“你坐下,咱們仔細商量。”副隊長皺起了眉頭,指著韋小寶和雙兒道:“這兩個外國小孩子,使了魔術,我下身動不了。”蘇菲亞對韋小寶道:“請你,魔法,去了!”
    雙兒微微一笑,解開了副隊長下身穴道。
    蘇菲亞吩咐副隊長:“你去傳三個小隊的小隊長和副小隊長進來,我要中國小孩子使魔法,每個人手動腳不動。”又跟韋小寶和雙兒說了。
    副隊長應命而去。過不多時,六名正副小隊長排隊站在門外。副隊長一個個叫進房來,雙兒逐個點了六人腰間的“志舍穴”和大腿的“環跳穴”。
    蘇菲亞道:“副隊長決心擁我爲女沙皇,我們要出兵去殺了沙裏紮,你們服不服從?”
    六名正副小隊長眼見隊長屍橫就地,早知大事不妙,聽蘇菲亞這麽說,更是心驚肉跳,面面相覷,誰也不敢開口。
    韋小寶心想:“滿清來中國搶江山,韃子兵搞‘揚州十日’,殺人放火,姦淫擄掠,老皇爺就此做成了皇帝。他媽的,我叫他們搞‘莫斯科十日’,搞得天下大亂,越亂越好。和尚打傘,無法無天!若不如此,怎搶得到皇帝做?”對蘇菲亞道:“你叫大家進莫斯科城打仗,殺人、放火,答應他們做將軍大官,有很多很多金子銀子,大家搶美女做老婆!”
    蘇菲亞一想不錯,對副隊長道:“你去召集全體火槍手。我來跟他們說話。”
    六百多名火槍手集合在獵宮廣場。副隊長派了十二名火槍手進來,將給點了穴道的六名正副小隊長擡到廣場。
    蘇菲亞站在階石上,大聲說道:“火槍手們,你們都是羅刹國的勇士,爲國家立過很大功勞。可是你們的餉銀太少了,你們沒有美麗的女人,沒有錢花,酒也喝不夠,住的屋子太小,太不舒服。莫斯科城裏有很多有錢人,他們有好大的屋子,有很多僕人,有很多美麗的女人,你們沒有。這公平不公平啊?”
    衆火槍手一聽,齊聲叫道:“不公平!不公平!”
    蘇菲亞道:“那些有錢人又肥又蠢,吃得好像一頭頭肥豬,如果跟你們比武,打得過你們麽?這些富翁的槍法難道勝過了你們?他們的刀法難道勝過了你們?他們爲國家、爲沙皇立過功勞麽?”她問一句,衆火槍手就大聲回答:“年特!”
    韋小寶只聽衆人一聲“年特”又是一聲“年特”,他知道在羅刹話中,這是“不”的意思,他不懂蘇菲亞的話,還道公主勸火槍手造反,大家不肯聽從,不禁擔憂。
    蘇菲亞又道:“你們都應當做將軍,做富翁!你們個個應當升官發財。”衆火槍手大聲歡呼。有的問道:“蘇菲亞公主,你有甚麽法子讓我們升官發財?”蘇菲亞道:“你們想不想做將軍?”衆火槍手叫道:“要做啊。”蘇菲亞道:“你們想不想有很多很多錢?”衆火槍手道:“當然要啊!”蘇菲亞又問:“你們想不想美麗的女人?”衆火槍手都轟笑起來,叫道:“要!要!要!”
    蘇菲亞道:“好!你們大家去莫斯科城裏,跟其他十九營的火槍手說,是我蘇菲亞公主下的命令,我是女沙皇,全羅刹國都聽我的話。我准許你們,每一個火槍手,可以挑一家有錢人家,跟那個肥豬大富翁比武,誰殺得了他,那個富翁的大房子,他的金子銀子,他的美麗女人、馬車、駿馬、衣服、僕人、婢女、美酒,甚麽都是這個勇敢火槍手的。你們有沒有勇氣?是不是男子漢,大丈夫?敢不敢去殺人、搶錢、搶女人?”
    衆火槍手齊聲大叫:“敢,敢,敢!殺人、搶錢、搶女人,有甚麽不敢?”
    蘇菲亞大喜,叫道:“那好得很,我還怕你們是膽小鬼,不敢去幹大事!快拿伏特加酒來!喂,你們到地窖裏去,把最好的伏特加酒都拿來。”
    這沙皇獵宮的地窖之中,藏有數十年的陳酒,名貴之極,原是專供沙皇、皇后、公主、皇子以及王公大臣享用,這些火槍手本來哪能嘗上一口?蘇菲亞這命令一下,衆兵士轟然大樂,登時便有數十人奔去取酒。
    片刻間,衆兵在廣場之上,將一瓶瓶伏特加酒敲去瓶頸,搶了痛飲,歡聲大叫:“蘇菲亞,女沙皇,烏拉,烏拉,烏拉!蘇菲亞,女沙皇,烏拉,烏拉,烏拉!”
    羅刹話中,“烏拉”即是“萬歲”之意,韋小寶雖然不懂,但見衆兵歡呼暢飲,不住大叫“蘇菲亞,女沙皇,烏拉”,料想是熱誠擁戴。他拉拉蘇菲亞的衣袖,說道:“叫他們,十二個小隊長,殺了,不會退回來。”
    蘇菲亞連連點頭,朗聲叫道:“羅刹國英俊強壯的勇士們,大家聽了:我吩咐你們去殺富翁,搶錢、搶女人,可是沙裏紮不許,派了這些壞蛋來,要治你們的罪!”說著向六名正副小隊長一指。
    當下便有十餘名火槍手抽出佩刀,大叫:“殺了壞蛋!”十幾把長刀砍將下來,立時將六名正副小隊長砍死。羅刹人本來暴烈粗野,喝了伏特加酒後,全身發燒,眼見得六名小隊長血肉橫飛,更是不可抑制,大叫:“殺壞蛋去,搶錢、搶女人去!”
    蘇菲亞道:“你們去向莫斯科城中十九營的火槍手說,大家一起幹,哪一個隊長不許,立刻殺了。哪一個貴族、將軍、大臣不許,立刻殺了,把他家裏的金子銀子、美麗的妻子女兒,通統拿來分了。那些壞蛋的房子,放火燒了。”
    衆兵大聲歡呼,紛紛抽出長刀,背負火槍,牽過坐騎,翻身上馬。過了一會,便聽得蹄聲急促,群向莫斯科城奔去。
    蘇菲亞對副隊長道:“你也去搶啊,有甚麽客氣?最要緊的,不可跟別的火槍營衝突,大家一起搶。你帶人沖進克裏姆林宮,把沙裏紮和彼得捉了起來。宮裏的金銀珠寶,美麗宮女,叫大家儘量搶好了,都是我賜給你們的。”副隊長大喜,應命上馬而去。
    蘇菲亞歎了口氣,只覺全身無力,坐倒在階石上,說道:“好累!”韋小寶道:“我扶你進去歇歇。”蘇菲亞搖搖頭,過了一會,說道:“咱們上碉樓去瞧瞧。”
    這獵宮全以粗麻石砌成,碉樓高逾八九丈,原爲瞭望敵情之用。羅刹國立國之前,本是莫斯科的一個大公國,莫斯科大公爵翦平群雄,自立爲沙皇。前朝沙皇生怕在出獵之時仇敵乘機偷襲,因此在莫斯科城外造了這座獵宮,以備倉卒遇敵之時守禦待援。
    蘇菲亞帶了韋小寶和雙兒登上碉樓,向西望去,隱隱見到莫斯科城中燈火點點,黑夜之中,十分寧靜。蘇菲亞擔憂起來,說道:“怎麽不打?他們,怕了?”韋小寶不明羅刹兵的性格,不知會不會上陣退縮,只得安慰她道:“不怕,不怕。”蘇菲亞又問:“你怎知道叫兵士殺人、搶錢、搶女人,就可以,殺沙裏紮,殺彼得?”
    韋小寶微笑道:“中國人,向來這樣。”他想到了當年在揚州城中,聽得老年人所說滿清兵攻城的情形。
    清兵入關之後,在江蘇等地遇到漢人猛烈抵抗,揚州尤其堅守不下。清軍將帥就允許士兵破城之後,可以姦淫擄掠,一共十天。這“揚州十日”,實是慘酷無比。韋小寶自幼生長揚州,清兵如何攻城不克,主帥如何允許部卒搶錢搶女人,清兵如何奮勇進攻,這些故事從小聽得多了。後來在北京,又聽人說起當年李自成的部下如何在北京城裏搶錢搶女人,張獻忠又如何總是先答應部下,城破之後,大搶三天。看來要造反成功,便須搞得天下大亂,要天下大亂,便須讓兵士搶錢搶女人。因此眼見火槍營士兵不敢造反,他自然而然的將“搶錢搶女人”五字真言說了出來。果然羅刹兵和中國兵一般無異,這五字秘訣,應驗如神。
    等了良久,黑暗中忽見莫斯科城裏升起一團火焰。
    蘇菲亞大喜,叫道:“動手了!”摟住韋小寶又吻又跳。
    韋小寶喜道:“他們放火了,這就行啦。殺人放火,定要連在一起幹的。”
    過不多時,但見莫斯科城中火頭四起,東邊一股黑煙,西邊一片火光。蘇菲亞拍手大叫:“大家在殺人放火了。小寶,你真正聰明,想的計策真妙。”
    韋小寶微微一笑,心想:“說到殺人放火,造反作亂,我們中國人的本事,比你們羅刹鬼子可大上一百倍了。這些計策有甚麽稀奇?我們向來就是這樣的。”
    蘇菲亞道:“你叫大家殺了正隊長,殺了小隊長,大家只好一直幹下去了,再想回頭也不行了。小孩子,真聰明,中國大官,了不起。”韋小寶道:“這叫做投名狀。”蘇菲亞道:“甚麽,丟命上?”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是,丟了性命,拚命上啊。”心中暗罵羅刹人沒學問。
    中國人綠林爲盜,入夥之時,盜魁必命新兄弟去做件案子,殺一個人。這人犯了殺人大罪之後,從此不會去出首告密。《水滸傳》中林沖上梁山泊入夥,王倫叫他去殺人做案,繳一個“投名狀”。韋小寶聽說書聽得多了,熟知這門規矩,心想:“我們中國人的法子,羅刹鬼子一竅也不通,看來這些羅刹人雖然兇狠橫蠻,倒也不難對付。”
    蘇菲亞眼見莫斯科城中火頭越來越旺,四處蔓延,又擔憂起來,不知火槍營官兵亂搶亂殺之後,變成怎生一番光景,問韋小寶:“殺人放火,搶錢搶女人,以後,怎樣?”
    韋小寶一怔,他只知道要造反就得縱容士兵殺人放火、搶錢搶女人,以後怎麽,可不懂了,只得說道:“這個?搶夠了,不搶了。殺夠了,不殺了。”
    蘇菲亞皺起眉頭,心想這可不是辦法,一時之間卻也無計可施。
    三人瞧了一會,回入寢宮,靜候消息。
    次日一早,那火槍營副隊長帶了一小隊人馬,來到獵宮向蘇菲亞報告:二十營火槍隊昨晚遵奉女沙皇之命,搶了一夜,金銀美女,搶了不計其數,已把沙裏紮娜達麗亞殺了。
    蘇菲亞大喜,跳起身來,叫道:“娜達麗亞殺死了?彼得呢?”副隊長道:“小彼得已抓了起來,關在克里姆林宮的酒窖裏。”蘇菲亞大叫:“赫拉笑!赫拉笑!”
    只聽得馬蹄聲響,又有大隊人馬疾馳而來。蘇菲亞臉上變色,驚問:“甚麽人?”副隊長道:“莫斯科城裏的王公、大臣、將軍們,齊來請陛下登位,做羅刹國女沙皇。”
    蘇菲亞心花怒放,一把摟住韋小寶,在他左右頰上連吻數下,叫道:“中國小孩,好計策!”
    耳聽得馬蹄聲在獵宮外停歇,跟著皮靴擊地聲響,一群人走進宮來。當先一人是大臣波多尼茲親王。他走到蘇菲亞面前,躬身說道:“王公貴族、大臣將軍一致議決,請蘇菲亞公主回宮主持大局,平服動亂,恢復和平。”
    蘇菲亞滿臉笑容,點頭接納,問道:“叛黨首領娜達麗亞,是不是已經殺了?”波多尼茲親王回稟:“娜達麗亞擾亂國家,殺害忠良,自私擅權,包藏禍心,已經遵奉上帝旨意,正法處決,大快人心。”蘇菲亞道:“很好,咱們去克里姆林宮。”
    衆大臣和火槍營蜂擁著蘇菲亞,向莫斯科城而去,頃刻之間,獵宮中冷清清地只剩下韋小寶和雙兒兩人。
    韋小寶心下氣憤,罵道:“他媽的,這羅刹公主過橋抽板,新人上了床,媒人丟過牆。她做了女沙皇,可不要我們啦。”雙兒微笑道:“你想女沙皇封你做男皇后,是不是?”韋小寶道:“啊,你取笑我?瞧我不捉住你?”說著向雙兒撲去。雙兒嗤的一笑,閃身避過。
    其時方當初夏,天氣和暖。獵宮中繁花如錦,百鳥爭鳴,只是羅刹國花卉蟲鳥和中土大異,花色麗而不香,鳥聲怪而不和,韋小寶乃市井鄙夫,於這等分別毫不理會,和雙兒在獵宮中到處遊蕩,無人前來打擾,倒也自得其樂。
    如此過得七八日,蘇菲亞忽然派了一小隊兵來,接二人進宮。
    韋小寶走進蘇菲亞的寢宮,只見她頭髮散亂,伸足狠踢家具,只踢得砰嘭大響,正在大發脾氣。她見韋小寶到來,登時臉有喜色,叫道:“中國小孩快來,出主意,想法子。”
    韋小寶心道:“你如不是遇上了難題,原也不會想到我。這一次可得敲筆竹杠,不能這麽容易便幫你想計策了。”問道:“女沙皇陛下,你有甚麽難題?”
    蘇菲亞不住搖頭,說道:“我女沙皇,不是,他們,不肯,我,女沙皇,做的。”
    說了半天,韋小寶這才明白,原來羅刹國向來規矩,女子不能做沙皇。皇太后娜達麗亞雖然已死,仍有大批不少將軍擁戴小沙皇彼得,堅決不肯廢了他。這時城中亂事已經平定,蘇菲亞雖得火槍營擁戴,但衆大臣已然有備,調了大隊哥薩克騎兵駐在莫斯科城外,隨時可應召入城。蘇菲亞再要號召火槍營作亂,已大爲不易。
    連日來克里姆林宮中會議,王公大臣分爲兩派,一派擁戴蘇菲亞,一派擁戴彼得,爭持不決。擁戴沙皇彼得的,都是手握實權的將軍大臣,生怕女沙皇登位,另行任用新人當權;而擁戴蘇菲亞的,則是一批不得意的貴族和商人,只盼新主上臺,自己有油水好撈。蘇菲亞幸得火槍營擁戴,有兵權在手,保皇派還不敢怎樣,但保皇派能指揮哥薩克騎兵,實力殊不可侮。兩派如果開火,勝敗倒也難說。
    韋小寶心想:“這種國家大事,我是弄不懂的,有甚麽屁計策想得出?不如溜之大吉,滾他媽的鹹鴨蛋,免得他們兩派混戰起來,把韋小寶轟成了羅刹魚子醬。”眼珠子一轉,說道:“那容易得很,法子自然有的。不過我有……我要敲竹杠。”他本想說“我有條款”,但羅刹話說不上來,索性說了揚州話“敲竹杠”。
    蘇菲亞問道:“甚麽‘敲豬缸’?”韋小寶道:“敲竹杠就是……這個……我的法子,不能夠,送給你。你給我東西,很多,很多,我再給你,法子。”蘇菲亞大喜,忙道:“很好,很好,敲豬缸,我們大家敲豬缸!你要甚麽,我都答應。你是不是想做我的男皇后?”
    韋小寶一驚:“這可不敢領教。要娶老婆,阿珂可比你好得多了。就是雙兒這小丫頭,也大大勝過你全身是毛的羅刹女人。”笑道:“做你的男皇后,當然很好,不過這樣一來,你可做不成女沙皇了。”
    蘇菲亞忙問原因。韋小寶道:“因爲……這個那個辣塊媽媽不開花!”他一時之間想不出理由充份的說辭,便隨口講些揚州土話,甚麽“乖乖龍的東,豬油炒大蔥”,蘇菲亞那裏懂得?問道:“是不是中國人做男皇后,羅刹人要不高興?”韋小寶忙道:“是呀!羅刹男人,自己,說自己美貌,做不成男皇后,恨你,打你。”蘇菲亞心想不錯,羅刹男人確要吃醋,說道:“你不做我男皇后,別的要甚麽,我都答應。”
    韋小寶道:“第一,我要做羅刹大官。”蘇菲亞道:“這個容易,我做成了女沙皇後,便封你爲伯爵,去管東方的韃靼人。你黃面孔,低鼻子;韃靼人,也是黃面孔,低鼻子。他們服你。”韋小寶道:“第二件,你和中國皇帝,不可打仗。你寫信,我送去北京,羅刹女沙皇和中國皇帝,做好朋友,親親嘴,抱抱。中國兵很厲害,個個會魔法,手指一點,羅刹兵不會動了。打仗,羅刹人死了。我愛你,你死了,我哭了!”
    蘇菲亞一聽之下,登時大爲感動。雙兒出手點穴,火槍營的副隊長和六名正副小隊長立時不會動彈,蘇菲亞是親眼所見。她不知這是中國的上乘武功,甚是難學,即令韋小寶也是不會,還道中國人當真個個會此魔法,心想若和中國皇帝打仗,自是有輸無贏,難得這中國小孩對自己一片真情,當即伸臂將他抱住,在他嘴上深深一吻,說道:“中國小孩,我也愛你。很好,羅刹兵打不過中國兵,大家不打,做好朋友。”
    嘖的一聲,又吻了他一下,問道:“還有甚麽敲豬缸?再敲,再敲好啦!”韋小寶想了一想,道:“沒有了。”
    蘇菲亞道:“好,你快教我,怎樣做女沙皇。”韋小寶心想這件事可不容易,只得東拉西扯,詢問朝廷中的事情,想不出計策,便假裝聽不懂她話。蘇菲亞漸漸覺察他在使奸,臉色便難看起來,說道:“你如騙我,我把你殺了。”
    韋小寶大急,忙道:“不騙,不騙!”蘇菲亞道:“那麽我要做女沙皇,甚麽法子?”韋小寶道:“這個……這個……”蘇菲亞怒道:“甚麽這個、這個?朝裏一派擁護我,一派反對我,兩派要打仗。我這派如果輸了,那怎麽辦?”
    韋小寶忽然想起,曾聽小皇帝說過,滿洲太祖皇帝當年立了四個貝勒。大貝勒代善、二貝勒阿敏、三貝勒莽古爾泰、四貝勒皇太極。(韋小寶當然記不清四個貝勒的名字。)四個貝勒當時都有大權,頗有紛爭,後來四貝勒皇太極得大貝勒代善支援,才壓倒了對方,接承大位。因此代善一系,頗有權勢,康親王傑書就是代善的後人。
    他想到此事,便道:“不要打,慢慢來。你和彼得,都做沙皇。將來,反對你的大臣、將軍,一個一個,慢慢殺了。你再殺彼得,再做女沙皇。”
    蘇菲亞覺得此計倒也甚妙,不過衆大臣一直說女子不能做沙皇,可真氣人,於是將這情形說了。
    韋小寶心想清朝開國之初,順治皇爺還是個小皇帝,大權都在攝政王多爾袞手中,便道:“你不能做女沙皇,就先做攝政王。”蘇菲亞問:“甚麽是攝政王?”韋小寶道:“攝政王,不是沙皇,但是可以下命令殺人,打人屁股,可以賞錢,升他們的官。沙皇,假的,沒有力氣。攝政王,真的,有力氣,能殺人,打人屁股,能給人升官,能賞錢,人人都怕,都聽攝政王的話,不聽沙皇的話。”
    蘇菲亞大喜,大叫:“赫拉笑!赫拉笑!”
    擁戴蘇菲亞的王公將軍人數較少,蘇菲亞將其中爲首的召進宮來,將韋小寶所獻的計策和衆人商議。蘇菲亞掌握了莫斯科的兵權,但不能登基爲女沙皇,主因在於無此先例。衆大臣聽到設立“攝政王”的計謀,都覺極妙,只須大權在手,做不做沙皇也沒多大分別。衆人商酌良久,又想了一條法子出來,立蘇菲亞的同胞弟弟伊凡爲大沙皇,讓彼得仍做沙皇,乃是小沙皇。大小沙皇並立,免得擁彼得一派的人反對。蘇菲亞公主則是“攝政女王”,處理一切朝政。
     衆人計議已定,蘇菲亞立即聚集火槍營,再召集全體王公大臣,將這新法子宣示出來。她又向衆大臣擔保,決不任意罷免各人的職司,凡是擁護這辦法的,一律升賞。衆王公大臣見自己權位利益並無所損,又不壞了前朝的規矩,當下均無異議。
    “擁蘇派”中有人首先引導,向蘇菲亞女攝政王躬身行禮,餘人盡皆跟隨。
     蘇菲亞大喜,命人去請弟弟伊凡到來,又將小沙皇彼得從酒窖中放了出來,兩人並爲大小沙皇。她自己坐在兩個弟弟的下首,百官奏事,升賞黜陟,都由女攝政王裁決。其時伊凡十六歲,彼得十歲,年幼識淺,一切全聽姊姊的主張。
    蘇菲亞大權在握,心想此事那中國小孩大官厥功甚偉,若不是他接連想了幾個巧妙主意出來,自己此刻還是被關在獵宮之中,再過得幾個月,皇太后娜達麗亞多半會逼迫自己落發爲尼,在尼姑庵中幽閉一世。想到這悲慘命運,溫暖的夏天立時變成嚴冬,當下把韋小寶傳來,大大稱讚。
    韋小寶心想我那些法子,在中國人看來半點也不希奇,我在中國是個臭皮匠,到了羅刹國卻變成了諸葛亮,真正好笑。
    他正想吹幾句牛皮,忽然一想不妙,這個羅刹公主倘若從此要我做“羅刹諸葛亮”,把我留在身邊,從此不放我回去,那可乖乖不得了,便道:“女攝政王娘娘,你做了攝政王,將來再做女沙皇,那就容易得很了。只須遵守一件事,人人就都服你。”
    蘇菲亞問道:“甚麽事?快快說給我聽。”
    韋小寶道:“一言既出,三頭馬車難追。”原來羅刹人的馬車,以三匹馬拖拉,不同中國人之四馬拖拉,因此中國的“駟馬難追”,在羅刹國成了“三頭馬車難追”。
    蘇菲亞不懂,問道:“甚麽三頭馬車難追?”韋小寶道:“說過了的話,一定要算數。我們中國皇帝說的話,叫做皇帝的金口,那是決計反悔不得的。”蘇菲亞恍然大悟,笑道:“我答應過你的事,你怕我反悔,是不是?親愛的中國小孩,羅刹女攝政王的說話,是寶石口,比你們中國皇帝的金口還要貴重。”
    當下她以大小沙皇之名頒下諭旨,封韋小寶爲管領東方韃靼地方的伯爵,又命大臣寫了一通國書,致送中國皇帝,由韋小寶送去,再派一名俄國使臣,帶領兩隊哥薩克騎兵護送,金銀財物,賞賜了不少。韋小寶賄賂她的那十幾萬兩銀票,也都撿出來還他。此外並有許多送給中國皇帝的禮物,均是貂皮、寶石等羅刹國的貴重特産。
    這時蘇菲亞已選了好幾名羅刹國的俊男相陪,再也不來同韋小寶親熱。但韋小寶辭別那一天,蘇菲亞想起這幾個月來的恩情,又感激他建策首義的大功,甚是戀戀不捨。
    據俄羅斯正史所載,火槍手作亂,是在五月十五至十七的三日之中。五有廿九日,火槍營在蘇菲亞指使之下,上書請伊凡和彼得並爲沙皇,請蘇菲亞公主攝政,裁決軍國大事。亂事大定,已在六月中旬。
    其時天氣和暖,韋小寶跨下駿馬,于兩隊哥薩克騎兵擁衛之下,在西伯利亞大草原上向東疾馳,和風拂面,蹄聲盈耳,左顧俏丫頭雙兒雪膚櫻唇,右盼羅刹國使臣碧眼黃須,貂皮財物,滿載相隨,當真意氣風發之至,心想:“這次死裏逃生,不但保了小命,還幫羅刹公主立了一場大功,全靠老子平日聽得書多,看得戲多。”
    中國立國數千年,爭奪帝皇權位、造反斫殺,經驗之豐,舉世無與倫比。韋小寶所知者只是民間流傳的一些皮毛,卻已足以揚威異域,居然助人謀朝篡位,安邦定國。其實此事說來亦不希奇,滿清開國將帥粗鄙無學,行軍打仗的種種謀略,主要從一部《三國演義》小說中得來。當年清太宗使反間計,騙得崇禎皇帝自毀長城,殺了大將袁崇煥,就是抄襲《三國演義》中周瑜使計、令曹操斬了自己水軍都督的故事。實則周瑜騙得曹操殺水軍都督,歷史上並無其事,乃是出於小說家杜撰,不料小說家言,後來竟爾成爲事實,關涉到中國數百年氣運,世事之奇,那更勝於小說了。滿人入關後開疆拓土,使中國版圖幾爲明朝之三倍,遠勝於漢唐全盛之時,餘蔭直至今日,小說、戲劇、說書之功,亦殊不可沒。
  (按:俄羅斯火槍手作亂,伊凡、彼得大小沙皇並立,蘇菲亞爲女攝政王等事,確爲史實。但韋小寶其人參與此事,則俄人以此事不雅,有辱國體,史書中並無記載。其時中國史官以未曾目睹,且蠻方異域之怪事,耳食傳聞,不宜錄之於中華正史,以致此事湮沒。)
第三十七回  轅門誰上平蠻策    朝議先頒諭蜀文

    韋小寶帶回羅刹國使臣,不一日來到北京。康親王、索額圖等王公大臣見他歸來,無不又驚又喜。那日他帶同水師出海,從此不知所蹤,朝廷數次派人去查,都說大海茫茫,不見蹤迹,竟無一艘兵船、一名士兵回來。康熙只知他這一隊人在大洋中遭遇颶風,已經全軍覆沒,每當念及,常自鬱鬱。消息報進宮中,康熙立時傳見。
    韋小寶見康熙滿臉笑容,叩拜之後,略述別來經過。康熙這次派他出海,主旨是剿滅神龍教、擒拿假太后,現下聽說神龍島已經攻破,假太后雖未擒到,卻和羅刹國結成了朋友。康熙自從盤問了蒙古派赴昆明的使臣罕帖摩後,得悉吳三桂勾結羅刹國、蒙古、西藏三處強援,深以爲憂,至於尚耿二藩及台變鄭氏反較次要。他見韋小寶無恙歸來,已是喜歡得緊,得悉有羅刹國使臣到來修好,更是大悅,忙細問詳情。
    韋小寶從頭至尾的說了,說到如何教唆蘇菲亞慫恿火槍營作亂、如何教她立兩個小沙皇而自爲攝政王時,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他媽的,你學了我大清的乖,卻去教會了羅刹女鬼。”
    次日康熙上朝,傳見羅刹使臣。朝中懂得羅刹話的,只有韋小寶一人。其實羅刹話十分難學,他在短短幾個月中,所學會的殊屬有限,羅刹使臣的一番頌詞,十句中倒有九句半不明白,他欺衆人不懂,當即編造一番,竟將當日陸高軒所作的碑文背了出來,甚麽“千載之下,愛有大清”,甚麽“威靈下濟,不赫威能”說了幾句。他一面說,一面偷看康熙臉色,但見他笑眯眯的,料知這篇碑文倒也用得上,便朗聲念道:“降妖伏魔,如日之昇。羽冀輔佐,吐故納新。萬壽百祥,罔不豐登。仙福永享,並世崇敬。壽與天齊,文武仁聖。須臾,天現……”一背到“天現”兩字,當即住口,心想再背下去可要露出狐狸尾巴來了,說道:“羅刹國小沙皇,攝政女王,敬問中國大皇帝萬歲爺聖躬安康。”
    這些句子,本是陸高軒作來頌揚洪教主的,此時韋小寶念將出來,雖然微感不倫不類,但“並世崇敬”、“文武能聖”等語,卻也是善禱善頌。衆大臣聽得都不住點頭。
    康熙知道韋小寶肚中全無貨色,這些文辭古雅的句子,決不能隨口譯出,必是預先請了槍手做好,然後在殿上背誦出來,卻萬萬想不到竟是稱頌邪教教主的文辭,給他移花接木、順手牽羊的用上了。
    那羅刹使臣隨即獻上禮物。羅刹國比遼東氣候更冷,所産玄狐水貂之屬,毛皮比之遼東的更爲華美豐厚。滿洲大臣都是識貨之人,一見之下,無不稱賞。康熙當即吩咐韋小寶妥爲接待使臣,回賜中華禮品。
    退朝之後,康熙召了湯若望和南懷仁二人來,命他們去見羅刹使臣。南懷仁是比利時國人,言語和法蘭西相同,那羅刹使臣會說法蘭西話,兩人言語相通。南懷仁稱頌康熙英明仁惠,古往今來帝王少有其比,說得那使臣大爲折服。
    次日,康熙命湯若望、南懷仁二人在南苑操炮,由韋小寶陪了羅刹使臣觀操。那使臣見炮火犀利,射擊準確,暗暗欽服,請南懷仁轉告皇帝,羅刹國女攝政王決意和中國修好,永爲兄弟之邦。
    羅刹使臣辭別歸國後,康熙想起韋小寶這次出征,一舉而翦除了吳三桂兩個強援,功勞著實不小,於是降旨封他爲一等忠勇伯。王公大臣自有一番慶賀。
    韋小寶想起施琅、黃總兵等人,何以竟無一人還報,想必是因主帥在海上失蹤,他是皇上跟前的第一大紅人,皇上震怒,必定會以“失誤軍機、臨陣退縮、陷主帥于死地”等等罪名相加,大家生怕殺頭,就此流落在通吃島附近海島,再也不敢回來了。滿洲興兵之初,軍法極嚴,接戰時如一隊之長陣亡而部衆退卻奔逃,往往全隊處死,至康雍年間,當年遺法猶存,是以旗兵精甚,所向無敵。韋小寶於是派了兩名使者,指點了通吃島和神龍島的途徑,去召施琅等人回京。
    這日康熙召韋小寶到上書房,指著桌上三通奏章,說道:“小桂子,這三道奏章,是分從三個地方來的,你倒猜猜,是誰的奏章?”韋小寶伸長了頭頸,向三道奏章看了幾眼,全無頭緒可尋,說道:“皇上得給一點兒因頭,奴才這才好猜。”康熙微微一笑,提起右掌虛劈,連做了三下殺頭的姿勢。
    韋小寶笑道:“啊,是了,是大……大奸臣吳三桂、尚可喜、耿精忠三個傢夥的奏章。”康熙笑道:“你聰明得很。你再猜猜,這三道奏章中說的是甚麽?”韋小寶搔頭道:“這個可難猜得很了。三道奏章是一齊來的麽?”康熙道:“有先有後,日子相差也不很遠。”韋小寶道:“三個大奸臣都不懷好意,想的是一般心思。奴才猜想他們說的話都差不多。”
    康熙伸掌在桌上輕輕一拍,說道:“正是。第一道奏章是尚可喜這老傢夥呈上的,他說他年紀大了,想歸老遼東,留他兒子尚之信鎮守廣東。我就批示說,尚可喜要回遼東,也不必留兒子在廣東了。吳三桂和耿精忠聽到了消息,便先後上了奏章。”拿起一道奏章,說道:“這是吳三桂這老小子的,他說:‘念臣世受天恩,捐糜難報,惟期盡瘁藩籬,安敢遽請息肩?今聞平南王尚可喜有陳情之疏,已蒙恩覽,准撤全藩。仰持鴻慈,冒幹天聽,請撤安插。’哼,他是試我來著,瞧我敢不敢撤他的藩?他不是獨個兒幹,而是聯絡了尚可喜、耿精忠三個一起來嚇唬我!”
    康熙又拿起另一道奏章,道:“這是耿精忠的,他說:‘臣襲爵二載,心戀帝闕,只以海氛叵測,未敢遽議罷兵。近見平南王尚可喜乞歸一疏,已奉前旨。伏念臣部下官兵,南征二十餘載,仰懇皇仁,撤回安插。’一個在雲南,一個在福建,相隔萬里,爲甚麽兩道摺子上所說的話都差不多?一面說不能罷兵,一面又說懇求撤回。這幾個傢夥,還把我放在眼裏嗎?”說著氣忿忿的將奏章往桌上一擲。
    韋小寶道:“是啊,這三道奏章,大逆不道之至,其實就是造反的戰書。皇上,咱們這就發兵,把三個反賊都捉到京師裏來,滿門……哼,全家男的殺了,女的賞給功臣爲奴。”他本想說“滿門抄斬”,忽然想起阿珂和陳圓圓,於是中途改口。
    康熙道:“咱們如先發兵,倒給天下百姓說我殺戮功臣,說甚麽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不如先行撤藩,瞧著三人的動靜。若是遵旨撤藩,恭順天命,那就罷了;否則的話,再發兵討伐,這就師出有名。”
    韋小寶道:“皇上料事如神,奴才拜服之至。好比唱戲:皇上問道:‘下面跪的是誰啊?’吳三桂道:‘臣吳三桂見駕。’皇上喝道:‘好大膽的吳三桂,你怎不擡起頭來?’吳三桂道:‘臣有罪不敢擡頭。’皇上唱道:‘你犯了何罪?’吳三桂道:“奴才不肯撤藩,想要造反。’皇上喝道:‘呔,大膽的東西!韋小寶!’我就一個箭步,上前跪倒,應道:‘小將在!’皇上叫道:‘令箭在此!派你帶領十萬大兵,討伐反賊吳三桂去者!’奴才接過令箭,叫聲:‘得令!’飛起一腿,往吳三桂屁股上踢去,登時將他踢得屁滾尿流,嗚呼哀哉!”
    康熙哈哈大笑,問道:“你想帶兵去打吳三桂?”
    韋小寶見他眼光中有嘲弄之色,知道小皇帝是跟自己開玩笑,說道:“奴才年紀這麽點兒,又沒甚麽本事,怎能統帶大軍?最好皇上親自做大元帥,我給你做先鋒官,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浩浩蕩蕩,殺奔雲南而去。”
    康熙給他說得心中躍躍欲動,覺得禦駕親征吳三桂,這件事倒好玩得緊,說道:“待我仔細想想。”
    次日清晨,康熙召集衆王公大臣,在太和殿上商議軍國大事。韋小寶雖然連升了數級,在朝廷中還是官小職微,本無資格上太和殿參與議政。康熙下了特旨,說他曾奉使雲南,知悉吳藩內情,欽命陪駕議政。小皇帝居中坐于龍椅,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大學士、尚書等大臣分班站立,韋小寶站在諸人之末。
    康熙將尚可喜、吳三桂、耿精忠三道奏章,交給中和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巴泰,說道:“三藩上奏,懇求撤藩,該當如何,大家分別奏來。”
    諸王公大臣傳閱奏章後,康親王傑書說道:“回皇上:依奴才愚見,三藩懇求撤藩,均非出於本心,似乎是在試探朝廷。”康熙道:“何以見得?你且說來。”傑書道:“三道奏章之中,都說當地軍務繁重,不敢擅離。既說軍務繁忙,卻又求撤藩,顯見是自相矛盾。”康熙點了點頭。
    保和殿大學士衛周祚白髮白須,年紀甚老,說道:“以臣愚見,朝廷該當溫旨慰勉,說三藩功勳卓著,皇上甚爲倚重,須當用心辦事,爲王室屏藩。撤藩之事,應毋庸議。”康熙道:“照你看,三藩不撤的爲是?”衛周祚道:“聖上明鑒:老子言道:‘佳兵不祥’,就算是好兵,也是不祥的。又有人考據,那‘佳’字乃‘惟’字之誤,‘惟兵不祥’,那更加說得明白了。老子又有言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韋小寶暗暗納罕:“這老傢夥好大的膽子,在皇上跟前,居然老子長、老子短的。皇上卻也不生氣。”他可不知這老子是古時的聖人李耳,卻不是市井之徒的自稱。
    康熙點了點頭,說道:“兵凶戰危,古有明訓。一有征伐之事,不免生靈塗炭。你們說朕如下溫旨慰勉,不許撤藩,這事就可了結麽?”
    文華殿大學士對喀納道:“皇上明鑒:吳三桂自鎮守雲南以來,地方安寧,蠻夷不擾,本朝南方迄無邊患,倘若將他遷往遼東,雲貴一帶或有他患。朝廷如不許撤藩,吳三桂感激圖報,耿尚二藩以及廣西孔軍,也必仰戴天恩,從此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康熙道:“你深恐撤藩之後,西南少了重鎮,說不定會有邊患?”對喀納道:“是。吳三桂兵甲精良,素具威望,蠻夷懾服。一加調動,是福是禍,難以逆料。以臣愚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戶部尚書米思翰道:“自古聖王治國,推重黃老之術。西漢天下大治,便因蕭規曹隨,爲政在求清淨無爲。皇上聖明,德邁三皇,漢唐盛世也是少有其比。皇上沖年接位,秉政以來,與民休息,協和四夷,天下俱感恩德。以臣淺見,三藩的事,只是依老規矩辦理,不必另有更張,自必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聖天子垂拱而治,也不必多操甚麽心。”
    康熙問大學士杜立德:“你以爲如何?”杜立德道:“三藩之設,本爲酬功。今三藩並無大過,倘若驟然撤去,恐有無知之徒,議論朝廷未能優容先朝功臣,或有礙聖朝政聲。”衆王公大臣說來說去,都是主張不可撤藩。
    韋小寶聽了衆人的言語,話中大掉書袋,雖然不大懂,也知均是主張不撤藩,心中焦急起來,忙向索額圖使個眼色,微微搖頭,要他出言反對衆人的主張。
    索額圖見他搖頭,誤會其意,以爲是叫自己也反對撤藩,心想他明白皇上真正心意,又見康熙對衆人的議論不置可否,料想小皇帝必定不敢跟吳三桂打仗,說道:“吳、尚、耿三人都善於用兵,倘若朝廷撤藩,三藩竟然抗命,雲南、貴州、廣東、福建、廣西五省同時發兵,說不定還有其他反叛出兵響應,倒也不易應付。照奴才看來,吳三桂和尚可喜年紀都老得很了,已不久人世,不妨等上幾年,讓二人壽終正寢。三藩身經百戰的老兵宿將也死上一大批,到那時候再來撤藩,就有把握得多了。”康熙微微一笑,說道:“你這是老成持重的打算。”索額圖還道是皇上誇獎,忙磕頭謝恩,道:“奴才爲國家計議大事,不敢不盡忠竭慮,以策萬全。
    康熙問大學士圖海道:“你文武全才,深通三韜六略,善於用兵,以爲此事如何。”圖海道:“奴才才智平庸,全蒙皇上加恩提拔。皇上明見萬里,朝廷兵馬精良,三藩若有不軌之心,諒來也不成大事。只是若將三藩所部數十萬人一齊開赴遼東,卻也頗有可慮之處。”康熙問道:“甚麽事可慮?”圖海道:“遼東是我大清根本之地,列祖列宗的陵寢所在,三藩倘若真有不臣之意,數十萬人在遼東作起亂來,倒也不易防範。”康熙點了點頭。圖海又道:“三藩的軍隊撤離原地,朝廷須另調兵馬,前赴雲南、廣東、福建駐防。數十萬大軍北上,又有數十萬大軍南下,一來一往,耗費不小,也勢必滋擾地方。三藩駐軍和當地百姓相處頗爲融洽,不聞有何衝突。廣東和福建的言語十分古怪奇特,調了新軍過去,大家言語不通,習俗不同,說不定會激起民變,有傷皇上愛民如子的聖意。”
    韋小寶越聽越急,他知道小皇帝決意撤藩,王公大臣卻個個膽小怕事,自己官小職卑,年紀又小,在朝廷之上又不能胡說八道,這可爲難得緊了。
    康熙問兵部尚書明珠:“明珠,此事是兵部該管,你以爲如何?”
    明珠道:“聖上天縱聰明,高瞻遠矚,見事比臣子們高上百倍。奴才想來想去,撤藩有撤的好處,不撤也有不撤的好處,心中好生委決不下,接連幾天睡不著覺。後來忽然想到一件事,登時放心,昨晚就睡得著了。原來奴才心想,皇上思慮周詳,算無遺策,滿朝奴才們所想到的事情,早已一一都在皇上的料中。奴才們想到的計策,再高也高不過皇上的指點。奴才只須聽皇上的吩咐辦事,皇上怎麽說,奴才們就死心塌地、勇往直前的去辦,最後定然大吉大利,萬事如意。”
    韋小寶一聽,佩服之極,暗想:“滿朝文武,做官的本事誰也及不上這個傢夥。此人馬屁功夫十分到家,老子得拜他爲師才是。這傢夥日後飛黃騰達,功名富貴不可限量。”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我是叫你想主意,可不是來聽你說歌功頌德的言語。”
    明珠磕頭道:“聖上明鑒:奴才這不是歌功頌德,的的確確是實情。自從兵部得知三藩有不穩的訊息,奴才日夜擔心,思索如何應付,萬一要用兵,又如何調兵遣將,方有必勝之道,總是要讓主子不操半點心才是。可是想來想去,實在主子太聖明,而奴才們太膿包,我們苦思焦慮而得的方策,萬萬不及皇上隨隨便便的出個主意。聖天子是天上紫薇星下凡,自然不是奴才這種凡夫俗子能及得上的。因此奴才心想,只要皇上吩咐下來,就必定是好的。就算奴才們一時不明白,只要用心幹去,到後來終於會恍然大悟的。”
    衆大臣聽了,心中都暗暗罵他無恥,當衆諂諛,無所不用其極,但也只得隨聲附和。
    康熙道:“韋小寶,你到過雲南,你倒說說看:這件事該當如何?”
    韋小寶道:“皇上明鑒:奴才對國家大事是不懂的,只不過吳三桂對奴才說過一句話,他說:‘韋都統,以後有甚麽變故,你不用發愁,你的都統職位,只有上升,不會下降。’奴才就不懂了,問他:‘以後有甚麽變故啊?’吳三桂笑道:‘時候到了,你自然知道。’皇上,吳三桂是想造反。這件事千真萬確,這會兒只怕龍袍也已做好了。他把自己比作是猛虎,卻把皇上比作是黃鶯。”
    康熙眉頭微蹙,問道:“甚麽猛虎、黃鶯的?”韋小寶磕了幾個頭,說道:“吳三桂這廝說了好些大逆不道的言語,奴才說甚麽也不敢轉述。”康熙道:“你說好了,又不是你自己說的。”韋小寶道:“是。吳三桂有三件寶貝,他說這三件寶貝雖好,可惜有點兒美中不足。第一件寶貝,是一塊鴿蛋那麽大的紅寶石,當真雞血一般紅,他鑲在帽上,說道:‘寶石很大,可惜帽子太小。’”康熙哼了一聲。
    衆大臣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想:“寶石很大,可惜帽子太小。”這句話言下之意,顯是頭上想戴頂皇冠了。
    韋小寶道:“他第二件寶貝,是一張白底黑紋的白老虎皮。奴才曾在宮裏服侍皇上,可也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白老虎皮。吳三桂說,這種白老虎幾百年難得見一次,當年宋太祖趙匡胤打到過,朱元璋打到過,曹操和劉備也都打到過的。他把白老虎皮墊在椅上,說道:‘白老虎皮難得,可惜椅子太也尋常。’”康熙又點點頭,心中暗暗好笑,知道韋小寶信口開河誣陷吳三桂;又知他毫無學問,以爲曹操也做過皇帝。
    韋小寶道:“這第三件寶貝,是一塊大理石屏風,天然生成的風景,圖畫中有只小黃鶯兒站在樹上,樹底下有一頭大老虎。吳三桂言道:‘屏風倒也珍貴,就可惜猛虎是在樹下,小黃鶯兒卻站在高枝之上。’”
    康熙道:“他這三句話,都不過是比喻,未必是有心造反。”
    韋小寶道:“皇上寬洪大量,愛惜奴才。吳三桂倘若有三分良心,知道感恩圖報,那就好了。只可惜他就會向朝中的王公大臣送禮,這位黃金一千兩,那位白銀兩萬兩,出手闊綽得不得了。那三件寶貝,卻又不向皇上進貢。”康熙笑道:“我可不貪圖他甚麽東西。”
    韋小寶道:“是啊,吳三桂老是向朝廷要餉銀,請犒賞,銀子拿到手,倒有一大半留在北京,送給了文武百官。奴才對他說:‘王爺,你送金子銀子給當朝那些大官,出手實在太闊氣了,我都代你肉痛。’吳三桂笑道:‘小兄弟,這些金子銀子,也不過暫且寄在他們家裏,讓他們個個幫我說好話,過得幾年,他們會乖乖的加上利錢,連本帶利的還我。’奴才這可不明白了,問道:‘王爺,財物到了人家手裏,怎樣還會還你?這是你心甘情願送給他們的,又不是人家向你借的,怎麽還會有利錢?’吳三桂哈哈大笑,拍拍我肩膀,拿了一隻錦緞袋子給我,說著:‘小兄弟,這是小王送給你的一點小意思,盼你在皇上跟前,多給我說幾句好話。皇上若要撤藩,你務必要說,這藩是千萬撤不得的。哈哈,你放心好了,這些東西,我將來不會向你討還。’”
    韋小寶一面說,一面從懷裏摸出一隻錦緞袋子,提在手中,高高舉起,人人見到袋上繡著“平西王府”四個紅字。他俯下身來,打開袋口,倒了轉來,只聽得玎玎當當一陣響,珍珠、寶石、翡翠、美玉,數十件珍品散在殿上,珠光寶氣,耀眼生花。這些珠寶有些固是吳三桂所贈,有些卻是韋小寶從別處納來的賄賂,一時之間,旁人又怎能分辨?
    康熙微笑道:“你到雲南走這一遭,倒是大有所獲了。”韋小寶道:“這些珍珠寶貝,奴才是不敢要的,請皇上賞了別人罷。”康熙笑嘻嘻的道:“是吳三桂送你的,我怎能拿來賞給別人?”韋小寶道:“吳三桂送給奴才,要我在皇上面前撒謊,幫他說好話,說萬萬不能撤藩,奴才對皇上忠心耿耿,不能貪圖一些金銀財寶,把反賊說成是忠臣。但這麽一來,收了吳三桂的東西,有點兒對不起他。反正普天下的金銀財寶,都是皇上的物事。皇上賞給誰,是皇上的恩德,用不著吳三桂拿來做好人,收買人心。”
    康熙哈哈一笑,說道:“你倒對朕挺忠心,那麽這些珍珠寶貝,算是我重行賞給你的好了。”又從衣袋裏摸出一隻西洋彈簧金表來,說道:“另外賞你一件西洋寶貝。”
    韋小寶忙跪下磕頭,走上幾步,雙手將金表接了過來。
    他君臣二人這麽一番做作,衆大臣均是善觀氣色之人,哪裏還不明白康熙的心意?衆大臣都收受過吳三桂的賄賂,最近這一批還是韋小寶轉交的,心想自己倘若再不識相,韋小寶把“滇敬”多少,當朝抖了出來,皇上一震怒,以“交通外藩,圖謀不軌”的罪名論處,不殺頭也得充軍。韋小寶誣陷吳三桂的言語,甚是幼稚可笑,吳三桂就算真有造反之心,也決計不會在皇上派去的欽差面前透露;又說甚麽送了朝中大臣的金銀,將來要連本帶利收回,暗示日後造反成功,做了皇帝,要向各大臣討還金銀。這明明是沒見過世面的小孩子想法,吳三桂這等老謀深算之人,豈會斤斤計較於送了多少金銀?但明知韋小寶的言語不堪一駁,他有皇上撐腰,又有誰敢自討苦吃,出口辯駁?
    明珠腦筋最快,立即說道:“韋都統少年英才,見世明白,對皇上赤膽忠心,深入吳三桂的虎穴,探到了事實真相,當真令人好生佩服。若不是皇上洞燭機先,派遣韋都統親去探察,我們在京裏辦事的,又哪知道吳三桂這老傢夥深蒙國恩,竟會心存反側?”他這幾句話既捧了康熙和韋小寶,又爲自己和滿朝同僚輕輕開脫,跟著再坐實了吳三桂的罪名。太和殿上,人人均覺這幾句話甚爲中聽,諸大臣本來都惴惴不安,這時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康親王和索額圖原跟韋小寶交好,這時自然會意,當即落井下石,大說吳三桂的不是。衆大臣你一句、我一句,都說該當撤藩,有的還痛責自己糊塗,幸蒙皇上開導指點,這才如撥開雲霧見青天。有的更貢獻方略,說得如何撤藩,如何將吳三桂鎖拿來京,如何去抄他的家。吳三桂富可敵國,一說到抄他的家,人人均覺是個大大的優差,但轉念一想,又覺這件事可不好辦,吳三桂一翻臉,你還沒抄到他的家,他先砍了你的腦袋。
    康熙待衆人都說過了,說道:“吳三桂雖有不軌之心,但反狀未露,今日此間的說話,誰也不許漏了一句出去。須得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衆大臣齊頌揚皇恩浩蕩,寬仁慈厚。康熙從懷中取出一張黃紙,說道:“這一道上諭,你們瞧瞧有甚麽不妥的。”
    巴泰躬身接過,雙手捧定,大聲念了起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自古帝王平定天下,式賴師武臣力;及海宇寧謐,振旅班師,休息士卒,俾封疆重臣,優遊頤養,賞延奕世,寵固河山,甚盛典也!”
    他念到這裏,頓了一頓。衆大臣一齊發出嗡嗡、嘖嘖之聲,讚揚皇上的禦制宏文。
    巴泰輕輕咳嗽一聲,把腦袋轉了兩個圈子,便如是欣賞韓柳歐蘇的絕妙文章一般,然後拉長調子,又念了起來:“王夙篤忠貞,克攄猷略,宣勞戮力,鎮守岩疆,釋朕南顧之憂,厥功懋焉!”
    他念到這裏,頓了一頓,輕輕歎道:“真是好文章!”索額圖道:“皇上天恩,吳三桂只要稍有人性,拜讀了這道上諭,只怕登時就慚愧死了。”巴泰又念道:“但念王年齒已高,師徒暴露,久駐遐荒,眷懷良切。近以地方底定,故允王所請,搬移安插。茲特請某某、某某,前往宣諭朕意。王其率所屬官兵,趣裝北上,慰朕眷注;庶幾旦夕覯止,君臣偕樂,永保無疆之休。至一應安插事宜,已飭所司飭庀周詳。王到日,即有寧宇,無以爲念。欽此。”
    巴泰音調鏗鏘,將這道上諭念得抑揚頓挫。念畢,衆臣無不大贊。明珠道:“‘旦夕覯止,君臣偕樂’這八個字,真叫人感激不能自勝。奴才們聽了,心窩兒裏也是一陣子暖烘烘的。”圖海道:“皇上心慮周到,預先跟他說一到北京,就有地方住,免得他推三阻四,說要派人來京起樓建屋,推搪耽擱,又拖他三年五年。”
    康熙道:“最好吳三桂能奉命歸朝,百姓免了一場刀兵之災,須得派兩個能說會道之人雲南宣諭朕意。”
    衆大臣聽皇帝這麽說,眼光都向韋小寶瞧去。韋小寶給衆人瞧得心慌,心想:“乖乖弄的東,這件事可不是玩的。上次送新媳婦去,還險些送了性命,這次去撤藩,吳三桂豈有不殺欽差大臣之理?”念及到了雲南可以見到阿珂,心頭不禁一熱,但終究還是性命要緊。
    明珠見韋小寶面如土色,知他不敢去,便道:“皇上明鑒:以能說會道而言,本來都統韋小寶極是能幹。不過韋都統爲人嫉惡如仇,得知吳三桂對皇上不敬,恨他入骨,多一半見面就要申斥吳三桂,只怕要壞事。奴才愚見,不如派禮部侍郎折爾肯、翰林院學士達爾禮二人前去雲南,宣示上諭。這兩人文質彬彬,頗具雅望,或能感化頑惡,亦未可知。”
    康熙一聽,甚合心意,當即口諭折爾肯、達爾禮二人前往宣旨。
    衆大臣見皇帝撤藩之意早決,連上諭也都寫定了帶在身邊,都深悔先前給吳三桂說了好話。這時人人口風大改,說了許多吳三桂無中生有的罪狀,當真是大奸大惡,罪不可赦。
    康熙點點頭,說道:“吳三桂雖壞,也不至於如此。大家實事求是,小心辦事罷。”站起身來,向韋小寶招招手,帶著他走到後殿。
    韋小寶跟在皇帝身後,來到禦花園中。康熙笑道:“小桂子,真有你的。若不是你拿了那袋珍珠寶貝出來,抖在地下,他媽的那些老傢夥,還在給吳三桂說好話呢。”韋小寶道:“其實皇上只須說一聲‘還是撤藩的好’,大家還不是個個都說‘果然是撤藩的好’。只不過要他們自己說出口來,比較有趣些。”
    康熙點點頭,說道:“老傢夥們做事力求穩當,所想的也不能說全都錯了。不過這樣一來,吳三桂想幾時動手,就幾時幹,一切全由他來拿主意,於咱們可大大不利。咱們先撤他的藩,就可打亂了他的腳步。”韋小寶道:“是啊,好比賭牌九,那有老是讓吳三桂做莊之理?皇上也得擲幾把骰子啊。”康熙道:“這個比喻對了,不能老是讓他做莊。小桂子,咱們這把骰子是擲下去了,可是吳三桂這傢夥當真挺不好鬥呀。他部下的大將士卒,都是身經百戰的厲害腳色。他一起兵造反,倘若普天下的漢人都回應他,那可糟了!”
    韋小寶近年在各地行走,聽到漢人咒駡韃子的語言果是不少,漢人人數衆多,每有一百個漢人,未必就有一個滿洲人,倘若天下漢人都造起反來,滿洲人無論如何抵擋不住,然而咒駡韃子的人雖多,痛恨吳三桂的更多。他想到此節,說道:“皇上望安,普天下的漢人,沒一個喜歡吳三桂這傢夥。他要造反,除了自己的親信之外,不會有甚麽人捧他的場。”
    康熙點點頭,道:“我也想到了此節。前明桂王逃到緬甸,是吳三桂去捉了來殺的。吳三桂要造反,只能說興漢反滿,卻不能說反清複明。”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問道:“前明崇禎皇帝,是哪一天死的?”韋小寶搔了搔頭,囁嚅道:“這個……奴才那時候還沒出世,倒不……不大清楚。”康熙哈哈大笑,說道:“我這可問道於盲了。那時候我也沒出世。是了,到他忌辰那天,我派幾名親王貝勒,去崇禎陵上拜祭一番,好教天下百姓都感激我,心中痛恨吳三桂。”韋小寶道:“皇上神機妙算。但如崇禎皇帝的忌辰相隔時候還遠,吳三桂卻先造反起來呢?”
    康熙踱了幾步,微笑道:“這些時候來,你奉旨辦事,苦頭著實吃了不少。五臺山、雲南、神龍島、遼東,最後連羅刹國也去了。我這次派你去個好地方,調劑,調劑。”
    韋小寶道:“天下最好的地方,就是在皇上身邊。只要聽到皇上說一句話,見到皇上一眼,我就渾身有勁,心裏說不出的舒服。皇上,這話千真萬確,可不是拍馬屁。”
    康熙點頭道:“這是實情。我和你君臣投機,那也是緣份。我跟你是從小打架打出來的交情,與衆不同。我見到你,心裏也總很高興。小桂子,那半年中得不到你的消息,只道你在大海中淹死了,我一直好生後悔,不該派你去冒險,著實傷心難過。”
    韋小寶心下激動,道:“但……但願我能一輩子服侍你。”說著語音已有些哽咽。
    康熙道:“好啊,我做六十年皇帝,你就做六十年大官,咱君臣兩個有恩有義,有始有終。”皇帝對臣子說到這樣的話,那是難得之極了,一來康熙年少,說話爽直,二來他和韋小寶是總角之交,互相真誠。
    韋小寶道:“你做一百年皇帝,我就跟你當一百年差,做不做大官倒不在乎。”
    康熙笑道:“做六十年皇帝還不夠麽?一個人也不可太不知足了。”頓了一頓,說道:“小桂子,這次我派你去揚州,讓你衣錦還鄉。”
    韋小寶聽得“去揚州”三字,心中突的一跳,問道:“甚麽叫衣錦還鄉哪?”康熙道:“你在京裏做了大官,回到故鄉去見見親戚朋友,出出風頭,讓大家羡慕你,那不挺美嗎?你叫手下人幫你寫一道奏章,你的父親、母親,朝廷都可給他們誥命,風光,風光。”韋小寶道:“是,是,多謝皇上的恩典。”康熙見他神色有些尷尬,問道:“咦,你不喜歡?”韋小寶搖頭道:“我喜歡得緊,只不過……只不過我不知自己親生的爹爹是誰。”
    康熙一怔,想到自己父親在五臺山出家,跟他倒有些同病相憐,拍拍他肩膀,溫言道:“你到了揚州,不妨慢慢尋訪,上天或許垂憐,能讓你父子團圓。小桂子,你去揚州,這趟差使可易辦得緊了。我派你去造一座忠烈祠。”
    韋小寶搔了搔頭,說道:“種栗子?皇上,你要吃栗子,我這就給你到街上去買,糖炒良鄉桂花栗子,又香又糯,不用到揚州去種。”康熙哈哈大笑,道:“他媽的,小桂子就是沒學問。我是說忠烈祠,你卻纏夾不清,搞成了種栗子。忠烈祠是一座祠堂,供奉忠臣烈士的。”韋小寶笑道:“奴才這可笨得緊了,原來是去起一座關帝廟甚麽的。”康熙道:“這就對了。清兵進關之後,在揚州、嘉定殺戮很慘,以致有甚麽‘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的話。想到這些事,我心中總是不安。”
    韋小寶道:“當時的確殺得很慘啊。揚州城裏到處都是死屍,隔了十多年,井裏河裏還常見到死人骷髏頭。不過那時候我還沒出世,您也沒出世,可怪不到咱們頭上。”康熙道:“話是這麽說,不過是我祖宗的事,也就是我的事。當時有個史可法,你聽說過嗎?”韋小寶道:“史閣部史大人死守揚州,那是一位大大的忠臣。我們揚州的老人家說起他來,都是要流眼淚的。我們院子裏供了一個牌位,寫的是‘九紋龍史進之靈位’,初一月半,大夥兒都要向這牌位磕頭。我聽人說,其實就是史閣部,不過瞞著官府就是了。”
    康熙點了點頭道:“忠臣烈士,遺愛自在人心。原來百姓們供奉了九紋龍史進的靈位,焚香跪拜,其實是紀念史可法。小桂子,你家那個是甚麽院子啊?”韋小寶臉上一紅,道:“皇上,這件事說起來又不大好聽了。我們家裏開了一家堂子,叫作麗春堂,在揚州算是數一數二的大妓院。”康熙微微一笑,心道:“你滿口市井胡言,早知道你決非出身於書香世家。你這小子對我倒很忠心,連這等醜事也不瞞我。”其實開妓院甚麽,韋小寶已是在大吹牛皮了,他母親只不過是個妓女而已,哪里是甚麽妓院老闆了。
    康熙道:“你奉了我的上諭,到揚州去宣讀。我褒揚史可法盡忠報國,忠君愛民,是個大大的忠臣,大大的好漢。我們大清敬重忠臣義士,瞧不起反叛逆賊。我給史可法好好的起一座祠堂,把揚州當時守城殉難的忠臣將勇,都在祠堂裏供奉。再拿三十萬兩銀子去,撫恤救濟揚州、嘉定兩城的百姓。我再下旨,免這兩個地方三年錢糧。”
    韋小寶長長籲了口氣,說道:“皇上,你這番恩典可真太大了。我得向你真心誠意的磕幾個頭才行。”說著爬下地來,冬冬冬的磕了三個響頭。
    康熙笑問:“你以前向我磕頭,不是真心誠意的麽?”韋小寶微笑道:“有時是真心誠意,有時不過敷衍了事。”康熙哈哈一笑,也不以爲忤,心想:“向我磕頭的那些人,一百個中,倒有九十九個是敷衍了事的,也只有小桂子才說出口來。”
    韋小寶道:“皇上,你這個計策,當真是一箭射下兩隻鳥兒。”康熙笑道:“甚麽一箭射下兩隻鳥兒?這叫做一箭雙雕。你倒說說看,是兩隻甚麽鳥兒?”韋小寶道:“這座忠烈祠一起,天下漢人都知道皇上待百姓很好。以前韃……以前清兵在揚州、嘉定亂殺漢人,皇上心中過意不去,想法子補報。如果吳三桂造反,又或是尚可喜、耿精忠造反,要恢復明朝甚麽的,老百姓就會說,滿清有甚麽不好?皇帝好得很哪。”
    康熙點點頭,說道:“你這話是不錯,不過稍微有一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想到昔年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確是心中惻然,發銀撫恤,減免錢糧,也不是全然爲了收買人心。那第二隻鳥兒又是甚麽?”韋小寶道:“皇上起這祠堂,大家知道做忠臣義士是好的,做反叛賊子是不好的。吳三桂要造反,那是反賊,老百姓就瞧他不起了。”
    康熙伸手在他肩頭重重一拍,笑道:“對!咱們須得大肆宣揚,忠心報主才是好人。天下的百姓哪一個肯做壞人?吳三桂不起兵便罷,若是起兵,也沒人跟從他。”
    韋小寶道:“我聽說書先生說故事,自來最了不起的忠臣義士,一位是岳飛岳爺爺,一位是關帝關王爺。皇上,咱們這次去揚州修忠烈祠,不如把岳爺爺、關王爺的廟也都修上一修。”康熙笑道:“你心眼兒挺靈,就可惜不讀書,沒學問。修關帝廟,那是很好,關羽忠心報主,大有義氣,我來賜他一個封號。那岳飛打的是金兵。咱們大清,本來叫做後金,金就是清,金兵就是清兵。這岳王廟,就不用理會了。”韋小寶道:“是,是,原來如此。”心中想:“原來你們韃子是金兀術、哈迷蚩的後代。你們祖宗可差勁得很。”
    康熙道:“河南省王屋山,好像有吳三桂伏下的一支兵馬,是不是?”韋小寶一怔,應道:“是啊。”心想:“這件事你若不提,我倒忘了。”康熙道:“當時你查到吳三桂的逆謀,派人前來奉知,我反而將你申斥一頓,你可知是甚麽原因?”韋小寶道:“想來咱們對付吳三桂的兵馬還沒調派好,因此皇上假裝不信,免得打草驚蛇。”康熙笑道:“對了!打草驚蛇,這成語用得對了。朝廷之中,吳三桂一定伏有不少心腹,我們一舉一動,這老賊無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王屋山司徒伯雷的事,當時我如一加查究,吳三桂立刻便知道了。他心裏一驚,說不定馬上就起兵造反。那時朝廷的虛實他甚麽都知道,他的兵力部署甚麽的,我可一點兒也不知,打起仗來,我們非輸不可。一定要知己知彼,才可百戰百勝。”
    韋小寶道:“皇上當時派人來大罵我一頓,滿營軍官都知道了。吳三桂若有奸細在我兵營裏,必定去報告給老傢夥知道。老傢夥心裏,說不定還在暗笑皇上糊塗呢。”
    康熙道:“你這次去揚州,隨帶五千兵馬,去到河南濟源,突然出其不意,便將王屋山上的匪窟給剿了。吳三桂這一支伏兵離京師太近,是個心腹之患。”
    韋小寶喜道:“那妙得緊。皇上,不如你禦駕親征,殺吳三桂一個下馬威。”
    康熙微笑道:“王屋山上只一二千土匪,其中一大半倒是老弱婦孺,那個姓元的張大其辭,說甚麽有三萬多人,全是假的。我早已派人上山去查得清清楚楚。一千多名土匪,要我禦駕親征,未免叫人笑話罷!哈哈,哈哈。”韋小寶跟著幹笑幾聲,心想小皇帝精明之極,虛報大數可不成。康熙道:“怎麽剿滅王屋山土匪,你下去想想,過一兩天來回奏。”
    韋小寶答應了退下,尋思:“這行軍打仗,老子可不大在行。當日水戰靠施琅,陸戰靠誰才是?有了,我去調廣東提督吳六奇來做副手,一切全聽他的。這人打仗是把好手。”轉念又想:“皇上叫我想好方略,一兩天回奏,到廣東去請吳六奇,來回最快也得一個月,那可來不及。北京城裏,可有甚麽打仗的好手?”
    盤算半晌,北京城裏出名的武將倒是不少,但大都是滿洲大官,不是已經封公封侯的,就是將軍提督,自己小小一個都統,指揮他們不動。他爵位已封到伯爵,在滿清職官制度,子爵已是一品,伯爵以上,列入超品,比之大學士、尚書的品秩還高。但那是虛銜,雖然尊貴,卻無實權。他小小年紀,想要名臣勇將聽命于己,可就不易了。
    他在房中踱來踱去尋思,瞧著案上施琅所贈的那只玉碗,心想:“施琅在北京城裏不得意,這才來求我。北京城裏,不得意的武官該當還有不少哪。但又要不得意,又要有本事,一時之間,未必湊得齊在一起。沒本事而飛黃騰達之人,北京城裏倒也不少,像我韋小寶,就是一位了,哈哈!”
    走過去將玉碗捧在手裏,心想:“‘加官晉爵’,這四字的口采倒靈,他送我這只玉碗時,我是子爵,現下可升到伯爵啦。我憑了甚麽本事加官進爵?最大的本事便是拍馬屁,拍得小皇帝舒舒服服,除此之外,老子的本事實在他媽的平常得緊。看來凡事有本事之人,不肯拍馬屁,喜歡拍馬屁的,便是跟老子差不多。”
    仰起了頭思索,相識的武官之中,有那個是不肯拍馬屁的?天地會的英雄豪傑當然不會隨便拍人馬屁,只是除了師父陳近南和吳六奇之外,大家只會內功外功,不會帶兵打仗。師父的部將林興珠是會打仗的,可惜回去了臺灣。
    突然之間,想起了一件事:那日他帶同施琅等人前赴天津,轉去塘沽出海,水師總兵黃甫對自己奉承周到,天津衛有一個大鬍子武官,卻對自己皺眉扁嘴,一副瞧不起的模樣,一句馬屁也不肯拍。這傢夥是誰哪?他當時沒記住這軍官的名字,這時候自然更加想不起來,心中只想:“拍馬屁的,就沒本事。這大鬍子不肯拍馬屁,一定有本事。”
    當下有了主意,即到兵部尚書衙門去找尚書明珠,請他儘快將天津衛將一名大鬍子車官調來北京,這大鬍子的軍階不高也不低,不是副將,就是參將。
    明珠覺得這件事有些奇怪,這大鬍子無名無姓,如何調法?但韋小寶眼前是皇帝最得寵之人,莫說只不過去天津調一個武官,就是再難十倍的題目出下來,也得想法子交差,當即含笑答應,親筆寫了一道六百里加急文書給天津衛總兵,命他將麾下所有的大鬍子軍官,一齊調來北京,赴部進見。
    次日中午時分,韋小寶剛吃完中飯,親兵來報,兵部尚書大人求見。
    韋小寶迎出大門,只見明珠身後跟著二十來個大鬍子軍官,有的黑鬍子,有的白鬍子,有的花白鬍子,個個塵沙被面,大汗淋漓。明珠笑道:“韋爵爺,你吩咐調的人,兄弟給你找來了一批,請你挑選,不知哪一個合式。”
    韋小寶忽然間見到這麽一大群大鬍子軍官,一怔之下,不由得哈哈大笑,說道:“尚書大人,我只請你找一個大鬍子,你辦事可真周到,一找就找了二十來個,哈哈,哈哈。”
    明珠笑道:“就怕傳錯了人,不中韋爵爺的意啊。”
    韋小寶又是哈哈大笑,說道:“天津衛總兵麾下,原來有這麽許多個大鬍子……”話未說完,人叢中突然有人暴雷也似的喝道:“大鬍子便怎樣?你沒的拿人來開玩笑!”
    韋小寶和明珠都吃了一驚,齊向那人瞧去,只見他身材魁梧,站在衆軍官之中,比旁人都高了半個頭,滿臉怒色,一叢大鬍子似乎一根根都翹了起來。
    韋小寶一怔,隨即喜道:“對了,對了,正是老兄,我便是要找你。”
    那大鬍子怒道:“上次你來到天津,我言語中衝撞了你,早知你定要報復出氣。哼,我沒犯罪,要硬加我甚麽罪名,只怕也不容易。”
    明珠斥道:“你叫甚麽名字?怎地在上官面前如此無禮?”那大鬍子适才到兵部衙門、已參見過明珠,他是該管的大上司,可也不敢胡亂頂撞,便躬身道:“回大人:卑職天津副將趙良棟。”明珠道:“這位韋都統官高爵尊,爲人寬仁,是本部的好朋友,你怎地得罪他了?快快上前陪罪。”
    趙良棟心頭一口氣難下,悻悻然斜睨韋小寶,心想:“你這乳臭未乾的黃口小子,我爲甚麽向你陪罪?”
    韋小寶笑道:“趙大哥莫怪,是兄弟得罪了你,該當兄弟向你陪罪。”轉過頭來,向著衆軍官說:“兄弟有一件要事,要跟趙副將商議,一時記不起他的尊姓大名,以致兵部大人邀了各位一齊到北京來,累得各位連夜趕路,實在對不起得很。”說著連連拱手。
    衆軍官忙即還禮。趙良棟見他言語謙和,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心頭火氣,也登時消了,便即向韋小寶說道:“小將得罪。”躬身行禮。
    韋小寶拱拱手,笑道:“不用客氣。”轉身向明珠道:“大人光臨,請到裏面坐,兄弟敬酒道謝。天津衛的朋友們,也都請進去。”明珠有心要和他結納,欣然入內。
    韋小寶大張筵席,請明珠坐了首席,請趙良棟坐次席,自己在主位相陪,其餘的天津武將另行坐了三桌。伯爵府的酒席自是十分豐盛,酒過三巡,做戲的在筵前演唱起來。這次進京的天津衆武將,有的只不過是個小小把總,只因天生了一把大鬍子,居然在伯爵府中與兵部尚書、伯爵大人一起喝酒聽戲,當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意外奇逢。
    趙良棟脾氣雖然倔強,爲人卻也精細,見韋小寶在席上不提商議何事,也不出言相詢,只是聽著韋小寶說些羅刹國的奇風異俗,心想:“小孩子胡說八道,那有男人女人在大庭廣衆之間摟抱了跳啊跳的,天下怎會有如此不識羞恥之事?”
    明珠喝了幾杯酒,聽了一出戲,便起身告辭。韋小寶送出大門,回進大廳,陪著衆軍官看完了戲,吃飽了酒飯,這才請趙良棟到內書房詳談。
    趙良棟見書架上擺滿了一套套書籍,不禁肅然起敬:“這小孩兒年紀雖小,學問倒是好的,這可比我們粗胚高明了。”
    韋小寶見他眼望書籍,笑道:“趙大哥,不瞞你說,這些書本子都是拿來擺樣子的。兄弟識得的字,加起來湊不滿十個。我自己的名字‘韋小寶’三字,連在一起總算是識得的,分了開來,就靠不大住。除此之外,就只好對書本子他媽的乾瞪眼了。”
    趙良棟哈哈大笑,心頭又是一松,覺得這小都統性子倒很直爽,不搭架子,說道:“韋大人,卑職先前言語冒犯,你別見怪,”韋小寶笑道:“見甚麽怪啊。你我不妨兄弟相稱,你年紀大,我叫你趙大哥,你就叫我韋兄弟。”趙良棟忙站起來請安,說道:“都統大人可別說這等話,那太也折殺小人了。”
    韋小寶笑道:“請坐,請坐。我不過運氣好,碰巧做了幾件讓皇上稱心滿意的事,你還道我真有甚麽狗屁本事麽?我做這個官,實在慚愧得緊,那及得上趙大哥一刀一槍,功勞苦勞,完全是憑真本事幹起來的。”
    趙良棟聽得心頭大悅,說道:“韋大人,我是粗人,你有甚麽事,儘管吩咐下來,只要小將做得到的,一定拚命給你去幹。就算當真做不到,我也給你拚命去幹。”
    韋小寶大喜,說道:“我也沒甚麽事,只是上次在天津衛見到趙大哥,見你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我是欽差大臣,人人都來拍我馬屁,偏生趙大哥就不賣帳。”趙良棟神色有些尷尬,說道:“小將是粗魯武人,不善奉承上司,倒不是有意對欽差大臣無禮。”韋小寶道:“我沒見怪,否則的話,也不會找你來了。我心中有個道理,凡是沒本事的,只好靠拍馬屁去升官發財;不肯拍馬屁的,一定是有本事之人。”
    趙良棟喜道:“韋大人這幾句話說得真爽快極了。小將本事是沒有,可是聽到人家吹牛拍馬,心中就是有氣。得罪了上司,跟同僚吵架,升不了官,都是爲了這個牛脾氣。”
    韋小寶道:“你不肯拍馬屁,一定是有本事的。”
    趙良棟裂開了大嘴,不知說甚麽話才好,真覺“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韋大人”也。
    韋小寶吩咐在書房中開了酒席,兩人對酌閒談。趙良棟說起自己身世,是陝西省人氏,行伍出身,打仗時勇往直前,積功而升到副將,韋小寶聽說他善於打仗,心頭甚喜,暗想:“我果然沒看錯了人。”當下問起帶兵進攻一座山頭的法子。
    趙良棟不讀兵書,但久經戰陣,經歷極富,聽韋小寶問起,只道是考較自己本事。當下滔滔不絕的說了起來:說得興起,將書架上的四書五經一部部搬將下來,布成山峰、山谷、河流、道路之形,打仗時何處埋伏、何處佯攻、何處攔截、何處衝擊,一一細加解釋。他說的是雙方兵力相等的戰法。
    韋小寶問道:“如果敵人只有一千人,咱們卻有五千兵馬,要怎麽進攻,便能必勝?”趙良棟道:“打仗必勝,那是沒有的。不過我們兵力多了敵人幾倍,如果是由小將來帶,倘若再打輸了,那還算是人麽?總要將敵人盡數生擒活捉,一個也不漏網才好。”
    韋小寶命家丁去取了幾千文銅錢來,當作兵馬。趙良棟便布起陣來。
    韋小寶將他的話記在心中,當晚留他在府中歇宿。次日去見康熙,依樣葫蘆,便在上書房中布起陣來。韋小寶不敢胡亂搬動皇帝的書籍,大致粗具規模,也就是了。
    康熙沈思半晌,問道:“這法子是誰教你的?”韋小寶也不隱瞞,將趙良棟之事說了。康熙聽說明珠連夜召了二十幾名大鬍子軍官,從天津趕來,供他挑選,不由得哈哈大笑,問道:“你又怎知趙良棟有本事?”
    韋小寶可不敢說由於這大鬍子不拍馬屁,自己是馬屁大王,這秘訣決不能讓皇帝知道,便道:“上次皇上派奴才去天津,我見這大鬍子帶的兵操得很好,心想總有一日要對吳三桂用兵,這大鬍子倒是個人才。”
    康熙點點頭道:“你念念不忘對付吳三桂,那就好得很。朝裏那些老頭子啊,哼,念念不忘就是怎樣討好吳三桂,向他索取賄賂。那趙良棟現今是副將,是不是?你回頭答應他,一力保薦他升官,我特旨升他爲總兵,讓他承你的情,以後盡心幫你辦事。”
    韋小寶喜道:“皇上體貼臣下,當真無微不至。”
    他回到伯爵府,跟趙良棟說了。過得數日,兵部果然發下憑狀,升趙良棟爲總兵,聽由都統韋小寶調遣。趙良棟自是感激不盡,心想跟著這位少年上司,不用拍馬屁而升官甚快,實是人生第一大樂事。
    這些日子,朝中大臣等待三藩是奉旨撤藩、還是起兵造反的訊息,心下都惶惶不安。
    這日韋小寶正和趙良棟在府中談論,有人求見,卻是額駙吳應熊請去府中小酌。那請客的親隨說道:“額駙很久沒見韋大人,很是牽挂,務請韋大人賞光。額駙說,謝媒酒還沒請您老人家喝過呢。”
    韋小寶心想:“這駙馬爺有名無實,謝甚麽媒?不過說到這個‘謝’字,你們姓吳的總不能請我喝一杯酒就此了事,不妨過去瞧瞧,順手發財,有何不可。”當下帶了趙良棟和驍騎營親兵,來到額駙府中。
    吳應熊與建甯公主成婚後,在北京已有賜第,與先前暫居時的局面又自不同,吳應熊帶著幾名軍官,出大門迎接,說道:“韋大人,咱們是自己兄弟,今日大家敘敘,也沒外客。剛從雲南來了幾位朋友,正好請他們陪趙總兵喝酒。”
    幾名軍官通名引進,一個留著長須、形貌威重的是雲南提督張勇;另外兩個都是副將,神情悍勇的名叫王進寶,溫和恭敬的名叫孫思克。
    韋小寶拉著王進寶的手,說道:“王大哥,你是寶,我也是寶,不過你是大寶,我是小寶。咱哥兒倆‘寶一對’,有殺沒賠。”雲南三將都哈哈大笑起來,見韋小寶性子隨和,均感欣喜。韋小寶對張勇道:“張大哥,上次兄弟到雲南,怎麽沒見到你們三位啊?”張勇道:“那時候王爺恰好派小將三人出去巡邊,沒能在昆明侍候韋大人。”韋小寶道:“唉,甚麽大人、小將的,大家爽爽快快,我叫你張大哥,你叫我韋兄弟,咱們這叫做‘哥倆好,喜相逢’!”張勇笑道:“韋大人這般說,我們可怎麽敢當?”
    幾個人說笑著走進廳去,剛坐定,家人獻上茶來,另一名家丁過來向吳應熊道:“公主請額駙陪著韋大人進去見見。”韋小寶心中怦的一跳,心想:“這位公主可不大好見。”想到昔日和她同去雲南,一路上風光旖旎,有如新婚夫婦一般,不由得熱血上湧,臉上紅了起來。吳應熊笑道:“公主常說,咱們的姻緣是韋大人撮成的,非好好敬一杯謝媒酒不可。”說著站起身來,向張勇等笑道:“各位寬坐。”陪著韋小寶走進內堂。
    經過兩處廳堂,來到一間廂房,吳應熊反手帶上了房門,臉色鄭重,說道:“韋大人,這一件事,非請你幫個大忙不可。”韋小寶臉上又是一紅,心想:“你給公主閹了,做不來丈夫,要我幫這大忙嗎?”囁囁嚅嚅的道:“這個……這個……有些不大好意思罷。”吳應熊一愕,說道:“若不是韋大人仗義援手,解這急難,別人誰也沒此能耐。”韋小寶神色更是扭怩,心想:“定是公主逼他來求我的,否則爲甚麽非要我幫手不可,別人就不行?”
    吳應熊見韋小寶神色有異,只道他不肯援手,說道:“這件事情,我也明白十分難辦,事成之後,父王和兄弟一定不會忘了韋大人給我們的好處。”韋小寶心想:“爲甚麽連吳三桂也要感激我?啊,是了,吳三桂定是沒孫子,要我幫他生一個。是不是能生孫子,那可拿不准啊。”說道:“駙馬爺,這件事是沒把握的。王爺跟你謝在前頭,要是辦不成,豈不是對不起人?”吳應熊道:“不打緊,不打緊。韋大人只要盡了力,我父子一樣承情,就是公主,也是感激不盡。”韋小寶笑道:“你要我賣力,那是一定的。”隨即正色道:“不論成與不成,我一定守口如瓶,王爺與額駙倒可放一百二十個心。”
    吳應熊道:“這個自然,誰還敢泄漏了風聲?總得請韋大人鼎力,越快辦成越好。”
韋小寶微笑道:“也不爭在這一時三刻罷?”突然想起:“啊喲,不對!我幫他生個兒子倒不打緊,他父子倆要造反,免滿門抄斬。那時豈不是連我的兒子也一刀斬了?”隨即又想:“小皇帝不會連建甯公主也殺了,公主的兒子,自然也網開這麽兩面三面。”
吳應熊見他臉色陰晴不定,走近一步,低聲道:“削藩的事,消息還沒傳到雲南,張提督他們是不知道的。韋大人若能趕著在皇上跟前進言,收回削藩的成命,六百里加急文書趕去雲南,准能將削藩的上諭截回來。”韋小寶一愕,問道:“你……你說的是削藩的事?”吳應熊道:“是啊,眼前大事,還有大得過削藩的?皇上對韋大人,可說得是言聽計從,只有韋大人出馬,才能挽狂瀾於既倒。”
    韋小寶心想:“原來我全然會錯了意,真是好笑。”忍不住哈哈大笑。
    吳應熊愕然道:“韋大人爲甚麽發笑,是我的話說錯了麽?”韋小寶忙道:“不是,不是。對不住,我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好笑。”吳應熊臉上微有慍色,暗暗切齒:“眼前且由得你倡狂,等父王舉起義旗,一路勢如破竹的打到北京,拿住了你這小子,瞧我不把你千刀萬剮才怪。”
    韋小寶道:“駙馬爺,明兒一早,我便去叩見皇上,說道吳額駙是皇上的妹夫,平西王是皇上的尊親,就算不再加官晉爵,總不能削了尊親的爵位,這可對不起公主哪。”
    吳應熊喜道:“是,是。韋大人腦筋動得快,一時三刻之間,就想了大條道理出來,一切拜託。咱們這就見公主去。”
    他帶領韋小寶,來到公主房外求見。公主房中出來一位宮女,吩咐韋小寶在房側的花廳中等候。
    過不多時,公主便來到廳中,大聲喝道:“小桂子,你隔了這麽多時候也不來見我,你想死了?快給我滾過來!”韋小寶笑著請了個安,笑道:“公主萬福金安。小桂子天天記挂著公主,只是皇上派我出差,一直去到羅刹國,還是這幾天剛回來的。”公主眼圈兒一紅,道:“你天天記著我?見你的鬼了,我……我……”說著淚水便撲簌簌的掉了下來。
    韋小寶見公主玉容清減,神色憔悴,料想她與吳應熊婚後,定是鬱鬱寡歡,心想:“吳應熊這小子是個太監,嫁給太監做老婆,自然沒甚麽快活。”眼見公主這般情況,想起昔日之情,不由得心生憐惜,說道:“公主記挂皇上,皇上也很記挂公主,說道過得幾天,要接公主進宮,敘敘兄妹之情。”這是他假傳聖旨,康熙可沒說過這話。
    建甯公主這幾個月來住在額駙府中,氣悶無比,聽了韋小寶這句話,登時大喜,問道:“甚麽時候?你跟皇帝哥哥說,明天我就去瞧他。”韋小寶道:“好啊!額駙有一件事,吩咐我明天面奏皇上,我便奏請皇上接公主進宮便是。”吳應熊也很喜歡,說道:“有公主幫著說話,皇上是更加不會駁回的了。”
    公主小嘴一撇,說道:“哼,我只跟皇帝哥哥說家常話,可不幫你說甚麽國家大事。”吳應熊陪笑道:“好罷,你愛說甚麽,就說甚麽。”
    公主慢慢站起來,笑道:“小桂子,這麽久沒見你,你可長高了。聽說你在羅刹國有個鬼姑娘相好,是不是啊?”韋小寶笑道:“哪有這回事?”突然之間,拍的一聲響,臉上已熱辣辣的吃了公主一記耳光。韋小寶叫道:“啊喲!”跳了起來。公主笑道:“你說話不盡不實,跟我也膽敢撒謊?”提起手來,又是一掌。韋小寶側頭避過,這一掌沒打著。
    公主對吳應熊道:“我有事要審問小桂子,你不必在這裏
聽著了。”
    吳應熊微笑道:“好,我陪外面的武官們喝酒去。”心想眼睜睜的瞧著韋小寶挨打,他面子上可不大好看,當下退出花廳。
    公主一伸手,扭住韋小寶的耳朵,喝道:“死小鬼,你忘了我啦。”說著重重一扭。韋小寶痛得大叫,忙道:“沒有,沒有!我這可不是瞧你來了嗎?”公主飛腿在他小腹上踢了一腳,罵道:“沒良心的,瞧我不剮了你?若不是我叫你來,你再過三年也不會來瞧我。”
    韋小寶見廳上無人,伸手摟住了她,低聲道:“別動手動腳的,明兒我跟你在皇宮裏敘敘。”公主臉上一紅,道:“敘甚麽?敘你這小鬼頭!”伸手在他額頭蔔的一下,打了個爆栗。韋小寶抱著她的雙手緊了一緊,說道:“我使一招‘雙龍搶珠’!”公主啐了他一口,掙扎了開去。韋小寶道:“咱們如在這裏親熱,只怕駙馬爺起疑,明兒在宮裏見。”
    公主雙頰紅暈,說道:“他疑心甚麽?”媚眼如絲,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道:“小鬼頭兒,快滾你的罷!”
  ※注:晉時平蠻郡在今雲南曲靖一帶。《諭蜀文》的典故,是漢武帝通西南夷時,派司馬相如先赴巴蜀宣諭,要西南各地官民遵從朝旨。
第三十七回  轅門誰上平蠻策    朝議先頒諭蜀文

    韋小寶帶回羅刹國使臣,不一日來到北京。康親王、索額圖等王公大臣見他歸來,無不又驚又喜。那日他帶同水師出海,從此不知所蹤,朝廷數次派人去查,都說大海茫茫,不見蹤迹,竟無一艘兵船、一名士兵回來。康熙只知他這一隊人在大洋中遭遇颶風,已經全軍覆沒,每當念及,常自鬱鬱。消息報進宮中,康熙立時傳見。
    韋小寶見康熙滿臉笑容,叩拜之後,略述別來經過。康熙這次派他出海,主旨是剿滅神龍教、擒拿假太后,現下聽說神龍島已經攻破,假太后雖未擒到,卻和羅刹國結成了朋友。康熙自從盤問了蒙古派赴昆明的使臣罕帖摩後,得悉吳三桂勾結羅刹國、蒙古、西藏三處強援,深以爲憂,至於尚耿二藩及台變鄭氏反較次要。他見韋小寶無恙歸來,已是喜歡得緊,得悉有羅刹國使臣到來修好,更是大悅,忙細問詳情。
    韋小寶從頭至尾的說了,說到如何教唆蘇菲亞慫恿火槍營作亂、如何教她立兩個小沙皇而自爲攝政王時,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他媽的,你學了我大清的乖,卻去教會了羅刹女鬼。”
    次日康熙上朝,傳見羅刹使臣。朝中懂得羅刹話的,只有韋小寶一人。其實羅刹話十分難學,他在短短幾個月中,所學會的殊屬有限,羅刹使臣的一番頌詞,十句中倒有九句半不明白,他欺衆人不懂,當即編造一番,竟將當日陸高軒所作的碑文背了出來,甚麽“千載之下,愛有大清”,甚麽“威靈下濟,不赫威能”說了幾句。他一面說,一面偷看康熙臉色,但見他笑眯眯的,料知這篇碑文倒也用得上,便朗聲念道:“降妖伏魔,如日之昇。羽冀輔佐,吐故納新。萬壽百祥,罔不豐登。仙福永享,並世崇敬。壽與天齊,文武仁聖。須臾,天現……”一背到“天現”兩字,當即住口,心想再背下去可要露出狐狸尾巴來了,說道:“羅刹國小沙皇,攝政女王,敬問中國大皇帝萬歲爺聖躬安康。”
    這些句子,本是陸高軒作來頌揚洪教主的,此時韋小寶念將出來,雖然微感不倫不類,但“並世崇敬”、“文武能聖”等語,卻也是善禱善頌。衆大臣聽得都不住點頭。
    康熙知道韋小寶肚中全無貨色,這些文辭古雅的句子,決不能隨口譯出,必是預先請了槍手做好,然後在殿上背誦出來,卻萬萬想不到竟是稱頌邪教教主的文辭,給他移花接木、順手牽羊的用上了。
    那羅刹使臣隨即獻上禮物。羅刹國比遼東氣候更冷,所産玄狐水貂之屬,毛皮比之遼東的更爲華美豐厚。滿洲大臣都是識貨之人,一見之下,無不稱賞。康熙當即吩咐韋小寶妥爲接待使臣,回賜中華禮品。
    退朝之後,康熙召了湯若望和南懷仁二人來,命他們去見羅刹使臣。南懷仁是比利時國人,言語和法蘭西相同,那羅刹使臣會說法蘭西話,兩人言語相通。南懷仁稱頌康熙英明仁惠,古往今來帝王少有其比,說得那使臣大爲折服。
    次日,康熙命湯若望、南懷仁二人在南苑操炮,由韋小寶陪了羅刹使臣觀操。那使臣見炮火犀利,射擊準確,暗暗欽服,請南懷仁轉告皇帝,羅刹國女攝政王決意和中國修好,永爲兄弟之邦。
    羅刹使臣辭別歸國後,康熙想起韋小寶這次出征,一舉而翦除了吳三桂兩個強援,功勞著實不小,於是降旨封他爲一等忠勇伯。王公大臣自有一番慶賀。
    韋小寶想起施琅、黃總兵等人,何以竟無一人還報,想必是因主帥在海上失蹤,他是皇上跟前的第一大紅人,皇上震怒,必定會以“失誤軍機、臨陣退縮、陷主帥于死地”等等罪名相加,大家生怕殺頭,就此流落在通吃島附近海島,再也不敢回來了。滿洲興兵之初,軍法極嚴,接戰時如一隊之長陣亡而部衆退卻奔逃,往往全隊處死,至康雍年間,當年遺法猶存,是以旗兵精甚,所向無敵。韋小寶於是派了兩名使者,指點了通吃島和神龍島的途徑,去召施琅等人回京。
    這日康熙召韋小寶到上書房,指著桌上三通奏章,說道:“小桂子,這三道奏章,是分從三個地方來的,你倒猜猜,是誰的奏章?”韋小寶伸長了頭頸,向三道奏章看了幾眼,全無頭緒可尋,說道:“皇上得給一點兒因頭,奴才這才好猜。”康熙微微一笑,提起右掌虛劈,連做了三下殺頭的姿勢。
    韋小寶笑道:“啊,是了,是大……大奸臣吳三桂、尚可喜、耿精忠三個傢夥的奏章。”康熙笑道:“你聰明得很。你再猜猜,這三道奏章中說的是甚麽?”韋小寶搔頭道:“這個可難猜得很了。三道奏章是一齊來的麽?”康熙道:“有先有後,日子相差也不很遠。”韋小寶道:“三個大奸臣都不懷好意,想的是一般心思。奴才猜想他們說的話都差不多。”
    康熙伸掌在桌上輕輕一拍,說道:“正是。第一道奏章是尚可喜這老傢夥呈上的,他說他年紀大了,想歸老遼東,留他兒子尚之信鎮守廣東。我就批示說,尚可喜要回遼東,也不必留兒子在廣東了。吳三桂和耿精忠聽到了消息,便先後上了奏章。”拿起一道奏章,說道:“這是吳三桂這老小子的,他說:‘念臣世受天恩,捐糜難報,惟期盡瘁藩籬,安敢遽請息肩?今聞平南王尚可喜有陳情之疏,已蒙恩覽,准撤全藩。仰持鴻慈,冒幹天聽,請撤安插。’哼,他是試我來著,瞧我敢不敢撤他的藩?他不是獨個兒幹,而是聯絡了尚可喜、耿精忠三個一起來嚇唬我!”
    康熙又拿起另一道奏章,道:“這是耿精忠的,他說:‘臣襲爵二載,心戀帝闕,只以海氛叵測,未敢遽議罷兵。近見平南王尚可喜乞歸一疏,已奉前旨。伏念臣部下官兵,南征二十餘載,仰懇皇仁,撤回安插。’一個在雲南,一個在福建,相隔萬里,爲甚麽兩道摺子上所說的話都差不多?一面說不能罷兵,一面又說懇求撤回。這幾個傢夥,還把我放在眼裏嗎?”說著氣忿忿的將奏章往桌上一擲。
    韋小寶道:“是啊,這三道奏章,大逆不道之至,其實就是造反的戰書。皇上,咱們這就發兵,把三個反賊都捉到京師裏來,滿門……哼,全家男的殺了,女的賞給功臣爲奴。”他本想說“滿門抄斬”,忽然想起阿珂和陳圓圓,於是中途改口。
    康熙道:“咱們如先發兵,倒給天下百姓說我殺戮功臣,說甚麽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不如先行撤藩,瞧著三人的動靜。若是遵旨撤藩,恭順天命,那就罷了;否則的話,再發兵討伐,這就師出有名。”
    韋小寶道:“皇上料事如神,奴才拜服之至。好比唱戲:皇上問道:‘下面跪的是誰啊?’吳三桂道:‘臣吳三桂見駕。’皇上喝道:‘好大膽的吳三桂,你怎不擡起頭來?’吳三桂道:‘臣有罪不敢擡頭。’皇上唱道:‘你犯了何罪?’吳三桂道:“奴才不肯撤藩,想要造反。’皇上喝道:‘呔,大膽的東西!韋小寶!’我就一個箭步,上前跪倒,應道:‘小將在!’皇上叫道:‘令箭在此!派你帶領十萬大兵,討伐反賊吳三桂去者!’奴才接過令箭,叫聲:‘得令!’飛起一腿,往吳三桂屁股上踢去,登時將他踢得屁滾尿流,嗚呼哀哉!”
    康熙哈哈大笑,問道:“你想帶兵去打吳三桂?”
    韋小寶見他眼光中有嘲弄之色,知道小皇帝是跟自己開玩笑,說道:“奴才年紀這麽點兒,又沒甚麽本事,怎能統帶大軍?最好皇上親自做大元帥,我給你做先鋒官,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浩浩蕩蕩,殺奔雲南而去。”
    康熙給他說得心中躍躍欲動,覺得禦駕親征吳三桂,這件事倒好玩得緊,說道:“待我仔細想想。”
    次日清晨,康熙召集衆王公大臣,在太和殿上商議軍國大事。韋小寶雖然連升了數級,在朝廷中還是官小職微,本無資格上太和殿參與議政。康熙下了特旨,說他曾奉使雲南,知悉吳藩內情,欽命陪駕議政。小皇帝居中坐于龍椅,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大學士、尚書等大臣分班站立,韋小寶站在諸人之末。
    康熙將尚可喜、吳三桂、耿精忠三道奏章,交給中和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巴泰,說道:“三藩上奏,懇求撤藩,該當如何,大家分別奏來。”
    諸王公大臣傳閱奏章後,康親王傑書說道:“回皇上:依奴才愚見,三藩懇求撤藩,均非出於本心,似乎是在試探朝廷。”康熙道:“何以見得?你且說來。”傑書道:“三道奏章之中,都說當地軍務繁重,不敢擅離。既說軍務繁忙,卻又求撤藩,顯見是自相矛盾。”康熙點了點頭。
    保和殿大學士衛周祚白髮白須,年紀甚老,說道:“以臣愚見,朝廷該當溫旨慰勉,說三藩功勳卓著,皇上甚爲倚重,須當用心辦事,爲王室屏藩。撤藩之事,應毋庸議。”康熙道:“照你看,三藩不撤的爲是?”衛周祚道:“聖上明鑒:老子言道:‘佳兵不祥’,就算是好兵,也是不祥的。又有人考據,那‘佳’字乃‘惟’字之誤,‘惟兵不祥’,那更加說得明白了。老子又有言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韋小寶暗暗納罕:“這老傢夥好大的膽子,在皇上跟前,居然老子長、老子短的。皇上卻也不生氣。”他可不知這老子是古時的聖人李耳,卻不是市井之徒的自稱。
    康熙點了點頭,說道:“兵凶戰危,古有明訓。一有征伐之事,不免生靈塗炭。你們說朕如下溫旨慰勉,不許撤藩,這事就可了結麽?”
    文華殿大學士對喀納道:“皇上明鑒:吳三桂自鎮守雲南以來,地方安寧,蠻夷不擾,本朝南方迄無邊患,倘若將他遷往遼東,雲貴一帶或有他患。朝廷如不許撤藩,吳三桂感激圖報,耿尚二藩以及廣西孔軍,也必仰戴天恩,從此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康熙道:“你深恐撤藩之後,西南少了重鎮,說不定會有邊患?”對喀納道:“是。吳三桂兵甲精良,素具威望,蠻夷懾服。一加調動,是福是禍,難以逆料。以臣愚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戶部尚書米思翰道:“自古聖王治國,推重黃老之術。西漢天下大治,便因蕭規曹隨,爲政在求清淨無爲。皇上聖明,德邁三皇,漢唐盛世也是少有其比。皇上沖年接位,秉政以來,與民休息,協和四夷,天下俱感恩德。以臣淺見,三藩的事,只是依老規矩辦理,不必另有更張,自必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聖天子垂拱而治,也不必多操甚麽心。”
    康熙問大學士杜立德:“你以爲如何?”杜立德道:“三藩之設,本爲酬功。今三藩並無大過,倘若驟然撤去,恐有無知之徒,議論朝廷未能優容先朝功臣,或有礙聖朝政聲。”衆王公大臣說來說去,都是主張不可撤藩。
    韋小寶聽了衆人的言語,話中大掉書袋,雖然不大懂,也知均是主張不撤藩,心中焦急起來,忙向索額圖使個眼色,微微搖頭,要他出言反對衆人的主張。
    索額圖見他搖頭,誤會其意,以爲是叫自己也反對撤藩,心想他明白皇上真正心意,又見康熙對衆人的議論不置可否,料想小皇帝必定不敢跟吳三桂打仗,說道:“吳、尚、耿三人都善於用兵,倘若朝廷撤藩,三藩竟然抗命,雲南、貴州、廣東、福建、廣西五省同時發兵,說不定還有其他反叛出兵響應,倒也不易應付。照奴才看來,吳三桂和尚可喜年紀都老得很了,已不久人世,不妨等上幾年,讓二人壽終正寢。三藩身經百戰的老兵宿將也死上一大批,到那時候再來撤藩,就有把握得多了。”康熙微微一笑,說道:“你這是老成持重的打算。”索額圖還道是皇上誇獎,忙磕頭謝恩,道:“奴才爲國家計議大事,不敢不盡忠竭慮,以策萬全。
    康熙問大學士圖海道:“你文武全才,深通三韜六略,善於用兵,以爲此事如何。”圖海道:“奴才才智平庸,全蒙皇上加恩提拔。皇上明見萬里,朝廷兵馬精良,三藩若有不軌之心,諒來也不成大事。只是若將三藩所部數十萬人一齊開赴遼東,卻也頗有可慮之處。”康熙問道:“甚麽事可慮?”圖海道:“遼東是我大清根本之地,列祖列宗的陵寢所在,三藩倘若真有不臣之意,數十萬人在遼東作起亂來,倒也不易防範。”康熙點了點頭。圖海又道:“三藩的軍隊撤離原地,朝廷須另調兵馬,前赴雲南、廣東、福建駐防。數十萬大軍北上,又有數十萬大軍南下,一來一往,耗費不小,也勢必滋擾地方。三藩駐軍和當地百姓相處頗爲融洽,不聞有何衝突。廣東和福建的言語十分古怪奇特,調了新軍過去,大家言語不通,習俗不同,說不定會激起民變,有傷皇上愛民如子的聖意。”
    韋小寶越聽越急,他知道小皇帝決意撤藩,王公大臣卻個個膽小怕事,自己官小職卑,年紀又小,在朝廷之上又不能胡說八道,這可爲難得緊了。
    康熙問兵部尚書明珠:“明珠,此事是兵部該管,你以爲如何?”
    明珠道:“聖上天縱聰明,高瞻遠矚,見事比臣子們高上百倍。奴才想來想去,撤藩有撤的好處,不撤也有不撤的好處,心中好生委決不下,接連幾天睡不著覺。後來忽然想到一件事,登時放心,昨晚就睡得著了。原來奴才心想,皇上思慮周詳,算無遺策,滿朝奴才們所想到的事情,早已一一都在皇上的料中。奴才們想到的計策,再高也高不過皇上的指點。奴才只須聽皇上的吩咐辦事,皇上怎麽說,奴才們就死心塌地、勇往直前的去辦,最後定然大吉大利,萬事如意。”
    韋小寶一聽,佩服之極,暗想:“滿朝文武,做官的本事誰也及不上這個傢夥。此人馬屁功夫十分到家,老子得拜他爲師才是。這傢夥日後飛黃騰達,功名富貴不可限量。”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我是叫你想主意,可不是來聽你說歌功頌德的言語。”
    明珠磕頭道:“聖上明鑒:奴才這不是歌功頌德,的的確確是實情。自從兵部得知三藩有不穩的訊息,奴才日夜擔心,思索如何應付,萬一要用兵,又如何調兵遣將,方有必勝之道,總是要讓主子不操半點心才是。可是想來想去,實在主子太聖明,而奴才們太膿包,我們苦思焦慮而得的方策,萬萬不及皇上隨隨便便的出個主意。聖天子是天上紫薇星下凡,自然不是奴才這種凡夫俗子能及得上的。因此奴才心想,只要皇上吩咐下來,就必定是好的。就算奴才們一時不明白,只要用心幹去,到後來終於會恍然大悟的。”
    衆大臣聽了,心中都暗暗罵他無恥,當衆諂諛,無所不用其極,但也只得隨聲附和。
    康熙道:“韋小寶,你到過雲南,你倒說說看:這件事該當如何?”
    韋小寶道:“皇上明鑒:奴才對國家大事是不懂的,只不過吳三桂對奴才說過一句話,他說:‘韋都統,以後有甚麽變故,你不用發愁,你的都統職位,只有上升,不會下降。’奴才就不懂了,問他:‘以後有甚麽變故啊?’吳三桂笑道:‘時候到了,你自然知道。’皇上,吳三桂是想造反。這件事千真萬確,這會兒只怕龍袍也已做好了。他把自己比作是猛虎,卻把皇上比作是黃鶯。”
    康熙眉頭微蹙,問道:“甚麽猛虎、黃鶯的?”韋小寶磕了幾個頭,說道:“吳三桂這廝說了好些大逆不道的言語,奴才說甚麽也不敢轉述。”康熙道:“你說好了,又不是你自己說的。”韋小寶道:“是。吳三桂有三件寶貝,他說這三件寶貝雖好,可惜有點兒美中不足。第一件寶貝,是一塊鴿蛋那麽大的紅寶石,當真雞血一般紅,他鑲在帽上,說道:‘寶石很大,可惜帽子太小。’”康熙哼了一聲。
    衆大臣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想:“寶石很大,可惜帽子太小。”這句話言下之意,顯是頭上想戴頂皇冠了。
    韋小寶道:“他第二件寶貝,是一張白底黑紋的白老虎皮。奴才曾在宮裏服侍皇上,可也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白老虎皮。吳三桂說,這種白老虎幾百年難得見一次,當年宋太祖趙匡胤打到過,朱元璋打到過,曹操和劉備也都打到過的。他把白老虎皮墊在椅上,說道:‘白老虎皮難得,可惜椅子太也尋常。’”康熙又點點頭,心中暗暗好笑,知道韋小寶信口開河誣陷吳三桂;又知他毫無學問,以爲曹操也做過皇帝。
    韋小寶道:“這第三件寶貝,是一塊大理石屏風,天然生成的風景,圖畫中有只小黃鶯兒站在樹上,樹底下有一頭大老虎。吳三桂言道:‘屏風倒也珍貴,就可惜猛虎是在樹下,小黃鶯兒卻站在高枝之上。’”
    康熙道:“他這三句話,都不過是比喻,未必是有心造反。”
    韋小寶道:“皇上寬洪大量,愛惜奴才。吳三桂倘若有三分良心,知道感恩圖報,那就好了。只可惜他就會向朝中的王公大臣送禮,這位黃金一千兩,那位白銀兩萬兩,出手闊綽得不得了。那三件寶貝,卻又不向皇上進貢。”康熙笑道:“我可不貪圖他甚麽東西。”
    韋小寶道:“是啊,吳三桂老是向朝廷要餉銀,請犒賞,銀子拿到手,倒有一大半留在北京,送給了文武百官。奴才對他說:‘王爺,你送金子銀子給當朝那些大官,出手實在太闊氣了,我都代你肉痛。’吳三桂笑道:‘小兄弟,這些金子銀子,也不過暫且寄在他們家裏,讓他們個個幫我說好話,過得幾年,他們會乖乖的加上利錢,連本帶利的還我。’奴才這可不明白了,問道:‘王爺,財物到了人家手裏,怎樣還會還你?這是你心甘情願送給他們的,又不是人家向你借的,怎麽還會有利錢?’吳三桂哈哈大笑,拍拍我肩膀,拿了一隻錦緞袋子給我,說著:‘小兄弟,這是小王送給你的一點小意思,盼你在皇上跟前,多給我說幾句好話。皇上若要撤藩,你務必要說,這藩是千萬撤不得的。哈哈,你放心好了,這些東西,我將來不會向你討還。’”
    韋小寶一面說,一面從懷裏摸出一隻錦緞袋子,提在手中,高高舉起,人人見到袋上繡著“平西王府”四個紅字。他俯下身來,打開袋口,倒了轉來,只聽得玎玎當當一陣響,珍珠、寶石、翡翠、美玉,數十件珍品散在殿上,珠光寶氣,耀眼生花。這些珠寶有些固是吳三桂所贈,有些卻是韋小寶從別處納來的賄賂,一時之間,旁人又怎能分辨?
    康熙微笑道:“你到雲南走這一遭,倒是大有所獲了。”韋小寶道:“這些珍珠寶貝,奴才是不敢要的,請皇上賞了別人罷。”康熙笑嘻嘻的道:“是吳三桂送你的,我怎能拿來賞給別人?”韋小寶道:“吳三桂送給奴才,要我在皇上面前撒謊,幫他說好話,說萬萬不能撤藩,奴才對皇上忠心耿耿,不能貪圖一些金銀財寶,把反賊說成是忠臣。但這麽一來,收了吳三桂的東西,有點兒對不起他。反正普天下的金銀財寶,都是皇上的物事。皇上賞給誰,是皇上的恩德,用不著吳三桂拿來做好人,收買人心。”
    康熙哈哈一笑,說道:“你倒對朕挺忠心,那麽這些珍珠寶貝,算是我重行賞給你的好了。”又從衣袋裏摸出一隻西洋彈簧金表來,說道:“另外賞你一件西洋寶貝。”
    韋小寶忙跪下磕頭,走上幾步,雙手將金表接了過來。
    他君臣二人這麽一番做作,衆大臣均是善觀氣色之人,哪裏還不明白康熙的心意?衆大臣都收受過吳三桂的賄賂,最近這一批還是韋小寶轉交的,心想自己倘若再不識相,韋小寶把“滇敬”多少,當朝抖了出來,皇上一震怒,以“交通外藩,圖謀不軌”的罪名論處,不殺頭也得充軍。韋小寶誣陷吳三桂的言語,甚是幼稚可笑,吳三桂就算真有造反之心,也決計不會在皇上派去的欽差面前透露;又說甚麽送了朝中大臣的金銀,將來要連本帶利收回,暗示日後造反成功,做了皇帝,要向各大臣討還金銀。這明明是沒見過世面的小孩子想法,吳三桂這等老謀深算之人,豈會斤斤計較於送了多少金銀?但明知韋小寶的言語不堪一駁,他有皇上撐腰,又有誰敢自討苦吃,出口辯駁?
    明珠腦筋最快,立即說道:“韋都統少年英才,見世明白,對皇上赤膽忠心,深入吳三桂的虎穴,探到了事實真相,當真令人好生佩服。若不是皇上洞燭機先,派遣韋都統親去探察,我們在京裏辦事的,又哪知道吳三桂這老傢夥深蒙國恩,竟會心存反側?”他這幾句話既捧了康熙和韋小寶,又爲自己和滿朝同僚輕輕開脫,跟著再坐實了吳三桂的罪名。太和殿上,人人均覺這幾句話甚爲中聽,諸大臣本來都惴惴不安,這時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康親王和索額圖原跟韋小寶交好,這時自然會意,當即落井下石,大說吳三桂的不是。衆大臣你一句、我一句,都說該當撤藩,有的還痛責自己糊塗,幸蒙皇上開導指點,這才如撥開雲霧見青天。有的更貢獻方略,說得如何撤藩,如何將吳三桂鎖拿來京,如何去抄他的家。吳三桂富可敵國,一說到抄他的家,人人均覺是個大大的優差,但轉念一想,又覺這件事可不好辦,吳三桂一翻臉,你還沒抄到他的家,他先砍了你的腦袋。
    康熙待衆人都說過了,說道:“吳三桂雖有不軌之心,但反狀未露,今日此間的說話,誰也不許漏了一句出去。須得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衆大臣齊頌揚皇恩浩蕩,寬仁慈厚。康熙從懷中取出一張黃紙,說道:“這一道上諭,你們瞧瞧有甚麽不妥的。”
    巴泰躬身接過,雙手捧定,大聲念了起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自古帝王平定天下,式賴師武臣力;及海宇寧謐,振旅班師,休息士卒,俾封疆重臣,優遊頤養,賞延奕世,寵固河山,甚盛典也!”
    他念到這裏,頓了一頓。衆大臣一齊發出嗡嗡、嘖嘖之聲,讚揚皇上的禦制宏文。
    巴泰輕輕咳嗽一聲,把腦袋轉了兩個圈子,便如是欣賞韓柳歐蘇的絕妙文章一般,然後拉長調子,又念了起來:“王夙篤忠貞,克攄猷略,宣勞戮力,鎮守岩疆,釋朕南顧之憂,厥功懋焉!”
    他念到這裏,頓了一頓,輕輕歎道:“真是好文章!”索額圖道:“皇上天恩,吳三桂只要稍有人性,拜讀了這道上諭,只怕登時就慚愧死了。”巴泰又念道:“但念王年齒已高,師徒暴露,久駐遐荒,眷懷良切。近以地方底定,故允王所請,搬移安插。茲特請某某、某某,前往宣諭朕意。王其率所屬官兵,趣裝北上,慰朕眷注;庶幾旦夕覯止,君臣偕樂,永保無疆之休。至一應安插事宜,已飭所司飭庀周詳。王到日,即有寧宇,無以爲念。欽此。”
    巴泰音調鏗鏘,將這道上諭念得抑揚頓挫。念畢,衆臣無不大贊。明珠道:“‘旦夕覯止,君臣偕樂’這八個字,真叫人感激不能自勝。奴才們聽了,心窩兒裏也是一陣子暖烘烘的。”圖海道:“皇上心慮周到,預先跟他說一到北京,就有地方住,免得他推三阻四,說要派人來京起樓建屋,推搪耽擱,又拖他三年五年。”
    康熙道:“最好吳三桂能奉命歸朝,百姓免了一場刀兵之災,須得派兩個能說會道之人雲南宣諭朕意。”
    衆大臣聽皇帝這麽說,眼光都向韋小寶瞧去。韋小寶給衆人瞧得心慌,心想:“乖乖弄的東,這件事可不是玩的。上次送新媳婦去,還險些送了性命,這次去撤藩,吳三桂豈有不殺欽差大臣之理?”念及到了雲南可以見到阿珂,心頭不禁一熱,但終究還是性命要緊。
    明珠見韋小寶面如土色,知他不敢去,便道:“皇上明鑒:以能說會道而言,本來都統韋小寶極是能幹。不過韋都統爲人嫉惡如仇,得知吳三桂對皇上不敬,恨他入骨,多一半見面就要申斥吳三桂,只怕要壞事。奴才愚見,不如派禮部侍郎折爾肯、翰林院學士達爾禮二人前去雲南,宣示上諭。這兩人文質彬彬,頗具雅望,或能感化頑惡,亦未可知。”
    康熙一聽,甚合心意,當即口諭折爾肯、達爾禮二人前往宣旨。
    衆大臣見皇帝撤藩之意早決,連上諭也都寫定了帶在身邊,都深悔先前給吳三桂說了好話。這時人人口風大改,說了許多吳三桂無中生有的罪狀,當真是大奸大惡,罪不可赦。
    康熙點點頭,說道:“吳三桂雖壞,也不至於如此。大家實事求是,小心辦事罷。”站起身來,向韋小寶招招手,帶著他走到後殿。
    韋小寶跟在皇帝身後,來到禦花園中。康熙笑道:“小桂子,真有你的。若不是你拿了那袋珍珠寶貝出來,抖在地下,他媽的那些老傢夥,還在給吳三桂說好話呢。”韋小寶道:“其實皇上只須說一聲‘還是撤藩的好’,大家還不是個個都說‘果然是撤藩的好’。只不過要他們自己說出口來,比較有趣些。”
    康熙點點頭,說道:“老傢夥們做事力求穩當,所想的也不能說全都錯了。不過這樣一來,吳三桂想幾時動手,就幾時幹,一切全由他來拿主意,於咱們可大大不利。咱們先撤他的藩,就可打亂了他的腳步。”韋小寶道:“是啊,好比賭牌九,那有老是讓吳三桂做莊之理?皇上也得擲幾把骰子啊。”康熙道:“這個比喻對了,不能老是讓他做莊。小桂子,咱們這把骰子是擲下去了,可是吳三桂這傢夥當真挺不好鬥呀。他部下的大將士卒,都是身經百戰的厲害腳色。他一起兵造反,倘若普天下的漢人都回應他,那可糟了!”
    韋小寶近年在各地行走,聽到漢人咒駡韃子的語言果是不少,漢人人數衆多,每有一百個漢人,未必就有一個滿洲人,倘若天下漢人都造起反來,滿洲人無論如何抵擋不住,然而咒駡韃子的人雖多,痛恨吳三桂的更多。他想到此節,說道:“皇上望安,普天下的漢人,沒一個喜歡吳三桂這傢夥。他要造反,除了自己的親信之外,不會有甚麽人捧他的場。”
    康熙點點頭,道:“我也想到了此節。前明桂王逃到緬甸,是吳三桂去捉了來殺的。吳三桂要造反,只能說興漢反滿,卻不能說反清複明。”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問道:“前明崇禎皇帝,是哪一天死的?”韋小寶搔了搔頭,囁嚅道:“這個……奴才那時候還沒出世,倒不……不大清楚。”康熙哈哈大笑,說道:“我這可問道於盲了。那時候我也沒出世。是了,到他忌辰那天,我派幾名親王貝勒,去崇禎陵上拜祭一番,好教天下百姓都感激我,心中痛恨吳三桂。”韋小寶道:“皇上神機妙算。但如崇禎皇帝的忌辰相隔時候還遠,吳三桂卻先造反起來呢?”
    康熙踱了幾步,微笑道:“這些時候來,你奉旨辦事,苦頭著實吃了不少。五臺山、雲南、神龍島、遼東,最後連羅刹國也去了。我這次派你去個好地方,調劑,調劑。”
    韋小寶道:“天下最好的地方,就是在皇上身邊。只要聽到皇上說一句話,見到皇上一眼,我就渾身有勁,心裏說不出的舒服。皇上,這話千真萬確,可不是拍馬屁。”
    康熙點頭道:“這是實情。我和你君臣投機,那也是緣份。我跟你是從小打架打出來的交情,與衆不同。我見到你,心裏也總很高興。小桂子,那半年中得不到你的消息,只道你在大海中淹死了,我一直好生後悔,不該派你去冒險,著實傷心難過。”
    韋小寶心下激動,道:“但……但願我能一輩子服侍你。”說著語音已有些哽咽。
    康熙道:“好啊,我做六十年皇帝,你就做六十年大官,咱君臣兩個有恩有義,有始有終。”皇帝對臣子說到這樣的話,那是難得之極了,一來康熙年少,說話爽直,二來他和韋小寶是總角之交,互相真誠。
    韋小寶道:“你做一百年皇帝,我就跟你當一百年差,做不做大官倒不在乎。”
    康熙笑道:“做六十年皇帝還不夠麽?一個人也不可太不知足了。”頓了一頓,說道:“小桂子,這次我派你去揚州,讓你衣錦還鄉。”
    韋小寶聽得“去揚州”三字,心中突的一跳,問道:“甚麽叫衣錦還鄉哪?”康熙道:“你在京裏做了大官,回到故鄉去見見親戚朋友,出出風頭,讓大家羡慕你,那不挺美嗎?你叫手下人幫你寫一道奏章,你的父親、母親,朝廷都可給他們誥命,風光,風光。”韋小寶道:“是,是,多謝皇上的恩典。”康熙見他神色有些尷尬,問道:“咦,你不喜歡?”韋小寶搖頭道:“我喜歡得緊,只不過……只不過我不知自己親生的爹爹是誰。”
    康熙一怔,想到自己父親在五臺山出家,跟他倒有些同病相憐,拍拍他肩膀,溫言道:“你到了揚州,不妨慢慢尋訪,上天或許垂憐,能讓你父子團圓。小桂子,你去揚州,這趟差使可易辦得緊了。我派你去造一座忠烈祠。”
    韋小寶搔了搔頭,說道:“種栗子?皇上,你要吃栗子,我這就給你到街上去買,糖炒良鄉桂花栗子,又香又糯,不用到揚州去種。”康熙哈哈大笑,道:“他媽的,小桂子就是沒學問。我是說忠烈祠,你卻纏夾不清,搞成了種栗子。忠烈祠是一座祠堂,供奉忠臣烈士的。”韋小寶笑道:“奴才這可笨得緊了,原來是去起一座關帝廟甚麽的。”康熙道:“這就對了。清兵進關之後,在揚州、嘉定殺戮很慘,以致有甚麽‘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的話。想到這些事,我心中總是不安。”
    韋小寶道:“當時的確殺得很慘啊。揚州城裏到處都是死屍,隔了十多年,井裏河裏還常見到死人骷髏頭。不過那時候我還沒出世,您也沒出世,可怪不到咱們頭上。”康熙道:“話是這麽說,不過是我祖宗的事,也就是我的事。當時有個史可法,你聽說過嗎?”韋小寶道:“史閣部史大人死守揚州,那是一位大大的忠臣。我們揚州的老人家說起他來,都是要流眼淚的。我們院子裏供了一個牌位,寫的是‘九紋龍史進之靈位’,初一月半,大夥兒都要向這牌位磕頭。我聽人說,其實就是史閣部,不過瞞著官府就是了。”
    康熙點了點頭道:“忠臣烈士,遺愛自在人心。原來百姓們供奉了九紋龍史進的靈位,焚香跪拜,其實是紀念史可法。小桂子,你家那個是甚麽院子啊?”韋小寶臉上一紅,道:“皇上,這件事說起來又不大好聽了。我們家裏開了一家堂子,叫作麗春堂,在揚州算是數一數二的大妓院。”康熙微微一笑,心道:“你滿口市井胡言,早知道你決非出身於書香世家。你這小子對我倒很忠心,連這等醜事也不瞞我。”其實開妓院甚麽,韋小寶已是在大吹牛皮了,他母親只不過是個妓女而已,哪里是甚麽妓院老闆了。
    康熙道:“你奉了我的上諭,到揚州去宣讀。我褒揚史可法盡忠報國,忠君愛民,是個大大的忠臣,大大的好漢。我們大清敬重忠臣義士,瞧不起反叛逆賊。我給史可法好好的起一座祠堂,把揚州當時守城殉難的忠臣將勇,都在祠堂裏供奉。再拿三十萬兩銀子去,撫恤救濟揚州、嘉定兩城的百姓。我再下旨,免這兩個地方三年錢糧。”
    韋小寶長長籲了口氣,說道:“皇上,你這番恩典可真太大了。我得向你真心誠意的磕幾個頭才行。”說著爬下地來,冬冬冬的磕了三個響頭。
    康熙笑問:“你以前向我磕頭,不是真心誠意的麽?”韋小寶微笑道:“有時是真心誠意,有時不過敷衍了事。”康熙哈哈一笑,也不以爲忤,心想:“向我磕頭的那些人,一百個中,倒有九十九個是敷衍了事的,也只有小桂子才說出口來。”
    韋小寶道:“皇上,你這個計策,當真是一箭射下兩隻鳥兒。”康熙笑道:“甚麽一箭射下兩隻鳥兒?這叫做一箭雙雕。你倒說說看,是兩隻甚麽鳥兒?”韋小寶道:“這座忠烈祠一起,天下漢人都知道皇上待百姓很好。以前韃……以前清兵在揚州、嘉定亂殺漢人,皇上心中過意不去,想法子補報。如果吳三桂造反,又或是尚可喜、耿精忠造反,要恢復明朝甚麽的,老百姓就會說,滿清有甚麽不好?皇帝好得很哪。”
    康熙點點頭,說道:“你這話是不錯,不過稍微有一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想到昔年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確是心中惻然,發銀撫恤,減免錢糧,也不是全然爲了收買人心。那第二隻鳥兒又是甚麽?”韋小寶道:“皇上起這祠堂,大家知道做忠臣義士是好的,做反叛賊子是不好的。吳三桂要造反,那是反賊,老百姓就瞧他不起了。”
    康熙伸手在他肩頭重重一拍,笑道:“對!咱們須得大肆宣揚,忠心報主才是好人。天下的百姓哪一個肯做壞人?吳三桂不起兵便罷,若是起兵,也沒人跟從他。”
    韋小寶道:“我聽說書先生說故事,自來最了不起的忠臣義士,一位是岳飛岳爺爺,一位是關帝關王爺。皇上,咱們這次去揚州修忠烈祠,不如把岳爺爺、關王爺的廟也都修上一修。”康熙笑道:“你心眼兒挺靈,就可惜不讀書,沒學問。修關帝廟,那是很好,關羽忠心報主,大有義氣,我來賜他一個封號。那岳飛打的是金兵。咱們大清,本來叫做後金,金就是清,金兵就是清兵。這岳王廟,就不用理會了。”韋小寶道:“是,是,原來如此。”心中想:“原來你們韃子是金兀術、哈迷蚩的後代。你們祖宗可差勁得很。”
    康熙道:“河南省王屋山,好像有吳三桂伏下的一支兵馬,是不是?”韋小寶一怔,應道:“是啊。”心想:“這件事你若不提,我倒忘了。”康熙道:“當時你查到吳三桂的逆謀,派人前來奉知,我反而將你申斥一頓,你可知是甚麽原因?”韋小寶道:“想來咱們對付吳三桂的兵馬還沒調派好,因此皇上假裝不信,免得打草驚蛇。”康熙笑道:“對了!打草驚蛇,這成語用得對了。朝廷之中,吳三桂一定伏有不少心腹,我們一舉一動,這老賊無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王屋山司徒伯雷的事,當時我如一加查究,吳三桂立刻便知道了。他心裏一驚,說不定馬上就起兵造反。那時朝廷的虛實他甚麽都知道,他的兵力部署甚麽的,我可一點兒也不知,打起仗來,我們非輸不可。一定要知己知彼,才可百戰百勝。”
    韋小寶道:“皇上當時派人來大罵我一頓,滿營軍官都知道了。吳三桂若有奸細在我兵營裏,必定去報告給老傢夥知道。老傢夥心裏,說不定還在暗笑皇上糊塗呢。”
    康熙道:“你這次去揚州,隨帶五千兵馬,去到河南濟源,突然出其不意,便將王屋山上的匪窟給剿了。吳三桂這一支伏兵離京師太近,是個心腹之患。”
    韋小寶喜道:“那妙得緊。皇上,不如你禦駕親征,殺吳三桂一個下馬威。”
    康熙微笑道:“王屋山上只一二千土匪,其中一大半倒是老弱婦孺,那個姓元的張大其辭,說甚麽有三萬多人,全是假的。我早已派人上山去查得清清楚楚。一千多名土匪,要我禦駕親征,未免叫人笑話罷!哈哈,哈哈。”韋小寶跟著幹笑幾聲,心想小皇帝精明之極,虛報大數可不成。康熙道:“怎麽剿滅王屋山土匪,你下去想想,過一兩天來回奏。”
    韋小寶答應了退下,尋思:“這行軍打仗,老子可不大在行。當日水戰靠施琅,陸戰靠誰才是?有了,我去調廣東提督吳六奇來做副手,一切全聽他的。這人打仗是把好手。”轉念又想:“皇上叫我想好方略,一兩天回奏,到廣東去請吳六奇,來回最快也得一個月,那可來不及。北京城裏,可有甚麽打仗的好手?”
    盤算半晌,北京城裏出名的武將倒是不少,但大都是滿洲大官,不是已經封公封侯的,就是將軍提督,自己小小一個都統,指揮他們不動。他爵位已封到伯爵,在滿清職官制度,子爵已是一品,伯爵以上,列入超品,比之大學士、尚書的品秩還高。但那是虛銜,雖然尊貴,卻無實權。他小小年紀,想要名臣勇將聽命于己,可就不易了。
    他在房中踱來踱去尋思,瞧著案上施琅所贈的那只玉碗,心想:“施琅在北京城裏不得意,這才來求我。北京城裏,不得意的武官該當還有不少哪。但又要不得意,又要有本事,一時之間,未必湊得齊在一起。沒本事而飛黃騰達之人,北京城裏倒也不少,像我韋小寶,就是一位了,哈哈!”
    走過去將玉碗捧在手裏,心想:“‘加官晉爵’,這四字的口采倒靈,他送我這只玉碗時,我是子爵,現下可升到伯爵啦。我憑了甚麽本事加官進爵?最大的本事便是拍馬屁,拍得小皇帝舒舒服服,除此之外,老子的本事實在他媽的平常得緊。看來凡事有本事之人,不肯拍馬屁,喜歡拍馬屁的,便是跟老子差不多。”
    仰起了頭思索,相識的武官之中,有那個是不肯拍馬屁的?天地會的英雄豪傑當然不會隨便拍人馬屁,只是除了師父陳近南和吳六奇之外,大家只會內功外功,不會帶兵打仗。師父的部將林興珠是會打仗的,可惜回去了臺灣。
    突然之間,想起了一件事:那日他帶同施琅等人前赴天津,轉去塘沽出海,水師總兵黃甫對自己奉承周到,天津衛有一個大鬍子武官,卻對自己皺眉扁嘴,一副瞧不起的模樣,一句馬屁也不肯拍。這傢夥是誰哪?他當時沒記住這軍官的名字,這時候自然更加想不起來,心中只想:“拍馬屁的,就沒本事。這大鬍子不肯拍馬屁,一定有本事。”
    當下有了主意,即到兵部尚書衙門去找尚書明珠,請他儘快將天津衛將一名大鬍子車官調來北京,這大鬍子的軍階不高也不低,不是副將,就是參將。
    明珠覺得這件事有些奇怪,這大鬍子無名無姓,如何調法?但韋小寶眼前是皇帝最得寵之人,莫說只不過去天津調一個武官,就是再難十倍的題目出下來,也得想法子交差,當即含笑答應,親筆寫了一道六百里加急文書給天津衛總兵,命他將麾下所有的大鬍子軍官,一齊調來北京,赴部進見。
    次日中午時分,韋小寶剛吃完中飯,親兵來報,兵部尚書大人求見。
    韋小寶迎出大門,只見明珠身後跟著二十來個大鬍子軍官,有的黑鬍子,有的白鬍子,有的花白鬍子,個個塵沙被面,大汗淋漓。明珠笑道:“韋爵爺,你吩咐調的人,兄弟給你找來了一批,請你挑選,不知哪一個合式。”
    韋小寶忽然間見到這麽一大群大鬍子軍官,一怔之下,不由得哈哈大笑,說道:“尚書大人,我只請你找一個大鬍子,你辦事可真周到,一找就找了二十來個,哈哈,哈哈。”
    明珠笑道:“就怕傳錯了人,不中韋爵爺的意啊。”
    韋小寶又是哈哈大笑,說道:“天津衛總兵麾下,原來有這麽許多個大鬍子……”話未說完,人叢中突然有人暴雷也似的喝道:“大鬍子便怎樣?你沒的拿人來開玩笑!”
    韋小寶和明珠都吃了一驚,齊向那人瞧去,只見他身材魁梧,站在衆軍官之中,比旁人都高了半個頭,滿臉怒色,一叢大鬍子似乎一根根都翹了起來。
    韋小寶一怔,隨即喜道:“對了,對了,正是老兄,我便是要找你。”
    那大鬍子怒道:“上次你來到天津,我言語中衝撞了你,早知你定要報復出氣。哼,我沒犯罪,要硬加我甚麽罪名,只怕也不容易。”
    明珠斥道:“你叫甚麽名字?怎地在上官面前如此無禮?”那大鬍子适才到兵部衙門、已參見過明珠,他是該管的大上司,可也不敢胡亂頂撞,便躬身道:“回大人:卑職天津副將趙良棟。”明珠道:“這位韋都統官高爵尊,爲人寬仁,是本部的好朋友,你怎地得罪他了?快快上前陪罪。”
    趙良棟心頭一口氣難下,悻悻然斜睨韋小寶,心想:“你這乳臭未乾的黃口小子,我爲甚麽向你陪罪?”
    韋小寶笑道:“趙大哥莫怪,是兄弟得罪了你,該當兄弟向你陪罪。”轉過頭來,向著衆軍官說:“兄弟有一件要事,要跟趙副將商議,一時記不起他的尊姓大名,以致兵部大人邀了各位一齊到北京來,累得各位連夜趕路,實在對不起得很。”說著連連拱手。
    衆軍官忙即還禮。趙良棟見他言語謙和,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心頭火氣,也登時消了,便即向韋小寶說道:“小將得罪。”躬身行禮。
    韋小寶拱拱手,笑道:“不用客氣。”轉身向明珠道:“大人光臨,請到裏面坐,兄弟敬酒道謝。天津衛的朋友們,也都請進去。”明珠有心要和他結納,欣然入內。
    韋小寶大張筵席,請明珠坐了首席,請趙良棟坐次席,自己在主位相陪,其餘的天津武將另行坐了三桌。伯爵府的酒席自是十分豐盛,酒過三巡,做戲的在筵前演唱起來。這次進京的天津衆武將,有的只不過是個小小把總,只因天生了一把大鬍子,居然在伯爵府中與兵部尚書、伯爵大人一起喝酒聽戲,當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意外奇逢。
    趙良棟脾氣雖然倔強,爲人卻也精細,見韋小寶在席上不提商議何事,也不出言相詢,只是聽著韋小寶說些羅刹國的奇風異俗,心想:“小孩子胡說八道,那有男人女人在大庭廣衆之間摟抱了跳啊跳的,天下怎會有如此不識羞恥之事?”
    明珠喝了幾杯酒,聽了一出戲,便起身告辭。韋小寶送出大門,回進大廳,陪著衆軍官看完了戲,吃飽了酒飯,這才請趙良棟到內書房詳談。
    趙良棟見書架上擺滿了一套套書籍,不禁肅然起敬:“這小孩兒年紀雖小,學問倒是好的,這可比我們粗胚高明了。”
    韋小寶見他眼望書籍,笑道:“趙大哥,不瞞你說,這些書本子都是拿來擺樣子的。兄弟識得的字,加起來湊不滿十個。我自己的名字‘韋小寶’三字,連在一起總算是識得的,分了開來,就靠不大住。除此之外,就只好對書本子他媽的乾瞪眼了。”
    趙良棟哈哈大笑,心頭又是一松,覺得這小都統性子倒很直爽,不搭架子,說道:“韋大人,卑職先前言語冒犯,你別見怪,”韋小寶笑道:“見甚麽怪啊。你我不妨兄弟相稱,你年紀大,我叫你趙大哥,你就叫我韋兄弟。”趙良棟忙站起來請安,說道:“都統大人可別說這等話,那太也折殺小人了。”
    韋小寶笑道:“請坐,請坐。我不過運氣好,碰巧做了幾件讓皇上稱心滿意的事,你還道我真有甚麽狗屁本事麽?我做這個官,實在慚愧得緊,那及得上趙大哥一刀一槍,功勞苦勞,完全是憑真本事幹起來的。”
    趙良棟聽得心頭大悅,說道:“韋大人,我是粗人,你有甚麽事,儘管吩咐下來,只要小將做得到的,一定拚命給你去幹。就算當真做不到,我也給你拚命去幹。”
    韋小寶大喜,說道:“我也沒甚麽事,只是上次在天津衛見到趙大哥,見你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我是欽差大臣,人人都來拍我馬屁,偏生趙大哥就不賣帳。”趙良棟神色有些尷尬,說道:“小將是粗魯武人,不善奉承上司,倒不是有意對欽差大臣無禮。”韋小寶道:“我沒見怪,否則的話,也不會找你來了。我心中有個道理,凡是沒本事的,只好靠拍馬屁去升官發財;不肯拍馬屁的,一定是有本事之人。”
    趙良棟喜道:“韋大人這幾句話說得真爽快極了。小將本事是沒有,可是聽到人家吹牛拍馬,心中就是有氣。得罪了上司,跟同僚吵架,升不了官,都是爲了這個牛脾氣。”
    韋小寶道:“你不肯拍馬屁,一定是有本事的。”
    趙良棟裂開了大嘴,不知說甚麽話才好,真覺“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韋大人”也。
    韋小寶吩咐在書房中開了酒席,兩人對酌閒談。趙良棟說起自己身世,是陝西省人氏,行伍出身,打仗時勇往直前,積功而升到副將,韋小寶聽說他善於打仗,心頭甚喜,暗想:“我果然沒看錯了人。”當下問起帶兵進攻一座山頭的法子。
    趙良棟不讀兵書,但久經戰陣,經歷極富,聽韋小寶問起,只道是考較自己本事。當下滔滔不絕的說了起來:說得興起,將書架上的四書五經一部部搬將下來,布成山峰、山谷、河流、道路之形,打仗時何處埋伏、何處佯攻、何處攔截、何處衝擊,一一細加解釋。他說的是雙方兵力相等的戰法。
    韋小寶問道:“如果敵人只有一千人,咱們卻有五千兵馬,要怎麽進攻,便能必勝?”趙良棟道:“打仗必勝,那是沒有的。不過我們兵力多了敵人幾倍,如果是由小將來帶,倘若再打輸了,那還算是人麽?總要將敵人盡數生擒活捉,一個也不漏網才好。”
    韋小寶命家丁去取了幾千文銅錢來,當作兵馬。趙良棟便布起陣來。
    韋小寶將他的話記在心中,當晚留他在府中歇宿。次日去見康熙,依樣葫蘆,便在上書房中布起陣來。韋小寶不敢胡亂搬動皇帝的書籍,大致粗具規模,也就是了。
    康熙沈思半晌,問道:“這法子是誰教你的?”韋小寶也不隱瞞,將趙良棟之事說了。康熙聽說明珠連夜召了二十幾名大鬍子軍官,從天津趕來,供他挑選,不由得哈哈大笑,問道:“你又怎知趙良棟有本事?”
    韋小寶可不敢說由於這大鬍子不拍馬屁,自己是馬屁大王,這秘訣決不能讓皇帝知道,便道:“上次皇上派奴才去天津,我見這大鬍子帶的兵操得很好,心想總有一日要對吳三桂用兵,這大鬍子倒是個人才。”
    康熙點點頭道:“你念念不忘對付吳三桂,那就好得很。朝裏那些老頭子啊,哼,念念不忘就是怎樣討好吳三桂,向他索取賄賂。那趙良棟現今是副將,是不是?你回頭答應他,一力保薦他升官,我特旨升他爲總兵,讓他承你的情,以後盡心幫你辦事。”
    韋小寶喜道:“皇上體貼臣下,當真無微不至。”
    他回到伯爵府,跟趙良棟說了。過得數日,兵部果然發下憑狀,升趙良棟爲總兵,聽由都統韋小寶調遣。趙良棟自是感激不盡,心想跟著這位少年上司,不用拍馬屁而升官甚快,實是人生第一大樂事。
    這些日子,朝中大臣等待三藩是奉旨撤藩、還是起兵造反的訊息,心下都惶惶不安。
    這日韋小寶正和趙良棟在府中談論,有人求見,卻是額駙吳應熊請去府中小酌。那請客的親隨說道:“額駙很久沒見韋大人,很是牽挂,務請韋大人賞光。額駙說,謝媒酒還沒請您老人家喝過呢。”
    韋小寶心想:“這駙馬爺有名無實,謝甚麽媒?不過說到這個‘謝’字,你們姓吳的總不能請我喝一杯酒就此了事,不妨過去瞧瞧,順手發財,有何不可。”當下帶了趙良棟和驍騎營親兵,來到額駙府中。
    吳應熊與建甯公主成婚後,在北京已有賜第,與先前暫居時的局面又自不同,吳應熊帶著幾名軍官,出大門迎接,說道:“韋大人,咱們是自己兄弟,今日大家敘敘,也沒外客。剛從雲南來了幾位朋友,正好請他們陪趙總兵喝酒。”
    幾名軍官通名引進,一個留著長須、形貌威重的是雲南提督張勇;另外兩個都是副將,神情悍勇的名叫王進寶,溫和恭敬的名叫孫思克。
    韋小寶拉著王進寶的手,說道:“王大哥,你是寶,我也是寶,不過你是大寶,我是小寶。咱哥兒倆‘寶一對’,有殺沒賠。”雲南三將都哈哈大笑起來,見韋小寶性子隨和,均感欣喜。韋小寶對張勇道:“張大哥,上次兄弟到雲南,怎麽沒見到你們三位啊?”張勇道:“那時候王爺恰好派小將三人出去巡邊,沒能在昆明侍候韋大人。”韋小寶道:“唉,甚麽大人、小將的,大家爽爽快快,我叫你張大哥,你叫我韋兄弟,咱們這叫做‘哥倆好,喜相逢’!”張勇笑道:“韋大人這般說,我們可怎麽敢當?”
    幾個人說笑著走進廳去,剛坐定,家人獻上茶來,另一名家丁過來向吳應熊道:“公主請額駙陪著韋大人進去見見。”韋小寶心中怦的一跳,心想:“這位公主可不大好見。”想到昔日和她同去雲南,一路上風光旖旎,有如新婚夫婦一般,不由得熱血上湧,臉上紅了起來。吳應熊笑道:“公主常說,咱們的姻緣是韋大人撮成的,非好好敬一杯謝媒酒不可。”說著站起身來,向張勇等笑道:“各位寬坐。”陪著韋小寶走進內堂。
    經過兩處廳堂,來到一間廂房,吳應熊反手帶上了房門,臉色鄭重,說道:“韋大人,這一件事,非請你幫個大忙不可。”韋小寶臉上又是一紅,心想:“你給公主閹了,做不來丈夫,要我幫這大忙嗎?”囁囁嚅嚅的道:“這個……這個……有些不大好意思罷。”吳應熊一愕,說道:“若不是韋大人仗義援手,解這急難,別人誰也沒此能耐。”韋小寶神色更是扭怩,心想:“定是公主逼他來求我的,否則爲甚麽非要我幫手不可,別人就不行?”
    吳應熊見韋小寶神色有異,只道他不肯援手,說道:“這件事情,我也明白十分難辦,事成之後,父王和兄弟一定不會忘了韋大人給我們的好處。”韋小寶心想:“爲甚麽連吳三桂也要感激我?啊,是了,吳三桂定是沒孫子,要我幫他生一個。是不是能生孫子,那可拿不准啊。”說道:“駙馬爺,這件事是沒把握的。王爺跟你謝在前頭,要是辦不成,豈不是對不起人?”吳應熊道:“不打緊,不打緊。韋大人只要盡了力,我父子一樣承情,就是公主,也是感激不盡。”韋小寶笑道:“你要我賣力,那是一定的。”隨即正色道:“不論成與不成,我一定守口如瓶,王爺與額駙倒可放一百二十個心。”
    吳應熊道:“這個自然,誰還敢泄漏了風聲?總得請韋大人鼎力,越快辦成越好。”
韋小寶微笑道:“也不爭在這一時三刻罷?”突然想起:“啊喲,不對!我幫他生個兒子倒不打緊,他父子倆要造反,免滿門抄斬。那時豈不是連我的兒子也一刀斬了?”隨即又想:“小皇帝不會連建甯公主也殺了,公主的兒子,自然也網開這麽兩面三面。”
吳應熊見他臉色陰晴不定,走近一步,低聲道:“削藩的事,消息還沒傳到雲南,張提督他們是不知道的。韋大人若能趕著在皇上跟前進言,收回削藩的成命,六百里加急文書趕去雲南,准能將削藩的上諭截回來。”韋小寶一愕,問道:“你……你說的是削藩的事?”吳應熊道:“是啊,眼前大事,還有大得過削藩的?皇上對韋大人,可說得是言聽計從,只有韋大人出馬,才能挽狂瀾於既倒。”
    韋小寶心想:“原來我全然會錯了意,真是好笑。”忍不住哈哈大笑。
    吳應熊愕然道:“韋大人爲甚麽發笑,是我的話說錯了麽?”韋小寶忙道:“不是,不是。對不住,我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好笑。”吳應熊臉上微有慍色,暗暗切齒:“眼前且由得你倡狂,等父王舉起義旗,一路勢如破竹的打到北京,拿住了你這小子,瞧我不把你千刀萬剮才怪。”
    韋小寶道:“駙馬爺,明兒一早,我便去叩見皇上,說道吳額駙是皇上的妹夫,平西王是皇上的尊親,就算不再加官晉爵,總不能削了尊親的爵位,這可對不起公主哪。”
    吳應熊喜道:“是,是。韋大人腦筋動得快,一時三刻之間,就想了大條道理出來,一切拜託。咱們這就見公主去。”
    他帶領韋小寶,來到公主房外求見。公主房中出來一位宮女,吩咐韋小寶在房側的花廳中等候。
    過不多時,公主便來到廳中,大聲喝道:“小桂子,你隔了這麽多時候也不來見我,你想死了?快給我滾過來!”韋小寶笑著請了個安,笑道:“公主萬福金安。小桂子天天記挂著公主,只是皇上派我出差,一直去到羅刹國,還是這幾天剛回來的。”公主眼圈兒一紅,道:“你天天記著我?見你的鬼了,我……我……”說著淚水便撲簌簌的掉了下來。
    韋小寶見公主玉容清減,神色憔悴,料想她與吳應熊婚後,定是鬱鬱寡歡,心想:“吳應熊這小子是個太監,嫁給太監做老婆,自然沒甚麽快活。”眼見公主這般情況,想起昔日之情,不由得心生憐惜,說道:“公主記挂皇上,皇上也很記挂公主,說道過得幾天,要接公主進宮,敘敘兄妹之情。”這是他假傳聖旨,康熙可沒說過這話。
    建甯公主這幾個月來住在額駙府中,氣悶無比,聽了韋小寶這句話,登時大喜,問道:“甚麽時候?你跟皇帝哥哥說,明天我就去瞧他。”韋小寶道:“好啊!額駙有一件事,吩咐我明天面奏皇上,我便奏請皇上接公主進宮便是。”吳應熊也很喜歡,說道:“有公主幫著說話,皇上是更加不會駁回的了。”
    公主小嘴一撇,說道:“哼,我只跟皇帝哥哥說家常話,可不幫你說甚麽國家大事。”吳應熊陪笑道:“好罷,你愛說甚麽,就說甚麽。”
    公主慢慢站起來,笑道:“小桂子,這麽久沒見你,你可長高了。聽說你在羅刹國有個鬼姑娘相好,是不是啊?”韋小寶笑道:“哪有這回事?”突然之間,拍的一聲響,臉上已熱辣辣的吃了公主一記耳光。韋小寶叫道:“啊喲!”跳了起來。公主笑道:“你說話不盡不實,跟我也膽敢撒謊?”提起手來,又是一掌。韋小寶側頭避過,這一掌沒打著。
    公主對吳應熊道:“我有事要審問小桂子,你不必在這裏
聽著了。”
    吳應熊微笑道:“好,我陪外面的武官們喝酒去。”心想眼睜睜的瞧著韋小寶挨打,他面子上可不大好看,當下退出花廳。
    公主一伸手,扭住韋小寶的耳朵,喝道:“死小鬼,你忘了我啦。”說著重重一扭。韋小寶痛得大叫,忙道:“沒有,沒有!我這可不是瞧你來了嗎?”公主飛腿在他小腹上踢了一腳,罵道:“沒良心的,瞧我不剮了你?若不是我叫你來,你再過三年也不會來瞧我。”
    韋小寶見廳上無人,伸手摟住了她,低聲道:“別動手動腳的,明兒我跟你在皇宮裏敘敘。”公主臉上一紅,道:“敘甚麽?敘你這小鬼頭!”伸手在他額頭蔔的一下,打了個爆栗。韋小寶抱著她的雙手緊了一緊,說道:“我使一招‘雙龍搶珠’!”公主啐了他一口,掙扎了開去。韋小寶道:“咱們如在這裏親熱,只怕駙馬爺起疑,明兒在宮裏見。”
    公主雙頰紅暈,說道:“他疑心甚麽?”媚眼如絲,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道:“小鬼頭兒,快滾你的罷!”
  ※注:晉時平蠻郡在今雲南曲靖一帶。《諭蜀文》的典故,是漢武帝通西南夷時,派司馬相如先赴巴蜀宣諭,要西南各地官民遵從朝旨。






第三十八回  縱橫野馬群飛路    跋扈風箏一線天

    韋小寶笑眯眯的回到大廳,只見吳應熊陪著四名武將閑談。趙良棟和王進寶不知在爭辯甚麽,兩人都是面紅耳赤,聲音極大。兩人見韋小寶出來,便住了口。
    韋小寶笑問:“兩位爭甚麽啊?說給我聽聽成不成?”張勇道:“我們在談論馬匹。王副將相馬眼光獨到,憑他挑過的馬,必是良駒。剛才大家說起了牲口,王副將稱讚雲南的馬好。趙總兵不信,說道川馬、滇馬腿短,跑不快。王副將卻說川馬滇馬有長力,十裏路內及不上別的馬,跑到二三十裏之後,就越奔越有精神。”
    韋小寶道:“是嗎?兄弟有幾匹坐騎,請王副將相相。”吩咐親兵回府,將馬廄中的好馬牽來。
    吳應熊道:“韋都統的坐騎,是康親王所贈,有名的大宛良駒,叫做玉花驄。我們的滇馬又怎及得上?”王進寶道:“韋大人的馬,自然是好的。大宛出好馬,卑職也聽到過。卑職在甘肅、陝西時,曾騎過不少大宛名駒,短途衝刺是極快的,甚麽馬也比不上。
    趙良棟道:“那麽賽長途呢?難道大宛馬還及不上滇馬?”
王進寶道:“雲南馬本來並不好,只不過勝在刻苦耐勞,有長力。這些年來卑職在滇北養馬,將川馬、滇馬交配,這新種倒是很不錯。”趙良棟道:“老兄,你這就外行了。馬匹向來講純種,種越純越好,沒聽說雜種馬反而更好的。”王進寶脹紅了臉,說道:“趙總兵,我不是說雜種馬一切都好。馬匹用途不同,有的用以衝鋒陷陣,有的用以負載輜重,就算是軍馬,也大有分別啊。有的是百里馬,有的是千里馬,長途短途,全然不同。”
    趙良棟道:“哼,居然有人說還是雜種好。”王進寶大怒,霍地站起,喝道:“你罵誰是雜種?這般不乾不淨的亂說!”趙良棟冷笑道:“我是說馬,又不是說人。誰的種不純,作賊心虛,何必亂發脾氣。”王進寶更加怒了,說道:“這是額駙公的府上,不然的話,哼哼!”趙良棟道:“哼哼怎樣?你還想跟我動手打架不成?”
    張勇勸道:“兩位初次相識,何必爲了牲口的事生這閒氣?來來來,我陪兩位喝一杯,大家別爭了。”他是提督,官階比趙良棟、王進寶都高,兩人不敢不賣他面子,只得都喝了酒。兩人你瞪著眼瞧我,我瞪著眼瞧你,若不是上官在座,兩個火爆霹靂的人當場就要打將起來了。
    過不多時,韋小寶府中的親兵、馬伕牽了坐騎到來,衆人同到後面馬廄中去看馬。王進寶倒也真的懂馬,一眼之下,便說出每匹馬的長處缺點,甚至連性情脾氣也猜中了七八成。韋府的馬伕都十分佩服,大贊王副將好眼力。
    最後看到韋小寶的坐騎玉花驄。這馬腿長膘肥,形貌神駿,全身雪白的毛上儘是胭脂斑點,毛色油光亮滑,漂亮之極,人人喝采不叠。王進寶卻不置可否,看了良久,說道:“這匹馬本質是極好的,只可惜養壞了。”韋小寶道:“怎地養壞了?倒要請教。”王進寶道:“韋大人這匹馬,說得上是天下少有的良駒。這等好馬,每天要騎了快跑十幾裏,慢跑幾十裏,越磨練越好。可是韋大人過於愛惜,不捨得多騎。這牲口過的日子太也舒服,吃的是上好精料,一年難得跑上一兩趟,唉,可惜,可惜,好像是富貴人家的子弟,給寵壞了。”
    吳應熊聽了,臉色微變,輕輕哼了一聲。韋小寶瞧在眼裏,知道王進寶最後這幾句話已得罪了吳應熊,心想:“我不妨乘機挑撥離間,讓他們雲南將帥不和。”便道:“王副將的話,恐怕只說對了一半,富貴人家子弟,也有本事極大的。好比額駙爺,他是你們王爺的世子,自幼兒便捧了金碗吃飯,端著玉碗喝湯,可半點沒給寵壞啊。”
    王進寶脹紅了臉,忙道:“是,是。王爺世子,自然不同。卑職決不是說額駙爺。”
    趙良棟冷冷的道:“在你心裏,只怕以爲也沒甚麽不同罷。”王進寶怒道:“趙總兵,你爲甚麽老是跟兄弟過不去?兄弟並沒得罪你啊。”韋小寶笑道:“好了,別爲小事傷了和氣。做武官的,往往瞧不起朝裏年輕大臣,也是有的。”王進寶道:“回都統大人;卑職不敢瞧你不起。”趙良棟道:“你瞧不起額駙爺。”王進寶大聲道:“沒有。”
    韋小寶道:“王副將,可惜你養的好馬,都留在雲南,否則倒可讓我們見識見識。”王進寶道:“我養的馬……是,是,不敢當。”韋小寶心覺奇怪:“甚麽叫做‘是,是,不敢當!’?”
    趙良棟道:“反正王副將的好馬都在雲南,死無對證。韋都統,小將在關外養了幾百匹好馬,匹匹日行三千里,夜行二千里。就可惜隔得遠了,不能讓都統大人瞧瞧。”
    衆人哈哈大笑,都知他是故意譏刺王進寶。
    王進寶氣得臉色鐵青,指著左首的馬廄,大聲道:“那邊的幾十匹馬,就是這次我從雲南帶來的。趙總兵,你挑十匹馬,跟我這裏隨便那十匹賽賽腳力,瞧是誰輸誰贏。”
    趙良棟見那些滇馬又瘦又小,毛禿皮幹,一共有五六十匹,心想:“你這些叫化馬有甚麽了不起?”說道:“馬倒挺多,只不過有點兒五癆七傷。就是韋都統府裏隨便牽來的這幾匹牲口,也擔保勝過了王副將你親手調養的心肝寶貝兒。”韋小寶笑道:“大家空爭無用。額駙爺,咱們各挑十匹,就來賽一賽馬,雙方賭個采頭。”
    吳應熊道:“韋都統的大宛良馬,我們的雲南小馬那裏比得上?不用賽了,當然是我們輸。”韋小寶見王進寶氣鼓鼓地、一臉不服氣的神情,道:“額駙爺肯服輸,王副將卻不服輸。這樣罷,我拿一萬兩銀子出來,額駙爺也拿一萬兩銀子出來,待會兒咱們就去城外跑跑馬,哪一個贏了六場,以後的就不用比了。你說好不好呢?”吳應熊還待再推,突然心念一動:“這小子年少好勝,我就故意輸一萬兩銀子給他,讓他高興高興。”笑道:“好,就是這麽辦。韋大人,你如輸了,可不許生氣。”
    韋小寶笑道:“贏要漂亮,輸要光棍,那有輸了生氣之理?”一瞥眼間,見王進寶眼中閃爍著喜色,心道:“啊喲,瞧這王副將的神情,倒似乎挺有把握,莫非他這些癆病馬當真很有長力?不行,不行,非作弊搞鬼不可。”他生平賭錢,專愛作弊,眼見這場賽馬未必准贏,登時動了壞主意,心想今日賽馬,已來不及做手腳,說道:“既要賭賽,我得去好好挑選十匹馬。明天再賽怎樣?”
    吳應熊決心拉馬,不盡全力,十場比賽中輸八九場給他,今天比明日比也沒分別,當即點頭答應。
    韋小寶在額駙府中飲酒聽戲,不再提賽馬之事。到得傍晚,邀請吳應熊帶同張勇、王進寶、孫思克三人到自己府中喝酒。吳應熊欣然應邀,一行人便到韋小寶的伯爵府來。
    坐定獻上茶,韋小寶說聲:“少陪,兄弟去安排安排。”吳應熊笑道:“大家自己人,不用客氣。”韋小寶道:“貴客駕臨,可不能太寒傖了。”
    來到後堂,吩咐總管預備酒席戲班,跟著叫了府裏的馬伕頭兒來,交給他三百兩銀子,說道:“我的玉花驄和別的馬兒,還在額駙府中,你這就去牽回來,順便請額駙府裏的一班馬伕去喝酒,喝得他媽的個個稀巴爛。”那馬伕頭兒應了。韋小寶道:“給馬兒吃些甚麽,那就身疲腳軟,沒力氣跑路?可又不能毒死了。”馬伕頭兒道:“不知爵爺要怎麽樣,小人盡力去辦就是。”韋小寶笑道:“跟你說了也不打緊,額駙有一批馬,剛從雲南運來的,誇口說長力極好,明兒要跟咱們的馬比賽。咱們可不能輸了丟人,是不是?”那馬伕頭兒登時明白,笑道:“爵爺要小人弄點甚麽給額駙的馬兒吃了,明兒比賽,咱們就能准贏?”
    韋小寶笑道:“對了,你聰明得很。明兒賽馬,是有采頭的,贏了再分賞金給你。你悄悄去辦這件事,可千萬不能給額駙府裏的馬伕知道了。這三百兩銀子拿去請客,喝酒賭錢嫖堂子,他媽的甚麽都幹,攪得他們昏天黑地,這才下藥。”
    那馬伕頭兒道:“爵爺望安,錯不了。小人去買幾十斤巴豆,混在豆料之中,喂吳府的馬兒吃了,叫一匹匹馬兒全拉一夜稀屎,明日比賽起來,烏龜也跑贏它們了。”
    韋小寶隨即出去陪伴吳應熊等人飲酒。他生怕吳應熊等回去後,王進寶又去看馬,瞧出了破綻,是以殷勤接待,不住勸酒。趙良棟酒量極宏,一直跟王進寶鬥酒,喝到深夜,除了韋小寶與吳應熊外,四員武將都醉倒了。
    次日早朝後,韋小寶進宮去侍候皇帝。康熙笑容滿面,心情極好,說道:“小桂子,有個好消息跟你說,尚可喜和耿精忠都奉詔撤藩,日內就動身來京了。”
    韋小寶道:“恭喜皇上,尚耿二藩奉詔,吳三桂老傢夥一只手掌拍不來手……”康熙笑道:“孤掌難鳴。”韋小寶道:“對,孤掌難鳴,咱們這就打他個落花流水。”康熙笑道:“倘若他也奉詔撤藩呢?”韋小寶一怔,說道:“那也好得很啊。他來到北京,皇上要搓他圓,他不敢扁,皇上要搓他扁,他說甚麽也圓不起來。”
    康熙微笑道:“你倒也明白這個道理。”韋小寶道:“那時候,他好比,似蛟龍,困在沙灘,這叫做虎落平陽……”說到這裏,伸伸舌頭,在自己額頭蔔的一下,打了一記。康熙哈哈大笑,說道:“這叫做虎落平陽被你欺,那時候哪,別說他不敢得罪我,連你也不敢得罪啊。”韋小寶道:“是,是,那也好玩得緊。”
    康熙道:“敕建揚州忠烈祠的文章,我已經做好了,教翰林學士寫了,你帶去揚州刻在碑上。挑個好日子,這就動身罷。”韋小寶道:“是。如果三藩都奉詔撤藩,這忠烈祠還是要建麽?”康熙道:“也不知吳三桂是不是奉詔。再說,褒揚忠烈,本是好事,就算吳三桂不造反,也是要辦的。”韋小寶答應了,閒談之際,說起建甯公主請求覲見。康熙點點頭,吩咐身後太監,即刻宣建甯公主入見。
    康熙興致極好,詳細問他羅刹國的風土人物,當時火槍手如何造反,蘇菲亞公主如何平亂,大小沙皇如何並立,說了一回,公主來到了上書房。
    一見之下,公主便伏在康熙腳邊,抱住了他腿,放聲大哭,說道:“皇帝哥哥,我今後在宮裏陪著你,再也不回去了。”
    康熙撫著她頭髮,問道:“怎麽啦?額駙欺侮你麽?”公主哭道:“諒他也不敢,他……他……”說著又哭了起來。康熙心道:“你閹割了他,使他做不了你丈夫,這可是你自作自受。”安慰了她幾句,說道:“好啦,好啦,不用哭啦,你陪我吃飯。”
    皇帝吃飯,並無定時,一憑心之所喜,隨時隨刻就開飯。
    當下禦膳房太監開上禦膳,韋小寶在一旁侍候。他雖極得皇帝寵愛,卻也不能陪伴飲食。康熙賞了他十幾碗大菜,命太監送到他府中,回家後再吃。
    公主喝得幾杯酒,紅暈上臉,眼睛水汪汪地,向著韋小寶一瞟一瞟。在皇帝跟前,韋小寶可不敢有絲毫無禮,眼光始終不和公主相接,一顆心怦怦亂跳,暗想:“公主酒後倘若漏了口風,給皇帝瞧了出來,我這顆腦袋可不大穩當了。”他奉旨護送公主去雲南完婚,路上卻監守自盜,和公主私通,罪名著實不小,心下懊悔,實不該向皇帝提起公主要求覲見。
    公主忽道:“小桂子,給我裝飯。”說著將空飯碗伸到他面前。康熙笑道:“你飯量倒好。”公主道:“見到皇帝哥哥,我飯也吃得下了。”韋小寶裝了飯,雙手恭恭敬敬捧著,放在公主面前桌上,公主左手垂了下去,重重在他大腿上扭了一把。韋小寶吃痛,卻不敢聲張,連臉上的笑容也不敢少了半分,只是未免笑得尷尬,卻是無可如何了,心中罵道:“死婊子,幾時瞧我不重重的扭還你。”心中罵聲未歇,腦袋不由得向後一仰,卻是公主伸手到他背後,拉住了他辮子用力一扯。
    這一下卻給康熙瞧見了,微笑道:“公主嫁了人,還是這樣的頑皮。”公主指著韋小寶笑道:“是他,是他……”韋小寶心中大急,不知她會說出甚麽話來,幸喜公主只格格的笑了幾聲,說道:“皇帝哥哥,你名聲越來越好。我在宮裏本來不知道,這次去雲南,一路來回,聽得百姓們都說,你做皇帝,普天下老百姓的日子過得真好。就是這小子哪,”說著向韋小寶白了一眼,道:“官兒也越做越大。只有你的小妹子,卻越來越倒楣。”
    康熙本來心情甚好,建甯公主這幾句恭維又恰到好處,笑道:“你是妻憑夫貴,吳應熊他父子倆要是好好地聽話撤藩,天下太平,我答應你升他的官便是。”公主小嘴一撇,說道:“你升不升吳應熊這小子的官,不關我事,我要你升我的官。”康熙笑道:“你做甚麽官哪?”公主道:“小桂子說,羅刹國的公主做甚麽攝政女王。你就封我做大元帥,派我去打番邦罷。”康熙哈哈大笑,道:“女子怎能做大元帥?”公主道:“從前樊梨花、余太君、穆桂英,哪一個不是抓印把子做大元帥?爲甚麽她們能做,我就不能?你說我武藝不行,咱們就來比劃比劃。”說著笑嘻嘻的站起身來。
    康熙笑道:“你不肯讀書,跟小桂子一般的沒學問,就淨知道戲文裏的故事。前朝女子做元帥,倒真是有的。唐太宗李世民的妹子平陽公主,幫助唐太宗打平天下。她做元帥,統率的一支軍隊,叫做娘子軍,她駐兵的關口,叫做娘子關,那就厲害得很了。”
    公主拍手道:“這就是了。皇帝哥哥,你做皇帝勝過李世民。我就學學平陽公主。小桂子,你學甚麽啊?學高力士呢?還是魏忠賢?”
    康熙哈哈大笑,連連搖頭,說道:“又來胡說八道了。小桂子這太監是假的。再說,高力士、魏忠賢都是昏君手下的太監,你這可不是罵我嗎?”
    公主笑道:“對不起,皇帝哥哥,你別見怪,我是不懂的。”想著“小桂子這太監是假的”這句話,瞟了韋小寶一眼,心中不由得春意蕩漾,說道:“我該去叩見太后了。”
    康熙一怔,心想:“假太后已換了真太后,你的母親逃出宮去了。”他一直疼愛這個妹子,不忍令她難堪,說道:“太後這幾天身子很不舒服,不用去煩她老人家了,到慈甯宮外磕頭請安就是了。”
    公主答應了,道:“皇帝哥哥,我去慈甯宮,回頭再跟你說話。小桂子,你陪我去。”
    韋小寶不敢答應。康熙向他使個眼色,命他設法阻攔公主,別讓他見到太后。韋小寶會意,點頭領旨,當下陪著公主,往慈甯宮去。
    韋小寶囑咐小太監先趕去慈甯宮通報。果然太后吩咐下來,身子不適,不用叩見了。
    公主不見母親很久,心中記挂,說道:“太后身子不舒服,我更要瞧瞧。”說著拔足便往太后寢殿中闖了進去。一衆太監、宮女哪敢阻攔?韋小寶急道:“殿下,殿下,太后她老人家著了涼,吹不得風。”
    公主道:“我慢慢進門,一點兒風也不帶進去。”推開寢殿門,掀起門帷,只見羅帳低垂,太后睡在床上,四名宮女站在床前。
    公主低聲道:“太后,女兒跟你磕頭來啦。”說著跪了下來,輕輕磕了幾個頭。只聽得太后在帳中唔了幾聲。公主走到床邊,伸手要揭帳子,一名宮女道:“殿下,太后吩咐,誰也別驚動了太后。”公主點點頭,揭開了帳子一條縫,向內張去,只見太后面向裏床,似乎睡得很沈。公主低喚:“太后,太后。”太后一聲不答。
    公主無奈,只得放下帳子,悄悄退出來,心中一陣酸苦,忍不住哭了出來。
    韋小寶見她沒瞧破真相,心頭一塊大石落地,勸道:“公主住在京裏,時時好進宮來請安。待太后大好之後,再來慈甯宮罷。”公主覺得有理,當即擦幹了眼淚,道:“我從前的住處不知怎樣了,這就去瞧瞧。”說著便向自己的寢宮走去,韋小寶跟隨在後。
    公主以前所住的建甯宮便在慈甯宮之側,片刻間就到了。
    公主嫁後,建甯宮由太監、宮女灑掃看守,一如其舊。
    公主來到寢殿門口,見韋小寶笑嘻嘻站在門外,不肯進來,紅著臉道:“死太監,你怎不進來?”韋小寶笑道:“我這太監是假的,公主的寢殿進來不得。”公主一伸手,扭住了他耳朵,喝道:“你不進來,我把你這狗耳朵扭了下來。”用力一拉,將他扯進寢殿,隨手關上殿門,上了門閂。韋小寶嚇得一顆心突突亂跳,低聲道:“公主,在宮裏可不能亂來,我……我……這可是要殺頭的哪!”
    公主一雙眼水汪汪地如要滴出水來,昵聲道:“韋爵爺,我是你奴才,我來服侍你。”雙臂一伸,緊緊將他抱住了。韋小寶笑道:“不,不可以!”公主道:“好,我去跟皇帝哥哥說,你在路上引誘我,叫我閹了吳應熊那小子,現下又不睬我了。”伸手在他腿上重重扭了一把。
    過了良久良久,兩人才從寢宮中出來。公主滿臉眉花眼笑,說道:“皇上吩咐你說羅刹國公主的事給我聽,怎麽還沒說完,就要走了?”韋小寶道:“奴才筋疲力盡,再也沒力氣說了。”公主笑道:“下次你再來跟我說去遼東捉狐狸精的事。”
    韋小寶斜眼相睨,低聲道:“奴才再也說不動了。”公主格格一笑,一反手,拍的一聲,打了他一記巴掌。
    建甯宮的太監宮女都是舊人,素知公主又嬌又蠻的脾氣,見她出手打人,均想:“公主嫁了人,老脾氣可一點沒改。韋伯爵是皇上最寵愛的大臣,她居然也是伸手便打。”
    兩人回到上書房去向康熙告辭。天已傍晚,見康熙對著案上的一張大地圖,正在凝神思索。公主道:“皇帝哥哥,太後身子不適,沒能見著,過幾天我再來磕頭請安。”康熙點頭道:“下次等她傳見,你再來罷。”右手指著地圖,問韋小寶道:“你們從貴州進雲南,卻從廣西出來,哪一條路容易走些?”原來他是在參詳雲南的地形。
    韋小寶道:“雲南的山可高得很哪,不論從貴州去,還是從廣西去,都難走得緊。多數的出路不能行軍,公主坐轎,奴才就騎馬。”康熙點點頭,忽然想起一事,吩咐太監:“傳兵部車駕司郎中。”轉頭對公主道:“你這就回府去罷,出來了一整天,額駙在等你了。”
    公主小嘴一撇,道:“他才不等我呢。”她有心想等齊了韋小寶一同出宮,在路上多說幾句話兒也是好的,但聽皇帝傳見臣工,有國事諮詢,說道:“皇帝哥哥,天這麽晚了,你還要操心國家大事,從前父皇可沒你這麽勤勞政務。”
    康熙心中一酸,想起父皇孤零零的在五臺山出家,說道:“父皇聰明睿智,他辦一個時辰的事,我三個時辰也辦不完。”
    公主微笑道:“我聽大家都說,皇帝哥哥天縱英明,曠古少有,大家不敢說你強過了父皇,卻說是中國幾千年來少有的好皇帝。”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中國歷來的好皇帝可就多了。別說堯舜禹湯文武,三代以下,漢文帝、漢光武、唐太宗這些明主,那也令人欣慕得很。”
    公主見康熙說話之時,仍是目不轉瞬的瞧著地圖,不敢多說,向韋小寶飛了一眼,手臂仍是垂著,手指向他指指,回過來向自己指指,意思說要他時時來瞧自己。韋小寶會意,微微頷首。當下公主向康熙行禮,辭了出去。
    過了一會,康熙擡起頭來,說道:“那麽咱們所造的大炮只怕太重太大,山道上不易拖拉。”韋小寶一怔,隨即明白康熙是要運大炮去雲南打吳三桂,說道:“是,是。奴才胡裏胡塗,沒想到這一節。最好是多造小炮,兩匹馬拉得動的,進雲南就方便得多。”康熙道:“山地會戰,不能千軍萬馬的一齊衝殺,步兵比馬兵更加要緊。”
    過不多時,兵部車駕駛三名滿郎中、一名漢郎中一齊到來,磕見畢,康熙問道:“馬匹預備得怎樣了?”兵部車駕駛管的是驛遞和馬政之事,當即詳細奏報,已從西域和蒙古買了多少馬匹,從關外又運到了多少馬匹,眼前已共有八萬五千余匹良馬,正在繼續購置飼養。康熙甚喜,嘉獎了幾句。四名郎中磕頭謝恩。
    韋小寶忽道:“皇上,聽說四川、雲南的馬匹和口外西域的馬不同,身軀雖小,卻有長力,善於行走山道,也不知是不是。”康熙問四名郎中道:“這話可真?”那漢人郎中道:“回皇上:川馬、滇馬耐勞負重,很有長力,行走山道果然是好的。但平地上衝鋒陷陣,遠遠及不上口馬跟西域馬。因此軍中是不用川馬、滇馬的。”康熙向韋小寶望了一眼,問那郎中:“咱們有多少川馬、滇馬?”那郎中道:“回皇上:四川和雲南駐防軍中,川馬、滇馬不少,別地方就很少了。湖南駐防軍中有五百多匹。”康熙點了點頭,道:“出去罷。”
    他不欲向臣下泄露佈置攻滇的用意,待四名郎中退出後,向韋小寶道:“虧得你提醒。明日就得下旨,要四川總督急速採辦川馬。這件事可須做得十分隱秘才好。”
    韋小寶忽然嘻嘻一笑,神色甚是得意。康熙問道:“怎麽啦?”韋小寶笑道:“吳額駙有一批滇馬,剛從雲南運來的,他誇口說這些馬長力極好。奴才不信,約好了要跟他賽上一賽。滇馬是不是真的有長力,待會兒賽過就知道了。”
    康熙微笑道:“那你得跟他好好賽一賽,怎生賽法。”韋小寶道:“我們說好了一共賽十場,勝了六場的就算贏。康熙道:“只賽十場,未必真能知道滇馬的好處。你知道他有多少滇馬運來?”韋小寶道:“我看他馬廄之中,總有五六十匹,都是新運到的。”康熙道:“那你就跟他賽五六十場好了,要鬥長路,最好是去西山,跑山路。”見韋小寶臉色有點古怪,便道:“他媽的,沒出息,倘若輸了,采金我給你出好了。”
    韋小寶不便直告皇帝,已在吳應熊馬廄中做下了手腳,這場比賽自己已贏了九成九,但一賽下來,皇帝如以爲滇馬不中用,將來行軍打仗,只怕誤了大事,微笑道:“那倒不是爲了采金……”
    康熙忽然“咦”的一聲,說道:“滇馬有長力,吳應熊這小子,運這一大批滇馬到北京來幹甚麽?”韋小寶笑道:“他定是想出風頭,誇他雲南的馬好。”康熙皺起了眉頭,說道:“不對!這……這小子想逃跑。”韋小寶尚未明白,奇道:“逃跑?”
    康熙道:“是了!”大聲叫道:“來人哪!”吩咐太監:“立即傳旨,閉緊九門,誰也不許出城,再傳額駙吳應熊入宮見朕。”幾名太監答應了出去傳旨。
    韋小寶臉上微微變色,道:“皇上,你說吳應熊這小子如此大膽,竟要逃跑?”康熙搖了搖頭,道:“但願我所料不確,否則的話,立刻就得對吳三桂用兵,這時候咱們可還沒佈置好。”韋小寶道:“咱們沒佈置好,吳三桂也未必便佈置好了。”康熙臉上深有憂色,道:“不是的。吳三桂還沒到雲南,就已在招兵買馬,起心造反了。他已搞了十幾年,我卻是這一兩年才著手大舉部署。”
    韋小寶只有出言安慰:“不過皇上英明智慧,部署一年,抵得吳三桂部署二十年。”
    康熙提起腳來,向他虛踢一腳,笑道:“我踢你一腳,抵得吳三桂那老小子踢上你二十腳。他媽的,小桂子,你可別看輕了吳三桂,這老小子很會用兵打仗,李自成這麽厲害,都叫他打垮了。朝廷之中,沒一個將軍是他對手。”韋小寶道:“咱們以多爲勝,皇上派十個將軍出去,十個打他媽的一個。”康熙道:“那也得有個能幹的大元帥才成。我手下要是有個徐達、常遇春,或者是個沐英,就不用擔憂了。”韋小寶道:“皇上禦駕親征,勝過了徐達、常遇春、沐英。當年明太祖打陳友諒,他也是禦駕親征。”
    康熙道:“你拍馬屁容易,說甚麽鳥生魚湯,英明智慧。真的英明,第一就得有自知之明。行軍打仗,非同小可。我從來沒打過仗,怎能是吳三桂的對手?幾十萬兵馬,一個指揮失當,不免一敗塗地。前明土木堡之變,皇帝信了太監王振的話,禦駕親征,幾十萬大軍,都叫這太監給糊裡糊塗的搞得全軍覆沒,連皇帝也給敵人捉了去。”
    韋小寶嚇了一跳,忙道:“皇上,奴才這太監可是假的。”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你不用害怕,就算你這太監是真的,我又不是前明英宗那樣的昏君,會讓你胡來?”韋小寶道:“對,對!皇上神機妙算,非同小可,戲文中是說得有的,叫做……叫做甚麽甚麽之中,甚麽千里之外。”康熙笑道:“這句句子太難,不教你了。”
    說了一會話,太監來報,九門提督已奉旨閉城。康熙正稍覺放心,另一名太監接著來奏:“額駙出城打獵未歸,城門已閉,不能出城宣召。”
    康熙在桌上一拍,站起身來,叫道:“果然走了。”問道:“建甯公主呢?”那太監道:“回皇上:公主殿下還在宮裏。”康熙恨恨的道:“這小子,竟沒半點夫妻情份。”
    韋小寶道:“皇上,奴才這就去追那小子回來。他說好今兒要跟奴才賽馬,忽然出城打獵,的確路道不對。”康熙問那太監:“額駙幾時出城去的?”那太監:“回皇上,奴才去額駙府宣旨,額駙府的總管說道,今兒一清早,額駙就出城打獵去了。”康熙哼了一聲,道:“這小子定是今早得到尚可喜、耿精忠奉旨撤藩的訊息,料知他老子立時要造反,便趕快開溜。”轉頭對韋小寶道:“他已走了六七個時辰,追不上啦。他從雲南運來幾十匹滇馬,就是要一路換馬,逃回昆明。”
    韋小寶心想:“皇上當真料事如神,一聽到他運來大批滇馬,就料到他要逃走。”眼見康熙臉色不佳,不敢亂拍馬屁,忽然想起一事,說道:“皇上望安,奴才或許有法子抓這小子回來。”康熙道:“你有甚麽法子?胡說八道!倘若滇馬真有長力,他離北京一遠,喬裝改扮,再也追不上了。”
    韋小寶不知馬伕頭兒是否已給吳應熊那批滇馬吃了巴豆,不敢在皇帝面前誇下海口,說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奴才這就去追追看,真的追不上,那也沒法子。”
    康熙點頭道:“好!”提筆迅速寫了一道上諭,蓋上玉璽,命九門提督開城門放韋小寶出去,說道:“你多帶驍騎營軍士,吳應熊倘若拒捕,就動手打好了。”將調兵的金符交了給他。
    韋小寶道:“得令!”接了上諭,便向宮外飛奔出去。
    公主正在宮門相候,見他快步奔出,叫道:“小桂子,你幹甚麽?”韋小寶叫道:“乖乖不得了,你老公逃了。”竟不停留,反而奔得更快。公主罵道:“死太監,沒規沒矩的,快給我站住。”韋小寶叫道:“我給公主捉老公去,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披星戴月,馬不停蹄……”胡言亂語,早就去得遠了。
    韋小寶來到宮外,跨上了馬,疾馳回府,只見趙良棟陪著張勇等三將在花廳喝酒,立即轉身,召來幾十名親兵,喝令將張勇等三將拿下。衆親兵當下將三將綁了。
    張勇凜然道:“請問都統大人,小將等犯了甚麽罪?”
    韋小寶道:“有上諭在此,沒空跟你多說話。”說著將手中上諭一揚,一連串的下令:“調驍騎營軍士一千人,禦前侍衛五十人,立即來府前聽令。預備馬匹。”親兵接令去了。
    韋小寶對趙良棟道:“趙總兵,吳應熊那小子逃走了。吳三桂要起兵造反。咱們趕快出城去追。”趙良棟叫道:“這小子好大膽,卑職聽由差遣。”張勇、王進寶、孫思克三人大吃一驚,面面相覷。韋小寶對親兵道:“好好看守這三人。趙總兵,咱們走。”
    張勇叫道:“韋都統,我們是西涼人,做的是大清的官,從來不是平西王的嫡系。我們三個以前在甘肅當武官,後來調到雲南當差,一直受吳三桂排擠。他調卑職三人離開雲南,就是明知我們三人不肯附逆,怕壞了他的大事。”韋小寶道:“我怎知你這話是真是假?”孫思克道:“吳三桂去年要殺我的頭,全憑張提督力保,卑職才保住了腦袋。我心中恨這老混蛋入骨。”張勇道:“卑職三人如跟吳應熊同謀,怎不一起逃走?”
    韋小寶心想這句話倒也不錯,沈吟道:“好,你們是不是跟吳三桂一路,回頭再細細審問。趙總兵,追人要緊,咱們走罷。”張勇道:“都統大人,王副將善於察看馬迹,滇馬的蹄形,他一看便知。”韋小寶點頭道:“這本事挺有用處。不過帶了你們去,路上倘若搗起蛋來,老子可上了你們大當。”
    孫思克朗聲道:“都統大人,你把小將綁在這裏,帶了張提督和王副將去追。他二人倘若有甚異動,你回來一刀把小將殺了便是。”
    韋小寶道:“好,你倒挺有義氣。這件事我有些拿不定主意。來來來,張提督,我跟你擲三把骰子,要是你贏,就聽你的,倘若我贏,只好借三位的腦袋使使。”也不等張勇有何言語,當即大聲叫道:“來人哪,拿骰子來!”
    王進寶道:“小將身邊有骰子,你松了我綁,小將跟你賭便是。”
    韋小寶大奇,吩咐親兵松了他綁縛。王進寶伸手入袋,果然摸了三枚骰子出來,刷喇喇一把擲在桌上,手法甚是熟練。韋小寶問:“你身邊怎地帶著骰子?”王進寶道:“小將生平最愛賭博,骰子是隨身帶的。要是沒人對賭,左手便同右手賭。”韋小寶更是興味盎然,問道:“自己的左手跟右手賭,輸贏怎生演算法?”王進寶道:“左手輸了,右手便打左臂一拳;右手輸了,左手打右臂一拳。”韋小寶哈哈大笑,連說:“有趣,有趣。”又道:“老兄跟我志同道合,定是好人。來,把這兩位將軍也都放了。王副將,我跟你擲三把,不論是輸是贏,你們都跟我去追吳應熊。若是我贏,剛才得罪了三位這件事,就此抵過。如果是你贏,我向三位磕頭陪罪。”張勇等三人哈哈大笑,都說:“這個可不敢當。”
    韋小寶拿起骰子,正待要擲,親兵進來稟報,驍騎營軍士和禦前侍衛都已聚集,在府外候令。韋小寶收起骰子,道:“事不宜遲,咱們追人要緊。四位將軍,這就去罷!”帶了張勇、趙良棟等四人,點齊驍騎營軍士和禦前侍衛,向南出城追趕。
    王進寶在前帶路,追了數裏,下馬瞧了瞧路上馬蹄印,說道:“都統大人,奇怪得很,這一行折而向東去了。”韋小寶道:“這倒怪了,他逃回雲南,該當向南去才是。好,大夥兒向東。”趙良棟心下起疑:“向東逃去,太沒道理。莫非王進寶這小子故意引我們走上錯路,好讓吳應熊逃走。”說道:“都統大人,可否由小將另帶一路人馬向南追趕?”
    韋小寶向王進寶瞧了眼,見他臉有怒色,便道:“不用了,大夥兒由王副將帶路好了。滇馬是他養的,他不會認錯。”吩咐親兵,取兵刃由張勇等三人挑選。
    張勇拿了一杆大刀,說道:“都統大人年紀雖輕,這胸懷可是了不起。我們是從雲南來的軍官,吳三桂造反,都統大人居然對我們推心置腹,毫不起疑。”
    韋小寶笑道:“你不用誇獎。我這是押寶,所有銀子,都押在一門。贏就大贏,既抓到吳應熊,又交了你們三位好朋友。輸就大輸,至不濟給你老兄一刀砍了。”
    張勇大喜,說道:“我們西涼的好男兒,最愛結交英雄好漢。承蒙韋都統瞧得起,姓張的這一輩子給你賣命。”說著投刀于地,向韋小寶拜了下去。王進寶和孫思克跟著拜倒。
    韋小寶跳下馬來,在大路上跪倒還禮。
    四人跪拜了站起身來,相對哈哈大笑。韋小寶道:“趙總兵,你也請過來,大夥兒拜上一拜,今後就如結成了兄弟一般,有福共用,有難共當。”趙良棟道:“我可信不過這個王副將,等他抓到了吳應熊,我再跟他拜把子。”王進寶怒道:“我官階雖低,卻也是條好漢子,希罕跟你拜把子嗎?”說著一躍上馬,疾馳向前,追蹤而去。
    向東馳出十余裏,王進寶跳下馬來,察看路上蹄印和馬糞,皺眉道:“奇怪,奇怪。”張勇忙問:“怎麽啦?”王進寶道:“馬糞是稀爛的,不知是甚麽緣故,這不像是咱們滇馬的馬糞。”韋小寶一聽大喜,哈哈大笑,說道:“這就是了,貨真價實,童叟無欺,這的的確確是吳應熊的馬隊。”王進寶沈吟道:“蹄印是不錯的,就是馬糞太過奇怪。”韋小寶道:“不奇怪,不奇怪!滇馬到了北京,水土不服,一定要拉爛屎,總得拉上七八天才好。只要馬糞是稀爛的,那定是滇馬。”
    王進寶向他瞧了一眼,見他臉色詭異,似笑非笑,不由得將信將疑,繼續向前追蹤。
    又奔了一陣,見馬迹折向東南。張勇道:“都統大人,吳應熊要逃到天津衛,從塘沽出海。他在海邊定是預備了船隻,從海道去廣西,再轉雲南,以免路上給官軍截攔了。”韋小寶點頭道:“對!從北京到昆明,十萬八千里路程,隨時隨刻會給官兵攔住,還是從海道去平安得多。”張勇道:“咱們可得更加快追。”韋小寶問道:“爲甚麽?”張勇道:“從京城到海邊,只不過幾百里路,他不必體恤馬力,盡可拚命快跑。”韋小寶道:“是,是。張大哥料事如神,果然是大將之才。”張勇聽他改口稱呼自己爲“大哥”,心下更喜。
    韋小寶回頭傳令,命一隊驍騎營加急賓士,去塘沽口水師傳令,封鎖海口,所有船隻不許出海。一名佐領接了將令,領兵去了。
    過不多時,只見道旁倒斃了兩匹馬匹,正是滇馬。張勇喜道:“都統大人,王副將追的路徑果然不錯。”王進寶卻愁眉苦臉,神色甚是煩惱。韋小寶道:“王三哥,你爲甚麽不開心?”王進寶心想:“我又不是行三,怎麽叫我三哥?”說道:“小將養的這些滇馬,每一匹都是千中挑一的良駒,怎地又拉稀屎,又倒斃在路?就算吳應熊拚命催趕,馬匹也不會如此不濟!唉!真可惜,真可惜!”
    韋小寶知他愛馬,更不敢提偷喂巴豆之事,說道:“吳應熊這小子只管逃命,累死了好馬,枉費了王三哥一片心血,他媽的,這小子不是人養的。”王進寶道:“都統大人怎地叫小將王三哥,這可不敢當。”韋小寶笑道:“張大哥、趙二哥、王三哥、孫四哥,我瞧那一位的鬍子花白些,便算他年紀大些。”王進寶道:“原來如此。吳三桂一家人,沒一個是好種。當兵的不愛馬,總是沒好下場。”說著唉聲歎氣。
    行不數裏,又見三匹馬倒斃道旁,越走死馬越多。張勇忽道:“都統大人,吳應熊的馬吃壞了東西,跑不動了。可是防他下馬逃入鄉村躲避。”韋小寶道:“張大哥甚麽事都料早了一著,兄弟佩服之極。”當即傳令驍騎營,分開了包抄上去。果然追不數裏,北邊一隊驍騎營大聲歡叫:“抓住了吳應熊啦!”
    韋小寶等大喜,循聲趕去,遠遠望見大路旁的麥田之中,數百名驍騎營軍士圍成一圈。這一帶昨天剛下了雨,麥田中一片泥濘。韋小寶等縱馬馳近,衆軍士已押著滿身泥汙的幾人過來。當先一人正是吳應熊,只是身穿市井之徒服色,那還像是雍容華貴的金馬玉堂人物?
    韋小寶跳下馬來,向他請了個安,笑道:“額駙爺,你扮戲文玩兒嗎?皇上忽然心血來潮,要想聽戲,吩咐小的來傳。你這就去演給皇上看,那可挺合式。哈哈,你扮的是個叫化兒,這可不是《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中的莫稽麽?”
    吳應熊早已驚得全身發抖,聽著韋小寶調侃,一句話也答不出來。
    韋小寶興高采烈,押著吳應熊回京,來到皇宮時已是次日午間。康熙已先得到禦前侍衛飛馬報知,立即傳見。韋小寶泥塵滿臉,故意不加抹拭。
    康熙一見,自然覺得此人忠心辦事,勞苦功高之極,伸手拍他肩頭,笑問:“他媽的,小桂子,你到底有甚麽本事,居然將吳應熊抓了回來?”
    韋小寶不再隱瞞,說了毒馬的詭計,笑道:“奴才本來只盼贏他一萬兩銀子,教他不敢誇口,同時奴才有錢花用,給皇上差去辦事的時候,也不用貪污了。那知道皇上洪福齊天,奴才胡鬧一番,居然也令吳三桂的奸計不能得逞。可見這老小子如要造反,准敗無疑。”
    康熙哈哈大笑,也覺這件事冥冥中似有天意,自己福氣著實不小,笑道:“我是有福的天子,你是福將,這就下去休息罷。”韋小寶道:“吳應熊這小子已交禦前侍衛看管,聽由聖意處分。”康熙沈吟道:“咱們暫且不動聲色,仍然放他回額駙府去,且看吳三桂有何動靜。最好他得知兒子給抓了回來,我又不殺他,就此感恩,不再造反。”韋小寶道:“是,是。皇上寬宏大量,鳥生魚湯。”
    康熙道:“你派一隊驍騎營,前後把守額駙府門,有人出入,仔細盤查。他府裏的騾馬都拉了出來,一匹不留。”他說一句,韋小寶答應一句。康熙道:“這次的有功人員,你開單奏上,各有升賞,連那放巴豆的馬伕頭兒,也賞他個小官兒做做,哈哈。”
    韋小寶跪下謝恩,將張勇、趙良棟、王進寶、孫思克四人的名字說了,又道:“張勇等三將是雲南的將領,但也明白效忠皇上,出力去抓吳應熊,可見吳三桂如想造反,他軍下將官必定紛紛投降。”康熙道:“張勇和那兩員副將不肯附逆,那好得很。張勇本來是甘肅的提督,另外兩員副將多半也不是吳三桂的舊部。”韋小寶道:“皇上聖明。”
    韋小寶出得宮來,親將吳應熊押回額駙府,說道:“駙馬爺,我在皇上面前替你說了不少好話,才保住了你這顆腦袋。你下次再逃,可連我的腦袋也不保了。”吳應熊連聲稱謝,心中不住咒駡,只是數十匹好馬如何在道上接連倒斃,以致功敗垂成,這道理卻始終不懂。
    數日後朝旨下來,對韋小寶、張勇等獎勉一番,各升了一級。康熙不欲張揚其事,以致激得吳三桂生變,因此上諭中含糊其事,只說各人辦事得力。
    吳應熊這麽一逃,康熙料知吳三桂造反已迫在眉睫,總算將吳應熊抓了回來,使他心有所忌,或能將造反之事緩得一緩。康熙這些日子來調兵遣將,造炮買馬,十分忙碌,只是庫房中銀兩頗有不足,倘若三藩齊反,再加上臺灣、蒙古、西蒙三地,同時要對付六處兵馬,那時軍費花用如流水一般,支付著實不易,只要能緩得一日,便多了一天來籌餉備糧。
    康熙心想多虧韋小寶破了神龍島,又籠絡了羅刹國,神龍島那也罷了,羅刹國卻實是大敵,此人不學無術,卻是一員福將,於是下了上諭,著他前赴揚州建造忠烈祠,暗中囑咐,南下時繞道河南,剿滅王屋山司徒伯雷的匪幫,除了近在肘腋的心腹之患。韋小寶奏請張勇等四將撥歸麾下,康熙自即准奏。
    這日韋小寶帶同張勇等四將正要起行,忽然施琅、黃甫以及天地會的徐天川、風際中等一齊來到。相見之下,盡皆歡喜。原來韋小寶中了洪教主的美人計被擒,施琅等倒不是不敢回來,卻是每日裏乘坐艦隻,在各處海島尋覓,盼能相救。徐天川等更分赴遼東、直隸、山東三省沿海陸上尋訪,直到接到韋小寶從京裏發出的訊息,這才回京相會。
    韋小寶自然不說遭擒的醜事,胡言亂語的掩飾一番。施琅等心中不信,卻也不敢多問。韋小寶又去奏明皇帝,說了施琅等人的功績,各人俱有封賞。徐天川等天地會兄弟不受清廷官祿,韋小寶自也不提。衆人在北京大宴一日,次日一齊起程。
    不一日來到王屋山下,韋小寶悄悄對天地會兄弟說知,要去剿滅司徒伯雷。衆人都吃了一驚。李力世道:“韋香主,這件事卻幹不得。司徒伯雷志在興複明室,是一位大大的英雄好漢。咱們如去把王屋山挑了,那可是爲韃子出力。”韋小寶道:“原來如此,我瞧司徒老兒那些徒兒,果然很有英雄氣概。可是我奉了聖旨來剿王屋山,這件事倒爲難了。”
    玄貞道人道:“韋香主在朝廷的官越做越大,只怕有些不妥。依我說,咱們跟司徒伯雷聯手,這就反了罷。”祁清彪搖頭道:“咱們第一步是借韃子之手,對付吳三桂這大漢奸。韋香主如在這時候造反,說不定韃子皇帝又去跟吳三桂聯成一氣,那可功虧一簣了。”韋小寶原不想對康熙造反,一聽這話,忙道:“對,對!咱們須得幹掉吳三桂再說,那是第一等大事。司徒伯雷只不過幾百人聚在王屋山,小事一件,不可因小失大。”
    徐天川道:“眼前之事,是如何向韃子皇帝搪塞交代。再說,韃子皇帝有心在揚州爲史閣部建忠烈祠,這件事,咱們也不能把他弄糟了。”史可法赤膽忠心,爲國殉難,天下英雄豪傑無不欽佩。天地會群雄聽徐天川一說,都點頭稱是。至于如何向皇帝交代敷衍,誰也及不上韋小寶的本事了,衆人都眼望他,聽由他自己出主意。
    韋小寶笑道:“既然王屋山打不得,咱們就送個信給司徒老兄,請他老哥避開了罷。”衆人沈吟半晌,均覺還是這條計策可行。韋小寶想起那日擲骰子賭命,王屋派那小姑娘曾柔瓜子臉兒、大大的眼睛,甚是秀美可愛,心想:“我跟司徒老兒又沒交情,要送人情,還不如送了給曾姑娘。”
    正在此時,張勇和趙良棟分別遣人來報,已將王屋山團團圍住,四下通路俱已堵死。原來韋小寶一入河南省境,便將圍剿王屋山的上諭悄悄跟張勇、趙良棟等四將說了。四將不動聲色,分別帶領人馬,把守了王屋山下各處通道要地,只待接令攻山。
    四將跟隨韋小寶後,只憑擒拿吳應熊這樣輕而易舉的一件差事,便各升官,都很感激,只盼這次出力立功,在各處通道上遍掘陷坑,佈滿絆馬索。弓箭手、鈎鐮槍手守住了四面八方,要將山上人衆個個擒拿活捉,不讓走脫了一個。四將均想:“五千多名官兵,攻打山上千來名土匪,勝了有甚麽希奇?只有不讓一人漏網,才算有點兒小小功勞。”
    韋小寶心想:“將司徒伯雷他們一古腦兒捉了,也不是甚麽大功,天地會衆兄弟又極不贊成。江湖上好漢,義氣爲重,可不能得罪了朋友。”正自尋思如何向曾柔送信、放走王屋派衆師徒,忽聽得東面鼓聲響動,衆軍士喊聲大作。跟著哨探來報,山上有人衝殺下來。
    韋小寶心想:“三軍之前,可不能下令放人,只有捉住了再說,慢慢設法釋放便是。”傳令:“個個要捉活的,一人都不許殺傷。”親兵傳令出去。韋小寶又加以一句:“尤其是女的,更加不可傷了。”一瞥眼見到徐天川、錢老本等人的神色,不禁臉上微微一紅,心道:“你們放心,這次不會再像神龍島那樣,中美人計被擒了。”
    他帶了天地會群雄,走向東首山道邊觀戰,只見半山裏百餘人衆疾沖而下。官兵得了主帥將令,不敢放箭,只湧上阻攔,但聽得吆喝之聲此伏彼起,沖下來的人一個個落入陷坑,被鈎鐮槍手鈎起捉了。韋小寶想看曾柔是不是也拿住了,但隔得遠了,瞧不清楚。
    忽見一人縱躍如飛,從一株大樹躍向另一株大樹,竄下山來。官兵上前攔阻,那人矯捷之極,竟然阻他不住。玄貞道人讚歎:“好身手!”
    這人漸奔漸近,眼見再沖得數十丈便到山腳。錢老本道:“這人武功如此了得,莫非就是司徒伯雷麽?”徐天川道:“除了司徒老英雄,只怕旁人也無這等……”一言未畢,孫思克突然叫道:“這人好像是吳三桂的衛士。”說話之間,那人又已竄近了數丈。
    韋小寶叫道:“先抓住他再說!”天地會群雄紛向那人圍了上去。
    那人手舞鋼刀,每一揮動,便砍翻了一名軍士。孫思克挺著長槍迎上,看清楚了面貌,叫道:“巴朗星,你在這裏幹甚麽?”這人正是吳三桂身邊的親信衛士巴朗星。他大聲叫道:“我奉平西親王將令,爲朝廷除害,殺了反賊司徒伯雷。你們爲甚麽阻我?”
    徐天川等一聽,都大吃一驚,只見他腰間懸著一顆血肉模糊的頭顱,也不知是不是司徒伯雷。衆人一擁而上,團團圍住。
    孫思克道:“韋都統在此,放下兵刃,上去參見,聽由都統大人發落。”
    巴朗星道:“好!”將刀插入刀鞘,快步向韋小寶走去,大聲道:“參見都統大人。”韋小寶道:“你在這裏……”巴朗星突然一躍而起,雙手分抓韋小寶的面門胸口。
    韋小寶大叫:“啊喲!我的媽!”轉身便逃。巴朗星武功精強,嗤的一聲,左手已扯下了他背上一片衣衫,右手往他頭頂抓落,突覺右側一足踢到,來勢極快。巴朗星側身避開,那人跟著迎面一掌,正是風際中。巴朗星舉掌擋格,身子一晃,突覺後腰一緊,已被徐天川抱住。錢老本伸指戳在他胸口,巴朗星哼了一聲。風際中左腿橫掃,巴朗星站立不定,倒了下去。錢老本將他牢牢按住,親兵過來綁了,推到韋小寶跟前。
    巴朗星大聲道:“平西王大兵日內就到,那時叫你們一個個死無葬身之地,識時務的,這就快快投降。”韋小寶笑道:“平西王起兵了嗎?我倒不知道啊。他老人家身體好罷?”巴朗星見他神態和善,一時不明他用意,說道:“欽差大臣,你到過昆明,平西王也很看重你。你是聰明人,幹麽做韃子的奴才?還是早早歸順平西王罷。”徐天川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喝道:“吳三桂這大漢奸卑鄙無恥,你做他的奴才,更加無恥。”
    巴朗星大怒,轉頭一口唾沫,向徐天川吐去。徐天川側身避過,這口唾沫吐中一名親兵的臉。韋小寶道:“巴老兄,有話好說,不必生氣。你要我歸降平西王,也不是不好商量。你到王屋山來貴幹啊?”巴朗星道:“跟你說了也不打緊,反正司徒伯雷我已殺了。”說著向挂在腰間的首級瞧了一眼。韋小寶道:“平西王爲甚麽要殺他?”巴朗星道:“你跟我去見平西王,他老人家自然會跟你說。”
    徐天川等人大怒,拔拳要打。韋小寶使眼色制住,命親兵將巴朗星推入營中盤問。豈知這人十分倔強,對吳三桂又極忠心,只是勸韋小寶投降,此外不肯吐露半句。一搜他身邊,搜出一封蓋了朱紅大印的文書來。韋小寶命人一讀,原來是吳三桂所寫的僞詔,封司徒伯雷爲“開國將軍”,問他這文書的來歷,巴朗星瞪目不答。韋小寶眼見問不出甚麽,吩咐押了下去,將擒來的餘人拷打喝問,終於有人吃打不過,說了出來。
    原來吳三桂部署日內起兵造反,派了親信巴朗星帶了一小隊手下,去見舊部司徒伯雷,要他回應,囑咐巴朗星,司徒伯雷倘若奉令,再好不過,否則就將他殺了,以防走漏密謀。司徒伯雷聽說要起兵反清,十分喜歡,立即答應共襄義舉,可是一問詳情,才知吳三桂不是要興複明室,而是自己要做皇帝,這“開國將軍”的封號,更說得再也明白不過。司徒伯雷不肯接奉僞詔,要巴朗星回去告知吳三桂,倘若擁戴明帝後代,他決爲前驅,萬死不辭。但吳三桂當年殺害桂王,現下自己再想做皇帝,天下忠於明朝的志士決計不肯歸附。
    巴朗星勸了幾句,司徒伯雷拍案大罵,說吳三桂斷送漢家江山,萬惡不赦,倘若改過自新,尚可將功贖罪,否則定當食其肉而寢其皮。巴朗星便不再說,當晚乘著司徒伯雷不備,突然將他刺死,割了他首級,率領同黨逃下山來。王屋派衆弟子出乎不意,追趕不及。不料官兵正在這時圍山,吳三桂的部屬一網遭擒。巴朗星突向韋小寶襲擊,用意是要擒住主帥,作爲要挾,以便脫逃。
    韋小寶問明詳情,召集天地會群雄密議。李力世道:“韋香主,司徒老英雄忠肝義膽,不幸喪命奸人之手,咱們可得好好給他收殮才是。”韋小寶道:“我倒有個主意在此。”於是將心中的計議說了。衆人一齊鼓掌稱善,當下分頭預備。
    這日官兵並不攻山。王屋派人衆亦因首領被戕,亂成一團,只嚴守山口。
    次日一早,韋小寶率領了天地會群雄及一隊驍騎營官兵,帶備各物,來到半山,命官兵駐紮待命,自行與徐天川等及親兵上山。
    行出裏許,只見十余名王屋派弟子手執兵刃,攔在當路。徐天川單身上前,雙手呈上一張素帖,帖上寫的是:“晚生韋小寶,率同李力世、祁清彪、玄貞道人、風際中、樊綱、錢老本、馬彥超等,謹來司徒老英雄靈前致祭。”王屋派弟子見來人似無敵意,後面有人擡了一具棺材,又有香燭、紙錢等物,不禁大爲奇怪,說道:“各位稍待,在下上去稟報。”當下一人飛奔上山,餘人仍嚴密守住山路。韋小寶等退開數十步,坐在山石上休息。
    過不多時,山上走下數十人來,當先一人正是昔日會過的司徒鶴。他是司徒伯雷之子,山上首領逝世,王屋派就由他當家作主了。韋小寶一雙眼骨溜溜只是瞧他身後,只見一個姑娘身形苗條,頭戴白花,正是曾柔,不由得心中一陣歡喜。
    司徒鶴朗聲道:“各位來到敝處,有甚麽用意?”說著手按腰間劍柄。錢老本上前抱拳說道:“敝上韋君,得悉司徒老英雄不幸爲奸人所害,甚是痛悼,率領在下等人,前來到老英雄靈前致祭。”司徒鶴遠遠向韋小寶瞧了一眼,說道:“他是韃子朝廷的官員,率領官兵圍山,定然不懷好意。你們想使奸計,我們可不上你這個當。”
    錢老本道:“請問殺害司徒老英雄的兇手是誰?”司徒鶴咬牙切齒的道:“是吳三桂的衛士巴朗星,還有他手下的一批惡賊。”錢老本點頭道:“司徒少俠不信敝上的好意,這也難怪。我們先把祭品呈上。”回頭叫道:“帶上來!”
    兩名親兵推著一人緩緩上來。這人手上腳上都鎖了鐵鏈,頭上用一塊黑布罩住。王屋派衆弟子都大爲奇怪,不知對方搗甚麽鬼。那人走到錢老本身後,親兵便拉住了鐵鏈,不讓他再走。錢老本道:“司徒少俠請看!”一伸手,拉開那人頭上罩著的黑布,只見那人橫眉怒目,正是巴朗星。
    王屋派衆弟子一見,紛紛怒喝:“是這奸賊!快把他殺了!”
    嗆啷啷聲響,各人挺起兵刃,便要將巴朗星亂劍分屍。司徒鶴雙手一攔,阻住各人,說道:“且慢!”抱拳向錢老本問道:“閣下拿得奸人,不知要如何處置?”錢老本道:“敝上對司徒老英雄素來敬仰,那日和司徒少俠又有一面之緣,今日拿到這行兇奸人,連同他所帶的一衆惡賊,盡數要在司徒老英雄靈前千刀萬剮,以慰老英雄在天之靈。”司徒鶴一怔,暗想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側頭瞧著巴朗星,心中將信將疑,尋思:“韃子狡獪,定有奸計。”
    巴朗星突然破口大駡:“操你奶奶,你看老子個鳥,你那老傢夥都給老子殺了…”
    錢老本右手一掌擊在他後心,左足飛起,踢在他臀上。巴朗星手足被縛,難以避讓,身子向前直跌,摔在司徒鶴身邊,再也爬不起來。
    錢老本道:“這是敝上的一件小小禮物,這奸人全憑閣下處置。”回頭叫道:“都帶上來。”一隊親兵押著百餘名身系鐐銬的犯人過來,每人頭上都罩著黑布。黑布揭去,露出面目,儘是巴朗星的部屬。錢老本道:“請司徒少俠一併帶去罷。”
    到此地步,司徒鶴更無懷疑,向著韋小寶遙遙一躬到地,說道:“尊駕盛情,敝派感激莫名。”尋思:“他放給我們這樣一個大交情,不知想要我們幹甚麽,難道要我們投降韃子嗎?這可萬萬不能。”
    韋小寶快步上前還禮,說道:“那天跟司徒兄、曾姑娘賭了一把骰子,一直記在心裏,只想哪一天再來玩一手。”指著身後那具棺木,說道:“司徒老英雄的遺體,便在這棺木之中,便請擡上山去,縫在身軀之上安葬罷。”
    司徒伯雷身首異處,首級給巴朗星帶了下山,王屋派衆弟子無不悲憤已極。司徒鶴仍恐有詐,走近棺木,見棺蓋並未上榫,揭開一看,果見父親的首級赫然在內,不由得大慟,拜伏在地,放聲大哭。其餘弟子見他如此,一齊跪倒哀哭。
   司徒鶴站起身來,叫過四名師弟,擡了棺木上山,對韋小寶道:“便請尊駕赴先父靈前上一炷香。”韋小寶道:“自當去向老英雄靈前磕頭。”命衆親兵在山口等候,只帶了雙兒和天地會兄弟,隨著司徒鶴上山。
    韋小寶走到曾柔身邊,低聲道:“曾姑娘,你好!”曾柔臉上淚痕未幹,一雙眼哭得紅紅地,更顯得楚楚可憐,擡起頭來,抽抽噎噎的道:“你……你是花差……花差將軍?”韋小寶大喜,道:“你記得我名字?”曾柔低頭嗯了一聲,臉上微微一紅。
    她臉上這麽一紅,韋小寶心中登時一蕩:“她爲甚麽見了我要臉紅?男人笑眯眯,不是好東西,女人面孔紅,心裏想老公。莫非她想我做她老公?不知我給她的骰子還在不在?”低聲問道:“曾姑娘,上次我給你的東西,你還收著嗎?”曾柔臉上又是一紅,轉開了頭,問道:“甚麽東西?我忘啦?”韋小寶好生失望,歎了口氣。曾柔回過頭來,輕輕一笑,低聲道:“別十!”韋小寶大喜,不由得心癢難搔,低聲道:“我是別十,你是至尊!”曾柔不再理他,快步向前,走到司徒鶴身畔。
    那王屋山四面如削,形若王者車蓋,以此得名,絕頂處稱爲天壇,東有日精峰,西有月華峰。一行人隨著司徒鶴來到天壇以北的王母洞。一路上蒼松翠柏,山景清幽。王屋山於道書中稱“清虛小有洞天”,天下三十六洞天中名列第一,相傳爲黃帝會王母之處。王屋派人衆聚居于王母洞及附近各洞之中,冬暖夏涼,勝於屋宇。
    司徒伯雷的靈位設在王母洞中。弟子將首級和身子縫上入殮。
    韋小寶率領天地會衆兄弟在靈前上香致祭,跪下磕頭,心想:“要討好曾姑娘,須得越悲哀越好。”裝假哭原是他的拿手好戲,想起在宮中數次給老婊子毆擊的慘酷、爲洪教主所擒後的驚險、一再被方怡欺騙的倒楣、阿珂只愛鄭克昇的無可奈何,不由得悲從中來,放聲大哭。初哭時尚頗勉強,這一哭開頭,便即順理成章,越哭越是悲切,大聲道:“司徒老英雄,晚輩久聞你是一位忠臣義士,大大的英雄好漢。當年見到你公子的劍法,更知你武功了得,只盼能拜在你的門下,做個徒子徒孫,學幾招武功,也好在江湖上揚眉吐氣。哪知道你老人家爲奸人所害,嗚嗚……嗚嗚……真叫人傷心之極了。”
    司徒鶴、曾柔等本已傷心欲絕,聽他這麽一哭,登時王母洞中哭聲震天,哀號動地。徐天川、錢老本等本來不想哭的,也不禁爲衆人悲戚所感,灑了幾滴眼淚。
    韋小寶捶胸頓足,大哭不休,反是王屋派弟子不住勸慰,這才收淚。他將巴朗星拉了過來,取過一柄鋼刀,交在司徒鶴手裏,說道:“司徒少俠,你殺了這奸賊,爲令尊報仇。”
    司徒鶴一刀割下巴朗星的首級,放在供桌上。王屋派弟子齊向韋小寶拜謝大恩。
    本來韋小寶小小年紀,原也想不出這個收買人心的計策,那是他從《臥龍吊孝》這出戲中學來的。周瑜給諸葛亮氣死後,諸葛亮親往柴桑口致祭,哭拜盡哀,引得東吳諸將人人感懷。幸好戲中諸葛亮所念的祭文太長,辭句又太古雅,韋小寶一句也記不得,否則在王屋山上依樣葫蘆的念了出來,可就立時露出狐狸尾巴了。
    這麽一來,王屋派諸人自然對他感恩戴德,何況當日韋小寶將司徒鶴等擒住之後,贈銀釋放,賣過一番大大的交情。但他是清廷貴官,何以如此,衆人始終不解。錢老本將司徒鶴叫在一旁,說明自己一夥人乃天地會青木堂兄弟。但韋小寶在朝廷爲官,他的身份卻不能吐露,只怕一有泄漏,壞了大事,只含糊其辭,說他爲人極有義氣,“身在曹營心在漢”,衆兄弟都當他是好朋友。司徒鶴一聽之下,恍然大悟,更連連稱謝,其時語出至誠,比之适才心中疑慮未釋,又是不同了。
    跟著談起王屋派今後出處,司徒鶴說派中新遭大喪,又逢官兵圍山,也沒想過這回事。錢老本微露招攬之意。天地會在江湖上威名極盛,隱爲當世反清複明的領袖,王屋派向來敬慕,又是志同道合。司徒鶴一聽大喜,便與派中耆宿及諸師兄弟商議,人人贊同。他當即向錢老本請求加盟。錢老本這時才對他明言,韋小寶實是青木堂的香主。
    當日下午,天地會青木堂在王母洞中大開香堂,接納王屋派諸人入會。衆人拜過香主,便都是韋小寶的部屬了。他心中歡喜,飲過結盟酒後,便想開賭,和新舊兄弟大賭一場。李力世、錢老本等連忙勸阻,說道興高采烈的賭錢,未免對剛逝世的司徒伯雷不敬。
    韋小寶賭不成錢,有些掃興,問起王屋派的善後事宜。李力世道:“王屋山在山西、河南兩省交界,不屬咱們青木堂管轄。按照本會規矩,越界收兄弟入會,是不妨的,但各堂兄弟不能越界辦事,最好司徒兄弟各位移去直隸省居住。”錢老本道:“韃子皇帝差韋香主來攻打王屋山,司徒兄弟各位今後不在王屋山了,韋香主就易於上報。”司徒鶴道:“正是,小弟謹遵各位大哥吩咐。”韋小寶道:“司徒大哥,現下我們要去揚州,給史閣部起一座忠烈祠。這祠堂起好,大夥兒就去打吳三桂了。”
    司徒鶴站起身來,大聲道:“韋香主去打吳三桂,屬下願爲前鋒,率同師兄弟姊妹,跟吳三桂這惡賊拚個死活,爲先父報仇雪恨。”
    韋小寶喜道:“那再好也沒有了,各位這就隨我去揚州罷。只不過須得扮作韃子官兵,委屈了一些。”司徒鶴道:“爲了打吳三桂,再大的委屈也是甘心。韋香主做得韃子官,我們自也做得韃子兵。何況李大哥、徐大哥各位,不也都扮作了韃子兵嗎?”
    當晚衆人替司徒伯雷安葬後,收拾下山。會武功的男子隨著韋小寶前赴揚州。老弱婦孺則到保定府擇地安居,該處有天地會青木堂的分舵,自有人妥爲照應。
    韋小寶對張勇等言道,王屋山匪徒眼見大軍圍住,知道難以脫逃,經一番開導,大家一起歸降。他已予以招安,收編爲官兵。張勇等齊向他慶賀,說道都統兵不血刃,平定了王屋山的悍匪,立下大功。韋小寶道:“這是四位將軍之功,若不是你們團團圍住,衆匪插翅難飛,他們也決計不肯投降。待兄弟申報朝廷,各有升賞。”四將大喜,知道兵部尚書明珠對他竭力奉承,只要是韋都統奏報的功勞,兵部一定從優敘議。
    韋小寶初時擔心曾柔跟隨王屋派婦孺,前赴保定府安居,如指定要她同去揚州,可有些說不出口。待見她換上男裝,與司徒鶴等同行,心中說不出的歡喜。一路之上,他總想尋個機會,跟她親熱一番。可是曾柔和衆位師兄寸步不離,見到了他,只靦靦腆腆的微笑不語。韋小寶想要和她說句親熱話兒,始終不得其便,不由得心癢難搔。倘若他只是清軍主帥,早就假公濟私,調這小親兵入營侍候,但身爲天地會香主,調戲會中婦女乃是厲禁,衆兄弟面上也不好看,只有乾咽饞涎,等候機會了。
第三十八回  縱橫野馬群飛路    跋扈風箏一線天

    韋小寶笑眯眯的回到大廳,只見吳應熊陪著四名武將閑談。趙良棟和王進寶不知在爭辯甚麽,兩人都是面紅耳赤,聲音極大。兩人見韋小寶出來,便住了口。
    韋小寶笑問:“兩位爭甚麽啊?說給我聽聽成不成?”張勇道:“我們在談論馬匹。王副將相馬眼光獨到,憑他挑過的馬,必是良駒。剛才大家說起了牲口,王副將稱讚雲南的馬好。趙總兵不信,說道川馬、滇馬腿短,跑不快。王副將卻說川馬滇馬有長力,十裏路內及不上別的馬,跑到二三十裏之後,就越奔越有精神。”
    韋小寶道:“是嗎?兄弟有幾匹坐騎,請王副將相相。”吩咐親兵回府,將馬廄中的好馬牽來。
    吳應熊道:“韋都統的坐騎,是康親王所贈,有名的大宛良駒,叫做玉花驄。我們的滇馬又怎及得上?”王進寶道:“韋大人的馬,自然是好的。大宛出好馬,卑職也聽到過。卑職在甘肅、陝西時,曾騎過不少大宛名駒,短途衝刺是極快的,甚麽馬也比不上。
    趙良棟道:“那麽賽長途呢?難道大宛馬還及不上滇馬?”王進寶道:“雲南馬本來並不好,只不過勝在刻苦耐勞,有長力。這些年來卑職在滇北養馬,將川馬、滇馬交配,這新種倒是很不錯。”趙良棟道:“老兄,你這就外行了。馬匹向來講純種,種越純越好,沒聽說雜種馬反而更好的。”王進寶脹紅了臉,說道:“趙總兵,我不是說雜種馬一切都好。馬匹用途不同,有的用以衝鋒陷陣,有的用以負載輜重,就算是軍馬,也大有分別啊。有的是百里馬,有的是千里馬,長途短途,全然不同。”
    趙良棟道:“哼,居然有人說還是雜種好。”王進寶大怒,霍地站起,喝道:“你罵誰是雜種?這般不乾不淨的亂說!”趙良棟冷笑道:“我是說馬,又不是說人。誰的種不純,作賊心虛,何必亂發脾氣。”王進寶更加怒了,說道:“這是額駙公的府上,不然的話,哼哼!”趙良棟道:“哼哼怎樣?你還想跟我動手打架不成?”
    張勇勸道:“兩位初次相識,何必爲了牲口的事生這閒氣?來來來,我陪兩位喝一杯,大家別爭了。”他是提督,官階比趙良棟、王進寶都高,兩人不敢不賣他面子,只得都喝了酒。兩人你瞪著眼瞧我,我瞪著眼瞧你,若不是上官在座,兩個火爆霹靂的人當場就要打將起來了。
    過不多時,韋小寶府中的親兵、馬伕牽了坐騎到來,衆人同到後面馬廄中去看馬。王進寶倒也真的懂馬,一眼之下,便說出每匹馬的長處缺點,甚至連性情脾氣也猜中了七八成。韋府的馬伕都十分佩服,大贊王副將好眼力。
    最後看到韋小寶的坐騎玉花驄。這馬腿長膘肥,形貌神駿,全身雪白的毛上儘是胭脂斑點,毛色油光亮滑,漂亮之極,人人喝采不叠。王進寶卻不置可否,看了良久,說道:“這匹馬本質是極好的,只可惜養壞了。”韋小寶道:“怎地養壞了?倒要請教。”王進寶道:“韋大人這匹馬,說得上是天下少有的良駒。這等好馬,每天要騎了快跑十幾裏,慢跑幾十裏,越磨練越好。可是韋大人過於愛惜,不捨得多騎。這牲口過的日子太也舒服,吃的是上好精料,一年難得跑上一兩趟,唉,可惜,可惜,好像是富貴人家的子弟,給寵壞了。”
    吳應熊聽了,臉色微變,輕輕哼了一聲。韋小寶瞧在眼裏,知道王進寶最後這幾句話已得罪了吳應熊,心想:“我不妨乘機挑撥離間,讓他們雲南將帥不和。”便道:“王副將的話,恐怕只說對了一半,富貴人家子弟,也有本事極大的。好比額駙爺,他是你們王爺的世子,自幼兒便捧了金碗吃飯,端著玉碗喝湯,可半點沒給寵壞啊。”
    王進寶脹紅了臉,忙道:“是,是。王爺世子,自然不同。卑職決不是說額駙爺。”
    趙良棟冷冷的道:“在你心裏,只怕以爲也沒甚麽不同罷。”王進寶怒道:“趙總兵,你爲甚麽老是跟兄弟過不去?兄弟並沒得罪你啊。”韋小寶笑道:“好了,別爲小事傷了和氣。做武官的,往往瞧不起朝裏年輕大臣,也是有的。”王進寶道:“回都統大人;卑職不敢瞧你不起。”趙良棟道:“你瞧不起額駙爺。”王進寶大聲道:“沒有。”
    韋小寶道:“王副將,可惜你養的好馬,都留在雲南,否則倒可讓我們見識見識。”王進寶道:“我養的馬……是,是,不敢當。”韋小寶心覺奇怪:“甚麽叫做‘是,是,不敢當!’?”
    趙良棟道:“反正王副將的好馬都在雲南,死無對證。韋都統,小將在關外養了幾百匹好馬,匹匹日行三千里,夜行二千里。就可惜隔得遠了,不能讓都統大人瞧瞧。”
    衆人哈哈大笑,都知他是故意譏刺王進寶。
    王進寶氣得臉色鐵青,指著左首的馬廄,大聲道:“那邊的幾十匹馬,就是這次我從雲南帶來的。趙總兵,你挑十匹馬,跟我這裏隨便那十匹賽賽腳力,瞧是誰輸誰贏。”
    趙良棟見那些滇馬又瘦又小,毛禿皮幹,一共有五六十匹,心想:“你這些叫化馬有甚麽了不起?”說道:“馬倒挺多,只不過有點兒五癆七傷。就是韋都統府裏隨便牽來的這幾匹牲口,也擔保勝過了王副將你親手調養的心肝寶貝兒。”韋小寶笑道:“大家空爭無用。額駙爺,咱們各挑十匹,就來賽一賽馬,雙方賭個采頭。”
   吳應熊道:“韋都統的大宛良馬,我們的雲南小馬那裏比得上?不用賽了,當然是我們輸。”韋小寶見王進寶氣鼓鼓地、一臉不服氣的神情,道:“額駙爺肯服輸,王副將卻不服輸。這樣罷,我拿一萬兩銀子出來,額駙爺也拿一萬兩銀子出來,待會兒咱們就去城外跑跑馬,哪一個贏了六場,以後的就不用比了。你說好不好呢?”吳應熊還待再推,突然心念一動:“這小子年少好勝,我就故意輸一萬兩銀子給他,讓他高興高興。”笑道:“好,就是這麽辦。韋大人,你如輸了,可不許生氣。”
    韋小寶笑道:“贏要漂亮,輸要光棍,那有輸了生氣之理?”一瞥眼間,見王進寶眼中閃爍著喜色,心道:“啊喲,瞧這王副將的神情,倒似乎挺有把握,莫非他這些癆病馬當真很有長力?不行,不行,非作弊搞鬼不可。”他生平賭錢,專愛作弊,眼見這場賽馬未必准贏,登時動了壞主意,心想今日賽馬,已來不及做手腳,說道:“既要賭賽,我得去好好挑選十匹馬。明天再賽怎樣?”
    吳應熊決心拉馬,不盡全力,十場比賽中輸八九場給他,今天比明日比也沒分別,當即點頭答應。
    韋小寶在額駙府中飲酒聽戲,不再提賽馬之事。到得傍晚,邀請吳應熊帶同張勇、王進寶、孫思克三人到自己府中喝酒。吳應熊欣然應邀,一行人便到韋小寶的伯爵府來。坐定獻上茶,韋小寶說聲:“少陪,兄弟去安排安排。”吳應熊笑道:“大家自己人,不用客氣。”韋小寶道:“貴客駕臨,可不能太寒傖了。”
    來到後堂,吩咐總管預備酒席戲班,跟著叫了府裏的馬伕頭兒來,交給他三百兩銀子,說道:“我的玉花驄和別的馬兒,還在額駙府中,你這就去牽回來,順便請額駙府裏的一班馬伕去喝酒,喝得他媽的個個稀巴爛。”那馬伕頭兒應了。韋小寶道:“給馬兒吃些甚麽,那就身疲腳軟,沒力氣跑路?可又不能毒死了。”馬伕頭兒道:“不知爵爺要怎麽樣,小人盡力去辦就是。”韋小寶笑道:“跟你說了也不打緊,額駙有一批馬,剛從雲南運來的,誇口說長力極好,明兒要跟咱們的馬比賽。咱們可不能輸了丟人,是不是?”那馬伕頭兒登時明白,笑道:“爵爺要小人弄點甚麽給額駙的馬兒吃了,明兒比賽,咱們就能准贏?”
    韋小寶笑道:“對了,你聰明得很。明兒賽馬,是有采頭的,贏了再分賞金給你。你悄悄去辦這件事,可千萬不能給額駙府裏的馬伕知道了。這三百兩銀子拿去請客,喝酒賭錢嫖堂子,他媽的甚麽都幹,攪得他們昏天黑地,這才下藥。”
    那馬伕頭兒道:“爵爺望安,錯不了。小人去買幾十斤巴豆,混在豆料之中,喂吳府的馬兒吃了,叫一匹匹馬兒全拉一夜稀屎,明日比賽起來,烏龜也跑贏它們了。”
    韋小寶隨即出去陪伴吳應熊等人飲酒。他生怕吳應熊等回去後,王進寶又去看馬,瞧出了破綻,是以殷勤接待,不住勸酒。趙良棟酒量極宏,一直跟王進寶鬥酒,喝到深夜,除了韋小寶與吳應熊外,四員武將都醉倒了。
    次日早朝後,韋小寶進宮去侍候皇帝。康熙笑容滿面,心情極好,說道:“小桂子,有個好消息跟你說,尚可喜和耿精忠都奉詔撤藩,日內就動身來京了。”
    韋小寶道:“恭喜皇上,尚耿二藩奉詔,吳三桂老傢夥一只手掌拍不來手……”康熙笑道:“孤掌難鳴。”韋小寶道:“對,孤掌難鳴,咱們這就打他個落花流水。”康熙笑道:“倘若他也奉詔撤藩呢?”韋小寶一怔,說道:“那也好得很啊。他來到北京,皇上要搓他圓,他不敢扁,皇上要搓他扁,他說甚麽也圓不起來。”
    康熙微笑道:“你倒也明白這個道理。”韋小寶道:“那時候,他好比,似蛟龍,困在沙灘,這叫做虎落平陽……”說到這裏,伸伸舌頭,在自己額頭蔔的一下,打了一記。康熙哈哈大笑,說道:“這叫做虎落平陽被你欺,那時候哪,別說他不敢得罪我,連你也不敢得罪啊。”韋小寶道:“是,是,那也好玩得緊。”
    康熙道:“敕建揚州忠烈祠的文章,我已經做好了,教翰林學士寫了,你帶去揚州刻在碑上。挑個好日子,這就動身罷。”韋小寶道:“是。如果三藩都奉詔撤藩,這忠烈祠還是要建麽?”康熙道:“也不知吳三桂是不是奉詔。再說,褒揚忠烈,本是好事,就算吳三桂不造反,也是要辦的。”韋小寶答應了,閒談之際,說起建甯公主請求覲見。康熙點點頭,吩咐身後太監,即刻宣建甯公主入見。
    康熙興致極好,詳細問他羅刹國的風土人物,當時火槍手如何造反,蘇菲亞公主如何平亂,大小沙皇如何並立,說了一回,公主來到了上書房。
    一見之下,公主便伏在康熙腳邊,抱住了他腿,放聲大哭,說道:“皇帝哥哥,我今後在宮裏陪著你,再也不回去了。”
    康熙撫著她頭髮,問道:“怎麽啦?額駙欺侮你麽?”公主哭道:“諒他也不敢,他……他……”說著又哭了起來。康熙心道:“你閹割了他,使他做不了你丈夫,這可是你自作自受。”安慰了她幾句,說道:“好啦,好啦,不用哭啦,你陪我吃飯。”
    皇帝吃飯,並無定時,一憑心之所喜,隨時隨刻就開飯。當下禦膳房太監開上禦膳,韋小寶在一旁侍候。他雖極得皇帝寵愛,卻也不能陪伴飲食。康熙賞了他十幾碗大菜,命太監送到他府中,回家後再吃。
    公主喝得幾杯酒,紅暈上臉,眼睛水汪汪地,向著韋小寶一瞟一瞟。在皇帝跟前,韋小寶可不敢有絲毫無禮,眼光始終不和公主相接,一顆心怦怦亂跳,暗想:“公主酒後倘若漏了口風,給皇帝瞧了出來,我這顆腦袋可不大穩當了。”他奉旨護送公主去雲南完婚,路上卻監守自盜,和公主私通,罪名著實不小,心下懊悔,實不該向皇帝提起公主要求覲見。
    公主忽道:“小桂子,給我裝飯。”說著將空飯碗伸到他面前。康熙笑道:“你飯量倒好。”公主道:“見到皇帝哥哥,我飯也吃得下了。”韋小寶裝了飯,雙手恭恭敬敬捧著,放在公主面前桌上,公主左手垂了下去,重重在他大腿上扭了一把。韋小寶吃痛,卻不敢聲張,連臉上的笑容也不敢少了半分,只是未免笑得尷尬,卻是無可如何了,心中罵道:“死婊子,幾時瞧我不重重的扭還你。”心中罵聲未歇,腦袋不由得向後一仰,卻是公主伸手到他背後,拉住了他辮子用力一扯。
    這一下卻給康熙瞧見了,微笑道:“公主嫁了人,還是這樣的頑皮。”公主指著韋小寶笑道:“是他,是他……”韋小寶心中大急,不知她會說出甚麽話來,幸喜公主只格格的笑了幾聲,說道:“皇帝哥哥,你名聲越來越好。我在宮裏本來不知道,這次去雲南,一路來回,聽得百姓們都說,你做皇帝,普天下老百姓的日子過得真好。就是這小子哪,”說著向韋小寶白了一眼,道:“官兒也越做越大。只有你的小妹子,卻越來越倒楣。”
    康熙本來心情甚好,建甯公主這幾句恭維又恰到好處,笑道:“你是妻憑夫貴,吳應熊他父子倆要是好好地聽話撤藩,天下太平,我答應你升他的官便是。”公主小嘴一撇,說道:“你升不升吳應熊這小子的官,不關我事,我要你升我的官。”康熙笑道:“你做甚麽官哪?”公主道:“小桂子說,羅刹國的公主做甚麽攝政女王。你就封我做大元帥,派我去打番邦罷。”康熙哈哈大笑,道:“女子怎能做大元帥?”公主道:“從前樊梨花、余太君、穆桂英,哪一個不是抓印把子做大元帥?爲甚麽她們能做,我就不能?你說我武藝不行,咱們就來比劃比劃。”說著笑嘻嘻的站起身來。
    康熙笑道:“你不肯讀書,跟小桂子一般的沒學問,就淨知道戲文裏的故事。前朝女子做元帥,倒真是有的。唐太宗李世民的妹子平陽公主,幫助唐太宗打平天下。她做元帥,統率的一支軍隊,叫做娘子軍,她駐兵的關口,叫做娘子關,那就厲害得很了。”
    公主拍手道:“這就是了。皇帝哥哥,你做皇帝勝過李世民。我就學學平陽公主。小桂子,你學甚麽啊?學高力士呢?還是魏忠賢?”
    康熙哈哈大笑,連連搖頭,說道:“又來胡說八道了。小桂子這太監是假的。再說,高力士、魏忠賢都是昏君手下的太監,你這可不是罵我嗎?”
    公主笑道:“對不起,皇帝哥哥,你別見怪,我是不懂的。”想著“小桂子這太監是假的”這句話,瞟了韋小寶一眼,心中不由得春意蕩漾,說道:“我該去叩見太后了。”
    康熙一怔,心想:“假太后已換了真太后,你的母親逃出宮去了。”他一直疼愛這個妹子,不忍令她難堪,說道:“太後這幾天身子很不舒服,不用去煩她老人家了,到慈甯宮外磕頭請安就是了。”
    公主答應了,道:“皇帝哥哥,我去慈甯宮,回頭再跟你說話。小桂子,你陪我去。”
    韋小寶不敢答應。康熙向他使個眼色,命他設法阻攔公主,別讓他見到太后。韋小寶會意,點頭領旨,當下陪著公主,往慈甯宮去。
    韋小寶囑咐小太監先趕去慈甯宮通報。果然太后吩咐下來,身子不適,不用叩見了。
    公主不見母親很久,心中記挂,說道:“太后身子不舒服,我更要瞧瞧。”說著拔足便往太后寢殿中闖了進去。一衆太監、宮女哪敢阻攔?韋小寶急道:“殿下,殿下,太后她老人家著了涼,吹不得風。”
    公主道:“我慢慢進門,一點兒風也不帶進去。”推開寢殿門,掀起門帷,只見羅帳低垂,太后睡在床上,四名宮女站在床前。
    公主低聲道:“太后,女兒跟你磕頭來啦。”說著跪了下來,輕輕磕了幾個頭。只聽得太后在帳中唔了幾聲。公主走到床邊,伸手要揭帳子,一名宮女道:“殿下,太后吩咐,誰也別驚動了太后。”公主點點頭,揭開了帳子一條縫,向內張去,只見太后面向裏床,似乎睡得很沈。公主低喚:“太后,太后。”太后一聲不答。
    公主無奈,只得放下帳子,悄悄退出來,心中一陣酸苦,忍不住哭了出來。
    韋小寶見她沒瞧破真相,心頭一塊大石落地,勸道:“公主住在京裏,時時好進宮來請安。待太后大好之後,再來慈甯宮罷。”公主覺得有理,當即擦幹了眼淚,道:“我從前的住處不知怎樣了,這就去瞧瞧。”說著便向自己的寢宮走去,韋小寶跟隨在後。
    公主以前所住的建甯宮便在慈甯宮之側,片刻間就到了。
    公主嫁後,建甯宮由太監、宮女灑掃看守,一如其舊。
    公主來到寢殿門口,見韋小寶笑嘻嘻站在門外,不肯進來,紅著臉道:“死太監,你怎不進來?”韋小寶笑道:“我這太監是假的,公主的寢殿進來不得。”公主一伸手,扭住了他耳朵,喝道:“你不進來,我把你這狗耳朵扭了下來。”用力一拉,將他扯進寢殿,隨手關上殿門,上了門閂。韋小寶嚇得一顆心突突亂跳,低聲道:“公主,在宮裏可不能亂來,我……我……這可是要殺頭的哪!”
    公主一雙眼水汪汪地如要滴出水來,昵聲道:“韋爵爺,我是你奴才,我來服侍你。”雙臂一伸,緊緊將他抱住了。韋小寶笑道:“不,不可以!”公主道:“好,我去跟皇帝哥哥說,你在路上引誘我,叫我閹了吳應熊那小子,現下又不睬我了。”伸手在他腿上重重扭了一把。
    過了良久良久,兩人才從寢宮中出來。公主滿臉眉花眼笑,說道:“皇上吩咐你說羅刹國公主的事給我聽,怎麽還沒說完,就要走了?”韋小寶道:“奴才筋疲力盡,再也沒力氣說了。”公主笑道:“下次你再來跟我說去遼東捉狐狸精的事。”
    韋小寶斜眼相睨,低聲道:“奴才再也說不動了。”公主格格一笑,一反手,拍的一聲,打了他一記巴掌。
    建甯宮的太監宮女都是舊人,素知公主又嬌又蠻的脾氣,見她出手打人,均想:“公主嫁了人,老脾氣可一點沒改。韋伯爵是皇上最寵愛的大臣,她居然也是伸手便打。”
    兩人回到上書房去向康熙告辭。天已傍晚,見康熙對著案上的一張大地圖,正在凝神思索。公主道:“皇帝哥哥,太後身子不適,沒能見著,過幾天我再來磕頭請安。”康熙點頭道:“下次等她傳見,你再來罷。”右手指著地圖,問韋小寶道:“你們從貴州進雲南,卻從廣西出來,哪一條路容易走些?”原來他是在參詳雲南的地形。
    韋小寶道:“雲南的山可高得很哪,不論從貴州去,還是從廣西去,都難走得緊。多數的出路不能行軍,公主坐轎,奴才就騎馬。”康熙點點頭,忽然想起一事,吩咐太監:“傳兵部車駕司郎中。”轉頭對公主道:“你這就回府去罷,出來了一整天,額駙在等你了。”
    公主小嘴一撇,道:“他才不等我呢。”她有心想等齊了韋小寶一同出宮,在路上多說幾句話兒也是好的,但聽皇帝傳見臣工,有國事諮詢,說道:“皇帝哥哥,天這麽晚了,你還要操心國家大事,從前父皇可沒你這麽勤勞政務。”
    康熙心中一酸,想起父皇孤零零的在五臺山出家,說道:“父皇聰明睿智,他辦一個時辰的事,我三個時辰也辦不完。”
    公主微笑道:“我聽大家都說,皇帝哥哥天縱英明,曠古少有,大家不敢說你強過了父皇,卻說是中國幾千年來少有的好皇帝。”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中國歷來的好皇帝可就多了。別說堯舜禹湯文武,三代以下,漢文帝、漢光武、唐太宗這些明主,那也令人欣慕得很。”
    公主見康熙說話之時,仍是目不轉瞬的瞧著地圖,不敢多說,向韋小寶飛了一眼,手臂仍是垂著,手指向他指指,回過來向自己指指,意思說要他時時來瞧自己。韋小寶會意,微微頷首。當下公主向康熙行禮,辭了出去。
    過了一會,康熙擡起頭來,說道:“那麽咱們所造的大炮只怕太重太大,山道上不易拖拉。”韋小寶一怔,隨即明白康熙是要運大炮去雲南打吳三桂,說道:“是,是。奴才胡裏胡塗,沒想到這一節。最好是多造小炮,兩匹馬拉得動的,進雲南就方便得多。”康熙道:“山地會戰,不能千軍萬馬的一齊衝殺,步兵比馬兵更加要緊。”
    過不多時,兵部車駕駛三名滿郎中、一名漢郎中一齊到來,磕見畢,康熙問道:“馬匹預備得怎樣了?”兵部車駕駛管的是驛遞和馬政之事,當即詳細奏報,已從西域和蒙古買了多少馬匹,從關外又運到了多少馬匹,眼前已共有八萬五千余匹良馬,正在繼續購置飼養。康熙甚喜,嘉獎了幾句。四名郎中磕頭謝恩。
    韋小寶忽道:“皇上,聽說四川、雲南的馬匹和口外西域的馬不同,身軀雖小,卻有長力,善於行走山道,也不知是不是。”康熙問四名郎中道:“這話可真?”那漢人郎中道:“回皇上:川馬、滇馬耐勞負重,很有長力,行走山道果然是好的。但平地上衝鋒陷陣,遠遠及不上口馬跟西域馬。因此軍中是不用川馬、滇馬的。”康熙向韋小寶望了一眼,問那郎中:“咱們有多少川馬、滇馬?”那郎中道:“回皇上:四川和雲南駐防軍中,川馬、滇馬不少,別地方就很少了。湖南駐防軍中有五百多匹。”康熙點了點頭,道:“出去罷。”
    他不欲向臣下泄露佈置攻滇的用意,待四名郎中退出後,向韋小寶道:“虧得你提醒。明日就得下旨,要四川總督急速採辦川馬。這件事可須做得十分隱秘才好。”
    韋小寶忽然嘻嘻一笑,神色甚是得意。康熙問道:“怎麽啦?”韋小寶笑道:“吳額駙有一批滇馬,剛從雲南運來的,他誇口說這些馬長力極好。奴才不信,約好了要跟他賽上一賽。滇馬是不是真的有長力,待會兒賽過就知道了。”
    康熙微笑道:“那你得跟他好好賽一賽,怎生賽法。”韋小寶道:“我們說好了一共賽十場,勝了六場的就算贏。康熙道:“只賽十場,未必真能知道滇馬的好處。你知道他有多少滇馬運來?”韋小寶道:“我看他馬廄之中,總有五六十匹,都是新運到的。”康熙道:“那你就跟他賽五六十場好了,要鬥長路,最好是去西山,跑山路。”見韋小寶臉色有點古怪,便道:“他媽的,沒出息,倘若輸了,采金我給你出好了。”
    韋小寶不便直告皇帝,已在吳應熊馬廄中做下了手腳,這場比賽自己已贏了九成九,但一賽下來,皇帝如以爲滇馬不中用,將來行軍打仗,只怕誤了大事,微笑道:“那倒不是爲了采金……”
    康熙忽然“咦”的一聲,說道:“滇馬有長力,吳應熊這小子,運這一大批滇馬到北京來幹甚麽?”韋小寶笑道:“他定是想出風頭,誇他雲南的馬好。”康熙皺起了眉頭,說道:“不對!這……這小子想逃跑。”韋小寶尚未明白,奇道:“逃跑?”
    康熙道:“是了!”大聲叫道:“來人哪!”吩咐太監:“立即傳旨,閉緊九門,誰也不許出城,再傳額駙吳應熊入宮見朕。”幾名太監答應了出去傳旨。
    韋小寶臉上微微變色,道:“皇上,你說吳應熊這小子如此大膽,竟要逃跑?”康熙搖了搖頭,道:“但願我所料不確,否則的話,立刻就得對吳三桂用兵,這時候咱們可還沒佈置好。”韋小寶道:“咱們沒佈置好,吳三桂也未必便佈置好了。”
    康熙臉上深有憂色,道:“不是的。吳三桂還沒到雲南,就已在招兵買馬,起心造反了。他已搞了十幾年,我卻是這一兩年才著手大舉部署。”
    韋小寶只有出言安慰:“不過皇上英明智慧,部署一年,抵得吳三桂部署二十年。”
    康熙提起腳來,向他虛踢一腳,笑道:“我踢你一腳,抵得吳三桂那老小子踢上你二十腳。他媽的,小桂子,你可別看輕了吳三桂,這老小子很會用兵打仗,李自成這麽厲害,都叫他打垮了。朝廷之中,沒一個將軍是他對手。”韋小寶道:“咱們以多爲勝,皇上派十個將軍出去,十個打他媽的一個。”
    康熙道:“那也得有個能幹的大元帥才成。我手下要是有個徐達、常遇春,或者是個沐英,就不用擔憂了。”韋小寶道:“皇上禦駕親征,勝過了徐達、常遇春、沐英。當年明太祖打陳友諒,他也是禦駕親征。”
    康熙道:“你拍馬屁容易,說甚麽鳥生魚湯,英明智慧。真的英明,第一就得有自知之明。行軍打仗,非同小可。我從來沒打過仗,怎能是吳三桂的對手?幾十萬兵馬,一個指揮失當,不免一敗塗地。前明土木堡之變,皇帝信了太監王振的話,禦駕親征,幾十萬大軍,都叫這太監給糊裡糊塗的搞得全軍覆沒,連皇帝也給敵人捉了去。”
    韋小寶嚇了一跳,忙道:“皇上,奴才這太監可是假的。”
    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你不用害怕,就算你這太監是真的,我又不是前明英宗那樣的昏君,會讓你胡來?”韋小寶道:“對,對!皇上神機妙算,非同小可,戲文中是說得有的,叫做……叫做甚麽甚麽之中,甚麽千里之外。”康熙笑道:“這句句子太難,不教你了。”
    說了一會話,太監來報,九門提督已奉旨閉城。康熙正稍覺放心,另一名太監接著來奏:“額駙出城打獵未歸,城門已閉,不能出城宣召。”
    康熙在桌上一拍,站起身來,叫道:“果然走了。”問道:“建甯公主呢?”那太監道:“回皇上:公主殿下還在宮裏。”康熙恨恨的道:“這小子,竟沒半點夫妻情份。”
    韋小寶道:“皇上,奴才這就去追那小子回來。他說好今兒要跟奴才賽馬,忽然出城打獵,的確路道不對。”康熙問那太監:“額駙幾時出城去的?”那太監:“回皇上,奴才去額駙府宣旨,額駙府的總管說道,今兒一清早,額駙就出城打獵去了。”康熙哼了一聲,道:“這小子定是今早得到尚可喜、耿精忠奉旨撤藩的訊息,料知他老子立時要造反,便趕快開溜。”轉頭對韋小寶道:“他已走了六七個時辰,追不上啦。他從雲南運來幾十匹滇馬,就是要一路換馬,逃回昆明。”
    韋小寶心想:“皇上當真料事如神,一聽到他運來大批滇馬,就料到他要逃走。”眼見康熙臉色不佳,不敢亂拍馬屁,忽然想起一事,說道:“皇上望安,奴才或許有法子抓這小子回來。”康熙道:“你有甚麽法子?胡說八道!倘若滇馬真有長力,他離北京一遠,喬裝改扮,再也追不上了。”
    韋小寶不知馬伕頭兒是否已給吳應熊那批滇馬吃了巴豆,不敢在皇帝面前誇下海口,說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奴才這就去追追看,真的追不上,那也沒法子。”
    康熙點頭道:“好!”提筆迅速寫了一道上諭,蓋上玉璽,命九門提督開城門放韋小寶出去,說道:“你多帶驍騎營軍士,吳應熊倘若拒捕,就動手打好了。”將調兵的金符交了給他。
    韋小寶道:“得令!”接了上諭,便向宮外飛奔出去。
    公主正在宮門相候,見他快步奔出,叫道:“小桂子,你幹甚麽?”韋小寶叫道:“乖乖不得了,你老公逃了。”竟不停留,反而奔得更快。公主罵道:“死太監,沒規沒矩的,快給我站住。”韋小寶叫道:“我給公主捉老公去,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披星戴月,馬不停蹄……”胡言亂語,早就去得遠了。
    韋小寶來到宮外,跨上了馬,疾馳回府,只見趙良棟陪著張勇等三將在花廳喝酒,立即轉身,召來幾十名親兵,喝令將張勇等三將拿下。衆親兵當下將三將綁了。
    張勇凜然道:“請問都統大人,小將等犯了甚麽罪?”
    韋小寶道:“有上諭在此,沒空跟你多說話。”說著將手中上諭一揚,一連串的下令:“調驍騎營軍士一千人,禦前侍衛五十人,立即來府前聽令。預備馬匹。”親兵接令去了。
    韋小寶對趙良棟道:“趙總兵,吳應熊那小子逃走了。吳三桂要起兵造反。咱們趕快出城去追。”趙良棟叫道:“這小子好大膽,卑職聽由差遣。”張勇、王進寶、孫思克三人大吃一驚,面面相覷。韋小寶對親兵道:“好好看守這三人。趙總兵,咱們走。”
    張勇叫道:“韋都統,我們是西涼人,做的是大清的官,從來不是平西王的嫡系。我們三個以前在甘肅當武官,後來調到雲南當差,一直受吳三桂排擠。他調卑職三人離開雲南,就是明知我們三人不肯附逆,怕壞了他的大事。”韋小寶道:“我怎知你這話是真是假?”孫思克道:“吳三桂去年要殺我的頭,全憑張提督力保,卑職才保住了腦袋。我心中恨這老混蛋入骨。”張勇道:“卑職三人如跟吳應熊同謀,怎不一起逃走?”
    韋小寶心想這句話倒也不錯,沈吟道:“好,你們是不是跟吳三桂一路,回頭再細細審問。趙總兵,追人要緊,咱們走罷。”張勇道:“都統大人,王副將善於察看馬迹,滇馬的蹄形,他一看便知。”韋小寶點頭道:“這本事挺有用處。不過帶了你們去,路上倘若搗起蛋來,老子可上了你們大當。”
    孫思克朗聲道:“都統大人,你把小將綁在這裏,帶了張提督和王副將去追。他二人倘若有甚異動,你回來一刀把小將殺了便是。”
    韋小寶道:“好,你倒挺有義氣。這件事我有些拿不定主意。來來來,張提督,我跟你擲三把骰子,要是你贏,就聽你的,倘若我贏,只好借三位的腦袋使使。”也不等張勇有何言語,當即大聲叫道:“來人哪,拿骰子來!”
    王進寶道:“小將身邊有骰子,你松了我綁,小將跟你賭便是。”
    韋小寶大奇,吩咐親兵松了他綁縛。王進寶伸手入袋,果然摸了三枚骰子出來,刷喇喇一把擲在桌上,手法甚是熟練。韋小寶問:“你身邊怎地帶著骰子?”王進寶道:“小將生平最愛賭博,骰子是隨身帶的。要是沒人對賭,左手便同右手賭。”
    韋小寶更是興味盎然,問道:“自己的左手跟右手賭,輸贏怎生演算法?”王進寶道:“左手輸了,右手便打左臂一拳;右手輸了,左手打右臂一拳。”韋小寶哈哈大笑,連說:“有趣,有趣。”又道:“老兄跟我志同道合,定是好人。來,把這兩位將軍也都放了。王副將,我跟你擲三把,不論是輸是贏,你們都跟我去追吳應熊。若是我贏,剛才得罪了三位這件事,就此抵過。如果是你贏,我向三位磕頭陪罪。”張勇等三人哈哈大笑,都說:“這個可不敢當。”
    韋小寶拿起骰子,正待要擲,親兵進來稟報,驍騎營軍士和禦前侍衛都已聚集,在府外候令。韋小寶收起骰子,道:“事不宜遲,咱們追人要緊。四位將軍,這就去罷!”帶了張勇、趙良棟等四人,點齊驍騎營軍士和禦前侍衛,向南出城追趕。
    王進寶在前帶路,追了數裏,下馬瞧了瞧路上馬蹄印,說道:“都統大人,奇怪得很,這一行折而向東去了。”韋小寶道:“這倒怪了,他逃回雲南,該當向南去才是。好,大夥兒向東。”趙良棟心下起疑:“向東逃去,太沒道理。莫非王進寶這小子故意引我們走上錯路,好讓吳應熊逃走。”說道:“都統大人,可否由小將另帶一路人馬向南追趕?”
    韋小寶向王進寶瞧了眼,見他臉有怒色,便道:“不用了,大夥兒由王副將帶路好了。滇馬是他養的,他不會認錯。”吩咐親兵,取兵刃由張勇等三人挑選。
    張勇拿了一杆大刀,說道:“都統大人年紀雖輕,這胸懷可是了不起。我們是從雲南來的軍官,吳三桂造反,都統大人居然對我們推心置腹,毫不起疑。”
    韋小寶笑道:“你不用誇獎。我這是押寶,所有銀子,都押在一門。贏就大贏,既抓到吳應熊,又交了你們三位好朋友。輸就大輸,至不濟給你老兄一刀砍了。”
    張勇大喜,說道:“我們西涼的好男兒,最愛結交英雄好
漢。承蒙韋都統瞧得起,姓張的這一輩子給你賣命。”說著投
刀于地,向韋小寶拜了下去。王進寶和孫思克跟著拜倒。
    韋小寶跳下馬來,在大路上跪倒還禮。
    四人跪拜了站起身來,相對哈哈大笑。韋小寶道:“趙總兵,你也請過來,大夥兒拜上一拜,今後就如結成了兄弟一般,有福共用,有難共當。”趙良棟道:“我可信不過這個王副將,等他抓到了吳應熊,我再跟他拜把子。”王進寶怒道:“我官階雖低,卻也是條好漢子,希罕跟你拜把子嗎?”說著一躍上馬,疾馳向前,追蹤而去。
    向東馳出十余裏,王進寶跳下馬來,察看路上蹄印和馬糞,皺眉道:“奇怪,奇怪。”張勇忙問:“怎麽啦?”王進寶道:“馬糞是稀爛的,不知是甚麽緣故,這不像是咱們滇馬的馬糞。”韋小寶一聽大喜,哈哈大笑,說道:“這就是了,貨真價實,童叟無欺,這的的確確是吳應熊的馬隊。”王進寶沈吟道:“蹄印是不錯的,就是馬糞太過奇怪。”韋小寶道:“不奇怪,不奇怪!滇馬到了北京,水土不服,一定要拉爛屎,總得拉上七八天才好。只要馬糞是稀爛的,那定是滇馬。”
    王進寶向他瞧了一眼,見他臉色詭異,似笑非笑,不由得將信將疑,繼續向前追蹤。
    又奔了一陣,見馬迹折向東南。張勇道:“都統大人,吳應熊要逃到天津衛,從塘沽出海。他在海邊定是預備了船隻,從海道去廣西,再轉雲南,以免路上給官軍截攔了。”韋小寶點頭道:“對!從北京到昆明,十萬八千里路程,隨時隨刻會給官兵攔住,還是從海道去平安得多。”張勇道:“咱們可得更加快追。”韋小寶問道:“爲甚麽?”張勇道:“從京城到海邊,只不過幾百里路,他不必體恤馬力,盡可拚命快跑。”韋小寶道:“是,是。張大哥料事如神,果然是大將之才。”張勇聽他改口稱呼自己爲“大哥”,心下更喜。
    韋小寶回頭傳令,命一隊驍騎營加急賓士,去塘沽口水師傳令,封鎖海口,所有船隻不許出海。一名佐領接了將令,領兵去了。
    過不多時,只見道旁倒斃了兩匹馬匹,正是滇馬。張勇喜道:“都統大人,王副將追的路徑果然不錯。”王進寶卻愁眉苦臉,神色甚是煩惱。韋小寶道:“王三哥,你爲甚麽不開心?”王進寶心想:“我又不是行三,怎麽叫我三哥?”說道:“小將養的這些滇馬,每一匹都是千中挑一的良駒,怎地又拉稀屎,又倒斃在路?就算吳應熊拚命催趕,馬匹也不會如此不濟!唉!真可惜,真可惜!”
    韋小寶知他愛馬,更不敢提偷喂巴豆之事,說道:“吳應熊這小子只管逃命,累死了好馬,枉費了王三哥一片心血,他媽的,這小子不是人養的。”王進寶道:“都統大人怎地叫小將王三哥,這可不敢當。”韋小寶笑道:“張大哥、趙二哥、王三哥、孫四哥,我瞧那一位的鬍子花白些,便算他年紀大些。”
    王進寶道:“原來如此。吳三桂一家人,沒一個是好種。當兵的不愛馬,總是沒好下場。”說著唉聲歎氣。
    行不數裏,又見三匹馬倒斃道旁,越走死馬越多。張勇忽道:“都統大人,吳應熊的馬吃壞了東西,跑不動了。可是防他下馬逃入鄉村躲避。”韋小寶道:“張大哥甚麽事都料早了一著,兄弟佩服之極。”當即傳令驍騎營,分開了包抄上去。
    果然追不數裏,北邊一隊驍騎營大聲歡叫:“抓住了吳應熊啦!”
    韋小寶等大喜,循聲趕去,遠遠望見大路旁的麥田之中,數百名驍騎營軍士圍成一圈。這一帶昨天剛下了雨,麥田中一片泥濘。韋小寶等縱馬馳近,衆軍士已押著滿身泥汙的幾人過來。當先一人正是吳應熊,只是身穿市井之徒服色,那還像是雍容華貴的金馬玉堂人物?
    韋小寶跳下馬來,向他請了個安,笑道:“額駙爺,你扮戲文玩兒嗎?皇上忽然心血來潮,要想聽戲,吩咐小的來傳。你這就去演給皇上看,那可挺合式。哈哈,你扮的是個叫化兒,這可不是《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中的莫稽麽?”
    吳應熊早已驚得全身發抖,聽著韋小寶調侃,一句話也答不出來。
    韋小寶興高采烈,押著吳應熊回京,來到皇宮時已是次日午間。康熙已先得到禦前侍衛飛馬報知,立即傳見。韋小寶泥塵滿臉,故意不加抹拭。
    康熙一見,自然覺得此人忠心辦事,勞苦功高之極,伸手拍他肩頭,笑問:“他媽的,小桂子,你到底有甚麽本事,居然將吳應熊抓了回來?”
    韋小寶不再隱瞞,說了毒馬的詭計,笑道:“奴才本來只盼贏他一萬兩銀子,教他不敢誇口,同時奴才有錢花用,給皇上差去辦事的時候,也不用貪污了。那知道皇上洪福齊天,奴才胡鬧一番,居然也令吳三桂的奸計不能得逞。可見這老小子如要造反,准敗無疑。”
    康熙哈哈大笑,也覺這件事冥冥中似有天意,自己福氣著實不小,笑道:“我是有福的天子,你是福將,這就下去休息罷。”韋小寶道:“吳應熊這小子已交禦前侍衛看管,聽由聖意處分。”康熙沈吟道:“咱們暫且不動聲色,仍然放他回額駙府去,且看吳三桂有何動靜。最好他得知兒子給抓了回來,我又不殺他,就此感恩,不再造反。”韋小寶道:“是,是。皇上寬宏大量,鳥生魚湯。”
    康熙道:“你派一隊驍騎營,前後把守額駙府門,有人出入,仔細盤查。他府裏的騾馬都拉了出來,一匹不留。”他說一句,韋小寶答應一句。康熙道:“這次的有功人員,你開單奏上,各有升賞,連那放巴豆的馬伕頭兒,也賞他個小官兒做做,哈哈。”
    韋小寶跪下謝恩,將張勇、趙良棟、王進寶、孫思克四人的名字說了,又道:“張勇等三將是雲南的將領,但也明白效忠皇上,出力去抓吳應熊,可見吳三桂如想造反,他軍下將官必定紛紛投降。”康熙道:“張勇和那兩員副將不肯附逆,那好得很。張勇本來是甘肅的提督,另外兩員副將多半也不是吳三桂的舊部。”韋小寶道:“皇上聖明。”
    韋小寶出得宮來,親將吳應熊押回額駙府,說道:“駙馬爺,我在皇上面前替你說了不少好話,才保住了你這顆腦袋。你下次再逃,可連我的腦袋也不保了。”吳應熊連聲稱謝,心中不住咒駡,只是數十匹好馬如何在道上接連倒斃,以致功敗垂成,這道理卻始終不懂。
    數日後朝旨下來,對韋小寶、張勇等獎勉一番,各升了一級。康熙不欲張揚其事,以致激得吳三桂生變,因此上諭中含糊其事,只說各人辦事得力。
    吳應熊這麽一逃,康熙料知吳三桂造反已迫在眉睫,總算將吳應熊抓了回來,使他心有所忌,或能將造反之事緩得一緩。康熙這些日子來調兵遣將,造炮買馬,十分忙碌,只是庫房中銀兩頗有不足,倘若三藩齊反,再加上臺灣、蒙古、西蒙三地,同時要對付六處兵馬,那時軍費花用如流水一般,支付著實不易,只要能緩得一日,便多了一天來籌餉備糧。
    康熙心想多虧韋小寶破了神龍島,又籠絡了羅刹國,神龍島那也罷了,羅刹國卻實是大敵,此人不學無術,卻是一員福將,於是下了上諭,著他前赴揚州建造忠烈祠,暗中囑咐,南下時繞道河南,剿滅王屋山司徒伯雷的匪幫,除了近在肘腋的心腹之患。韋小寶奏請張勇等四將撥歸麾下,康熙自即准奏。
    這日韋小寶帶同張勇等四將正要起行,忽然施琅、黃甫以及天地會的徐天川、風際中等一齊來到。相見之下,盡皆歡喜。原來韋小寶中了洪教主的美人計被擒,施琅等倒不是不敢回來,卻是每日裏乘坐艦隻,在各處海島尋覓,盼能相救。徐天川等更分赴遼東、直隸、山東三省沿海陸上尋訪,直到接到韋小寶從京裏發出的訊息,這才回京相會。
    韋小寶自然不說遭擒的醜事,胡言亂語的掩飾一番。施琅等心中不信,卻也不敢多問。韋小寶又去奏明皇帝,說了施琅等人的功績,各人俱有封賞。徐天川等天地會兄弟不受清廷官祿,韋小寶自也不提。衆人在北京大宴一日,次日一齊起程。
    不一日來到王屋山下,韋小寶悄悄對天地會兄弟說知,要去剿滅司徒伯雷。衆人都吃了一驚。李力世道:“韋香主,這件事卻幹不得。司徒伯雷志在興複明室,是一位大大的英雄好漢。咱們如去把王屋山挑了,那可是爲韃子出力。”韋小寶道:“原來如此,我瞧司徒老兒那些徒兒,果然很有英雄氣概。可是我奉了聖旨來剿王屋山,這件事倒爲難了。”
    玄貞道人道:“韋香主在朝廷的官越做越大,只怕有些不妥。依我說,咱們跟司徒伯雷聯手,這就反了罷。”祁清彪搖頭道:“咱們第一步是借韃子之手,對付吳三桂這大漢奸。韋香主如在這時候造反,說不定韃子皇帝又去跟吳三桂聯成一氣,那可功虧一簣了。”韋小寶原不想對康熙造反,一聽這話,忙道:“對,對!咱們須得幹掉吳三桂再說,那是第一等大事。司徒伯雷只不過幾百人聚在王屋山,小事一件,不可因小失大。”
    徐天川道:“眼前之事,是如何向韃子皇帝搪塞交代。再說,韃子皇帝有心在揚州爲史閣部建忠烈祠,這件事,咱們也不能把他弄糟了。”史可法赤膽忠心,爲國殉難,天下英雄豪傑無不欽佩。天地會群雄聽徐天川一說,都點頭稱是。至于如何向皇帝交代敷衍,誰也及不上韋小寶的本事了,衆人都眼望他,聽由他自己出主意。
    韋小寶笑道:“既然王屋山打不得,咱們就送個信給司徒老兄,請他老哥避開了罷。”衆人沈吟半晌,均覺還是這條計策可行。韋小寶想起那日擲骰子賭命,王屋派那小姑娘曾柔瓜子臉兒、大大的眼睛,甚是秀美可愛,心想:“我跟司徒老兒又沒交情,要送人情,還不如送了給曾姑娘。”
    正在此時,張勇和趙良棟分別遣人來報,已將王屋山團團圍住,四下通路俱已堵死。原來韋小寶一入河南省境,便將圍剿王屋山的上諭悄悄跟張勇、趙良棟等四將說了。四將不動聲色,分別帶領人馬,把守了王屋山下各處通道要地,只待接令攻山。
    四將跟隨韋小寶後,只憑擒拿吳應熊這樣輕而易舉的一件差事,便各升官,都很感激,只盼這次出力立功,在各處通道上遍掘陷坑,佈滿絆馬索。弓箭手、鈎鐮槍手守住了四面八方,要將山上人衆個個擒拿活捉,不讓走脫了一個。四將均想:“五千多名官兵,攻打山上千來名土匪,勝了有甚麽希奇?只有不讓一人漏網,才算有點兒小小功勞。”
    韋小寶心想:“將司徒伯雷他們一古腦兒捉了,也不是甚麽大功,天地會衆兄弟又極不贊成。江湖上好漢,義氣爲重,可不能得罪了朋友。”正自尋思如何向曾柔送信、放走王屋派衆師徒,忽聽得東面鼓聲響動,衆軍士喊聲大作。跟著哨探來報,山上有人衝殺下來。
    韋小寶心想:“三軍之前,可不能下令放人,只有捉住了再說,慢慢設法釋放便是。”傳令:“個個要捉活的,一人都不許殺傷。”親兵傳令出去。韋小寶又加以一句:“尤其是女的,更加不可傷了。”一瞥眼見到徐天川、錢老本等人的神色,不禁臉上微微一紅,心道:“你們放心,這次不會再像神龍島那樣,中美人計被擒了。”
    他帶了天地會群雄,走向東首山道邊觀戰,只見半山裏百餘人衆疾沖而下。官兵得了主帥將令,不敢放箭,只湧上阻攔,但聽得吆喝之聲此伏彼起,沖下來的人一個個落入陷坑,被鈎鐮槍手鈎起捉了。韋小寶想看曾柔是不是也拿住了,但隔得遠了,瞧不清楚。
    忽見一人縱躍如飛,從一株大樹躍向另一株大樹,竄下山來。官兵上前攔阻,那人矯捷之極,竟然阻他不住。玄貞道人讚歎:“好身手!”
    這人漸奔漸近,眼見再沖得數十丈便到山腳。錢老本道:“這人武功如此了得,莫非就是司徒伯雷麽?”徐天川道:“除了司徒老英雄,只怕旁人也無這等……”一言未畢,孫思克突然叫道:“這人好像是吳三桂的衛士。”說話之間,那人又已竄近了數丈。
    韋小寶叫道:“先抓住他再說!”天地會群雄紛向那人圍了上去。
    那人手舞鋼刀,每一揮動,便砍翻了一名軍士。孫思克挺著長槍迎上,看清楚了面貌,叫道:“巴朗星,你在這裏幹甚麽?”這人正是吳三桂身邊的親信衛士巴朗星。他大聲叫道:“我奉平西親王將令,爲朝廷除害,殺了反賊司徒伯雷。你們爲甚麽阻我?”
    徐天川等一聽,都大吃一驚,只見他腰間懸著一顆血肉模糊的頭顱,也不知是不是司徒伯雷。衆人一擁而上,團團圍住。
    孫思克道:“韋都統在此,放下兵刃,上去參見,聽由都統大人發落。”
    巴朗星道:“好!”將刀插入刀鞘,快步向韋小寶走去,大聲道:“參見都統大人。”韋小寶道:“你在這裏……”巴朗星突然一躍而起,雙手分抓韋小寶的面門胸口。
    韋小寶大叫:“啊喲!我的媽!”轉身便逃。巴朗星武功精強,嗤的一聲,左手已扯下了他背上一片衣衫,右手往他頭頂抓落,突覺右側一足踢到,來勢極快。巴朗星側身避開,那人跟著迎面一掌,正是風際中。巴朗星舉掌擋格,身子一晃,突覺後腰一緊,已被徐天川抱住。錢老本伸指戳在他胸口,巴朗星哼了一聲。風際中左腿橫掃,巴朗星站立不定,倒了下去。錢老本將他牢牢按住,親兵過來綁了,推到韋小寶跟前。
    巴朗星大聲道:“平西王大兵日內就到,那時叫你們一個個死無葬身之地,識時務的,這就快快投降。”韋小寶笑道:“平西王起兵了嗎?我倒不知道啊。他老人家身體好罷?”巴朗星見他神態和善,一時不明他用意,說道:“欽差大臣,你到過昆明,平西王也很看重你。你是聰明人,幹麽做韃子的奴才?還是早早歸順平西王罷。”徐天川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喝道:“吳三桂這大漢奸卑鄙無恥,你做他的奴才,更加無恥。”
    巴朗星大怒,轉頭一口唾沫,向徐天川吐去。徐天川側身避過,這口唾沫吐中一名親兵的臉。韋小寶道:“巴老兄,有話好說,不必生氣。你要我歸降平西王,也不是不好商量。你到王屋山來貴幹啊?”巴朗星道:“跟你說了也不打緊,反正司徒伯雷我已殺了。”說著向挂在腰間的首級瞧了一眼。韋小寶道:“平西王爲甚麽要殺他?”巴朗星道:“你跟我去見平西王,他老人家自然會跟你說。”
    徐天川等人大怒,拔拳要打。韋小寶使眼色制住,命親兵將巴朗星推入營中盤問。豈知這人十分倔強,對吳三桂又極忠心,只是勸韋小寶投降,此外不肯吐露半句。一搜他身邊,搜出一封蓋了朱紅大印的文書來。韋小寶命人一讀,原來是吳三桂所寫的僞詔,封司徒伯雷爲“開國將軍”,問他這文書的來歷,巴朗星瞪目不答。韋小寶眼見問不出甚麽,吩咐押了下去,將擒來的餘人拷打喝問,終於有人吃打不過,說了出來。
    原來吳三桂部署日內起兵造反,派了親信巴朗星帶了一小隊手下,去見舊部司徒伯雷,要他回應,囑咐巴朗星,司徒伯雷倘若奉令,再好不過,否則就將他殺了,以防走漏密謀。司徒伯雷聽說要起兵反清,十分喜歡,立即答應共襄義舉,可是一問詳情,才知吳三桂不是要興複明室,而是自己要做皇帝,這“開國將軍”的封號,更說得再也明白不過。司徒伯雷不肯接奉僞詔,要巴朗星回去告知吳三桂,倘若擁戴明帝後代,他決爲前驅,萬死不辭。但吳三桂當年殺害桂王,現下自己再想做皇帝,天下忠於明朝的志士決計不肯歸附。
    巴朗星勸了幾句,司徒伯雷拍案大罵,說吳三桂斷送漢家江山,萬惡不赦,倘若改過自新,尚可將功贖罪,否則定當食其肉而寢其皮。巴朗星便不再說,當晚乘著司徒伯雷不備,突然將他刺死,割了他首級,率領同黨逃下山來。王屋派衆弟子出乎不意,追趕不及。不料官兵正在這時圍山,吳三桂的部屬一網遭擒。巴朗星突向韋小寶襲擊,用意是要擒住主帥,作爲要挾,以便脫逃。
    韋小寶問明詳情,召集天地會群雄密議。李力世道:“韋香主,司徒老英雄忠肝義膽,不幸喪命奸人之手,咱們可得好好給他收殮才是。”韋小寶道:“我倒有個主意在此。”於是將心中的計議說了。衆人一齊鼓掌稱善,當下分頭預備。這日官兵並不攻山。王屋派人衆亦因首領被戕,亂成一團,只嚴守山口。
    次日一早,韋小寶率領了天地會群雄及一隊驍騎營官兵,帶備各物,來到半山,命官兵駐紮待命,自行與徐天川等及親兵上山。
    行出裏許,只見十余名王屋派弟子手執兵刃,攔在當路。徐天川單身上前,雙手呈上一張素帖,帖上寫的是:“晚生韋小寶,率同李力世、祁清彪、玄貞道人、風際中、樊綱、錢老本、馬彥超等,謹來司徒老英雄靈前致祭。”王屋派弟子見來人似無敵意,後面有人擡了一具棺材,又有香燭、紙錢等物,不禁大爲奇怪,說道:“各位稍待,在下上去稟報。”當下一人飛奔上山,餘人仍嚴密守住山路。韋小寶等退開數十步,坐在山石上休息。
    過不多時,山上走下數十人來,當先一人正是昔日會過的司徒鶴。他是司徒伯雷之子,山上首領逝世,王屋派就由他當家作主了。韋小寶一雙眼骨溜溜只是瞧他身後,只見一個姑娘身形苗條,頭戴白花,正是曾柔,不由得心中一陣歡喜。
    司徒鶴朗聲道:“各位來到敝處,有甚麽用意?”說著手按腰間劍柄。錢老本上前抱拳說道:“敝上韋君,得悉司徒老英雄不幸爲奸人所害,甚是痛悼,率領在下等人,前來到老英雄靈前致祭。”司徒鶴遠遠向韋小寶瞧了一眼,說道:“他是韃子朝廷的官員,率領官兵圍山,定然不懷好意。你們想使奸計,我們可不上你這個當。”
    錢老本道:“請問殺害司徒老英雄的兇手是誰?”司徒鶴咬牙切齒的道:“是吳三桂的衛士巴朗星,還有他手下的一批惡賊。”錢老本點頭道:“司徒少俠不信敝上的好意,這也難怪。我們先把祭品呈上。”回頭叫道:“帶上來!”
    兩名親兵推著一人緩緩上來。這人手上腳上都鎖了鐵鏈,頭上用一塊黑布罩住。王屋派衆弟子都大爲奇怪,不知對方搗甚麽鬼。那人走到錢老本身後,親兵便拉住了鐵鏈,不讓他再走。錢老本道:“司徒少俠請看!”一伸手,拉開那人頭上罩著的黑布,只見那人橫眉怒目,正是巴朗星。
    王屋派衆弟子一見,紛紛怒喝:“是這奸賊!快把他殺了!”嗆啷啷聲響,各人挺起兵刃,便要將巴朗星亂劍分屍。
    司徒鶴雙手一攔,阻住各人,說道:“且慢!”抱拳向錢老本問道:“閣下拿得奸人,不知要如何處置?”錢老本道:“敝上對司徒老英雄素來敬仰,那日和司徒少俠又有一面之緣,今日拿到這行兇奸人,連同他所帶的一衆惡賊,盡數要在司徒老英雄靈前千刀萬剮,以慰老英雄在天之靈。”司徒鶴一怔,暗想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側頭瞧著巴朗星,心中將信將疑,尋思:“韃子狡獪,定有奸計。”
    巴朗星突然破口大駡:“操你奶奶,你看老子個鳥,你那老傢夥都給老子殺了…”
    錢老本右手一掌擊在他後心,左足飛起,踢在他臀上。巴朗星手足被縛,難以避讓,身子向前直跌,摔在司徒鶴身邊,再也爬不起來。
    錢老本道:“這是敝上的一件小小禮物,這奸人全憑閣下處置。”回頭叫道:“都帶上來。”一隊親兵押著百餘名身系鐐銬的犯人過來,每人頭上都罩著黑布。黑布揭去,露出面目,儘是巴朗星的部屬。錢老本道:“請司徒少俠一併帶去罷。”
    到此地步,司徒鶴更無懷疑,向著韋小寶遙遙一躬到地,說道:“尊駕盛情,敝派感激莫名。”尋思:“他放給我們這樣一個大交情,不知想要我們幹甚麽,難道要我們投降韃子嗎?這可萬萬不能。”
    韋小寶快步上前還禮,說道:“那天跟司徒兄、曾姑娘賭了一把骰子,一直記在心裏,只想哪一天再來玩一手。”指著身後那具棺木,說道:“司徒老英雄的遺體,便在這棺木之中,便請擡上山去,縫在身軀之上安葬罷。”
    司徒伯雷身首異處,首級給巴朗星帶了下山,王屋派衆弟子無不悲憤已極。司徒鶴仍恐有詐,走近棺木,見棺蓋並未上榫,揭開一看,果見父親的首級赫然在內,不由得大慟,拜伏在地,放聲大哭。其餘弟子見他如此,一齊跪倒哀哭。
    司徒鶴站起身來,叫過四名師弟,擡了棺木上山,對韋小寶道:“便請尊駕赴先父靈前上一炷香。”韋小寶道:“自當去向老英雄靈前磕頭。”命衆親兵在山口等候,只帶了雙兒和天地會兄弟,隨著司徒鶴上山。
    韋小寶走到曾柔身邊,低聲道:“曾姑娘,你好!”曾柔臉上淚痕未幹,一雙眼哭得紅紅地,更顯得楚楚可憐,擡起頭來,抽抽噎噎的道:“你……你是花差……花差將軍?”韋小寶大喜,道:“你記得我名字?”曾柔低頭嗯了一聲,臉上微微一紅。
    她臉上這麽一紅,韋小寶心中登時一蕩:“她爲甚麽見了我要臉紅?男人笑眯眯,不是好東西,女人面孔紅,心裏想老公。莫非她想我做她老公?不知我給她的骰子還在不在?”低聲問道:“曾姑娘,上次我給你的東西,你還收著嗎?”曾柔臉上又是一紅,轉開了頭,問道:“甚麽東西?我忘啦?”韋小寶好生失望,歎了口氣。曾柔回過頭來,輕輕一笑,低聲道:“別十!”韋小寶大喜,不由得心癢難搔,低聲道:“我是別十,你是至尊!”曾柔不再理他,快步向前,走到司徒鶴身畔。
    那王屋山四面如削,形若王者車蓋,以此得名,絕頂處稱爲天壇,東有日精峰,西有月華峰。一行人隨著司徒鶴來到天壇以北的王母洞。一路上蒼松翠柏,山景清幽。王屋山於道書中稱“清虛小有洞天”,天下三十六洞天中名列第一,相傳爲黃帝會王母之處。王屋派人衆聚居于王母洞及附近各洞之中,冬暖夏涼,勝於屋宇。
    司徒伯雷的靈位設在王母洞中。弟子將首級和身子縫上入殮。
    韋小寶率領天地會衆兄弟在靈前上香致祭,跪下磕頭,心想:“要討好曾姑娘,須得越悲哀越好。”裝假哭原是他的拿手好戲,想起在宮中數次給老婊子毆擊的慘酷、爲洪教主所擒後的驚險、一再被方怡欺騙的倒楣、阿珂只愛鄭克昇的無可奈何,不由得悲從中來,放聲大哭。初哭時尚頗勉強,這一哭開頭,便即順理成章,越哭越是悲切,大聲道:“司徒老英雄,晚輩久聞你是一位忠臣義士,大大的英雄好漢。當年見到你公子的劍法,更知你武功了得,只盼能拜在你的門下,做個徒子徒孫,學幾招武功,也好在江湖上揚眉吐氣。哪知道你老人家爲奸人所害,嗚嗚……嗚嗚……真叫人傷心之極了。”
    司徒鶴、曾柔等本已傷心欲絕,聽他這麽一哭,登時王母洞中哭聲震天,哀號動地。徐天川、錢老本等本來不想哭的,也不禁爲衆人悲戚所感,灑了幾滴眼淚。
    韋小寶捶胸頓足,大哭不休,反是王屋派弟子不住勸慰,這才收淚。他將巴朗星拉了過來,取過一柄鋼刀,交在司徒鶴手裏,說道:“司徒少俠,你殺了這奸賊,爲令尊報仇。”
    司徒鶴一刀割下巴朗星的首級,放在供桌上。王屋派弟子齊向韋小寶拜謝大恩。
    本來韋小寶小小年紀,原也想不出這個收買人心的計策,那是他從《臥龍吊孝》這出戲中學來的。周瑜給諸葛亮氣死後,諸葛亮親往柴桑口致祭,哭拜盡哀,引得東吳諸將人人感懷。幸好戲中諸葛亮所念的祭文太長,辭句又太古雅,韋小寶一句也記不得,否則在王屋山上依樣葫蘆的念了出來,可就立時露出狐狸尾巴了。
    這麽一來,王屋派諸人自然對他感恩戴德,何況當日韋小寶將司徒鶴等擒住之後,贈銀釋放,賣過一番大大的交情。但他是清廷貴官,何以如此,衆人始終不解。錢老本將司徒鶴叫在一旁,說明自己一夥人乃天地會青木堂兄弟。但韋小寶在朝廷爲官,他的身份卻不能吐露,只怕一有泄漏,壞了大事,只含糊其辭,說他爲人極有義氣,“身在曹營心在漢”,衆兄弟都當他是好朋友。司徒鶴一聽之下,恍然大悟,更連連稱謝,其時語出至誠,比之适才心中疑慮未釋,又是不同了。
    跟著談起王屋派今後出處,司徒鶴說派中新遭大喪,又逢官兵圍山,也沒想過這回事。錢老本微露招攬之意。天地會在江湖上威名極盛,隱爲當世反清複明的領袖,王屋派向來敬慕,又是志同道合。司徒鶴一聽大喜,便與派中耆宿及諸師兄弟商議,人人贊同。他當即向錢老本請求加盟。錢老本這時才對他明言,韋小寶實是青木堂的香主。
    當日下午,天地會青木堂在王母洞中大開香堂,接納王屋派諸人入會。衆人拜過香主,便都是韋小寶的部屬了。他心中歡喜,飲過結盟酒後,便想開賭,和新舊兄弟大賭一場。李力世、錢老本等連忙勸阻,說道興高采烈的賭錢,未免對剛逝世的司徒伯雷不敬。
    韋小寶賭不成錢,有些掃興,問起王屋派的善後事宜。李力世道:“王屋山在山西、河南兩省交界,不屬咱們青木堂管轄。按照本會規矩,越界收兄弟入會,是不妨的,但各堂兄弟不能越界辦事,最好司徒兄弟各位移去直隸省居住。”錢老本道:“韃子皇帝差韋香主來攻打王屋山,司徒兄弟各位今後不在王屋山了,韋香主就易於上報。”司徒鶴道:“正是,小弟謹遵各位大哥吩咐。”韋小寶道:“司徒大哥,現下我們要去揚州,給史閣部起一座忠烈祠。這祠堂起好,大夥兒就去打吳三桂了。”
    司徒鶴站起身來,大聲道:“韋香主去打吳三桂,屬下願爲前鋒,率同師兄弟姊妹,跟吳三桂這惡賊拚個死活,爲先父報仇雪恨。”
    韋小寶喜道:“那再好也沒有了,各位這就隨我去揚州罷。只不過須得扮作韃子官兵,委屈了一些。”司徒鶴道:“爲了打吳三桂,再大的委屈也是甘心。韋香主做得韃子官,我們自也做得韃子兵。何況李大哥、徐大哥各位,不也都扮作了韃子兵嗎?”
    當晚衆人替司徒伯雷安葬後,收拾下山。會武功的男子隨著韋小寶前赴揚州。老弱婦孺則到保定府擇地安居,該處有天地會青木堂的分舵,自有人妥爲照應。
    韋小寶對張勇等言道,王屋山匪徒眼見大軍圍住,知道難以脫逃,經一番開導,大家一起歸降。他已予以招安,收編爲官兵。張勇等齊向他慶賀,說道都統兵不血刃,平定了王屋山的悍匪,立下大功。韋小寶道:“這是四位將軍之功,若不是你們團團圍住,衆匪插翅難飛,他們也決計不肯投降。待兄弟申報朝廷,各有升賞。”四將大喜,知道兵部尚書明珠對他竭力奉承,只要是韋都統奏報的功勞,兵部一定從優敘議。
    韋小寶初時擔心曾柔跟隨王屋派婦孺,前赴保定府安居,如指定要她同去揚州,可有些說不出口。待見她換上男裝,與司徒鶴等同行,心中說不出的歡喜。一路之上,他總想尋個機會,跟她親熱一番。可是曾柔和衆位師兄寸步不離,見到了他,只靦靦腆腆的微笑不語。韋小寶想要和她說句親熱話兒,始終不得其便,不由得心癢難搔。倘若他只是清軍主帥,早就假公濟私,調這小親兵入營侍候,但身爲天地會香主,調戲會中婦女乃是厲禁,衆兄弟面上也不好看,只有乾咽饞涎,等候機會了。
第三十九回  先生樂事行如櫛    小子浮蹤寄若萍

    沿途官員迎送,賄賂從豐。韋小寶自然來者不拒,迤邐南下,行李日重。跟天地會兄弟們說起,說道我們敗壞韃子的吏治,賄賂收得越多,百姓越是抱怨,各地官員名聲不好,將來起兵造反,越易成功。徐天川等深以爲然。
    不一日來到揚州。兩江總督麻勒吉、江甯巡撫馬佑以下,布政使、按察使、學政、淮揚道、糧道、河工道、揚州府知府、江都縣知縣以及各級武官,早已得訊,迎出數裏之外。
    欽差行轅設在淮揚道道台衙門,韋小寶覺得太過拘束,只住得一晚,便對道台說要另搬地方。他想行轅所在,最妙不過便是在舊居麗春院中,欽賜衣錦榮歸,自是以回去故居最爲風光。但欽差大臣將行轅設在妓院,畢竟說不過去,尋思當日在揚州之時,所懷抱的雄心大志,除了開幾家大妓院之外,便是將禪智寺前芍藥圃中的芍藥花盡數連根拔起。
    揚州芍藥,擅名天下,禪智寺前的芍藥圃尤其宏偉,名種千百,花大如碗。韋小寶在十歲那一年上,曾和一群頑童前去遊玩,見芍藥開得美麗,折了兩朵拿在手中玩耍,給廟中和尚見到了,奪下花朵,還打了他兩個耳括子。韋小寶又踢又咬,跟那和尚打鬧起來,給那胖大和尚推在地下,踢了幾腳。衆頑童一哄而前,亂拔芍藥。那和尚叫嚷起來,寺裏湧出一群和尚與火工,手執棍棒,將衆頑童趕開。韋小寶因是禍首,身上著實吃了不少棍棒,頭上腫起了一個大塊,回到麗春院,又給母親罰一餐沒飯吃。雖然他終於到廚房中偷吃了一個飽,但對“禪智寺采花受辱”這一役卻引以奇恥。次日來到寺前,隔得遠遠的破口大駡,從如來佛的媽媽直罵到和尚的女兒,宣稱:“終有一日,老子要拔光這廟前的芍藥,把你這座臭廟踏爲平地,掘成糞坑”,直罵到廟中和尚追將出來、他拔足飛奔爲止。
    過得數年,這件事早就忘了,這日回到揚州,要覓地作爲行轅,這才想起禪智寺來,當下跟淮揚道道台說了,有心去作踐一番。那道台尋思:“禪智寺是佛門勝地,千年古刹。欽差住了進去,只怕攪得一塌糊塗。”說道:“回大人:那禪智寺風景當真極佳,大人高見,卑職欽佩之至。不過在廟裏動用葷酒,恐怕不甚方便。”韋小寶道:“有甚麽不便?把廟裏的菩薩搬了出去,也就是了。”那道台聽說要搬菩薩,更嚇了一跳,心想這可要闖出禍來,揚州城裏衆百姓如動了公憤,那可難以處理,當下陪笑請了個安,低聲道:“回大人:揚州煙花,那是天下有名的。大人一路上勞苦功高,來到敝處,卑職自當盡心服侍,已挑了不少善於彈琴唱曲的美貌妞兒,供大人賞鑒。和尚廟裏硬床硬板凳,只怕煞風景得很。”
    韋小寶心想倒也有理,笑道:“依你說,那行轅設在何處才是?”那道台道:“揚州鹽商有個姓何的,他家的何園,稱爲揚州名園第一。他有心巴結欽差大人,早就預備得妥妥帖帖,盼望大人光臨。只是他功名太小,不敢出口。大人若不嫌棄,不妨移駕過去瞧瞧。”
    這姓何的鹽商家財豪富,韋小寶幼時常在他家高牆外走過,聽到牆裏傳出絲竹之聲,十分羡慕,只是從無機緣進去望上一眼,當下便道:“好啊,這就去住上幾天,倘若住得不適意,咱們再搬便是。揚州鹽商多,咱們挨班兒住過去,吃過去,也吃不窮了他們。”
    那何園棟宇連雲,泉石幽曲,亭舍雅致,建構精美,一看便知每一尺土地上都花了不少黃金白銀。韋小寶大爲稱意,吩咐親兵隨從都住入園中。張勇等四將率領官兵,分駐附近官舍民房。
    其時揚州繁華,甲於天下。唐時便已有“十裏珠簾,二十四橋風月”之說。到得清初,淮鹽集散於斯,更是興旺。據史籍所載,明末揚州府屬共三十七萬五千余丁(十六歲以上的男子),明清之際,揚州慘遭清兵屠戮,順治三年只剩九千三百二十丁,但到康熙六年,又增至三十九萬七千九百余丁,不但元氣已完全恢復,且更勝於昔日。
    次日清晨,揚州城中大小官員排班到欽差行轅來參見。韋小寶接見後,宣讀聖旨。他不識康熙上諭上的字,早叫師爺教了念熟,這時一個字一個字背將出來,總算記心甚好,倒也沒有背錯,匆忙中將上諭倒拿了,旁人也沒發覺。
    衆官員聽得皇帝下旨豁免揚州府所屬各縣三年錢糧,還要撫恤開國時兵災災戶的孤寡,興建忠烈祠祭祀史可法等忠臣,無不大呼萬歲,叩謝皇恩浩蕩。
    韋小寶宣旨已畢,說道:“衆位大人,兄弟出京之時,皇上吩咐,江蘇一省出產殷富,可是近年來吏治鬆弛,兵備也不整飭,命兄弟好好查察整頓。皇上對揚州百姓這麽愛惜,咱們居官的,該當盡心竭力,報答聖恩才是。”文武百官齊聲稱是,不由得都暗暗發愁。其實這幾句話是索額圖教他的。韋小寶知道想賄賂收得多,第一是要對方有所求,第二是要對方有所忌,因此對江蘇文武官員恐嚇一番,勢不可免,只不過這番話要說得不輕不重,恰到好處,又要文縐縐的官腔十足,卻非請教索額圖不可了。
    官樣文章做過,自有當地官員去擇地興建忠烈祠,編造應恤災戶名冊,差人前赴四鄉,宣諭皇上豁免錢糧的德音。這些事情非一朝一夕所能辦妥,這段時候,便是讓他在揚州這銷金窩裏享福了。此後數日之中,總督、巡撫設宴,布政司、按察司設宴,諸道設宴,自是陳列方丈,羅列珍饈,極盡豪奢,不在話下。
    每日裏韋小寶都想去麗春院探望母親,只是酬酢無虛,始終不得其便。欽差大人的母親在揚州做妓女,這件事可萬萬揭穿不得。丟臉出醜事小,失了朝廷體統事大,何況韋小寶做大官已久,一直不接母親赴京享福,任由她淪落風塵,實是大大的不孝,給禦史參上一本,連皇帝也難以祐護。心想只好等定了下來,悄悄換了打扮,去麗春院瞧瞧,然後命親兵把母親送回北京安居,務須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才是。以前他一直打的是足底抹油的主意,一見風聲不對,立刻快馬加鞭,逃之夭夭,不料官兒越做越大,越做越開心,這時竟想到要接母回京,那是有意把這官兒長做下去了。
    過得數日,這一日是揚州府知府吳之榮設宴,爲欽差洗塵。吳之榮從道台那裏聽到,欽差曾有以禪智寺爲行轅之意,心想禪智寺的精華,不過是寺前一個芍藥圃,欽差大人屬意該寺,必是喜歡賞花。他善於逢迎,早於數日之前,便在芍藥圃畔搭了一個花棚,是命高手匠人以不去皮的松樹搭成,樹上枝葉一仍如舊,棚內桌椅皆用天然樹石,棚內種滿花木青草,再以竹節引水,流轉棚周,淙淙有聲,端的是極見巧思,飲宴其間,便如是置身山野一般,比之富貴人家雕梁玉砌的華堂,又是別有一般風味。
    哪知韋小寶是個庸俗不堪之人,周身沒半根雅骨,來到花棚,第一句便問:“怎麽有個涼棚?啊,是了,定是廟裏和尚搭來做法事的,放了焰口,便在這裏施飯給餓鬼吃。”
    吳之榮一番心血,全然白用了,不由得臉色十分尷尬,還道欽差大臣有意諷刺,只得陪笑道:“卑職見識淺陋,這裏布置不當大人的意,實在該死。”
    韋小寶見衆賓客早就肅立恭候,招呼了便即就座。那兩江總督與韋小寶應酬了幾日,已回江寧治所。江蘇省巡撫、布政司等的治所在蘇州,這時都留在揚州,陪伴欽差大臣。其余賓客不是名士,便是有功名頂戴的鹽商。
    揚州的筵席十分考究繁富,單是酒席之前的茶果細點,便有數十種之多,韋小寶雖是本地土生,卻也不能盡識。
    喝了一會茶,日影漸漸西斜。日光照在花棚外數千株芍藥之上,璀燦華美,真如織錦一般。韋小寶卻越看越生氣,想起當年被寺中僧人毆辱之恨,登時便想將所有芍藥盡數拔起來燒了,只是須得想個藉口,才好下手。正尋思間,巡撫馬佑笑道:“韋大人,聽大人口音,似乎也在淮揚一帶住過的。淮揚水土厚,因此既出人才,也産好花。”衆官只知欽差是正黃旗滿洲人,那巡撫這幾日聽他說話,頗有揚州鄉音,於是乘機捧他一捧。
    韋小寶正在想著禪智寺的僧人可惡,脫口而出:“揚州就是和尚不好。”
    巡撫一怔,不明他真意何指。布政司慕天顔是個乖覺而有學識之人,介面道:“韋大人所見甚是,揚州的和尚勢利,奉承官府,欺辱窮人,那是自古已然。”韋小寶大喜,笑道:“是啊,慕大人是讀書人,知道書上寫得有的。”慕天顔道:“唐朝王播碧紗籠的故事,不就是出在揚州的嗎?”韋小寶最愛聽故事,忙問:“甚麽‘黃布比沙龍’的故事。”
    慕天顔道:“這故事就出在揚州石塔寺。唐朝乾元年間,那石塔寺叫作木蘭院,詩人王播年輕時家中貧窮……”韋小寶心想:“原來這人名叫王播,不是一塊黃布。”聽他續道:“……在木蘭院寄居。廟裏和尚吃飯時撞鐘爲號,王播聽到鍾聲,也就去飯堂吃飯。和尚們討厭他,有一次大家先吃飯,吃完了飯再撞鐘。王播聽到鐘聲,走進飯堂,只見僧衆早已散去,飯菜已吃得乾乾淨淨……”
    韋小寶在桌上一拍,怒道:“他媽的和尚可惡。”慕天顔道:“是啊,吃一餐飯,費得幾何?當時王播心中慚愧,在壁上題詩道:‘上堂已了各西東,慚愧迴黎飯後鍾。’”
    韋小寶問道:“‘迴黎’是甚麽傢夥?”衆官和他相處多日,知道這位欽差大人不是讀書人,旗下的功名富貴多不從讀書而來,也不以爲奇。慕天顔道:“迴黎就是和尚了。”韋小寶點頭道:“原來就是賊禿。後來怎樣?”
    慕天顔道:“後來王播做了大官,朝廷派他鎮守揚州,他又到木蘭院去。那些和尚自然對他大爲奉承。他去瞧瞧當年牆上所題的詩還在不在,只見牆上粘了一塊名貴的碧紗,將他題的兩句詩籠了起來,以免損壞。王播很是感慨,在後面又續了兩句詩道:‘三十年前塵土面,如今始得碧紗籠。’”韋小寶道:“他定是把那些賊禿捉來大打板子了?”慕天顔道:“王播是風雅之士,想來題兩句詩稍示譏諷,也就算了。”韋小寶心道:“倘若是我,哪有這麽容易罷手的?不過要我題詩,可也沒有這本事。老子只會拉屎,不會題詩。”
    說了一會故事,撤茶斟酒。韋小寶四下張望,隔座見王進寶一口一杯,喝得甚是爽快,心念一動,說道:“王將軍,你曾說戰馬吃了芍藥,那就特別雄壯,是不是?”一面說,一面大做眼色。王進寶不明其意,說道:“這個……”韋小寶道:“皇上選用名種好馬,甚麽蒙古馬、西域馬、川馬、滇馬,皇上都吩咐咱們要小心飼養,是不是?”康熙著意于蓄馬,王進寶是知道的,便道:“大人說得是。”韋小寶道:“你熟知馬性,在北京之時,你說如給戰馬吃了芍藥,奔跑起來便快上一倍。皇上這般愛馬,咱們做奴才的,自該上仰聖意。如把這裏的芍藥花掘起來送去京師,交給兵部車駕司喂馬,皇上得知,必定龍顔大悅。”
    衆人一聽,個個神色十分古怪,芍藥花能壯馬,倒是第一次聽見,瞧王進寶唯唯否否的模樣,顯是不以爲然,只是不敢公然駁回而已。但韋小寶開口皇上,閉口皇上,擡出皇帝這頂大帽子來,又有誰敢稍示異議?眼見這千餘株名種芍藥要盡毀於他手,揚州從此少了一個名勝,卻不知這位韋大人何以如此痛恨這些芍藥?人人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知府吳之榮道:“韋大人學識淵博,真是教人敬佩。這芍藥根叫做赤芍,《本草綱目》中是有的,說道功能去瘀活血。芍藥的名稱中有個‘藥’字,可見古人就知它是良藥。馬匹吃了芍藥,血脈暢通,自然賓士如飛。大人回京之時,卑職派人將這裏的芍藥花都掘了,請大人帶回京城。”衆官一聽,心中都暗罵吳之榮卑鄙無恥,爲了迎逢上官,竟要毀去揚州的美景。韋小寶拍手笑道:“吳大人辦事幹練,好得很,好得很。”吳之榮大感榮幸,忙下座請安,說道:“謝大人誇獎。”
    布政司慕天顔走出花棚,來到芍藥叢中,摘了一朵碗口大的芍藥花,回入座中,雙手呈給韋小寶,笑道:“請大人將這朵花插在帽上,卑職有個故事說給大人聽。”
    韋小寶一聽又有故事,便接過花來,只見那朵芍藥瓣作深紅,每一瓣花瓣攔腰有一條黃線,甚是嬌豔,便插在帽上。
    慕天顔道:“恭喜大人,這芍藥有個名稱,叫作‘金帶圍’,乃是十分罕見的名種。古書上記載得有,見到這‘金帶圍’的,日後會做宰相。”
    韋小寶笑道:“哪有這麽准?”慕天顔道:“這故事出於北宋年間。那時韓魏公韓琦鎮守揚州,就在這禪智寺前的芍藥圃中,忽有一株芍藥開了四朵大花,花瓣深紅,腰有金線,便是這金帶圍了。這種芍藥從所未有,極是珍異。下屬稟報上去,韓魏公駕臨觀賞,十分喜歡,見花有四朵,便想再請三位客人,一同賞花。”韋小寶從帽上將花取下再看,果覺紅黃相映,分外燦爛。那一條金色橫紋,更是百花所無。
    慕天顔道:“那時在揚州有兩名出名人物,一是王珪,一是王安石,都是大有才學見識之人。韓魏公心想,花有四朵,人只三個,未免美中不足,另外請一個人罷,名望卻又配不上。正在躊躇,忽有一人來拜,卻是陳升之,那也是一位大名士。韓魏公大喜,次日在這芍藥圃前大宴,將四朵金帶圍摘了下來,每人頭上簪了一朵。這故事叫做《四相簪花宴》,這四人後來都做了宰相。”
    韋小寶笑道:“這倒有趣,這四位仁兄,都是有名的讀書人,會做詩做文章,兄弟可比不上了。”慕天顔道:“那也不然。北宋年間,講究讀書人做宰相。我大清以馬上得天下,皇上最看重的,卻是有勇有謀的英雄好漢。”韋小寶聽到“有勇有謀的英雄好漢”這九字評語,不由得大爲歡喜,連連點頭。
    慕天顔道:“韓魏公封爲魏國公,那不用說了。王安石封荊國公,王珪封歧國公,陳升之封秀國公。四位名臣不但都做宰相,而且都封國公,個個既富貴,又壽考。韋大人少年早達,眼下已封了伯爵,再升一級,便是侯爵,再升上去,就是公爵了。就算封王、封親王,那也是指日間的事。”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但願如慕大人金口,這裏每一位也都升官發財。”衆官一齊站起,端起酒杯,說道:“恭賀韋大人加官晉爵,公侯萬代。”
    韋小寶站起身來,和衆官幹了一杯,心想:“這官兒既有學問,又有口才,會說故事,討人喜歡。要是叫他到北京辦事,時時聽他說說故事,不強似說書先生嗎?這人天生是馬屁大王,取個名兒叫慕天顔,擺明瞭想朝見皇上。”
    慕天顔又道:“韓魏公後來帶兵,鎮守西疆。西夏人見了他怕得要死,不敢興兵犯界。西夏人當時怕了宋朝兩位大臣,一位就是韓魏公韓琦,另一位是範文正公范仲淹。當時有兩句話道:‘軍中有一韓,西賊聞之心膽寒,軍中有一範,西賊聞之驚破膽。’將來韋大人帶兵鎮守西疆,那是‘軍中有一韋,西賊見之忙下跪’!”
    韋小寶大樂,說道:“‘西賊’兩字妙得很,平西王這西……”忽然心想:“吳三桂還沒起兵造反,可不能叫他‘西賊’,”忙改口道:“平西王鎮守西疆,倒也太平無事,很有功勞。”吳之榮道:“平西王智勇雙全,勞苦功高,爵封親王,世子做了額駙。將來韋大人大富大貴,壽比南山,定然也跟平西王一般無異。”韋小寶心中大罵:“辣塊媽媽,你要我跟吳三桂這大漢奸一般無異。這老烏龜指日就要腦袋搬家,你叫我跟他一樣!”
    慕天顔平日用心揣摩朝廷動向,日前見到邸報,皇上下了撤藩的意旨,便料到吳三桂要倒大黴,這時見韋小寶臉色略變,更是心中雪亮,說道:“韋大人是皇上親手提拔的大臣,乃是聖上心腹之寄,朝廷柱石,國家棟梁。平西王目前雖然官爵高,終究是不能跟韋大人比的。吳府尊這個比喻,有點不大對。韋大人祖上,唐朝的忠武王韋臬,曾大破吐番兵四十八萬,威震西陲。當年朱泚造反,派人邀韋忠武王一同起兵。忠武王對皇帝忠心不貳,哪肯做這等大逆不道之事?立刻將反賊的使者斬了,還發兵助朝廷打平反賊,立下大功。韋大人相貌堂堂,福氣之大,無與倫比,想必是韋忠武王傳下來的福澤。”
    韋小寶微笑點頭。其實他連自己姓甚麽也不知道,只因母親叫作韋春芳,就跟了娘姓,想不到姓韋的還有這樣一位大有來頭人物,這布政司硬說是自己的祖先,那是硬要往自己臉上貼金;聽他言中之意,居然揣摩到吳三桂要造反,這人的才智,也很了不起了。
    吳之榮給慕天顔這麽一駁,心中不忿,但不敢公然和上司頂撞,說道:“聽說韋大人是正黃旗人。”言下之意自然是說:“他是滿洲人,又怎能跟唐朝的韋臬拉得上干系?”慕天顔笑道:“吳府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方今聖天子在位,對天下萬民,一視同仁,滿漢一家,又何必有畛域之見?”這幾句話實在有些強辭奪理,吳之榮卻不敢再辯,心想再多說得幾句,說不定更會得罪欽差,當下連聲稱是。
    慕天顔道:“平西王是咱們揚州府高郵人,吳府尊跟平西王可是一家嗎?”吳之榮並非揚州高郵人,本來跟吳三桂沒甚麽干系,但其時吳三桂權勢熏天,他趨焰附勢,頗以姓吳爲榮,說道:“照族譜的排行,卑職比平西王矮了一輩,該稱王爺爲族叔。”
    慕天顔點了點頭,不再理他,向韋小寶道:“韋大人,這金帶圍芍藥,雖然已不如宋時少見,如此盛開,卻也異常難得。今日恰好在韋大人到來賞花時開放,這不是巧合,定是有天意的。卑職有一點小小意見,請大人定奪。”韋小寶道:“請老兄指教。”
    慕天顔道:“指教二字,如何敢當?那芍藥花根,藥材行中是有的,大人要用來飼馬,想藥材鋪中制煉過的更有效力。卑職吩咐大量採購,運去師京備用。至於這裏的芍藥花,念著他們對大人報喜有功,是否可暫且留下?他日韋大人挂帥破賊,拜相封王,就如韓魏公、韋忠武王一般,再到這裏來賞花,那時金帶圍必又盛開,迎接貴人,豈不是一樁美事?據卑職想來,將來一定是戲文都有得做的。”
    韋小寶興高采烈,道:“你說戲子扮了我唱戲?”慕天顔道:“是啊,那自然要一個俊雅漂亮的小生來扮韋大人了,還有些白鬍子、黑鬍子、大花臉、白鼻子小丑,就扮我們這些官兒。”衆官都哈哈大笑。韋小寶笑道:“這出戲叫做甚麽?”慕天顔向巡撫馬佑道:“那得請撫台大人題個戲名。”他見巡撫一直不說話,心想不能冷落了他。
    馬佑笑道:“韋大人將來要封王,這出戲文就叫做《韋王簪花》罷?”衆官一齊讚賞。
    韋小寶心中一樂,也就不再計較當年的舊怨了,心想:“老子做宰相是做不來的,大破西賊,弄個王爺玩玩,倒也幹得過,倘若拔了這些芍藥,只怕兆頭不好。”一眼望出去,見花圃中的金帶圍少說也還有幾十朵,心想:“哪里便有這許多宰相了,難道你們個個都做宰相不成?撫台、藩台還有些兒指望,這吳之榮賊頭狗腦,說甚麽也不像,將來戲文裏的白鼻子小丑定是扮他。”明知布政司轉彎抹角、大費心機的一番說話,意在保全這禪智寺前的數千株芍藥,做官的訣竅首在大家過得去,這叫做“花花轎子人擡人”,你既然捧了我,我就不能一意孤行,叫揚州通城的官兒臉上都下不來,當下不再提芍藥之事,笑道:“將來就算真有這一出戲,咱們也都看不著了,不如眼前先聽聽曲子罷!”
    衆官齊聲稱是。吳之榮早有準備,吩咐下去。只聽得花棚外環珮叮璫,跟著傳來一陣香風。韋小寶精神一振,心道:“有美人看了。”果見一個女子娉娉婷婷的走進花棚,向韋小寶行下禮去,嬌滴滴的說道:“欽差大人和衆位大人萬福金安,小女子侍候唱曲。”
    只見這女子三十來歲年紀,打扮華麗,姿色卻是平平。笛師吹起笛子,她便唱了起來,唱的是杜牧的兩首揚州詩:“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蕭?”“落魄江南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笛聲悠揚,歌聲宛轉,甚是動聽。韋小寶瞧著這個歌妓,心中卻有些不耐煩起來。
    那女子唱罷,又進來一名歌妓。這女子三十四五歲年紀,舉止嫻雅,歌喉更是熟練,縱是最細微曲折之處,也唱得抑揚頓挫,變化多端。唱的是秦觀一首《望海潮》詞:“星分牛鬥,疆連淮海,揚州萬井提封。花發路香,鶯啼人起,朱簾十裏春風。豪傑氣如虹。曳照春金紫,飛蓋相從。巷入垂楊,畫橋南北翠煙中。”
    這首詞確是唱得極盡佳妙,但韋小寶聽得十分氣悶,忍不住大聲打了個呵欠。
    那《望海潮》一詞這時還只唱了半闋,吳之榮甚是乖覺,見欽差大人無甚興致,揮了揮手,那歌妓便停住不唱,行禮退下。吳之榮陪笑道:“韋大人,這兩個歌妓,都是揚州最出名的,唱的是揚州繁華之事,不知大人以爲如何?”
    哪知韋小寶聽曲,第一要唱曲的年輕美貌,第二要唱的是風流小調,第三要唱得浪蕩風騷。當日陳圓圓以傾國傾城之貌,再加說連帶唱,一路解釋,才令他聽完一曲《圓圓曲》。眼前這兩個歌妓姿色平庸,神情呆板,所唱的又不知是甚麽東西,他打了個呵欠,已可算是客氣之極了,聽得吳之榮問起,便道:“還好,還好,就是太老了一點。這種陳年宿貨,兄弟沒甚麽胃口。”
    吳之榮道:“是,是。杜牧之是唐人,秦少遊是宋人,的確是太陳舊了。有一首新詩,是眼下一個新進詩人所作,此人叫作查慎行,成名不久,寫的是揚州田家女的風韻,新鮮得很,新鮮得很。”作個手勢,侍役傳出話去,又進來一名歌妓。
    韋小寶說“陳年宿貨”,指的是歌妓,吳之榮卻以爲是說詩詞太過陳舊。韋小寶對他所說的甚麽杜牧之、秦少遊,自是不知所云,只懂了“揚州田家女的風韻,新鮮得很,新鮮得很”這句話。心想:“既是新鮮得很的揚州田家女,倒也不妨瞧瞧。”
    那歌妓走進花棚,韋小寶不看倒也罷了,一看之下,不由得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登時便要發作。原來這歌妓五十尚不足,四十頗有余,鬢邊已見白髮,額頭大有皺紋,眼應大而偏細,嘴須小而反巨。見這歌妓手抱琵琶,韋小寶怒火更盛,心想:“憑你也來學陳圓圓!”卻聽弦索一動,宛如玉響珠躍,鸝囀燕語,倒也好聽。只聽她唱道:“淮山浮遠翠,淮水漾深淥。倒影入樓臺,滿欄花撲撲。誰知外,依舊有蘆屋。時見淡妝人,青裙曳長幅。”
    歌聲清雅,每一句都配了琵琶的韻節,時而如流水淙淙,時而如銀鈴玎玎,最後“青裙曳長幅”那一句,琵琶聲若有若無,緩緩流動,衆官無不聽得心曠神怡,有的凝神閉目,有的搖頭晃腦。琵琶聲一歇,衆官齊聲喝采。慕天顔道:“詩好,曲子好,琵琶也好。當真是荊釵布裙,不掩天香國色。不論做詩唱曲,從淡雅中見天然,那是第一等的功夫了。”
    韋小寶哼了一聲,問那歌妓:“你會唱《十八摸》罷?唱一曲來聽聽。”
    衆官一聽,盡皆失色。那歌妓更是臉色大變,突然間淚水涔涔而下,轉身奔出,拍的一聲,琵琶掉在地下。那歌妓也不拾起,徑自奔出。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你不會唱,我又不會罰你,何必嚇成這個樣子?”
    那《十八摸》是極淫穢的小調,連摸女子身上十八處所在,每一摸有一樣比喻形容。衆官雖然人人都曾聽過,但在這盛宴雅集的所在,怎能公然提到?那豈不是大玷官箴?那歌妓的琵琶和歌喉,在揚州久負盛名,不但善於唱詩,而且自己也會做詩,名動公卿,揚州的富商巨賈等閒要見她一面也不可得。韋小寶問這一句,於她自是極大的羞辱。
    慕天顔低聲道:“韋大人愛聽小曲,幾時咱們找個會唱的來,好好聽一聽。”韋小寶道:“連《十八摸》也不會唱,這老婊子也差勁得很了。幾時我請你去鳴玉坊麗春院去,那邊的婊子會唱的小調多得很。”此言一出口,立覺不妥,心想:“麗春院是無論如何不能請他去的。好在揚州妓院子甚多,九大名院、九小名院,隨便那一家都好玩。”舉起酒杯,笑道:“喝酒,喝酒。”
    衆文官聽他出語粗俗,都有些尷尬,借著喝酒,人人都裝作沒聽見。一干武將卻臉有歡容,均覺和欽差大人頗爲志同道合。
    便在此時,只見一名差役低著頭走出花棚,韋小寶見了他的背影,心中一動:“這人的背影好熟,那是誰啊?”但後來這差役沒再進來,過得片刻,也就淡忘了。
    又喝得幾杯酒,韋小寶只覺跟這些文官應酬索然無味,既不做戲,又不開賭,實在無聊之極,心裏只是在唱那《十八摸》:“一呀摸,二呀摸,摸到姐姐的頭髮邊……”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身來,說道:“兄弟酒已夠了,告辭。”向巡撫、布政司、按察司等幾位大員拱拱手,便走了出去。衆官齊出花棚,送他上了大轎。
    韋小寶回到行轅,吩咐親兵說要休息,不論甚麽客來,一概擋駕不見,入房換上了一套破爛衣衫。那是數日前要雙兒去市上買來的一套舊衣,買來後扯破數處,在地下踐踏一過,又倒上許多燈油,早已弄得污穢油膩不堪。帽子鞋襪,連結辮子的頭繩,也都換了破舊的劣貨。從炭爐裏抓了一把爐灰,用水調開了,在臉上、手上亂塗一氣,在鏡子裏一照,果然回復了當年麗春院裏當小廝的模樣。
    雙兒服侍他更換衣衫,笑道:“相公,戲文裏欽差大臣包龍圖改扮私訪,就是這個樣子嗎?”韋小寶道:“差不多了,不過包龍圖生來是黑炭臉,不用再搽黑灰。”雙兒道:“我跟你去好不好?你獨個兒的,要是遇上了甚麽事,沒個幫手。”韋小寶笑道:“我去的那地方,美貌的小姐兒是去不得的。”說著便哼了起來:“一呀摸,二呀摸,摸到我好雙兒的臉蛋邊……”伸手去摸她臉。雙兒紅著臉嘻嘻一笑,避了開去。
    韋小寶將一大疊銀票塞在懷裏,又拿了一包碎銀子,捉住雙兒,在她臉上輕輕一吻,從後門溜了出去。守衛後門的親兵喝問:“幹甚麽的?”韋小寶道:“我是何家奶媽的兒子的表哥的妹夫,你管得著嗎?”那親兵一怔,心中還沒算清這親戚關係,韋小寶早已出門。
    揚州的大街小巷他無不爛熟,幾乎閉了眼睛也不會走錯,不多時便來到瘦西湖畔的鳴玉坊,隱隱只聽得各處門戶中傳出簫鼓絲竹,夾著猜拳唱曲、呼吆喝六。這些聲音一入耳,當真比鈞天仙樂還好聽十倍,心中說不出的舒服受用。走到麗春院外,但見門庭依舊,跟當年離去時並無分別。他悄悄走到院側,推開邊門,溜了進去。
    他躡手躡腳的走到母親房外,一張之下,見房裏無人,知道母親是在陪客,心道:“辣塊媽媽,不知是那個瘟生這當兒在嫖我媽媽,做我的乾爹。”走進房中,見床上被褥還是從前那套,只是已破舊得多,心想:“媽媽的生意不大好,我乾爹不多。”側過頭來,見自己那張小床還是擺在一旁,床前放著自己的一對舊鞋,床上被褥倒漿洗得乾乾淨淨。走過去坐在床上,見自己的一件青竹布長衫摺好了放在床角,心頭微有歉意:“媽是在等我回來。他媽的,老子在北京快活,沒差人送錢給媽,實在記心不好。”橫臥在床,等母親回來。
    妓院中規矩,嫖客留宿,另有鋪陳精潔的大房。衆妓女自住的小房,卻頗爲簡陋。年輕貌美的紅妓住房較佳,像韋小寶之母韋春芳年紀已經不小,生意冷落,老鴇待她自然也馬虎得很,所住的是一間薄板房。
    韋小寶躺了一會,忽聽得隔房有人厲聲喝罵,正是老鴇的聲音:“老娘白花花的銀子買了你來,你推三阻四,總是不肯接客,哼,買了你來當觀世音菩薩,在院子裏供著好看麽?打,給我狠狠的打!”跟著鞭子著肉聲、呼痛聲、哭叫聲、喝罵聲,響成一片。
    這種聲音韋小寶從小就聽慣了,知道是老鴇買來了年輕姑娘,逼迫她接客,打一頓鞭子實是稀鬆平常。小姑娘倘若一定不肯,甚麽針刺指甲、鐵烙皮肉,種種酷刑都會逐一使了出來。這種聲音在妓院中必不可免,他闋別已久,這時又再聽到,倒有些重溫舊夢之感,也不覺得那小姑娘有甚麽可憐。
    那小姑娘哭叫:“你打死我好了,我死也不接客,一頭撞死給你看!”老鴇吩咐龜奴狠打。又打了二三十鞭,小姑娘仍哭叫不屈。龜奴道:“今天不能打了,明天再說罷。”老鴇道:“拖這小賤貨出去。”龜奴將小姑娘扶了出去,一會兒又回進房來。老鴇道:“這賤貨用硬的不行,咱們用軟的,給她喝迷春酒。”龜奴道:“她就是不肯喝酒。”老鴇道:“蠢才!把迷春酒放在肉裏,不就成了。”龜奴道:“是,是。七姐,真有你的。”
    韋小寶湊眼到板壁縫去張望,見老鴇打開櫃子,取出一瓶酒來,倒了一杯,遞給龜奴。只聽她說道:“叫了春芳陪酒的那兩個公子,身邊錢鈔著實不少。他們說在院子裏借宿,等朋友。這種年輕雛兒,不會看中春芳的,待會我去跟他們說,要他們梳籠這賤貨,運氣好的話,賺他三四百兩銀子也不希奇。”龜奴笑道:“恭喜七姐招財進寶,我也好托你的福,還一筆賭債。”老鴇罵道:“路倒屍的賤胚,辛辛苦苦賺來幾兩銀子,都去送在三十二張骨牌裏。這件事辦得不好,小心我割了你的烏龜尾巴。”
    韋小寶知道“迷春酒”是一種藥酒,喝了之後就人事不知,各處妓院中用來迷倒不肯接客的雛妓,從前聽著只覺十分神奇,此時卻知不過是在酒中混了些蒙汗藥,可說尋常得緊,心想:“今日我的乾爹是兩個少年公子?是甚麽傢夥,倒要去瞧瞧。”
    他悄悄溜到接待富商豪客的“甘露廳”外,站在向來站慣了的那個圓石墩上,湊眼向內張望。以往每逢有豪客到來,他必定站在這圓石墩窺探,此處窗縫特大,向廳內望去,一目了然,客人側坐,卻見不到窗外的人影。他過去已窺探了不知幾百次,從來沒碰過釘子。
    只覺廳內紅燭高燒,母親脂粉滿臉,穿著粉紅緞衫,頭上戴了一朵紅花,正在陪笑給兩個客人斟酒。韋小寶細細瞧著母親,心想:“原來媽這麽老了,這門生意做不長啦,也只有這兩個瞎了眼的瘟生,才會叫她來陪酒。媽的小調唱得又不好聽,倘若是我來逛院子,倘若她不是我媽,倒貼我一千兩銀子也不會叫她。”只聽他母親笑道:“兩位公子爺喝了這杯,我來唱個《相思五更調》給兩位下酒。”
    韋小寶暗暗歎了口氣,心道:“媽的小調唱來唱去只是這幾隻,不是《相思五更調》,就是‘一根紫竹直苗苗’,再不然就是‘一把扇子七寸長,一人搧風二人涼’,總不肯多學幾只。她做婊子也不用心。”轉念一想,險些笑了出來:“我學功夫也不肯用心,原來我的懶性兒,倒是媽那裏傳下來的。”
    忽聽得一個嬌嫩的聲音說道:“不用了!”這三字一入耳,韋小寶全身登時一震,險些從石墩上滑了下來,慢慢斜眼過去,只見一隻纖纖玉手擋住了酒杯,從那只纖手順著衣袖瞧上去,見到一張俏麗臉龐的側面,卻不是阿珂是誰?韋小寶心中大跳,驚喜之心難以抑制:“阿珂怎麽到了揚州?爲甚麽到麗春院來,叫我媽陪酒?她女扮男裝來到這裏,不叫別人,單叫我媽,定是沖著我來了。原來她終究還有良心,記得我是跟她拜了天地的老公。啊哈,妙極,妙之極矣!你我夫妻團圓,今日洞房花燭,我將你雙手抱在懷裏……”
    突然聽得一個男子聲音說道:“吳賢弟暫且不喝,待得那幾位蒙古朋友到來……”韋小寶耳中嗡的一聲,立知大事不妙,眼前天旋地轉,一時目不見物,閉目定得一定神,睜眼看去,坐在阿珂身側的那個少年公子,卻不是臺灣的二公子鄭克塽是誰?
    韋小寶的母親韋春芳笑道:“小相公既然不喝,大相公就多喝一杯。”給鄭克塽斟了一杯酒,一屁股坐在他懷裏。阿珂道:“喂,你放尊重些。”韋春芳笑道:“啊喲,小相公臉皮嫩,看不慣這調調兒。你以後天天到這裏來玩兒,只怕還嫌人家不夠風情呢。小相公,我叫個小姑娘來陪你,好不好?”阿珂忙道:“不,不,不要!你好好坐在一旁!”韋春芳笑道:“啊,你喝醋了,怪我陪大相公,不陪你。”站起身來,往阿珂懷中坐下去。
    韋小寶只看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道:“天下竟有這樣的奇事,我的老婆來嫖我的媽媽。”只見阿珂伸手一推,韋春芳站立不定,一交坐倒。韋小寶大怒,心道:“小婊子,你推你婆婆,這般沒上沒下!”
    韋春芳卻不生氣,笑嘻嘻站起身來,說道:“小相公就是怕醜,你過來坐在我的懷裏好不好?”阿珂怒道:“不好!”對鄭克塽道:“我要去了!甚麽地方不好跟人會面,爲甚麽定要在這裏?”鄭克塽道:“大家約好了在這裏的,不見不散。我也不知原來是這等肮髒地方。喂,你給我規規矩矩的坐著。”最後這句話是對韋春芳說的。
    韋小寶越想越怒,心道:“那日在廣西柳江邊上,你哀求老子饒你狗命,罰下重誓,決不再跟我老婆說一句話,今日竟然一同來嫖我媽媽。嫖我媽媽,倒也罷了,你跟我老婆卻不知已說了幾千句、幾萬句話。那日沒割下你的舌頭,實是老子大大的失策。”
    韋春芳打起精神,伸手去擻鄭克塽的頭頸,鄭克塽將她手臂一把推開,說道:“你到外面去罷,咱兄弟倆有幾句話說。等我叫你再進來。”韋春芳無奈,只得出廳。鄭克塽低聲道:“珂妹,小不忍則亂大謀,要成就大事,咱們只好忍耐著點兒。”
    阿珂道:“那葛爾丹王子不是好人,他爲甚麽約你到這裏來會面?”
    韋小寶聽到“葛爾丹王子”五字,尋思:“這蒙古混蛋也來了,好極,好極,他們多半是在商量造反。老子調兵遣將,把他們一網打盡。”
    只聽鄭克塽道:“這幾日揚州城裏盤查很緊,旅店客棧中的客人,只要不是熟客,衙役捕快就來問個不休,倘若露了行迹,那就不妙了。這妓院中卻沒公差前來羅唕。咱們住在這裏,穩妥得多。我跟你倒也罷了,葛爾丹王子一行人那副蒙古模樣,可惹眼得很。再說,你這麽天仙般的相貌,倘若住了客店,通揚州的人都要來瞧你,遲早定會出事。”阿珂淺淺一笑,道:“不用你油嘴滑舌的討好。”鄭克塽伸臂摟住她肩頭,在她嘴角邊輕輕一吻,笑道:“我怎麽油嘴滑舌了?要是天仙有你這麽美貌,甚麽呂純陽、鐵拐李,也不肯下凡了,每個神仙都留在天上,目不轉睛的瞧著我的小寶貝兒。”阿珂嗤的一笑,低下頭去。
    韋小寶怒火沖天,不可抑制,伸手一摸匕首,便要衝進去火伕一場,隨即轉念:“這小子武功比我強,阿珂又幫著他。我一沖進去,姦夫淫婦定要謀殺親夫。天下甚麽人都好做,就是武大郎做不得。”當下強忍怒火,對他二人的親熱之態只好閉目不看。
    只聽阿珂道:“哥哥,到底……”這“哥哥”兩字一叫,韋小寶更是酸氣滿腹,心道:“他媽的好不要臉,連‘哥哥’也叫起來了。”她下面幾句說話,就沒聽入耳中。只聽鄭克塽道:“他在明裏,咱們在暗裏。葛爾丹手下的武士著實厲害,包在我身上,這一次非在他身上刺幾個透明窟窿不可。”阿珂道:“這傢夥實在欺人太甚,此仇不報,我這一生總是不會快活。你知道,我本來是不肯認爹爹的,只因他答應爲我報仇,派了八名武功好手陪我來一同行事,我才認了他。”韋小寶心道:“是誰得罪了你?你要報仇,跟你老公說好了,沒甚麽辦不到的事,又何必認了吳三桂這大漢奸做爹爹。”
    鄭克塽道:“要刺死他也不是甚麽難事,只不過韃子官兵戒備嚴密,得手之後要全身而退,就不大容易。咱們總得想個萬全之策,才好下手。”阿珂道:“爹爹答應我派人來殺了這人,也不是全爲了我。他要起兵打韃子,這人是個大大的阻礙。他吩咐我千萬別跟媽說,我就料到他另有私心。”鄭克塽道:“你跟你媽說了沒有?”阿珂搖搖頭,說道:“沒有。這種事情越隱秘越好,說不定媽要出言阻止,我如不聽媽的話,那也不好,還不如不說。”韋小寶心想:“她要行刺甚麽人?這人爲甚麽是吳三桂起兵的阻礙?”
    只聽鄭克塽道:“這幾日我察看他出入的情形,防護著實周密,要走近他身前,就爲難得很。我想來想去,這傢夥是好色之徒,倘若有人扮作歌妓甚麽的,便可挨近他身旁了。”韋小寶心道:“好色之徒?他說的是撫台?還是藩台?”
    阿珂道:“除非是我跟師姊倆假扮,不過這種女子的下賤模樣,我扮不來。”鄭克塽道:“不如設法買通廚子,在他酒裏放毒藥。”阿珂恨恨的道:“毒死了他,我這口氣不出。我要砍掉他一雙手,割掉他盡向我胡說八道的舌頭!這小鬼,我……我好恨!”
    “這小鬼”三字一入耳,韋小寶腦中一陣暈眩,隨即恍然,心中不住說:“原來是要謀殺親夫。”他雖知道阿珂一心一意的向著鄭克塽,可萬萬想不到對自己竟這般切齒痛恨,心想:“我又有甚麽對不住你了?”這個疑竇頃刻間便即解破,只聽鄭克塽道:“珂妹,這小子是迷上你啦,對你是從來不敢得罪半分的。我知道你要殺他,其實是爲了給我出氣。你這番情意,我……我真不知如何報答才是。”
    阿珂柔聲道:“他欺辱你一分,比欺辱我十分還令我痛恨。他如打我罵我,我瞧在師父面上,這口氣也還咽得下,可是他對你……對你一次又一次的這般無禮,叫人一想起,恨不得立即將他千刀萬剮。”鄭克塽道:“珂妹,我現在就報答你好不好。”右臂也伸將過去,抱住了她身子。阿珂滿臉嬌羞,將頭鑽入他懷裏。
    韋小寶心中又酸又怒又苦,突然間頭頂一緊,辮子已給人抓住。他大吃一驚,跟著耳朵又被人扭住,待要呼叫,聽到耳邊一個熟悉的聲音低喝:“小王八蛋,跟我來!”這句“小王八蛋”,平生不知已給這人罵過幾千百次,當下更不思索,乖乖的跟了便走。
    抓他辮子、扭他耳朵之人,手法熟練已極,那也是平生不知已抓過他、扭過他幾千百次了,正是他母親韋春芳。
    兩人來到房中,韋春芳反腳踢上房門,鬆手放開他辮子和耳朵。韋小寶叫道:“媽!我回來了!”韋春芳向他凝視良久,突然一把將他抱住,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韋小寶笑道:“我不是回來見你了嗎?你怎麽哭了?”韋春芳抽抽噎噎的道:“你死到哪里去了?我在揚州城裏城外找遍了你,求神拜佛,也不知許了多少願心,磕了多少頭。乖小寶,你終於回到娘身邊了。”韋小寶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到外面逛逛,你不用擔心。”
    韋春芳淚眼模糊,見兒子長得高了,人也粗壯了,心下一陣歡喜,又哭了起來,罵道:“你這小王八蛋,到外面逛,也不給娘說一聲,去了這麽久,這一次不狠狠給你吃一頓筍炒肉,小王八蛋不知道老娘的厲害。”
    所謂“筍炒肉”,乃是以毛竹板打屁股,韋小寶不吃已久,聽了忍不住好笑。韋春芳也笑了起來,摸出手帕,給他擦去臉上泥汙;擦得幾擦,一低頭,見到自己一件緞子新衫的前襟上又是眼淚,又是鼻涕,還染上兒子臉上的許多炭灰,不由得肉痛起來,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罵道:“我就是這一件新衣,還是大前年過年縫的,也沒穿過幾次。小王八蛋,你一回來也不幹好事,就弄髒了老娘的新衣,叫我怎麽去陪客人?”
    韋小寶見母親愛惜新衣,鬧得紅了臉,怒氣勃發,笑道:“媽,你不用可惜。明兒我給你去縫一百套新衣,比這件好過十倍的。”韋春芳怒道:“小王八蛋就會吹牛,你有個屁本事?瞧你這副德性,在外邊還能發了財回來麽?”韋小寶道:“財是沒發到,不過賭錢手氣好,贏了些銀子。”
    韋春芳對兒子賭錢作弊的本事倒有三分信心,攤開手掌,說道:“拿來!你身邊存不了錢,過不了半個時辰,又去花個乾淨。”韋小寶笑道:“這一次我贏得太多,說甚麽也花不了。”韋春芳提起手掌,又是一個耳光打過去。
    韋小寶一低頭,讓了開去,心道:“一見到我伸手就打的,北有公主,南有老娘。”伸手入懷,正要去取銀子,外邊龜奴叫道:“春芳,客人叫你,快去!”
    韋春芳道:“來了!”到桌上鏡箱豎起的鏡子前一照,匆匆補了些脂粉,說道:“你給我躺在這裏,老娘回來要好好審你,你……你可別走!”韋小寶見母親眼光中充滿擔優的神色,生怕自己又走得不知去向,笑道:“我不走,你放心!”韋春芳罵了聲“小王八蛋”,臉有喜色,撣撣衣衫,走了出去。
    韋小寶在床上躺下,拉過被來蓋上,只躺得片刻,韋春芳便走進房來,手裏拿著一把酒壺,她見兒子躺在床上,便放了心,轉身便要走出。韋小寶知道是鄭克塽要她去添酒,突然心念一動,道:“媽,你給客人添酒去嗎?”韋春芳道:“是了,你給我乖乖躺著,媽回頭弄些好東西給你吃。”韋小寶道:“你添了酒來,給我喝幾口。”韋春芳罵道:“饞嘴鬼,小孩兒家喝甚麽酒?”拿著酒壺走了。
    韋小寶忙向板壁縫中一張,見隔房仍是無人,當即一個箭步沖出房來,走進隔房,打開櫃子,取了老鴇的那瓶“迷春酒”,回入自己房中,藏在被窩裏,拔開了瓶塞,心道:“鄭克扠你這小雜種,要在我酒裏放毒藥,老子今日給你來個先下手爲強!”
    過不多時,韋春芳提著一把裝得滿滿的酒壺,走進房來,說道:“快喝兩口。”韋小寶躺在床上,接過了酒壺,坐起身來,喝了一口。韋春芳瞧著兒子偷嫖客的酒喝,臉上不自禁的流露愛憐橫溢之色。韋小寶道:“媽,你臉上有好大一塊煤灰。”韋春芳忙到鏡子前去察看。韋小寶提起酒壺往被中便倒,跟著將“迷春酒”倒了大半瓶入壺。
    韋春芳見臉上乾乾淨淨,哪里有甚麽煤灰了,登時省起兒子又在搗鬼,要支使開自己,以便大口偷酒喝,當即轉身,搶過了酒壺,罵道:“小王八蛋是老娘肚裏鑽出來的,我還不知你的鬼計?哼,從前不會喝酒,外面去浪蕩了這些日子,甚麽壞事都學會了。”
    韋小寶道:“媽,那個小相公脾氣不好,你說甚麽得灌他多喝幾杯。他醉了不作聲,再騙那大相公的銀子就容易了。”
    韋春芳道:“老娘做了一輩子生意,這玩意兒還用你教嗎?”心中卻頗以兒子的主意爲然,又想:“小王八蛋回家,真是天大的喜事,今晚最好那瘟生不叫我陪過夜,老娘要陪兒子。”拿了酒壺,匆匆出去。
    韋小寶躺在床上,一會兒氣憤,一會兒得意,尋思:“老子真是福將,這姓鄭的臭賊甚麽人不好嫖,偏偏來討我便宜,想做老子的乾爹。今日還不嗤的一劍,再撒上些化屍粉?”想到在鄭克塽的傷口中撒上化屍粉後,過不多久,便化成一灘黃水,阿珂醉轉來,她的“哥哥”從此無影無蹤,不知去向。她就是想破了腦袋,也猜不到是怎麽一回事,“他媽的,你叫哥哥啊,多叫幾聲哪,就快沒得叫了。”
    他想得高興,爬起身來,又到甘露廳外向內張望,只見鄭克塽剛喝幹了一杯酒,阿珂舉杯就口,淺淺喝了一口。韋小寶大喜,只見母親又給鄭克塽斟酒。鄭克塽揮手道:“出去,出去,不用你侍候。”韋春芳答應了一聲,放下酒壺時衣袖遮住了一碟火腿片。
    韋小寶微微一笑,心道:“我就有火腿吃了。”忙回入房中。
    過不多時,韋春芳拿了那碟火腿片進來,笑道:“小王八蛋,你死在外面,有這好東西吃嗎?”笑眯眯的坐在床沿,瞧著兒子吃得津津有味,比自己吃還要喜歡。
    韋小寶道:“媽,你沒喝酒?”韋春芳道:“我已喝了好幾杯,再喝就怕醉了,你又溜走。”韋小寶心想:“不把媽媽迷倒,幹不了事。”說道:“我不走就是。媽,我好久沒陪你睡了,你今晚別去陪那兩個瘟生,在這裏陪我。”
    韋春芳大喜,兒子對自己如此依戀,那還是他七八歲之前的事,想不到出外吃了一番苦頭,終究想起娘的好處來,不由得眉花眼笑,道:“好,今晚娘陪乖小寶睡。”
    韋小寶道:“媽,我雖在外邊,可天天想著你。來,我給你解衣服。”他的馬屁功夫用之于皇帝、教主、公主、師父,無不極靈,此刻用在親娘身上,居然也立收奇效。韋春芳應酬得嫖客多了,男人的手摸上身來,便當他是木頭,但兒子的手伸過來替自己解衣扣,不由得全身酸軟,吃吃笑了起來。
    韋小寶替母親解去了外衣,便去給她解褲帶。韋春芳呸的一聲,在他手上輕輕一拍,笑道:“我自己解。”忽然有些害羞,鑽入被中,脫下褲子,從被窩裏拿出來放在被上。韋小寶摸了兩錠銀子,共有三十幾兩,塞在母親手裏,道:“媽,這是我給你的。”韋春芳一陣喜歡,忽然流下淚來,道:“我……我給你收著,過得……過得幾年,給你娶媳婦。”
    韋小寶心道:“我這就娶媳婦去了。”吹熄了油燈,道:“媽,你快睡,我等你睡著了再睡。”韋春芳笑駡:“小王八蛋,花樣真多。”便閉上了眼。她累了一日,又喝了好幾杯酒,見到兒子回來,更喜悅不勝,一定下來,不多時便迷迷糊糊的睡去了。韋小寶聽到她鼾聲,躡手躡腳的輕步走到門邊,心中一動,又回來將母親的褲子抛在帳子頂上,心道:“待會你如醒轉,沒了褲子,就不能來捉我。”
    走到甘露廳外一張,見鄭克塽仰在椅中,阿珂伏在桌上,都已一動不動,韋小寶大喜,待了片刻,見兩人仍是不動,當即走進廳去,反手待要帶門,隨即轉念:“不忙關門,倘若這小子是假醉,關上了門可逃不走啦。”拔了匕首在手,走近身去,伸右手推推鄭克塽,他全不動彈,果已昏迷,又推推阿珂。她唔唔兩聲,卻不坐起。韋小寶心想:“她喝酒太少,只怕不久就醒了,那可危險。”將匕首插入靴中,扶了她坐直。
    阿珂雙目緊閉,含含糊糊的道:“哥哥,我……我不能喝了。”韋小寶低聲道:“好妹子,再喝一杯。”斟滿一杯酒,左手挖開她小嘴,將酒灌了下去。
    眼見阿珂迷迷糊糊將這杯迷春藥酒吞了肚中,心道:“老子跟你明媒正娶的拜了天地,你不肯跟老公洞房花燭,卻到麗春院來做小婊子,要老公做瘟生來梳籠你,真正犯賤。”
    阿珂本就秀麗無儔,這時酒醉之後,紅燭之下更加顯得千嬌百媚。韋小寶色心大動,再也不理會鄭克塽死活醉醒,將阿珂打橫抱起,走進甘露廳側的大房。
    這間大房是接待豪客留宿的,一張大床足有六尺來闊,錦褥繡被,陳設華麗。韋小寶將阿珂輕輕放在床上,回出來拿了燭臺,放在床頭桌上,只見阿珂臉上紅豔豔地,不由得一顆心撲通、撲通的亂跳,俯身給她脫去長袍,露出貼身穿著的淡綠褻衣。
    他伸手去解她褻衣的扣子,突然聽得背後腳步聲響,一人沖了進來,正要回頭,辮子一緊,耳朵一痛,又已給韋春芳抓住了。韋小寶低聲道:“媽,快放手!”
    韋春芳罵道:“小王八蛋,咱們人雖窮,院子裏的規矩可壞不得。揚州九大名院,那有偷客人錢的。快出去!”韋小寶急道:“我不是偷人錢啊。”
    韋春芳用力拉他辮子,拚命扯了他回到自己房中,罵道:“你不偷客人錢,解人家衣服幹甚麽?這幾十兩銀子,定是做小賊偷來的。辛辛苦苦的養大你,想不到你竟會去做賊。”一陣氣苦,流下淚來,拿起床頭的兩錠銀子,摔在地下。
    韋小寶難以解釋,若說這客人女扮男裝,其實是自己老婆,一則說來話長,二則母親說甚麽也不會相信,只道:“我爲甚麽要偷人家錢?你瞧,我身邊還有許多銀子。”從懷中掏出一大疊銀票,說道:“媽,這些銀子我都要給你的,怕一時嚇壞了你,慢慢再給你。”
    韋春芳見幾百兩的銀票共有數十張之多,只嚇得睜大了眼,道:“這……這……小賊,你……你……你還不是從那兩個相公身上摸來的?你轉世投胎,再做十世小王八蛋,也掙不到這許多銀子,快去還了人家。咱們在院子裏做生意,有本事就騙人家十萬八萬,卻是要瘟生心甘情願,雙手奉送。只要偷了人家一個子兒,二郎神決不饒你,來世還是幹這營生。小寶,娘是爲你好!”說到後來,語氣轉柔,又道:“人家明日醒來,不見了這許多銀子,那有不吵起來的?衙門裏公差老爺來一查,捉了你去,還不打得皮開肉爛的嗎?乖小寶,咱們不能要人家這許多銀子。”說來說去,總是要兒子去還錢。
    韋小寶心想:“媽纏七夾八,這件事一時說不明白了,鬧到老鴇、烏龜知道了,大家來一亂,這件事全壞啦。”心念一動,已有了主意,便道:“好,好,媽,就依你的。”攜了母親的手來到甘露廳,將一疊銀票都塞在鄭克塽懷裏,拉出自己兩個衣袋底,拍拍身上,道:“我一兩銀子也沒了,你放心罷?”韋春芳歎了口氣,道:“好,要這樣才好。”
    韋小寶回到自己房裏,見母親下身穿著一條舊褲,不由得嗤的一笑。韋春芳彎起手指,在他額頭蔔的一記,罵道:“我起身解手,摸不到褲子,就知你不幹好事去了。”說著不禁笑了起來。韋小寶道:“啊喲,不好,要拉屎。”抱住肚子,匆匆走出。韋春芳怕他又去甘露廳,見他走向後院茅房,這才放心,心道:“你再要去花廳,總逃不過老娘的眼去。”
    韋小寶走出邊門,飛奔回到何園。守門親兵伸手攔住,喝道:“幹甚麽?”韋小寶道:“我是欽差大人,你不認得了嗎?”
    那親兵一驚,仔細一看,果是欽差大人,忙道:“是,是大人……”韋小寶那等他說完,快步回到房中,說道:“好雙兒,快快,幫我變回欽差大人。”一面說,一面力扯身上長衫。
    雙兒服侍他洗臉更衣,笑道:“欽差大人私行察訪,查到了真相嗎?”韋小寶道:“查到了,咱們這就去拿人。你快穿親兵衣服,再叫八名親兵隨我去。”雙兒道:“要不要叫徐老爺子們?”韋小寶心想:“鄭克塽和阿珂已經迷倒,手到擒來,不費吹灰之力。徐天川他們要是跟了去,又不許我殺姓鄭的那臭小子了。叫了親兵同去,是擺架子嚇我娘、嚇老鴇龜兒的。”便道:“不用了。”
    雙兒穿起親兵服色,道:“咱們叫曾姑娘同去,好不好?”親兵隊中只有她跟曾柔兩個是女扮男裝,兩個少女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已然十分親密。韋小寶心想:“要抱阿珂到這裏來,她一個不行,須得兩個人擡才是。欽差大人不能當著下人動手,又不能讓親兵的臭手碰到我老婆的香身?”說道:“很好,你叫她一起去,可別叫王屋派那些人。”
    曾柔本就穿著親兵裝束,片刻便即就緒。韋小寶帶著二女和八名親兵,又到麗春院來。兩個親兵上去打門,喝道:“參將大人到,快開門迎接。”衆親兵得了囑咐,只說韋小寶是參將,要嚇嚇老鴇、龜兒,一名參將已綽綽有餘。
    打了半天,大門才呀的一聲開了,一名龜奴迎了出來,叫道:“有客!”這兩個字叫得沒精打采。韋小寶怕他認得自己,不敢向他瞧去。一名親兵喝道:“參將老爺駕到,叫老鴇好好侍候。”
    韋小寶來到廳上,老鴇出來迎接,對韋小寶瞧也不瞧,便道:“請老爺去花廳吃茶。”韋小寶心想:“你不瞧我最好,免得認了我出來,也不用見我媽了,吩咐他們擡了阿珂和鄭克塽走便是。”只是這老鴇平素接待客人十分周到,對官面上的更是恭敬客氣,今日卻這等冷淡,話聲也很古怪,不覺微感詫異。
    他走進甘露廳,只見酒席未收,鄭克塽仍是仰坐在椅中,正待下令,只見一個衣著華麗之人走了過來,說道:“韋大人,你好!”
    韋小寶一驚,心道:“你怎認得我?”向他瞧去,這一驚非同小可,彎腰伸手,便去摸靴中匕首。突覺手上一緊,身後有人抓住了他手腕,冷冷的道:“好好坐下罷,別動粗!”左手抓住他後領,提起他身子,往椅中一送。韋小寶暗暗叫苦,但聽得雙兒一呼嬌叱,已跟那人動上了手。曾柔上前夾擊,旁邊一個錦衣公子發掌向她劈去,兩人鬥了起來。
    韋小寶凝目一看,這錦衣公子原來也是女扮男裝,是阿珂的師姊阿琪。跟雙兒相鬥之人身材高瘦,卻是西藏喇嘛桑結,這時身穿便裝,頭上戴帽,拖了個假瓣。第一個衣著華麗之人則是蒙古王子葛爾丹。韋小寶心道:“我忒也糊塗,明明聽得鄭克塽塽說約了葛爾丹在此相會,怎不防到這一著?我一見阿珂,心裏就迷迷糊糊的,連老子姓甚麽也忘了。他媽的,我老子姓甚麽,本來就不知道,倒也難怪。”
    只聽得雙兒“啊喲”一聲,腰裏已被桑結點了穴道,摔倒在地。這時曾柔還在和阿琪狠鬥,阿琪招式雖精,苦於出手無力,幾次打中了曾柔,卻傷她不得。桑結走近身去,兩招之間就把曾柔點倒。八名親兵或被桑結點倒,或被葛爾丹打死,摔在廳外天井中。
    桑結嘿嘿一笑,坐了下來,說道:“韋大人,你師父呢?”說著伸出雙手,直伸到他面前。只見他十根手指都少了一截,本來手指各有三節,現下只剩下兩節,極爲詭異可怖,韋小寶暗暗叫苦:“那日他翻閱經書,手指沾上了我所下的毒,這人居然狠得起心,將十根手指都斬了下來。今日老子落在他手中,一報還一報,把我十根手指也都斬下一截,那倒還不打緊,怕的是把我腦袋斬下一截。”
    桑結見他嚇得呆了,甚是得意,說道:“韋大人,當日我見你小小孩童,不知你是朝中大大的貴人,多有得罪。”韋小寶道:“不敢當。當日我只道你是一個尋常喇嘛,不知你是一位大大的英雄,多有得罪。”桑結哼了一聲,問道:“你怎知我是英雄了?”韋小寶道:“有人在經書上下了劇毒,想害我師父,給我師父識破了,不敢伸手去碰。你定要瞧這部經書,我師父無可奈何,只好給你。大喇嘛,你手指中毒之後,當機立斷,立刻就把毒手指斬去,真正了不起!自己抹脖子自殺容易,自己斬去十根手指,古往今來,從來沒哪一位大英雄幹過。想當年關雲長刮骨療毒,不皺一皺眉頭,那也是旁人給他刮骨,要他自己斬手指,那就萬萬不能。你比關雲長還厲害,這不是自古以來天下第一位大英雄麽?”
    桑結明知他大拍馬屁,不過想自己對他手下留情,比之哀求饒命,相差也是無幾,不過這些言語聽在耳裏,倒也舒服受用。當日自己狠砍下十根手指,這才保得性命,雖然雙手殘廢,許多武功大打折扣,但想到彼時生死懸於一線,自己竟有這般剛勇,心下也常自引以爲傲。他帶同十二名師弟,前來中原劫奪《四十二章經》,結果十二人盡皆喪命,自己還鬧得雙手殘廢,如此倒楣之事,自然對人絕口不提,也從來無人敢問他爲何會斬去十根手指,因此韋小寶這番話,還是第一次聽見。
    大喇嘛陰沈沈的臉上,不自禁多了幾絲笑意,說道:“韋大人,我們得知你駕臨揚州,大家便約齊了來跟你相會。你專門跟平西王搗蛋,壞了他老人家不少大事。額駙想回雲南探親,也是給你阻住的,是不是?”韋小寶道:“各位消息倒靈通,當真了得!這次我出京,皇上吩咐了甚麽話,各位知不知道?”桑結道:“倒要請教。”
    韋小寶道:“好說,好說。皇上說道:‘韋小寶,你去揚州辦事,只怕吳三桂要派人行刺,朕有些放心不下。好在他兒子在朕手裏,要是你有甚麽三長兩短,朕把吳應熊這小子一模一樣的兩短三長便了。吳三桂派人割了你一根小指頭兒,吳應熊這小子也不免少一根小指頭兒。吳三桂這老小子派人殺你,等於殺他自己兒子。’我說:‘皇上,別人的兒子我都可以做,吳三桂的兒子卻一定不做。’皇上哈哈大笑。就這麽著,我到揚州來啦。”
    桑結和葛爾丹對望一眼,兩人臉色微變。桑結道:“我和王子殿下這次到揚州來找你,初時心想皇帝派出來的欽差,定是甚麽了不起的人物,哪知道我二人遠遠望了一望,卻原來是老相識,連這位阿琪姑娘,也識得你的。”韋小寶笑道:“咱們是老相好了。”
    阿琪拿起桌上的一隻筷子,在他額頭一戳,啐道:“誰跟你是老相好?”
    桑結道:“我們約了臺灣鄭二公子在這裏相會,原是要商量怎麽對你下手,想不到你竟會自己送上門來,可省了我們不少力氣。”
    韋小寶道:“正是。皇上向王子手下那大鬍子罕帖摩盤問了三天,甚麽都知道了。”
    桑結和葛爾丹聽到罕帖摩的名字,都大吃一驚,同時站起,問道:“甚麽?”
    韋小寶道:“那也沒甚麽。皇上跟罕帖摩說的是蒙古話,嘰哩咕嚕的,我一句也不懂。後來皇上賞了他好多銀子,派他去兵部尚書明珠大人手下辦事,過不了三天,就派我去催他快些畫地圖。這些行軍打仗的事,我也不懂。我對皇上說:‘皇上,蒙古、西藏,地方太冷,你要派兵去打仗,奴才跟你告個假,到揚州花花世界去逛逛罷。’”
    葛爾丹滿臉憂色,問道:“你說小皇帝要派兵去打蒙古、西藏?”韋小寶搖頭道:“這種事情,我不大清楚了。皇上說:‘咱們最好只對付一個老傢夥。蒙古、西藏要是幫咱們,咱們就當他們是朋友;他們要是幫老傢夥,咱們沒法子,只好先發制人。’”
    桑結和葛爾丹對望了一眼,心中略寬,都坐了下來。葛爾丹問起罕帖摩的情形,韋小寶於他形貌舉止,描繪得活龍活現,不由葛爾丹和桑結不信。
    韋小寶見他二人都眉頭微蹙,料想他二人得知罕帖摩降清,蒙古、西藏和吳三桂勾結之事已瞞不過小皇帝,生怕康熙先下手爲強;眼見雙兒和曾柔都給點了穴道,躺在地下,那八名親兵多半均已嗚呼哀哉,他這次悄悄來到麗春院,生恐給人發見自己身世秘密,因此徐天川、張勇、趙齊賢等無一得知,看來等到自己給人剁成肉醬,做成了揚州出名的獅子頭,不論紅燒也罷,清蒸也罷,甚至再加蟹粉,還是無人來救;既無計脫身,只有信口開河,聊勝於坐以待斃,說道:“皇上聽說葛爾丹王子武功高強,英雄無敵,倒也是十分佩服的。”
    葛爾丹微笑問道:“皇帝也練武功麽?怎知道我有武功?”
    韋小寶道:“皇上自然會武的,還挺不錯呢。殿下那日在少林寺大顯身手,只打得少林寺方丈甘拜下風,達摩堂、羅漢堂、般若堂三堂首座望風披靡。兄弟都向皇上細細說了。”那日葛爾丹在少林鎩羽而去,此刻聽韋小寶爲他大吹法螺,在桑結之前大有面子,不禁臉現得意之色。
    韋小寶道:“少林寺方丈晦聰大師的武功,在武林中也算是數一數二的了,可是王子殿下衣袖只這麽一拂,晦聰方丈便站立不定,一交坐倒,幸虧他坐下去時,屁股底下恰好有個蒲團,才不摔壞了那幾根老頭骨……”其實那天葛爾丹是給晦聰袍袖一拂,一交坐在椅上,再也站不起來,韋小寶卻把話倒轉來說了,心道:“晦聰師兄待我不錯,但今日做師弟的身遇血光之災,眼看就要圓寂坐化,前往西天,只好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師兄勝即是敗,敗即是勝。”嘴裏胡言亂語,心中胡思亂想,一雙眼睛東張西望,一瞥眼間,只見阿琪似笑非笑,一雙妙目盯在葛爾丹臉上,眼光中充滿著情意。
    韋小寶心念一動:“這惡姑娘想做蒙古王妃。”便道:“皇上說道:‘葛爾丹王子武功既高,相貌又漂亮,他要娶王妃,該當娶一個年輕美貌、也有武功的姑娘才是……’”偷眼向阿琪瞧去,果見她臉上一紅,神色間十分關注,接著道:“……那陳圓圓雖然號稱天下第一美人,可是現下年紀大了,葛爾丹又何必定要娶她呢?”
    阿琪忍不住道:“誰說他要娶陳圓圓了?又來瞎說!”葛爾丹搖頭道:“哪有此事?”
    韋小寶道:“是啊。我說:‘啓稟皇上:葛爾丹王子殿下有個相好的姑娘,叫做阿琪姑娘……’”阿琪啐了一口,臉上神色卻十分歡喜。葛爾丹向她笑吟吟的望了一眼。韋小寶續道:“‘……這位阿琪姑娘武功天下第三,只不及桑結大喇嘛、葛爾丹王子殿下,比之皇上,嘻嘻,似乎還強著一點兒,奴才說的是老實話,皇上可別見怪……’”
    桑結本來聽得有些氣悶,但聽他居然對皇帝說自己是武功天下第一,明知這小鬼的說話十成中信不了半成,但也不自禁怡然自得,鼻中卻哼了一聲,示意不信。
    韋小寶續道:“皇上說:‘我不信。這小姑娘武功再好,難道還強得過她師父嗎?’我說:‘皇上有所不知。這小姑娘的師父,是一位身穿白衣的尼姑,武功本來是很高的,算得上天下第三。可是有一次跟桑結大喇嘛比武,給桑結大喇嘛一掌劈過去,那師太抵擋不住,全身內功散得無影無蹤。因此武功天下第三的名號,就給她徒兒搶去了。’”
    阿琪聽他說穿自己師承的來歷,心下驚疑不定:“他怎會知道我師父?”
    桑結雖未和九難動過手,但十二名師弟盡數在她師徒手下死於非命,實是生平的奇恥大辱,此刻聽韋小寶宣稱九難被自己一掌劈得內功消散,實是往自己臉上大大貼金。他和葛爾丹先前最擔心的,都是怕韋小寶揭露自己的醜史,因此均想儘快殺了此人滅口,待聽他將自己的大敗說成大勝,倒也不忙殺他了。桑結向阿琪凝視片刻,心想:“我此刻才知,原來你是那白衣小尼姑的徒兒。這中間只怕有點兒古怪。”
    阿琪問道:“你說陳圓圓甚麽的,又怎樣了?”
    韋小寶道:“那陳圓圓,我在昆明是親眼見過的。不瞞姑娘說,她比我大了好幾歲,不過‘天下第一美人’這六個字,的確名不虛傳。我一見之下,登時靈魂兒出竅,手腳冰冷,全身發抖,心中只說‘世上哪有這樣美貌的人兒?’阿琪姑娘,你的師妹阿珂,算得是很美了,但比之這個陳圓圓,容貌體態,那可差得太多。”
    阿琪自然知道阿珂容顔絕美,遠勝於己,又知韋小寶對阿珂神魂顛倒,連他都這般說,只怕這話倒也不假,但嘴上兀自不肯服氣,說道:“你這小孩兒是個小色迷,見到人家三分姿色,就說成十分。陳圓圓今年至少也四十幾歲了,就算從前美貌,現今也不美了。”
    韋小寶連連搖頭道:“不對,不對。像你阿琪姑娘,今年不過十八九歲,當然美得不得了。再過三十年,一定仍然美麗之極,你要是不信,我跟你打個賭。如果三十年後你相貌不美了,我割腦袋給你。”
    阿琪嘻的一笑,任何女人聽人稱自己美貌,自然開心,而當著自己情郎之面稱讚,更加心花怒放,何況她對自己容色本就頗有自信,想來三十年後,自己也不會難看多少。
    韋小寶只盼她答應打這賭,那麽葛爾丹說不定會看在意中人面上,便讓自己再活三十年,到那時再決輸贏,也還不遲。不料桑結哼了一聲,冷冷的道:“就可惜你活不過今晚了。阿琪姑娘三十年後的芳容,你沒福氣見到啦。”
    韋小寶嘻嘻一笑,說道:“那也不打緊。只盼大喇嘛和王子殿下記得我這句話,到三十年後的今天,就知韋小寶有先見之明瞭。”桑結、葛爾丹、阿琪三人忍不住都哈哈大笑。
    韋小寶道:“我到昆明,還是幾個月之前的事,我是送建甯公主去嫁給吳三桂的兒子,你們三位都知道的了。本來這是大大的喜事,可是一進昆明城裏,只見每條街上都有人在號啕大哭,隔不了幾家,就是一口棺材,許多女人和小孩披麻戴孝,哭得昏天黑地。”
    葛爾丹和阿琪齊問:“那爲了甚麽?”
    韋小寶道:“我也奇怪得很哪。一問雲南的官兒,大家支支吾吾的都不肯說。後來我派親兵出去打聽,才知道了,原來這天早晨,陳圓圓聽說公主駕到,親自出來迎接。她從轎子裏一出來,昆明十幾萬男人就都發了瘋,個個擁過去看她,都說天上仙女下凡,你推我擁,踹死了好幾千人。平西王帳下的武官兵丁起初拚命彈壓,後來見到了陳圓圓,大家刀槍也都掉了下來,個個張大了口,口水直流,只是瞧著陳圓圓。”
    桑結、葛爾丹、阿琪三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想:“這小孩說話定然加油添醬,不過陳圓圓恐怕當真美貌非凡,能見上一見就好了。”
    韋小寶見三人漸漸相信,又道:“王子殿下,平西王麾下有個總兵,叫做馬寶,你聽過他名字麽?”葛爾丹和阿琪都點了點頭。他二人和馬寶曾同去少林寺,怎不認得?葛爾丹道:“那天在少林寺中,你也見過他的。”韋小寶道:“是他麽?我倒忘了。當日我只留神王子殿下大顯神功,打倒少林寺的高僧,沒空再瞧旁人,就算稍有一點兒空閒,也只顧到向阿琪姑娘的花容月貌偷偷多看上幾眼。”阿琪啐了他一口,心中卻甚喜歡。
    葛爾丹問道:“馬總兵又怎麽了?”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馬總兵也就是這天出的事。他奉平西王將令保護陳圓圓,那知道他看得陳圓圓幾眼,竟也糊裡糊塗了,居然過去摸了摸她那又白又嫩的小手。後來平西王知道了,打了他四十軍棍。馬總兵悄悄對人說:‘我摸的是陳圓圓的左手,本來以爲王爺要割了我一隻手。早知道只打四十軍棍,那麽連她右手也摸一摸了。八十下軍棍,未必就打得死我。’平西王駕下共有十大總兵,其餘九名總兵都羡慕得不得了。這句話傳到平西王耳裏,他就傳下將令,今後誰摸陳圓圓的手,非砍下雙手不可。平西王的女婿複國相,也是十大總兵之一,他就叫高手匠人先做下一雙假手。他說自己有時會見到這個天仙似的岳母,萬一忍不住要上去摸手,不如自己先做下假手,以免臨時來不及定做,這叫做有甚麽無患。”
    葛爾丹只聽得張大了口,呆呆出神。桑結不住搖頭,連說:“荒唐,荒唐!”也不知是說十大總兵荒唐,還是說韋小寶荒唐。阿琪道:“你見過陳圓圓,怎不去摸她的手?”
    韋小寶道:“那是有緣故的。我去見陳圓圓之前,吳應熊先來瞧我,說我千里迢迢的送公主去給他做老婆,他很是感激。他從懷裏掏出一副東西,金光閃閃,鑲滿了翡翠、美玉、紅寶石、貓兒眼,原來是一副黃金手銬。”
    阿琪問道:“甚麽手銬,這般珍貴?”
    韋小寶道:“是啊,當時我便問他是甚麽玩意兒,總以爲是他送給我的禮物。哪知他喀喇一聲,把我雙手銬住了。我大吃一驚,叫道:‘額駙,你幹麽拿我?我犯了甚麽罪?’吳應熊道:‘欽差大人,你不可會錯了意,兄弟是一番好意。你要去見我陳姨娘,這副手銬是非戴不可的,免得你忍耐不住,伸手摸她。倘若單是摸摸她的手,父王沖著你欽差大人的面子,也不會怎樣。就只怕你一呀摸,二呀摸,三呀摸的摸起來,父王不免要犯殺害欽差大人的大罪。大人固然不妥,我吳家可也糟了。’我嚇了一跳,就戴了手銬去見陳圓圓。”阿琪越聽越好笑,道:“我可真是不信。”韋小寶道:“下次你到北京,向吳應熊要這副金手銬來瞧瞧,就不由你不信了。他是隨身攜帶的,以便一見陳圓圓,立刻取出戴上,只要慢得一步,那就乖乖不得了。”桑結哼了一聲道:“陳圓圓是他庶母,難道他也敢有非禮的舉動?”韋小寶道:“他當然不敢,因此隨身攜帶這副金手銬啊。”阿琪道:“他到了北京,又何必再隨身攜帶?”
    韋小寶一怔,心道:“糟糕!牛皮吹破了。”但他腦筋轉得甚快,立即說道:“吳應熊本來想立刻回昆明的,又沒想在北京長住。留在北京,那是不得已。”桑結瞪了他一眼,道:“那是你恩將仇報了。人家借手銬給你,很夠交情,你卻阻攔了他,不讓他回雲南。”
    韋小寶搖頭道:“吳應熊於我有甚麽恩?他跟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桑結奇道:“他得罪你甚麽了?”韋小寶道:“還不得罪?借手銬給我,那比殺了我老子還惡毒。當時我若不是戴著這副手銬,陳圓圓的臉蛋也摸過了。唉。大喇嘛,王子殿下,只要我摸過陳圓圓那張比花瓣兒還美上一萬倍的臉蛋,吳三桂砍下我這一雙手又有甚麽相干?就算他再砍下我一雙腿,做成雲南宣威火腿,又算得甚麽?”
    三人神馳天南,想像陳圓圓的絕世容光,聽了他這幾句話竟然不笑。
    韋小寶壓低嗓子,裝出一副神秘莫測的模樣,悄聲道:“有個天大的秘密,三位聽了可不能泄漏。本來是不能說的,不過難得跟三位談得投機,不妨跟知己說說。”葛爾丹忙問:“甚麽機密?”韋小寶低聲道:“皇上調兵遣將,要打吳三桂。”
    桑結等三人相視一笑,都想:“那是甚麽機密了?皇上不打吳三桂,吳三桂也要起兵打皇上。”韋小寶道:“你們可知皇上爲甚麽要對雲南用兵?那就難猜些了。”
    阿琪道:“難道也是爲了陳圓圓?”韋小寶一拍桌子,顯得驚異萬分,說道:“咦!你怎麽知道?”阿琪道:“我是隨便猜猜。”
    韋小寶大爲讚歎,說道:“姑娘真是女諸葛,料事如神。皇上做了皇帝,甚麽都有了,就只少了這個‘天下第一美人’。上次皇上爲甚麽派我這小孩子去雲南,卻不派甚麽德高望重、勞苦功高的大臣?就是要我親眼瞧瞧,到底這女子是不是當真美得要命,再要我探探吳三桂的口風,肯不肯把陳圓圓獻進宮去。派白鬍子大臣去辦這件事,總有點不好意思,是不是?哪知我只提得一句,吳三桂就拍案大怒,說道:‘你送一個公主來,就想掉換我的活觀音?哼哼,就是一百個公主,我也不換。’”
    桑結和葛爾丹對望一眼,隱隱覺得上了吳三桂的大當,原來其中還有這等美色的糾葛。吳三桂當年“沖冠一怒爲紅顔”,正是爲了陳圓圓,斷送了大明三百年的江山,此事天下皆知。小皇帝年少風流,這種事倒也是在情理之中。
    韋小寶心道:“小玄子,你是鳥生魚湯,決不貪圖老烏龜的老婆。我小桂子大難臨頭,只好說你幾句壞話,千萬不好當真。”見桑結和葛爾丹都神色嚴重,又道:“我見吳三桂一發怒,就不敢再說。那時我在雲南,雖帶得幾千兵馬,怎敵得過吳三桂手下的千軍萬馬?只好悶聲大發財了,是不是啊?”葛爾丹點了點頭。
    韋小寶道:“一天晚上,那大鬍子罕帖摩來見我,他說是王子殿下派他去昆明跟吳三桂聯絡的。他在昆明卻發覺情勢不對,說蒙古人是成甚麽汗的子孫,都是英雄好漢,幹麽爲了吳三桂的一個美貌女子去打仗送死。他求我偷偷帶他去北京見皇帝,要親自對皇帝說,陳圓圓甚麽的,跟蒙古王子、西藏喇嘛都不相干。蒙古葛爾丹王子早有了一位阿琪姑娘,不會再要陳圓圓的了。西藏大喇嘛也有了……有了很多美貌的西藏姑娘……”
    桑結大喝:“胡說!我們黃教喇嘛嚴守清規戒律,決不貪花好色。”韋小寶忙道:“那是罕帖摩說的,可不關我事。大喇嘛,罕帖摩爲了討好皇帝,叫他放心,不用擔心你會搶陳圓圓,只怕是有的。”桑結哼了一聲,道:“下次見到罕帖摩,須得好好問他一問,到底是他說謊,還是你說謊,如此敗壞我的清譽。”
    韋小寶心中一喜:“他要去質問罕帖摩,看來一時就不會殺我了。”忙道:“是,是。下次你叫我跟罕帖摩當面對證好了。你們幫吳三桂造反,實在沒甚麽好處。就算造反成功,你們兩位身邊若不帶備一副手銬,總還是心驚肉跳……”忽見桑結臉有怒色,忙道:“大喇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見了陳圓圓當然不會動心。不過,不過……唉!”
    桑結問道:“不過甚麽?”韋小寶道:“上次我到昆明,陳圓圓出來迎接公主,不是擠死了好幾千人麽?這些死人的家裏做法事,和尚道士忽然請不到了。”阿琪問道:“那爲甚麽?”
    韋小寶道:“許許多多和尚見到了陳圓圓,凡心大動,一天之中,昆明有幾千名和尚還俗,不出家了。你想,突然間少了幾千和尚,大做法事自然不夠人手了。”
    葛爾丹等三人都將信將疑,覺他說得未免太玄,但于陳圓圓的美豔,卻已決無懷疑。
    阿琪向葛爾丹晃了一眼,輕輕的道:“昆明地方這等古怪,我是不去的了。你要幫吳三桂,你自己去罷。”葛爾丹忙道:“誰說要去昆明了?我又不想見陳圓圓。我看我們的阿琪姑娘,也不見得會輸了給陳圓圓。”阿琪臉色沈了下來,說道:“你說我不見得會輸了給陳圓圓,明明說我不及她。你就是想去見她。”說著站起身來,道:“我走啦!”
    葛爾丹大窘,忙道:“不,不!我對天發誓,這一生一世,決不看陳圓圓一眼。”阿琪回嗔作喜,坐了下來。韋小寶道:“你決不看陳圓圓一眼,這話是對的。不論是誰,一見到她,只看一眼怎麽夠?一百眼、一千眼也看不夠啊。”葛爾丹罵道:“你這小鬼,就是會瞎說。我立誓永遠不見陳圓圓的面就是。若是見了,教我兩隻眼睛立刻瞎了。”阿琪大喜,含情脈脈的凝視著他。
    韋小寶道:“我聽小皇帝說,真不明白你們兩位幫吳三桂是爲了甚麽。倘若是要得陳圓圓,那沒有法子,天下只一個陳圓圓,連小皇帝也沒有。除了這美女之外,吳三桂有甚麽,小皇帝比他多十倍還不止。你們兩位只要幫皇帝,金銀財寶,要多少有多少。”
    桑結冷冷的道:“西藏和蒙古雖窮,卻也不貪圖金銀財寶。”韋小寶心想:“他二人不要金銀財寶,也不要美女,最想要的是甚麽?”念頭一轉,心道:“是了,小丈夫一日不可無錢,大丈夫一日不可無權。我韋小寶是小丈夫,他兩個是大丈夫。”便道:“小皇帝說,葛爾丹只是個王子,還不夠大,倘若幫我打吳三桂,我就封他爲蒙古國王。”
    葛爾丹雙目射出喜悅的光芒,額聲問道:“皇……皇帝當真說過這句話?”韋小寶道:“當然!我爲甚麽騙你?”桑結道:“天下也沒蒙古國王這銜頭。皇帝如能幫著殿下做了准喀爾汗,殿下也就心滿意足了。”韋小寶道:“可以,可以!這‘整個兒好’,皇帝一定肯封。”心想:“‘整個兒好’是他媽的甚麽玩意兒?難道還有‘一半兒好’的?”
    桑結見他臉上神色,料想他不懂,說道:“蒙古分爲幾部,准喀爾是其中最大的一部。蒙古的王不叫國王,叫做汗。王子殿下還沒做到汗。”韋小寶道:“原來如此。王子殿下只要幫皇上,做個把整個兒汗那還不容易?皇帝下一道聖旨,派幾萬兵馬去,別的蒙古人還會反抗嗎?”葛爾丹一聽大喜,道:“皇帝如肯如此,那自然易辦。”
    韋小寶一拍胸膛,說道:“你不用擔心,包在我身上辦到就是。皇上只恨吳三桂一人。阿琪姑娘雖然美貌,只要不給皇上瞧見,他包管不會來搶你的。至於桑結大喇嘛呢,你幫了皇上的忙,皇上自會封你做管治全西藏的大官。”他不知這大官叫做甚麽,不敢亂說。
    桑結道:“全西藏是達賴活佛管的,可不能由皇上隨便來封。”韋小寶道:“別人做得活佛,你爲甚麽不能做?西藏一共有幾個活佛?”桑結道:“還有一個班禪活佛,一共是兩位。”
    韋小寶道:“是啊,一日不過三,甚麽都要有三個才是道理。咱們請皇上再封一位桑結活佛,桑結大活佛專管達甚麽、班甚麽的兩個小活佛。”桑結心中一動:“這小傢夥瞎說一氣,倒也有些道理。”想到此處,一張瘦削的臉上登時現出了笑容。
    韋小寶此時只求活命脫身,對方不論有甚麽要求,都是一口答應,何況封準噶爾汗、西藏大活佛,又不用他費一兩銀子本錢,說道:“我不是吹牛,兄弟獻的計策,皇帝有九成九言聽計從。再說,兩位肯幫著打吳三桂,皇帝不但要封賞兩位,兄弟也是立了大功,非升官發財不可。常言道得好:‘朝裏有人好做官。’兄弟在朝裏做大官,兩位分別在蒙古、西藏做大官。我說哪,咱三個不如拜把子做了結義兄弟,此後咱們三人有福共用,有難同當,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天下除了小皇帝,就是咱三個大了,那豈不是美得很麽?”心想:“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這句話是很要緊的。他二人只要一點了頭,就不能再殺我了。再要殺我,等於自殺。”
    桑結和葛爾丹來到揚州之前,早已訪查清楚,知道這少年欽差是小皇帝駕前的第一大紅人,飛黃騰達,升官極快,只萬萬想不到原來便是那個早就認識的少年。葛爾丹原和他並無仇怨,桑結卻給他害死了十二名師弟,斬去了十根手指,本來恨之切骨,但聽了他這番言語後,心想衆師弟人死不能複生,指頭斬後不能重長,倘若將此人一掌打死,也不過出了一口惡氣,徒然幫了吳三桂一個大忙,於自己卻無甚利益,但如跟他結拜,倒十分實惠,好處甚多。兩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緩緩點頭。
    韋小寶大喜過望,想不到一番言辭,居然打動了兩個惡人之心,生怕二人反悔,忙道:“大哥、二哥、二嫂,咱們就結拜起來。二嫂拜不拜都成,你跟二哥拜了天地,那都是一家人了。”阿琪紅著臉啐了一口,只覺這小孩說話著實討人歡喜。
    桑結突然一伸手,拍了一聲,將桌子角兒拍了下來。韋小寶吃了一驚,心道:“又幹甚麽了?”只聽桑結厲聲道:“韋大人,你今天這番話,我暫且信了你的。可是日後你如反復無常,食言而肥,這桌子角兒便是你的榜樣。”
    韋小寶笑道:“大哥說哪里話來,我兄弟三人一起幹事,大家都有好處。兄弟假如欺騙了你們,你們在蒙古、西藏發兵跟皇帝過不去,皇帝一怒之下,定要砍了我腦袋。兩位哥哥請想,兄弟敢不敢對你們不住?”桑結點點頭,道:“那也說得是。”
    當下三人便在廳上擺起紅燭,向外跪拜,結拜兄弟,桑結居長,葛爾丹爲次,韋小寶做了三弟。他向大哥、二哥拜過,又向阿琪磕頭,滿口“二嫂”,叫得好不親熱,心想:你做了我二嫂,以後見到我調戲我自己的老婆阿珂,總不好意思再來干涉了罷?
    阿琪提起酒壺,斟了四杯酒,笑道:“今日你們哥兒三個結義,但願此後有始有終,做出好大的事業來。小妹敬你們三位一杯。”桑結笑道:“這杯酒自然是要喝的。”說著拿起了酒杯。
    韋小寶忙道:“大哥,且慢!這是殘酒,不大乾淨。咱們叫人換過。”大聲叫道:“來人哪!快取酒來。”微覺奇怪:“麗春院裏怎麽搞的?這許久也不見有人來侍候。”又想:“是了。老鴇、龜奴見到打架,又殺死了官兵,都逃得乾乾淨淨了。”
    正想到此處,卻見走進一名龜奴,低垂著頭,含含糊糊的道:“甚麽事?”韋小寶心道:“麗春院裏的龜奴,我哪一個不識得?這傢夥是新來的,哪有對客人這般沒規矩的?定是嚇得傻了。”喝道:“快去取兩壺酒來。”那龜奴道:“是了!”轉身走出。
    韋小寶見到那龜奴的背影,心念一動:“咦!這人是誰?白天在禪智寺外賞芍藥,就見過他,怎麽他到這裏來做龜奴?其中定有古怪。”凝神一想,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啊”的一聲,跳了起來。
    桑結、葛爾丹、阿琪三人齊問:“怎麽?”韋小寶低聲道:“這人是吳三桂手下高手武士假扮的,咱們剛才的說話,定然都教他聽去啦。”桑結和葛爾丹吃了一驚,齊道:“那可留他不得。”韋小寶道:“二位哥哥且……且不忙動手。咱們假裝不知,且看他一共來了多少人,有……有甚麽鬼計。”他說這幾句話時,聲音也顫了。這龜奴倘若真是吳三桂的衛士所扮,他倒也不會這般驚惶,原來此人卻是神龍教的陸高軒。
    這人自神龍島隨著他同赴北京,相處日久,此時化裝極爲巧妙,面目已全然不識,但見到他的背影,卻感眼熟。日間在禪智寺外仍未省起,此刻在麗春院中再度相見,便知其中必有蹊蹺,仔細一想,這才恍然。單是陸高軒一人,倒也不懼,但他既在禪智寺外聽到自己無意中漏出的口風,說要到麗春院來聽曲,便即來此化裝成爲龜奴,那麽多半胖頭陀和瘦頭陀也來了,說不定洪教主也親自駕臨,要再說得洪教主跟自己也拜上把子,發誓同年同月同日死,那可千難萬難。他越想越怕,額頭上汗珠一顆顆的滲將出來。
    只見陸高軒手托木盤,端了兩壺酒進來,低下頭,將酒壺放在桌上。韋小寶尋思:“他低下了頭,生怕我瞧出破綻,哼,不知還來了甚麽人?”說道:“你們院子裏怎麽只有你一個?快多叫些人進來侍候。”陸高軒“嗯”的一聲,忙轉身退出。
    韋小寶低聲道:“大哥、二哥、二嫂,待會你們瞧我眼色行事。我如眼睛翻白,擡頭上望,你們立刻出手,將進來的人殺了。這些人武功高強,非同小可。”桑結等都點頭答應,心中卻想:“吳三桂手下的衛士,武功再高,也沒甚麽了不起,何必這樣大驚小怪?”
    過了一會,陸高軒帶了四名妓女進來,分別坐在四人身畔。韋小寶一看,四名妓女都不相識,並不是麗春院中原來的姑娘。四妓相貌都極醜陋,有的吊眼,有的歪嘴,皮膚或黃或黑,或凹凸浮腫,或滿臉瘡疤。韋小寶笑道:“麗春院的姑娘,相貌可漂亮得緊哪。”只見那坐在桑結身邊、滿臉瘡疤的姑娘向他眨了眨眼,隨即又使個眼色。
    韋小寶見她眼珠靈活,眼神甚美,心想:“這四人是神龍教的,故意扮成了這般模樣,她卻向我連使眼色,那是甚麽意思?”端起原來那壺迷春酒,給四名妓女都斟了一杯,說道:“大家都喝一杯罷!”
    妓院之中,原無客人向妓女斟酒之理,客人一伸手去拿酒壺,妓女早就搶過去斟了。但四名妓女只垂首而坐,韋小寶給她們斟酒,四人竟一句話不說。韋小寶心道:“這四個女人假扮婊子,功夫差極。”說道:“你們來服侍客人,怎麽不懂規矩,自己不先喝一杯?”說著又斟了一杯,對陸高軒道:“你是新來的罷?連烏龜也不會做。你們不敬客人的酒,客人一生氣,還肯花錢麽?”
    陸高軒和四女以爲妓院中的規矩確是如此,都答應了一聲:“是!”各人將酒喝了。
    韋小寶笑道:“這才是了。院子裏還有烏龜婊子沒有?通統給我叫過來。偌大一家麗春院,怎麽只你們五個人?只怕有點兒古怪。”那臉孔黃腫的妓女向陸高軒使個眼色。陸高軒轉身而去,帶了兩名龜奴進來,沙啞著嗓子道:“婊子沒有了,烏龜倒還有兩隻。”
    韋小寶暗暗好笑,心道:“婊子、烏龜,那是別人在背後叫的,你自己做龜奴,怎能口稱‘婊子、烏龜’?就算是嫖院的客人,也不會這樣不客氣。院子裏只說‘姑娘、伴當’。我試你一試,立刻就露出了馬腳。哼哼,洪教主神機妙算,可是做夢也想不到,我韋小寶就是在這麗春院中長大的。”
    只見那兩名龜奴都高大肥胖,一個是胖頭陀假扮,一瞧就瞧出來了,另一個依稀是瘦頭陀,可是怎麽身材如此之高?微一轉念,已知他腳底踩了高塽,若非心中先已有數,可真萬萬瞧不出來。他又斟了兩杯酒,說道:“客人叫你們烏龜喝酒,你們兩隻烏龜快喝!”
    胖頭陀一聲不響的舉杯喝酒,瘦頭陀脾氣暴躁,忍耐不住,罵道:“你這小雜種才是烏龜!”陸高軒忙一扯他袖子,喝道:“快喝酒!你怎敢得罪客人?”瘦頭陀這次假扮龜奴,曾受過教主的嚴誡,心中一驚,忙將酒喝了。
    韋小寶問道:“都來齊了嗎?沒別的人了?”陸高軒道:“沒有了!”
    韋小寶道:“洪教主沒扮烏龜麽?”說了這句話,雙眼一翻,擡頭上望。
    陸高軒等七人一聽此言,都大吃一驚,四名妓女一齊站起。桑結早在運氣戒備,雙手齊出,登時點中了瘦頭陀和陸高軒二人的腰間。
    這兩指點出,陸高軒應手而倒,瘦頭陀卻只哼了一聲,跟著揮掌向桑結當頭劈落。桑結吃了一驚,心想自己的“兩指禪”功夫左右齊發,算得天下無雙,自從十根手指中毒截去之後,手指短了一段,出手已不如先前靈活,但正因短了一段,若是點中在敵人身上,力道可又比昔日強了三分。此時明明點中這大胖子腰間穴道,何以此人竟會若無其事?難道他也如韋小寶一般,已練成了“金剛護體神功”?
    其實這兩人誰也沒有“金剛護體神功”。韋小寶所以刀槍口喬不入,只是穿了護身寶衣,而瘦頭陀卻是腳下踩了高止,憑空高了一尺。桑結以爲他身材真是如此魁梧,伸指點他腰間,中指處卻是他大腿外側。瘦頭陀只一陣劇痛,穴道並未封閉。
    這時胖頭陀已和葛爾丹鬥在一起。滿臉瘡疤的妓女在和阿琪相鬥,另外一名妓女卻向韋小寶撲來。韋小寶笑道:“你發花癲麽?這般惡形惡狀幹甚麽?”眼見那妓女十指如鈎,來勢兇狠,心中一驚,一低頭便鑽到了桌子底下,伸手在那妓女的腿上一推。那妓女喝了迷春酒後,藥力發作,頭腦中本已迷迷糊糊,給他一推,站立不定,身子晃了幾晃,一交坐倒,再也站不起來。跟著其餘三名假妓女也都先後暈倒。
    瘦頭陀和桑結拆得幾招,嫌足底高不便,雙腳運勁,拍拍兩聲,將高踹斷了。桑結罵道:“原來是個矮子。”瘦頭陀怒道:“老子從前可比你高得多,我喜歡做矮子,跟你甚麽相干?”桑結哈哈大笑,兩人口中說話,手上絲毫不停。兩個都是武功好手,數招之後,互相暗暗佩服。桑結心道:“吳三桂手下,居然有這樣一個武功了得的矮胖衛士。”瘦頭陀心道:“你武功雖高,卻給韋小寶這小鬼做走狗,也不是甚麽好腳色。”
    那邊廂葛爾丹數招間就敵不過胖頭陀了。只是胖頭陀喝了一杯迷春酒,手腳不甚靈便,才一時沒將他打倒。阿琪見跟自己相鬥的妓女招式靈活,可是使不了幾招,便即暈倒,暗暗奇怪,轉頭見葛爾丹不住倒退,忙向前相助。胖頭陀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幾下,只感敵人在自己胸口拍了一掌,力道卻不厲害。他閉著眼睛,兩手一分,格開對方手臂,雙手食指點到了敵人腋下。阿琪登時全身酸軟,慢慢倒下,壓在陸高軒背上,正自驚惶,只見胖頭陀突然俯衝摔倒。
    葛爾丹叫道:“阿琪,阿琪,你怎麽了?”驀地裏胖頭陀躍起身來,當胸一拳,將他打得摔出丈許,重重撞在牆上。胖瘦二頭陀內力甚深,雖然喝了迷春藥,但這不過是妓院中所調製的尋常迷藥,並不如何厲害,兩人雖感昏暈,還在勉力支撐。
    這時瘦頭陀雙眼瞧出來白濛濛的一團,只見桑結一個人影模模糊糊的晃來晃去,他伸手去打,都給桑結輕易避過,自己左肩和右頰卻接連重重的吃了兩拳。桑結的拳力何等沈重,饒是瘦頭陀皮粗肉厚,卻也抵受不起,不禁連聲吼叫,轉身奪門而逃。陸高軒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上身穴道未解,胡裏糊塗的跟著奔了出去。
    葛爾丹給胖頭陀打得撞上牆壁,背脊如欲斷裂,正自心怯,卻見敵人左手扶住了桌子,閉著眼睛,右掌在面前胸口不住搖晃,似是怕人襲擊。葛爾丹瞧出便宜,躍將過去,猛力一腳,踢中他後臀。胖頭陀大叫一聲,左手反轉,抓住了葛爾丹胸口,將他身子提了起來。桑結搶上相救。胖頭陀睜開眼睛,抓著葛爾丹搶出甘露廳,飛身上牆。
    桑結喝道:“放下人來!”追了出去,跟著上屋。但聽兩人呼喝之聲漸漸遠去。
    韋小寶從桌底下鑽出來,只見地下橫七豎八的躺了一大堆人。雙兒和曾柔躺在廳角落裏;四名假妓女暈倒在地:鄭克爽本來伏在桌上,打鬥中椅子給人推倒,已滾到了桌子底下;阿琪下身擱在一張翻倒的椅上,上身躺在地下。一干人個個毫不動彈,有的是被點中了穴道,有的是爲迷春酒所迷,均如死了一般。
    他最關心雙兒,忙將她扶起,見她雙目轉動,呼吸如常,便感放心,只是他不會解穴,只好將雙兒,曾柔、阿琪三人扶入椅中坐好。
    心中又記挂母親,奔到母親房中,只見韋春芳倒在床邊,韋小寶大驚,忙搶上扶起,見她身子軟軟的,呼吸和心跳卻一如其常,料想是給神龍教的人點了穴道,麗春院中的婊子、烏龜,定然個個不免,穴道被點,過得幾個時辰自會解開,倒也不必擔心。
    回到甘露廳中,側耳傾聽,沒半點胖瘦二頭陀或桑結、葛爾丹回轉的聲音,心想:“這滿臉瘡疤的假婊子向我大使眼色,似乎是叫我留心,這人良心倒好,不知是誰?”走過去俯身伸手,在那女子臉上抹了幾抹,一層灰泥應手而落,露出一張嬌嫩白膩的臉蛋。韋小寶一聲歡呼,原來竟是小郡主沐劍屏。他低下頭來,在她臉上輕輕一吻,說道:“究竟你對我有良心,你定是給他們逼著來騙我的。”
    突然心中一跳:“還有那三個假婊子是誰?方姑娘不知在不在內?這小婊子專門想法子害我,這次若不在內,倒奇怪得緊了。”想到了方怡,既感甜蜜,又感難過,眼見那臉蛋黃腫的女子身材苗條,看來多半是方怡,便伸手去抹她臉上化妝。
    泥粉落下,露出一張姿媚嬌豔的臉蛋,年紀比方怡大了五六歲,容貌卻比她更美,原來是洪教主夫人。她酒醉之後,雙頰豔如桃花,肌膚中猶似要滲出水來。韋小寶過去雖覺洪夫人美貌動人,卻從來不敢以半分輕薄的眼色相覰,這時她爛醉如泥,卻是機會來了,伸出右手,在她臉頰上捏了一把,見她雙目緊閉,並無知覺,他一顆心怦怦亂跳,又在她另一邊臉頰上捏了一把。
    轉身過來看另外兩個女子,見兩人都身材臃腫,決非方怡,其中一人曾惡狠狠的向自己撲擊。韋小寶提起酒壺,在她臉上淋了些酒水,然後拉起她衣襟在臉上一抹,現出真容,赫然竟是假太后。韋小寶大喜,心道:“這場功勞當真大得很了。皇上和太后要我捉拿這老婊子報仇,千方百計的捉不到,哪知道她自己竟會到麗春院來做老婊子。可見我一直叫她老婊子,那是神機妙算,早有先見之明。”
    再去抹掉第四個假婊子的化妝,露出容貌來卻是方怡。韋小寶大吃一驚:“她爲甚麽腰身這樣粗,難道跟人私通,懷了孩兒?天靈靈,地靈靈,老婊子真的做了老婊子,韋小烏龜真的做了小烏龜?”伸手到她內衣一摸,觸手之處不是肌膚,拉出來卻是個枕頭。
    韋小寶哈哈大笑,笑道:“你的良心,可比小郡主壞得太多。她唯恐我遭了你們毒手,不住向我使眼色。你卻唯恐我瞧出來,連大肚婆娘也敢裝。哈哈,你這小婊子在麗春院裏大了肚皮,我給你打胎。早打胎,晚打胎,打下一個枕頭來。”
    走到廳外一瞧,只見數名親兵死在地下,院中烏燈黑火,聲息全無,心想:“胖瘦二頭陀都喝了藥酒,終究打不過我那兩個結義哥哥,但如洪教主他們在外接應,結果就難說得很了。兩位哥哥,倘若你們今天歸位,小弟恕不同年同月同日死,對不住之至!”
    回進廳來,但見洪夫人、方怡、沐劍屏、雙兒、曾柔、阿琪六個美人兒有的昏迷不醒,有的難以動彈,各有各的美貌,各有各的嬌媚,心中大動,心道:“裏邊床上還有一個美貌小姑娘,比這六個人還美得多。那是我已經拜過天地、卻未洞房花燭的元配老婆。今晚你巴巴的來尋我,你老公要是不來睬你,未免太過無情無義,太對你不住了罷?”
    正要邁步入內,只見曾柔的一雙俏眼瞧向自己,臉上暈紅,神色嬌羞,心想:“從王屋山來到揚州,一路之上,你這小妞兒老是避我,要跟你多說一句話也不成。今晚可也不能跟你客氣了。”將她抱起,搬入內房,放在阿珂之旁。
    只見阿珂兀自沈睡,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口唇邊微露笑意,她昏迷之中,多半兀自在大做好夢,正跟鄭克爽親熱。
    韋小寶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把你們這批老婊子、假婊子、好姑娘、壞女人,一古腦兒都搬了進來。這裏是麗春院,女人來到妓院,還能有甚麽好事?這是你們自己來的,醒轉之後可不能怪我。”他從小就胸懷大志,要在揚州大開妓院,更要到麗春院來大擺花酒,叫全妓院妓女相陪,此刻情景雖與昔日雄圖頗有不符,卻也是非同小可的壯舉。
    當下將雙兒、阿琪、洪夫人、方怡、沐劍屏一一抱了入內,最後連假太后也抱了進去,八個女子並列床上。忽然想到:“朋友妻,不可欺。二嫂,你是我嫂子,咱們英雄好漢,可得講義氣。”將阿琪又抱到廳上,放在椅中坐好,只見她目光中頗有嘉許之意。
    韋小寶見她容顔嬌好,喘氣甚急,胸脯起伏不已,忽覺後悔:“我跟大喇嘛和蒙古王子拜把子,又不是情投意合,只不過是想個計策,騙得他們不來殺我。甚麽大哥、二哥,都是隨口瞎說的。這阿琪姑娘如此美貌,叫她二嫂,太過可惜,不如也做了我老婆罷。說書的說《三笑姻緣九美圖》,唐伯虎有九個老婆。我就把阿琪算在其內,也不過是八美,還差了一美。呸,呸,呸!老婊子又老又凶,怎麽也能算一美?”
    與唐伯虎相比,少他一美,還可將就,連少兩美,實在太也差勁,當下又抱起阿琪,走向室內。走了幾步,忽想:“關雲長千里送皇嫂,可沒將劉大嫂變成關二嫂。韋小寶七步送二嫂,總不能太不講義氣,少兩美就少兩美罷,還怕將來湊不齊?”於是立即轉身,又將阿琪放在椅中。
    阿琪不知他心中反復交戰,見他將自己抱著走來走去,不知搗甚麽鬼,只微感詫異。
    韋小寶走進內室,說道:“方姑娘、小郡主、洪夫人,你們三個是自己到麗春院來做婊子的。雙兒、曾姑娘,你們兩個是自願跟我到麗春院來的。這是甚麽地方,你們來時雖不知道,不過小妞兒們既然來到這種地方,不陪我是不行的。阿珂,你是我老婆,到這裏來嫖我媽媽,也就是嫖你的婆婆,你老公要嫖還你了。”伸手將假太后遠遠推在床角,抖開大被,將餘下六個女子蓋住,踢下鞋子,大叫一聲,從被子底下鑽了進去。
    胡天胡地,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桌上蠟燭點到盡頭,房中黑漆一團。
    又過良久,韋小寶低聲哼起“十八摸”小調:“一百零七摸,摸到姊姊妹妹七隻手……一百零八摸,摸到姊姊妹妹八只腳……”正在七手八腳之際,忽聽得一個嬌柔的聲音低聲道:“不……不要……鄭……鄭公子……是你麽?”正是阿珂的聲音。她飲迷春酒最早,昏睡良久,藥性漸退,慢慢醒轉。韋小寶大怒,心想:“你做夢也夢到鄭公子,只道是他爬上了你床,好快活麽?”壓低了聲音,說道:“是我。”
    阿珂道:“不,不!你不要……”掙扎了幾下。
    忽聽得鄭克爽在廳中叫道:“阿珂,阿珂,你在哪里?”喀喇聲,嗆啷啷一片響亮,撞翻了一張椅子,桌上杯碟掉到地下。阿珂聽到他在廳上,那麽抱住自己的自然不是他了,一驚之下,又清醒了幾分,顫聲道:“你……你是誰?怎麽……我……我……”韋小寶笑道:“是你的親老公,你也聽不出?”
    阿珂這一驚非同小可,使力掙扎,想脫出他懷抱,卻全身酸軟無力,驚叫:“鄭公子,鄭公子!”
    鄭克爽跌跌撞撞的沖進房來,房中沒半點光亮,砰的一聲,額頭在門框上一撞,叫道:“阿珂,你在哪里?”阿珂道:“我在這裏!放開手!小鬼,你幹……幹甚麽?”鄭克爽道:“甚麽?”他不知阿珂最後這兩句話是對韋小寶說的。
    韋小寶意氣風發,如何肯放?阿珂央求道:“好師弟,求求你,快放開我。”韋小寶道:“我說過不放,就是不放!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馬難追。”
    鄭克爽又驚又怒,喝道:“韋小寶,你在哪里?”韋小寶得意洋洋的道:“我在床上,抱著我老婆。我在洞房花燭,你來幹甚麽?要鬧新房麽?”鄭克爽大怒,罵道:“鬧你媽的新房!”韋小寶笑道:“你要鬧我媽的新房,今天可不成,因爲她沒客人,除非你自己去做新郎。”
    鄭克爽怒道:“胡說八道。”循聲撲向床上,來掀韋小寶,黑暗中抓到一人的手臂,問道:“阿珂,是你的手麽?”阿珂道:“不是。”
    鄭克爽只道這手臂既然不是阿珂的,那麽定然是韋小寶的,當下狠狠用力一扯,不料所扯的卻是假太后毛東珠。她飲了迷春酒後昏昏沈沈,但覺得有人扯她手臂,左手反過去拍一掌,正好擊在鄭克爽頂門。她功力已去了十之八九,這一掌無甚力道。鄭克爽卻大吃一驚,一交坐倒,腦袋在床腳上一撞,又暈了過去。阿珂驚呼:“鄭公子,你怎麽了?”卻不聽見答應。韋小寶道:“他來鬧新房,鑽到床底下去了。”阿珂哭道:“不是的。快放開我!”韋小寶道:“別動,別動!”阿珂手肘一挺,撞在他喉頭。韋小寶吃痛,向後一仰。阿珂脫卻束縛,忙要下床,身子一轉,壓在毛東珠胸口。毛東珠吃痛,一聲大叫,伸手牢牢抱住了她。阿珂在黑暗之中也不知抱住自己的是誰,極度驚恐之下,更是沒絲毫力道,忽覺右足又給人壓住了,只嚇得全身冷汗直冒:“床上有這許多男人!”
    韋小寶在黑暗中找不到阿珂,說道:“阿珂,快出聲,你在哪里?”阿珂心道:“你就殺了我頭,我也不作聲。”韋小寶道:“好,你不說,我一呀摸,二呀摸,一個個的摸將過來,總要摸到你爲止。”忽然唱起小調來:“一呀摸,二呀摸,摸到一個美人兒。美人臉蛋像瓜子,莫非你是老婊子?”口唱小調,雙手亂摸。
    忽聽得院子外人聲喧嘩,有人傳呼號令,大隊兵馬將幾家妓院一起圍住了,跟著腳步聲響,有人走進麗春院來。韋小寶知道來人若不是自己部下,便是揚州的官員,心中一喜,正要從被窩裏鑽出來,不料來人走動好快,火光亮處,已到了甘露廳中,只聽得玄貞道人叫道:“韋大人,你在那裏嗎?”語音甚是焦急。韋小寶脫口答道:“我在這裏!”
    天地會群雄發覺不見了韋小寶,生怕他遇險,出來找尋,知他是帶了親兵向鳴玉坊這一帶而來,一查便查到麗春院中有人打架。進得院子,見幾名親兵死在地下,衆人大吃一驚,直聽到他親口答應,這才放心。
    韋小寶耳聽得衆人大聲招呼,都向這邊湧來,忙站起來放下帳子,至於兩隻腳踏在誰的身上,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帳子剛放下,玄貞等已來到房間,各人手持火把,一眼見到鄭克爽暈倒在床前,都感詫異。又有人叫:“韋大人,韋大人!”韋小寶叫道:“我在這裏,你們不可揭開帳子。”
    衆人聽到他聲音,都歡呼起來。各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臉上都含笑容,均想:“大家擔足了心事,你卻在這裏風流快活。”
    韋小寶借著火光,穿好衣衫,找到帽子戴上,從床上爬了下來,穿上鞋子,說道:“我用計擒住了好幾名欽犯,都在床上,大夥兒這場功勞不小。”
    衆人大爲奇怪,素知他行事神出鬼沒,其時也不便多問。韋小寶吩咐將鄭克爽綁起,用轎子將阿琪送去行轅,隨即將帳子角牢牢塞入被底,傳進十餘名親兵,下令將大床擡回欽差行轅。親兵隊長道:“回大人:門口太小,擡不出去。”韋小寶罵道:“笨東西,不會拆了牆壁嗎?”那隊長立時領悟,連聲稱是,吆喝傳令。衆親兵一齊動手,將麗春院牆壁拆開了三堵。十餘人拿了六七條轎杠,橫在大床之底,將大床平平穩穩的擡了出去。
    其時天已大明,大床在揚州大街上招搖過市。衆親兵提了“肅靜”、“回避”的硬牌,鳴鑼喝道,前呼後擁。揚州百姓見了,無不嘖嘖稱奇。
    大床來到何園,門口仍是太小。這時親兵隊長學乖了,不等欽差大人吩咐,立時下令拆牆,將大床擡入花廳,放在廳心。韋小寶傳下將令,床中擒有欽犯,非同小可,命數十名將領督率兵卒,弓上弦,刀出鞘,在花廳四周團團圍住,又命徐天川等人到屋外把守,以防瘦頭陀等前來劫奪。
    花廳四周守禦之人雖衆,廳中卻只有一張大床,剩下他孤身一人。韋小寶心想:“剛才在麗春院中,如此良機,七個美女卻似乎抱不到一半,而且黑暗之中,也不知抱過了誰,還有誰沒抱。咱們從頭來過,還是打從一呀摸開始。”口中低哼:“一呀摸,二呀摸,摸到妹妹……”拉開帳子,撲上床去。
    突覺辮子一緊,喉頭一痛,被人拉住辮子,提了起來,那人左手扠在他頸中,正是洪夫人。隔了這些時候,迷春藥酒力早過,洪夫人、毛東珠、方怡、沐劍屏四女都已醒轉。雙兒和曾柔身上被封的穴道也已漸漸解開。只是大床在揚州街上擡過,床周兵多將廣,床中七女誰也不敢動彈,不敢出聲。此刻韋小寶又想享溫柔豔福,一上床就被洪夫人抓住。
    洪夫人臉色似笑非笑,低聲喝道:“小鬼,你好大膽,連我也敢戲耍!”韋小寶嚇得魂飛天外,陪笑道:“夫人,我……我不是戲耍,這個……那個……”洪夫人道:“你唱的是甚麽小調?”韋小寶笑道:“這是妓院裏胡亂聽來的,當不得真。”洪夫人低聲道:“你要死還是要活?”韋小寶笑道:“屬下白龍使,恭祝夫人和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夫人號令,屬下遵奉不誤。”
    洪夫人見他說這幾句話時嬉皮笑臉,殊少恭謹之意,啐了一口,說道:“你先撤了廳周的兵將。”韋小寶道:“好,那還不容易?你放開手,我去發號施令。”洪夫人道:“你在這裏傳令好了。”韋小寶無奈,只得大聲叫道:“廳外當差的總督、巡撫、兵部尚書、戶部尚書們大家聽著,所有的兵將通統退開,不許在這裏停留。”
    洪夫人一扯他辮子,喝道:“甚麽兵部尚書、戶部尚書,胡說八道。”說著又是用力一扯。韋小寶大叫:“哎唷,痛死啦!”
    外面統兵官聽得他說甚麽總督、尚書,已然大爲起疑,待聽他大聲呼痛,登時便有數十人手執刀槍,奔進廳來,齊問:“欽差大人,有甚麽事?”韋小寶叫道:“沒……沒甚麽!哎唷,我的媽啊!”衆將官面面相覷,手足無措。
    洪夫人心下氣惱,提起手來,拍的一聲,重重打了韋小寶一個耳光。韋小寶又叫:“我的媽啊,別打兒子!”洪夫人雖不知他叫人爲娘,就是罵人婊子,但見他如此憊懶,提掌又待再打,突然肩後“天宗”和“神堂”兩穴上一陣酸麻,右臂軟軟垂下。
    洪夫人一驚,回頭看是誰點了她穴道,見背後跟自己挨得最近的是方怡,冷笑道:“方姑娘,你武功不錯哪!”左手疾向方怡眼中點去。方怡叫道:“不是我!”側頭讓開。洪夫人待要再攻,忽然身後兩隻手伸過來抱住了她左臂,正是沐劍屏。她叫道:“夫人,不是我師姊點你的!”她見到點洪夫人穴道的乃是雙兒。
    毛東珠提起手來,打了沐劍屏一掌,幸好她已無內力,沐劍屏並未受傷。毛東珠第二掌又即打來,方怡伸手格開。
    阿珂見四個女子打成一團,翻身便要下床,右腳剛從被中伸出,“啊”的一聲,立即縮回。韋小寶拉住她左腳,說道:“別走!”阿珂用力一掙,叫道:“放開我!”韋小寶笑道:“你倒猜猜看,我肯不肯放?”阿珂急了,轉身便是一拳。韋小寶一讓,砰的一聲,打中在曾柔左頰。曾柔叫道:“你怎麽打我?”
    阿珂道:“對……對不起……哎唷!”卻是給方怡一掌打中了。
    霎時之間,床上亂成一團,七個女子亂打亂扭。
    韋小寶大喜,心道:“這叫做天下大亂,群雄……不,群雌混戰!”正要混水摸魚,突然間喀喇喇一聲響,大床倒塌下來。八人你壓住我手,我壓住你腿。七個女子齊聲尖叫。
    衆將官見到這等情景,無不目瞪口呆。
    韋小寶哈哈大笑,想從人堆中爬出來,只是一條左腿不知給誰扭住了,叫:“大家放開手!衆將官,把我大小老婆們一齊抓了起來!”衆將官站成一個圈子,卻不敢動手。
    韋小寶指著毛東珠道:“這老婊子乃是欽犯,千萬不可讓她逃走了。”衆將官都感奇怪:“怎麽這些女子都是你的大小老婆,其中一個是欽犯,兩個卻又扮作了親兵?”當下有人以刀槍指住毛東珠,另外有人拉她起來,喀喀兩聲,給她戴上了手銬。
    韋小寶指著洪夫人道:“這位夫人,是我的上司,不過咱們也給她戴上副手銬罷。”衆將更奇,也給洪夫人上了手銬。洪夫人空有一身武藝,卻給雙兒點了兩處穴道,半身酸麻,難以反抗。
    這時雙兒和曾柔才從人堆裏爬了出來,想起昨晚的經歷,又是臉紅,又是好笑。
    韋小寶指著方怡道:“她是我大小老婆!”指著沐劍屏道:“她是小小老婆,大小老婆要上了手銬,小小老婆不必。”衆將給方怡上了手銬。欽差大人的奇言怪語,層出不窮,衆將聽得多了,這時也已不以爲異了。
    這時坐在地下的只剩下了阿珂一人,只見她頭髮散亂,衣衫不整,穿的是男子打扮,卻是明豔絕倫,雙手緊緊抓住長袍的下擺,遮住裸露的雙腿,低下了頭,雙頰暈紅。
    衆兵將均想:“欽差大人這幾個大小老婆,以這個老婆最美。”只聽韋小寶道:“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元配夫人,待我扶她起來。”走上兩步,說道:“娘子請起!”伸手去扶。
    忽聽得拍的一響,聲音清脆,欽差大人臉上已重重吃了一記耳光。阿珂垂頭哭道:“你就是會欺侮我,你殺了我好啦。我……我……我死也不嫁給你。”
    衆將官面面相覷,無不愕然。欽差大人當衆被毆,衆將官保護不力,人人有虧職守。只是毆辱欽差的乃是他的元配夫人,上前阻止固是不行,吆喝幾聲似乎也不合體統,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韋小寶撫著被打的半邊面頰,笑道:“我怎捨得殺你?娘子不用生氣,下官立時殺了鄭公子便是。”大聲問道:“麗春院裏抓來的那男子在哪里?”一名佐領道:“回都統:這小子上了足鐐手銬,好好的看守著。”韋小寶道:“很好。他如想逃走,先斬了他左腿,然後再斬他右腿……”阿珂嚇得急叫:“別……別……斬他腳……他……他不會逃走的。”韋小寶道:“你如逃走,我就斬鄭公子的雙手。”向方怡、沐劍屏等掃了一眼,道:“我這些大小老婆、小小老婆倘若逃走了,就割鄭公子的耳朵鼻子。”
    阿珂急道:“你……你……這些女人,跟鄭公子有甚麽相幹?爲甚麽要怪在他頭上?”韋小寶道:“自然相干。我這些女人個個花容月貌,鄭公子是色鬼,一見之下,定然會不懷好意。”阿珂心想:“那還是拉不上干系啊。”但這人不講道理,甚麽也說不明白,一急之下,又哭了出來。
    韋小寶道:“戴手銬的女人都押了下去,好好的看守,再上了腳鐐。吩咐廚房,擺上酒筵,不戴手銬的好姑娘們,在這裏陪我喝酒。”衆親兵轟然答應。
    阿珂哭道:“我……我不陪你喝酒,你給我戴上手銬好啦。”
    曾柔一言不發,低頭出去。韋小寶道:“咦,你到哪里去?”
    曾柔轉頭說道:“你……你好不要臉!我再也不要見你!”韋小寶一怔,問道:“爲甚麽?”曾柔道:“你……你還問爲甚麽?人家不肯嫁你,你強逼人家,你做了大官,就可以這樣欺侮百姓嗎?我先前還當你是個……是個英雄,哪知道……”韋小寶道:“哪知道怎樣?”曾柔忽然哭了出來,掩面道:“我不知道?你……你是壞人,不是好人。”說著便向廳外走去。兩名軍官挺刀攔住,喝道:“你侮慢欽差,不許走,聽候欽差大人發落。”
    韋小寶給曾柔這番斥責,本來滿腔高興,登時化爲烏有,覺得她的話倒也頗有道理,自己做了韃子大官,仗勢欺人,倒如是說書先生口中的奸臣惡霸一般,心想:“英雄做不成,那也罷了。做奸臣總不成話。”長長歎了口氣,說道:“曾姑娘,你回來,我有話說。”
    曾柔回過頭來,昂然道:“我得罪了你,你殺我的頭好了。”
    雙兒跟她交好,忙勸道:“曾姊姊,你別生氣,相公不會殺你的。”
    韋小寶黯然道:“你說得對,我如強要她們做我老婆,那是大花臉奸臣強搶民女,好比《三笑姻緣》中的王老虎搶親。”手指阿珂,對帶領親兵的佐領道:“你帶這位姑娘出去。再把那姓鄭的男子放了,讓他們做夫妻去罷。”說這幾句話時,委實心痛萬分。又指著方怡道:“開了手銬,也放她去罷,讓她去找她的親親劉師哥去。唉,我的元配夫人軋姘頭,我的大小老婆也軋姘頭。他媽的,我是甚麽欽差大人、都統大人?我是雙料烏龜大人。”
    那佐領見他大發脾氣,嚇得低下了頭,不敢作聲。韋小寶道:“快快帶這兩個女人出去。”那佐領應了,帶了阿珂和方怡出去。韋小寶瞧著二女的背影,心中實是戀戀不捨。只見方怡和阿珂頭也不回的出去,既無一句話道謝,也無一個感激的眼色。
    曾柔走上兩步,低聲道:“你是好人!你……你罰我好了。”溫柔的神色中大有歉意。
    韋小寶登時精神爲之一振,當即眉花眼笑,說道:“對,對!我確要罰你。雙兒、小郡主、曾姑娘,你們三個是好姑娘,來,咱們到裏邊說話。”
    他正想帶了三女到內堂親熱一番,廳口走進一名軍官,說道:“啓稟都統大人:外面有一個人,說是奉了洪教主之命,求見大人。”韋小寶嚇了一跳,忙道:“甚麽紅教主、綠教主,不見,不見,快快轟了出去。”那軍官躬身道:“是!”退了一步,又道:“那人說,他們手裏有兩個男人,要跟都統大人換兩個女人。”
    韋小寶道:“換兩個女人?”眼光在洪夫人和毛東珠臉上掃過,搖頭道:“他倒開胃!這樣好的貨色,我怎麽肯換?”那軍官道:“是。卑職去把他轟走。”韋小寶問道:“他用甚麽男人來換?他媽的,男人有甚麽好?男人來換女人,倒虧他想得出。”那軍官道:“那人胡說八道,說甚麽一個是喇嘛,一個是王子,都是都統大人的把兄弟。”
    韋小寶“啊”的一聲,心想:“原來桑結喇嘛和葛爾丹王子給洪教主拿住了。”說道:“又是喇嘛,又是王子,我要來幹甚麽?你去跟那傢夥說,這兩個女人,就是用兩百萬個男人來換,我也不換。”那軍官連聲稱是,便要退出。
    韋小寶向曾柔望了一眼,心想:“她先前說我是壞人,不是好人。我把自己老婆放了,讓她們去軋姘頭,她才算我是好人。哼!要做好人,本錢著實不小。桑結和葛爾丹二人,總算是跟我拜了把子的,我不掉他們回來,定要給洪教主殺了。我扣著洪夫人有甚麽用?她雖然美貌之極,又不會肯跟我仙福永享,壽與天齊。他媽的重色輕友,不是英雄好漢!”喝道:“且慢!”那軍官應了聲:“是!”躬身聽令。
    韋小寶道:“你去對他說,叫洪教主把那兩人放回來,我就送還洪夫人給他。這位夫人花容月貌,賽過了西施、楊貴妃,是世上的無價之寶,本來殺了我頭也是不肯放的,掉他兩個男人,他是大大便宜了。另外這女人雖然差勁,卻是不能放的。”那軍官答應了出去。
    洪夫人一直扳起了臉,到這時才有笑容,說道:“欽差大人好會誇獎人哪。”韋小寶說道:“夫人,你美得不得了,又何必客氣?咱們好人做到底,蝕本也蝕到底。先送貨,後收錢。來人哪,快把我上司的手銬開了。”接過鑰匙,親自打開洪夫人手銬,陪著她出去。
    來到大廳,只見那軍官正在跟陸高軒說話。韋小寶道:“陸先生,你這就好好伺候夫人回去。夫人,屬下恭送你老人家得勝回朝,祝你與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洪夫人格格嬌笑,說道:“祝欽差大人升官發財,壽比南山,嬌妻美妾,公侯萬代。”
    韋小寶歎了口氣,搖頭道:“升官發財容易,嬌妻美妾,那就難了。”大聲吩咐:“奏樂,送客,備轎。”鼓樂聲中,親自送到大門口,瞧著洪夫人上了轎子。
返回列表 回復 發帖
<<新主題 | 舊主題>>
娛樂滿紛 26FUN» 吹水版 » 【每日一篇好文區】 » [轉貼]金庸經典武俠小說 - 鹿鼎記[C+]

重要聲明:26fun.com為一個討論區服務網站。本網站是以即時上載留言的方式運作,26fun.com對所有留言的真實性、完整性及立場等,不負任何法律責任。而一切留言之言論只代表留言者個人意見,並非本網站之立場,用戶不應信賴內容,並應自行判斷內容之真實性。於有關情形下,用戶應尋求專業意見(如涉及醫療、法律或投資等問題)。 由於本討論區受到「即時上載留言」運作方式所規限,故不能完全監察所有留言,若讀者發現有留言出現問題,請聯絡我們。26fun.com有權刪除任何留言及拒絕任何人士上載留言,同時亦有不刪除留言的權利。切勿撰寫粗言穢語、誹謗、渲染色情暴力或人身攻擊的言論,敬請自律。本網站保留一切法律權利。